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木健介的故乡并未离东京多远,是从新宿搭乘在来线三十分钟便能抵达的通勤者城镇。与立井出生长大的城镇相离不远。
立井下车时产生一股既视感,中高楼房围绕车站。这些楼房的一、二楼都是些熟悉的餐饮店。汉堡店、咖啡厅、牛丼店、居酒屋、地方银行,像是把全国展店上千家的各式连锁一字排开那样的站前。明明应该是热闹的场所,却比萧条的乡下更让人提不起劲,光看都会心生厌恶。
搭上公车,总算可以看到有点街景样子的街景。看著沿著国道设置的工业品制造商广告,能够理解这里是靠工业繁荣起来的小城镇。
窗外可见工厂。
贯穿天际般的橘色烟囱排列而去。
立井想起与高木讨论潮海晴出道作内容时的状况。他问高木这年头还有会排放白烟的烟囱吗?高木如是回答。
『清洁工厂和发电厂还是有,工业区也有。』
烟囱排放著白烟。
立井心想,该作品的舞台说不定就是这座城镇。这些烟囱或许是高木抱有特殊情感的景象。
立井心想,得跟他道歉。
确实还有排放白烟的工厂存在。
但他不知关键的致歉对象去向。
车内广播报出目的地停靠站,立井于是按了下车铃。
再次确认户籍誊本上的内容,前一个住处与户籍地吻合,迁入与迁出都是三年前,高木十九岁的时候。
下了公车之后往前一点,应该就是高木健介的老家。
高木健介的老家似乎是设有庭院的独栋房。
走出带有低沉运转声的卡车来来往往的县道,往有著零星农田的道路前进,就能看到高过立井身高的气派山茶花树篱。已经凋零的红黑花瓣散落在树篱之下。
这是一栋并不大的两层高房子,以瓦片做屋顶的木造建筑。
庭院里面有停车空间及轮胎的痕迹,但没看到车子,可能外出了吧。
立井确认写有「高木」二字的门牌,按下门铃,一如所料没人应门。虽然他按了几次并等待著,但家中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高木先生这个时间在公司。」
树篱那一头传来声音。
立井看过去,从山茶花缝隙之间看见一位高龄女性的脸孔。
「如果有事找他,从这边再往两户过去右转。」
看样子是邻居。应该是觉得难得有客人才亲切地说明。
立井积极地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请问,您是否记得高木家曾经住过一位叫健介的男孩子?」
「健介?」女性皱眉,先低吟了一阵才说道:「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不太记得了。」
毕竟这里可是邻居会刻意找访客搭话,左邻右舍连结紧密的地区。难道不曾在町内会上打过照面吗?
立井前往高木健介的父亲所在之处。远离农田,住宅增加之后,可看见一栋浅绿色建筑物。接近过去便能发现「高木哲也记帐士事务所」这块招牌。一楼是停车场,二楼则是办公室。因为拉著窗帘的关系,无法从楼下看到二楼里面的状况。
立井从外面的楼梯上楼,并发现门上写著「若有需要的访客请按门铃」后,停下了脚步。
自己该怎样表明身分才好?
总不可能在他父母面前说自己是「高木健介」吧?
立井正犹豫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门径自打开了。
身穿西装的男性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是个年纪大约五十多岁,头上混著白发、戴著眼镜的男性。脸孔有些圆润,给人一种柔和的印象。
「请问有事吗?」
男子看到不太像会来记帐士事务所的立井,不禁歪头狐疑。
立井边窥探对方的表情,边战战兢兢说道:
「请问……高木哲也先生在吗?」
「我就是。」
「那个,我是因为令郎健介先生的事情而来。」
高木哲也的嘴唇微微颤抖,表情僵硬,看了看立井后方。
立井回过头,但那里当然没有任何人。
「请问您是一个人吗?」高木哲也问道。
「是的,没有其他人。」
「这样啊……」高木哲也与立井对上眼。「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迟早会出现。」
「这是什么意思?」
高木哲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了「请进」之后,让立井进入事务所。
记帐士事务所里面有四张堆满杂乱文件的办公桌,没有其他员工身影。看样子不是外出,就是今天并非上班日。
一整片墙的橱柜压迫原本就不大的事务所空间,只有以隔间板隔开的沙发区附近没有东西,看起来像是不同空间。这里是一间充满墨水与尘埃气味的宁静事务所。
立井在客用沙发上坐下,高木哲也泡了咖啡过来,并且在立井对面坐下之后,重新说:「容我再次自我介绍,我是高木健介的父亲高木哲也。」他与高木健介户籍誊本上的户长同名,立井原本以为对方会给出名片,但高木哲也似乎没有这样打算。
「抱歉突然造访。」立井深深低头致意。「我名叫立井润贵,是高木健介的室友,目前遇到了一点麻烦。」
「麻烦是吗?」
「能不能请您不要报警?如果我接下来要跟您说明的事项被警方知道,高木,不,健介同学也会有麻烦。」
说完之后,立井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疑。应该准备一些方便的谎言以博取信任。
高木哲也露出讶异表情。
立井在明知风险有多高的情况下从钱包取出高木健介的保险卡,并递了出去。
「健介的保险卡……?」高木哲也眯细眼睛。
「我们熟识到他愿意把这个交给我保管。」
「你为什么会持有健介的保险卡?」
「对不起,这我不能说。」
高木哲也来回看了几次保险卡与立井的脸,接著舔了舔乾燥的嘴唇颔首。
「……我明白了,不要问太多比较好吧。」
高木哲也归还了保险卡。
立井虽然因对方立刻信任自己而安心,却同时介意起高木哲也平淡的态度。
感觉他太快进入状况,碰到立井这样的稀客也不太动摇。
「请问,您方才说像我这样的人迟早会出现,是什么意思?」
「这只是一种预感罢了,没有太深远的意义。」
高木哲也说道。
「立井先生,我不会追究你的状况。我会说明我所知情报,也不会对警察说你来这里拜访过。如果警察询问,我会说被不明男子威胁而说了有关健介的情报。」
高木哲也抿著唇,直直看向立井。
不知为何,高木哲也似乎不想与高木健介有所牵扯。方才那种像是想赶立井走的冷漠口气,显示他对高木健介遇上的麻烦没兴趣。
立井在差点脱口说出「你这样也算是个父亲吗?」时赫然发现。
高木哲也长了一张圆脸,与脸长的高木不太相同。
「虽然我想这问题很失礼──」立井索性问道。「您该不会与健介没有血缘关系……」
「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高木哲也回覆。「我是健介的养父。」
立井准备好笔记本与原子笔,高木哲也开始述说。
「我是在健介十一岁的时候收养他。他在我家过了四年,中学毕业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对他的认知,只有这短短四年之间的事情。」
「想请问,您为何收养了健介同学?」
「健介因为火灾失去了父亲,只靠他母亲无法养育他,于是儿福机构来联络我。虽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亲戚,但我与妻子之间没有小孩,于是收养了他。」
「火灾是吗?原来健介同学过去有过这样的遭遇……」
立井嘀咕完之后才突然想到。
「请问,健介同学是不是刚好在火灾现场?」
「为何这么问?」
「他从不自炊,我想说是不是因为怕火。」
立井印象中的高木只食用冷冻食品和蔬菜汁。
虽然这是随口问出的问题,但高木哲也停了一会儿才回答。
「……这个嘛,确实刚好在火灾现场。」
「刚好?」立井不禁反问。
高木哲也于是说:「当时他们分居……」
看样子是个有点问题的家庭,立井于是在笔记本上这样注解。
「高木哲也先生,我就直说了。我现在正在寻找失踪的他,您是否知道健介同学可能依靠的对象?」
「我不清楚。」高木哲也斩钉截铁地说。
「朋友或情人呢?」
「这我也不清楚。」
「您跟他同住过对吧?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健介始终封闭著自己的心,我和他之间甚至没有过像样的对话。健介自己可能也待不习惯吧,他从小学时代就总是关在自己的房间,上了中学甚至到了深夜才会返家。」
高木哲也淡淡地叙述著。
他所述说的对象感觉并不像一个人,而是按照设定好的程式运转的机械。平淡地往返学校与家中,在自己房里像个死人那样动也不动的少年。真的有这样的人类存在吗?
但即使在那之后反覆询问,也得不到高木健介人际关系的具体答案。高木健介的亲生母亲似乎已经过世。
高木哲也最后与高木健介有所接触的,只有他在毕业典礼后留下的一张纸条。
『抱歉打扰了你们,我会一个人活下去。』
高木哲也尊重他的意愿,因此没有报警寻人。
因为他也不知道高木去了哪里,立井于是开始寻找其他能提供情报的对象。
高木哲也告诉他,高木健介过去毕业于市立西中学。
「市立西中学是吗?」立井总算获得连接到下一步的情报。「能不能请您介绍一位与高木同年毕业的学生?」
「可以。不过是我所知道在邻居之中,符合条件的对象就是。」
这样就很够了。
高木哲也画了一张如何前往该人家中的地图。
正当立井准备起身时,高木哲也说道:
「立井先生。」他的声音很平淡、事务性。「虽然这可能是多管闲事,但您别与健介有太多牵扯比较好。」
「这是什么意思?」
「您不用特地寻找他的意思。」
高木哲也如是低语:「他是个诡异的孩子。」
「诡异……?」
「连亲生母亲都无法养育他。」
虽然立井想反问详细,但高木哲也没有再回答。
这句忠告始终在立井耳里萦绕不去。
立井走在国道上,重新思考高木哲也的态度。
高木哲也不关心高木健介。
他对待立井的态度一以贯之,就是不想扯上麻烦──无论说出的话、表现出的态度,甚至眼神都传达了如此讯息。
回想起来,高木哲也的邻居也不认识高木健介。
立井不禁烦躁起来,这样不是太可怜了吗?当然当时的高木想必也有问题。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仍同住了一段时间啊,但现在他竟完全不关心高木的安危。
大卡车从立井身旁驶过,只留下车辆废气的味道。
时间即将来到下午三点。
立井回想起自己小学时放学后的状况,当时常跟朋友一起去踢足球,比起思考课业、教科书,踢飞的球往哪里去更是重要得多。常常把鞋子弄得乌漆抹黑,惹来母亲一顿骂。
立井试著想像高木健介的少年时代,却不太顺利。高木健介是否也有与自己相同、在公园内来回奔跑的过去呢?还是只能摒息待在养父家中,持续等待时间流逝呢?
立井边想著这些,边往高木哲也介绍的中学同学家去。
──得要找出知道高木去向的人。
立井知道自己没空烦躁,于是打起精神。
高木介绍的对象在家,是一位咖啡色头发的微胖男子,态度冷漠,看到立井之后咋舌了一声。立井以「自己是侦探,正在追查高木健介的下落」这种说词欺骗,并且拿出访问费后,对方态度才软化下来。
他对高木健介几乎一无所知。尽管两人在同一间教室求学,也只留下「成绩似乎不错」、「难以亲近」这种模糊的印象,完全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可说。
正如高木健介排斥家人一般,他在学校也与周遭保持了距离。
立井思考该如何是好。
「请问有没有纪念册?」
「纪念册?」男子反问。
「毕业纪念册,请让我看看有刊登高木健介照片的页面。」
男子立刻拿了出来。立井翻到社团活动的页面,高木健介的身影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在各式华美球衣引人目光的照片之中,有一群人穿著制服拍照,照片底下写著「科学社,天体组」。照片之中可以看到一脸觉得无聊的高木健介身影。
旁边有一位眼神凶狠的驼背男。翻阅毕业旅行和运动会的照片,可发现高木身边大致上都能看到这个人的身影。两个少年脱离热闹中心,一副觉得很无聊的样子对著镜头。
「你知道这个人的联络方式吗?」
立井觉得找到他起码比找到高木容易,于是从排列著学生大头照的页面查出男子的名字。
叫作峰壮一。
即使过了晚上十点,国道沿线的家庭餐厅仍热闹无比。
以年轻人为主,从学生到大人都喜孜孜地聊著天。或许大家都认为大声喧哗也没关系吧,甚至有人拍手大笑,也没有店员出面劝阻。看他们脸色泛红的模样,立井才发现餐厅有提供酒类饮品。接著想起在停车场看到的脚踏车,这些人想必是会酒后骑车回家吧。
峰壮一似乎以二十三岁的年轻年纪当上了这边的店长。
他的同学表示「其实只是全国连锁的一介员工,需要扛起责任与杂事,徒有虚名的管理阶层罢了」。
立井跟家庭餐厅的店员表明来意之后,被带到了吸菸区座位。他在那里等著,一位身穿家庭快餐店制服的男子前来。那是一位眼神跟中学时期同样凶恶的小个子男人,就是峰壮一本人。
「你就是立井?」
峰露骨地皱眉。
「中学同学突然联络我,说有个人在寻找高木健介的朋友,叫我见见那个人。你这样突然过来我也很困扰啊。」
「对不起,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跟您谈谈。」
「那是你家的事吧。」
峰坐在立井对面按下服务铃喊了打工的女性,并且要她拿两杯咖啡过来。
「我听说你是侦探,真的吗?我不想说对高木不利的情报喔。」
立井说出事先准备好的谎话。
──高木健介近期有幸得以结婚,但对象是大企业的社长千金,对方父母担心这是一场诈婚,于是委托侦探事务所调查高木身家,因此自己被派来执行。
峰听完这一串后,送来锐利目光。
「高木要跟什么样的人结婚?」
「等您告诉我与高木相关的情报,我再告知您。」
峰舔了舔唇「嗯哼」了一声,从胸前口袋掏出香菸点火。
不知他是否无法相信,只见他呼出白烟沉思著。
当咖啡送到两人面前后,峰才总算开口。
「嗯,我也没办法说太详细就是。」
立井「咦」了一声,他以为峰才是高木独一无二的挚友。
「我们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关系啦。」峰弹掉菸灰。「说来那家伙根本没朋友,我横竖是个外人。我能够说的,大概就是──」
峰自嘲般扭了扭嘴角。
「你──听过无户籍儿童吗?」
「无户籍?」
「如字面所述,就是没有户籍的小孩。」
立井没办法立刻理解这番话。
──真可能有这种事?
立井僵住,峰一副觉得很无趣般说道:
「父母没有在小孩出生后报户口,所以小孩没有户籍,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没有户籍很困扰吧?这样没办法去上学、也不能去医院,真的有父母会不去报户口吗?」
「有,我爸妈就是这样。」
峰用拇指比了比自己的领子附近。
「请问您是什么状况?」
峰露出贼贼的笑容开始述说。
无户籍大致上有几种状况。母亲本身就无户籍所以无法报户口;父母是没有居留权的外国人,所以无法去区公所报户口;过去甚至还有过妇产科不愿开立出生证明给没钱支付生产费孕妇的状况。
「我听说最常见的状况与三百天的规定有关。」
立井几乎没听过这个说法。
峰得意地开始说明:
「如果小孩在离婚成立,并且是在离婚后三百天以内才出生,小孩户籍上的父亲将推定为女方的前夫。这是为了避免搞不清楚小孩是谁的而定下的规矩。」
立井无力地「喔」了一声颔首。
如果只听这些,会让人觉得这是考量到小孩状况而订定的法律条文。毕竟即使离婚,也可以让小孩有父亲。
「这跟高木有什么关系呢?」
「你听就是了,故事有点长。」
峰继续说明。
「我爸是个家暴男,每次吵架都会拿菜刀出来的垃圾。母亲逃到别的男人家,并诉请离婚,而途中怀上了我。」
在这种状况下,即使小孩离婚后才出生,户籍上的父亲仍是前夫。
立井提出疑问,难道无法变更吗?峰表示如果去法院申请就可以。
「但大致上都需要前夫协助,而我母亲认为这样太危险。为了保护我不被家暴男伤害,不去区公所报户口是最佳选择。」
于是峰就成了无户籍儿童。
难以置信。
竟然只靠离婚日期推定小孩的父亲,实在太跟不上时代了。
「明明只要鉴定DNA就可以知道父亲是谁了耶。」
为什么不修法?立井愤慨地低语。
峰随口说,因为社会根本不在乎我们。
总觉得这充满灰心的语调好像在哪里听过。
「所以,我到了九岁才有户籍。我记得第一天去小学上课的状况,对我来说小学是『能去的人去的地方』,所以当我知道去小学上课是理所当然的义务时,可是大受打击喔。不过最惊讶的还是自己的名字吧。」
「名字?」
「我直到九岁都认为自己的本名是『壮壮』,很好笑吧?即使有人叫我『壮一』,我也不觉得那是在叫我。」
据说峰直到那天为止都没有机会写过自己的本名。
他既没有上幼稚园,也没上小学,所以有这结果或许是理所当然。因为他甚至没有公定的本名。
峰直到去上学了才发现自己有多异常,整个班上只有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学校的规矩、怎么削铅笔、怎么拧抹布,周遭的人用「壮一同学」称呼他,但在他的认知里面,他的名字还是「壮壮」。
峰或许愈讲愈伤悲,只见他又叼起一根菸点燃。
立井听著他说听到出神,但这时也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他最想知道的是与高木相关的情报。
「所以,你与高木……」
「前置变得有点长了呢。当然我在教室里面被孤立,而那时来跟我搭话的就是高木。午休时我跑去立体格子铁架哭,那家伙不知不觉来到我身边,我于是对他诉说了自身不安。我说『感觉自己好像彻底重生成另一个人』,而他对我说『你的灵魂永远存在』这样。」
立井睁大了眼,这句话他有印象。
「灵魂是吗……」
「当时我还小,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还是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我的灵魂从以前就一直存在,并不会因为称呼不同改变。从那天起,我对高木产生兴趣,心中怀抱想成为高木挚友的天真愿望。应该说,我以为高木也是想跟我交朋友,才来找我搭话。」
「难道不是吗?」
「不是。我小学、中学、高中都在高木身边,但高木终究没有展露过笑容。我曾去高木家玩过一次,可是马上就被赶出来,而我单方面约他出去玩也会被拒绝。等我察觉的时候,高木已经从镇上消失了。」
峰一副很没趣的样子说道。
立井老实地说出「真的是不相关的旁人呢」这般感想,峰噘起嘴回了句「要你管」。他看起来虽然不满,但表情比刚见面时柔和了许多。
「不过因为我是这样,所以大致可以想像高木的状况。」
「怎么说?」
「他大概──也是无户籍儿童。」
原来刚才那一大串前置接到这里。
立井下意识挺出身子。
「我可否请教您为何如此觉得?」
峰于是表示。
他在小学时曾到处询问有关高木的情报。同班同学表示高木健介也是某天唐突地出现在学校。他并非转学进来,也不是至今都没到校上课,而是校方突然准备了高木的座位。当时高木健介明显地格格不入,常常跑出教室,并未理解学校是一个怎样的场所。
「我曾经直接问过高木。」峰得意地说道。「他虽然没有认同,但也没有否认。」
之所以说高木健介是无户籍儿童是有所根据的。实际上,高木健介的家庭背景复杂,而高木之所以跟峰攀谈,也是因为同为无户籍儿童,而想给他一点建议。这样的行为非常有高木的风格。
过去高木曾经说过,世界对我们没兴趣──
这是因为他身为无户籍儿童所抱持的实际感受吗?
「以上就是我所能说的一切了。」
峰深深吸了一口菸,让身体离开桌面,靠在沙发上。
「接著轮到你了。」
「咦?」
「咦什么咦,高木现在怎样了?你说他要结婚是骗人的吧?」
立井重新窥探峰的脸。他虽然总是皱眉,但应该不是不高兴,而是一种习惯吧。他并没有凶恶对待突然造访的立井,甚至拨出时间陪他。
立井考虑到自身立场而无法全盘托出,但这个人应该值得信任。
「高木是大学生,目前跟我分租公寓,只不过现在失踪了。」
「失踪?」峰发出讶异声音。
「是的,有一些无法通知警察的状况。」
立井省略了交换身分证与杀人嫌疑的部分,说明了无法联络上高木的现况。虽然说谎令立井相当煎熬,但他仍彻底隐瞒自己目前正遭到警方怀疑这项事实。
默默听著立井说明的峰双手抱胸,嘀咕了声:「失踪啊……」
「峰先生,请问您有没有什么想法?」
「没有。我说过很多次,我跟他只是不相关的外人。就我所知,高木没有朋友,也没有情人。」
「我今天探访的每个人都说一样的话。」
立井大大呼了一口气,仰头望向家庭餐厅天花板。注意力一分散,就开始会听见隔壁桌的吵闹声音。一团年轻人正在大开黄腔,立井不禁怨愤起他们的乐天态度。
我可是背负了杀人嫌疑冤罪耶。
峰露出雪白牙齿,像是取笑立井那样笑了。
「哎,很遗憾,要追查到那家伙打一开始就不可能。」
看样子峰也一度调查过失踪后的高木去向。
「不过我很久没这样讲起过去的事了,我很开心。让我送你去车站吧。」
峰一边用手指甩著车钥匙说道。
在车里,峰像是炫耀一般说著高木中学时代的状况。他从一入学就因为成绩优秀而受到注目,女生之间对他的评价也很好,但因为太难亲近而没人敢直接告白,大多来拜托峰居中撮合。他非常讨厌跟别人一起吃饭,营养午餐的时间总是很不高兴。而当高木不来学校之后,峰甚至有被老师找去问话。
听了这些,立井心里有些安心。
这不是有人关心他吗?
他被亲生母亲拋弃,之后又被养父推开,他身边可能只有少数人陪伴。即使如此,仍有人关心高木健介。
「说到底,高木还是没有跟我说他不来学校,究竟都去做了些什么。」
峰握著方向盘,悔恨地说。
「我想他一定是准备离家出走。」立井说出自己的推论。「他的养父这么说了。」
「你也去见过那家伙了喔……嗯,我想也是吧。」
峰似乎也知道高木哲也,只见他眉头锁得更深,或许是想起高木哲也疏远儿子的态度吧。
抵达车站后,峰将车子驶进上下客车道。立井再次低头致谢,峰则打开了副驾驶座窗户,露出稳重的表情。
「没办法从最有机会的我身上获得有用情报,让你感到失望了吗?」
「老实说,是这样没错。」立井颔首。「我虽然想知道高木的去向,但显然峰先生您也不清楚。」
峰先说了声「抱歉啦」后,从放在后座的包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看了一下,那上面印有峰工作的家庭餐厅商标。峰说这原本是今天要报废的水果切片。
立井在检票口本想再次致谢,却被峰阻止了。
「是说,立井,听你说了这些,我反而觉得你不知道高木的去向很奇怪。」
「这是什么意思?」
「手上拥有最多追查高木线索的人不就是你吗?你们直到最近都还同住对吧?」
立井本想说他查遍了所有东西仍没发现线索,但吞回了话。
峰投来高压目光。
这问题意义深远。可以看做责难,也可以当成建议。
立井正在评估其意图,但峰先别开了目光。
「……我说得太过了。不过就我所知,至今没有人能够拯救他,也没有人拯救了他。如果他真的有什么麻烦,麻烦你拯救他一下。」
副驾驶座的窗户升起,峰没有回头看立井这边,把车开走了。峰的车在深夜的街道上前进,于十字路口转弯之后便再也无法看见了。
没有人能够拯救高木健介──
这句话持续回荡在立井耳中。
那天,立井在便宜的商务饭店留宿。
他脱了鞋子,在乱七八糟的床上倒成大字形。床垫弹簧嘎吱作响,让他实际体会到饭店真的不一样。
站前除了饭店之外,还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速食店与网咖。他在打零工的时期常常利用这些设施过夜,也确实想过久久没利用了,应该可以去看看,但还是没那么做。因为他想起以前自己因为不注重健康导致弄坏了腰,而屈著膝盖睡觉会给腰部造成负担。
立井重新体会能够伸直双腿睡觉有多么喜悦。
他递出高木健介的学生证,并获得学生折扣价。虽说实际上去大学上学的是立井,但这样不知是否符合诈欺罪条件?
「哎,要是高木被逮捕了,这样的生活也就结束了吧。」
立井在饭店仰望天花板,独自嘀咕。
如果无法使用高木的名字,又要回到那糟糕透顶的生活。虽然腰伤几乎已经痊愈,也培养了能够考取某些资格的学养,状况比之前好,但还是得去寻找住处与工作,而这样很可能对腰部造成二度伤害。而这些将来的预测,前提也是建立在立井没有遭到逮捕的状况下。
高木健介与立井润贵是生命共同体。
由两个人成为一个人,是彼此的分身。
立井已经想通了,即使现在去找警察也不可能无罪释放。
但是,立井没办法找到高木健介,高木健介充满谜团,甚至连跟他最亲近的峰壮一都对他一无所知。
立井只获得了高木健介可能是「无户籍儿童」的情报──
想到这里,立井取出手机。
打开电子书籍专用APP,潮海晴的小说有电子书版本上架。
潮海晴的出道作里有这样一段内容。
『小时候,我会帮从家中窗户可以看到的窗外学童书包取名字。学童书包的受损很有趣,红条纹、泡面盖、猫爪、水煮蛋。但我无法看到它们受到损伤的过程。』
直到作品最后,都没有明示这位主角的遭遇。从描述来看应该是没有上学的小孩,但现在重新读过就能发现有可能是无户籍儿童。如果只是单纯没去上学的小孩,应该还是有自己的学童书包。如果是立井自己要写这样题材的作品,应该会想加入将窗外受到损伤的学童书包,与自己全新的学童书包互相比较的内容。
当立井正在床上盯著手机的时候,一道讯息传进来。
他原本兴奋地猜想会不会是高木。
但是不认识的对象发来的。
发信人是「某某某」。
立井不禁笑了,这取名品味也太妙。
他原本以为是奇怪的交友网站发来,于是点开讯息。
上面写著这段。
『不要追查过去。一旦追查,会被杀人魔杀害。』
背脊冻僵──
有种心脏被捏住的恶心感觉。
他抬起身子,瞪著手机萤幕。
「杀人魔……?」
他心想,这是偶然吗?但立刻摇了摇头。这是他在追查高木过去的途中送来的讯息,肯定是发给自己的。
但究竟是谁发的?
为什么发?
虽然很可能是恶作剧,但这讯息实在太吊诡了。
「即使叫我不要追查,但我根本没有方法追查啊。」立井把手机放到枕边。不,就是有方法才会有这讯息过来吧。
他重新审视笔记,虽然这样的威胁很不舒服,但他也不处于能因为这种抽象警告就放弃调查的情况下。
立井拿起饭店备品咖啡冲泡,坐到桌面,把脚放在椅子上。先喘了一口气之后,开始重新审视从高木的养父与同学口中收集到的情报。
「咦……?」
于是发现了。
在聊的时候没能看出,但重新整理情报时便一目瞭然。
「时间先后顺序怪怪的。」
他拿起原子笔画成图表。
「十一岁因为火灾丧父,后来被养父收养。不过,高木跟峰是九岁时在小学认识……」
立井停下拿著原子笔的手。
「那高木是几岁去报的户口?」
如果有上小学,高木健介至少在九岁的时候一定有户籍,在那之后亲生父亲去世,然后被高木家收养。不对,火灾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请问,健介同学是不是刚好在火灾现场?』
『……这个嘛,确实刚好在火灾现场。』
立井脑中闪过的,是当提及火灾相关事项时,高木哲也表现出的短暂犹豫。
让他格外在意起高木家所发生的火灾状况。
隔天早上,立井来到区公所,申请了高木健介的户口名簿。
户口名簿与在现住处公所能申请的户籍誊本不同,能够在户籍所在地的公所申请。立井立刻确认了高木的户籍。
高木的出生年月日与报户口的日期中间有著七年落差。
他果然是一位无户籍儿童。
到了七岁,才总算有了户籍。
出生时的双亲名为「田边裕」和「田边清美」。
立井在这之后前往图书馆,借用了搜寻报纸报导的服务,并且搜寻了高木父母的名字。用他的母亲「田边清美」没有跑出任何搜寻结果,但以父亲的名字「田边裕」搜寻,就查到一桩过去的案件。
是地方报纸报导的内容。
那场火灾在十五年前发生。
十一月八日,公寓某户起火,整栋建筑物半毁,牺牲者只有高木健介的亲生父亲田边裕。他在昏迷状态下被送到医院,随后死亡,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火场还有一位儿童,在火灾当时与田边裕在同一个房间内,但似乎平安获救。报纸报导表示火灾起因仍在调查。
立井感到意外,因为火灾发生的时间比他想像得还要早很多。
火灾之后,高木健介有整整四年都与母亲同住。
『健介因为火灾失去了父亲,只靠他母亲无法养育他,于是儿福机构来联络我。』
但高木哲也没有明确说明这段过程的先后顺序,他的说法很像是火灾之后就收养了健介。
他为什么没有说明火灾何时发生──
难道是立井想太多了──或者是高木哲也想要隐瞒些什么──
立井再次看了看户口名簿,当他发现某项事实时,有股心脏被直接掐住般的冲击。
高木健介报了户口的日期,是父亲因为火灾丧命之后的短短五天后。
那栋建筑物位在离高木老家不远的住宅区。
是一栋看起来似乎快要崩塌的木造公寓。外观甚至没有上漆,黑色的木纹裸露在外,感觉好像要被隔壁大楼庭院长出来的栎树树枝压垮。墙面上虽有排水管,但早已破裂,正滴著今早下过的雨水。建筑物正面有一栋三层楼住宅,住宅的红色三角屋顶遮住了阳光。
立井此时打电话给峰,他也接听了,或许不在上班时间吧。
「我现在在峰先生告诉我的高木老家前面。」
峰先「喔」了一声,然后说:『很破烂吧?』
立井加以肯定。
他面前的是高木在九岁左右居住的公寓。
在被高木哲也收养之前,他应该就住在这说好听也不能算像样的住处吧。
『虽然我没进去过。』峰说道。『高木说他跟母亲处不好,所以不让我进去。』
立井看著房子外观,想像里面的模样。
并且想起了潮海晴的小说内容,是第一作的其中一段。
『母亲很怕丢东西,房子里面被物品填满,包括免洗筷、塑胶便当盒、泡面容器、真空包包装。母亲教会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家不穿袜子很危险。
每隔两天房门就会被敲响,接著可以听见怒吼与咋舌声。我撕开咖哩纸盒打造机器人,假装没听到这些声音。』
这时,立井听见背后传来小孩玩闹的开心声音,是一对背著儿童书包的少年少女。少年挥舞著雨伞,少女则加以劝阻。深蓝色的儿童书包扣环松开,每当少年摇晃身体,感觉里面的东西就快要掉出来。
立井将目光移往公寓,看到满是煤灰的窗户。
「峰先生,可以再请你说明一下无户籍儿童的状况吗?」
『啊?』
「你说大致上的案例都是因为家暴或者私奔,所以母亲没有去报户口对吧?」
峰一副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态度忠告立井:『嗯,但不代表高木也是这样喔?』
不──就是这样。
立井在内心否定。
高木健介之所以没有户口,原因应该毫无疑问出在父亲身上。毕竟高木健介在父亲因火灾身故之后马上就取得了户口,所以自然会推测高木健介是因为问题排除了,才得以申报户口。
但如果是这样也很奇怪。
会有不应产生的矛盾出现。
「峰先生您……」立井咽下口水。「在没有户口的时候,曾经见过亲生父亲吗?」
峰生气地回:『怎么可能见过。』
其实连问都不必。
毕竟是为了与生父断绝关系才没有报户口,如果能跟生父维持可以正常见面的良好关系,根本不会变成无户籍儿童。
这里很矛盾。
高木健介不可能会被牵连到火灾。
如果高木健介躲避父亲,就不可能在父亲家中,他应该会与母亲躲在这破烂公寓里才是。高木哲也也表示过当时他们分居。
尽管如此,高木健介还是与父亲见面了──
然后当天关键的父亲因为火灾丧命,之后高木健介完成申报户口。
『你怎么了?』峰担心地问道。『从刚刚起声音就有点颤抖喔?』
立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接近眼前的公寓。
信箱里面塞满了邮件。他轻轻伸手进去,随便就能翻出电费与水费的欠缴通知,甚至还有几张借款的催费通知,而且几乎每一户都有。也就是说,这里就是这样的集合住宅。
逃避家暴的单亲家庭当然不可能过上富裕生活。
立井自己也体验过,既然无法与户长切割,在制度上就无法申请生活补助。
在这样的生活状况之下,高木健介究竟下了什么决心──
他想过若要与生父撇清关系,究竟该如何是好──
『只要一天就好,请帮我庆祝生日。』
高木健介是否像潮海晴笔下的主角那般拜访了亲生父亲呢?手中握著皱成一团的五千圆钞,来到只会喝酒的没出息中年男子身边。
帮小孩庆祝生日,会准备插了蜡烛的生日蛋糕。
男子看到手握纸钞、说是自己儿子的小孩出现,并没有凶恶以待。从男子的角度来看,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儿子来找他,可能表现出欢迎态度。带小孩去买蛋糕、用火柴点燃蜡烛、喝了酒睡著,而确认男子睡著的高木健介则悄悄用火柴点火──
「不,这全部是我想像出来的……」
立井无力地嘀咕。
发生火灾时高木健介只有七岁,不管怎么说都太年幼了。
他心中只有疑惑。高木造访分居中的父亲,而父亲在当天因为火灾身故,高木因此得以申报户口。针对这些事项,立井所想的都只是臆测,完全没有证据,但是──
立井随口说了句话蒙混过去之后,挂掉电话。
接著用手摀住了脸。
高木健介可能为了取得户口而杀害了亲生父亲──
高木哲也恐怕也得出和立井同样的结论吧。
『他是个诡异的孩子。』
这样就能理解他为何如是形容高木健介,也为何避免与其有所关联。虽说遭遇非常不幸,但跟有杀人嫌疑的小孩同住,压力还是很大吧。
而这也可以套用到高木的生母上。她最终还是把高木健介交给亲戚,虽然高木哲也没有说明原因,但应该和高木健介的「诡异」脱不了关系。
他们或许比同学们更深入理解高木健介吧。
「没人知道的台面下形象……」
杀人嫌疑瞬间飙涨。至少对现在的立井而言,他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说高木不可能杀人。
但他也不可能就此停止调查。
「──我得去。」
立井这样告诉自己,并离开公寓。接下来需要调查的事项已经确定。
母亲逃离父亲之后,并没有帮出生后的高木健介申报户口。高木作为一个无户籍儿童诞生,在父亲死后取得户籍,并得以上小学。十一岁时被高木哲也收养,与母亲分别。
这跟《锈蚀双翼的孩子们》的情节非常相似。
包括没有父亲的遭遇、与母亲一同住在狭小公寓的生活、被周围的人认为诡异的状况,甚至最终与母亲分别的结局。
在这座小镇上听到的内容有太多与小说内的描写雷同,高木并非单纯以自身故乡为舞台,包括主角的遭遇与他采取的行动,都是以自己的人生为样本。
那么,接下来该思考的事情只有一个。
在第二部作品《踏上通往无意义夜晚之旅》里登场的女孩。
第三作《桩子》的女主角。
两部作品中登场的少女有许多共通点。天真、意志力薄弱、短发、陪伴在主角身边的女孩。即使立井在第三作的初稿阶段数度提议修改,高木也完全不愿退让。为什么高木如此拘泥这位女主角呢?
这还用说。
因为这位女主角对高木健介而言是无法取代的存在。
潮海晴──高木健介小说中的女主角有参考对象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