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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 6 最后的幕间 ——

那个房间,

果然是红色的。

棋盘上,棋子摆放乱七八糟,

茶会的座位上,一名女性在哭泣。

她是个银发的可爱女孩。女孩不断地落着泪,人工体液落在她的脸颊上。机械人偶的眼泪终归是假的,但悲伤之情货真价实。

她思念着离去之人,轻声呢喃

「……伊丽莎白大人」

没有回音。

刚才,『拷问姬』温柔地安慰过她,还抚摸过她的脑袋。但是,现在已经不在了。这便是一切。小雏仰望着红色的天花板,像小孩子一样不断哭泣。

「小雏————我回来了」

忽然,响起某人的声音。

那实在奇怪。这个房间与外界隔绝,没有窗户没有门,与所有一切相隔遥远,没人能出去或进来,像墓地,又像监牢。

再说,这里本就是不该有人存在的地方。

「欢迎回来,棹人大人」

小雏理所当然般拭去泪水,迎接心爱的丈夫。

***

「欢迎回来,我们的队长阁下!」

「欢迎回来,伊丽莎白阁下!」

许多个声音交叠在一起。在伊丽莎白面前,治安维持部队的部下们正列着队。

什么情况?……伊丽莎白不禁愣住了。

现在,她来到了瓦列夫卡的主宅。

她接受了瓦列夫卡的邀请,以来这里,不知为什么马上遇到了这些熟悉的面孔。

这种情况,可以说她完全没有想到。

这里跟比亚迪官邸一样,也是由岩石砌成。墙面和天花板上装饰着各种各样的藤蔓鲜花,及刺绣的布。从图案上上,能看出皇族的特色。瓦列夫卡的徽章,使用了两头豹子和三种藤蔓,然后以葡萄复杂勾连而成的图案。

廊道上经过诸多装饰,更有金光撒入。

在里面,令人怀念的一张张精悍面庞齐聚一堂。

保守说,叫人莫名其妙。

伊丽莎白偷偷朝站在身旁的琉特凑过去,小声问他

「等等……自比亚迪·乌拉·赫斯特拉的悲剧发生后,她创建的治安维持部队转移到世界树,正在担任各来访要员的任务……余难道记错了?」

「这个嘛,我一说伊丽莎白队长阁下的事,大家都不论如何也要来见阁下」

「原来是你这家伙干的好事」

「然后,大家都涌到瓦列夫卡·乌拉·赫斯特拉大人的官邸来了」

「怎么能全来,你这乱来什么啊!别惹不必要的麻烦啊!」

伊丽莎白小声训斥。虽说身为『拷问姬』,但不得不吐一下当队长的苦水。但是,被训斥的那些家伙都面带笑容。看来他们得到了许可,气氛祥和。可怕的是,其中还有连『拷问姬』都难以抗衡的某种东西。

伊丽莎白用紧绷的声音,说道

「……呃、呃……余回来了?」

「是,欢迎回来!阁下辛苦了!」

部下们全体立正,高声回应。

伊丽莎白越想越纳闷。现在不是搞这种事的时候。再说,她现在是遭人类通缉的立场。这里也不是她自己的城堡,「欢迎回来」之类的八竿子也打不着。但是,在伊丽莎白身旁,维拉德心满意足地挺起胸膛,说道

「嗯,劳烦各位迎接。我回来了」

「不好意思,没人对你说半句欢迎」

对自己黑白斑短毛十分自豪的狗头部下做了应答。在第二公主遇袭之际,他曾张皇失措,但现在又变回了那位充满冷静气质的雄性。他对维拉德态度同样透凉透凉。

维拉德嘀咕着「呵呵呵,胆子不小啊」露出凶狠的笑容。但是,就像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般,部下们匆匆忙忙地搬来了东西。

那些是用植物纤维编成的篮子,里面放着厚厚的布。

伊丽莎白感到不解,歪起了脑袋。琉特耳朵竖了起来,说道

「需要先洗个澡吗?」

「琉特,慢着,你等等,你给余等下」

伊丽莎白实在受不了了,出言拦住琉特。这时候洗澡,根本莫名其妙。

的确,当前瓦列夫卡不在。

瓦列夫卡据琉特的报告与看法,并亲自追踪伊丽莎白的动向。但是,他本来有约在先,而且是相当重要的公务,于是马不停蹄地动身离开了。

(那样子气势逼人呢……究竟有什么事呢)

因此,伊丽莎白根本没想过好好舒服一番。但是,琉特却对伊丽莎白的反应露出惊讶的表情。还是老样子,不知该说他不会看气氛还是观察能力差。

见状,山羊头部下举起一只手,一副很理解的态度说道

「我知道了!属下不够机灵,真是抱歉。我们的大队长阁下特别能吃,所以肯定是要先吃饭呢!」

「你这家伙,事情过了余就治你不敬之罪给,等着降薪吧」

伊丽莎白无情地宣告道。部下立刻提出不满。

一个个怎么都这样……伊丽莎白无语了。此时,他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这次又是谁?伊丽莎白转过头去,一看到伸出的那张脸,便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这不是艾茵吗……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听琉特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您受伤的情况,于是将今天最基本的业务做完后便过来了。来,让我诊断。事不宜迟,现在就来」

「喂,别硬来,等等……谁来救救余!」

将治疗放在第一位的女性,依旧态度强硬。部下们深知她的恐怖,都不敢帮忙。

伊丽莎白可怜兮兮地被艾茵逮到,艾茵二话不说拆下了她的绷带,丝滑的肩膀露了出来。艾茵眼睛眯起来,仔细确认伤口,似乎满意了之后便放开了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就像只猫,唰地逃掉了。

艾茵镇定地点点头

「嗯……伤口尽管扭曲,却愈合得很好,明天大概连疤痕都不会留下。但是,这绷带的打法粗糙得令人无法忍受。这是魔法实力高强之人常做的事……莫非是您自己打的?」

「不,不是!但……魔法实力高强之人吗」

伊丽莎白陷入沉思,合上了嘴。在她脑中,破布飞舞,那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不能断定『他』能使用魔法,但除此之外再想不到其他人。

艾茵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转身离去。她并没有那么不解风情,不会将别人心中挥之不去的烦恼说破。但是,艾茵走到一半又转过头来,严肃地叮嘱道

「药浴已经备好了。好好泡个澡,洗去身上的污垢吧」

「……啊,明白了,『医生』」

伊丽莎白摊开双手,示意投降。

部下们摆着尾巴开始搬运篮子。

***

兽人不太有入浴的习惯。

尽管他们入浴频次少,但贵人会使用撒上香叶与鲜花的大浴场。

在女官的引导下,伊丽莎白泡入大浴场。那里的水面上,华丽地漂着鲜红完整的花瓣。尽管有些多余,但也是对『拷问姬』的关照。

出浴后,伊丽莎白被带到房间。

兽人崇尚空气自然流通,客房同样在墙壁上装饰着鲜活植物。他们学会用火之后,摸索适宜气候的建筑物,确立了石材与多种素材相结合的工艺。这间房,同样充分地活用了那些工艺。将日照纳入考量的窗户,塞入了干草的地垫,地毯,一切都跟比亚迪那里的一样。

伊丽莎白曾在比亚迪身边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时光。

她不可能不感到怀念。

(————但是,她死了)

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贤狼』。

伊丽莎白心知肚明。

部下们岂能忍受丧主之痛,他们现在无非是努力装出积极地样子罢了。

另一方面,『霸王』伐历锡萨·乌拉·赫斯特拉也被一同杀害,她的部下们又何尝不是。他们本就是一群优秀的,骁勇善战的士兵。

面对无法取下仇敌首级的状况,他们的焦躁感越来越深。这些情况,从之前就一直有听到。

(……瓦列夫卡似乎还在秘密联系各部队的队长级人物)

在走廊上,伊丽莎白看到了一个人。他是伐历锡萨的私人士兵,目光凶险,手放在剑柄上,毫不掩饰心中翻腾的杀意。

在这样的地方,同样有隐火燃烧着。

伊丽莎白摇摇头,在床上坐下,然后直接向后一倒。

她看了看手中的绷带。虽然姑且试图进行分析,但它只是普普通通的布料,连魔力的余韵都没留下,完全找不到包扎者的线索。但是,它上面却散发出令人怀念的感觉。她应该从未见过这绷带才对,然而却奇妙地对它萌生了乡愁。

就像抓住谁的手一般,伊丽莎白将布紧紧握住。

「……这可是稍有不慎就会死的状况呢。你在思考什么呢,『我的爱女』」

「余在思考,管人家叫女儿还擅自闯入人家房间的男人究竟有多恶心……跟过来干什么,你这家伙!」

伊丽莎白大喊,把枕头朝维拉德扔了过去。之所以没用魔力让枕头硬化,纯粹出于之前的恩情。维拉德退了一步,举起双手,保持着示意投降的姿势说道

「你放心吧,跟那令人怀念的朋友『大王』菲欧蕾一比,你的身体就『太含蓄了』。你那完全是不必要的担心,我只是关心我的女儿……哎哟,这要是打中可是致命伤呢!哈哈!」

维拉德笑着侧身躲过正上方落下的断头刃,但他此刻脚下霍然冒出一个椭圆形的洞,结果维拉德格外滑稽地垂直掉落下去。

那是伊丽莎白用拷问刑具在地板上设置的空间。

『饥饿地牢〈Death Row Cell〉』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门,用来反省大概刚好合适。伊丽莎白耸耸肩,接着吆喝一声「嘿咻」重新坐起来,正准备开始放松的时候,从洞底响起维拉德的声音。

「喂~,『我的爱女』,能不能放我出来?这里面地面太硬了,实在没法睡呢」

「首先就试着睡觉,你心态也真够可以啊~。你就在下面过吧~」

「真是漫长的反抗期呢~,但是~,有句话先声明~」

维拉德隔了几秒钟,回音消失,一片寂静。

接着,响起出乎意料的严肃声音

「稍有不慎就会死的状况,是真的。我时刻都在担心你喔」

就如同丑角突然卸掉装扮般不祥。

伊丽莎白为之一窒。

她没有回应那含着甜腻的细语,只默默将洞口封上。等维拉德厌倦了应该会自己打破魔法出来,现在被困在里面纯粹为了好玩。

伊丽莎白张开双臂,再次向后一倒。她感觉非常疲惫,于是缓缓阖上眼睛,准备就这么委身于睡意。但是,她立即睁开眼睛。

同时,门被敲响。

伊丽莎白简单应了一声

「进来」

「打扰了,伊丽莎白阁下」

瓦列夫卡·乌拉·赫斯特拉大人回来了。

琉特敬礼,同时这样报告道。

***

「艾茵怀孕的事,真令我大吃一惊」

这是在去见瓦列夫卡的路上。

琉特毫无预兆地讲起了这个话题。看来他一直都想聊聊。

随着脚步声,说话声在宽敞的廊道中回荡起来。

「我们也终于得到苍天与大地最大的眷顾了……我开心得无法形容。但同时,我也不明白了」

琉特自言自语般飞快地说了一大堆。事实上,他并不是想要回答。伊丽莎白默默地听着,目光投在廊道上。

日已西沉,周围暗了下去。在水底一般的昏暗中,沙漠百合正皓白绽放。那大概是亚人族馈赠的花朵。走着走着,花消失在视野之外。

琉特就像什么都看不到一般,接着说道

「如果我的孩子被抓做人质,我还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吗?我该以什么为荣,牺牲什么呢?」

「……哼」

「哎,这不是副队长该有的烦恼呢!哈哈,抱歉,权当玩笑吧」

琉特笑起来,但那笑声恐怕是强行挤出来的,干巴巴。他尾巴还是老样子,无力地垂着。伊丽莎白对造成他烦恼的原因,思索起来。

那是在亚人国,阿奎那·阿尔法贝德的倾诉。

『当然有。惋惜、荣耀、哀泣、耻笑,全都一样。我所做的事不会变。所以,我就应该挺起胸膛——琉特阁下,回到最开始讲的吧』

『聚落里,也有我的家人和孩子』

(那家伙背叛了一切,是世界公敌,应该遭到唾弃,被人们扔石头。但是——)

他唯独没有背叛自己的家人与种族。根据历史走向不同,阿奎那可能会成为英雄,广受赞誉,也可能被嘲笑为滑稽的愚者,死后都要被人唾骂。

可是,他的妻子以他为荣。

同时为了孩子,借用他的话一点没错。

(重要的事物,完全因人而异)

『真正重要的东西啊,大家都只有一个』,无法同等衡量。

回过神来,伊丽莎白已经开口

「正义因人而异,至少要不会后悔。你若成为余的敌人,余就将你打倒,余若成为你的敌人,你便将余打倒……仅此而已。但是,余相信你的剑」

伊丽莎白坦言道。琉特停了下来,露出经阿姨的神情

只要见多了,兽人的表情其实也挺好懂。伊丽莎白感慨地这么心想,再次对自己的部下说道

「你是真诚的男人,也是濑名·棹人的好友。值得信任」

伊丽莎白将理所当然的,斩钉截铁说了出来。琉特这回竟张大了嘴,愣愣地盯着伊丽莎白。几秒钟后,琉特猛力摇了摇头,重重地并拢脚跟,深深地鞠了一躬。

「阁下过誉了,我倍感光荣」

「有吗?这是正当的评价」

「……然后,果然伊丽莎白阁下才是我们的队长」

「喂,怎么就联系到那边去了,搞不懂」

伊丽莎白眉头一皱。她无非直接说出了心中所想。

琉特抬起脸,露出无比认真的眼神。他准备说什么,但摇摇头,冒着不敬对自己的队长说道

「这件事,应该伊丽莎白阁下自己去发现」

「……真严厉啊」

伊丽莎白自然地回应,同时开始回忆。

记得曾在颠簸的马车中,小雏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这些不能告诉伊丽莎白大人。因为,应该日后伊丽莎白大人自己去发觉』

当时小雏恶作剧似的将手指竖在自己的嘴唇上,这样说道。到头来,那天的疑问一直没有得到正确答案,现在已无法向本人求证。

伊丽莎白合上眼睛,过了几秒钟再次迈开脚步。

洒在廊道上的金色光芒,变成了银色。

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了月光。

是与亲爱之人的头发相似的色泽。

***

两人遭走廊上快步前行。

不久,从远处听到声音。有人正在怒吼,但并不像在跟其他人发生冲突。那并不是在对守在门前的女官们发火,好像全都是自言自语。

那中邪似的声音,令伊丽莎白眉头一皱。

那样子觉不寻常。

玄关大厅进入视野,声音主人正兴奋不已地来回踱步。

「啊,一定!这次一定要成功!但是,还并非无动于衷。明天一趟一定获得首肯。一定……一定要成功!我一定要劝动三位!哪怕豁出我这条命!啊……啊啊,伊丽莎白阁下」

瓦列夫卡唰地转过头来,白狼毛皮随之摆动。这位贵人,像喝醉一般行了一礼。他此时兴奋且疲惫,身体上还淡淡散发着血味。

他究竟去干了什么?伊丽莎白的眉心皱得更深了。但从外表来看,他应该没有受伤,也不像沾到了回溅血,应该并没有交战。

既然如此,那是……

「伤情如何……今天将阁下请来又匆匆离去,实在冒昧」

「……你声音很沙哑啊」

「啊……喉咙有点用过头了呢。哈哈,请别在意」

血的味道来自嘴里。看来是喉咙破了。

伊丽莎白回以沉默,琉特也一样。现在跟他说话恐怕也是白搭,瓦列夫卡不在这里。他再度行礼后,迈出脚步。几名女官连忙跟在后头。

他一边抓着额头,一边继续嘀咕

「没错……岂能原谅,岂能原谅。我要报仇,一定,一定,一定」

伊丽莎白知道。他眼睛里的颜色,和伐历锡萨的士兵们一样。

瓦列夫卡,已不掩饰对敌人的浓浓杀意。

伊丽莎白再次明白过来。

(……啊,是这样啊,维拉德)

的确,现在是稍有不慎就会死的状态。

今天很平静。但安宁的时光,终归不过是虚假的欢迎。平静全都是喜剧的幕间。再过不久,新的剧目将随着热烈的欢呼声拉开帷幕。

到那时候,短暂的平静时光将变得一开始便不存在。

所以,一定……

这就是最后的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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