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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集 S3卷 伤痛

台版 转自 百度灼眼的夏娜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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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校:@小柯_小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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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侵略者

1—A.

——「啊,回忆。逝去之物与所爱之人,会在这梦一般的投影中复苏。」——

地球一角,某块朝向南北不断延伸的大陆上,有四名火雾战士。

名唤「大地四神」。

火雾战士们会讨伐在世间暗处嚣张食人的异界访客——「红世使徒」,藉此维护世界的平衡。然而在这些异能杀手之中,「四神」更是种教人敬畏的特异存在。

特异性与敬畏的根源,并非他们所展现的强大力量。

最主要的关键,乃是他们内在的精神。

寻常的火雾战士,大多是因亲朋好友遭「红世使徒」啃食而生的复仇者。对他们而言,契约对象「红世魔王」们口中那道名为「守护世界平衡」的使命,只不过是将自身复仇行为正当化的借口。纵然其中也有些会因大仇得报或感情经年累月升华等因素觉醒,但即使把这些少数分子算进去,火雾战士的使命感仍旧为后天所得。

可是「大地四神」不同。来自远方的呼唤,将天赋异禀的他们引导至「大地的心脏」,严苛的修行将四人的天赋磨练得炉火纯青,通晓真理的他们更与「红世」的「魔王」产生了清晰的共鸣。四人将共鸣视为大地守护神的声音,因此扛起了身负神力的「神官」一职……打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他们已是使命的化身。

正因如此,他们严格地遵守「不干涉人间俗事」这项火雾战士的铁则,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使命——消灭危害人间的恶灵(他们将「使徒」视为恶灵)。

「四神」的信念无比坚定。

十六世纪初,一批白人自欧洲西部到来。在他们里头,有因漫长战争结束而失业的低等贵族与士兵,放弃荒废国土的官员与工匠,以及寻求奴隶和各种交易品的商人。当这些人怀抱着发财梦踏上大陆中部诸岛时,「四神」没有出手。

当时,神官之一「指引亡者之路的男人」与神祇之一「惮慑之筦」这么说:

「哈哈哈哈哈!有什么好犹豫的,全杀光不就好了吗!」

「正是正是!他们显然就是混沌的开端啊!」

负责裁定「四神」行动的神官「在雨中行走的男人」与神祇之一「殊宠之鼓」则是出言制止:

「吾友啊,尊贵的神啊。这件事迟早会发生,想挡也挡不住的。」

「现在,正是人潮自东方涌来此地的时候。」

一旦下了决断,不管对此事抱有何种感情,他们依旧会遵从结论。「四神」默默地、勤勉地持续完成本来的使命——寻找并消灭出现在这块大地上的恶灵。

白人自中部诸岛将掠夺与杀戮的魔手伸向大陆时,「四神」仍然没出手。顶多只在碰上以探险之名行掠夺之实的队伍时,将混在里头的「使徒」连同周围人类一并解决。「大地四神」的威名在「使徒」之间造成轰动,这种出于好奇心的冒险终究没办法和性命相提并论,因此「使徒」们很快就抽身了。

于是,在他们那块大地上放肆的,只剩下人类。

白人残杀被他们称做「印地安」的中南部居民,并且不断扩张行动范围。他们建设城寨作为补给基地,派遣传教士侵略灵魂与文化,见到人就绑为奴隶,见黄金则分毫不留。原先在大陆中部长年繁荣的印地安帝国,在枪炮马匹等新事物的威力之下,轻而易举地崩溃。

对于这些残忍的行为本身,「四神」并未感到愤怒。

因为,早在白人到来以前,这种事对于生长在该地的人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暴政、战争、掠夺、杀人、占领、奴役、虐待、拷问、教化、强奸、诱拐,这一切对寻常人类而言,全都是理所当然(例外的部分,大概就只有活人献祭这种可说是风俗差异的积习吧)。

继大陆中部的帝国后……东南方的帝国,也在区区十几年后碰上相同命运,但主因并不只是白人在武力方面占有优势而已,潜在的部族对立与王室纷争也是关键。人类丑恶的样子处处可见。

所以「四神」既没发怒也未悲伤,就只是持续看着人类自生自灭。

当他们明确感受到动摇的那一刻,时间已经进入了十七世纪。

恐怖的死亡在大地上不断蔓延,让「四神」也为之战栗。

某种暴力以外的力量,令充斥大地的人们纷纷倒下。

那就是传染病。

白人在踏上这块土地的同时,也带来了原先不存在于这片大地上的病原体。痢疾、鼠疫、天花、流行性感冒、伤寒、百日咳、霍乱、疟疾、黄热病、白喉等等,众多能致人于死的传染病前仆后继地出现,甚至有复数同时爆发,没有免疫力的人们陆续遭殃,大至旧帝国势力圈,小至边境部族,几乎无一幸免,悉数遭传染病侵蚀。

白人最先登陆的岛屿,仅仅经过半个世纪,原先居住的岛民便已灭亡。到了疫病极度猖獗的十七世纪,大陆的北、中、南各地,只要是白人踏入过的区域,当地居民因传染病而亡的比例少则七成,多则高达九成。

这无声的索命光景,令闻者无不为之鼻酸。身为使命的化身,只能茫然看着一切发生的「四神」,初次体验到那名为后悔的感情。

如果白人到来时,自己将这群不速之客当成「使徒」般消灭,是否就能避免眼前的惨剧发生呢?自己是否对「不干涉人类社会」这项铁则过于固执,反而导致该守护的人类社会因此毁灭呢?

「呜呜……对不起,对不起……我们……」

一切都太迟了,现在就算后悔也没有用。

「我们……是否就算面对双臂抵挡不住的波涛,也该尽力去阻止呢?」

即使晓得自己力有未逮,依旧无比后悔。

「你的决定没有错。更重要的是,我们也支持你的判断。」

他们那理应用来守护大地的异能,是如此的无力。

「继续思考吧。想想我们的沉默究竟有无意义。」

跟白人一起来此的火雾战士们,有试着安慰他们。他们这么做多数不是因为温柔,而是害怕那闷烧的感情有一天会无法挽回地爆开,逼得「四神」们出手。

尽管如此,「四神」依旧恪守自己身为异能杀手的责任。

因为那些恶灵——「红世使徒」并未考虑过他们的事,依然在这片大地上蔓延。他们默默地继续扛起重要的使命、负起身为神与神官的职责,守护世界的平衡。

然而,大地也变了个样子。正确地说,是在这场死亡灾祸中一点一点地改变了。

互相接触的世界,开始融合。

闯进大陆中・南部的白人并非移民,而是征服者。

换言之,他们的目的是在这里取得黄金与奴隶,藉此衣锦还乡(部分原因在于本国担忧远方出现新兴贵族,因此不太喜欢看见当地居民将土地让渡给个人)。所以他们粗暴野蛮,而且直截了当。另一方面,由于刚开始侵略时,本国鼓励白人与当地的贵族阶级通婚,是故他们毫无顾忌地与印地安女性交合,许多混血儿因此诞生。

「我们应该让这些灵魂乘上自己的守护之翼,遨翔于时代的天空中吗?」

此外,由于印地安人口因传染病激减,白人便从非洲大陆引进了许多黑人奴隶,作为替代的劳动力,更将人口生意当成产业之一,与体制结合。结果,黑人与印地安人之间也好,白人与黑人之间也罢,甚至是混血儿彼此之间亦然,血统的混合愈趋复杂……不知不觉间,大地上出现了只存在于此处的新人类。

「没什么应不应该吧。难道能因为看不顺眼就抛下他们吗?」

征服大陆中、南部的白人的本国,数百年来早已习于和相异人类作战,更因早与黑人奴隶有所接触,因此他们面对住在这块大陆上的不同人种时较无忌讳。虽然「血统纯正」的观念让混血儿即使有白人血亲也无法享受特权,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他们的存在本身便已具有意义。

「咦……这、这太过分了……做不到……我做不到……!」

双方接触逾百年后,白人的方针已经由征服转为定居,然而支配阶层依然由纯种白人所占据。相对地,支撑农园、矿山等地的劳动力,以及都市地带的杂役,则由持续增加的混血儿担纲。当殖民地社会成立并确立后,这些混血儿虽然和印地安人与黑人同样,在身分、职业、服装,甚至是教会礼拜等各方面遭受差别待遇,却依旧形成了一种稳固的阶层。

「先师啊。我们在风雨中逐渐迷失了自己的根本。请您务必指引——」

判断基准产生皲裂的声音,传到了苦恼的「四神」灵魂之中。

自己尽力维护平衡的世界、自己从恶灵手中保护的大地,已经变了一个样子。他们的信念愈是坚定,根干异变带来的扭曲便愈加深刻。

走投无路的他们,前往尚为人类时的集合之处「大地的心脏」——在那水脉畅流的地底洞窟中,询问正等待着身躯消灭之时到来的先师「宇宙的心臓」该如何自处。

精神的磨耗与衰微,使得先师早已形同一具皮包骨的木乃伊。他既未睁眼也没有开口,只是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地晓喻弟子们。

《  我的四名弟子啊 西沉的太阳 无法给汝等任何指引  》

「——我等 已失去了 照耀一切的光和热——」

等待契约解除之刻到来的「魔王」,就在他掌上那开了个圆孔的徽章型神器中相伴。

《  指引已无必要  汝等  已然  知晓一切  》

「——汝等 乃真人 乃明白一切真理之受托者——」

这位伟大的火雾战士,过去被称颂为「掌握天空的黄金」,但当年那威风凛凛的面容,如今已看不见丝毫痕迹。他现在的样子,只像具轻轻一碰就会崩溃的干尸。

即使如此,对于「四神」来说,他依旧是在身为人类的自己迷失时,指出异能杀手使命所在的恩人。在自己熬过漫长严苛的修行,并为继承了守护大地之「神」的衣钵而欣喜时,师父更露出了那仅此一次的微笑。

《  悲怒 喜乐 苦悔 安憩 凡有它们之处 即为使命所在  》

「——汝等 会做出选择 我等 明白此事——」

「四神」感受到,先师正结合精神的残渣,挤出那最后的声音。

过去,为了一见大地尽头而持续漫步的坚强旅人,正面接下这些言语。

过去,以双耳拾取远近生死哀嚎的海女,不停地掉下比平常更多的泪。

过去,继承了消灭恶灵之秘法的咒术师,只是不发一语地伫立在原处。

过去,为了挣脱枷锁不惜自断右足的王子,加深了那离不开脸上的笑。

当年的微笑,从挣扎的嘴边一闪即逝。

《  毋须请教他人 不必寻求谅解 自己判断 自己决定  》

「——这才算得上 守护『大地』的『神』——」

他们的话音,终于停下。

没过多久,从转身离去的「四神」背后——洞口埋没在一片绿意之下的「大地的心脏」深处——涌出了让人回忆往日时光的耀眼金丝雀色光芒……「四神」明白,先师已逝。

「在波涛上跳舞的女人」哭着跪下,

「在雨中行走的男人」伸出手将她扶起,

「指引亡者之路的男人」对着他们放声大笑,

「看遍一切星辰的男人」仰起头望向光辉的碎片。

要寻找对于世界变貌的回答,更得消灭四处蔓延的恶灵。他们的旅途,这才要开始。

这些事能容许吗?还是不能容许呢?

应该接受这一切吗?还是要拒绝一切呢?

会得出什么样的答案,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身为火雾战士,作为使命的化身,必须做出判断。

比先前更为强大的「大地四神」,思索着自己的身分,思索着世界的真理,并在同时迈出了步伐。他们走过冻结的冰原,走过苍茫的荒野,走过茂密的丛林,走过干涸的沙漠,最后走入了人群之中。

在那里,他们见到了更为残酷的地狱。

1—B.

——「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追求全人类的幸福。」——

对于比利・霍金来说,自己所见的一切,就是整个世界。

(……乔那家伙,老是一副嚣张样……平常的威风,现在上哪里去啦?)

只不过是一个十四岁少年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时代叫公元十九世纪后半。他也不知道自己居住的土地,过去画在墨西哥合众国与得克萨斯共和国的版图内。至于美利坚合众国目前分裂为南北且彼此交战一事,自己属于南方阵营一事,他也完全不晓得。

(怪了,汉克他……不是出去谈买卖……了吗?)

他所知道的,就只有春天即将结束,自己住在雪松栅栏围起来的开拓村内,村里住着十个家族的人,栅栏外有牧草地、农地、森林、小河,更外侧则有一片没有尽头的平原,以及偶尔会有巡回牧师或怪怪的行商人从地平线彼端来访,仅此而已。

(哈、哈哈……老爱装模作样的汤姆,今天也没辄了呢。)

比利自懂事以来就待在这里,因此已知范围外的事物对他而言毫无实感。他甚至从没想过要离开这片小天地。

根据在村里和外头往来的大人们所言,遥远的东方有合众国的交易所,非常遥远的南方似乎还有连接墨西哥的边界,不过他从没看过这些东西,更没想过要去一探究竟。或者应该说,他根本没有空闲去思考这些事。

(你弟弟怎么啦,吉米?)

他的日常生活里头包括了各种家务,要照料众多家畜,还得无比辛苦地下田耕种,加上牧师心血来潮召开的集会等,每天要做的事(而且能自己主导的连一项也没有)实在太多了。不过说真的,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这样。他认识的当地居民,除了婴儿外几乎全都为村子付出了与他同等或更多的辛劳。若非如此,他们便无法在这个严苛的环境生活下去——若说得露骨一点,就是没两下子便会丢掉性命——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琼老爹今天没鬼吼鬼叫了呢。)

开拓村要比军队驻扎的营寨更为偏西……换言之,这个村子位于印地安人蔓延的边疆最前线。大人们虽然引以为傲,他却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心境。每天在这个没人、没事、没物,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付出辛劳,就是他的一切。

(啊,连还小的安也……)

此刻,从未见过的异色火焰,正在焚烧他的一切。

对于比利来说,这天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日子,打从一早起来就没好事。

早上照惯例去打水时,他滑了一跤,一头栽进河里。不但在吃早餐前就喝了一肚子带有石膏味的水,头上还肿了个疱。

上午照料马匹时,马儿突然高高举起前脚,比利差点被踩个正着。虽然他抓紧了缰绳,勉强控制住了那匹马,不过手掌却因此狠狠地擦破了皮。

到了傍晚,爸爸以为比利把玩手枪而揍了他一顿。虽然比利知道隔壁的乔经常偷偷将手枪拿出去玩,但他不想被人家以为自己找借口,所以没说出口。

不管比利做什么、去哪里,都会莫名其妙地倒霉。晚餐前爸爸再次质问手枪的事情时,他终于忍不住冲出家门。

爸爸妈妈都没有追来。

一旦入夜,这个村子就会关上大门,所以无法跑到那相当高的圆木栅栏外头,但父母没追着比利出来的原因并不在此。对于比利而言,因为生气或害怕而冲出家门,到了隔天一早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窝回自己床上,这种事早已是家常便饭。

而他跑去的地方,每次都一样。

双亲想必以为那倔强的孩子瑟缩在别人家屋檐下吧,不过实情正好相反。集合村中十家族用的广场设了个讲台,他的避难所就在底下。

虽然叫「讲台」、「避难所」,但说穿了也只是两个大人就能合力抱起来的木箱,不过让个子娇小的少年窝在里头倒是刚刚好。另外,由于讲台必须坚固得能让村里的众多大汉站上去,因此四边的木板有特别补强过,足以遮蔽寒风。刚好白天时比利偷偷换过了里头他当成床铺来用的稻草,所以睡起来比家里的床还舒服。

(今天就只有这么一件好事啊。)

比利卸下木板钻进讲台中,没两下就睡着了。然而他并不晓得,这么做将使自己挥别那没空感受无聊的劳苦日常。

再次睁开眼时,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

「——      ——      !」

远处传来的高亢嗓音吵醒了他。

(……啧,谁啊?)

他还没清醒的脑袋,只想着「难得的一件好事也被毁了」。

(搞什么啊……玛琪娜奶奶又开始歇斯底里了吗?)

咚!

似乎有匹马从他头上窜过,随即踩着马蹄声离去。

这下子他半点睡意也不剩了。

(咦?)

比利连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看来是有匹马从箱子旁奔驰而过。大半夜里,应该不会有人在狭窄的围栏内骑马……

(天亮了?)

比利不觉得自己有睡那么久,可是有光线从他当成窥孔用的小洞流泄而出。月光不可能这么强,而且这光芒还是种异样的绿光……浅浅的蓝绿色。

(到底出了什么——)

唤醒比利意识的叫声——

「    !」

再度微微振动他的鼓膜。

他这才发现是怎么一回事。

那声喊叫,是自己认识的人在求救。

(刚刚的声音……是乔?)

搞不清楚状况的比利,挣扎着打算从箱子里出去,但杂乱的马蹄声却跟刚刚一样从隔了一块木板处窜过他的面前。在这同时——

「~~~~!」

极近距离处传来另一种异样的喊叫声。

这声音跟先前的正好相反,听起来既像火冒三丈,又像喜悦兴奋,也像高亢的歌声;但这种流畅且带着起伏韵律的嚎叫,他以前从未听过。

比利瞬间意会过来。

(印地安人!)

虽然少年从未实际看过他们,但周遭大人再三挂在嘴边那些吓小孩的床边故事、所谓开拓者的教训,全在这一刻化为鲜明的确信,令比利背脊一凉。

历代祖先辛苦建造的开拓村,早已被这些挡路的异教蛮族毁了数十数百个。

像自己这样的开拓民,早已被这些无法无天的凶残盗贼杀了成千上万个。

如今,那些蛮族、盗贼,已经从床边故事与前人教训中跳了出来,从自己身旁窜过……比利顿时吓得动弹不得。

方才那一声似乎只是开头,嚎叫声再度响起。

这回传来的声音则有好几个,它们或远或近,来自村子的各个角落。

「~~~~!」

「~~!」

「~~~~~~!」

为它们伴奏的则是马蹄声,以及熟识人们的惨叫声。

「        !」

「    !」

「            !」

无论是绝望的抵抗,死与痛苦的流露,或是求救的请愿,比利全都下意识地将它们挡在脑袋外头。尽管如此,他的身体依旧缓缓地开始动作。

(别这么做。)

直觉这么告诉他。

尽管如此,身体依旧挪向木板上的小洞。

说不定,双亲的声音也混在那些惨叫之中。

(别这么做!)

既然如此,就更该停下动作,然而少年的身体依旧转向了窥孔。因为他的意识与听觉,从洞口处捕捉到了不同于哀嚎的异样声音。比利想用「确认真相」这个行为抵消那些叫声,因此硬是压下了跟自己作对的直觉——

(别这么做!!)

他朝洞外看去……接着,他的心崩溃了。

浅蓝绿色的火焰,吞噬了整个村子,彻底颠覆了他的世界。

堆在广场正中央的东西,全都毁了。他那小小世界中的人们,也全都碎了。

此时正好有名中等个头、身材结实的印地安男子出现——这人身着缠腰布与带穗绑腿,与大人们所言如出一辙。男子正打算把一批新货加进广场上的「小山」里。

(……乔那家伙,老是一副嚣张样……平常的威风,现在上哪里去啦?)

被丢上「山」的正是隔壁那名高个少年。他伸长了双臂,姿势有如倒立。

(怪了,汉克他……不是出去谈买卖……了吗?)

戴着眼镜的青年浑身沾满了深色液体,坐在一旁。

(哈、哈哈……老爱装模作样的汤姆,今天也没辄了呢。)

埋在人堆里的,则是就算只看背影也能一目了然的那个胖朋友。

(你弟弟怎么啦,吉米?)

那对老是静不下来的兄弟,其中之一现在一动也不动,还有种白色物体不断从他的脑袋流出来。

(琼老爹今天没鬼吼鬼叫了呢。)

认识的那位啰唆老头,张着他那缺牙的嘴,没发出半点声音。

(啊,连还小的安也……)

还有,老是受托照顾的三岁女童,如今只剩下一颗头,没有身体。

浅蓝绿火焰彷佛要把这一幕烙印在少年眼中一般,持续焚烧着那座由熟人堆成……可能还有亲人在其中的尸山。

除此之外——

「火雾战士!」

这个词化成声音,刻在少年的脑中。

骑马往来奔驰的人也好,于尸山周围起舞的人也好,在广场上又跳又叫的人也好,所有的印地安人,只要还能开口,全都跟着唱和。

「火雾战士!」

「火雾战士!」

「火雾战士!」

比利彷佛被钉在窥孔前一般,在他张大到极限的视野角落,有只脚踏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接近。这只细长的脚上,系有相同样式的绑腿。

这名男子的口中,并未传来唱和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高声唱和。

没有错。

(——这家伙,就是火雾战士——!)

比利全身紧绷到了极限,两眼死盯着印地安人的领袖——这场袭击的首谋。

然而,他也没办法做别的事了。少年维持着贴住窥孔的姿势,僵在原处动弹不得。他之所以能够回想起理由——害怕导致的畏缩——这种理所当然的感觉,是因为火雾战士逐渐接近,换句话说,他察觉自己正面临危机。

(啊——)

对方的膝盖已经来到面前,动弹不得的比利头上——

(——)

传来「咚」的一声,吓得他差点叫出声来。

火雾战士跳到讲台上。

接着,火雾战士用惊人的粗犷声音大喊。

「                        !」

同时,某种疑似浅蓝绿色火球的东西先后飞了出去。它们落到了耸立在广场深处的围栏上,落到了逐渐被火烧塌的房屋上,落到了以村民堆成的小山上,炸飞一切。

在受到爆风推挤的讲台中,立于讲台上的火雾战士之下——

某块过去似乎是村民的碎片,命中了成为看清一切之窗的洞口,于是比利再度落入……那绝不安稳的睡眠之中。

睁开眼的比利,跟往常一样被早晨的冷空气冻得直打哆嗦。

他以那颗不甚清醒的脑袋,看着从洞口漏进来的阳光。光线虽然刺眼,视野却很狭窄。

少年讶异地以手摸脸,才发现原先贴着洞口看的右眼已经溃烂了。

即使身处足以凿穿脑袋的剧痛之中,他的意识仍未完全清醒。

比利钻出焦黑的木箱,以仅剩的左眼环顾四周,发现一切都完了。他只是茫然地四处张望,将周遭展露在朝阳之下的一切光景,全数收进眼底。

村民们化做焦炭,村子付之一炬。

他呆立了快一个小时,这才好不容易踏出一步。

少年并未将尸体集中并埋葬。他没打算浪费力气。

比利在烧剩的废墟中徘徊,用布条包起失明的右眼,以那还没完全弄清状况的脑袋思考需要哪些东西,并将想到的一切拾起,最后迈开了步伐。

他跨过倒向内侧的门。

横越已无人耕种的田。

穿过马匹四散的牧地。

追赶马群离开的足迹。

口中低声吐出的咒语,彷佛在指引他的路。

「火雾……战士……」

少年以仅剩的眼睛看向去路,迈步前进。

走向毫无指标,宛如汪洋的草原彼方。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回来这个开拓村。

2 杀戮者

2—A.

——「人皆生而平等,拥有无可转让之权利」——

当一群白人出现在大陆北部时,「大地四神」依旧采取了跟中南部发生类似事件时相同的做法,坚持不干涉的立场。

原先就有些许白人会渡海造访北部,但他们并未惹出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事件。这些人跟中南部那批来自巨大帝国的征掠先锋不同,队伍规模不大,多半是做毛皮生意的贸易商,不然就是碰上船难的船员,加上不久后出现的探险队等,只是些为数稀少的「访客」。

然而,经过约百年到了十七世纪初,正式的移民者出现,事态开始缓慢地发展——他们与被他们称为「印地安」的北部居民产生冲突,愈演愈烈。

这些移民的做法,与征服军在中南部建立秩序的步骤——首先建造要塞以驻扎士兵,随即建造传教据点并派遣神职人员,接着探索那遍地金银的梦幻黄金国,最后重现故乡的街道与文化——有所不同,规模小得多,主要是贫困农夫、签年约的官员、作发财梦的人,以及宗教异端分子。他们具备了足以离乡背井开疆拓土的勤奋与勇气,外头更罩上了傲慢的信心与乐观,可说是贪念的集合体。

这些人有一餐没一餐地飘洋过海后,不仅随便抢夺当地部族的积蓄,还诱拐试图与他们接触的部族酋长与其女儿为人质……这些少数人集团的力量,完全无法与中南部那些由国家派遣的军队相比,但他们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无耻地、无谋地依样画葫芦。

强盗们不要脸地登堂入室,当地居民们自然产生了强烈反弹,不时有开拓村全灭的消息传出。就算难得地出现「购买土地」这种行为,随即也会因为强求过高的报酬而在印地安人的怒火上加油;即使双方争到最后好不容易和解,没过多久依然会有学不乖的人乱来而惨遭修理。这种无药可救的往来冲突,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

尽管过得如此艰苦,白人们依旧能够继续进行「开拓有人居住的土地」这种教人不舒服的行为(他们在自己「发现」的「新大陆」上,将无人定居无人耕种的猎场视为空地;即使真有人在那里定居、耕作,他们也不承认这种没有文件证明的所有权),是因为对手并未像中南部那样组成一个广大的帝国,顶多只能形成包含非战斗人员不过数千人的部族群。

印地安人部族必须各自谋生,即使组成联盟也无法维持下去。加上邻近的部族经常彼此相争,缺乏协力的体制,因此他们始终无法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将来此殖民的白人彻底赶出去。

即使如此,大体上印地安人依旧占了优势。紧邻东海岸的白人殖民地,若非互相争斗就是遭到驱赶,使得「四神」对他们掉以轻心。对这时候的「四神」来说,不分大陆南北肆虐的传染病祸,更教人心痛。

很快地,疏忽的结果就在十七世纪后半来临。

出人意料的恶劣手法席卷大地。最先察觉不对的是「看遍一切星辰的男人」。

大陆北部,特别是东南海岸的印地安部族,一个个地消灭。

原因并非白人的杀戮,也非瘟疫造成的祸害。

而是同为印地安人者下的手——猎奴。

部分擅长战斗的部族,开始染指某种「事业」——他们袭击了附近人口较少的部族,将抓来的人们卖往白人的奴隶市场以换取舶来品。有人出钱买下的奴隶,大多被送往居民已全灭的中部诸岛,而且几乎都在那里死于过劳或疾病。

「这场憎恨与悲伤的风暴,就是我们保持沉默的结果吗?」

捕捉人类并将其当成奴隶贩卖,对于印地安人而言没什么好稀奇的。根据留下的记录,双方刚接触时,也有遇难的白人船员被当地人卖给同盟部族。彼此利害有所冲突的部族会互相争斗,也会将抓到的俘虏当成奴隶。

「啊……这太过分了……」

实际上,虐待俘虏或诱拐女孩可说是家常便饭(前者是种吊唁战死者的复仇仪式,后者则能够补救出生率低落的问题。由于有这些理由存在,因此不能用「恶劣」一词概括),如果有机会,他们甚至会将敌对部族杀光。

「哈哈哈哈哈!真是的,这招利落得让人只能惊叹啊!」

然而,这回的事态有一点不同——这是白人们为了扩大势力而从旁煽动的结果。白人提供交好的部族枪枝与弹药,唆使他们去狩猎敌对部族,自己再花钱将俘虏买下做为奴隶,藉此有效率地排除障碍。这是他们在非洲对付黑人部族时所用的伎俩。

「你这句话是指『哪一边』啊?」

白人提供的枪枝与马匹,使得印地安人的战斗力与行动范围有了飞跃性的提升,更因此在「互相残杀」这条凄惨的路上狂奔。首先,他们消灭了不擅战斗的稳健派部族。接着轮到了平常敌对的邻近部族,再来则是远征时碰上的陌生部族,一个灭了接一个,一个灭了又一个,就这样不断重复,渐渐地大家都消失了。

到了十八世纪初,「四神」才发现,以十万为单位的印地安共同体整个消失了,白人殖民者则一步步占据了他们留下的土地。等到造成威胁的部落消失时,几个留存下来的猎人部族大多也失去了物资供给,只能逐渐凋零。

在同一时间,白人们也致力于动用各种手段。举凡单方面主张土地所有权赶走先住者,连村带田烧光饿死对方,灌对方酒趁机敷衍交易内容,赠送带有病原的棉被让传染病流行,悬赏剥下来的头皮,雇对方担任佣兵参加白人国家之间的战争……凡是人所想得到的招数,无所不用其极。

突然间,「四神」心念一转。

现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很恐怖的事?

凄惨的景色于眼前逐渐扩大,令「大地四神」胸中有种异样的不安。

神祇之一「启导之籁」与神官之一「看遍一切星辰的男人」,压低了声音问道:

「我明白,『这件事』与我们当成使命的任务不一样。」

「可是,面对内心深处的痛,以及消失在草丛中的身影们,就这么坐视不管真的『对』吗?」

身为「四神」决断者的「在雨中行走的男人」与「殊宠之鼓」答:

「神啊,吾友啊。『这么做究竟正确与否』现在才要决定,即使这个判断为时已晚。」

「至于究竟该做什么……时间的通知就像雨滴一样,时候到了自然会来吧。」

他们要同伴做好心理准备。

在「四神」眼前,骚动化为单纯的轮廓浮现。

灭亡。

仅此而已。

大陆南部的国家灭亡,支配者更迭,因此重新打造了新体制。但北部的印地安人与他们不同,也没有与外来者打成一片,而是就这么被当成碍事的家伙,遭到排除。

这里的白人集团,拒绝与他们共存。

为了抢夺一切,白人打算消灭他们。

白人的政策名,道出了其意图。

清扫与殖民(clearance and plantation)。

十八世纪末,定居的白人移民们,为了税赋高涨一事向海洋对岸的本国抗争,最后终于宣告独立,在大陆北部扎下蚕食的根。

他们自立为「美利坚合众国」。

这是大陆上首次出现确立白人为主体的国家。

话虽如此,但这个体制起初忙于整合利害,情感各不相同的众殖民地,因此往仍有许多印地安人居住的西部土地——他们称之为「未开拓地区(frontier)」——扩张一事,全权交由国民的自主性解决。政府则担任……或说假装成殖民者与印地安人之间的调解人,协助订立解决纷争的条约。

不过,实际上条约内容当然是以白人的利益为优先。众多契约之中,几乎没有任何对于印地安方有利的条件。不仅如此,白人们甚至会利用对方不识字运一点,在文件中写下与口头承诺相违背的条文,若无其事地进行诈欺。

政府虽然在法律条文中写着「与印地安人相处时,必须抱持最大的诚信」云云,另一方面却又发布「若有机会让对方失去所有权,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这样的政令。他们的真心话,从政府建立时将印地安「问题」交由战争部管辖便可明白(这个部门后来转为印地安事务「管理」局)。

由于新国家的成立,变得比先前更贪婪、更傲慢的开拓民,加上后续跟进的众多移民,一个个奋勇冲向前方那辽阔的「神所应许的园地」。这些人丝毫不在意条约——白人自己可以若无其事地毁约,事后再让政府承认;印地安人违约则大加攻讦,要求国家给予惩罚。

相对地,政府完全没有制衡这些开拓民。白人与印地安人缔结的条约中,没履约或毁约背约的少说也有三百余例,却完全没有人负责。反过来说,他们的工作就是挑出条约中对白人有利的部分,然后派遣军队惩罚那些「忘恩负义的野蛮人」。

于是,许多印地安部族为了求生存,只能忍辱负重地选择接受「文明化」——订立法律并整顿行政机关,经营以黑人奴隶劳动的农场,接受传教士的洗礼与教育,发展自己的文字甚至发行英文报纸等等。待这一切有所成果后,政府便毫无顾忌地将他们视为从属自治区,夺走已开发得相当丰饶的土地。

到头来,这个国家所提倡的「文明化」,只不过是将抢来的土地便宜卖给白人移民,培养最有价值的国民——白人自营农民(即使该地原先的部族酋长为白人父亲与混血儿母亲所生也一样),别说印地安人的繁荣与自立了,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管印地安人的死活。

等到过了十九世纪初——

一条让这些家伙原形毕露的法律,在些微的票数差距下通过了。

那就是把印地安人赶往保留区的强制迁移法案。

在印地安人享有自治权的指定保留区,进行让他们文明化的保护与监督,政府将会负担移居费用,并支付一定金额的生活费作为交出土地的补偿……一条白人们自称「实践人道主义与国家荣誉」的法律。表面上的那些漂亮话,不用说当然只是讲好听的;实际上,这是个把印地安人赶往边境,藉此抢夺他们所居那块肥沃土地的灭族政策。

政府对于移居费用几乎都会刻意低估,因此许多被迫踏上严酷旅程的印地安人,在抵达保留区之前,便已因为饥寒而倒下。

到了受迫迁入的狭窄土地上,不可能维持跟以前同样的生活,所以他们的日子过得相当严峻;更重要的是,彼此敌对的部族更因此被扔进同一块保留区中。

在这种敌意的推波助澜下,先到的部族与后到的部族之间,农耕部族与游牧部族之间,为了争夺保留区内的土地,产生激烈的争执。

不仅如此,白人们还闯入了原先划定的保留区,杀害了已定居在那里的印地安人,于是政府再度强迫印地安人们移居。

等到国内南北之间爆发战争,警备兵力因此撤离之后,印地安人之间又为了争夺保留区或单纯不合而彼此交战。

这个名为美利坚合众国的国家体制,成了碾压印地安人的机械。

不知不觉间,「四神」开始透过其他人或物,迂回地提供印地安人们协助。

一名出身于欧洲的火雾战士,将原先只是杀手集会场所的外界宿从根本改造起,将表面上的经济活动与交通机关融合进去,私底下柔性地打破了「不干涉人类社会」这项大原则。

「四神」便是受到此事影响。

或者该说,有几名火雾战士担心这片大地上发生的惨剧随时会让「四神」爆发,因此建议他们仿效外界宿的例子。尽管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四神」依旧接受了建议,开始提供人们些许的帮助。

「看遍一切星辰的男人」韧性坚强,试着调解政府与印地安人双方的关系。

「在雨中行走的男人」数度制止已成为火雾战士的同胞,不让他们惹事。

「在波涛上跳舞的女人」融入了强制迁移的队伍中,与人们共同哭泣。

只有一个人……挂着僵硬笑容的「指引亡者之路的男人」继续旁观。

然而,不久之后。

必然上演的悲剧终究要到来。

一个始终拒绝离开祖传之地的部族,最后终于放弃抗战,踏上迁徙之路。政府将交涉一路拖延到了冬季,迫使他们在荒野中流离。

政府节约费用让他们物资匮乏,所剩不多的东西更在路上遭白人劫掠;负责迁移的业者贪图暴利,替他们准备的渡河船只因老朽而翻覆;就连千辛万苦后才抵达的那块贫寒窄地,没多久也因为一纸「发现铜矿床」的报告取消了移居案,让他们不得不迁往其他更为遥远的地方。

在南北战争中,南部联盟为了取得海外资本相助,将改矿山当成交涉材料,因此采取了特例措施,强制而粗暴地驱赶碍事的印地安人。

在白人的逼迫下,一名少女倒在风雪之中。

祖父死于路上,父母遭到杀害,所属部族更有半敷人口消失。从前的生活已远去,再也无法回到那个时候。少女,在去路的严寒之中倒下了。她颤抖的小手中,握着某天一位爱哭女性赠与的指尖大雕像。

「喔,神啊,请救救我们吧。人类已经无能为力了。」

瘦弱的「指引亡者之路的男人」,将少女的祈求传至「四神」心中,让其回荡。

这个雕像,正是他为了聆听祈求,绞尽一切力量所制的「神」之心。是他委托三位同伴送到印地安各部族的黄金碎片。

少女的祈求虽是发自个人,却非她一人的愿望。此刻,尚有数万由世界织成的真正绝望不断出声求助,这是他们因一切已无能为力而流下的纯真眼泪。

神祇之一「清漂之铃」与神官之一「在波涛上跳舞的女人」平静地低语:

「这就是……『时间的通知』吗?」

「已经可以了……对吧?」

身为决断者的「在雨中行走的男人」与「殊宠之鼓」随即开口:

「神啊,吾友啊。这将是一段悲哀的旅程。即使如此,我们依旧要在心中说『这个决定正确无误』。」

「嗯。因为我们是『大地四神』。」

他们以言语指出道路后,并未说出由谁先行,便已迈开步伐。

担任迁移监督的骑兵队正准备踏过倒下的少女,却被突然出现的死者群啃食,又因为大雨而寻不着退路,并惨遭坠落的流星痛击,最后更为洪水所吞噬,一个也不留。

「哈哈哈哈哈!咱们居然在这种地方对全世界的『神授战士(火雾战士)』宣战啊!」

「目标是将美利坚合众国彻底破坏。没错吧?」

「为了让人们能如同老鹰飞舞于蓝天般自由。」

「好,走吧……踏上泪水之路吧……」

就这样,「大地四神」对人类社会的干涉与反击,一场后世称之为「内乱」的火雾战士相残戏码上演了。

时间是公历一八六三年,南北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

2—B.

——「明日,是所有时刻之中最为得天独厚的一个。」——

北美大陆中南部。

暮色已至的小径上,有个集团正悠哉地前进。

他们以那辆独一无二的马车为中心,组成了长达数十员的队伍,全员若非手舞足蹈,就是蹦蹦跳跳。假如再来点欢乐的音乐伴奏,孩童们说不定会以为是街头艺人或马戏团来访而奔来。这个团体就是如此地悠闲、愉悦。

不过,这里并非人山人海的闹街。

此处是方圆三百六十度皆广大无边的草之海——栅中平原(Llano Estacado)。

此外,马车则是华丽的共乘马车。

这车备有最新式悬吊系统,更有装饰了花朵浮雕的二楼,是辆需四匹马拉的大型车。

最重要的是,此一集团并非人类。

会让旁观者怀疑的原因在于,这些起舞的玩偶身上没有任何机关。

它们的外观,可说是形形色色。

身穿礼服的美丽公主、打了补丁的兔子、操线木偶魔法师,带着天使光环与翅膀的熊,只有黑边的影子画女神——它们的材质从布袋、木雕到玻璃制品应有尽有,小的可置于掌中,大的甚至凌驾在马车之上。玩偶们就这样组成队伍,在荒野之中旅行。

这时,在队伍前方意气风发地蹦蹦跳跳的大狗布娃娃——

「喔?」

它突然改以后脚直立,接着像人类一样伸出前肢抵在额前。

「前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唷?」

周遭同伴则是蹦蹦跳跳地回答:

「你该不会又把飞舞的黑白蝴蝶看成其他东西了吧?」

「搞不好是跟同伴走散的水牛唷?」

「那可就糟了呢。那些家伙啊,简直臭到我的钮扣鼻都要掉下来啰。」

其中一个玩偶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不对,是人类!」

「前方有人倒地不起」这个消息,就像球一样沿着队伍传了下去。没过多久,一名卧在马车二楼长椅上的男子缓缓起身。

「人类?」

此人是个纤细的美男子,口中吐出的声音,仿佛受到荒野之风调音般摇晃。他一身剪裁高级的西装,即使在夕阳映照下依旧洁白无瑕,怎么看都不像个旅人。

「我记得有跟对方殿后的斥候保持距离才是呀?」

坐在一旁的粗糙女孩布偶,用拘谨的声音询间。

「可能是没跟上强行军的成员。要让大家保持警戒吗?」

「有『他们』在,实在不太可能把一个人丢在那里不管啊,我可爱的玛莉安。」

相对地,男子则是回以足以令人融化的微笑。

被他唤作玛莉安的布偶,恭恭敬敬地低下头。

「我思虑不周,实在是非常抱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呀。总之我们先确认一下吧。」

依旧挂着微笑的男子,朝着仍在前进的队伍挥手。

「停下来,萝蕾塔。」

「是的,主人。」

马车本身给了回答,没有车夫驾驭的四匹陶瓷马一起停下脚步。

接着,整支队伍的玩偶全数照做。它们噤声不语,等待主人的下一道命令。

荒野应有的寂寥唐突造访,男子随即飞入空中。浮在周围的长衣,优雅而轻巧地托着他移动,一路飞越队伍最前端。在人影头上飘浮相伴的,仅有玛莉安一个。

「看样子,似乎不是斥候呢。」

「嗯,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孩子。」

从倒在地上那团破烂斗蓬与帽子之间,可以看见尚带青涩的少年容颜。他的右眼似乎受了重伤,外头包着血迹已干的布条,沾满泥土的双脚处处是擦伤与割伤,呼吸细微而急促,憔悴得似乎随时会断气。

为什么这样的孩子会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外呢……男子虽然有点疑惑,但他很快就把这问题搁到了一边去。实际上,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

因此,他一如往常地轻声说道:

「就趁这人还活着时吃了他吧。」

然而——

「  ……    」

男子朝对方存在所放出的力量,于千钧一发之际停住了。

少年在喘息之余,口中泄出了断断续续的话语。

「    ……   士  」

言语中蕴含的强烈感情,触动了男子的心。

男子收回力量,竖起耳朵细听少年的声音。

「  火  雾……战 士  」

他确实听见了那渴求的词语。

玛莉安将整个身体转向男子。

「主人……」

「嗯,我可爱的玛莉安……看样子,我们似乎找到了呢。」

这名男子——即使在近代其强大依旧名列前茅的「红世魔王」——「猎人」法利亚格尼,此时脸上浮现了充满欢喜之意的笑容。如今这片内乱中的大地,已成了「红世使徒」们的死地。费心在此寻找的东西终于现身,让他不由得喜出望外。

逐渐西沉的夕阳下,玩偶集团正准备扎营。

玩偶们以共乘马车为中心,围成了一重又一重的圆阵。马车的二楼,不知为何高高竖起了一面不搭调的(属于中华帝国的)旗帜。

法利亚格尼悠哉地靠着从马车上搬下来的长椅。

「你的运气真好。」

他并未掩饰自己的可疑,只是露出亲切爽朗的笑容。

「假如经过的是其他『使徒』,想必二话不说就把你吃了吧。」

「……」

对于那平稳中带有些许变调的话音,清醒过来的少年并未回答。

被叫醒后,他狼吞虎咽地解决递来眼前的面包跟水,随即靠着马车的大车轮蹲下,动也不动。即使约与膝盖同高的瓷偶们就在面前接力将柴火从马车后方搬来,少年依旧没有半点惊讶或动摇。

「人们常说,有所谓『命运的十字路口』。我跟你,注定了今天要在这个世界的角落相遇呢。」

「……」

少年依旧没回答,只从帽子底下露出比深渊还要昏暗的独眼,彷佛还陷在恶梦中一般,盯着在玩偶手中传递的柴薪、瞪着随大地起伏列队的各个非人身影。

「……」

法利亚格尼认为少年有这么做的需要,因此并未执着于那冷淡的反应。他仅仅像从柴火对面那名人类身上抽出自己需要的部分一般,把话题继续下去。

「无论如何,希望你能详细告诉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想,能够让你实现愿望别无他人,唯有眼前的我唷?」

此时,玩偶们已在一旁整好队伍,等待主人说完话。

玛莉安则像个负责传话的管家一般,轻巧地站在长椅的扶手旁。

法利亚格尼以带着笑意的温和眼神,示意许可。

女孩布偶甩着轻飘飘的头发向前一步,接着弯腰一鞠躬后向主人报告:

「野营准备完毕。」

「辛苦了。」

男子对于这做作的应答很满意,他手掌一翻,以手背朝下,指尖朝向柴薪。在那不知不觉已昏暗得难以看清彼此脸庞的暮色中,可以看见他的指尖点起了浅白色的火焰。

刹那间——

「…—」

少年的目光彷佛爆炸一般,猛然一亮。

见过的现象带来冲击,加上因而苏醒的莫大憎恨,使得他睁圆了眼睛。

「——!」

他以快得连起身动作都看不见的速度踏步向前,同时以右手拔出插在腰后的手枪。不仅如此,他更以左掌拉动击锤并开枪,而且命中了目标。

直到支配这一带的凶猛爆裂声与炫目枪口焰消失后,少年才进行确认。

这次拔枪快得可用「神速」形容,完全无法想象是生平第一次。

然而,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真不简单呢。」

若无其事的法利亚格尼出声赞叹,靠在长椅上的他连姿势都没半点动摇。他伸出手掌安抚那些以玛莉安为首开始騒动的玩偶,开口表示:

「唉呀,我不是指『开枪』这件事,而是在赞美你的射击技术……话又说回来……」

他轻轻捏起停在自己眉心的铅弹,然后将子弹举到眼前,让保持开枪姿势僵住的少年看清楚,并且说道:

「『这样』是没用的。」

「——」

此刻的沉默与先前不同。完全出不了声的少年,只能看着自己射出去的子弹被再次由对方指尖涌出的浅白火焰烧得无影无踪。

确立彼此的高下后,法利亚格尼直指核心。

「没错,这样拿不到你想要的『火雾战士』的性命。」

「——!」

与先前同样的激昂,令少年心中的天秤一口气向某侧倾斜,但是他无法动弹。这并不只是因为刚刚证明了自己的武器毫无用处。更重要的是,那个在夜幕深处微笑点着指尖火焰的男人,存在感强烈得令他不敢妄动。

「——……」

「可是,我刚刚说过了吧?你运气真的很好。」

那对浮在白皙俊脸上的双眸,既像深沉的蓝又像澄澈的紫。它们似乎抓住了少年,将一切全挖了出来。不仅如此,这名依旧十分可疑的男子更用无比友善的口气,再次提出要求。

「我再说一次吧。能够让你实现愿望的别无他人,只有你眼前的我。先让我听听你的遭遇吧。等你说完之后,我再说说我们的故事。」

语毕,少年彷佛得到了允许一般——

「……」

放下了那把没有丝毫颤抖的枪。

法利亚格尼与少年夹着熊熊燃烧的营火,并藉由冒着热气的咖啡,讲述彼此的故事——一边话多且夸大,另一边话少又粗略——当故事告一段落时……

「什么嘛,为什么会有人类在?」

一个带着戏谑口吻的声音,彷佛算准了时间般落下。

「!」

对于异变过度敏感的少年,瞬间压低姿势并转过身去,将枪口指向上方的声音来源。这只不过是他第二次拔枪,动作却十分洗炼,而且比刚才更快。

法利亚格尼苦笑着将少年搁在一边,抬头看向本来预定的会谈对象。

「唉呀,两百年没见了吧,我的老朋友『琼树万叶』柯犹特?」

话音朝着马车二楼的扶手而去——有个男子灵巧地蹲在那里。

这人看上去年纪约三十上下,容貌十分讨人喜欢。他的体格相当奇妙,个子高瘦肩膀却很宽,身上那件兜帽外衣沾染了旅途风尘,看不出有携带任何特别的武装。唯有挂在男子那对手腕上的两串钥匙,随着他的开朗笑容叮当作响。

「呵呵,正好两百八十年,所以该说三百年吧?我的老~朋友『猎人』法利亚格尼?」

「这种小事就算了吧。话说回来,幸好隔了三百年这『金旌符』还是能正常运作。为了保险起见我先问一下,没被『任何人』察觉吧?」

说着,法利亚格尼看向竖在马车上的旗帜。

那面在缓慢夜风中无力垂下的旗帜——「金旌符」,是种能够将持有暗号符之对象物体召唤到旗下的宝具,为法利亚格尼的众多收藏品之一。

附属的暗号符共十来张,效果所及范围约数百公里,虽然它有「暗号符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启动」与「召唤时旗帜不得移动」等麻烦之处,但想在这种荒郊野外于避人耳目的情况下和他人会合,利用这个宝具可说再适合也不过了。

那个名叫柯犹特的男人,在空中纵向翻了三圈后轻巧落地,一副没把持枪少年放在眼里的样子站在他身旁,还把暗号符——一个巴掌大的徽章——拿在手中晃来晃去。

「你这话是在对谁说啊?『这玩意儿』只有最后集合时才会到而已。就算东海岸成了英雄豪杰们的博览会场,或者密西西比一带成了双重战场,宝物或情报依旧手到擒来。这样才算得上『华丽行事迷倒众生』的本大爷『琼树万叶』嘛。」

「呵呵,看见你们如此自在,我们小心翼翼地从海魔掌控的太平洋侧进来,反倒变成愚蠢的胆小鬼了……嗯?」

说着,法利亚格尼这才发现,柯犹特那群总会突然从旁现身的同伙们,今天居然一直没露脸。

「这么说来,其他『宝石一团』的成员上哪去了?」

法利亚格尼随口一问,柯犹特的肩膀就夸张地垮了下来。

「因为啊,法克斯跟东赛也是『愚蠢的胆小鬼』呀,他们不想自己往地狱的油锅里跳。至于伊南娜,我就连她去了哪里都不晓得啊。」

在他打趣时,玛莉安以小托盘将咖啡杯端了过来。

「请用。」

「喔,谢谢。这位淑女真是体贴呢。」

柯犹特边喊烫边品尝着咖啡,同时更把脸靠向娇小的布偶。

「你就是传闻中那位『可爱的玛莉安』吗?这年头能让『魔王』费力创造的『磷子』可不多见了,更何况还做得颇为精致,因此大家对你的评价很高喔?」

「不、不敢。『宝石一团』以『极微齿轮』事件、夺取『黄金窑』、毁灭『猪岳党』等案轰动世间,小女子不时能听见诸位的大名。」

面对眼前将托盘前递,弓身行礼的「磷子」——「红世使徒」制造的仆人——柯犹特并未令她感到半点隔阂,露出开朗的笑容。

「嗯,嗯。大家都认识我的感觉真不错呢。不过啊,最近那个和人类连手的奥梅斯老兄老是来妨碍我,于是我又整回去,成天在瞎忙……」

一想到「人类」,他这才将同样的笑容转向身旁的少年。

「……虽然现在才问有点晚,不过这个人类是?」

他不但伸手指着对方,还将指头戳进了枪口中。

「!」

见到少年对于他们「吃过人」一事显得十分畏惧,法利亚格尼笑着出言解围。

「你可别乱来唷,柯犹特?他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帮手呢。情报呢,现在也等于是为他而买的啰。你应该很想要我打算作为此事报酬的那个宝具吧?」

「如果真的那么想要,就算得使尽浑身解数我也会把它弄到手……不过呢,我实在没兴趣让可爱的玛莉安伤心,所以赶快进入正题吧。」

这话让法利亚格尼的笑容变得有点僵,但他依旧将手往下一挥,示意少年把枪收起来。确认少年不甘不愿地把枪插回腰间后——

「你只要去感受该理解的部分就好,仔细听吧。」

说着,他不知从哪取出了一块暗色金属圆板,丢入火中。

火星随着柴薪爆裂的声音四散。

正当少年心想「这散法真是不自然」时,由火粉形成的红色风雪,缓慢地画着螺旋飞舞而上,过了好一会儿,这些火粉在他脚下织成了一个薄薄的图形。

「!」

这是一幅画在深夜地面上的巨大地图。

法利亚格尼从长椅上起身,笑嘻嘻地说明:

「刚才的铜镜叫做『玻璃坛』。如你们所见,它是个能映出广大范围内正确地形的宝具喔。这个形状呢,就是你所居住的大陆。」

「……」

少年不明白那个「铜镜」是什么东西。只是出了神地盯着自己生活的国家俯瞰图。

火粉将北美大陆精致而立体地描绘了出来。大体上,是个东北方膨起的倒三角形,南方从墨西哥到南美大陆之间的地峡,像钩子一样形成了一个凹进去的海湾。

「这里,就是我们目前所在之处。」

法利亚格尼这么一说,美利坚合众国南部中央的台地便亮了起来。

「需要说明的部分,大概就这样了吧。」

接下来,他让地图本身面积保持不变,更换了火粉的配置,将中部与东部放大。

盯着地图看的柯犹特,晃了一下手腕上的钥匙串后指着地面说:

「首先,这玩意儿是密西西比河。」

一条漂亮地将大陆中部与东部隔开的纵向长河,在图上显得特别明亮(我们一般称呼的「西部」并非北美大陆的西部。在美国建国初期,这个词是指接近东海岸的阿帕拉契山脉以西,现在则是指密西西比河以西,因此也包含了中央平原地带)。

「从去年冬天起义后,外界宿那方的火雾战士,也就是所谓的东军现在——」

「……」

即使听了法利亚格尼说的那些故事,这个词依旧让少年濒临爆发边缘。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凝视地图,将人家提供的复仇之路烙印在仅剩一只眼睛中。

柯犹特感受到了这股热度,却一脸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

「——尽管他们与『四神』率领的西军交锋时连战连败,已经被逼到了河边,不过这似乎是他们预先安排好的行动。根据萨谬尔大叔的通告文……呃~」

说到一半卡住的他,从某处掏出一张纸看了起来。

「对对对,他们是『藉由缩小战线而集中战力』啦。堪萨斯那一战之所以能阻止对方进攻,就是这么做的成果。靠战争吃饭的家伙对于这种调度还真拿手呢。」

有个小小的火焰标记了比密西西比河还要稍微偏西的某处,似乎是该次战场的地点。

法利亚格尼思考了一会儿,将自己搜集到的情报提出来对照。

「关于堪萨斯之战,我们也有听说。记得是『悼文吟诵人』报了一箭之仇,让双方打了个两败倶伤。说真的,我原先还以为他们三两下就会被逼回东海岸,所以感到相当意外呢。习于战争的欧洲方,本领确实值得称道呢。」

「呵呵,玛琼琳的猛攻似乎连『四神』也吃了一惊呢。看样子,他们完全没想到会碰上敢正面挑战自己的疯子吧。然后呢——」

柯犹特在地图上标出了一些新东西。

密西西比河长长的两岸,共有数十处点起了火焰,其中偶有几处较为偏离河岸。

「自从堪萨斯之战以后,两军都将战力分散各处,彷佛在下残局棋一样,于重复着小冲突的同时,不断找寻给对方重大打击的机会,整体呈现胶着状态。不过……」

法利亚格尼抓到了句尾那微妙的转折,出言询问:

「不过?」

「尽管这只是为了保险起见而搜集的情报,不过『化妆舞会』从东边进来了。」

法利亚格尼有些意外地「喔?」了一声。

号称这世界规模最大的「使徒」组织——「化妆舞会」。他们虽然绝不主动挑起大规模战争,却总会在战事发生时插一脚。即使这回是火雾战士之间的内讧,那个组织的习惯似乎依旧不变。

柯犹特举出了几个位居该组织核心的将帅名字。

「毕竟利维佐和波索因已经露脸了,所以他们显然是来真的。那位可怕又漂亮的三眼大人还是老样子难以捉摸,真教人头痛耶。」

「我之前才听说他们忙于那场用普鲁士来玩的『游戏』……算了,也只能小心别受他们牵连啦。话说回来——」

在把这事摆进注意事项的同时,法利亚格尼看向地图上某一点,加强了该处的火势。

那是各火焰中离他们现在位置最接近的一点。

「袭击『这里』的是什么人,你晓得吗?」

他出声询问,眼睛瞄向少年。

少年也明白他的意思。

这里就是自己「该理解的部分」。

也不知柯犹特是否注意到了这两人的交流,他看向地图表示:

「喔,先前以他们行动范围代替定金的那支部队吗?那支在密西西比南部拚了命捣毁开拓村的部队……记得命令书上写的名字是……啊,有了有了。」

他理所当然地拿出了与外界宿敌对那方的文件。

「袭击那个村子的部队叫……『帕迪尤卡』吧。」

找出自己该走的路,并且了解该怎么做的少年——

「——『帕迪尤卡』——」

彷佛要把这个词烙印在灵魂上一般,轻声复诵。

法利亚格尼满足地看着情绪强烈的他,开口说道:

「找到你的敌人了呢。」

「——嗯。」

简短而低沉的回答,深深地渗进了荒野天地之中。

隔天早晨,一行人出发。

踏上复仇和欲望之旅。

3 复仇者

3—A.

——「反抗暴君,即是顺从神祇」——

「大地四神」为了彻底破坏美利坚合众国挺身而出,由落基山脉沿线的保留区起义,开始朝着国家中枢所在的东岸进攻。

他们将挡在路上的……应该说,遇上的合众国军人、测量技术士、工人、开拓民、商队、矿山技师等,不分男女老幼全数收拾得一乾二净,就连幼儿也不放过,无比地冷淡、坚决,有如雷霆般向前奔驰。

然而,以东岸为根据地统筹经营的外界宿,事先已经为无法避免的动乱做好万全准备,司令部应对之迅速不输「四神」。

外界宿方靠着散布在中央平原的火雾战士斥候部队察觉「四神」的发难与意图,立刻下令全员按照既定路线撤退与集结。在寻求会谈以拖延进军脚步的同时,他们也定下了最适合阻止敌军的预期接敌地点,整军备战。

然而,要求一切完美无缺实在太过困难,刚开战时的混乱,使得违令单独挑战或以少数部队奇袭者再三出现。当然,一切袭击全遭「四神」击溃,但就结果而言,这点也带来了好坏两面的影响。

好的那一面是——虽然这绝对算不上什么喜事——他们确认了「四神」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即便对手是火雾战士,依然不留情地格杀。开战之后,同情「四神」的声浪依旧很大,这种激进作风便成了巩固全军决心的材料。

坏的那一面,则是那群有勇无谋的家伙们在会谈中动手,使得己方陷入在做好迎击准备前便已开战的危机。另外,此后「四神」再也不接受任何的交涉。因为外界宿方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仿效了所谓白人的手段——袭击答应会谈的对手。

尝试对话的理性虽然只拖慢了「四神」方的脚步几天,但原先打算靠快攻来场短期决战的他们,却因此使得胜机远去。

原因并非出自外界宿方所集结的战力。

而是来自集合至他们麾下的己方战力。

「大地四神」终于对行径残忍的美利坚众合国与蛮横至极的人类社会露出獠牙,听见此事后,众多火雾战士争先恐后地自世界各地赶来加入。正如外界宿司令部对于动乱早有准备一般,他们同样也等待着起义的一天。

其中最多的,当然就是在化为战场的大陆上与「四神」并肩作战、患难与共的南北美印地安人与爱斯基摩人们,亦即美洲先住民中的火雾战士。

而既然得用上「最多」一词,也就代表阵中也有其他人种的异能杀手。其中有遭白人歧视的,也有老练善战而受人尊敬的……数量远比司令部预期的还要多。

有件事令人不知该称赞或该恐惧——火雾战士们不分敌我,都对「四神」的心情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理解。将他们区分成不同阵营的理由,就只是身为异能杀手的使命感与矜持,以及偏重义理人情的感性因人而异罢了。

对火雾战士而言,人种之间的差别意识原本就比较淡薄。他们(*镇)整日忙于生死一线间的战斗,所以对强者总会抱有相应的敬意,不因出身而有区别。即便他们多数是不喜成群结党的独行侠,但愈是自恃己身力量者,也愈懂得尊重其他力量强大的人。

更何况,他们能藉由寄宿于体内的「红世魔王」享有最低限度的共识,以自在法「达意之言」毫无语言隔阂地沟通,更因游历世界而不至于让价值观轻易僵化。尽管异能杀手之间的冲突是家常便饭,但那往往是因为复仇与使命、利害等切身而重要的理由,动机与人种相关的极为稀少。

然而正因如此,尽管起义一事显然偏离使命违背了大原则,依然有众多火雾战士投身于「大地四神」的阵营。对于他们而言,「四神」是值得尊敬的强者,拯救受虐人们的仁者,为了守护秩序而勉强自己容忍的犠牲者,更是孤军奋战的勇者。

更重要的是,其中除了美洲先住民以外的异能杀手,将美利坚合众国视为「近年人类社会上过于显眼的失控」之象征。他们打算将累积已久的愤怒与怨气,趁着这次起义一吐为快(悠哉的「红世使徒」们只把人类社会的发展视为「了不起的进步」,两者相较之下显得颇为好笑)。

换句话说,这个时代的火雾战士们多多少少都有加入起义方的理由,战火扩大也就成了必然的趋势。从起义到双方会谈不过数日,事态便已远远超过当事者「四神」们的预料,膨胀为火雾战士之间的内讧,背景因素便在于此。

集结于「四神」麾下的战力之中,有个集团。

这个集团人数最为众多,却显然是其中的杂质。

那就是美洲先住民火雾战士们带来的人类。

散布在大陆各地的印地安部族战斗部队。

既然这是一场以彻底破坏美利坚合众国为目标的正义之战,印地安人当然应当该参战……对于美洲先住民火雾战士们而言,这是种「极为理所当然」的想法。因为他们将「四神」的起义误解成与全人类社会之间的战争了。

当然,「四神」们根本没这种打算。

尽管他们的目的是让联邦政府失去功能(包括消灭联邦军的实战部队),以及排除白人移民,但是他们也认为,此后大地的新样貌,必须在与外界宿寻求彼此妥协点的同时慢慢地构筑。

具体来说,他们想快攻拿下东岸一带含首都华盛顿在内的合众国重要据点,藉此消灭国家体制,并以这个既成事实,让外界宿接受「所有白人势力从此地撤退」一事。

逼外界宿达成妥协,恐怕就是这场脱序行动的最大极限。

他们打算用最快速度彻底破坏美利坚合众国,粉碎敌对者的士气,让敌方认清「已经无法挽回了」一事,硬生生地吞下结果。

这个计划,在火雾战士们出乎预料的集结之下大幅走调。他们被高昂战意蒙蔽了双眼,将「现今人类社会的型态」这种难以触及的东西视为敌人。要击倒它、战胜它,也就意味着得颠覆全世界的秩序。

此外,印地安部族的参战,也让人世间开始了一场无谓的战斗。为了避免遭合众国军或外界宿方的火雾战士消灭(虽说印地安人只是人类,但他们已经成了共犯),印地安人必须拥戴火雾战士,组成一个隶属于统一指挥下的集团。

就这样,等「四神」回过神来,手下已经有了一支难以统御的军队,更因此被扯进了大规模的战斗中。想守护的人与追随者成了重担,毁掉了他们「速战速决」的企图。想让对手感受到「一旦起义成功,自己便会遭到毁灭」的威胁计划,也宣告失败。

从西方进攻的「大地四神」一众为西军。

以东海岸为根据地的外界宿方则是东军。

两阵营无心中让战火延烧的举动,在事件爆发后,显然很快就演变成了一个彼此都极为熟悉的词——「战争」。

内乱的第一场大规模会战——堪萨斯之战,由于两军都抱着「如果这一击能决定胜负」这样的期待,因此成了没有任何花招的全面冲突。

淹没了整片荒凉山野涌来的西军怒涛,震撼了东军指挥部。

尽管大半都是能用「封绝」——除了「红世」相关者以外全数静止的因果独立空间——使其瘫痪的印地安人类,这种反抗的景象,在无论多憎恨世界样貌依旧选择站在守护秩序方的东军将士眼中,已经带来了足够的冲击。

即使如此,使命感依旧让东军将士下定决心,绝不能让眼前这股汹涌的反抗怒涛淹至东岸。他们毅然挺立于大军之前,化为告诉对方世界样貌难以撼动的坚壁阻挡其攻击,更化为制止反抗者的铁锤粉碎其防备。

双方的军容与他们怀抱的决心,令一场空前的内讧转为与其规模相称的壮烈厮杀,强者弱者,老手新人,平常与「红世使徒」交战得经历数百年才会出现的死伤人数,光在这一战便有如开玩笑一般地达到了。

自相残杀所造成的犠牲者,多到让两军为之战栗。然而更令他们恐惧之处,在于那实在无药可救的战士习性……换言之,即使对方同样是火雾战士,即使这场战争是个悲壮的误会所致,他们依旧会和处理个人的争斗时一样——将对方彻底了结。

亲自体验过大规模的战斗后,每一位异能杀手都能切身感受这场内乱真正的危险之处所在。或许,意图决定世界是非的战争,本身就会将世界导向一个没有任何人期待的方向。然而对冲突双方来说,各自都有让他们不能罢休的立场。

堪萨斯之战以后,两军之所以将战线沿着密西西比河拉长,到头来除了「有必要重新编整消耗战后两败倶伤的军队,并寻找对方的空隙以待下次决战」这个表面上的理由外,「认识到战争代价」这个理由也占了很大的成分。

起义的「大地四神」,面临了只能以讽刺形容的窘境。

他们明明是为了击倒敌对的人类才挺身而出,现实中在战场上倒下的,多半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人类。

加入西军的印地安部族战士们,无论是在堪萨斯之战中还是战后的密西西比河南北小冲突里,都会因为有勇无谋的冲锋而死。

东军于堪萨斯之战中,无论是在可以修复的封绝里还是在外头,都会毫不留情地粉碎他们。该场战役之后,只要他们与火雾战士共同行动,也会当场将之歼灭。这并非出于「不能饶恕反抗秩序者」这种观念上的理由,而是来自极为具体的战争理论……假如轻易容许西军的共犯,有可能让加入西军的趋势散布到整片大陆上。而这项担忧,很可能是对的。

朝堪萨斯前进却没能在战前会合的部族,所在多有。尽管听见战场上堆起了尸山,回头的仍旧只有半数。剩下一半,则在战后加入了西军(不过,若要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此后参战的人类数量锐减,直到战争结束,都没有引起更大的趋势)。

战后会合一事,同样也发生在火雾战士这一边。单纯想看清情势的慎重派也好,情报传达较慢以致迟来的人也罢,东西两军将这些后到的援手悉数吸收,军容逐渐壮大。即使东军指挥部知道会对战争不利,依然发布了公告,要大家若担忧世界的存在模样则勿参战,尽力于完成本来的使命——消灭「红世使徒」。

这对于什么也来不及做,只能眼睁睁看着世界变化的「四神」而言,同样无比讽刺,但他们对此反倒早有了觉悟。

假如严词拒绝集结而来的人们,想必不会出现「西军」这个集团……然而,他们没有那么做。或者该说,他们没办法那么做。

来到这里的每张脸上,尽是现今世界所造成的战意、愤怒、郁闷以及希望。见到这些以后,他们才终于发现一件事。

世界的法则,将时势和机运倾注在这场大规模战争上。

就连他们的起义,也只是因为这无法避免的巨大波浪一角早已堆起了柴薪。

火雾战士不能不将积蓄已久的情感爆发出来。

就这样,「大地四神」将「靠自己速战速决」这种轻松又自以为是的想法扔掉,做好面对一场苦战——率领追随的人们战斗——的觉悟。

在密西西比河东西两岸进行的种种小冲突,就是证明。在堪萨斯之战没做出什么象样指挥的他们,开始认真地摸索应对下一场战争的方法。

他们当前的战略,是派人前往东军主力所撤往的地区——密西西比河中游——进行广范围的威力捜索,在寻找对方根据地的同时盘算动手时机。正如「堪萨斯之战」这个名字所示,其实西军的势力范围离密西西比河还差了一点点。他们的大目标,便是从这里打开缺口后自汇流于中游的密苏里河沿岸一路突破,打向东岸。

同一时间,他们也将本来要采取的行动——袭击白人势力——大半交由印地安部族去实行。这是为了两个目的:对外,他们期望能藉此引得敌方蠢动,让战力吃紧的东军把战线延伸得更为单薄;对内,则要让集结至此的印地安部族,将激昂的感情找个对象发拽出去。

袭击部队的统帅,交由经验老到的火雾战士担纲。如果只是随心所欲地杀戮破坏徘徊,一来会成为对方各个击破的标靶,二来也无法达成战略上的目的。那残酷、激烈,且目的在于情感爆发出来的袭击,还有遵照计划冷静而确实地移动与补给(人类们有这个需要),需要有一个自制力够强的人,才能清楚地将两者区分开来。

如上所述,由于为了下次会战所做的准备,以及作为其契机的断续小规模战斗,都以密西西比河邻近地区做为舞台,因此统称为「河畔之战」。多亏了人类社会中正打得如火如荼的南北战争,东西两军得以躲在封绝中秘密地冲突,甚至是毫不遮掩地光明正大互咬。

结果,火雾战士夹着主战场往南北延伸的秘密宿营地,成了这场河畔之战的主战场,双方便在周边区域的城寨、开拓村、物资集散地以及商队所在处等地,不时地你来我往、攻守交换,火雾战士与人类都因此受到了极大的损伤。

东军虽然投入战场的总兵力居于劣势,但他们的前线部队全员都是火雾战士,更利用了联邦政府的电信网,弥补在宽广战区调动部队的间题,因此在面对结合了印地安部族的西军时,主导权几乎都在东军手中,因此得以坚守战线。

捕捉到敌方动静的东军成员(外界宿里也有相当多的人类),并未倚赖使用者稀少的远话自在法,也没特地派人担任既不确实又花时间的传令工作,只要一封电报就能把情报传达给指挥部。只不过,现在正处于南北战争中,因此电线不时会遭到切断,要联络处于其他领导系统的南部时也不够灵活。因此,在南部的密西西比河以西地区,西军印地安部落的攻击可以说几乎无人抵抗。

后来,西军终于发现敌军那不寻常的对应速度源自电信,于是开始仿效人类切断电报线路与破坏其中继站,并在往西部延伸的铁路网——让各方人士涌入西岸,实质上给了印地安人最后一击的淘金潮,早在十多年前便已开始;而大量卖地于民的法律措施自营农地法,也已在两年之前成立——进行同样的行动。两军在这方面的攻防,便成了河畔之战的主轴。

东军首脑们也好,「大地四神」也好,都在这一连串的小规模战斗中,致力于重新建立这场火雾战士初次内战的统帅体制。无论是谁,都不敢乐观地以为这场战争可以在短期内结束,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内乱的惨剧,这才刚刚开始。

堪萨斯之战以后,又过了约半年。

开战数个月内,「红世使徒」消失得无影无踪,北美大陆成了火雾战士专属的战场。即使偶有潜入敌后的破坏、侦察或防守、救援残存据点等例外,战事本身依旧局限在密西西比河邻近的小冲突。

打破僵局的时间在初夏——「大地四神」秘密地订立了计划,准备攻击兼为电讯和铁路两者节点的东军根据地。虽然直接原因是他们得到「来自欧洲的增援将于近日抵达该都市」的情报,但实际上则是当事人们单纯认为已经凑齐了经得起会战的战力。

而且,这么想的并不只是西军。

两军都认为,时机已逐渐成熟。

引爆的场所,位于密西西比河中游。

该处位于密西西比河与密苏里河汇流处,同时也是通往西部的玄关口。它就是在水陆两方面的交通上皆为要冲,人口将近二十万的西岸大都市——圣路易斯。

西军以设在其卫星都市群之一的东军营地为目标,开始进军。

数支部队从南北绕道,负责第二次会战的前哨战——隐瞒西军主力所向的佯攻。

在其最南端,有一支部队刚从袭击南部的途中归来。

他们由一名率领印地安战士的火雾战士所率。

部队名叫「帕迪尤卡」。

3—B.

——「这是个迎接死亡的好曰子。」——

没有风的黎明,无比地寂静、寒冷。

朝远方婉蜒而去,不能称之为道路的狭隘野地——将邻近一带围了起来,杂乱纷立的陡峭岩山——将不动的山野搁在原处,悠然飘动的大片云朵——稀疏的灌木,巨大的岩石群,甚至是仅剩一轮孤影的月亮——一切都染上了澄澈的深蓝色。

持续数周的旅程到了尽头。这里,就是那无名的终点。

「……」

比利・霍金坐在共乘马车入口,让风吹拂恣意生长的头发。他感觉,此刻眼前的景色,是自己生平所见最美丽的一幕。然而,尽管有此感触,少年内心仍未朝美景偏去半分。他的心,只为这片深蓝色的彼方倾倒。

不消半日,与比利有着血海深仇的火雾战士,便会率领印地安部族来到此地。

协助他的「猎人」法利亚格尼,决定在这片离西军本营及预定战场最为遥远的山地设陷阱埋伏。马车所停之处,位于堵在平原之间那片岩山中唯一宽度足以让马匹通过的平坦小广场。要让数台马车通行倒还无妨,若要让相当于一支部队规模的人数在此布阵就太窄了。敌军应该不会提防才是。

(这一天终于来了。)

一想到这里,比利便因为右眼的痛楚而皱起了脸,同时用他独特的方式自嘲。

(讲得好像我来这里能派上什么用场一样嘛。)

打从被捡起那天直到现在,他从未对法利亚格尼一行有过任何贡献。不仅如此,他就连要做的事也全由别人负责张罗,他就只是待在这里而已。

让别人救了命,拿别人的食物和水,给别人包扎伤处,听别人说发生了什么事,由别人替自己寻找仇家,坐别人的交通工具代步,就连作战计划都是别人拟的——

不过。

他一点也不觉得丢脸。

少年并不是傲慢,而是没空闲这么想。

他本来就是毫无计划地追逐仇人,因而倒在在荒野之中。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得到什么成果之前,一切已便宣告结束。

他只是因为有利用价值,才有如今的境遇。

光是能加入这场以杀死自己仇家为目的的战争,便已能说是超越幸运的奇迹。

(只要杀那些家伙用得到我就够了。)

为了蓄积爆发所需的压力,少年重新将这些念头当成眼前的景色一般。淡然相对。他将得到的东西中,唯一自己积极以对的那样从身旁拿起。

以少年的身材来说,这玩意儿显得大了点——它是一把拥有杠杆式枪机,点44口径,装弹数13发的亨利步枪。这种枪诞生仅仅数年,可说是最新型的枪,而且比利手上那把更是少见的骑兵款式。骑兵款式的全长比步兵款式要短了一成,重量则轻了两成,但装弹数也少了三发。连枪带弹以及装武器的木箱,全都是相遇数天后「琼树万叶」柯犹特从某处弄来的。

自从拿到这把枪以后,比利在旅途中只要有空就会举起枪来射击。

这是为了习惯操作。让眼手熟悉枪枝,训练身体承受枪的后座力。

虽然枪对火雾战士来说似乎毫无意义,但它可以用来杀印地安人。

既然如此,这就是自己该做的事,是自己不能不承担下来的任务。

他会在早晨、傍晚这些野营的时间离开马车……虽然握起来很重,但比利并未替枪做什么多余的加工。因为柯犹特一句「这玩意儿已经比步兵用的短而轻啰」拦住了他。

白天移动时,少年会在马车的一楼与二楼摆出各种姿势,甚至尝试瞄准移动的目标……由于这把枪保持在随时能发射的状态,因此他会特别留心枪口的方向。法利亚格尼则是笑着说「不用在意」。

无论是令眼睛充血的热风中,或者是避雨休息时都一样……比利已经放弃以取巧的方式加快装填速度了。因为玛莉安告诉他,想要熟练只能脚踏实地。

即使风大得能把玩偶们吹走而躲起来避难时,或者是雾浓得差点整台马车摔下谷底时亦然……比利会跟玩偶们一起收集空弹壳,尝试制作适合自己的子弹。

他在枪口前描绘仇人的样子,一心一意地射击,把肩膀与手掌弄得鲜血淋漓。

马车的主人法利亚格尼,沿路同行负责收集情报的柯犹特,以及围在他们身边以玛莉安为首的「磷子」们,这些一点也不普通的旅伴们,对待少年的态度全都十分自然,没有半句抱怨。相反地,他们挑明了说「既然要帮忙取得目标物的棋子自己为了提高成功率而努力,那我们当然乐意协助」。

话中的「棋子」比利本人,也在听清楚他们的想法之后暗自感到欣喜。

正因有所图而非出于同情,所以只要目的仍在便不会背叛,可以安心。

能够让内心那无比纯粹的愤怒与憎恨熊熊燃烧,此刻,是多么的美好。

少年就在这欣喜、安心、美好的复仇之旅中,持续磨练自己的心与力。

如今,时候终于到来。

(只剩下半天了。)

把累积的情感全释放到夺走自己一切的家伙,用磨得精亮的武器刺穿将那幅画面烙印在自己眼中的家伙——复仇的时刻已到。

从存在深处涌起的昂扬感,化为粗糙的渴望与甜美的焦躁,在快乐预感的点缀之下,即使身处于美景之中,它依旧强烈且愈显炽热,在那仅剩的独眼中闪耀。

少年握起已经等于身体一部分的步枪,头上随即传来——

「嘿。」

「……」

站在后面的柯犹特,探头打量着比利。

虽然男子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但他还是老样子没有半点脚步声,就连半点气息都感觉不到(跟四处散发自身存在感的法利亚格尼完全相反)。在旅途中,比利已经被吓过了好几次,反而已经习惯受惊吓了。这次他也跟往常一样,直到现身后钥匙串才开始叮当作响。

「今天早上不练习吗?」

「……」

由于比利不回话已经成了惯例,因此柯犹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算啦,要是被对方的斥候听到枪声可就糟了,现在先休息该算是正确选择吧。」

「你们两个都没有休息的空闲唷。」

法利亚格尼与平常没两样的声音从二楼传了下来,代为响应。

「过了中午,那些家伙就会抵达这条路上——这是你自己弄来的情报吧?你们得赶快离开才行。玛莉安,准备得如何了?」

「篷马车已在昨晚安排好了,只剩下这张『晕涂』了。来,快点搬吧。」

「是的,玛莉安小姐。」

从看不见的二楼传来「磷子」们干活儿的气息。

「好,那么——」

没多久,穿着白西装的高大身躯从上头跳了下来。法利亚格尼并未着地,而是浮在长衣之中转向柯犹特。他的态度与先前大不相同,以坚决而严厉的声音说道:

「今天我们多半会忙着作战,你千万要从东西两军手中将我的『磷子』们——尤其是我可爱的玛莉安给小心、确实、万无一失地保护好唷!」

他隔了坐着的比利伸出手指警告柯犹特。

「……」

被警告的那位仁兄则是一笑置之。

「哈,你实在太过操心啦。既然本人『琼树万叶』接下了这项任务,需要害怕的大概就只有天谴神大驾光临啰。话说回来,我才担心你们出乱子呢。东军的南队是由劳克德那个家伙负责警戒,可别闹太大被他看见啰!」

玛莉安随后追了下来,法利亚格尼则是温柔地抱起她以脸磨蹭。柯犹特早就习以为常不论,现在就连比利对于这「两人」的样子也已见怪不怪。

「这可不行唷,玛莉安……之前也告诉过你了吧?唯有让我和少年两个人孤立奋战,才能够活用这个稀有的机会。」

「别这么担心,小玛莉安。战斗的对手,只是以『接触东军斥候』为目标的佯攻部队。西军不会把贵重的火雾战士安置在队长以外的位子上啦。」

柯犹特依旧挂着笑脸这么说道。

(话虽如此,为~什么一支边疆部队会放个这么难搞的厉害家伙啊?)

但他没将会让这位忠实「磷子」不安的部分说出口。

法利亚格尼很感谢他的体贴,同时也努力地露出轻松的微笑,尝试讲述自身的经验以安抚这位邂逅至今才十五年的挚爱。

「放心,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个『红世魔王』,就算没有你们掩护,一样可以轻松得胜。更何况过去也有不少次这样的经验……还是说,玛莉安觉得我的实力不够可靠?」

反驳被挡住的玛莉安微微垂下头。

「我明白了。」

说完,她便从那双臂膀中飞了出来,浮在坐着的少年面前。

「……」

跟吃了一惊的少年四目相接数秒后,她低下那娇小的头。

「主人就麻烦您多关照了——」

这么一来玛莉安才豁然发现,她不晓得这位共度了数周时光的少年叫什么名字。自己有求于人却做出这种粗心的行为,令她十分后悔。就在此时——

「……比利。」

少年以这个回答代替了承诺。

「我叫比利・霍金。」

他站了起来,但依旧戴着帽子,与所谓的礼节正好相反。

「谢谢你帮我包扎。」

比利藏住自己的视线,宛如报告一般快嘴说道,拒绝表现出半点难过的反应。

「谢谢你给我治肚子痛的药。谢谢你替我赶走狼,谢谢你叫我制作子弹的方法。还有饭、咖啡、衣服、毛毯,全都要谢谢你。」

然而,到头来他还是把累积已久的话语说出了口。

玛莉安拉起了裙襬两端,弯腰做出回礼的姿势。

「不用……客气。比利・霍金。」

柯犹特则感受到了少年那股男子汉的志气。

「好,那咱们走吧。」

他干脆地说完,随即跳上了车夫的位置。

比利简短地说道:

「谢谢你的枪和子弹。」

「没什么,毕竟替我制作宝物的正是你们人类嘛。温柔点也是很合理的。」

一旁的法利亚格尼跟玛莉安,无视于男子那轻浮的声音再度相拥,接着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不知不觉间,早晨的原野上出现了许多「磷子」玩偶肃立在那儿,准备暂时告别他们的主人与人类少年。

柯犹特干脆地以希望打破了这样的气氛。

「那咱们就在因果的十字路口再会吧,比利。」

说着,他便向共乘马车「磷子」萝蕾塔挥动缰绳。

前不久还一同旅行的集团,就这样留下两人离去。

在帽子底下目送他们的比利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笑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这句话很奇妙,也或许是因为提到了「战后」。

「啊哈哈!」

众人初次听到的笑声中,带有小孩子的开朗。

虽然太阳愈升愈高,却没有敌人接近的气息。

样子很悠哉的法利亚格尼,把无聊全写在脸上。

「已经过了中午啊……他们还真慢呢。」

「……」

相反地,比利则保持着卧射姿势动也不动。

「这么说来,由于相遇后我们慢慢地混熟了,所以有件事我忘了提。」

「……」

男子以有些令人在意的言语向少年搭话。

「我们之所以要这样只靠两人战斗的理由,还没对你详细解释过呢。现在是个好机会,你就在不影响集中力的情况下听听看吧!」

「……不是因为玛莉安他们会有危险吗?」

「哈哈哈!」

少年虽然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却意外地立刻出声响应。这令人满意的回答,令法利亚格尼不禁大笑起来。他向对方伸出手掌,表示自己的歉意。

「啊,不行,这样对你的关心未免太失礼了呢。确实,玛莉安是那么地美丽动人,但她所拥有的力量,寻常『使徒』可是远远及不上唷。即使要应付与火雾战士的战斗,也是绰绰有余。其他『磷子』们只要集团行动,应该也不会落于下风吧。」

除了遇上的这两人以外,比利并不认识其他「使徒」,因此这个比喻他一时无法会意过来。但玛莉安的(外表姑且不论)强大,在见过旅程中的实例后,他倒是相当明白。

法利亚格尼继续说了下去,内心的遗憾在脸上表露无遗。

「即使我不想这么做,却还是要她分头行动,真要说起来是为了我们的目的。」

「是那个……叫宝具的玩意儿吗?」

「对。说得更正确一点,是『制作宝具』。我视为收集对象的神秘器物『宝具』,是在我们『红世使徒』与你们人类共同的期望下形成。具体的方法五花八门,没有任何案例可供参考,只有一点例外……」

他的眼睛宛如锁定猎物的猛禽一般,闪着锐利的欲望之光。

「共通之处仅有『关键在于彼此思绪的真挚与纯粹相吻合』这点。」

「这跟战斗有关系吗?」

身为常人的比利,并不了解「将心理与实际的东西连结起来」的感觉。

得解开这理所当然的疑惑才行,法利亚格尼心想。

「当然有。既是我的目标也是你的仇人那名火雾战士……其实相当厉害。就算是我,恐怕也得面临一番苦战。」

「!」

少年的表情顿时多了分凝重。不知不觉间,「红世魔王」已开始用自己的欲望替这名同伙加温。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面对战斗时,我应该就能像你一样,真挚而纯粹地希望杀害对方了吧。这么一来,便不会出现那种『带来更强的力量』的寻常宝具……而能让单纯以『杀死火雾战士』为目的的宝具诞生。」

为了想要的东西连自身都肯利用,这样的率直令少年半是感叹,半是惊讶。

至于那位「红世魔王」甚至以这点自豪,一点也不觉得羞愧。

「此刻,火雾战士自相残杀的戏码,就在这片大陆上的各个角落不断上演,如果是普通的『使徒』,落荒而逃是理所当然。」

啃食人类的怪物「红世使徒」与秩序守护者火雾战士,两者在这个世界互相对立——讲得好听一些,这似乎是「世界的真实」——不过,现在的状况是例外中的例外。听到这里,比利更惊讶了。

「那……你居然还待在这种地方……」

「嗯,我反倒自己跳进来了。」

那充满欲望的笑容深深地、用力地刻在男子秀丽的容貌上,与他出乎意料地相称。

「因为,我看准这里一定会出现憎恨火雾战士的人类,打算利用那人做出专杀火雾战士的宝具。结果就跟预期的一样,我找到了你,并且有了现在这个机会……我会尽力保护你,与你共同激昂地迎接战斗。」

但是,比利自身的激昂早已在胸中燃烧,难以感染他人的热情。他将对欲望的惊讶披上疑问的外衣,向沉迷于自身计划之中的「红世魔王」提问。

「你就那么想要能够杀死火雾战士的宝具吗?就算不刻意制作这种宝具,你也杀得了他们吧?」

少年以自己的杀意为优先,接着补上了其他的部分。

「更何况,要是出了差错……你就再也见不到玛莉安他们了耶。」

「很高兴你这么关心我们,但我就是想要。」

法利亚格尼的笑容依旧。

「我说过这是个『稀有的机会』了吧?能够算准人类憎恨火雾战士的事态发生,这种状况空前未见。那么我……身为真名『猎人』者,绝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如果你还是不能理解我的确信,就让我试着问你一个问题吧。」

说着,他瞇起眼睛。

「你无论如何都想杀掉他吗?」

对于这意外的反问,比利早已胸有成竹,立刻回答。

「对,我想杀了他。」

「嗯……」

「怎样?」

响应的声音并未干脆地表示信服,让少年不由得提高了音调质疑,甚至放弃了卧射的姿势转过头去。到了这时候还被人怀疑自己的觉悟,令他感到十分意外,而且煽风点火的当事人居然摆出一副要打击「思绪的真挚与纯粹」的态度,更教他不满。

质问的那一方完全没把这些放在心上,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问这问题,是为了能确实得到宝具做准备……接下来,你将会在战斗之中面临种种考验,测试你的思绪是否能真挚而纯粹。」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让我动摇吗!」

法利亚格尼宛如决斗一般,正面接下了比利充满怒意的视线,并露出笑容。

「希望不会如此。不然,就由我来测试一下吧。」

「……」

「我先前说明过许多次,火雾战士是种超乎寻常的超能力者,感觉也极度敏锐。假如那次开拓村的袭击,状况跟你的证言完全一样——」

在对方说明的途中,比利突然找到了解答。

「——那么他不可能没发现你躲在脚下。」

令法利亚格尼高兴的是,比利没有动摇。

「也就是说,火雾战士刻意放过了你唷。」

少年的内心,就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产生。

「我再问一次。你无论如何都想杀他吗?」

少年的脸上,浮现从未见过的深刻笑容。

回答的声音与心同步,坚决而屹立不摇。

「这跟他毁了我的一切有什么关系吗?」

「原来如此,也有这种观点啊。」

法利亚格尼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呼唤同伙。

「面对接下来的试炼时,你也别失败唷——比利・霍金。」

「我一定会带给你想要的宝具——『猎人』法利亚格尼。」

比利给了个无所畏惧的回答,随即重新摆出卧射姿势。

不知不觉间,太阳逐渐西沉。

夕阳余辉消逝,山区落入一片深蓝,一支由四十多名骑兵组成的队伍奔驰其中。

他们混穿着传统的皮衣与较厚的外衣,带着枪托有装饰的步枪,一身这时代典型的印地安装扮。大地四神率领的西军已开始朝圣路易斯前进,这些人正是负责声东击西和扰乱后方的「帕迪尤卡」部队。

他们的称呼并非部族名。所谓的帕迪尤卡,是个虚幻的印地安国家之名,部队实质上是由阿帕契族、科曼奇族、夏安族、波尼族等败亡平原部族的残存战力混合而成。历史上多次反目成仇的他们,之所以能携手合作,大原因在于「彻底破坏美利坚合众国」这个西军的理念,小原因则是率领他们那位火雾战士压倒性的力量。

身为统帅的火雾战士,驾着集团中最为健壮的好马,是个虎背熊腰的男子汉。这人穿着皮上衣外头披着斗蓬,身着缠腰布与带穗绑腿,一副印地安人的装扮;然而他既没枪又没弓也没带刀,乍看之下手无寸铁。

他让坐骑保持在集体行动的部队中央,指挥全队。

话虽如此,但他并没对全员一个个下达复杂的命令。彻底实行的规范,就只有行军中配合他的坐骑移动,还有战斗时必须听从指示,仅此两点。印地安部族的男人们个个都是优秀的战士,因此这样便已相当充分。当然,这是在面对人类的时候,一旦出现「其他对手」,则由他亲自应付。

(幸好还没碰过这种事。)

这次的作战,或许是部队成立以来第一次出现的案例。

第二次大规模会战就在眼前,他只感到闷闷不乐,心情沉重。

从堪萨斯到圣路易斯这段路程,南侧有许多支流注入连接双方的密苏里河,不适合包含人类在内的大军进退。然而正因为如此,东军对于奇袭十分提防。单从在堪萨斯一战成名的「空里裂手」克劳德・泰勒负责统筹这区域哨戒网一事,便能晓得敌方对此有多么重视(部分原因在于,克劳德是位专精空战的火雾战士,不会受到地形左右)。

(要是被那家伙发现,这种小集团一下子就会遭到击溃。)

虽然不认为自己会落败,但他实在不愿让这些和自己寝食与共的印地安人们,让这些终于能迎接反击时刻到来的战士们,在面对非人类的战斗中丧生。这次佯攻他选择了最偏南方的路线,所绕路径之长几乎可用远征形容,就是为了尽量远离战场。

(小心驶得万年船……虽然这样会比较慢,但我们的目的本来就只是声东击西。)

接触东军哨戒网,不等于非交战不可。东军本营会将他们佯攻部队的位置与其他数十份类似报告对照分析,归纳出西军主力正面所在并加以防备,但这不过是战争的步骤之一。

因此他们虽参加战争,却采取极力避战的方针。选择容易发现彼此的路线,并在前进同时确保能够实时撤退的后路,就是出于这个理由。

(这次的行动,训练全军脚步一致的演习成分很高……应该没什么问题。)

尽管已经正式开始进攻,但西军的火雾战士里头,没有一个认为这次会战就能决定战争走向。战事今后想必会继续下去,因此要尽可能掌握机会,尝试运用广范围游击战等各种战术。这回的大规模部队行动,也算是为此做准备。

换句话说,一支佯攻部队过于突出,在此刻毫无意义。

(也得让我们「帕迪尤卡」习于担任大型战役的棋子才行啊。)

想着想着,队伍前头担任探子的印地安人,突然以手中步枪送了个信号过来。

(就在……前面?)

那信号并非敌军、斥候、接触、捕捉等等本来预期会碰上的状况,而是在旅途中进行狩猎时用的。火雾战士见状皱起眉头,让马匹放慢脚步。

全队跟着降低速度,将提防敌袭的密集队伍散开,毫无死角地警戒周围。这般确实的部队运动,到了现在已不需要下令。「帕迪尤卡」部队全员,就算在黄昏时视力依然优异,在他们去路上出现的东西是——

停在狭地正中央的篷马车。

这不可能是东军的斥候。如此判断的火雾战士放慢速度落到最后尾,接着终于停步,放任印地安人们动手袭击。他认为,这也是为了篷马车的主人好。

(碰上我们,只能说他运气太差。)

尽管目前正在作战中,但「帕迪尤卡」的成员们可没冷静到会放过如此美味的猎物。就算不是这样,篷马车依旧是白人西进开拓的代表,亦即侵略的象征。从印地安人战斗的理由来看,他们也不可能放过对方。

「~~~~!」

骑在前头的战士一声长啸成了信号,全员一同举枪,马群变得细长。他们并未放慢突进的速度,斜行接近以提防反击,接着从左方侵入那块地,顺时针绕着篷马车。就这样边让马兜圈子边开枪,是印地安人们常用的战术。

(封住对方的枪击,然后冲进去杀光对方……应该用不到十分钟吧。)

这整齐画一的队伍,怎么看都不像是由不同部族凑出来的——火雾战士这么想。

一会儿后,长啸彼此相连。

「~~~~!」

「~~!」

「~~~~~~!」

在这阵狂热的顶点,枪击开始了。

暮色之中,枪口焰宛如地上的群星般闪耀,枪声跟着在山间回荡。

火雾战士仔细一看,发现位在那块特别开阔处的篷马车有三辆,组成三角形守着内侧。不知对方是否有察觉到队伍接近,并未看见宿营的灯火。

(慢着——三辆?马在哪里?)

那种大小的马车若有三辆,至少也该有六匹马。眼前既没有马匹可退之处,马车内侧又过于狭窄。让马逃跑更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失去了马就意味着死亡。

此时,突然之间——

喀。

车体下方光芒一闪,一名印地安人随即落马。

此人似乎当场死亡,他的身躯在地上弹了几下后,便再也没有动静。

(太大意了。)

火雾战士并未特别惊讶,就只是这么想而已。

实际上,这在战斗中是常有的事。

接着,光芒再现。

喀。

闪光出自同个场所,又有一人落马。

(运气不好。)

然后第三次、第四次。

(他们在干什么啊?)

跟着第五次、第六次,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终于,有人受不了了。

「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与火雾战士订约赐予其力量的「红世魔王」,从显现其意志的斗蓬扣环型神器中,以严厉的老翁声音问道。

遭到质问的火雾战士——

「什么事……」

原先认为这会是场毫不留情的杀戮,因此刻意让思考变得迟钝,这下子他的脑袋总算动了起来。

如果一开始就有相当于三辆篷马车乘坐人数的反击火力,那么他们的应对必然会更快。然而,可确认的开枪位置仅有一点,而且射击频率不高——恐怕是杠杆式枪枝的填弹与瞄准时间所致——只在周围开枪时才混在里头还击。

对手的弱小令他们判断错误,结果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

原先打算凭着一股狂热进行狩猎的印地安人们,掌握状况的速度比火雾战士更慢。

攻击开始没多久,他们还在绕着篷马车兜圈子,倒在地上的同伴却愈来愈多。觉得这现象不寻常的人,也跟着身旁、前后的队友先后落马。

他们只不过慢了一分钟,甚至更短。

可是,在这段期间已经有十人死亡。

火雾战士在感到焦躁的同时,也重新确认现状。

(不管再怎么说,这杀人的手腕也未免太利落了。)

这名枪手能持续将骑着马高速移动的目标一撃必毅,会是个偶然吗?

(别蠢了,这种事哪有可能……既然如此,就表示——)

这是个将蓬马车集中在广场中央,令来者在周围绕圈的——「陷阱」。

换句话说——

「这是埋伏!」

「不过,若是东军却又诡异了点。」

见到火雾战士被自己蹦出的结论吓了一跳,「魔王」出声指正。

确实,如果对手是东军的火雾战士,没道理特地兜这么大的圈子。可以架起因果独立空间・封绝,也可以猛射火焰弹将来犯者一举歼灭,要解决那些印地安人可说轻而易举。

(该出面吗……可是……)

到了这时,他那股不像西军成员的踌躇依旧存在。但在看见试圆长啸呼唤同伴撤退的印地安人死于枪下那瞬间,最后一丝犹豫立刻消失。

「啧!」

火雾战士在咂嘴的同时一踢马腹,策马奔驰。

他在疾奔快马之上提腰,力量的结晶——浅蓝绿色火焰于伸出的手掌上浮现。他打算以自己的火焰弹终结这场意味不明的战斗。然而,得在这之前让错失撤退时机的印地安人们退开才行。于是火雾战士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放声高呼——

就在这时,他撞上了某种东西。

可用「剧烈」一词形容的杀气。

「——!」

杀气无比强烈,令他不由得地背脊一寒。

有人以充满憎恨与愤怒的眼睛,瞪着自己。

几乎能以肌肤感受到一切的他,追寻起源头。

不必花时间找,对方正是马车下开枪的神秘客。

那只眼睛——带着满是憎恨与愤怒的笑意在看他。

闪耀的枪口焰,

喀的一声,

成了笑意的开路先锋,

「喔、噢?」

击碎了他胯下马匹的眉心。

失去力量的马儿依着惯性向前滚,在千钧一发下终于成功着地的骑士——

「快逃!我要射火焰弹啦!」

彷佛要甩开恐惧似的,朝向仍在战斗的印地安人们大喊。

然而,他所见证的死亡还未终结。

在这期间又有数人倒下,部队死者已近半数,但此时他们又碰上了异变。

「!」

火雾战士非常清楚「这个」到底是什么。

过去他缔结火雾战士的契约时也曾见过。

他在思考「为什么」以前便已放声嘶吼。

「住手——————!」

吶喊毫无作用。

印地安人们的存在开始摇晃,随即崩溃。

摇晃的境界线变得暧昧,崩溃的力量化成火焰溢出。

这幅景象,对于知道其意义的人而言,等于是地狱——人类被转换为自身存在于世界上的根源力量「存在之力」,接着遭到「红世使徒」啃食殆尽。

曾是印地安人的火焰,全数被吸往篷马车的中央。失去了骑手的马群奔逃无踪,只留下蹄音。「帕迪尤卡」部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孤独地留在现场的火雾战士——

「你、这、家、伙!」

爆出发自心底的怒吼,将手中力量化为火焰弹激射而出。

浅蓝绿色光芒一击之下,三辆蓬马车登时遭烈火燃烧殆尽。

然而——

「呵,呵呵——」

男子对这惊人威力视若无睹,走调的笑声自他口中滑落。

「那么,充满愉悦的铅弹交欢也结束了。」

同时,某种原先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气息,以异常的规模涌出。依旧熊熊燃烧的浅蓝绿色火焰之中,站着一名任长衣在身边飞舞的纤细美男子。

「接下来,就让我们以火焰共度良宵吧。」

「猎人」法利亚格尼手持散发浅白色火星的剑,微笑而立。

男子做作地行了一礼。

「初次见面,你好——『冰雾削手』诺曼・普赛尔。」

朗声开口的法利亚格尼,身在防火戒指「蓝天」架设的结界中——

「本人乃是『猎人』法利亚格尼——『红世魔王』。」

至于比利・霍金则躲在预先挖好的浅坑内,小心地向外望出去——

「本日有事相求,因而前来拜访。请你务必——」

少年看见了那总算现身于异色火焰彼方的仇人,却为之愕然无语。

「为了『我们』死在这里。」

出现在他眼前的火雾战士「冰雾削手」诺曼・普赛尔,在皮上衣外头披着斗蓬,身着缠腰布与带穗绑腿,一身印地安人装扮——

(白……人——?)

但他显然是西欧出身的人。

毁灭自己村落的印地安头目……是白人。

这完全没料到的意外,令比利茫然失措。

而看见少年的诺曼,也同样说不出话来。

与「红世魔王」同在的……是人类。

再怎么看,他都只是个十来岁的——

(小……孩——?)

射杀「帕迪尤卡」部队半数人的枪手,那个散发出强烈杀气的敌人,居然是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这实在太难以置信了。可是,此刻少年手中握有步枪;更重要的是,诺曼还记得那只发出杀气的独眼。

少年枪手。

白人火雾战士。

因为彼此身影出现于战场上而互望的两人,彷佛在寻找打破当前局面的方法般僵持不下。在一旁观看他们的法利亚格尼,内心或许比两位当事人更紧张。

(一切的准备都完毕了。)

他来到此地的理由,在这千年难得一见的舞台,以自身——以及没了他便无法维持存在的玛莉安等「磷子」——性命下注的赌局能否成立,就看这一刻。唯有这场邂逅的第一步,他绝对不能干涉。因为这会对「思绪的真挚与纯粹」造成妨碍。

他们必须不因为事实而让复仇心萎缩。

(来吧,我的帮手,比利・霍金。)

必须不因强者的同情而让战意低落。

(我的敌人,诺曼・普赛尔。)

进而做出自己的选择,这样才行。

(放心地战斗吧,两位。)

少年枪手。

白人火雾战士。

彼此之间膨胀到了极限的紧绷——

(战斗吧!)

将力量往彼此互相碰撞的方向释放。

化为法利亚格尼所期待的——为了制作宝具而为的——战斗。

少年扣扳机的手,

火雾战士的站姿,

分别散发出杀气。

(——很好!)

莫大的欢喜令法利亚格尼不禁想喝采,但他忍住了。

「比利・霍金。」

他对身旁再度采取握射姿势的少年说道:

「看来你似乎对于仇敌是白人这点吃了一惊……那么,究竟他为什么会站在那种立场,需不需要我替你说明一下呢?」

比利并未被这种假情假意的声音打动。

「不,免了。不过是『那又怎么样(So what)』这种程度的事而已。」

他冷冷地回了这么一句,然后补了个「但是」。

「我似乎真的碰上了考验呢。」

「呵呵,这道关卡就是你最大的难题……实际上,还要考验你的战斗力是否能存活到这一刻,不过这方面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年纪轻轻却很有胆识呢。」

「那倒不尽然。」

比利回得简单,实际上直到开战为止,他的内心始终抱持着不安,一直在想「我手中有枪,但我真能射杀对方吗?」这个问题。

从初次握枪便能驾轻就熟这点,似乎看得出自己有才能。旅途中,也在法利亚格尼一行的协助下,拚了命地进行训练。然而,到了实战里会不会因为紧张而在扣扳机时犹豫呢……他就是害怕这一点。

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轻松而确实地动了手。

至于理由,在此刻看见「红世魔王」那率直至极的笑容后,少年立刻明白了。

(一开始遇上法利亚格尼时……我就开了枪。)

做出那没造成伤害的冲动之举时,已经下了手。

这才恍然大悟的少年,在心底感谢法利亚格尼。

感谢他让事情能如自己所愿,进行得十分顺利。

感谢他让一切顺利进行,令自己能平静地杀人。

为了报答恩情,少年明明白白地开口说出承诺。

「幸好,我还能战斗。」

「那就好。」

两人转头面对他们的敌人。

那名敌人——

火雾战士「冰雾削手」诺曼・普赛尔,曾是外界宿举足轻重的人物。当初,他曾是拚了命地劝阻「大地四神」起义的异能杀手之一。

自己毫无自觉地站在欧洲白人那一边,毫无责任地袖手旁观,这一切究竟害死了多少美洲先住民,毁灭了多少个国家与村落,直到「四神」实际动手的那一天以前,他始终自欺欺人地装作不知,以「这也是为了守护世界的平衡」为借口说服自己。

但是,他终究得面临自己所造成的结果。

持续的按捺,到头来招致了最糟糕的状况。

自身罪孽的庞大与深重,他实在是无法忍耐。

所以,他彷佛要追求救赎一般,仿佛要偿还罪过一般,投身于西军。许多认识他的人,理所当然地怀疑他、疏远他,极尽辱骂之能事;但这些行为和待遇,当事人全承受了下来。他就只是遵从命令,置身于军队的末端。

假如人在东军,凭那身高超本领该会居于指挥阶层,如今却领着由败亡部族凑成的部队「帕迪尤卡」,甚至负责「袭击开拓村」或「攻击军队营寨」这种连扰乱都算不上的小事,这都是因为他在西军的地位低落所致。

这条充满了惭愧与后悔的道路,却因为意料之外的袭击而受阻。

麾下的「帕迪尤卡」部队在接触东军斥候前便已全灭,在内讧战争中遇上火雾战士本来的敌人「红世使徒」,还有个身分不明的少年对自己散发出异常的杀气……从困惑中清醒的诺曼,不由得嘲笑起自己的呆样。

他唯一的同伴兼知己——红世魔王「凛乎涌沸」索列姆从斗篷扣环型神器「约克特」中严声劝谏。

「你还笑得出来啊?那个孩子,恐怕是……」

「嗯。毕竟有『猎人』同行,那么八成是为了宝具吧。」

诺曼一眼就看穿了对手的企图。法利亚格尼的宝具收集癖就跟本人一样有名,所以他带着人类同行的理由也只有一个。

「在这块充满了火雾战士的大陆上动手啊……『猎人』跟那个小孩都是勇者呢。」

尽管索列姆的赞赏并非讽刺,诺曼却以笑容代替愤怒与憎恨做出回应。

「这些人祖传的土地遭夺,还被驱赶至荒野中,连出身部族都已毁灭……好不容易才等来反击时刻。他什么不做,偏偏帮助『红世使徒』对付『帕迪尤卡』。或许是『猎人』找了个对火雾战士怀恨在心的人类来吧……但是谁管他(who cares)?」

「那么——」

「两个都杀。」

索列姆再次出声确认,身为战士的男子没有半点迟疑。

然后,他突然向前冲去。

散发着白色寒气的诺曼,瞬间出现在采取握射姿势的比利面前。

「——『斧头』啊。」

说着,男子将手刀一挥而下。

比利试图抬头,但他连让眼睛从帽沿下露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在手刀周围凝固成冰,化为足以将少年劈成两段的斧刃。

撼动大地的打击与随之四散的寒气,将篷马车的残骸与熊熊燃烧的浅蓝绿色火焰一举震飞。地面裂了个深达十公尺的缝,白色寒霜将周遭一带笼罩其下。

诺曼转头,看向察觉这片霜原所含热量与压力而逃的「魔王」,以及抓着法利亚格尼而得以在千钧一发之际退开的少年。铅弹「砰」的一声撞上诺曼额头,但男子毫不在意。他无视于一甩头便埋入雪中的子弹,笑了。

「没想到你居然得一边保护人类一边战斗,看来顺从欲望而生也不轻松嘛,『红世魔王』啊。」

「正因为如此,才有追求的价值。」

法利亚格尼也没理会开枪的比利——他就像只猫一样给「魔王」提在手中。

「话虽如此……你突然来这么一下,这损失可真令我心痛啊。」

满脸遗憾的他,看向先前遭到攻击的地点。

原本三辆篷马车所在处的正中央,前・长椅遭到粉碎后的惨样一览无遗。

「那也是宝具吗?」

诺曼一问,身为宝具收集家的「魔王」便得意地将遗憾转为喜色,开始大谈令他自豪的宝物,以及他对于宝物的惋惜。

「不错。它的名字叫『晕涂』。光是触摸它就能隐藏自身气息,是张能令人安心的长椅……虽说是为了活用这稀有机会所做的投资,不过实在是可惜啊。」

说着说着,他便把比利扔到一边去。

这么以为的诺曼,却发现子弹自空中飞来。

这回也没造成任何伤害。

然而,这发子弹「有用」。

少年这回的目标是右眼。

发达的自在法轻易地将子弹弹开。

但男子的视野里,却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黑点。

趁着他感官的混乱——

(没想到,他居然能在仓促之中瞄准我的右眼!)

法利亚格尼亮出的第二个宝具,燃起了火焰袭来。

「唔喔?」

诺曼虽然吃了一惊,但这名老练的火雾战士依旧反射性地采取行动。他以霜原的感知能力,察觉到敌人的接近与新热源的出现,立刻离开。

落空的宝具击中地面,与所有者同为浅白色的火焰舔遍周遭,将他的霜化为水汽。但四溢的水汽立刻又重新冷凝,变回剑的形状。

「居然躲过了刚刚的奇袭啊……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冰雾削手』。」

残火之中,热流深处,响起了法利亚格尼得意的声音。

「这把剑,是特地为你准备的『拉哈特』,又叫回焰剑。如你所见,它是个能将刀身化为火焰自由操纵的宝具唷。」

又是段自作主张的解说,诺曼心想。他将这些话置若罔闻,拉开距离。在视野的角落,方才落地的少年飞快地卸下枪机更换弹匣,接着单膝跪地重新举枪。

索列姆以无声之声提议:

(提防了眼前的「魔王」却遭到人类奇袭,那就太难看了……设下「封绝」吧。)

(拥有众多宝具的「猎人」不可能没准备对策。)

诺曼拒绝了。

即使并非如此,他也讨厌因为近年的半吊子神喻(话老是只说到一半)而普及的自在法「封绝」。他将这种能轻易遮掩一切的自在法,视为非人类放纵自身行为的象征。他认为应该发生的一切,全部都是照原样扛在身上,而自身的遭遇也让他这么想。

因此,结论成了方针的重新确认。

(果然还是只能杀了他。)

诺曼向前望去,法利亚格尼就挡在他与少年之间,还轻轻扬起了手中的火焰剑。或许是受到那样宝具的影响,霜原并未扩散到法利亚格尼身后。另外,只要略微让出空隙,少年必定会趁机搅和。

(别让对方使什么小花招……用「镜像」把他们一口气收拾掉。)

(好吧,别大意。)

二而为一的火雾战士在沟通过后,力量急速膨胀。

法利亚格尼也察觉了他们的认真。「红世魔王」作势戒备,并头也不回地对后方说:

「无论如何都别当场死亡喔,比利・霍金。」

「嗯。」

比利回答那个为宝具而守护自己的背影,接着刻意放松身体以对应各种行动。就在他的眼前,攻击冷不防地突然到来。

「——!」

「  」

令法利亚格尼吃惊,让比利措手不及的攻击——

来自两人原先意识所向之外,最为「边缘」的位置。

诺曼的身影,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增加为横列的五人,掷出了冰飞斧。

在硬质且刺耳的破风声中,混了个令人不悦的声音,沉重且鲜明。

比利发现,那是自己的右手连枪带臂被砍断的声音——在感觉到痛楚前,他已经看见了飞出去的手。而且,从相反的那一边——

「   !   」

飞来同样的攻击,深深劈开比利的左大腿。

少年的身躯遭这股冲击震飞,整个人翻了一圈。

他的侧头部狠狠撞上地面,就算当场死亡也不奇怪。

比利的意识逐渐落入黑暗之中——

(  笨  蛋!  )

见到不禁回头看向宝具根源(自己)的法利亚格尼,以及从他背后杀来的五个诺曼之后,少年立刻勉强振作起来,用几乎扯破喉咙的声音怒吼:

「后面!」

「!」

法利亚格尼发现自己失策后立刻卧倒,同时让「拉哈特」的刀身化为火焰膨胀,浅白色火焰随即有如爆炸一般向外扩张。

然而——

「——『长枪』啊。」

突出的冰枪贯穿了火焰,刺进法利亚格尼的左肩。

「咕啊啊啊!」

尽管痛得表情为之扭曲,他依旧用实体化到一半的「拉哈特」砍断枪头,并顺着长枪的冲击向后跃。然而,他着地时却没了力气,就这么倒在火焰之中。

「咕……呜……」

减少为四人的火雾战士,彷佛受到呻吟牵引一般,以寒气扫开火焰现身。

从他身上的斗蓬扣环型神器中,传来索列姆的严评四重奏。

「你因为小孩分神,又因为小孩得救,是吗?宝具的『猎人』啊。」

「不过,这也只能稍微拖延一下你的死亡时间而已。」

同样有四人的诺曼接过话头,并立在比利眼前。他看着因为严重失血而面色苍白的仰卧少年,扔出自己的质问。

「我们在哪儿见过吗?」

这么做并非心血来潮想聊天,也不是出于同情而试图听取遗言。他是为了确认——那股依然强烈的杀气,到底理由何在。

比利・霍金粗重地喘着气,道出自己的来历。

「……两个月前……开拓村……」

诺曼一听,立刻想到了答案。

小孩——确实有这么回事。

袭击时,似乎有个小孩偶然藏在部队看不见的地方。

那一晚,他已经看够了把人拖出来杀掉的景象,实在懒得刻意制造这种机会。或许,是因为已分道扬镳的外界宿友人有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这点在无意识中造成了影响。

仅仅如此而已。

至于其他不清楚的地方,他也没打算要即将死在自己手下的少年仔细解释。

所以,诺曼只说了短短一句话。

「这样啊,果然如此。」

仅仅如此而已,没有半点动摇。

于是——

比利・霍金听到这句话后。

(——)

表情不变的他,内心暴怒。

(——杀!)

此刻,他总算明白自己的复仇心从何而来。

对比利而言,复仇不是为了活下去所做的清算,也不是替亡者雪恨的追悼战。一来他从没想象过自己未来的样子,二来包括父母在内的开拓村民们也不值得他赌命。

即使如此,依旧有种东西刺激着少年,令他浑身散发出强烈的杀气。在那个最糟糕的夜晚,那些家伙毁了他的一切,把那幅光景烙印在他的眼中,他要将内心燃烧的愤怒与憎恨,全数发泄到那些家伙身上,杀光那些家伙……刺激他的,就只是,就只是——自己。

仇恨的源头,乃是自己对于报复的渴望。

因此他什么也不管,只是对着仇敌散发强烈的杀气。

(——杀,我要杀了他!)

即使怀抱的愤怒会榨干自己的一切,他也毫不在乎。

这股气势的威力,令诺曼稍微缩了一下。

「!」

就在此时,他的四个分身之一遭到粉碎。

步枪虽然枪身已断,枪机部分仍在,由于切口相当锐利,因此它依然可以开火。目标就在极近处,连瞄准的必要都没有。只不过——

(粉碎了,可是落空了——还有,三个……)

单靠一只手没办法拉下枪机填弹,而比利也没那个时间。

诺曼回过神来,露出愤怒的表情看向少年,但这已足够。

少年将因为开枪后座力而放开步枪的手,扭转到了腰后。

他以另一把从村子里带出来的手枪,射击最接近的目标。

眨眼之间,这流畅的拔枪射击动作,又粉碎了一个分身。

(这个……也不是啊——还有,两个。)

粉碎的依旧是分身,而且这么做让对方的怒火更为炽烈。

这把手枪,若没有在开枪后扳起击锤,便无法再次开火。

少年当然没有空闲这么做,只不过,他也没有做别的事。

理由并不是他用尽了所有的攻击手段,所以不得不放弃。

而是因为——

「什……么?」

法利亚格尼从惊愕的诺曼背后现身。

强烈的杀气,吸走了火雾战士所有的注意力。

激发出异常斗争心的法利亚格尼,把握这多半是最后的机会——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并未使出已证明无效的火焰,而以实体化的「拉哈特」追求一招毙敌。

在比利的削减之下,含分身在内只剩两个诺曼。

胜算是二分之一。

虽然照理说该是如此,但法利亚格尼他们漏算了一件事。

火雾战士「冰雾削手」诺曼・普赛尔的自在法「镜像」,拥有寻常幻术所没有的特点。自在法造出的分身易坏,相对地本体并非单纯混在分身里头,而是破坏全部分身以前伤不到本体——本体必定会留到最后。

因此结果早已注定——

(真遗憾啊——「红世魔王」与少年。)

这场赌局,他们输了。

法利亚格尼所粉碎的,是最后的分身。

「呜……!」

他们的刀刃,就差了那么一击而构不着仇敌的命。

(我会让你们的事迹,流传到后世。)

胜券在握的诺曼,手握冰斧转向法利亚格尼。

然而——

(现在?)

偏偏到了身陷死亡境地的现在,倒在地上的比利——

(现在。)

与看着冰斧逼近的法利亚格尼,自然地想起一件事。

制作宝具的条件是,「红世使徒」与「人类」拥有同样的期望。

思绪的真挚与纯粹相吻合将成为关键,让宝具在两者之间诞生。

(两者之间,就是「这里」——)

比利感受到这点时,已将手枪扔了出去。

对他而言,那就是杀死火雾战士的武器。

法利亚格尼无视挥下的斧头,伸出了手。

彼此的手,藉由手枪在空中连成一线。

比利情感真挚,法利亚格尼思绪纯粹。

替我把那个家伙杀掉。

若不杀他,我会死。

替我杀了那家伙

若不杀他,我

替我杀了他

若不杀他

替我杀

不杀

思绪彼此揉合——枪声响起。

诺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低头看向胸口。

那里不但开了个洞,还一路贯穿了他的背。

如果只是贯穿身体的伤,他早已经验丰富。

然而,这伤有些不一样。

「呜……咕……」

诺曼的身子朝后倾斜。

他看着射伤自己的武器……不,宝具。

一把轮廓优美的银色手枪。

握枪的法利亚格尼已放下了手,确认他们的成果。他的表情看似压抑,又像麻痹。

不一会儿,诺曼感觉到力量从身体的深处奔流而出。这种平常会与勇气和志气接连在一起的现象,此刻变成了折磨他的恐惧和不安。

他的火焰——浅蓝绿色的火花自伤口迸落。

「这是……怎么回事?」

「这该不会——」

索列姆正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变战斗。

身经百战的火雾战士,居然无法控制力量。

不仅如此。

力量还在无法控制的情况下源源不绝涌出。

「休眠被打破了……!」

「你说什么!」

诺曼先看向伤口,接着看向射伤自己的手枪。

「是那个宝具的力量吗——!」

「似乎是呢。」

法利亚格尼简短地回答,随即单膝跪地扶起比利,让他亲眼看看那彷佛要逃跑般逐渐退开的「冰雾削手」。既是宝具收集家「猎人」又能看穿本质的「魔王」,仔细地向连自己起身都办不到的少年解说。

「火雾战士是靠着缔结让我们『红世魔王』寄宿于体内的『契约』,才能够取得异能之力。缔约时,存在大得无法纳进寻常人类之中的『魔王』会让自己休眠……简单来说,就是缩小后进入契约对象体内。」

「……这样啊……」

法利亚格尼并未确认少年是否明白,有如尽义务一样解说下去。

「看样子,这个宝具似乎拥有打破休眠的力量。这么一来,超出容纳极限的力量,就会在火雾战士体内膨胀,粉碎宿主。换句话说,他会被炸死。」

彷佛在呼应他一般,也彷佛在表演一般——

没多久,浅蓝绿色的火焰激射而出——

「                                !」

一阵大爆炸,随着临终的哀嚎响彻山间。

这就是火雾战士「冰雾削手」的末日。

他的碎片化为火粉飞舞而下。

「……你杀了他啊……」

比利逐渐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浅蓝绿色的火焰。他笑了。

彻头彻尾、完全属于自己的满足感,全写在少年的脸上。

看向少年的法利亚格尼——

「嗯,我杀了他。」

先凝神提防缔结契约的王是否会自暴自弃地显现,确定没有后才接着说下去:

「这个专杀火雾战士的宝具,实在太了不起了。不管是力大无穷的『盛装骑手』也好,变幻莫测的『悼文吟诵人』也罢,就算来者是『大地四神』或『炎发灼眼的杀手』,照样能够一枪毙命……就算说它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宝具也不为过。」

听到对方赞美这合作的成果,比利脸上浮现满足的微笑。于是,他衷心地鼓励今后应该也会继续这么做的「红世魔王」。

「……好呀……尽情地射吧……『  』……」

「……」

在法利亚格尼回答之前,少年已闭上了眼。

那张已超出「苍白」范畴的脸上,没有半点生气。这位「红世魔王」从没有在这么近处看着认识的人类死亡,脸上微微有些动摇。

此时,那张失去颜色的嘴唇,小小地动了一下。

「怎么啦,比利・霍金?」

法利亚格尼开口搭话,声音亲切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奇妙。

连眼睛都张不开的比利,实在没有余力去注意对方的样子。

「那家伙……袭击村庄时也……」

少年彷佛要打发临终前的闲暇一般,断断续续地、缓缓地问道。

「说了同样的话……最后……我还是没听到……」

「话?啊啊……」

这么一说,法利亚格尼也想起来了。

诺曼的临终哀嚎,是北欧火雾战士在战意高昂时常讲的惯用句,他听过好几次所以记了下来。不必回「不知道」这种丢脸的答案,让他偷偷地感到安心。

「我记得——该是以『财货有尽时』起头吧?」

他得到了个仅能动动下颚的肯定响应,继续下去。

「——『财货有尽时,血脉有断时,所有生者终将逝去』——」

这段话就像在悼念少年似的,法利亚格尼说着说着也郁闷了起来。尽管如此,既然对方希望,那么他还是会继续下去。

「——『纵使如此,仍有一物保永恒。此乃死后之英名』——」

沉默持续了片刻。

正当法利亚格尼想「确认」的瞬间——

「哈,哈哈……哈……」

比利宛如喘息般轻轻地笑了。

死后的英名。自己方才见到的可不是这么一回事。印地安人也好,开拓村民也好,全都一样。不管是谁,都只是在那里终结而已,自己毫无疑问地也是一样。

「什么……跟什么嘛……」

他将发自心底的轻蔑,化为吐息笑了出来。

可以嘲笑仇敌,这真的是再愉快也不过了。

他抱着极度愉快的心情,让一切迎接终点。

同样的黎明,造访了跟昨天一样的场所。

今天,共乘马车的入口,没有少年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马车旁边有个插了把断枪的墓。

伫立在墓前的法利亚格尼,对身旁驼着背的男子炫耀他们的成果。

「想不想要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宝具啊?」

「你还真爱戏弄人呢。」

炫耀的对象——依约归来的柯犹特,大大地耸了耸肩。

「那玩意儿啊,是你的东西。要是我收下它,恐怕会有子弹从黄泉往我的屁股射唷。」

「黄泉啊……难道你也相信人类口中的天国吗?」

法利亚格尼效法了那位嘲笑死后世界的少年。

柯犹特脸上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

「别讲这种话。我的座右铭呢,叫做『眼见为凭』。不过,我可不希望脑袋里浮现『比利那家伙就在这里做这种事』的念头。说穿了,死后的世界就是这么回事吧?」

「确实,或许真是如此呢。」

法利亚格尼环顾四周。

围绕着墓跟马车而立的玩偶们,看起来就像低着头似的。虽然他们没有玛莉安精致,依旧有高度的意识集合体寄宿其中。他们的态度,究竟是因为接受了比利的死呢,还是因为不接受比利的死呢?或者,是因为他们不想接受呢……?

(原来,「失去」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想到这里,法利亚格尼又主动地失去了一样东西。

「这是作为报酬的宝具,收下吧。」

「喔,多谢惠顾。」

他扔给柯犹特的东西,是个手掌大小的玻璃制正十二面体。

「你帮了大忙。西岸有个像伙想要它呢。」

除此之外,彼此不再多提,也不多问。

「没什么,对于四海为家的『红世使徒』来说,这东西原本就是身外物。我会拥有它,不过是出于收藏家的嗜好罢了,若能用它为我可爱的玛莉安与『磷子』们换来安全,那么这代价便宜得很。」

自己说出口的话,让法利亚格尼陷入沉思。

(没错……活下去才是一切,对吧。)

此时,从他的胸口传来声音——

「主人。」

玛莉安因为先前照顾的少年身亡而大受打击,一直默默让主人抱在怀里,到了这时才开口。她以黑钮扣眼睛看着少年留下来的东西,出声问道:

「这个宝具,您已经取好名字了吗?」

「嗯。」

以单臂抱着她的「猎人」法利亚格尼点点头,接着用另一只手举起枪,高声宣布:

「这个宝具的名字叫做——『幸福扳机』。」

晨曦之中,银色的手枪彷佛在夸耀自身存在般闪闪发光。

3—C.

——「你们看见了——带来的新土地。」——

一八六四年的圣路易斯之战,以西军的压倒性胜利告终。

在初次领军的「大地四神」面前,东军兵败如山倒,密西西比河以西完全落入了西军的势力范围内。

然而,这场战役不过是后续无数死斗的序章……双方都明白这一点,因此胜者未喜,败者未屈。战役后,充分保留住实力的东军从撤退战转为游击战,大获全胜的西军无法进一步推往密西西比河以东等等,长期战的预兆很快地浮现。

而理所当然地——

这场浪费宝贵人才的战争愈拖愈长,一路拖了十几年才宣告结束。就连终战的理由,也不是因为战争分出了胜负,而是因为大量火雾战士集中到美国或战死,导致世界各地的「红世使徒」愈来愈嚣张跋扈,双方只好停战。

一无所获的「大地四神」放弃抗战,在经过数年的交涉后,他们扛起掌管南北美大陆主要外界宿的责任,不再积极地干涉世界秩序。

其他的火雾战士们,虽然都认为这场战争避无可避,却又觉得应该还有别的路可走他们不再提起这场充满自责的战争,试图将一切付诸流水。

这场战争没有任何收获,只留下了「内乱」这个伴随着痛苦的称呼。

战争结束后过了数年,部分印地安人之间流行起一种叫「鬼魂舞」的信仰。内容是对抗白人的故事,以及世界再生的承诺。

牵手成圈,载歌载舞的他们这样唱道:

洪水将会淹没大地,冲走所有的白人以及他们的道具。

洪水过后,绿意会在大地上复苏,动物将复返如往昔。

死去的同胞亦将复生,带着星月珍宝与生者共享大地。

若能励行善举,彼此相爱,勿说谎,勿窃盗,舍弃好勇斗狠的旧习,总有一天能与友人们重逢。届时,我等将从老病死与悲惨中解放,开始新生活。来,穿上绘有太阳与星星的衣裳,一同起舞吧——

白人们将这种行为看成准备叛乱,彻底加以镇压与屠杀。

实际上,这是被强制收容于保留区者内心封闭感的爆发,也是对于传统与文化被当成野蛮行为的反抗;更重要的是,这是种悲天悯人之心的表露。

虽然声称是预言,但这些并不是预言。

而是过去「希望能够这样」的期待。

更是「如果是这样」的挫折记忆。

试着「这样」做的,究竟是谁?

他们到底又是「怎样」做的呢?

如今,已不存在于人的记忆中。

可是,那些非人的存在,依然知道是谁,知道怎么一回事。

当时为此愤怒、痛苦、流泪的存在,只有非人者依旧记得。

有些非人者将故事传出去,也有些深藏心底,只是知道一切、记住一切。

所埋之深,就连自己逐渐淡忘此事都不晓得。

思绪互相契合,宝物随之入手。

思念动摇,人们随波逐流。

直到崩溃的时间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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