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的口信 二〗
哎,伤脑经了。
我的话语像这样如奇迹般传达给了你。(就算实际上没有成功,且假定是这样吧)那么,我该利用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讲些什么呢?归根究底,我究竟有什么需要传达的呢。
首先来确认下前提吧。
你住在这个世界。生存在由恶魔破坏,由神明重新创造出来的脆弱世界。
你亦如一切存在那般,属于神所创造之物。
那么,你只要不是未记事的幼童,你应该看过一二十条,如果你解读过专业书籍、传说或文献,那肯定看过非常之多。
在我的那些言语之中,应该有这样一句话。『她讲道』
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一个残酷的事实。那些满怀慈爱富有哲理的金玉良言,其实并非出自我之口。我根本不记得我有说过或者留下过那种话。
有人思考、记录下与我相称的话语,并附以我的名义。就这样,我的话语被篡改了。
那种在某种意义上可谓毫无恶意的,对善意、理想与向往的表达,其实是给人添麻烦。可是,因此它们也远比我真正的话语更具魅力吧。
所以,如今我已不知道该对你讲什么了。再说,我根本没有话传达给你。也可以换句话,这样说。
我什么也不想说。
啊,对呀。现在我彻底明白了。自遥远的过去直到现在,都是这样。
我根本什么也没说过,一句话也没说过。
留下的教训也好,标榜的模范也罢,都没有。
说更简洁点,就是这样。
我对你们……
根本不曾爱过,甚至于都没给你们留下过字句。
〖棹人的日常·里〗
濑名棹人死后,灵魂被召唤到异世界,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赐予他崭新命运的主人,正是『拷问姬』——伊丽莎白·拉·芬努。
她为求服侍自己的仆从,召唤了『无辜的灵魂』。这是因为,如果召唤的人不满足这个条件,她很可能会遭到教会的责难。但是,要说完美符合要求,平安召唤出来的这个人是否能够派上用场,那真是不好说。
濑名棹人并不擅长家务,尤其是作为重点的厨艺非常糟糕。
要不是他有唯一擅长的一道菜品(貌似叫做布丁),就真要研究是不是把他废弃掉了。
而且,棹人今天早上还没做早饭。
这么说来,那家伙似乎睡懒觉了。
「棹人那家伙……竟敢比主人起得还晚,胆子不小啊」
饿肚子的伊丽莎白,犹如饥饿的狮子。
她大步流星前往平时根本不去的供下人用的楼栋。狭窄的走廊上没有痕和装饰,没有彩色玻璃,没有盔甲,也没有石像。她高跟鞋的鞋跟发出的清脆响声,响彻这片昏暗穷酸的空间,一路前行。
「转生还没多久,偷起懒来倒是潇洒得很啊。是不是应该用『九尾猫鞭』给他矫正……嗯?」
伊丽莎白忽然皱紧眉头,停止了弥漫着危险气息的自言自语。因为,走廊中段有异样之物。准确的说,那东西就在棹人的房门口。
那东西十分『柔软』,紧贴在房门上。
周边的石砖地上都是黏糊糊的血。
那东西一边用爪子挠着门,一边喘着粗气。它左半边身体被残忍地扯碎了,那撕裂的方式非常诡异,就好像将相互粘结起来东西强行扯开似地。从破裂的腹部上,(不知为何还穿着一缕缕的丝线)多出来的皮肤无力地垂挂着。在另一侧,抵在门上的内脏正在搏动。
那东西即便处于这个状态仍旧没死,承受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剧痛。
他泪流滂沱,就像在主张自身的痛苦一般看着伊丽莎白。
如果他是生者,那么看着他的眼神,恐怕任谁都会想要设法救他,并且对自己悠然活着这件事产生负罪感。但是,伊丽莎白正大光明地直面他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冷冷说道
「——————没能消失的么。滚吧,这里没你要的东西」
那东西被拒之后,并没有表示不满,随即便静静地变淡,消失了。大量的血迹就像被舔掉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也没留下。
伊丽莎白哼了一声,踹开棹人的房门,随即充斥其中的令人不舒服的空气扑面而来。有金色的光从栅栏窗的缝隙中洒进来,然而房间里的黑暗却驱之不散。
唯独这个房间里头,就像云雾弥漫的夜晚。
这恐怕是贴在门上的那个人的怨念造成的。整个房间充斥着凝重的痛苦的控诉。然而,即便身处这异样的状况之中,棹人仍旧躺在那张简陋的卧榻之上。不过,他的样子很奇怪。他舌头往外伸,全身在抽搐。
伊丽莎白走近棹人,交抱双臂。她观察了一会儿,做出了某个判断。他并没有生病或者受伤,只是睡着了。看来是被房间的扭曲气息所影响,做噩梦了。
梦的内容不难想象。伊丽莎白轻轻哼了一下
「……哼,也难怪你这种表情啊」
伊丽莎白甚至心想,清楚记得自己被杀的感觉……这种情况相当罕见,也相当不幸。尤其是,本人无法自行醒过来。
「真麻烦……算了,余就大发慈悲吧」
伊丽莎白深深叹了口气,然后高高地抬起一只脚。
在棹人的呻吟声即将达到最高潮的瞬间……
「——————咚!」
「噶啵!」
随着无比诙谐的喊声,伊丽莎白放出凌厉的一踩。
她强制地终止了噩梦。
棹人苏醒过来后,转着眼睛左顾右盼,然后表情渐渐绷紧,同时显露出理解之色。这番反应不出伊丽莎白所料。
这个仆从虽然傻,但对状况的判断力相当不错。
棹人似乎知道自己犯错了,战战兢兢地开口道
「真是个美妙的早晨呢,棹人!竟敢懒觉睡到主人起床还不醒,胆不小啊?」
伊丽莎白发出凶残而美丽的冷笑。
就这样,她与绝顶愚钝的仆从的一天,再度拉开序幕。
***
目前,棹人负责城堡里的所有家务。由于伊丽莎白要忙于讨伐恶魔,便将日常杂物全都交给了棹人。
但说到伊丽莎白本人,其实并不忙。
在不与恶魔战斗的时候,她基本都闲着没事。
伊丽莎白姑且有在通过教会的通信装置接收联系,同时也在派出使魔,时刻都在探索情报。但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做。之所以召唤侍从,也是因为她毫无做家务的经验,而且要管理城堡毕竟不现实。除了这些正当原因,其实她打心底里也觉得做杂事太麻烦了。而她把杂活全推给棹人之后,便完全把时间腾出来了。
可不幸的是,在这种石头城堡实在不适合消遣。可是,她也不能因为无聊就出去玩,这样太悠闲,太厚脸皮了。
『拷问姬』现在所得到容许的平凡的快乐(虽说被棹人给糟蹋了),就只有吃。
(算了,睡个午觉吧)
她今天也看准了棹人打扫完毕的时间,然后前往自己的卧室。
她早已注定,与十四恶魔的战斗结束后就要被处火刑,决定打算平平淡淡地打发时候到来前的每一个日子。但在她到达卧室前,发觉一件怪事。
「哎,又冒出来了啊」
走廊上洒落着一点一点的血迹。这鲜艳的红色看上去似乎是刚刚不久才形成的。但是,脚踩上去脚底却不会弄脏。这是幻影,类似于获得形体的怨念。
伊丽莎白若是换做只有自己一个人,应该会放任不管,但现在城堡里还有她的侍从,搞不好会被那滴血的家伙给困住。倒不如说,应该认为那东西就是因为他而出现的。
「竟然劳烦主人多费工夫,你还真长脸啊」
伊丽莎白抱怨着迈出脚步。
她自知懂得主人的责任。虽说侍从马马虎虎随随便便,但毕竟完成自己的职责,身为主人也就理当保护他了。
反正也没其他想做的事。总之,伊丽莎白现在正闲得发慌。
于是,她循着零星连续的血迹继续追踪。
***
血的量缓缓增加。大滴的血液中甚至夹着缝在肉和皮肤上的丝线的渣。虽说来自异世界,可濑名棹人却竟然连如此清晰的幻觉都看不到,果然严重缺乏警惕心与危机意识。
不久,伊丽莎白到达了后院。走下长满苔藓的台阶后,眼前呈现出不出所料的进项。看到拿东西的瞬间,她心想干脆抛下棹人回家算了。
棹人正与半边身体被撕碎的凄惨尸体面对着面。
尸体似乎正用盈满泪水的眼睛向他寻求帮助。但是,伊丽莎白很明白。那东西其实根本不想救赎,早已超越了那种『纯粹』的阶段。
那东西怨恨别人,只是想把自己的痛苦分担给所有活着的人。
那东西先被撕碎,然后又被缝起来,在痛苦中遭到杀害。那剧痛把那东西变成了怪物。但是,棹人对那东西没有表现出丝毫恐惧,只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站了起来。
然后,他开口了,说出的话简直了愚蠢至极。
「————我这就过去」
(果然还是让那货自生自灭好了)
伊丽莎白这样心想。但她最后还是勉强改变了主意。
棹人毫不畏惧地接近怪物,他的表情非常温柔(恐怕本人没有意识到)。因怪物而做的噩梦所造成的影响恐怕也很大,他对痛楚表现出共鸣与宽容。
伊丽莎白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个样子,要说可悲也的确很可悲。
……棹人也是,那东西也是。
「……可笑」
所以,她打了个响指。嘭地一声,棹人前方的地面剧烈地破裂开来
地面上冒出大量铁橛子,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棹人面前的怪物。铁橛子刺穿丑陋的身体,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出所料,那东西果然没有实体。
尽管再一次遭到妨碍,怪物却没有诉诸不平,悄然地消失了,之后设么也没留下。但是,重复地这么做毕竟不是办法,那东西恐怕还会周而复始地出现。
(好吧……该怎么办好呢。嗯?)
这时,伊丽莎白想到了一件事。她交抱双臂,思考自己的想法。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不赖,于是伊丽莎白深深地点点头。
「嗯……余果然是天才啊。喂,棹人!嗯?」
此时,她注意到了。可能由于铁橛子在近距离爆发的冲击,棹人整个人翻向了后方。而且他竟然还闭着眼睛,都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很可能和上次一样,他坚信自己是在做梦。
哎,这样倒也正好。倒不如说,正式地给他说明反倒麻烦。
于是,伊丽莎白收起手肘,向上摆好。
「————我打!」
「呜啵嚯!」
随着无比爽快的喊声,猛烈的一击落在肚子上。棹人完美地醒了过来,然后连忙把伊丽莎白的手挥开,猛地跳起来。
——这家伙真结实啊。
伊丽莎白心中对棹人感到佩服。
「痛痛痛,你、你搞什么啊,伊丽莎白!」
「可笑!不仅早上睡过头,竟然还睡午觉,你这也算仆人么!要在那个世道,早就给你『扭拇指器』伺候了。对余的慈悲感激涕怜吧!」
「你指的究竟是哪个世界……咦,奇怪啊?我,睡着了么?」
棹人愣愣地嘀咕起来,表情僵硬。看来他人虽然呆,还是烂好人一个,但还是本能地从情况中察觉到了不祥的味道。他好像在确认血迹,向四周张望。随后,他的目光停在了伊丽莎白召唤铁橛子的地面上。
伊丽莎白觉得这时候要是闹起来也挺麻烦的,索性就对棹人说道
「话说棹人啊,既然你堂而皇之地睡午觉,可见已经闲的要死了吧。好吧,余就赐予你一个合适的任务,跟余来吧」
「不,大白天睡觉是我不对,但不一定就表示我不忙吧。呜哇!」
「少废话,跟来就是了!」
伊丽莎白揪住棹人的耳朵,二话不说把棹人给拖走。
伊丽莎白强行领着他离开,在路上向后瞥了一眼。
霎时间,鲜艳的红色黏糊糊地涌出来,随后缓缓消失。
***
很久以前,伊丽莎白在滴下的一所房间里设置了某个魔道具。
那是以让人从噩梦中解脱而开发出来的东西,但它不仅效果非常令人质疑,而且绝不能够独自去尝试。到头来,伊丽莎白根本就没准备用它,甚至有那东西的事都遗忘了。但是,那个魔道具正好适合现在的情况。
不过……哎,由于使用它会伴随各种危险,所以棹人自然就不愿意了。
「我坚决拒绝!」
「不,能行!余隐约觉得你应该能行!是男人就展现你的胆量吧!」
「哒啊啊啊啊啊啊啊,住手啊啊啊啊啊,别推我,伊丽莎白!」
「尽管放心吧!余替你收尸!」
「这算哪门的安慰!哇啊啊啊啊啊!」
伊丽莎白随便找了些理由,把棹人摁到了球体表面。棹人咻噗一声消失了(棹人应该是这种感觉,但准确地说只有灵魂的一部分被吸了进去)。在现实中,留下了他晕厥过去瘫软下来的身体。
「好了,就看看那家伙的噩梦会不会按预期发生变换吧」
伊丽莎白嘀咕了一声,开始观察玻璃球。现在,玻璃球的内侧正释放着红光。那光不断地变化着,红色变成蝴蝶,变成花,或缓缓散开,或扑翼腾飞。在无限重复的光景之中,不久浮现出梦世界的主人。
那是个黑白生物,獏。
棹人不设防地朝獏走去,然后手掌简简单单就被吃掉了。
「喂,虽然是做对了,但简简单单就被吃掉也未免太那啥了吧,那蠢货」
棹人的做法让伊丽莎白不由吃惊起来。虽说对象很可爱,但他也未免太大意了。
瞬间,球体内部发生异样的变化。獏的皮剥落下来,化作一团丑陋的肌纤维的团块。接着,肌纤维团块溶解掉落。獏能将吃下的关于噩梦的信息传达给世界。
与此同时,玻璃球的内侧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仿佛永恒无尽的花田中,所有花朵转瞬间凋零,只留下数不清的花芯。而那些花芯变成其他颜色,其材质变得冰冷、坚硬。于是,银针彻底淹没了球体底部。
只见蝴蝶的翅膀也变成了锋利的薄刃。
整个空间被伤人之物淹没殆尽。
「果然变成这样了么……俨然就是〖痛苦的牢笼〗」
伊丽莎白叹了口气,向后方转过身去,乌黑的秀发随之摇摆。
石砖地上溢出大量血液,而且规模非之前所能比,俨然就像一片湖水,而且血水还在汩汩地继续涌现。那血泊中伸出手臂,那东西靠着独手独脚把自己的身体从血泊中拉出来。
凄惨的尸体,向伊丽莎白看去。
那眼睛里,仍旧再剧痛之下盈满泪水。
「哼,不出所料被引诱出来了啊。你很在意这玩意吧」
伊丽莎白指向球体。怪物没有回答,但它晃动撕碎的肉、皮肤和内脏,表现出反应。
那东西被禁锢在剧痛之中,坚信将疼痛分给别人能够减轻自己的痛苦。同时,它对他人的疼痛也会做出反应。它恐怕正企图将自己的疼痛掺入对方的痛苦中,将一切推给对方。
「被『骑士』活生生地解体,用作制造兽的素材的你,肯定会在意吧」
伊丽莎白淡然地断定尸体的真面目。
怪物(承受不住痛苦而沦落的人类)还是一言不发。但是,不知是不是说对了,那东西目不转睛地盯着焕发着银光的球体。
在化作尸骸,变成怪物之前,他只是个普普通通人。他是被恶魔『骑士』活生生地解体,然后缝起来,被充当巨大怪兽一部分的受害者。
伊丽莎白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棹人应该也不知道。
他就是一个连名字都不被知晓的无辜牺牲者。而它如今,已经变成了狩猎人类的一方。
令他饱受摧残沦落至此的,正是恶魔。但是,他所在的村子之所以会被恶魔选上,恐怕是因为那里靠近『拷问姬』的城堡。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罪魁祸首就是伊丽莎白。但是,尸骸并未憎恨这件事的样子。
这也是理所当然,他现在就连去恨具体的某人都做不到。
他还无法理解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不明就里地就被解体后缝了起来。而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已经被弄成了『骑士』使役的怪兽的一部分。伊丽莎白上来就直接杀掉了怪兽,其尸骸已经随着『骑士』的死一同消失。那些受害者也已不在。但是,他的灵魂无法接受自己的死,残留了下来。
不久之后,残留的灵魂也被强烈的感觉完全侵蚀。
单纯地,痛楚。
他即便已死,仍被剧痛束缚着,然后沦落成了怪物。
要将他解放谈何容易,毕竟伊丽莎白是『拷问姬』,是只会伤人、折磨人的女人。很遗憾,她既不是善人也不是救世主,但是……
「被缠着也挺麻烦的,余姑且也有点子……好吧,你准备怎样?」
伊丽莎白向那东西问道,然后将自己的手掌压向焕发银光的球体表面。
在里面,不知该说是勇敢还是鲁莽,或者说是极度的白痴,棹人竟毫不畏惧疼痛,开始往前走。白银色的世界中,被血液点上了一块块鲜红色。
怪物当即有了反应,独手独脚开始用力。
「是么」
伊丽莎白淡淡地冷笑起来。但那东西这么做的结果,也是让自己得到拯救。
虽说这对怪物来说是否真的是拯救,伊丽莎白压根就不想管。
「好吧,余就准许你一同前去吧」
伊丽莎白此言一出,怪物扑了过来,由灵体塑造的手臂接触到球体。
伊丽莎白也将自己灵魂的一部分转移到内侧。
留下咻噗一声幻听,她被吞入球体之中。
***
「对疼痛虽然恐惧,但早已习惯。这矛盾便是你最根源的扭曲呢」
伊丽莎白轻声细语,从高空落下。棹人好像是听到了,正连忙四处张望。但他非常愚蠢,似乎忘记自己的脚正处于被利器刺穿的状态。看到棹人把身体扭成诡异的姿势,伊丽莎白察觉到情况不太妙。
如翅膀般缀于她腰际的饰布翻飞起来,她轻轻吹了声口哨。
嘭地一声,空中新出现了一只梦之主。伊丽莎白优雅地在巨大的獏的背上。只见不出所料,棹人失去平衡险些跌倒。
「真是的,你搞什么鬼啊。难道犯傻还约定俗成么?」
还没从吃惊中缓过来的伊丽莎白身手抓住了棹人的胳膊,直接一口气把他拉了上来。棹人很老实地在獏的背上坐了下来,四处张望后发现了伊丽莎白。伊丽莎白用目光感知着棹人的反应,抱着腿眺望世界的样子。
(果然——那家伙融进去了么)
她看不到跟她一起跳进来的怪物。不过这种事也是理所当然。
那家伙本身就是灵魂,是对痛苦的怨念与执着凝集而成的东西。这个仅用疼痛形成的世界,与它的存在本身太过接近,因此便被吸收了。
现在,怪物已经与求体内的世界融为一体。
伊丽莎白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此时这才扭头转向身旁那张仿佛在说「什么意思啊你」的无礼的脸,举起一只手
「嗨,棹人」
「嗨你个头啊,都怪你我才弄得这么惨」
「造成你噩梦的原因还相当的矛盾呢」
伊丽莎白俯览着如今化作银色的花田,如此讲述。这个世界的形态,让身为『拷问姬』的她都感到惊讶。这片针山刃海,是那么的璀璨。
(简直就是个出不去的,痛苦的牢笼)
这与她过去施诸于自己子民身上的灾难如出一辙。
曾经的她,将人们「干脆杀了我吧」的哀求声当做音乐,手中晃动着葡萄酒。她一边回想着那疯狂的一夜,一边向棹人解释这个世界的构造。
「这个地方,终归只是将对象的噩梦抽象地表现出来。你对疼痛充满恐惧,然而却又完全习惯,并完美地接受恐惧……这非常矛盾呢。即便在余来看,这片针山刃海也相当异常呢」
伊丽莎白说着说着,不久对话就中断了,两人并肩坐在悬浮于半空中的獏的背上。此时,伊丽莎白放弃了回忆,像猫咪一样伸了个懒腰,仅有皮带包裹的胸部舒畅地上下摇摆,将身体放松下来。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唯有一件。
监牢必须破坏,怪物必须杀死。
这是至理,也是慈悲。
「现在就把这个地方毁个稀巴烂」
「————————啥?」
伊丽莎白高声宣言,紧接着棹人再次摆出了『说什么啊你』的表情。这是大不敬之罪,要在那个世道不是拷问就完事了,都能处刑了。但是,她宽宏大量地接着说道
「这么做的话,噩梦就能够改善了么?」
「没有任何根据」
「原来没有啊」
「但也值得一试吧。余的身体也很迟钝,净是令人不快的事情」
伊丽莎白嘎啦嘎啦地弄响脖子。她今天从一大早就一直不顺心,现在厌烦不已,心想差不多也该结束这无聊的一天了。
摩似乎预测到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库呜呜地叫起来。但伊丽莎白根本不会为此而停手,反而将那声音当做了蹂躏开始的信号。
伊丽莎白伸出手,她的手中出现红色花瓣与漆黑之暗的漩涡。然后,她从漩涡中猛地抽出一把长剑。
「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
伊丽莎白拿起刻着既不优美又非常让人讨厌的铭文的剑,犹如发出行刑号令一般,挥下剑锋。
「『魔女起舞』!」
瞬息间,响起滋咻的诡异声音。只见地面变成了被加热的铁板,开始释放红光。如果上面有人,肯定会发了疯地跳来跳去。尽管看不到,但里面确有一只怪物正备受煎熬。
(痛吧。但这就对了。尽情品味吧,然后回想起来吧)
伊丽莎白眯起红色的眼睛。被火焰炙烤的痛楚,与身体被撕碎的痛楚种类会不会不同呢?不同种类的痛楚,应该会令怪物产生疑问。为什么非得体会新的痛苦呢?思维停止的脑袋萌生出疑问,就会令人的感性复苏。
热度开始缓慢增强,就连钢铁之花也渐渐发红熔化。蝴蝶丧失气力,落向地面。这个封闭的世界在高温的煎熬下开始扭曲,那黑白的谜样生物也感到烫似的,苦闷地颤抖起来。就连棹人也大喊起来
「喂,伊丽莎白。照这样下去,感觉我们也会被烤死啊!」
「嗯,这可伤脑经了。余都没想到这种可能」
「你怎么对待这种重要的地方那么随便!」
棹人愤慨地向伊丽莎白争辩。伊丽莎白没有理他,眯起眼睛。
此时,她从世界中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我受够了,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好烫啊,好痛啊,救救我,救救我啊!』
(理智恢复了么。那么久——————送你上路吧)
张开那姣好的红唇,静静地宣言
「那么————就把幕切了扔掉吧」
以此,让一切噩梦谢幕。
伊丽莎白威风凛凛地将剑挥下。她所能做的事情,只有破坏与杀戮。所以,伊丽莎白会给恢复理智的灵魂送上第二次的惨烈死亡。
红色花瓣与漆黑之暗卷起漩涡,化作冲击波释放而出。随即,半空中伸出锁链,轰向浑浊的灰色天空。
玻璃破碎的刺耳声音响了起来。
这也是是这个世界的,那只怪物的临死哀嚎。
伊丽莎白确信无辜的村民的死二次死亡。
此时,他们被猛烈地被抛出球体之外。
***
「————嘿!」
「咕噗呼!」
这是今日第三次对棹人的腹部施加攻击。
伊丽莎白都想着是不是应该收他喊醒费用了,然而棹人似乎相当不满。果然治他不敬之罪也不为过,但伊丽莎白只是默默地抚摸坏掉的球体。这个魔道具虽然派上了用场,但总的来说还是不怎么样。
「果真是便宜货,不仅危险而且只能用一次」
「不……我强烈觉得是你用法有问题」
棹人这么说道。伊丽莎白和一脸木讷的他争辩了几句。
痛苦的世界破坏了,怪物也死了,至于魔道具以后还能不能用,实在不好说。裂痕非常严重,不过伊丽莎白很随便地判断应该能够修好,然后问棹人
「于是,你现在莫名其妙地不困了是吧?」
「啊、啊啊……经历了那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当然会醒吧」
棹人似乎误认作了睡意,但那其实是被拖向死亡世界所引起的重压。得到的回答模棱两可让她头疼,但就算想再次确认,棹人身边也已经没有黑影了。怪物果然已经死了。
准确的说,应该是它这次终于理解了自己的死,应该已经像普通的灵魂那样去了某个地方(死者该去的地方)。不过,这种说法得要真有那么回事,正因如此,伊丽莎白无从知道她的选择有没有让怪物得救。怪物被给于新的痛苦,在惨叫中死去,怎么看也算不上安然失去。
她只是单纯觉得怪物碍事,所以了结了她,仅此而已。伊丽莎白不会对自己的选择感到羞耻与后悔。所以,她傲慢不羁,而且得意洋洋的点点头
「嗯,都是余的功劳呢!拜倒在余脚下,崇拜感激吧!」
「为什么」
棹人露出忿忿不平的眼神。伊丽莎白心想,这侍从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啊,但要抱怨或者说明也都嫌麻烦。想到这里,伊丽莎白注意到自己饿了。
吃饭是她一天中最大的乐趣……倒不如说,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其他娱乐了。
所以她交抱双臂,将一肚子怨气转化成气势,理直气壮地接着说道
「于是棹人啊,午饭的时间快到了,晚了就『灌水椅』伺候好不好?」
「不好」
就算这么威胁他,端上来的肯定还是难吃的料理。
虽然如此预测,伊丽莎白仍就等待午餐呈上来。
***
下面的都是多余的话。
事情追溯到不久前,伊丽莎白想要尝试『不做噩梦的魔道具』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晚上喜欢愉快地喝酒。睡觉时喜欢脱光衣服。她从未被梦魇过,也从未睡眠不足,噩梦从未对她白天的行动造成过影响。
但是,她还是会做梦。
她在无法自己醒来的梦中,听到无数的咆哮。
可恨的伊丽莎白,可怕的伊丽莎白,丑恶残酷的伊丽莎白!
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永远地诅咒你,伊丽莎白!
『拷问姬』听着咒骂,被地狱业火灼烧。这样的梦,每天都在继续。
但是,伊丽莎白从未从未被梦魇过。
她无惧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