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井润贵因为邻居的骂声而醒觉。
他在毛毯里动了动身子,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看了看时间,早上五点。他朝著一旁送出愤恨目光。邻居的腿穿过分隔立井与邻居的隔间窗帘,侵占了立井的空间。那是一条骨肉如柴的腿,还能听见呻吟般的鼾声。
没打算继续睡,于是爬起身来的立井觉得头很痒,在意识朦胧之下搔了搔。抓过头发的手接触到鼻子,一股汗臭令他在意起来。上次洗澡是前天。他利用手机确认今天星期几,并得知今天是该洗澡的日子。
他拉开窗帘。
冰冷空气流入。
持续熟睡的邻居那一侧的窗户大大敞开,能看见黎明时分的街景,染成淡紫色的屋顶一字排开。虽然很想再多看几眼,但纵贯房间放置的三层板遮住了风景。
整张脸被头发和胡子盖住的邻居又开始呻吟,原本伸出的腿缩回毯子内蜷缩起身体,看起来像在发抖。
立井迟疑了一下,尽可能不要动到窗帘,悄悄地侵入了邻居的空间。他先以脚跟落地,无声无息地靠近窗户。途中,男子身上散发的恶心体味刺激鼻腔,让他停下脚步,看了看邻居毫无血色的嘴唇后叹了口气,接著关上窗户。
他摩娑著冰冷的身体回到自己的空间,三层板另一边传来闹钟以及另一位邻居翻身的声音,但吵闹的闹钟声仍不停歇。接著传来再另一位邻居露骨的咋舌声后,闹钟才停止作响。
立井重新体会到这里真的有四个人呢。
四个人住在这四坪大的单间房内,利用三层板和窗帘区隔成四块的房间里,除了立井之外,还住了两位年迈的男性与一位中年男子。
几度迎接几乎要冻死人的早晨,才知道空调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立井想像起夏天的状况,不禁发毛。原本三天洗一次澡的频率似乎会改成两天洗一次,但在邻居们散发出的恶臭之下应该也只是杯水车薪吧。
立井嘀咕了声「饶了我吧」,用手梳顺头发之后,走出房间。
早餐已经在一楼餐厅准备好,餐点只有吐司面包与水煮蛋。虽然立井本来就不抱期望,但看到还是很泄气。
桌前有一位戴著眼镜的男子正透过电脑观赏影片,应该是非法上传的影片吧。男子一早就在看娱乐节目,勾起嘴角笑著。
立井朝男子问候,但男子仍只管凝视电脑萤幕。立井发现男子戴著无线耳机,只能更大声喊他。
男子总算抬起头。
「嗯?喔,是立井啊。」男子摘下耳机。「怎么了?」
他是立井住处的管理员。
立井压低声音说:「请问,医院那件事怎么样了?」
男子脸上的笑容消失。
「还在跟上头讨论。」
「但已经过三天了。」
「上头会判断。」
管理员再次戴上耳机,表示出没意愿再和立井讲下去的态度。
立井不知道管理员所说的「上头」是什么。
他忍住想大骂的心情,抓起早餐的吐司与水煮蛋往屋外去。他不想与管理员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也不想回到满是臭气的房间内。
穿上鞋子来到外面,潮湿的风吹来。挂在玄关旁的招牌发出嘎吱声,立井狠狠地瞪向招牌上的文字。
免费廉价住宿「燕窝」。
这是十九岁的立井润贵的住处。
立井锁定八点半的开门时间前往就业服务中心。
老旧的建筑物里面充满各种年龄层的人。随著来的次数增多,立井已经可以马上分辨出旁边的人是来求职或者求才。这两者的脚步声不同,求职者大多跟自己一样,踩著有气无力的脚步声。
他透过终端机寻找新登录的求才资讯。现在的自己没有余力挑工作,因此没有在希望职种的栏位上输入任何资料。他不是要找想要的工作,而是能做的工作。但显示出来的结果却是连看都不必看。
立井拿著明显匹配不上的求才单前往承办窗口。
等了一会儿后,曾见过的女性职员出来承办。不出所料,她看了立井提出的求才单之后面露难色,具体说明这家公司很难推荐云云。立井只管点头,也不期望能被介绍进去。他只是为了领取补助,而需要有求职的实际作为罢了。
立井见过这个女性职员好几次。她是一位年纪跟立井差不多的短发女性,说不定比立井还小,但立井一直希望对方比自己年长,只是想要守住自己微不足道的自尊。
女性职员提醒立井,他想应徵的事务职位必须具备最基本的电脑技能。立井现在正在参加WORD与EXCEL的教学讲座,还不具备可以应徵事务工作的技术。
但立井无法应徵肉体劳动职。
因为他在半年前的短期派遣工作中弄伤了腰。在港口把装满大豆的袋子放上卡车时,突然一阵剧痛让他无法起身。起因是他被迫做了一整天会增加腰部负担的劳动工作,而那里似乎原本就是非法职场。他后来才知道,法律禁止在过度重劳动横行的港口施行派遣业务。
「如果你能治好腰伤,我就能介绍餐饮或看护相关职位给你……」职员露出同情的表情。「立井先生,你去医院了吗?」
「之后才要去。」
职员皱眉,压低了声量。
「平常我不太会追究太多,但立井先生居住的住处是正常的地方吗?」
「如果正常,」立井开玩笑道。「应该会把补助资格证还我吧。」
职员一副「果然」的态度搔搔头,并以同情的眼神看向立井。
「你为什么住在那么恶劣的住处……」
立井简单说明了自身状况。
高中辍学之后,虽然找到一家提供单身宿舍的公司就职,但公司很快倒闭。他没有储蓄可以让他花时间找工作,只能过著短期打工与在网咖过夜的生活。然后伤了腰,无法再工作的他只能依赖行政补助,生活辅导员于是介绍了「燕窝」给他。
「辅导员介绍的……?」职员一副意外的态度睁大了眼。
「我想对方也是知道我的状况。」
福利保障所的辅导员一副很抱歉地对立井说,没有其他地方有空间能收容他。包括未满二十岁者能够入住的自立支援机构与自立支援中心,都没有余力收容他。
「你的父母或亲戚没有人可以依靠吗?」
女性职员彷佛无法接受般追问。
「母亲已经死了,父亲虽然还活著,但联络不上。」
「这样啊……」
「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甚至一开始还无法申请生活保障福利。」
无法工作的立井虽然去了市公所申请生活保障,但市公所的应对非常随便。因为他们认定立井有接受父亲援助,并且只会叫他拿腰部受伤的诊断证明过去。即使立井表示没钱就医,但公所那边仍不予理会,只是丢给其他部门处理。
结果,他只剩下依赖经营燕窝的福利法人。后来他和这里的住客聊天,才知道这法人背后经营著反社会组织。表面上看起来是正常福利事业,但背地里是让游民去申请生活保障福利,并且每个月抽成的灰色集团。如果没有他们帮助,立井甚至连生活保障都请领不到。
「因为这里是就业辅导中心,所以我无法评断其他单位的业务。」
职员盖好笔盖。
「先从重整生活开始。你可以再去一次福利保障所徵询,看是要离开目前的住处,还是去医院就医,然后再找工作吧。」
立井稍稍颔首后站起身来。
脑中一隅想著,应该不会再来这里了。
生活保障福利的请领对象若想接受医疗补助,必须到福利保障所开立医疗单据,而在立井居住的行政区里,必须持有补助资格证与印鉴,才能够开立医疗单据。因此他必须从管理员身上拿回这些东西。
如果没有医疗单据,他就没钱就医。生活保障金有八成都被管理员抽走了,立井每个月手边大概只剩下三万日圆。「燕窝」的穷酸餐点根本无法让立井吃饱,所以他必须另外买东西吃。营养均衡什么的根本不在考量之中,偶尔必须购买保养食品,再加上手机费与当下必须的治装费等等,立井每个月能自由运用的钱只有数百日圆,被迫过著在泡面货架前犹豫是否要购买便宜一些的小厂品牌泡面的生活。而这些私下购买的食物也会在「燕窝」里面遭窃,落得无从哭诉的悲惨下场。
他回去之后,首先来到管理员处。
管理员在与早上相同的位置愉快地玩著网路游戏。
「请问,现在方便吗?」立井说道。「我想立刻就医。」
管理员露出一脸不悦的表情。
「还在跟上头商量。」
「我要去医院有什么好商量的,请把补助资格证与印鉴还给我。」
「不行,规定就是由我统一管理这两样。」
「那我要离开这里,要是你拒绝,我就去通报市公所。」
立井厉声说道,管理员稍稍动了动眉。
「通报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管理员以小刀般锐利的目光看过来。
「你不就是因为没地方可去,所以才来这里吗?」
立井苦闷地垂下脸。
管理员言下之意是说,他顶多再被安排到类似的设施,甚至可说他眼底带著打从心底怜悯立井的情绪。
他说得对。现在的立井就是一个有腰伤、高中中辍、无业、没有任何专业证照的人。结果只能跑去福利事务所求情,请他们想办法让自己就医。
立井握拳,肩膀颤抖。
这时管理员突然露出嬉闹般的笑容。
「──我本想这样对你,但状况改变了。」
管理员好似突然转成好心情,以手指敲了敲电脑的液晶萤幕。
「你来这边。」
立井不禁「呃」了一声。
「上头的人刚刚来了联络,说想录用你。」
「录用……?」
「这很难得喔,真的几乎没有。」
出乎意料的提案让立井睁圆了眼呆楞住。立井这个反应似乎让管理员感觉很愉快,只见他露齿而笑。
「哎,你跟这里大多数人不一样,还年轻。真是不错呢,你算是出人头地了,要变成管理的一方了。」
管理员用手肘顶了顶立井身体,对他笑了笑,这举止感觉很像多了学弟的高中生。
立井内心却与他活泼的态度呈现对照,非常平静。
「那是……管理类似这里的工作吗?」
「嗯,就是类似的业务吧。」
管理员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说道。
立井脑海浮现管理员过去的所做所为。每天早上颓废地在电脑前面度过,并且忽略住户希望他开空调之类的小小请托,心情不好时甚至会殴打其他住户。只要一喝酒就会反覆说「我背后可是有黑道」之类,像是小混混才会说的话,炫耀不值一提的英勇事迹。
「──容我拒绝。」
回过神时已经这样回应了。
想死。
立井离开住处后便这样下定决心。
选项只有两种,像管理员那样压榨弱势,或者乾脆一死。
这不是谁不好,也不是有什么不好,只是自己诞生在这样的命运之下。神明从天上丢下的石头刚好砸到自己,因而被选定在天使吹著恭贺的号角之中,走上十九岁自杀身亡的命运。
对立井来说,熟悉的地方只剩下商店街角落的置物柜。这里没有屋顶,暴露在日晒风雨之下生锈的橱柜,收费比车站里面的便宜一百圆。十年前应该是橘色的油漆,都褪色成了桃红色。
置物柜里面放了冬季大衣、中学时代的毕业纪念册、好几代以前的数位相机、书写凌乱的日记本以及辍学高中的学生证。这些东西若是放在住处可能会被偷走,所以他才收来这里。但到了快去死的现在,不禁觉得每天花三百日圆就为了收这些东西也够愚蠢的。
他把除了大衣以外的东西收进包包,应该可以用来证明死者身分。大衣则扔在车站的长椅上,与自己有类似遭遇的人或许会捡走。反正只是花两千日圆购买的二手衣。
立井背起变得沉重的包包,走在商店街,心情也跟著沉重起来。
一直都是这样,只是经过店家前面就觉得自己很可悲。
旅行社前面贴了巴士游日光传单,两天一夜要价两万五千日圆;义大利餐厅前的落地看板上面写著晚餐套餐三千五百日圆;银行外贴有推荐投资信托的海报,表示可以提供比保险公司更安心的方案;服饰店贩卖超过五千日圆的大衣;西式点心店有一个要价三千日圆的家庭号蛋糕;香水店里标榜「送给心爱对象的礼物」的小瓶子正闪闪发光。
这些都跟自己无关。
没有人需要穷鬼,紧紧捏著千圆钞的人不会被放在眼里。
──这个世界不需要自己。
许多朋友都离开了自己,对总是找人借钱的自己死了心。
这种人只能一死。
为了斩断留恋,立井到便利商店买了价位略高的威士忌与炸鸡,瞬间花光所有财产。这下子也无法去网咖或者速食店过夜了。
失去所有财产后,不知为何觉得很轻松。
剩下只要选出死亡的地点。幸好他心里有备案。
免费住处附近有一座可以赏花的公园,樱花树沿著一级河川种植。现在正值花季,人生最后可以在落英缤纷之中死去,也是挺风雅的。
立井来到公园角落,边赏著樱花边品尝威士忌。虽然是最后的小酌,但自己的舌头分辨不出这威士忌与廉价酒的差别。正当他自虐地想著早知道买发泡酒就好时,周围已看不到人影了。
半夜两点。
立井因寒冷而发颤,并后悔著早知道不要丢掉大衣。既然晚上这么冷,那么到早晨来临前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吧。他把准备好的塑胶绳系在樱花树上,弄成恰到好处的高度。剩下只需要爬上树,把绳子挂在脖子上就好。原本想过要开著手机的录音功能录下遗言,但因为剩余电量不多而作罢。
他像抓著交通工具的拉环那样抓住塑胶绳,并确认其强韧度。即使稍稍在这株公园内最粗壮的樱花树上使力也文风不动。
正当他心想差不多该结束这段生命,而打算爬上树的时候。
「你该不会想死吧?」
背后传来声音。
回过头,一位高个儿男子站在那里。他的皮肤白皙,戴著眼镜,看起来像十多岁,也可能是二十几岁的青年。在还留有寒意的三月下旬深夜之中,只做了白衬衫配黑长裤的简单打扮。但那彷佛能看透一切的阴暗双眼,以及连个表面笑容都没有的面无表情令人印象深刻。
「……是啊。」
虽然对方是个可疑分子,但立井没有隐瞒想要自杀的念头。都到这一步了,根本没有罪恶感。他不会动摇自身选择,也和这位男子没有关系。
立井戒备著男子是否会阻止他自杀,男子伸出了手。
「那,钱包给我。」
立井说不出话。
没想到自己会遭到恐吓。
「你真的想死的话应该可以拿出来吧?」
男子催促般伸手,表情依旧毫无变化。
他说不定是委婉地想揶揄立井「反正根本不是真的想自杀」吧?立井发现这点,不禁嗤鼻一笑。
自己是真的想死,怎可能因为钱包就动摇。
「我只剩下不到一百喔。」
「无所谓啦。」
立井从包包取出钱包扔了过去,男子连看都不看现金一眼,开始翻找卡片夹,随后取出个人编号通知卡。这是立井现在唯一持有的身分证明。
「立井润贵,十九岁。」男子仍面无情地点点头。「终于找到了。」
男子瞬间眯细眼睛,并且把立井的身分证收进自己口袋。
「欸,立井同学,既然你都想死了──要不要假扮成我的分身?」
立井哑口无言,男子继续说道:
「用我的居住证去租屋,用我的录取通知书去上大学,用我的学生证去打工,用我的保险卡去医院看病。既然你都想死了,要不要当我的分身活看看?」
即使听他这么说,也无法理解含意。
但这个男子似乎打算让自己活下去。他并没有丢来空虚的一般论调,也没有宣扬无力的安慰话语,而是提出了非常具体的救济方案。
变成他人而活──?
想也没想过的提案。
──真有这种生存方式吗?
一阵风吹过,立井视野中的某物摇晃。
那是方才他系上去的塑胶绳。
能够收容人头的空洞飘在黑暗之中,让立井想起他刚刚打算做什么,膝盖突然发起抖,泪水渗出。
无论怎样说服自己,真心话都很明白。
我还不想死。
男子名叫高木健介。
他没对立井说明详细,就拦了一辆计程车,报上位在新宿的住处。
途中他什么也没说,可能是不想让司机听见吧。
立井从对死亡的恐惧之中解放,突然在意起高木到底在想什么。
高木挺直了背看著前方,在快速道路的橘色灯光照耀下的表情依旧冷酷,简直像机器人。不,这年头的机器人还比较有表情变化吧。
该不会被抓去卖器官或者成为犯罪的帮凶吧。
漫画情节般的妄想浮现,立井渐渐开始觉得自己很蠢。
无论高木有什么盘算,自己都没有逃跑这个选项。
计程车在西新宿停下。
高木带领立井来到自身住处,是电梯大楼高楼层的两房两厅格局。一个人住这种房子确实有点太大,但里面感觉不到有其他人居住的气息。东西少得像是样品屋,只配备了最低限度的基本家具,是一间连乐器和海报都没有的煞风景房间。
高木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嘀咕了声「已经四点了啊」。「你要现在听我解释,还是先睡一觉?」
「请先解释清楚。」
「喝矿泉水好吗?」
高木从冰箱取出宝特瓶,并将之与玻璃杯一起放在桌上。因为椅子只有一张,所以立井犹豫了要不要坐下,后来在高木催促之下入座。
高木摆出几张卡。
保险卡、私立大学录取通知书、个人编号通知卡,这些当然都是高木健介的名义。
「刚才我也说了,我希望你代替我过生活。我可以提供住处,你也可以拿我的保险卡就医,利用我的学生证去打工。」
立井依然无法理解其中意义而皱眉,这样只有对立井有好处啊。
「为什么?」
「你的问题很含糊呢。」
「你想要我做什么?」
「没特别,只希望你以我的名义去上大学。」
「……只有这样?」
「嗯,我马上就要升上大学了,下礼拜就是入学典礼。」
立井以为他会下达严苛的命令,因而傻眼。
代替他上大学。
在那之后,高木进行最低限度说明。高木考上了文学系,而且大学没有人认识他,所以立井可以理所当然地去上课。高木会提供立井多出来的房间与当下所需的资金让他生活,在不影响学业的情况下,立井可以自由享受社团一类的大学生活。
立井不禁畏缩,这也太好康了。
「还有其他问题吗?」高木送来冰冷目光。
虽然问题多如山,但立井顾虑到现在是大半夜,于是将之精简。
「你没想过如果我逃跑了该怎么办吗?」
「你会逃跑吗?」
「呃,正常来说都会吧?只要有保险卡就可以去借信用贷款,你不怕我卷款而逃吗?」
「我希望你能好好爱护我的名字。」
高木轻轻挥手。
「不然你会后悔。」
这威胁挺抽象的。
但他那对深邃漆黑的双眼确实有著威压感,让立井没有付诸行动的念头。虽然冰冷的目光和白天负责处理立井事务的女性职员差不多,然而高木的眼神在本质上有著明显差异。
立井咽了咽口水,心想还是别妄动比较好。
原本他就觉得如果要那样苟活,还不如死了痛快。
──希望能当个正确的人。
「先睡吧。」高木别开目光。「如果腰会痛,明天就去医院。」
他似乎是从立井走路歪歪扭扭的状况察觉到。
立井于是不再提问,来到分配给自己的寝室入睡。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安静的床上睡著了。
于是,与高木健介的共同生活开始了。
立井首先在意的是会不会穿帮这点。
保险卡上面记载了高木健介的个资,二十岁B型。
血型跟立井相同,但年龄差了一岁。长相虽然有几分相似,但体格是从事过肉体劳动的立井比较壮硕。
立井担心会不会立刻败露而被警察追究。
但这是他杞人忧天。
医院丝毫没有起疑。立井只是出示了保险卡,医院毫不犹豫地开立了诊疗单。即使在候诊室等待,听到传唤「高木先生」时立井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承办员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办理大学入学手续时也是一样。立井假扮高木健介在一周后出席了入学说明会,提交了办理学生证所需的照片,承办员也直接受理。承办员虽然拿起了入学考试时的准考证上照片比对了一下,但没有发现不是同一人。
没有人怀疑他拿著别人的身分证这项事实。
即使与其他学生搭话,也没有人怀疑立井的自我介绍,只是笑著说:「高木同学,你有没有想参加什么社团啊?」
太神奇了。
「这是当然啊。」
立井向高木报告此事,他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说道。
虽然有人会怀疑考试或者上课找枪手代劳,但一般人很难去想到一介大学生身上会发生包含学生证在内,由一人彻底假扮成另一个人的状况。另外,入学时有好几百个高中生为庆祝上大学而染发、化妆,所以本人与准考证上的照片有差异是很常见的状况,承办员也不会一一比对,何况立井和高木长得有几分神似。至于保险卡这边,如果是外国人拿就会被怀疑是借用,但基本上都会信任日本人。
高木平淡地如是说明。
因为他说得太没有抑扬顿挫了,甚至让立井误以为这样是合法行为。
「这原则上是犯罪吧?」立井如是确认,高木则笑著说:「不是原则上,彻底就是诈欺罪。」
原来如此。立井理解般颔首。虽然良心过不去,但这也无可奈何。
──两人之间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这就是台面下的规矩吧。
立井担心自己今后是否能持续遵守,高木露出温柔的眼神。
「别担心,世界对我们没有兴趣。」
这句话里头充满放弃的情绪。
高木直直地凝视著立井的脸。
「学生证下星期就会办发下来,那是上面使用了你的照片的身分证明。」
他深深颔首。
「你将完全化身为『高木健介』。」
只要持有附照片的身分证明文件,就可以去银行开户,也可以申办手机,甚至能够面试打工。
体悟到这点后,立井心中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他找不出答案。
如果自己将化身为高木健介而活──
届时,眼前这位男子将如何证明自己是「高木健介」呢?
高木健介是一位神秘的男子。
早上起床来到客厅,发现他正边啃著谷物棒边看书。
碰到大学空堂回家的时候,可以听到高木房间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而且还敲了相当久,这之间都没有上厕所或进食。立井悄悄从门缝之间窥探,发现他双眼冷酷地瞪著电脑萤幕。
而当立井晚归时,房间则熄了灯,一片寂静。
他不外出,冰箱里面塞了大量冷冻义大利面与蔬菜汁,似乎不爱外食。采买则是透过网购,宅配箱每星期会出现一次包裹,简直就像不想浪费时间那样。
立井虽然很想问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总是错过时机。两人的生活步调完全错开,即使偶尔有机会在客厅碰面,高木也总是专心地读著书。高木不曾主动向立井攀谈,两人之间唯一的交流只有高木留下的纸条,上面写著「想请你在大学图书馆帮我借一本书」。
立井重新思考,时机只是藉口。
他害怕高木。
虽然立井很感谢高木,但更觉得他诡异。让别人代替自己去上大学的这个男子,白天都在做些什么?自己该不会不仅假冒了他人身分,甚至助长了犯罪行为呢?
某天,立井打完工回家,看到高木在客厅里,且很难得地没有读书,快速转台看著电视。
好机会。
「方便借点时间吗?」立井鼓足勇气搭话。「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高木看了看立井,一副觉得很无趣般关掉电视。看来他原本就没有特别想看什么节目。
「偶尔一起散个步吧。」
他简短说道。
从分身生活开始后,这是两人首度并肩而行。
四月夜晚,虽然仍有几分寒意,但不至于冻人。
高木心中似乎已有目的地,脚步毫无犹豫。
他钻著大楼缝隙间走著,进入深夜营业的大型书店。
两人前往文学书区,对于只会翻阅八卦周刊的立井而言,这是一块不熟悉的区域。毫不迟疑地前行的高木来到一个书柜前,接著陷入深深沉默。立井看到「潮海晴特集」的宣传海报,两种书填满了这个柜子。在深沉的黑色之中点缀炫目红色的封面相当吸引目光。
立井对这书有印象。
高木拿起两本去收银台结帐,付完钱之后把袋子递给立井说「给你」。
立井稍稍低头示意,重新垂眼看向书本。
「你房间好像也有这两本书……」
「那是我写的。」
立井「呃」了一声,高木点点头。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高木离开书店,在自动贩卖机购买矿泉水和可乐,并且把宝特瓶装可乐拋给立井,接著又走上夜晚的道路。
立井在路灯之下翻阅高木购买的书本,作者经历栏上除了去年出道之外,没有其他讯息。看著书腰上的累计发行本数,能够推测得到他应该是相当出名的作家。立井回想起来,确实有在电车广告上看过「潮海晴」这个名字的印象。
「『潮海晴』是你的笔名?」
「虽然考上大学了,但我忙著写作,其实是想过休学。」
「原来如此……」
「虽然这是个靠实力分胜负的业界,但也是有重视学历的无聊分子,而且没有任何人能保证我可以当一辈子作家。不过现在我忙著写作,所以希望能有人去帮我念到大学毕业。」
除了「好强」之外说不出其他话的立井毛躁地翻开封面,看著书腰上的推荐文并为之震慑。虽然很惊讶,但所有疑惑的事项全都解开了。高木之所以窝在自己的房内,是因为他在写小说。
两人走著走著,来到一座公园。那是一座位在高楼大厦夹缝之间,以砖块建造的公园。高木缓缓在长椅上坐下,立井也跟著坐在高木身边。
「接著轮到你了。」高木一脸正经地说。
「轮到我?」
「你为什么选择自杀?」
立井吃了一惊,这么说来他确实从没问过。尽管立井觉得很不可思议,仍说起自己腰受伤的状况。
「我想从更之前开始了解。」高木打断他。「你为什么高中辍学,出来工作呢?」
高木喝了口矿泉水,彷佛等著立井开口一般。
虽然立井不想说这些,但也不能含糊过去,毕竟对方已经把自己的秘密都说出来了。
立井用可乐润了润喉。
「说白点,我老爸被恐吓,然后失踪了。」
立井的父母经营了一间街角外送便当店,是一家在当地立足的小店。他们会在法会或者喜庆的时候承办宅配便当,也会在夏季庆典时节外送寿司或前菜给各邻里。虽然不算生意兴隆,但多亏老主顾关照,还是一家能经营下去的店。
双亲虽然很努力经营,但在立井十六岁时父亲发生交通事故后,家道就开始中落。
父亲似乎是从后方撞上了紧急煞车的前方车辆。
对方的车里乘坐著一位男性与其女儿。男子表示可以不报警,但要付钱和解。一开始要求的金额并不高,在意世俗眼光的父亲也乾脆地付了。但随后男子开始索取同车女儿的医药费或心理治疗费等,要求的金额也水涨船高,甚至在立井家玄关大声喧闹是父亲害十岁小女孩受伤之类。
父亲之所以不想牵扯上警察的原因有二。首先是他不想被吊销驾照。过去的超速记录让他累积了不少违规点数,对于以宅配为中心的外送便当店而言,当然不能被吊销驾照。
其次是如果问题陷入胶著,没有什么比在地的外送便当店立场更薄弱的存在了。有谁会想在喜庆场合吃因为车祸而害小女孩受伤的店长所做的便当呢?只要负评传开,一切都将报销。
最后变成支付不起的金额,最终父母决定收掉店面。虽说原本就有点快经营不下去了,也没有余力撑著继续经营。而这件事招来另一桩问题,立井的父亲失踪、母亲病倒,立井则高中辍学,开始工作。
在立井述说之间,高木一句话也没说。
他在长椅坐著,双手交叠在大腿上,静静听立井说完之后──
「你父亲是怎样的人?」
他如是问道。
为什么在意这个?是有哪里碰触到小说家的琴弦吗?
「是个温柔的人。」立井轻轻笑了。「经营顺利的时候常会照顾家人。每到春天,父亲都会做好便当,带我们去赏日本山樱。虽然可能被人误会,但他是个爱护家人的好父亲。」
立井说了许多跟父亲有关的回忆,包括每年去赏花的景点,以及在那儿看到的景象等。
高木投来锐利目光。
「听了这么多,实在难以认为他会拋下家人失踪。」
「不,这个……」立井支吾其词。「他的好处也是缺点就是太温柔了,意志不甚坚强……我跟他因为新工作而起了争执……」
立井为了家族的名誉而没有具体说明。他只表示与父亲的对立最终发展到互相抓著对方吵架的程度,后来父亲就失踪了。
高木可能是出于顾虑,没有继续追问。
关于之后的事情,立井只有简短地追加说明。因为伤了腰而住在住宿处,后来无法忍受孤独与无力才选择自杀。
高木简短地嘀咕了声:「这样啊。」
「我明白了你的状况,但我还是不能认同你要自杀。」
说完后一把捏扁宝特瓶。
「我只跟你说一个。即使不被他人所需要、不被重视也没差。」
「怎么会没差……」
「即使被世界遗忘,我们的灵魂仍存在于此。」
立井重复了「灵魂」二字。
他无法完全理解、融会这夸大的话语。是一种佛教思想吗?
但内心一举变得轻盈许多。
高木没有再多说什么,从长椅上起身,默默地走回来时路。
那天晚上,立井没能理解高木的话。
他只知道两点:在直到大学毕业的这四年之间必须持续以分身生活,以及看来高木不是什么坏人。
高木健介毫无疑问是立井的恩人,立井心想不能白费从他手中获得的四年,于是努力充实大学生活。
读书、考资格、打工、社团,全都努力地去做。
入学时觉得大学课程很难,但在朋友教导下总算跟上。无论怎样都看不懂的专门书籍则拜托高木指点,而大多事情高木都能够毫无窒碍地解说,没有不擅长的领域。无论经济学或哲学,只要立井提问,他都会回答。立井则为了尽可能不要叨扰他,变得会利用打工空档在大学图书馆苦读。他花了一个月读完杜斯妥也夫斯基所著之《罪与罚》,并且努力学习日商簿记检定。他压根没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在书桌前熬整夜的日子。
腰的状况好转之后,立井就开始打工,他必须在与高木告别的那天到来之前存好钱。他应徵了补习班的阅卷工作,这应该不是高中辍学的立井能应徵上的工作,但只要出示高木的学生证就能毫无问题地应徵上。
他也在同系的同学邀约之下参加了义工社团,以两星期一次的频率去安亲班或幼儿园陪小孩玩耍,每次活动结束大家都会一起去喝一杯。原本就擅长与人交流的立井成了社团核心以及一年级学生代表。
常常有同学找立井吐露烦恼,毕竟「高木健介」二十岁,对同学们来说算是年长者。
立井特别感同身受的是与金钱相关的烦恼,毕竟立井自己也吃过很多次亏。在大学,介绍自我启发课程给为迟早要面对偿还学贷而忧愁的学生参加,并藉此大削一笔的人多如牛毛。参加学习如何转卖限定商品或赚取影片网站广告收入的讲座,一次要价十万日圆,立井于是给了烦恼要不要参加的同学建议。
等回过神,「高木健介」在大学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人物。
「高木健介」的手机里面不断出现人生谘询与饮酒会邀约的讯息。他虽然没有交往对象,但结交了不论异性、同性的许多朋友。
立井充分享受著作为「高木健介」生活的日子。
过了半年,他与高木健介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化。
「你能不能读一读我的小说?」
高木唐突地如此拜托。立井读过一遍高木交给他的原稿,并且回了感想给他。高木深深点了点头,从那天开始拜托立井协助他写作。
「潮海晴」的作品属于纯文学,作风非常符合「封闭」一词。沉重的故事在封闭的人际关系之下推展,结局也很难说是快乐。故事里没有温暖人心的恋爱,也没有值得惊叹的推理,却令人无法停下翻阅的手。
潮海晴的出道作《锈蚀双翼的孩子们》述说一位孤独男孩的故事。男孩没有上学,他所知道的世界只有电视和与母亲之间的对话,而这样的少年想像著外头的世界,并将之描绘于白纸上。后来男孩盲信自己画出的景色全部实际存在于世界某处,而开始到外头寻找,母亲因而觉得他诡异,于是与他分道扬镳。
第二作《踏上通往无意义夜晚之旅》,则是一位在爱情宾馆工作的青年钜细靡遗地观察访客的故事。青年透过监视摄影机影像联想客人的人生,并将之与某天认识的女孩人生加以比较。
目前高木健介正在撰写第三部作品。
立井收下执笔中的原稿阅读,并告知感想。高木要求他无论怎样细节的部分,只要有意见就要说。
两人都是在晚上进行议论,白天立井上课期间,高木在家写作,晚上读过内容的立井则提出疑问点。在高木写作没有进展的时候,立井则负责指出高木过去作品的不协调之处。
例如这样。
立井有点介意《锈蚀双翼的孩子们》其中一幕。
某天,主角少年在公寓外等待一名男性归来。他在门前抱膝而坐,仰望天空。冒烟的烟囱并排于天空,而高木将之比喻为蜡烛。少年等待的是一个酒精中毒的废物男子,少年拜托好不容易登上阶梯的男子说「只要一天就好,请帮我庆祝生日」,并且递出从母亲的钱包里偷拿的五千日圆。
这是把生日蛋糕的蜡烛与工厂烟囱重叠,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立井之后才知道,这段想以金钱购买父爱的无与伦比描写大获好评。
「现在还有工厂烟囱会排放白烟吗?」
立井说出自己的感想,高木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排放物不是会基于环保而受到管制吗?」
「是啊。不过这一幕的白烟并不是真正的白烟,而是水蒸气。但因为是小孩的观点,所以我没有写『从烟囱排放出水蒸气』。」
「喔,我老家那边也有这种工厂吗?」
「应该是有。原来如此,从不在意的人的角度来看,会觉得这边很奇怪啊。」
面对这类像是拘泥鸡毛蒜皮小事的指摘,高木不仅从来没有不耐烦,甚至表现出兴致盎然的态度。立井也想说要回应他的期待,积极拋出问题。
立井介意在第二作《踏上通往无意义夜晚之旅》之中出现的学校。主角虽然与某位女孩亲近起来,并一起去学校参观,但小学和中学在同一栋校舍。立井表示:「这不是很奇怪吗?」高木则回答:「在学生人数少的乡下会有这种状况。」
高木对待小说的态度非常真诚。
几乎整天都可以听到他的房间传来敲键盘声。但因为敲键盘的声音与完成的稿件字数不符,立井于是询问他为什么写了这么久,却没写出多少内容。
他表示,同一幕他会写出十种不同版本,然后把这之中写得最好的那一版进一步修改之后,才交给立井阅读。立井不禁对他夸张无比的写作量发毛。
他真的是不遗余力地写作。
即使立井提议「偶尔要不要外食?」高木也不予回应。「还不专业的我没有这些余力」是他的理由。「我只会书写主角际遇悲惨的小说,还未到达过在那之后的境界」。
他眉头动也不动,觉得有点厌烦地如是说。尽管他的小说获得世间好评,接连再版。
立井接触到高木可谓异样的态度,不禁对他的生平产生兴趣。让他如此醉心于故事之中的理由究竟为何?
但高木从不透露自身生平。
比方,高木偏爱某枝笔,那是一种细如针的金属制原子笔。他常常在客厅分解这枝笔,并仔细地保养。这枝笔似乎有点年代,黑色外漆已经剥落。
立井觉得从这枝笔可以看出高木的人生观,因此曾随意地开口问过,这该不会是谁送他的。
但高木的回答很冷漠:「不是什么可以跟人说的事。」
这是立井很熟悉的一句话。
每次提问,高木都是耸耸肩打哈哈过去。
他隐瞒的态度非常彻底,绝对不对读者公开真面目。别说照片了,甚至连出身与年龄都不公开,也完全不接受采访。与责任编辑仅透过电子邮件联络。
潮海晴是个彻底的蒙面作家。
不公开自己的外貌,专注于产出作品的禁欲小说家。
而这种神秘的作家形象又更是吸引读者。
立井于是愈发尊敬高木。
他写的故事拥有吸引人的厉害之处,立井甚至有过因为读得太热中而忘记时间,导致上学迟到。只读过一遍会错过许多伏笔与提示,也有很多发现是在询问高木之后才重新察觉。发现这些带来的兴奋也是作品的魅力之一,立井深深陷入潮海晴的小说世界之中。
因此他乐意协助高木写作。
以接受他好意的身分、以一位书迷的身分,以及以高木分身的身分。
立井所度过的大学生活,原本应该是高木本人将体验的每一天。立井希望能帮助高木写作,于是把自己的日常生活整理在纸上并提交给他。在社团与打工场合发生的人际关系摩擦、大学课堂上学到的有趣研究、旅行地点的照片与没有亲身莅临便无法实际体会的感受──随著他愈是仔细地传达,高木也要求他详细说明当下的情感。
高木偶尔会要求他提出小说的改善方案,立井尽管觉得自己这样很冒犯仍积极提案。那不是他站在任性的读者角度,而是基于创作者立场深思熟虑过后提出的点子。即使高木会称赞他,也未曾予以采用。立井虽觉得悔恨,却因此将提出高木认同的方案作为个人的一大目标。
有时候,两人之间白热化的议论甚至持续到深夜。每当遇到讨论不出结果的状况,两人的惯例就是出门散步,而这么一来总是很神奇地能得出结论。立井并不讨厌与高木默默地走著,并打磨思绪到顶点的感觉。彼此对上眼后颔首,踏上归途。
于是,两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迎接第二年春天时,潮海晴的第三作《桩子》初稿完成了。
因为高木途中重写了很多次,所以花去许多时间,但这是一本立井也能确定是杰作的作品。两人一直在房里议论直到截稿日前夕,立井主张作品中的暗号太简单,但高木则认为这样就好,不愿接纳。两人争论到凌晨四点,最后是立井投降了。
接下来暂时告一段落,随后进入改稿作业。
将初稿传送给责编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出门散步。
「多亏有你,我写出了一部很不错的作品。」
然而高木的声音里带著与话语不同的燃烧不完全感。
立井忍不住笑了。
「我听起来你好像不甚满意?」
「嗯,才刚完成就说这个很呕,但还算不上理想作品。」
「之后再改就好,先休息一下吧。」
立井以嬉闹的语气如是说,高木点了点头说「也是」。
「那要不要在外面吃个饭?」他看了看路旁绽放的樱花。「与你也共同生活了两年,兼做庆祝吧。」
立井「咦?」了一声,确认这提议不是说说。
「好啊,我们走。」立井说道。这两年里,高木口中从未提过出门外食,无论中元假期还是耶诞节,高木都只是在自己房内吃著冷冻食品。
「你想吃什么?我去订餐厅。」
心情大好的高木脸上浮现微笑。
第一次与高木外食的机会让立井雀跃无比。
但庆祝当天,高木健介没有造访餐厅。
立井润贵成为他分身两年后──高木健介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