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三七轻小说 > 电击文库 > 灼眼的夏娜 > 传道者

短篇集 S3卷 传道者

中欧,某个位于奥地利的湖边小镇。

围着青翠湖泊的深绿山麓,描绘出徐缓的角度朝湖坠落。在山水相接之处,一群有尖尖屋顶的房舍如短栈桥般向外伸出,白墙黑墙并立。其中最为醒目者,乃是形如尖锐荆棘的教会钟楼,成了刺向天空的小镇象征。

在晴朗阳光下显得五彩缤纷的全景,看起来就像刻意而为。

一名少女漫步在镇里的大道上。

她有一头长长的黑发与一对黑眸,年纪约十一、二岁,个子娇小。那件适合穿到野外的厚连身衣外头披了件黑大衣,脖子上戴着镶有黑宝石的坠子,肩上则扛着看来不重的背包。以一个沿街散步的观光客来说,少女看起来就只是个已不算稀奇的东方人,但她明显有两处异于常人。

第一点,少女是徒步。

这个镇位在偏僻的山间,说得再怎么好听也算不上交通方便。别说电车了,就连定期巴士也要每三天才会从北方五十公里处的城镇来一趟,此外只有当地居民驾驶自用车进出,不是什么能靠少女纤足踏破的平路。

另一点,少女孤身一人。

就外观而言,她顶多十来岁吧。虽然东方人看上去总会比较年轻,但把这一点扣除后她依旧过于年幼。尽管这个国家的治安在欧洲也算得上模范生,却不代表适合幼小的少女单身旅行。

话虽如此,依旧没人对当事者提出这些质疑。

因为她浑身上下散发出强烈的存在感,连早已习惯外地人的镇民们也不敢靠近。那年幼的脸庞也始终维持紧绷,不容他人置喙。

不过呢,实际上本人的心情没有看上去那么坏。

平常总在夜里避人耳目潜入集落的她,之所以会打破习惯在大白天堂堂步入街道,全是因为路上景观实在太美而导致的心血来潮。

少女堂堂正正地踩着轻快脚步,沿着镇上的大道走。

这个处于山湖之间的小镇,呈现细长的眉月形状,房屋则夹在沿着湖岸的大道——虽然只比把镇里弄得像迷宫一样的小路来得宽点——两旁。

少女的目的地,就在这弯月的中心。那栋埋没在其他屋舍之中的平凡建筑,只靠着小小橱窗与写着「麦雅手工艺店,客房出租」的古老广告牌,勉强主张自己的存在。

确认店名与记忆无误后,少女打开挂了铃铛的门。

喀啷喀啷,略沉的声音在店内响起。

店内靠阳光照明,向日处白、背日处黑,成了个极端的阴影世界,为数众多的小陈列架上,排着木雕玩偶、兽角装饰品、纸制细长袋子等物。

少女对这些东西视若无睹,径自走向深处。

坐在前方柜台处那名看似店长的老人,这才总算从报纸后抬起头来,老人看见奇特的访客后,脸上闪过了些微疑惑,但他依旧维持住了这几十年来的习惯,摊开寄宿登记簿并出声搭话。

「欢迎光临。是要买礼物呢,还是要住宿呢?」

「住宿。这间旅店里,应该有个叫赛希莉雅.罗德里戈的客人才对。」

少女简洁地回答,随即说出自己的来意。

老人的表情顿时明亮起来。

「喔喔,小姑娘也是『围巾小姐』的朋友啊?」

「能同房吗?」

「可以可以。她刚刚一如往常地到外头散步……」

老人笑着回答,并抬头看了看旁边有岁月痕迹的挂钟。

「不过,应该快回来了才对。」

正说着,「喀啷喀啷」的铃声传来。

「我回来了。」

一个细小的女性声音,宛如铃铛余韵般在店内响起。

「看吧,跟我说的一样——『围巾小姐』,又有客人来啰。」

「总算……来了吗?」

响应老人时显得有些倦怠的女子,就跟她的别号一样。

二十岁前后,长相清秀,褐色长发、褐色夹克、褐色长裙,这种由身上每个细部所维持的调和,遭到单单一项特征……洁白有光泽的兽毛围巾给破坏了。说穿了,那条围巾跟她一点也不合,也因此变成能作为别号的特征。

话又说回来,少女对穿着打扮没什么概念。她只觉得那条围巾看上去不太自然,或许是「神器」也说不定。

女子打量起狭窄的店里,同时走了进来。

「客人们在房间里吗?」

「怪了,你不认识吗?就是这位小姑娘唷。」

老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

「咦?」

女子低头看向少女,显得相当吃惊。

少女抬起头来,开口说道:

「『你们』就是请求支持的『荆扉编织人』赛希莉雅・罗德里戈与『欺蔽套子』库耶列布,对吧。」

听到对方明确地说出秘密称号,「围巾小姐」赛希莉雅・罗德里戈这才明白,眼前这位个头娇小的少女,就是前来协助自己的增援。

然而,她无法接受。

「难道就是你?『只有』你?」

对于这蕴含了不满的确认,少女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没错。我是——」

教育少女世间事的火雾战士告诫过她——「你的身分特别,所以这段期间要多留心,别让自己变得太过有名」——因此少女报上名号时遵循了嘱咐。

「——『贽殿遮那』的火雾战士。」

这不合常规的自我介绍,果然让赛希莉雅脸上露出了超越讶异的不满。

这个世界上,有一群从异世界「红世」来的不速之客——「红世使徒」们,在阴暗之处嚣张跋扈。

藉由啃食「存在之力」这种让人类存在于世界上的根源之力,他们得以显现于世上,创造不可思议的奇迹。遭到啃食的人类将变成「从未存在」,这部分的缺损,则会扭曲与之相关的一切。随着啃食、遭啃食的案例愈来愈多,世界也会愈发扭曲。

这些恶形恶状的种种事迹,迟早会引发一场牵连「无法到达的邻边」——「红世」的「大灾厄」……抱持着危机感的「红世魔王」们,拥有强大力量的「使徒」们,因此下了个苦涩的决断。

亦即「讨伐滥猎存在的同胞,藉此维护世界的安宁」。与「魔王」缔结契约的人类,将以自己的全身全灵为代价换得异能之力,成为讨伐「红世使徒」的尖兵。

这些特异能力者,统称火雾战士。

约一周前,少女身在意大利的热那亚。

「这间店的酱汁啊,可是言语无法形容的极品美味呢!由于尝过的人一定会想再吃一次,所以人们都叫它『呼唤重逢的味道』。」

「来,别客气,尽量吃!」

这间以石头建材装潢内部的餐馆,看起来就像一座古城的大厅。四而为二的火雾战士包下了整间店,夹桌而对。

其中一边是穿着连身衣的少女,衣服与一周后那件仅颜色上有些许差异。

在堆积如山的意大利面另一头,则是一名黑发黑须、眼神慵懒的美男子。他一身酒红色西装、白皮靴、白衬衫,还系上了黑领结。

男子的穿著无懈可击,在店内恰到好处的橘色照明之下,深沉的红配上淡雅的白,色调彼此融合,能让人放松心情……虽然照理应该如此,但今天的一对主宾都不怎么在乎细节,他的体贴也成了白费工夫。

紧接着,从少女胸前那个黑宝石外有交叉金环的坠子,传来宛如雷鸣的沉重低音:

「在用餐前,希望你们可以先说明找我们所为何事。『无穷聆听人』皮耶鲁・蒙提威尔第,『珠涟清韵』珊堤亚。」

原本已将叉子拿起的美男子,以指头将餐具转了两圈后,分毫不差地将其放回原先所在位置。

「嗯……我只是打算仿效『饿着肚子打不了仗』这句似乎出自她故国的可靠谚语呀,我们伟大的『天壤劫火』亚拉斯特尔。」

「哈哈!现在还是仿效『打铁趁热』这句谚语吧。」

旁边的怀表弹出一个明朗而豪快的女性声音,男子听了后点点头。

他们是火雾战士。

美男子是「无穷聆听人」皮耶鲁・蒙提威尔第。怀表则是「葛罗沙」,能够让与他订约并赐他异能之力的「红世魔王」——「珠涟清韵」珊堤亚——展现意志的神器。

由他们所领导的「蒙特威尔第合唱团」,负责为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火雾战士情报交换・支持设施「外界宿」安排・提供各种交通手段。

与这对异能杀手中的要人会面,对于少女以及和少女订约的「魔王」——「天壤劫火」亚拉斯特尔而言,可说是迟早的事。

这一次的见面,是由直到数个月以前还在教育少女「身为火雾战士的初步作战方式」以及「身为人类的最低限度社会常识」的「镇威结手」苏菲・萨法利修所促成。苏菲给了少女一封信,在里头这么说道——

「总有一天,你会主动接触外界宿。所谓的『他人』究竟在想些什么、用些什么方法、做些什么事,你要好好地观察。我会写封介绍信给里头最厉害的老手,如果路过附近,你就去拜访对方。」

说穿了,火雾战士资历尚浅的少女,其实是抱着「解决作业」的心态迎接这次见面。亚拉斯特尔跟少女同样一丝不苟,因此在用餐前便要求对方先把话说清楚。

皮耶鲁则恰好相反,一副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样子。

「呵呵,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女吧?威尔艾米娜・卡梅尔和『天壤劫火』啊……这么说起来,自从上次的委托后,我就没见过她了呢,只晓得她现在和一批奇妙的伙伴同行。亲爱的娜姆婆婆也捎来了联络唷。」

正在滔滔不绝时,他感受到了少女「赶快进入正题」的无言要求。

「啊,失礼了。」

男子露出无邪的笑容,弹了一下手指。

「面对不能谈情说爱的对象,我想至少该能聊点别的话题嘛……」

站在这家店正面玄关、后门、厨房,以及柜台内的男性们,似乎都是外界宿的成员。皮耶鲁出声呼唤,其中一人拿了个小提包过来。

皮耶鲁道谢后接下提包,从中取出一迭文件。

「就依照咱们那位大胆妈妈苏菲・萨法利修的期望,替你们选个最适合的题目吧。」

「不能无谓地艰苦,又不能太过容易,这道菜可真难应付呢。」

同样陷入深思的珊堤亚,突然回过神补了几句话:

「好,在我们决定以前暂时没事可做啦,所以好好享用大厨的手艺吧。至少得让你们明白我们对于美食的讲究嘛!」

「嗯。」

少女老实地响应后,终于拿起了叉子。

从大盘中捞起的意大利面,酱汁呈现一种少女初次见到的晶莹绿色。干酪和橄榄油的芳醇香气,更让这未知事物衬托得令人垂涎三尺。

从小以口粮为主食,成为杀手后则总是买现成食品果腹的少女,怀着冒险的心情将东西送入口中。突然间——

「!」

罗勒的刺激、松子的风味、干酪的浓郁、面条的甜美,橄榄油将一切全系在一起,那滑润的口感在舌尖上跳舞,在口腔中扩散。

少女无言地吃下第二口。敛住脸上即将绽放的笑意后再一口,接着双眼闪闪发亮地再一口,到头来还是败给了美味笑着再一口——就这样不停地捞着面。

看着那远胜过千句赞美的用餐身影,皮耶鲁眼角出现笑意,珊堤亚则笑出声来。

「哈哈哈!看起来你吃得很开心嘛!」

「……没规定火雾战士不能享受美食。」

少女脸上略微泛红,用餐动作变得稍微低调了点。

没多久,皮耶鲁停下了翻阅文件的手。

「这个如何,我的好妈妈『珠涟清韵』珊提亚?」

「虽然是个棘手的案件,但当成考试或许恰恰好。」

珊提亚也表示同意后,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在两人对话的期间,少女喝了点水,并以餐巾擦拭嘴角。

皮耶鲁与珊提亚隔着剩下约一半的面条山,开始说明起来。

「有时,库伯利克会送来一些需要『商量』的案件——即使是他们这种对『使徒』情报知之甚详的老手团队,依旧遭逢多次失败,或因为过于危险而搁置的案件。」

「简单来说,就是仍在那边谁也不会去碰的麻烦啦。像这种情报呢,德瑞尔和我们家皮耶鲁会彼此分享,当有高手造访时就会提出来商量,看看能否解决问题。」

少女听懂了话中意味,振作起精神。

「你们要把这种案件交给我?」

「这就是苏菲・萨法利修出的毕业考题啊……」

亚拉斯特尔也从坠子中发出了会意的声音。

火雾战士「无穷聆听人」就像发牌一般,将文件掷向少女。

「那么就拜托啰。」

「事情办完后,再来这儿吃一顿吧。」

文件上写的赴任地点是——奥地利。

小镇离森林没多少远。

或者该说,这座覆盖了平缓山棱线的森林就在镇旁。

林中的深绿色植物主要为阔叶树,其中大多数为山毛榉,另外还有少许千金榆和橡树;日照不佳的洼地,则能见到属于针叶树的黑松。这里几乎没有人类文明的痕迹,就连仅能由树叶间隙沐浴到些许阳光的灌木与杂草也相当茂盛,一般人要穿越树林实在不太可能。

不过,这是对于人类而言,与两名火雾战士毫无关系。草丛、陡坡、崖壁的阻碍,完全挡不住她们。

少女对前方快步移动的向导出声:

「我读过报告了。」

向导・赛希莉雅保持沉默。

少女毫不在意地说下去:

「讨伐对象为『红世魔王』,『卓彦士』大穴牟迟。他出于某种原因以这座森林为根据地,偶尔前往人类聚落食人。截至目前为止,你曾经单独挑战一次、两人同行三次,三人同行一次,每战皆败。」

赛希莉雅依旧无语。

在火雾战士中显得战力低落的她,初次向外界宿求援约是一年前的事。一开始,外界宿对于事态的预想过于乐观,很快就有人自告奋勇。

然而,一开始派去的杀手死了,之后为他复仇的杀手也死了。

包含当事人独自挑战那次在内,连着三次战斗都只有弱小的杀手存活,外界宿高层对此感到怀疑,特地又派了一名成员增援并调查。

不用说,调查项目包含了「赛希莉雅是否与身为讨伐对象的『魔王』串通,图谋不轨」在内。就结果来说单纯只是他们多心,赛希莉雅并未通敌,而且与盘据森林的「魔王」之间属于纯粹的敌对关系。

接着,调查结束了。同行的杀手也死了。

实际上,外界宿此时依旧没把这个案子当一回事。毕竟,直到第三名犠牲者的调查报告送至高层以前,他们就连「魔王」的名号都不晓得。

之所以对应会如此迟钝,也不能用「打混」这个词一概而论。

自古以来,有无数独自盘据一处的「使徒」先后遭到消灭,不知不觉间,「会定居的『使徒』,都是些过时的蠢魔物」这种论调已在杀手间成了常识。大家都认为,这年头不可能还会有个不知世事却强大的「红世魔王」以欧洲中心为根据地,因此看轻了敌人。

就在这时,第三次的失败消息与调查报告到来。

看见文件上的「魔王」之名,高层不禁屏息。

「卓彦士」大穴牟迟。

长年在世界上来回肆虐,甚至解决了好几名强力杀手的怪物。

在古代日本,大穴牟迟曾有过「盘据于某座山中,后来遭讨伐者击败追赶」的经历。因此大家实在不认为他会停止流浪生活,犯下停留在一个地方的错误。而以当事者的性格来推想,他也算不上那种诡计多端的类型。

为什么他会待在那种地方呢?每个人都感到无比惊讶。

话虽如此,也不能让这种危险的「魔王」一直留在中欧。因此外界宿高层很快便派出了两名老练的杀手,与赛希莉雅并肩作战——

(——而那两人也死了。这次同样只有「荆扉编织人」活下来。)

皮耶鲁这桩「商量」的奇怪,以及苏菲所出习题的艰难,令少女再三思索。她将目光转向这次案件的当事者。

与其说对方走得快,不如说她的步伐显得很随便,看来赛希莉雅对于增援只有少女一人相当不满,那条显眼的纯白兽毛围巾不停地晃来晃去。

(这副德行,像是暗藏了什么奇谋的火雾战士吗?)

虽然实在不像,但赛希莉雅确实与强敌交手过数次并活了下来。尽管通敌的嫌疑得到洗刷,但考虑到她本身并非什么战力强大的杀手,这个结果未免太过不自然。不能掉以轻心。可是话又说回来——

(可是,她看起来实在没什么了不起。)

展露于外的感情与举止,让人不得不给予她这种评价。

相较于慈祥又严厉的导师苏菲,以及开朗却深不可测的皮耶鲁,赛希莉雅给人的感觉相差很大。说实在话,第一次碰上「地位接近的火雾战士」竟是如此,令少女有些幻灭。

然而,使命依旧是使命。既然对方不怎么愿意开口,那么就算自己不习惯也不擅长主动搭话,还是得想办法钓出有用的情报。这也包含在习题的范围之内。

「你是最早与『魔王』接触的人,更先后带领援军与其交战五次。希望你能说说对于敌人的自在法有何见地,以及你倾向利用什么样的战术。」

赛希莉雅还是沉默。

「你有听到吗?」

赛希莉雅依旧沉默。

怎么想都是因为赌气而不开口。

「你这家——」

「『荆扉编织人』啊。」

亚拉斯特尔制止焦急的少女,出声道:

「不分享情报却急于带路,这叫做本末倒置。还有,我记得是『欺蔽套子』吧……像这种时候,规劝合约人应该也是『魔王』的责任吧。」

就连「欺蔽套子」库耶列布也保持沉默。

或者该说,打从碰面以来,这位「红世魔王」从未出过半点声音。展现他意志的神器,跟少女的一样是坠子型,但始终藏在兽毛围巾里没亮过相。

这对搭档十分奇怪。

不过跟「这种事」相比,对方没把自己亦父亦兄、亦师亦友的亚拉斯特尔放在眼里,更让少女不高兴。这名做事瞻前不顾后的火雾战士,将手伸向那条有如尾巴般摇晃的围巾,试图拉住对方。

于是——

「不准碰!」

赛希莉雅宛如爆炸一般大吼。她迅速将围巾一甩,就如喊话的内容般不让少女碰触。结果而言,她确实停下脚步回过了头。女子站在微暗绿荫下的岩石上,对少女投以怒火中烧的眼神。

「外界宿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啊!」

「?」

赛希莉雅大发雷霆,将先前封在沉默中的不满一口气爆发出来。

「上头是没读过我送的报告吗?要杀那家伙只靠两人根本不够,必须集合更多老手才行,我都写在上头了!为什么只来了一个像你这样的货色!」

尽管女子劈头就骂——

(她是认真的吗?)

少女却十分冷静地观察对方的样子。重点是,这名女性在案件中占有怎样的地位,以及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并不是自己对女子的评价。

大喊还在持续。

「他们到底有没有心啊?该不会要扔着那个家伙不管,等到他自己离开吧?这样一点意义都没有!那家伙只会一直留在这里而已啊!」

虽然少女不擅长察言观色——

(看样子,她是认真的。)

但眼前所见也只能这么想了。

对方确实生气了,但她脸上的焦躁与恐惧更为明显。原本以为会出现大量援军,结果派来的只有个未成年少女,看来赛希莉雅把这当成外界宿决定撒手不管的证据了。

这也证明了她思虑欠周,既没想过少女孤身来此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也没考虑过一个人来代表少女的战力比先前那些人更为强大……只看见「来了一个未成年少女」这点。

(不能单从外表评断一名火雾战士,这应该是常识才对……真亏她能活到现在呢。)

少女就别的意味上感到佩服。

尽管报告上写着「她的能力长于防御,应该是专注于后方支持才得以生存」,但那种长于防御的能力并未保住半个派来这里的人。少女虽然不指望赛希莉雅能帮上什么忙,却也不希望她扯后腿。

(总而言之,得先对敌我双方的能力有个大概的了解。)

如果她继续这样单方面闹别扭而不肯合作,战斗时必定会带来悲剧。尽管自己最不擅长的就是安抚与说服,还是非做不可。

首先,少女将手伸向还在嚷嚷的赛希莉雅——

「……」

少女粗鲁地扯动女子衣袖,把她拉到自己身旁。

「你干什么啊!」

接着更进一步用肩膀将失去平衡的赛希利雅撞开,自己也藉由反作用力跳往反方向。

「……太慢了。」

「这也没办法。」

着地的少女与胸口的亚拉斯特尔对话后,微微放低腰部。然后她抢在远方灌木中拍灰尘的赛希莉雅开口之前,看也不看对方便迅速地说道:

「安静。」

「啊——」

赛希莉雅这才发现有异,打量起四周。

射入的光芒与静止的黑影惑人心思,众多并立的树干遮人视野,平缓地面的段差阻人脚步,茂盛的草丛与灌木覆盖了地面。眼前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森林。

有种东西自森林深处到来。

空气渐趋沉重,阴影愈发深邃。

来者并未掩盖气息与声音,甚至让它们逐渐膨胀。

(很大。)

少女不慌不忙地将手伸进穿着的黑大衣内。

(而且很强。)

拔出了一把长度与自己身高相当,怎么看都收不起来的刀。

曲度无比优美的刀身,锋刃处特别宽广的刀尖,与刃部长度相较显得特别短的刀柄,深灰色的木瓜型刀锷,以及朴素的外部装饰……这正是带有杀伐之光的稀世宝刀,少女自称的由来——武士大刀「贽殿遮那」。

看向刀尖彼方的双眼,以及在林间清风中飘荡的秀发,熊熊燃烧了起来。

不,一朵飘散着火粉的焰红莲花在此盛放。

「啊、啊……」

被眼前光景震慑住的赛希莉雅,曾经听说过这位火雾战士的名号。

红莲乃是与「红世」真正魔神订立契约的证明。

她的称号是——

「……『炎发灼眼的杀手』……!」

逼近的气息,带着拔树碎岩的巨响冲出。

「!」

出现在少女灼眼中的身影,是一条巨大的蜈蚣。

无数环节和尖锐的桩状脚,构成了扁平细长的身体,前端的头上还有一对细长触角与强韧的下颚。他全身黑得发亮,就像一具模仿生物造型的甲胄。

那副有如装甲列车却能自由转向的巨躯,先是向上一抬,接着重重砸下。

看见铜褐色的火焰自下颚溢出,少女反射性地向后一跳。

突然间——

「!」

柳色火线在杂草丛生的脚边奔走,树冠之上则形成了热流的半球。

(封绝?「荆扉编织人」在干什么啊!)

少女在小跳跃的途中踹了树干一脚,调整方向。

她还来不及分析同伴的可疑之举,化为特大鞭子的蜈蚣身体便已从天而降压垮群树。同一时间,正如少女的直觉,蜈蚣全身喷出了带有高热与强烈冲击波的铜褐色火焰。

一击之下,方圆数十公尺内的事物尽数遭到烈焰缠身,朝外激射而出。

(呜!)

少女针对涌向自己的火焰与「其后的攻势」进行估算后,先以身上的黑衣——自在的黑衣「夜笠」——将自己裹了好几重,随即解开。

正面,轻轻一咬就能摧毁屋顶的大颚,带着尚未止息的火焰逼来。

「喝!」

少女早在用「夜笠」裹身的时间点便已料到。将预留力量凝聚在武士大刀上的她,并未正面硬挡这记突进,而是侧身一闪,让刀刃划过敌人。

与刀刃擦出火花的巨躯,以惊天之势通过少女面前。

在旁观者眼中,看起来就像少女被掠过的蜈蚣给弹飞了一样。

少女本人倒觉得没什么差别,重要的是自己成功地避开了突进。她藉由这么一飞,自己跳进了遭爆风摧残后仍在猛烈燃烧的群树之间。在当前的情况下,那里可说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处。

她躲进了仍烧得啪啪作响的树后,一片算不上阴影的阴影之中,这才喘了一口气。

(厉害。)

先前派来这里的杀手,可能有好几个都死在这记迎头痛击之下……刚才那回使尽了浑身解数的交手,令她不得不这么想(实际上,犠牲的五人里头就有两人就死在这第一击)。

少女感受到威胁,同时也心生不悦。她看着颜色与大蜈蚣所喷或自己头发眼睛都不同的奇怪图样在地面奔走——

(那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啊?)

在心中嘀咕起跟刚才同样的话。

不必要地将整片森林围起来的半球,乃是将内部从世界的流动中切离,得以遮蔽外界感知的因果独立空间「封绝」。只要张开它,无论再怎么乱来都不用担心外头知道,而且环境遭到破坏后依旧能够修复。赛希莉雅在大规模森林火灾发生前设下封绝,本身并不是什么坏选择。然而——

(张设封绝后就一个人躲了起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少女的立场来看,不得不这么认为。

如果赛希莉雅事先说明大蜈蚣会来这一招,或者说牠会使用类似的战法,自己说不定能抓到反击的机会,至少不需要冒刚才那种千钧一发的危险。虽然这些话如今已成了抱怨,不过——

(不能把怨气发泄在那家伙身上。)

少女依然用这种方式把不悦抛到一边,好专心于接下来的战斗。

战场上,杀气膨胀,空气震荡。

(——是上?还是下——?)

少女当机立断。

(——下!)

她急速蹲低,身子几乎要贴到地上。

在少女头上一寸之处,还停留在空中的一撮炎髪当场被切断。

大蜈蚣张开大口,直接把她藏身的树干撕裂。

少女以蹲下蓄积的力量,加上脚底爆炸带来的推进力,转退为进,往大嘴的方向跳去,手中武士大刀则有如撑船往上一戳。

「喝!」

她使出此刻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挥刀,砍向理论上不可能紧急回避的腹部,与蜈蚣的巨躯擦身而过。

锵!硬物相撞的声音带着火花四散。

(这样还是太浅了!)

这一刀砍出的根本算不了伤口,只在蜈蚣体表留下了浅浅的凹痕。本想说腹部应该比背部来得柔软,结果竟是如此,这硬度实在惊人。而且就算凹痕证明刀砍有用,在体节多达数百的巨躯上,这也只是一道微不足道的擦伤而已。

这副巨躯俨然便是强大的武器。

少女发现,眼前的巨躯离自己愈来愈远。

「啊!」

对方将身体往上弓起,准备一举把自己压烂。少女发现敌人用意后,脚下爆炸再起,趁势避开这一压。不一会儿——

砰——!

沉重的打击伴随着地鸣到来。

少女往还在晃动的地面用力一蹬,再度拉开距离。

就在她奔驰于铜褐色火焰肆虐的原野之上时——

(?)

那对灼眼,注意到了某个鲜艳得过于奇特的颜色。

一处伫立于原地的绿。约半径两公尺左右的圆形范围内,有群树木跟战斗开始前没什么两样,依旧翠绿繁茂,彷佛被事态给抛下了一样。

然而,它们立刻便遭到蜈蚣的火焰吞噬。

少女迅速跳开,并在翻滚中再度瞄向该处。

方才的绿意已然消逝,留下的甚至并非铜褐色火焰,而是一团焦炭。

「方才那块绿地,应该是『荆扉编织人』逃窜的方向吧?当事者似乎已经跑了。」

「换句话说,那就是报告里头的防御自在法啰?真没想到是种只保护自己的力量呢。」

亚拉斯特尔与少女交换意见时,庞大的压迫感已自背后逼来。

少女感觉到对方已近得能触及随风飘荡的大衣,立刻让较低产生爆炸,做了个后空翻,如炮弹一般的蜈蚣头就这么从垂直流泻的长发之下穿过。后面剩下的,只有不断向后延伸的躯体。于是——

「喝啊————————!」

少女反手握刀,使尽浑身的力量向下刺。当然,她并未蠢到正面跟厚重的装甲硬碰硬。而是将武器如楔子般戳进装甲之间微微露出空隙的环节处。

微微埋进去的刀尖,在庞然大物的夹击下,不停与装甲摩擦出火花,但它既未断折也未缺损。这把武士大刀「贽殿遮那」不会受到任何外力的干涉影响,是最为坚固的绝世宝刀,不需要替它操心。

(再加把劲!)

大蜈蚣在森林中挣扎着高速爬行,少女则拚了命不让自己被甩下去。

(再加把劲,只要有刀尖刺进血肉的感触就行!)

到了那时,她就会往刀身灌注力量,从内部爆破敌人。遭大蜈蚣凶猛突进粉碎的众多枝干,就像要把身体磨碎似的不停落下,但少女仍旧睁大一对灼眼,等待胜机到来。

不知过了数十秒还是数分钟,当大蜈蚣再度冲出火焰肆虐过的原野时——

「!」

少女突然在蜈蚣正前方发现了先前不知去向的赛希莉雅。她一直躲在树木的阴影后偷窥,而那棵树果然并未遭受火焰的侵袭。

(果然是防御自在法?)

将推测转为确信的少女——

(再这样下去,会撞上她的自在法。)

在心中描绘起作战图。赛希莉雅在其中并非协助者,而是障碍物。

(既然本人躲在里面,那么该有某种程度的物理性抵抗力,不然就是能以自在法阻碍对方去路……这么一来,「卓彦士」大穴牟迟或许会出现些许空隙。)

以目前入刀之浅,就算从体内爆破也很难指望有什么效果。既然如此,是否该利用与自在法冲撞的时机跳至头部,攻击巨躯的中枢呢?

(好。)

少女下定决心,做好迎接激撞的准备。过了一两秒,大蜈蚣如她所料撞了上去。

但在这之前——

赛希莉雅彷佛不受摩擦力影响一般,迅速从躲藏的树木之后——逃走了。

(什么?)

绿意轻易地遭到践踏,而少女的头上不知不觉已成了地面。

突进的大蜈蚣将身体翻了过来。

(糟糕!)

由于方才有所等待,少女反应的时间少了那么一瞬。她蜷起身子,拔出武士大刀,并以黑衣覆体。在她三者并行之时,身体已高速撞向地面。

「呜、呜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岩盘与巨躯的夹杀中,少女挤出最后的力量让脚下产生爆炸。她就像颗从推土机履带中飞出的小石子,好不容易才赶在粉身碎骨前逃脱。

然而,她已遍体鳞伤。大衣之下可见的身体各部位到处都是伤口,刀没从满是鲜血的手中掉落,已经是执着造成的奇迹了。

即使如此,少女依旧迅速地翻身起立,重整架势。

大蜈蚣的巨大身躯在焦黑原野上转了个方向,牠似乎是看穿对手身负重伤,首次停下了动作。牠像蛇一样将前端高高举起,张大了嘴。

是打算宣判死刑吗?

还是打算做最后一击呢?

从凝聚了剩余力量盯着牠看的少女背后——

「!」

飞出与封绝同样的柳色火焰弹,命中了大蜈蚣的头部。追加的火焰弹,接连不断地命中那团膨胀的爆炸火焰,爆风则把少女吹得站不住脚。

「你还活着吧?」

赛希莉雅奔来,撑住少女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少女并未让「为什么现在才……」这种算不上抱怨也算不上确认的质问出口。因为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把隔着火焰传来的大蜈蚣叫声抛在脑后,任对方带着自己逃走。

「问我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伤口止血后,两名火雾战士回到了旅店。

店老板对于少女没精神的样子多少有些在意,但在听到赛希莉雅说是因为「不习惯走山路所以累了」后便深深地点头,只拿了些糖果给她们而没再多问。

「没错。为什么你不但没提供任何支持,还在战场上晃来晃去?」

「该不会你先前都是用那副德行害得己方措手不及吧?」

少女坐在双人房的其中一张床上,跟亚拉斯特尔一同提出质疑。

坐在对面另一张床上的赛希莉雅,倒是一点愧疚的样子都没有,还若无其事地说:

「我可没有单纯地晃来晃去,是在找东西。更何况,先前来的人我也都有跟他们解释。这次只是单纯时机不巧而已。」

虽说对方救了自己一命,但这话听了还是让少女一肚子火。

她并非气人家对待自己的态度。首先,是气自己居然愚蠢到会期待这种不负责任的火雾战士能提供些许助力,结果因此负伤——另一点,则是气赛希莉获・罗德里戈这个不负责任的火雾战士本身。

少女难得地将自己的不满化为怨言:

「我可不想因为『时机不巧』而死。」

亚拉斯特尔也以苦涩的声音对那位难搞的杀手忠告:

「如果对于派来的人员过少这点感到不满,就更应该谨慎行事,尽可能提供详细的情报才对吧?你也不希望大家一起这样自暴自弃地去死吧?」

「说的也是,这点确实值得检讨。」

赛希莉雅完全没把先前的经过放在心上,就这么简单地点头。真不晓得当事人对于自己行事随便又缺乏计划这点有无自觉。

说话的对象明明近在咫尺,感觉却像远在天边,这让少女觉得自己在白费力气。

(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啊?)

亚拉斯特尔也感到很头痛。

(实在不能指望这种人会好好地完成使命……但她当时的确有参与战斗就是了。)

方才那番忠告,有一半是向着与赛希莉雅订立契约的「魔王」所说。亚拉斯特尔是打算提醒对方,身为与合约人同在者该有所自省,然而对方依旧躲在围巾底下社么也没说。不得已,他们只好从已知的蛛丝马迹开始依序提问。

「话说回来,你刚才说在找东西对吧?你特地跑来这种偏僻的地方,甚至还要避开那么强大的『魔王』耳目,究竟是在找什么?」

一问之下,女子原先不晓得在看哪边的目光,突然转为正面直视少女。

「村子。」

她并未大喊,只是用清楚的声音说出口。

尽管少女对赛希莉雅的转变感到惊讶,依旧抓住这好不容易登场的线索追问,试图捕捉眼前这难以理解的杀手真实身分。

「村子……在那种地方有村子?」

「虽然数百年前便已废村,但确实存在过。从这个镇往正东方直线前进就会到……没错,他是这么说的。」

「他?」

「嗯,『戈伏冲手』克莱门斯・洛特-加龙省。」

紧接而来的问题,赛希莉雅同样带着蕴含了激昂感情的笑容回答。

「就是给我……这个的人。」

说着,女子扬了扬洁白的兽毛围巾。看那珍重地抚摸围巾的样子,丝毫感觉不到先前的随随便便。她的真挚已经到达了陶醉的程度,甚至带给人某种异样的感觉。

(所以别人要碰围巾的时候,她才会那么生气啊。)

在总算了解原因的少女面前——

「可是……」

那股陶醉突然化成了满腔怒火。

「他死了——被那个『卓彦士』大穴牟迟给杀了!」

「!」

「大穴牟迟不只杀了他,还盘据在他的村子里!」

「那个『魔王』——」

「那里应该是托付给我的地方,那家伙却偏偏待着不走!」

疑问被憎恨的大喊盖了过去。

要维持对话实在很辛苦。少女沉默了数秒,确认情绪激昂的赛希莉雅已经把话说完以后,她才开口继续问道:

「那个『魔王』——『卓彦士』大穴牟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赛希莉雅的表情,出现了奇妙的扭曲。

「我知道大穴牟迟待在这座森林的理由。那家伙也在找克莱门斯留下的宝物。可是,那家伙绝对找不到。在这个世界上,能找到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他托付了一切的我。」

她的扭曲,来自混合得难以分离的愤恨与愉悦。

大穴牟迟盘据此地,赛希莉雅与之交战。这一切的由来,混了旁人难以估量的复杂感情在内。明白这点的亚拉斯特尔,提出了浮现的疑问:

「宝物……?外界宿收到的调查报告上,既没有这方面的备注,也没有写出你们之间的关连性啊?」

这个问题,也是在追究调查员是否有玩忽职守而未报告详情,或者知情不报而导致损失变大。

然而,赛希莉雅就跟先前一样,只回答自己想答的部分。

「先前虽然有个家伙追问过详情,但他将我的说明以一句『私事』打发掉了。我跟克莱门斯之间的羁绊究竟有什么意义、有多少价值,旁人是不会懂的。」

这回那张脸上出现了露骨的不悦。

「没错,这究竟有多重要,旁人不可能会懂!」

这一连串的对话下来——

(如果跟我那时一样,把战斗中的火雾战士扔下不管却自己在森林里找东西,那不管再怎么重要,被当成「私事」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就算她不这么做,敌人的强大也非比寻常。)

少女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难不成之前来调查的火雾战士,也因为这人问了也不会好好回答,光讲自己的事讲个没完,所以没有好好地调查吧?)

并进行了这样的推测。

说不定,赶来救援的异能杀手们,也是因为受到她的态度愚弄以致死亡。这个净给别人添麻烦却毫无自觉……或者说觉得这样无关紧要的「荆扉编织人」赛希莉雅・罗德里戈,可以说是个麻烦。

对于任何事都随随便便毫无计划,显然也是由于她的漠不关心。

话又说回来,居然跟宝物有关。

尽管这让人有些傻眼,却不得不这么想。

(虽然没想过火雾战士也会追求财宝,但那东西是个贵重宝具的可能性也……不,应该不是吧?)

眼前的火雾战士,看起来不像会因为冷静的盘算或单纯的利益得失而行动。她呈现在别人面前的行为举止,混杂了走投无路、喜形于色、焦虑不安等种种感情,而且没办法将这些情绪一概而论。

所谓的「别人」还真难懂。少女隐约感受到了这项作业的意义与沉重。

(不过,这是两码子事。为了与敌人再次交手,得从她那儿取得情报才行。)

既然她在战斗时派不上用场,只会随便乱跑,那就更得弄清楚不可。

究竟能从这个难以沟通的对象身上套出多少信息呢……少女决定将这当成试炼,拿出耐心耗下去。

躲在森林中的「卓彦士」大穴牟迟麾下有无数「磷子」。

这些「磷子」形状与他相同,尺寸则与自然界中的蜈蚣同等,没有什么智慧与战斗力,是其中最为低下的存在。然而,他却反过来将手下的弱小当成长处活用。

换言之,他将寻常火雾战士侦测不到的微弱「磷子」广泛地散布在森林中,担任监视工作;此外,这些手下也负责代替不离开森林的自己到四处嵬集「存在之力」。方才的邂逅,并不是单靠着气息而徘徊巧遇,而是藉由躲在枯叶下、树干后的「磷子」们掌握到明确的位置,这才出手袭击。

今天的森林,虽然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但对于为数众多的「磷子」来说,应该不成问题才是。

(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不同的手法。)

少女在与赛希莉雅经过了漫长而成果有限的交涉后,好不容易整理出了上述的结果,于是边走边思考起来。

(此刻,他们也在某处持续将把我们的所在位置告知主人吧。)

不管再怎么小心谨慎,脚下依旧可能有「磷子」,所以就算遮蔽形迹也无济于事。只要提防注视着一切的大穴牟迟本人打破寂静从雾气弥漫的森林中冲出即可。

(快点过来。)

少女会这么想,是出于身为火雾战士的斗争心与使命感,而非愤怒或憎恨。甚至可以说刚好相反,那条大蜈蚣算是她喜欢碰上的那种敌人。

一旦捕捉到敌人踪迹,并正面以力量硬碰硬,不耍什么小花招。外观与本性相符,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当然,彼此一旦对峙便要博命厮杀,但她喜欢这种直来直往的关系。

(我是不是太单纯了呢?)

少女如此自我反省。

(不过,像这家伙一样无意义地复杂也很讨厌。)

同时也这么思考。看样子,长时间从难以捉摸的对象身上挖情报,为少女带来不少精神上的疲劳。

稍微前方处那个依旧毫不设防地前进的家伙,不用说就是「荆扉编织人」赛希利雅・罗德里戈。

连着两天采取行动,赛希莉雅当然没有意见。

在赛希莉雅眼中,少女不过是来替寻找村落的自己争取时间而已;但另一方面,昨天她又发现少女「意外地有用」而出手相救。少女早已不把这个行事随便的火雾战士看成战力,甚至将她当成了战斗中的不安要素,为了避免二度失策而在心中预作准备。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要这么坚持?)

漫步之中,少女再度对于赛希莉雅的执着感到不可思议。

打从昨天起一直到刚才,少女挖情报时之所以会大费周章,除了赛希莉雅说话时缺乏逻辑又不懂得抓重点以外,更重要的是她讲没两句就会离题。一旦找到关连,她马上就会把话题扯到自己崇拜的火雾战士「戈伏冲手」克莱门斯・洛特-加龙省身上。

如果只是「我最喜欢他了」一类的话,某种程度上还能忍着听下去;麻烦的地方是,她始终拘泥于「自己是最有资格继承克莱门斯遗志的存在」这点上,以聆听者的角度来说,这些东西就只是无聊而已。

「只有我才有资格!」

即使她慷慨激昂地大喊,没立场表示肯定的少女也无法回答。徒劳无功地试图把话题导回正途数百次,已经是少女唯一做得到的应对方法了。

所以,现在好不容易能付诸行动,其实让少女松了口气。

(这该说是固执,还是偏执呢?)

这就是一切,此外无关紧要。

火雾战士——对于这种身为「世界平衡的守护者」的存在,少女保有某种程度的幻想,在她极为短暂的经历中,接触的尽是能肯定这一点的人物。因此对少女而言,赛希莉雅・罗德里戈是个难以原谅的失望集合体。

(真是的,那家伙能不能早点现身啊?)

少女发现,自己正期盼迎接能将这些麻烦事切离的战斗。

(不行,不能这么想。)

她对这样的自己有些厌恶。为了敷衍这种思绪,少女用仍是黑色的双眼打量周围。

森林深埋于雾中,成了一片黑白的世界,完全感觉不出来现在是白昼。在高不见顶的山毛榉附近,有块能听见潺潺水声的斜面,枫树和梣树散布其上。狭窄视野的深处,一切都融进了那片白而幽暗的雾气彼方。

「!」

敌人自浓雾的彼方到来。

本来以为对方会采取奇袭,但并非如此。巨躯缓缓地从中现身。

无论如何,少女还是知会了那位不可靠的同行者一声。

「来了。」

「这样啊。」

赛希莉雅也没多做掩饰,立刻躲进群树之后。

这露骨的态度令少女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地便已振作起精神。炎发灼眼熊熊燃起,武士大刀「贽殿遮那」握在手中。她摆出坚定而柔软的架势,全神贯注,以应对各种状况。

终于,粉碎树木的啪叽啪叽声清晰地传来。

少女并未犯错,昂首看向森林之上。

幽暗的森林上方白雾弥漫,一个黑色的东西从中钻出。那正是像蛇一般抬起头的大蜈蚣——「卓彦士」大穴牟迟。

浮在头旁的雾气,染上了正下方赛希莉雅所设特大封绝的柳色。

少女试着将昨晚起听到的那些无意义内容,整理出些许有用的成果。

(原来如此,这个大而无当的封绝,是为了避免寻找的遗迹遭到破坏啊。)

理解后,少女便把赛希莉雅的存在从脑中抛开。既然她为了在战场周围寻找村子的痕迹而徘徊,就表示自己不会因为在意她的性命而绑手绑脚。对手也不会让自己有这个空。自己只要全心全意地战斗就是。

地面上奔走的柳色火线,正在替雾世界染色。

彼此视线剧烈碰撞数秒后——

双方同时行动。

「!」

少女跳向正面。

虽然那副巨躯便是武器,但也因此会在近处产生很大的空隙。对于只能贴身挥刀攻击的少女而言,这种战法远比四处窜逃有效多了。

当然,对方并非不会反击。说穿了,对于大蜈蚣来说,这种举头的姿势并不自然。牠只要趴回地面,就能以重量给予下方强烈的打击。

当然,大穴牟迟不会「只」这么做。

(果然!)

少女的灼眼,看见了与初次交手时一模一样的火焰轰炸。

铜褐色的火焰,从令人心生畏惧的庞大环节喷出,如雨落下。

即使如此,少女依旧向前奔去,并以灼眼在巨躯上寻找目标。从第一次下刀的感触,便能明白那覆盖全身的厚重装甲难以劈开。因此,她瞄准的是——

(就是那里!)

大蜈蚣(*的)的巨躯带着无比惊人的速度和重量坠落,更在着地的同时引发大爆炸。少女在数百种选择之间,找出了自双重攻势杀出血路的最佳方法。她在往上跳跃的瞬间,让脚底产生爆炸,让敌人来袭的速度与自己跳跃对抗的速度相加,藉此增加挥刀的威力。

锵!

硬物的摩擦声响起,少女跳过了群树,穿越大蜈蚣的身旁直奔上空。

跟在她背后于空中滴溜溜打转的,则是蜈蚣无数只脚中的一只。

(砍断了!)

脚上当然也有装甲,但她瞄准的是关节部分。只要具备足够的速度加上瞄准得当,就算是全身硬如钢铁的大蜈蚣也会受创……少女在反刍这份确信的同时——

(快点!)

也以自在的黑衣「夜笠」将全身裹了好几层。

差不多在她做好防御准备时,大蜈蚣撞上了地面,引发了大爆炸。

以黑衣包覆的娇小身躯,就像遇上强风的树叶一般,轻而易举地飞了出去。不过,由于她事先在擦身而过之际便往上空跳跃,因此高热和爆风的威力大为缓和。

就这样,迅速解开黑衣的少女依照原先盘算往下一个舞台所在处降落,对此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就是为了得到这个轨道,才从无数的脚中选了一只。

此时,胸口的坠子「克库特斯」传来声音。

「才刚开始,别大意。」

「嗯。」

少女回应了亚拉斯特尔的提醒,重新打起精神。

这种事不用说也晓得,但亚拉斯特尔依然说出了口,是要让行为与惰性分离,重振战士的精神。两人并肩作战已有点时日,多少有这方面的默契。

少女在笑容中加了几分喜悦,随即着地。

她着陆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这块岩石盘据在划过森林的河川中央。

河川水量不少,在河与森林的斜坡之间,还有块彷佛被削过一般只长了些灌木与杂草的岩地,朝着上下游无止境地延伸。

没等多久,大蜈蚣便从林中跳了出来。

牠好似要将河床连带周围岩地一并挖空般,勇往直前。

少女看向脚边,该处顿时产生爆炸。她藉此拉开距离,降落之处并非有遮蔽物的森林,而是在对方直进轨道上的岩地。接着——

「喝!」

她立刻往岩地上的某块石头踢了一脚。

足足有人头大小的石块,描出直线轨道朝远方飞去,半点不差地命中了大蜈蚣的头。

如果对方是人类,挨了这一下必定当场丧命,不过这种攻击对于「红世魔王」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巨躯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少女随即轻轻地将更大的岩石向上踢,然后以一记侧踢将从空中落下的岩石踢了出去。在踢的瞬间,接触的那一点产生了火焰的爆炸。

拥有更大质量与推进力的岩石飞了出去,同样命中了大蜈蚣的头部,并且粉碎。

然后,对方的疾奔依旧没有半分紊乱。

「呼——」

少女毫无所惧地凝视着来袭的力量,往下一跳,以着地的脚为轴,朝身旁的岩石来了个回旋踢。接着她往反方向一个旋身,踢飞另一块岩石。两下踢击都带有火焰的爆炸。趁这两颗质量更大、推进力更强的岩石飞行时,少女一个华丽的后空翻,躲到了足以遮住身子的巨岩之后——

「喝啊啊!」

以带着红莲之火的大爆炸,猛然一踢。

正面粉碎岩石二连击后持续突进的大蜈蚣,察觉到更大的巨岩逼近眼前,于是用平坦的前端装甲把它往上一顶,就在这时——

「!」

无法展露表情的虫,首次以举止表现出惊愕。

躲在后方将岩石踢来的少女消失了。

回过神来,牠才发觉气息近在咫尺。

飞舞于空的巨岩。

少女抓住了她踢出去的巨岩。

「——喝啊!」

她将巨岩当成踏脚处,在脚底引发爆炸,从头上飞来。

铿!沉重的撞击声响起。

(成功了!)

终于,她的刀尖刺中了大蜈蚣的头部。话虽如此,顶多也只是尖端稍微卡在凹痕之中而已,离致命伤还远得很。就算就这样以刀身引发爆炸,爆风依旧会向外逸散,好不容易刺上去的刀还可能因此脱离。

(得再深一点!)

少女以飞檐走壁的要领,让双脚贴在大蜈蚣的头上,双手反握武士大刀,使出浑身的力量向下压。铜褐色的火粉就像血一样往外飞散。

正下方那对大颚因而张开——

「叽啊————————————————!」

迸发出久候多时的惨叫……然而,大蜈蚣没办法向先前那样翻转身子压扁少女。要是这么做,只会让头上那根刺陷得更深。牠发了疯似的乱窜,再度奔入森林之中。

尖枝锐叶以及粗树干高速撞上少女,并且弯折、断裂、粉碎,然后迅速重复,但这威力火雾战士并非无法承受。

(只不过撞到树——不,不对!)

少女正思考时,地面已近在眼前,同时一对触手——大颚的尖端点起了火焰。

(就这样——不,不行!)

她登时收起没做出致命一击的遗憾,将压刀之力倒转,一口气拔刀脱离。

就在脱离的瞬间,大衣一角已被化为刀刃的触手砍下。不仅如此,大颚在撞上地面时并未爆炸,巨躯掀起一阵烟尘钻进了地底。接着——

「呜!」

少女脚下的地面裂开,带着火焰的大颚从中窜出。

她拚了命地避开,并与冒出来的大蜈蚣保持距离。

(我的脚!)

这次的攻击险象环生,令她不由得确认起自己是否缺了什么部位。刚才那一闪勉强保住了脚。冷汗流过脸颊,但少女并未擦拭,而是重新集中精神。

(果然寻常的「使徒」不能比。)

一切的应对既迅速又确实,完美地跟一掉以轻心就会丧命的攻击串连起来;而且对于巨躯的长处与短处十分明白,不让敌人保有优势。不愧是令人畏惧的「魔王」。

在白雾弥漫的森林中,大蜈蚣再度举起了压垮众多树木的头部。

少女面对这压倒性的存在并未胆怯,更以武士大刀的刀尖指向对方……突然间,她感受到了彼此之间的某种气氛。

她没有证据,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有种「或许能跟敌人对话」的预感。少女在没有特定意图的情况下打算出声——

就在这时。

周围的树木闪过与颜色封绝相同,本质却与封绝不同的柳色光芒。

「!」

惊讶的灼眼环顾起周遭一带,发现山毛榉和橡树等树木之间,有众多密生的细致嫩叶形成了篱笆状的墙壁,堵住了一切去路。这些并不是具有实体的植物。

「自在法……这个颜色是——」

「没错,是我!」

方才一直遭到遗忘的火雾战士「荆扉编织人」赛希莉雅・罗德里戈,从某处以奇妙的兴奋声音响应了少女的低语。

提防着眼前大蜈蚣的少女,开始搜寻起对方的身影,但果然一无所获。同时,她也发觉情况有异。赛希莉雅施展的自在法,在森林中画出了一个巨大的环……彷佛牢笼一般将少女和「红世魔王」关了起来。

「……」

少女试着以脚跟将脚边的小石头轻轻往后踢。

啪兹一声,火花四溅,包上了自在法的林中群木将小石头弹了回来,枝叶没有半点动摇。跟昨天的推测一样,这似乎是种强化物体性状的防御系自在法。

确认完毕后,少女重新提出质疑。

「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你就像刚刚那样为我而战吧……直到我抵达他的村子,得到他留下来的宝物为止!」

亚拉斯特尔对这个将死斗强推给别人的兴奋声音质问道:

「把你在找的废墟牵连进去也行吗?」

「说找是骗你们的。」

赛希莉雅干脆、开朗地说道。

「我怎么可能忘记他告诉我的走法呢?只是我的自在法『王城』需要点时间设置而已。你们替我争取到了时间,接下来就拜托你们替我拖住牠啰。」

这简直是乱七八糟。溢于言表的喜悦之情,化为饶舌展现出来。

「虽然我本来就计划把挡路的大穴牟迟引到别处,并争取足够的时间建构『王城』将牠关起来……不过之前过来的那些人,面对大穴牟迟根本撑不了这么久。你确实不简单呢!」

单方面地自说自话的兴奋声音,逐渐远去。

「冒着生命危险救你确实有价值。这么一来,我就能取得宝物……我,只有我才有资格得到他的……一切——!」

少女对于那消失的气息——赛希莉雅的我行我素哑口无言,瞬间愣住。

(怎么办。)

订立契约以来,这几乎是她第一次不晓得该如何应付眼前的状况。

确实,赛希莉雅的言行举止简直是莫名其妙,但她并没有直接地危害自己。应当消灭的「卓彦士」大穴牟迟则在眼前。既然如此,当然该照本来就不成战力的赛希利雅所说去做,战斗就对了。就逻辑上而言确实如此,但身为一名火雾战士的少女,内心对于「过度重视私情的偏执狂」的怒火,依旧抵抗了理性那么一瞬间。

(——)

而且,「红世魔王」就在这一瞬间以大颚喷出巨大的火球。

(——糟了!)

觉得来不及回避的少女猛然一跳,险险避开,火球直接命中形成牢笼的枝叶,铜褐色的爆风随之膨胀,数秒后——

「这……!」

滚落地面的少女,看见围住周遭一带的「王城」吸收了火焰,进而提高枝叶的密度。

胸口传来亚拉斯特尔对于眼前现象的推测。

「藉由吸收突破的力量来强化障壁吗?」

「那就从天空——」

彷佛要呼应少女的声音一般,大蜈蚣对着封绝的天顶放出同样的火球。

然而,结果依旧没变。在命中封绝半球以前,火球便像撞上看不见的墙壁一般四散,遭到周围的枝叶吸收。此外——

「啊?」

少女惊讶地发现,地面之下先后产生了好几处爆炸。火焰同样遭到吸收,引起爆炸者的残骸四散。

「钻地也不行——」

她冷静地理解到这是大穴牟迟的「磷子」试图从地表之下突破,接着——

「——哇啊!」

少女怪叫一声,向后跳开。原来那些从天而降的残骸,竟是炸成碎片的无数小蜈蚣。她觉得这种行为对于战斗对手很失礼(未免太守规矩了点),于是看向大穴牟迟。

当然,她没办法由那张虫脸辨别对方是否不悦。只不过,对方似乎也在考虑如何脱困,伫立在原处不动。

(如果要攻击,就该趁现在?)

她不免这么想,但这时主动接近对方实在太危险。在这个不得不临机应变的状况下,依旧思考起如何打破僵局的少女,最后仍然选择了等待。

「!」

大蜈蚣突然大大地横向摇晃起高举的头。长大的身躯随着晃动而浮起,就这样飞上空中。少女惊讶地抬头仰望,发现大蜈蚣将身体朝内缩起,变成了一枚圆盘。

(该不会……)

少女正思考时,圆盘边缘无数的脚已伸直,装甲上则浮现了复杂的自在式,整条大蜈蚣猛然开始旋转。此刻的大穴牟迟,成了一把闪着铜褐色光芒的巨大圆锯。

(糟糕!)

这无疑是劈开绿色防御阵的手段。如果大蜈蚣脱离后这个包围圈再度关闭,少女便只能束手无策地困在里头。

(可是,我能做什么?)

圆盘已在高速旋转,要像先前那样贴上去可是难上加难。

一不小心可能会陷入旋转之中,整个人被扯得四分五裂。

但是,继续等下去也不见得有机会搭上大蜈蚣的脱离便车。

少女正烦恼时——

(对了——可是……)

一位拥有超绝技巧的火雾战士身影,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亚拉斯特尔。」

「嗯?」

在出声询问的她头上,蓄积了充足光芒的圆锯朝着防御阵下刀。

赛希莉雅满心喜悦地在雾中奔跑。

正确说来,她是操纵脚边的草搬运自己的身体,看上去有如溜冰一样。

(啊,我晓得,我晓得!)

过去曾经从克莱门斯那边一听再听,怎么听也不厌倦的森林小路。

数百年前曾连往他生长的村落,如今已埋没在绿意中的森林小路。

(岩石的形状像个老爷爷——他在河边坐下——每个人看了都觉得危险——)

作为路标的岩石,就以话中所说的样子坐镇河边。让它保持在自己的左边,越过缓缓的斜坡。这么一来——

「到了对望丘的谷底——看,那就是我的故乡——」

「找到了!」

回忆与声音结合,思念令声音颤抖,赛希莉雅为之大喊。

由清风吹散雾气的斜面深处,显然是人造物的石墙半埋在灌木之间。更前方与有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以及树木生长其中的倒塌屋舍。

原先尽管明确晓得村子所在,但在接近这个地点之前,便会受到大穴牟迟的妨碍。牠以无数「磷子」张设的警戒网完美无缺,对于力量以防御为主的赛希利雅来说,实在是没有办法突破。

(不过,那个从我手中夺走他一切的家伙,那个我打不倒的强大家伙,那个绝对不会自己离去的讨厌家伙,那个在他村子里搜索宝物的家伙,已经无法妨碍我了!此刻,在他面前的人——就只有我!)

为了开辟这条路,她甚至利用外界宿。之后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自己会陷入什么样的处境,全都无关紧要。在眼前延续下去的道路,就是一切。

「是我——不是那家伙,是我!」

赛希莉雅就像要追回先前的延迟一般,欣喜若狂地持续前进,朝雾中伸出追求的手。过去他在充满死亡与火焰的战场上,朝自己伸出的手。

(——「你还活着吗,战友?」——)

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可靠搭档的那只手。

(——「你实在太棒了!」——)

一年前,在与大穴牟迟的战斗中,落海而松开的那只手。

(——「即使如此,赛希莉雅……你还是要活下去。」——)

在他的笑脸与背影彼方,耸立着昂首的大蜈蚣。

等同于绝望化身的「红世魔王」,以死亡夺走了他的一切——

(这一次,我要从那家伙手中夺回他……夺回他留下的宝物,夺回他存在的证明!)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念头,赛希莉雅才没在克莱门斯死后被憎恨冲昏头。尽管心灵残破不堪,但她依旧专注于留下来的东西上,持续前进,藉此勉强保住自己的心。

现在,那因喜悦而泛泪的双眼,终于看见了彷徨的终点站。

赛希莉雅在村子入口停止滑行,奔向里头。她以自己的脚,踩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往前奔跑。在她的心中,只有克莱门斯的声音化为奇妙的曲调回荡。

(村里的大路走到一半后转弯——水井对面有三间屋子相连——右边那间就是——)

「我的家!」

赛希莉雅宛如合唱般喊出声,将悸动的胸口连着围巾一并按住,向前踏出一步。

这间屋顶已垮的老房子,只剩半塌的砖墙与堆积在地的残骸,其他也只有飞进来的枯叶与树枝,一切都被苔藓和杂草掩盖住了。

赛希莉雅深信自己有资格踏进这间年久失修的破屋,边前进边默念走法。

(进门后笔直向前——有个颜色黯淡的石暖炉——)

话语中的东西,就在眼前。

「在灰烬的——底下再底下——」

赛希莉雅将手伸向从他死后便不断在梦中看见的那一刻——

「快闪开!」

「!」

少女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于是她不高兴地转头瞪向意料之外的妨碍。

霎时间,铜褐色的火球飞过,命中女子的后方。

「——呜……啊!」

遭火球炸飞的赛希莉雅,看见了从斜面奔下的「卓彦士」大穴牟迟。至于炎发灼眼的少女,则抓着看似黑色缰绳的东西骑在牠背上。

然而,这对赛希莉雅根本无关紧要。她转回身子,当场愣住。

房子正在燃烧。

他所托付的宝物所在之处,正在燃烧。

「啊啊……啊!」

原先满脸惊愕的女子,见到地上奔走的火线后,发现张设封绝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于是她笑了。只要是封绝所覆盖的场所,不管怎么毁坏都有可能复原。

就在这时——

「笨蛋!你还在干什么啊!」

再度大喊出声的少女,惊讶得睁大了眼。

大蜈蚣即将杀到,赛希莉雅却开始修复起房屋。

那样子在少女眼中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行得通吗?)

少女看向有如缰绳般的黑色长带另一端——脚下的大蜈蚣。

这条黑带,其实是将自在的黑衣「夜笠」的袖子伸长所成。这是少女认识的某个火雾战士能够灵活地操纵白色缎带,让她在穷途末路时得到了灵感……少女将袖子伸长成带子,捆在旋转的大蜈蚣身上,硬是跟着蜈蚣一同脱离。

而现在——

(管它的,就这么干!)

少女将衣袖缩短,为了在大蜈蚣背上也能具有足够的速度而奔跑,接着踹向蜈蚣的头,向前一跃,最后再割断袖子。高速流逝的地面前方,正是一无所知地站在那里进行修复的赛希莉雅。少女抱住赛希莉雅的腰,让脚底产生爆炸,藉此往侧面飞了出去。

「呜!」

勉强转换方向让她的脚产生剧痛。大蜈蚣则有如雪崩般穿过了两人前一刻的所在处。

她们滚了出去,但赛希莉雅却气得大叫出声。

「你在干什么啊——!」

「你想死吗!」

对方当然完全没把少女的话听进去。赛希莉雅转头面对自己的一切——他的家,接着为了重新复原被大穴牟迟踏碎的一切而前进。

「别去!」

少女慌忙下抓住的东西,好死不死正是那条围巾。

「不要——碰它!」

赛希莉雅大叫,推开少女。

少女想站稳,脚的剧痛却让她不禁坐倒在地。

赛希莉雅继续向前方走去。

少女发现了某个从毁坏房屋中滚出来的东西。

赛希莉雅也发现了那东西。

那是个经年累月后带有硬质光泽的粗糙木箱。

赛希莉雅的直觉告诉了她。

「找到了……」

这个……这就是她所找的克莱门斯之宝。

「找到了……我找到了。」

她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准备把东西捡起来。

她的身体,被突进而来的大穴牟迟以锐利触角劈成两截。

「——啊?」

还没搞懂自己碰上什么事的赛希莉雅,整个上半身飞了出去。

「!」

在摒息的少女面前落地,滚动。

「『荆扉编织人』!」

少女拖着还在痛的脚奔了过去。

「『荆……』!」

然而,为时已晚。

力量化为柳色火粉由截断面溢出,逐渐逝去的气息以消褪的颜色展露在眼前。

赛希莉雅笑了。

她伸出手,紧紧握住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笑了。

少女第一次从她脸上见到这种没有执着的单纯笑脸。

「呵、呵————他的,一切——是,我的——啊啊,这就是——」

「……」

少女还在犹豫是否该握住时,那只高举的手已经落下。

四散的火粉,随着轮廓逐渐消逝。

那沾满尘埃与泥土的围巾下,能见到某个长了一对角的坠子……亚拉斯特尔这才总算能对与她订下契约的「红世魔王」——「欺蔽套子」库耶列布搭话。

「为什么不阻止她?」

「……不觉得她很可怜吗?」

幽暗阴沉的男子声音传来,接着一切都消失了。

她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大战,而粗制滥造出来的杀手之一。

「赛希莉雅啊。你的运气相当不错呢,前线可是很凄惨的唷。」

力量薄弱,招式又有限制,还为了莫名其妙的危机感而战。

「我?我是联络官啦。因为我不擅长面对集团战嘛。」

战斗结束后,她在莫名其妙的状态下被扔到了战胜的世界。

「记得你叫赛希莉雅吧?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其他人大多遗憾地回到世间,继续怀恨追逐「红世使徒」。

「哈哈,原来如此。不擅长与人交流啊?那就没办法啰。」

然而,在她的心里,早就已经失去了面对这些选择的热情。

「火雾战士也一样鄙视弱者啊……人类毕竟还是人类嘛。」

她脆弱得无法迎战也无法拒战,只能选择置身于轻蔑之中。

「没什么好在意的。那些家伙全都死了,而你活下来啦。」

虽然得以生存下来,但她软弱的心早已失去了一切的动力。

「不然,跟我一起走吧?我正好想要个搭档呢。」

就在这时,有一个男人……只有一个男人,向她伸出了手。

「很有用嘛。只是跟我一样不适合大规模战斗而已。」

看他的背影、与他同行、听他的话、想他。她开始了旅程。

「虽说我们是为了战斗而生,可是光知道战斗也不行。」

赞同他的话,相信他的思想,承认他的行为,是她的一切。

「大穴牟迟那家伙太乱来啦……我可不是山部耶,混账。」

一同度日、一同与「使徒」战斗,旅程仍在继续……某天。

「我的故乡,就在这附近。虽然早已埋没在森林里就是了。」

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事。她则是不断地缠着他,追问下去。

「那里是回忆的坟场唷。还活着的人不该去那里。」

他后悔自己的粗心,她则是因为对方没有坦白一切而悲伤。

「那是过去。」

他藏的,是对于遭啃食者的吊唁,不能告诉倾慕自己的她。

「所以别看。」

看着自己眼前那两名破口大骂的杀手,他说道。

「滚开,喽啰!」

第一次相遇是偶然,第二次则是彼此各有目的。

「哼,老是学不乖!」

两名杀手一个专精攻击,另一个则是专精防御。

「这点程度对老夫没用!」

他很快就把那两人击溃,专注于和劲敌的激战。

「老夫现在没那个空理你们!」

第三次隔了好一段时间,两人的实力进步不少。

「哼,看来变得比较象样点了嘛!」

后来某一天,他终于击败了那名火雾战士劲敌。

「劲敌啊,再见了,咱们后会有期吧。」

此后的他,陷入了某种不可思议的虚脱感之中。

「你说,老夫如今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目标?」

就在这个时候,他再一次地与那两名杀手相遇。

「有意思——喽啰们,老夫这就把你们解决掉!」

令他惊讶的是,两人已经强到能与他有来有往。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正是老夫所想要的战斗!」

新的两位劲敌,能够活用他们完全相反的特性。

「呵,现在才发现还不晓得你们的名字……报上名来吧。」

善于攻击的男子,能自由操纵隐形难测的力量。

「啧,你们居然已经成长到能预测老夫的行动而设下陷阱啦!」

善于防御的女子,能够施展强化性状的力量。

「被困住了吗……真没想到能展现出这种强度,实在是太大意了。」

在他的心中,这两名劲敌就如同矛与盾的组合。

「让赛希莉雅独自逃跑,这太残酷了……只要你说一声,老夫就会追。」

所以,失去其中一人时,罪恶感比失落感还大。

「愚蠢……难道你真以为用这种方式强迫她活下去,能够让她得到幸福吗!」

不知不觉间,封绝逐渐转为铜褐色。

从大穴牟迟压烂的箱子中,滚出了某样小东西。

那是个表面干燥的蜡饰品,状似某种奇妙的动物。

是只能放在掌上的扁平带尾青蛙。

少女踩着痛楚已去的脚站起身。知道同地故习的亚拉斯特尔,道出了那个蜡饰的名字与意义。

「子宫献祭品啊……上头的名字,并不是赛希莉雅・罗德里戈。」

这是为了祈求安产而献上的贡品。

赠送这种礼物的男女是什么关系,应该不需要解释了。

「『找到以后,请替我毁掉,别让她看到』。没错,那家伙留下这句遗言后,死了。」

在燃烧的废墟彼方,将头高举的大穴牟迟静静地答道。

少女并未因这已有预感的现象而吃惊,只是倾听着那平稳的声音。

「这不是宝具,只是个普通的装饰品。既然火雾战士已死,那么与他有关的东西也会消失……老夫是这么想的。然而,这玩意儿就留在他遗言所说的地方。」

大穴牟迟没有其他动作,继续说着故事。

「恐怕是这玩意儿与将它当成宝物的赛希莉雅扯上了关系,才得以留存……于是,老夫便在此阻挡为了寻找它而来的赛希莉雅。」

少女并不了解男女之间的情感,所以提出了涌上心头的疑问。

「为什么要答应对方的要求来这里?既然来了,又为什么没把这个给毁掉?」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为什么要遵从已死的火雾战士遗言,在这里阻止赛希莉雅?

既然来了,为什么还要违背火雾战士的遗言,不毁了蜡饰?

停顿了一会儿后,大穴牟迟将巨躯向前倾,答道:

「为什么要来到此地阻挡赛希莉雅,却没毁掉这玩意儿啊……老夫也不明白。就连为什么会气急败坏地杀掉想取得这玩意儿的赛希莉雅,老夫也不晓得。然而,在看见这个以后,老夫总算懂了。」

那个东西,就在他视线的前方。确实地留在原地。

赛希莉雅消失了。但东西依然留存。

「啊,果然,它依旧留了下来……没错,这玩意儿不仅与赛希莉雅扯上了关系,它的因果更藉由那两人与老夫结合。这就是老夫与他们长年同在的证明。」

少女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她明白的,就只有对方是为了战斗而动。

「老夫是为了在这里守护与他们结合的证明而战。假使有人胆敢妨碍,就算是『荆扉编织人』赛希莉雅・罗德里戈,老夫一样杀。因此,不管来的是谁,老夫都会杀。」

因此,少女只回了浮现在心中的那一句话。

「我知道了。」

于是,她从大衣中拔出武士大刀。

放着燃烧的废墟,

无视脚下的蜡饰,

双方迎接第三度的战斗。

不知过了多久,废墟的墙壁在火焰的推挤下崩塌。

剎那间——

大穴牟迟攻向少女,彷佛要连着房舍一并压垮。

(!)

面对这必杀的压迫,少女向后一跃避开。村子的地势,她在来这里的途中便已记下。背后有棵大菩提树,少女在空中翻过身子,朝树一踢。

可能有千年历史的树干,在爆炸之下当场粉碎。少女则藉此跳向坠落的巨躯。

然而,大穴牟迟也不会这么简单就让对方落到自己头上。牠抖动落地的巨躯,接着高速朝村落仅剩的道路蛇行。从牠的路径看来,显然是要将目标围住。

(糟糕!)

着地的少女察觉到危机,连忙从围住自己的装甲中找寻空隙。

就在这时,所有在内侧的脚一起化为硬桩,向中心伸去。

对于这来自周围三百六十度的高速一击,少女心想——

(要是往上跳,会没办法避开接下来那一击。)

她跳向攻击的一角。在数根硬桩掠过身体后,少女进一步加速,朝着空隙较大的硬椿根部——脚的根部一踢,脱离包围。

(二分之一,运气不错。)

少女将解开包围的大穴牟迟抛在后方,心中捏了把冷汗。她所瞄准的包围空隙,是在先前战斗中砍下那只脚后造成的空白。如果对方用的是另一边的脚,包围将无懈可击,自己想必会受到重创。

尽管成功脱离,但少女受的伤依然不浅。攻击的密度甚高,伸出的硬桩也十分锐利。她身上也有流血不止的伤口。然而,少女没有喊痛的空闲。后方肯定会带来死亡的猛冲正逐渐逼近。

(伤……对了。)

奔跑中,少女心生一计。

这招以前没试过,但它是应用上所知技巧的反击法。

(没办法,只能孤注一掷了。)

她盘算着适合的地形,同时拼命地从能够粉碎自己的追击下逃跑。过了数分钟,经历许多可能送命的危险场面后,终于——

(有了!)

她找到了适合的场所。

村子边缘,某处前有崖壁的死路。

少女直线朝该处奔去,同时引诱背后的追击。

大穴牟迟将这条死路看成适合击出火球的地点。就算落空也会命中后头的崖壁,将周围一带全数包在火焰之中。于是大颚开始凝聚铜褐色的火焰。

对少女而言,背后的行动与自身的危险早在预料之中。与强大的「魔王」战斗,不可能保证自己绝对安全。要赌就要赌上性命,要用就要用上全副的智慧与勇气。

聚集之力已超过一点的铜褐色火球,激射而出。

少女将精神集中到能够感知一切的程度,朝着眼前的崖壁跳去。

(赶上啊!)

脚接触崖壁的瞬间,她立刻将身上的自在黑衣「夜笠」尽可能地张大到极限。

足以包覆住大穴牟迟视野的广阔暗幕,将火球整个包了起来,接着因为承受不住而爆炸破碎——在一个尚未到达崖壁,会波及射出火球者的位置。

「!」

这意料之外的爆炸,当然没让装甲坚固的巨躯有所动摇。

然而,一点贯穿火焰的星芒高速闪过。

锵!

精准刺中大穴牟迟头部的东西,正是少女掷出的「贽殿遮那」。她有如穿针引线一般,准确地将刀射进了先前战斗中刺穿的洞。那场将对手牵连进去的诱爆,一来为了遮蔽少女的攻击,二来则是为了用暴风让敌人低头。

接着,给予最后一击的少女到来。

她高速施展踢击的身影,宛如一支劲矢。

遭武士大刀刺中的疼痛,让大穴牟迟的反应慢了那么一点点。

滋——锵!

一瞬间的抵抗后,传来刀刃直没至刀颚的清脆声响。

于是少女敏捷地转身,握住脚边的刀柄——

「喝啊————————————————!」

她绞尽了身上所剩的每一分力量,灌进藉由刀刃带来的爆炸。

双方最后并未交谈。

一击,「卓彦士」大穴牟迟的巨躯,在内侧的破坏之炎肆虐之下,当场炸开。

以封绝修复一切的少女说:

「这次尽碰到些不明白的事……给『无穷聆听人』的报告要怎么写?」

「这个嘛……」

她一边与胸前的亚拉斯特尔对话,一边建造坟墓。

少女第一次建造的墓,只是个将大树枝削圆后插上土堆的简陋坟墓。

「我将来会明白吗?」

「谁晓得呢?」

上头没有墓志铭,也没沉睡者之名。

应该埋进去的东西,也已经消失了。

这究竟是谁的墓呢?制作的少女本人和亚拉斯特尔也不明白。

这个建在无人之地的简陋坟墓,迟早会于风雨下腐朽而深埋在绿意中吧,但这样似乎也很适合这个墓。两人都这么想。

杀手的旅程将会继续。

带着思绪,以及疑问。

她将朝着某天会知晓、明白的彼方,一步步前进。

未来

1 御崎高中

那个事件结束后,已经过了两个月。

四月已来到下旬,大家也逐渐习惯那令人雀跃的春天气息。此刻,它正化为一股助长放学后倦怠感的清风,吹进市立御崎高中一楼的学生会办公室。

中村公子趴在宽大的桌上,话音中满是倦怠。

「啊~受不了了。我的手指都要长茧了啦~」

说着,她便把手中的一整迭通知单扔到长桌上。

坐在对面的藤田晴美,连忙在那堆纸张散落前压住它们。

「好险……真是的!是你自己说看起来很辛苦所以才下来帮忙的吧?对自己说的话要负责任啦。」

「可是~我没听说只有两个人做啊!而且今天没有点心~」

中村嘟着嘴抗议,藤田则是无奈地叹息。

「目的果然是那个啊……」

目前在学生会办公室里,替三个学年全部班级整理大量通知单的人,就只有她们两个。至于学生会成员,则只有升上二年级后担任书记的藤田而已。

只要短期内没有活动,通常不会有很多人聚集在此,因此这并非什么少见的光景。中村锁定的茶点,是会长自掏腰包准备的,今天会长不在当然没有。

「很遗憾,学长姊们去领图书室进的书了。」

「啊,你早就晓得这些事才骗我上钩的吧,可恶的谋士。」

「我可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唷?」

在两人一来一往之间,藤田已经数完方才扔到桌上的通知单了。

已经堆得颇高的纸山上,又多了一叠交叉摆放的新货。由于有好几种,因此要发放给全校学生的量连一半都还没弄完。

为了从前来帮忙的友人身上榨出劳力,藤田出声替对方打气。

「援军马上就来了,别再抱怨啦。」

「可是啊~这玩意儿已经用不到了吧?」

尽管如此,中村依旧瞪着那还剩下一半的山,不死心地试图挣扎。

「俗话说,流言只会……传个几天来着?校门跟站前都已经平静下来了,我想应该没什么需要注意的东西啰。」

「你口中能让流言平息的七十五天呢,现在才过了十天而已唷。」

「所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徒劳无功的抗辩遭到严谨的订正,于是中村趴在桌上无理取闹了起来。

堆在她们面前的通知单,除了学校所发的以外,还包括了自治会、市政府等各单位分发来的,那堆长篇大论众人早已看腻了。

上头写着碰上媒体取材时的注意事项,以及简单的应对方法。

二月后半,御崎市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个几乎遍及全市的不可思议现象,每个看见的人若非不晓得该怎么解释,就是无法以言语描述其全貌。

若要列举具体的事迹,大概就是从黄昏到隔天清晨这段时间,人们目击到许多奇怪的物体,听到了让心情为之激荡的话音和歌曲,后来更留下谜一般的物体,实在是不可思议。

以单一事件而言,不管是从遭遇、体验者的人数来看,或是从留下的庞大物证来看,都不可能不让好事的人们为之疯狂,可说是种超乎寻常的奇特现象。

然而,实际上并未如此。

相关证言很多,当时在市内的每一个人都能讲述自己的体验。

目击到的物体五花八门,大多是浮在空中的蛇或城堡,不然就是攀在市中心那座御崎大桥上的两头怪物——的样子。回荡的话音与歌声,乃是某人恳切的要求,传到了每个御崎市居民的心中——据说是如此。谜一般的物体,则是从真南川邻近御崎大桥处突如其来地冒了出来——好像是这样。

换言之,证言虽然很多,但对于事件的描述却个个荒诞无稽,加上没人能掌握住来龙去脉,因此无法证明与留下的结果有所关连。无法检验真伪的传闻,不管有多少都只能当成增加调查报告厚度的赘肉。

更何况,在这个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架起摄影机的时代,什么蛇啊城啊怪物啊,没有任何人留下记录影像,这点未免太不自然。最重要的是,尽管有人声称自己遭御崎大桥上头的战斗波及,却没有任何死伤者。

既然如此,那时候你究竟在做什么呢?一问之下,众人的答案几乎都如出一辙。

他们都说,我在观看,我在记忆。所以,我确实有看到。

这根本没办法当成证据。

到头来,证言的可靠程度实在太低,变成了骚动早早平息的主因,对于想炒新闻的人而言实在很遗憾。对于被炒新闻的人们而言,则莫名迸出了一个他们实在不怎么喜欢的结论,「御崎市的人们遇上了集体催眠事件」。

就这样,局外人们的兴趣,很快便从「有这样的证言」转为「为什么会有这种证言」,相关推测从心理学到阴谋论一应俱全。现在事件本身已成了过去,埋没在日新月异的其他话题之下。

如今,那个宛如南柯一梦的事件已不再出现于新闻媒体上。

报导时用的公定名称,叫做「御崎市集体幻觉事件」。

然而,不管他人怎么说,御崎市的人们依旧记得。

没必要向别人证明,这是自己确切经历过的事实。

话又说回来,对于凡事严谨的藤田而言,现在这种状况实在令她难以忍受。

「那些记者居然问『看见幻觉时,你的精神状态如何』,当时他们那种瞧不起人的表情,你还记得吧?他们走在路上最好小心点,别碰到专找这种人下手的杀人魔。」

相对地,懒洋洋的中村则响应得十分随便。

「是吗~有麦克风对着自己,感觉其实还不错耶……」

「你在那悠哉什么啊。当时我们马上就要放春假,有学校跟市政府提醒倒是正好,但就连从市外通学的新生也遭殃了耶?」

说着说着,藤田的声音开始激动起来,话语也变得更为流畅。

(糟糕,她好像发作了。)

从友人的声音里,中村感受到了某种并未针对特定对象的爆发前兆。发觉这是自作自受的她,决定重新开始工作以取悦友人,于是再度将手伸向通知单。

当然,这点程度平息不了藤田的爆发。她对着面前的友人,把平常累积的郁闷一口气全吐了出来。

「更何况,如果有空在校门或车站埋伏,还不如潜到真南川的正中央去调查那座神秘物体山呢。为什么没有人好好地把那玩意儿打捞上来啊?那不就是如山的铁证吗?扔着这种东西不管,算什么新闻报导嘛。」

(呜~没有点心、事情忙不完,加上晴美开始说教……我今天特别倒霉吗?)

中村在内心抱头哀嚎。

还好,救星很快就来了。

敲门的声音传来,救星化成一名少年的样子登场。

「我进来啰~」

开门入室的人,是跟她们同样二年二班,连着两年担任班长的池速人。池在学生会担任会计,大家都说他很可能在清秋祭结束后的副会长选举中胜选——也就是麻烦都会丢给他处理的意思。

「抱歉,我迟到了。刚刚在和田中他们说话。」

一看见这位已做好万全准备的英雄登场,中村当场便想向他求救——

(救救我,眼镜男!)

但在看见他怀里的新通知单后,少女再度瘫倒。

「咚」一声,池将新工作放在桌上。

「这个也要分好张数,刚刚在走廊上接到的。」

说着,他背后出现一名代为敲门、开门的少女——

「似乎是交通管制的通知。据说明天开始要动工清除真南川的神秘物体,会把半座桥跟西河岸封起来。」

少女在补充说明的同时,踩着轻巧的脚步入内。

她是跟三人同班的平井缘。

在去年的春天丧生,到了冬天又归来的少女。

她的离去与归来,三人并不知情。

对他们来说,少女一直在这里。

「交通管制啊?让我想起了去年的站前大道呢。」

「啊~的确。这回轮到御崎大桥变成步行者天国……应该不会吧。」

「这回的工程大多都在河岸就能搞定,跟我们没什么直接的关系吧。」

藤田、中村、池,各自回想的记忆之中,确实都有平井缘的存在。

但是,他们并不晓得。

是她又非她的少女,在平井缘丧生到归来这段时间,继承了这个位子。

如今,那位不再是平井缘的少女,已经和一名少年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他们并未察觉此事。

他们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改变,会在这里继续下去。

因为离去的少年与少女,期望「他们能够这样下去」。

只不过,凡事都难以完美无缺。

「嗯~站前大道的步行者天国啊……」

平井缘表现出近来养成的习惯——以手指抵着额头,试着挤出朦胧的记忆。

「好像有点印象呢。」

看见她确认起自身记忆的举动,池略微皱眉。

「别勉强自己去回想啦。心理医师也提醒过你了吧?」

「抱歉,忍不住就会这么做。」

她带点迷惘地笑了。

「既然还留有些片段的印象,就试着回想看看……」

「我觉得啊,回忆只要留下『好快乐啊~』的印象就行囖。反正考试又不会考。」

中村结论下得干脆,也不知道是真这么想还是单纯安慰。藤田听了也点点头。

「公子偶尔也会说些有用的话嘛。像这种事啊,我认为顺其自然最好。」

「『偶尔』是多余的啦。」

中村先是嘟起嘴,接着又突然笑了起来,不晓得在忙什么。

「算啦,同样是烦恼,还不如去烦恼真正的考试呢。如果我也像小缘一样有池同学进行一对一贴身教学,成绩会不会突飞猛进呢?」

「贴身可没有喔。虽然托他的福,勉强赶得上进度,不过整个春假都报销了……一年份的记忆全都一团混乱,这让人很头痛唷!」

平井缘回答得极其自然,旁边的人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

这时池故意咳了一声,把场面拉回来。

「总而言之,咱们开始动工吧。再不快点就赶不上集合时间了。」

「了解~!」

两人也坐了下来,重新开始分通知单。

在御崎市,为了集体幻觉事件带来的麻烦后遗症——虽然没有相关证据,但除此以外找不到其他原因——而苦恼的人们为数不少。

症状还在长期观察中,因此尚未定下正式的病名,但私下众人都以「御崎市症候群」称呼。症状之一,就是从失去了事件开始的二月起往前数个月的记忆。不是这段期间内某些事想不起来,而是对于这段期间内的一切都没有印象,是一种时期分隔明显的完全失忆,非常奇特。

失忆期间较长的,主要是从去年四月左右开始失忆;而这种病例也最多,占了整体的九成九以上。虽然也有少数短期案例,但「失去了期间内一切记忆」与「结束时碰上了集体幻觉事件」这两点则是完全一样。

在这些案例之中,只有平井缘对这段期间的事有些片段的印象。她虽然保有从去年四月到今年二月的记忆,内容却多有残缺,属于部分失忆的范围。顺带一提,她的双亲是完全失忆。

由于她是唯一的案例,因此一开始并未被当成同样的症状,但在调查过程之中,从她身上发现了与其他人的相似性(具体来说包括了学力的大幅底下,以及正常情况下不会出现的严重记忆障碍),此后她就有了定期至专任心理医师处看诊的义务。

讽刺的是,其他完全失忆者倒是简单地回归了日常生活。他们没有这种只会带来混乱的复杂症状,因此当事人和周围的人都能专注于「处理失忆造成的问题」与「现实生活」上头。另一方面,政府也采取了特例措施——换言之就是下达「睁只眼闭只眼」的指示——所以情况大致上在两个月内便已稳定下来。

发病的规模如此异常,专家学者大多都认为跟碰上集体幻觉有关,然而至今依旧无法弄清两者之间的关系,因此仍旧得不到查明真相的线索。骚动能早期平息,这种无论如何只能说「不清楚」的状况,帮了很大的忙。

于是,缺损埋没在过去之中,御崎市的日常顺利地开始前进。

开始清点通知单后,没过几秒中村果然开口了。

「你说『集合』,是跟田中和小绪吗?该不会要双重约会?」

池无奈地叹口气,跟着回答:

「没这回事啦。今天晚上佐藤会回来一趟,所以我们要趁这个机会去坂井先生家举行一拖再拖的庆祝会啦。」

藤田没有停下利落的双手,单单开口问:

「坂井先生啊……佐藤同学在东京的学校过得好吗?」

「本人说『过得还可以』的样子。毕竟他以前成绩会那副德行是因为懒惰嘛,只要振作起来,总会有办法的吧。」

池点头回应,平井缘接了下去。

「吉田同学和田中同学去车站接他们两个,小绪则去迎接坂井先生和坂井太太,等这边的事情忙完,我们会回家换件衣服再到现场集合。」

「他们两个?啊~」

「玛琼琳小姐也一道啊。」

那位像模特儿一般的美女,中村与藤田都是在清秋祭时认识的。

中村回想起了佐藤殷勤地为了她东奔西走的样子。

「嘻嘻,不但跟比自己年长的女社长热恋,最后还跑去东京励学修练啊……明天一定要好好地盘问他们之后的……好痛!」

「别露出那种恶心的笑容,快点动手!」

藤田把通知单卷起来,敲了敲中村的头。

「好痛~!」

池别无他意地笑出声,接着不知是感慨还是怀旧地低语。

「从事件结束后的送别会以来,已经两假月没见啦……」

「嗯。」

平井缘瞇起眼睛,以脸颊迎接惬意的清风。

「已经是春天了呢。」

2 坂井家

坂井贯太郎在自家二楼的书房看着笔记本电脑。

(——「以机关构造概要的角度来说,它欠缺了输入能量的观念,只有输出机械功的部位。换句话说,这东西没有意义。」——是吗?)

在阴暗房间中亮着的四方画面上,是一封体裁简单的电子邮件——送到他这里的某物体调查报告。

(确实,这东西属于某种前所未见的形式。)

房间里除了通道和桌椅所占的空间外,几乎没有可立足之地,到处都堆满了书本……贯太郎从摆在某座书山顶的盘子里,拿了个糯米丸子扔进嘴里。

(清理业者已经抵达,现在那里应该塞满了好事的观众,跟先前凑巧第一个赶到现场时的状况大不相同,应该是没办法再次调查了吧。)

他嘴巴嚼着丸子——

(难得有这种冲劲,实在太可惜了。)

脑中则想着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接着顺手按了个键,继续往下看。

(呃——「报告对象A群~R群的强度无法承担输出入,也无法支撑推测来到的总重。结论,上述对象无法进行机械式的动作。」——)

然后再一颗丸子。

(——「因此,推测上述对象每个都跟往常一样,是种仿真机械外观的对象。至于制作动机,则不在分析的范畴内。另外,报告对象V・岩块4中含有的化石非常有意思,拿去进行年代测定后,得到的报告」——)

看见焦点转移到无关紧要之处,令贯太郎不禁苦笑。接着,他微微瞇眼,以手遮嘴,此时脸上已没有半点笑容。

(个人性质的调查,到这里就是极限了吗……果然啊……)

他看向画面上已开启的数种图档。

这些都是沉没在真南川中的瓦砾,是种看似中世纪城郭的石造建筑残骸。它们在水中沐浴着些许阳光的身影,即使碎得七零八落也——不,它们即使粉碎,看起来依旧骄傲,充满了某种严谨的人工之美。

但正是因为如此,贯太郎才不得不深深叹息。

「这件事,想必又会因为『恶霸』而不了了之吧。」

他不自觉地吐出了心中的遗憾。

在他们的领域,有个「调査总会中途停止」的古老「传统」。

不管在骚动中或騒动后,一旦找到了时代与地点都不合的异常事物,总会有特定的团体施加压力阻挠他们追究下去——这就是所谓的「传统」。

(毕竟清理业者来自中国,是它底下的一个部门……那些家伙最近也太活跃了吧。)

贯太郎等人习惯称之为「恶霸」的对象,这次事件也展现了同样的反应。

换句话说,那个团体……不但拥有极大的影响力,更能利用在世间几乎毫无知名度的全球规模级复合企业体(他们傲慢地自称属于「法外」)接收遗物。总而言之,不管那些东西有没有意义,全都会被他们带走。

(本来鼓起干劲想一雪车站倒塌事件的耻辱,到头来还是白费工夫啊……虽然这次所谓的「御崎市症候群」事件,我采取了跟以往不同的方法……)

无论如何,既然专家检验的结果是「这种东西不会动」,那么拘泥在这东西上头也没有意义。剩下来的,大概只有「为什么会在那里」的记录了吧。

那些「恶霸」之所以带走遗留物却没抹消痕迹,甚至还默认他人进行一定程度的调查,想必是因为那些东西再怎么调查都不会有结果吧。

经验告诉贯太郎,继续追究下去也没有用。

(话虽如此,为什么騒动偏偏发生在这个自家所居住的城市啊?)

妻子生产以后,身为丈夫的贯太郎请了两个月的长假,藉以表现自己的忠实。然而,他却不由得对自己的没用深感羞耻。

(至少得确保他们的安——)

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手机来电铃声,将他从沉思中吵醒。

「啊,马上来!」

贯太郎敏捷地抓起了盘子上的移动电话。

这是特地为了彼此联络而买,所以他不用看也知道是楼下的妻子。

「喂~」

从生产前开始,就算贯太郎要窝在书房了,他也一定会对妻子强调「不管是多小的事,都要毫无顾忌地打电话」(如果不这么说,妻子就真的不会麻烦他了)。

结婚十多年以来,两人终于再度得到了早已半放弃的孩子,而平安无事的诞生更是第一次,所以就贯太郎的角度而言,妻子不管怎样撒娇,他都是有求必应。

『贯太郎,时间差不多啰。』

一听,他便照先前的安排关上屏幕,接着露出了轻巧却深刻的笑容。

「好好好,我这就下楼,千草。」

坂井家的客厅里,绪方真竹正看着娃娃床里的小婴儿。

这个生于二月底的孩子,降临这世界至今还不到两个月。虽然(*他)她的脖子还缩着,但脸已经像个人了,也长出了些许头发。那只从袖口探出的手掌,彷佛要探索这个自己才抵达不久的世界一般,朝向天空晃个不停。

绪方伸出手指,轻轻捏住了那只小巧手掌——

「再过一阵子,就可以带你出去散步啰~」

露出足以融化人心的笑容这么说道。

除了可爱、惹人怜爱以外,她还有个更为单纯的念头。

(好小喔~)

婴儿还真是小呢。

可是,即将长大茁壮的未来,确实就蕴藏在这娇小的身躯里。

眼前这个小小的存在,正是生命力的象征,或者说她就是生命力本身。

生育这一切的女性——坂井千草,拿着横抱用的婴儿背带走来。

「那么,我们准备出门吧。」

「好的。需要帮忙吗?」

「没关系,谢谢你啰。」

总算脱离新生儿期的繁忙后,她的举止也恢复了以往的温和自在。

小孩诞生后变得经常造访坂井家的绪方,将千草的复原清楚地看在眼里。见到也算是为了千草而举行的庆祝会并未造成负担,让少女悄悄放下心来。

(太好了……虽然千草阿姨说不要紧,但还是让人有点担心。)

即使晓得是自己太过担心,但在千草刚生产后不久,虽然只有短短十分钟,绪方却已经亲眼目睹了自己用不上的育儿现实……她心目中的完美女性坂井千草,竟为了婴儿的喂奶、排泄、洗澡、安抚等事忙得焦头烂额。会变得多事或神经质也是理所当然。

千草说她曾帮忙带过好几个小孩,身边又有休长假的贯太郎陪伴,却还是忙成这个样子,要是换了自己会怎么样呢……少女的思考飞到了遥远的地方。

(啊~我到底在想什么呀!)

绪方甩开了自己的多虑,或者该说是妄想。

「行李就只有这些婴儿用品吗?」

她慌慌张张地朝旁边的背包伸手,但千草微笑着出声制止。

「那是贯太郎的职责。」

「嗯,是我的职责。」

「哇!」

不知不觉出现在两人之间的贯太郎答腔,把绪方吓了一跳。

千草一边用吊带包住婴儿,一边责怪丈夫的胡闹。

「真是的,我不是说过别这样没事吓唬人了吗?好不容易才在出门前让这孩子安静下来的耶。」

贯太郎沮丧地垂下肩膀。

「对不起。」

「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绪方也跟着道歉。

贯太郎转身面向客人,再次低下头。

「谢谢你帮忙看顾婴儿。刚刚我正好收到了新文件。」

「没关系,我也是因为喜欢才这么做。」

说到这里,绪方话锋一转——

「……啊,不过,我可能不太喜欢换尿布……」

有些不好意思地做了补充说明。

贯太郎惊讶地看着千草。

「唉呀,居然这么麻烦你啊?真是不好意思。」

「不,虽然不怎么喜欢,但这是我自己说要做的,而且尿布是千草阿姨收拾的。我已经试过好几次了,所以晓得该怎么做。」

绪方脱口而出。

她不只是出于亲切与好奇心,还带有强烈的使命感。

有某种东西,促使着身为普通高中生的绪方……还有以同样频率拜访的吉田一美与平井缘,热心地协助坂井家育儿。

那就是代替某位「想必会这样做的女性」的心情。

那位女性既是千草的茶友,也是平井缘的监护人。

此人名叫威尔艾米娜・卡梅尔。

如今她已不在此地。事件发生前,威尔艾米娜正巧因为工作而离开御崎市,之后就这样没再回来。

「她已经前往远方,无法再和你们见面了。但她没有死,而且过得很幸福唷。」

只有另一位女性玛琼琳・朵,在事后替她捎来了这些简洁的话语。

千草受到的冲击绝不算小,但她并未将震惊表现出来。

「这样啊……她过得很幸福,对吧?」

只是露出平静的微笑,接受了这个事实。

此后,千草偶尔会十分自然地提起那位「很难见到的朋友」,绪方与吉田在回应时则会注意别说些多余的话。

然而——

只有平井缘无法表现出同样的态度。

因为她不但无法清楚回想起威尔艾米娜・卡梅尔这个人的事,就连与她相关的感情都没个影子。

虽然威尔艾米娜似乎成了平井缘的监护人,但少女的双亲明明还健在。

少女连威尔艾米娜究竟是何许人也不晓得。

不仅如此,她就连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关系也不清楚。

愈是细想,那段记忆就愈是与现实脱钩,反正让她的脑袋变得更混乱。一种彷佛有枝叶却没有树干的核心失落感,让她备受煎熬。

到头来,心理医师只能建议别去思考这件事。少女周遭的人也接到了通知,各有所思的他们,此后再也没当着平井缘的面提到那个名字。

对于平井缘来说,这就是事件所留下的最大后遗症。

确定锁好门也关好瓦斯后,贯太郎对千草问道:

「待在家里等他们来接不是比较好吗?」

「还有大约十分钟吧?而且让绪方同学一个人往外跑东免太失礼了,不如大家一起吹吹春风吧。」

千草坐在玄关前,温柔地摇着怀中已落入浅眠的婴儿。鼾声低调地从小嘴中逸出。

外头单手提着篮子等车的绪方,早已听得一清二楚。

「不必管我没关系,你们慢慢来就行了~」

「好好好。」

说归说,千草依旧拉着丈夫的手起身。

贯太郎也扛起了背包,跟在妻子后面走。

亲子三人走到门外,碰上了个晴朗的黄昏。

好久没有来趟比散步长的外出,千草仰头道:

「啊,好舒服的风。」

3 御崎车站

御崎车站,吉田一美与田中荣太正在迎接归来的人。

两人面前的女性,不仅拥有如模特儿般的美貌与身材,更散发出强烈的存在感。

「真没想到,这个城市竟会让我有种乡愁呢。」

火雾战士「悼文吟诵人」玛琼琳・朵,与他们分别以后并未出现什么改变。

「这个嘛,毕竟在这里度过的一年异~常地浓厚嘛,嘻嘻!」

从她右手提着的画板大书本型神器「格利摩尔」之中,传来「红世魔王」——「蹂躏的爪牙」马可西亚斯依旧肆无忌惮的宏亮声音。

看见他俩如此开心,吉田一美的声音也跟着雀跃起来。

「能看见你这么开心,实在是太好了,玛琼琳小姐。」

「彼此彼此,近来过得好吗?」

玛琼琳反倒打量起了少女惊人的变化。一身符合季节的薄连身裙不带半分造作,自然的打扮令她更为耀眼。其中最引人注意的——

「你把头发留长了呢。嗯,很漂亮唷。」

就是那头及肩秀发,玛琼琳对此大为赞赏。

吉田以谦虚的笑容答道:

「多谢称赞。」

「荣太也长得更壮了嘛。」

听到马可西亚斯这么一说——

「变壮……才过了两个月耶?」

田中困惑地搔了搔头,毕竟这种事本人不太会留意到。至于他的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相当大的篮子,里头是吉田为了今天这场庆祝会所准备的东西。

接着,吉田对着玛琼琳身旁的少年轻轻点头。

「佐藤同学也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似乎变得比较结实啰。」

「是、是吗?呃,我确实是有在锻炼啦。」

佐藤启作显得非常不好意思,马可西亚斯则是大笑出声。

「咿——嘻嘻嘻!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三日不见都会让人刮目相看哪!拥有无限成长空间的年轻人们啊,你们就好~好地互相比较一下吧。」

他的声音混在往来剪票口的人群之中,没有引起任何异样的目光。

想到已经好久没碰上这种场面,又想到当初刚遇上玛琼琳就对此事感到在意,令田中闪过一丝懐念感,接着他便对好友伸出拳头。

「唷!」

「喔!」

佐藤也响应了他,两人正面拳头相抵。

田中没做多余的招呼,直接问道:

「在东京过得怎样?」

看到好友还是老样子直截了当,佐藤对他耸了耸肩。

「我不就说了『过得去』吗?到头来,家里也没反对我转学……甚至刚好相反,他们一听到外界宿外围团体找上我,立刻因为有了门路而高兴得不得了。」

原先「家」这个词,佐藤说起来总会带些阴暗的愤懑;然而如今的他,谈这个话题时已经毫不在意,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不过呢,我之所以努力修练,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将包括这种心情在内的一切都运用自如嘛。」

听到这年轻人的志气——至少暂时是如此——玛琼琳窃笑了一下,开口道:

「好啦,我们已经没时间站在这里闲聊了吧?赶快出发啦。车呢?」

「好的,我这就去安排。停车场……应该是那边吧。」

这既是四名也是五名的一行人,就在佐藤的带领下出发。

在抵达车站附设的停车场之前,会先经过购物商场。在这段路上,玛琼琳、马可西亚斯以及佐藤,从两人口中听了这两个月来的事。

御崎市的事。

坂井家的事。

平井家的事。

大致了解后,玛琼琳从自己的立场开始讲起。

「有关研究御崎市症候群一事,外界宿呢,似乎打算任由召集到的医疗相关人士进行调查。若说有什么刻意干涉的部分,顶多就只有让与他们有关的学者混进去而已。」

她并未隐瞒情报。就算这话题有危险,她也相信在这个城市与自己并肩作战过的少年少女能够理解、消化个中含意。

「他们呢,大概也想尽可能了解局外人对于那家伙闹出的空前大事……利用创造神复原人类与故乡一事,有什么意见和观点吧。」

「一开始,有些火雾战士声称要捕捉可能会将这里看做圣地的『使徒』残党,因此驻扎在附近,接着私底下自己偷偷开始调查。不过那些家伙呢,大概每个都会因为人们的重生而大为震惊吧。」

马可西亚斯的口气显得不怎么高兴,佐藤则以疲倦的声音补充:

「奥梅斯先生……先前介绍过了吧,那个东京总部的大人物。为了阻止火雾战士们无意义地聚集在御崎市,他现在可是大伤脑筋呢。」

「所以说,你们是来看复原后的御崎市变成什么样子吗?」

田中直接点出了理由。

佐藤点头,叹了口气。

「就~是这么回事。然后呢,佛莱德先生在苏黎世帮不上忙,董命先生以『傀轮会』为优先,把麻烦事全扔给了玛琼琳姊……所以说,我只好代为出席公听会,安抚那些打算来这里的人们啰。我明明还有自己的事要忙耶!」

玛琼琳将目光别到一边去,同时把话题带开。

「要是毫不管制地让那些家伙聚集,搞不好他们会乘势往奇怪的方向失控,对吧?所以啊,现在除了苏黎世下令禁止出入以外,还准备在日本设立一个正式的御崎市研究机关。今天我们来这里,表面上的理由就是视察当地环境。」

「虽然这个计划是巨大扭曲消失后闲下来的调律师中心所提,不过这些火雾战士打起来很有本事,一旦要坐下来思考,他们可就头痛啦。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嘻嘻!」

马可西亚斯悠哉地打趣。

前方,商场终点——行人穿越道的号志,变成了红色。

停下脚步的吉田,不晓得听到这些后该不该高兴。

「研究……记得小缘那位心理医师也是外界宿的人吧?像这种事也全都包含在计划里面吗?」

玛琼琳倒是很明白少女为何不安。

「嗯,术业有专攻……是这么说的吧?扭曲带来的混乱算是外界宿的专长,而负责人也有心理治疗的相关经验。确实她是个绝无仅有的案例,不过别担心。」

顿了一下后,她直指核心。

「外界宿没把你们当成实验对象。」

「!」

对方这么一说,吉田这才搞懂自己不安的理由。

玛琼琳说这句话的对象,也包含了大吃一惊看向自己的田中。此话一出,给了两人前所未有的安定力量。

「尽管听起来很像骗人,不过集合来此的火雾战士们,目标已不经再是复仇,而是克服心魔。或许跑来这里没什么意义,但大家还是希望能从中找到些许契机。」

「想想看吧?战后赶来这里的家伙们,看见的竟是除了某一人之外完全复原的城市。这里是个实现了众人梦想的地方……所以他们不会乱来啦。」

玛琼琳将手放到静静接过话头的搭档身上。

「一美呢,会不会很辛苦?那个叫『缘』的女孩,本来就是你的朋友吧?

她的言下之意是「什么事都可以说唷」,然而吉田也笑着响应:

「没问题的。」

少女并未发觉,自己也同样地给了对方安心感。

「我们都晓得『这个世界的真实』,所以不会为了失落感与不协调感而感到苦恼。毕竟『另一个小缘』替我们维系了彼此的存在。」

她以带着希望意味的话语坚定响应,让玛琼琳晓得自己多虑了。

「喔,这样啊。」

号志转为绿色,一行人再度迈步。

一直在旁静听的佐藤,硬是挤出了有点哽咽的声音往前奔去。

「我……我去处理车的事!」

少年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丢脸的样子,因此快步逃向马路对面的停车场事务所。

相对地,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好丢脸的少年田中,则是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实际上,她是代入了火炬……对吧?托了她这么做的福,我们一点问题也没有。玛琼琳姊遇上平井时,会变得怎么样?」

「这个嘛,光靠记忆的片段无法构成一个人的概念,如果本尊出现在眼前,记忆应该会自行整合在一起才对。这也是我们的经验唷。」

这微弱的反击,只得到了玛琼琳的眨眨眼。

吉田再度回以笑容,重新高声宣布他们目前的状态。

「真的没问题了。小缘和我都过得很愉快。」

一股并非春风的暖意拂过众人。

马可西亚斯受到影响,变得更为口无遮拦。

「咿嘻嘻!愉快又悠哉是吧?既然如此,不如全力地挥洒青春如何呀?应该有很多男人排队等着小姑娘挑啊痛!」

「你这才叫多管闲事啦,笨蛋马可。」

玛琼琳当场一掌让他安静下来。

吉田微红着脸,小心翼翼地答道:

「虽然没办法『立刻』这么做……但是,我想卡姆辛先生、贝海默特先生、坂井同学、夏娜,他们已经替我留下了一条康庄大道。所以,总有一天——」

如今已不在这里的人名,依旧留有余韵。直到佐藤回来呼唤他们的数分钟内,说话的吉田本人、玛琼琳、马可西亚斯,以及田中,全都沉浸在美好的静默之中。

就这样,一行人搭上佐藤安排的多功能休旅车前往坂井家。在车内这段时间,则轮到留在御崎市的两人,听玛琼林和佐藤讲述这两个月的事。

「红世使徒」的事。

火雾战士的事。

外界宿和这个世界的事。

坐在后头的田中,直接说出他最想问的问题。

「留在这里的『红世使徒』,大约还有多少啊?」

「谁晓得?」

负责驾驶的玛琼琳冷淡地回答。不过,她说出了已经明白的部分。

「总而言之呢,一口气减少到了火雾战士没什么生意的程度。毕竟这两个月以来,完全没有目击到任何火炬。」

「是这样吗……!」

坐在田中隔壁的吉田,口中漏出了算不上响应的声音。

对她而言,那就是「世界真实」的象征,实在太过残酷。

教少女许多事的调律师,让她看到这极为悲伤的存在。

晓得这些东西消失,令她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可是……」

玛琼琳还有话要补充。既然要坦白,代表无论好事或坏事都不能隐瞒。

「虽然为数极少,但确实有『红世使徒』留在这里。」

「!」

「坂井都创造那么棒的世界了,为什么还要留下?」

看着屏息的吉田与难以置信(顺带一提,里头也包含了对熟人的过高评价)的田中,火雾战士「悼文吟诵人」开始说明自己周旋了数百年的「红世使徒」有多复杂。

「虽然听起来很讽刺,但是愈喜欢人类与这个世界的『使徒』,就愈会留在这里唷。也就是说,无论再怎么舒适,他们也不想跑去什么复制世界。」

「好像是『与其跑去那种假世界,还不如承受一点吃人的风险』。这也未免扭曲过头了吧?」

一旁助手席佐藤怀里的马可西亚斯,口气显得很沉痛。

「这种理由就足以让他们放弃新世界吗……?」

田中一脸无法理解「使徒」为何异常拘泥于这里的样子,但吉田倒是很明白。至少,她觉得自己明白。

(费蕾丝小姐如此深爱过去曾是人类的约翰先生……拉米先生也为了实现愿望而在这里努力……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退让啊。)

马可西亚斯随即把感情放在一边,悠哉地讲起了英勇事迹。

「不过嘛,咱们倒是在刚好相反的地方——比方说远洋深处——撞上了一些『长得像古代龙的海怪』之类的诡异玩意儿,所谓的调查还真是辛苦啊,嘻嘻!」

「也有极少数像这样脑袋真的不太灵光的家伙留了下来……这世界真是千奇百怪呢。目前这里跟『红世』与『无何有镜』依旧处于无法往来的状态,因此只要尽力狩猎那些家伙,总有一天能清理干净,这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说着,玛琼琳转了个弯。

一旁的佐藤,满心担忧形于话音之中。

「都这种时候了,就别再来什么玩命的大冒险啦……其他火雾战士几乎都打算退休了,玛琼琳姊却还是充满干劲。」

玛琼琳并未看向那个说丧气话的年轻人,只是坚定地提出主张:

「我是要尽力去做可以做的事,让自己能够坦然接受这一切后再安定下来,对吧?」

「没~问题的,不会让你等到变成个老爷爷啦。在这之前呢,你就为了将来的蜜月,好好地锻炼自己的男子气概吧,嘎——哈哈哈哈!」

马可西亚斯则对他提出了严苛的建议。

看见好友跟他们如此亲密,令田中非常羡慕。他回想起还在当喽啰时的事,于是试着提了个在意的问题:

「明明还有『使徒』留下,火雾战士们却想退休了?」

「嗯~虽然不是全员,但大致上如此。苏菲已经回去过她的隐居生活,丹和弗朗西斯把外界宿当成了家,所以把手边的事处理完毕后,他们应该还是会留下来干活。至于佛莱德和奥梅斯……他们会怎样呢?」

想着想着,玛琼琳脑中浮现了熟人们的脸。

「啊,不过席拉蒂佳特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当上了捜索指挥官,另外也有像尼可拉斯那样什么也没想只是到处闲晃的家伙……简单来说,就是因人而异啰。」

「毕竟,组织的第一原则——收拾『使徒』,已经变得没多少生意了嘛。要把这事当成发展停滞或是失去动力……想得出结论大概还早了一百年哩。」

听了马可西亚斯这随便的总结,她不禁苦笑。

「到头来,火雾战士也好,外界宿也罢,全都因为那家伙而改变啦。可是我很不爽,所以暂时还会继续狩猎就是了。套句一美的话,这是为了将来的康庄大道。」

突然间,吉田与田中想起了方才她口中的「那家伙」。

(啊……这该不会就是——)

(这应该就是坂井的目标吧?):

想起他为了改变世界法则而赌上命奋斗的身影。

火雾战士总有一天能够从战斗的命运中得到解放。

火雾战士、外界宿,以及这世界,已踏上了这条路。

正因为两人见过玛琼琳九死一生的场面,才感觉得到。

他为了与一名少女并肩同行,而将世界变成了新的样貌。

为了保护家人、朋友,以及世上的人们,变为现在的型态。

(正因为有过那样的冲突,才有所改变啊。)

(变成了这个战斗迟早会结束的世界。)

而最重要的是——

(希望新世界「无何有镜」也能一样。)

两人在心里这么想。

相对地,马可西亚斯毕竟是和玛琼琳并肩作战的搭档。虽然两人所转的那些念头不是没有想过,但他说出口的话语,依旧是提醒伙伴注意眼前的现实。

「你千万别光顾着看头上却忘了脚下的洞啊!我可不想来场看不到路的回家大冒险唷,嘻嘻!」

「别讲这种不吉利的话啦。」

佐藤向怀里的格利摩尔抱怨。对他来说,这话绝非不可能,而且十分贴近现实。

声音中混杂的极度不安与认真,让玛琼琳可以感受到佐藤现在「虽是男性却还年轻」,心情不禁愉快起来。这方面也是他们将来要努力的课题。

(这些事,如果有在虞轩还活着时问清楚就好了。)

完全没察觉这种情人互动的迟钝少年田中,则是针对混在马可西亚斯话中的其他不安要素追问:

「马可西亚斯,『看不到回家的路』是什么意思啊?」

「嗯?啊啊~」

他很明白,少年少女对希望与未来抱有憧憬,对友人成就的大业感到骄傲,朝他们泼冷水未免太不识好歹,所以原先打算保持隐瞒此事,方才却不小心说溜了嘴。对此马可西亚斯稍事反省——

(算了,讲出来让他们想一想,也有助于他们的成长嘛。)

却立刻又自圆其说了起来。

「换句话说呢,咱们这些跟火雾战士订立契约的『魔王』啊,一旦合约人死亡,将会自然地回到『红世』;不过呢,这是依照先前的世界法则……而这个法则似乎已经改变了。」

「这是因为……『无何有镜』的关系吗?」

田中察觉到话中含意,声音显得有点沉重。

虽然这事跟自己切身相关,马可西亚斯回答的声音却显得很轻松。

「嗯。虽说『无何有镜』位在这个世界与『红世』之间,但它并不是真的挡住了路。而是以神创造的新法则,将我们『使徒』共振的目标从这个世界改成『无何有镜』。」

多少听过相关教学的佐藤,为了让田中能较为容易了解而补充:

「我们世界与『红世』能相连,似乎是靠着拥有同样意志者进行共振。先前『使徒』就是以此为路标,才能度过两界夹缝来到这里唷。」

「换言之,现在通往这个世界的路标已经转为指向『无何有镜』……啊!」

田中与同样察觉问题所在的邻座友人面面相觑。

吉田也畏畏缩缩地问:

「如果现在离开『这里』,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啊,完全没头绪呢。」

马可西亚斯道出了自己与故乡的断绝,口气一如往常。

「本来隐约能从自身根源感受到与『红世』之间的联系,现在似乎已经断了呢。先前曾往来两边好几次的『拂之雷剑』是这么说的。」

进一步地——

「——『共振的方向性大概被限定在「红世」与「无何有镜」之间了吧。若在这种状态下到了夹缝,我们将会在那里漂流,就像当初的创造神一样。』——」

他还尝试模仿某人的声音。

「我是这么听说的。毕竟在那之后没有半个人从『红世』过来,没办法确定实际上究竟如何。以『现在的世界』而言,既不会有意外身亡的家伙,更不会有那种杀害合约人实验的怪胎。因为这么多的没有跟不会,所以短期内应该也不会有人尝试。」

新世界的存在方式,将这些先前为了守护世界平衡而长年战斗的「红世魔王」们,与自己的故乡「红世」隔了开来。

这出乎意料的事实,令田中与吉田哑然无言。

然而——

「在这段期间内,只跑些能去的地方不就好了?」

玛琼琳一击便粉碎了沉重的气氛。

「没有人会笨到碰上麻烦时还愣在原地等事情发生吧?刚才马可西亚斯讲的假设,也是分析剩下的『大命诗篇』后才得出的结果唷?」

在她的驾驶之下,车子无比轻快地奔向目的地。

「幸好『永恒的恋人』留下的『大命诗篇』关键在我手上。过去曾经出现过自己切断联系的『魔王』,也有过意志遭夹缝吞噬却依然能够维持契约的火雾战士。提示与缺口到处都是,剩下就是用力尝试用力突破啰。」

「嘻嘻,这话听起来真是可靠啊,我尽力的贤者玛琼琳・朵!」

这位女中英豪对着愉快的搭档露出了耀眼的笑容——

「对了,今天我准备了土产唷,算是这玩意儿的副产物吧?」

「这个嘛,有没有效果是不晓得啦,就当成安慰呜喔!」

「哇啊!」

她单手握住方向盘,然后把助手席的「格利摩尔」连带自己的恋人狠狠地敲了一下。

4 花之宴

御崎市西部,住宅区正中央,繁花盛开的御崎山。

在这座山腰有御崎神社坐镇的平缓山丘一隅,有个只有当地人才晓得的秘密地点。佐藤启作开了车道的锁,带大家来到这块小小的空地。

空地周围全是樱花,虽然小,看起来却极为豪华。

这里从远处看起来只像浮在新绿中的淡色班点,自坂井家乘车需近二十分钟,池速人与平井缘骑单车则要三十几分钟,是个位在邻近区域的梦幻国度。

此时距离盛开已过了些日子,但此地飞舞的樱花,却展现出了风的流动。

无数的花瓣,从化为棚子遮住薄暮的树枝间飘落。

坂井千草让怀里的婴儿看着眼前这优美、梦幻,也让人无比感伤的一幕,并将其变为一句话告诉孩子。

「真美呢。」

这场庆祝新成员诞生兼佐藤返乡的宴会,由贯太郎带头干杯,结果这个举动吵醒了婴儿,于是大家手忙脚乱地安抚哭泣的孩子,同时各自找空档吃喝——活动就这样有些随便地开始了。

池看着盖住了周遭景色的飞舞樱花,感叹地说,

「光是晓得有这样的地点,就让我有点尊敬佐藤了呢。」

「『光是』是什么意思呀?你应该多称赞我一点才对啊!」

佐藤启作脸不红气不喘地回道,并喝了一口纸杯装的麦茶。

这块空地没有外人,众人奢侈地占据了正中间。

田中荣太带了特大号的野餐巾与露营灯,吉田一美与绪方真竹带了轻食,池与平井缘带了果汁,玛琼琳则带了日本酒。提议时,坂井夫妻本来也想做点准备,但这一开始就是为了替三人庆祝兼慰劳,因此吉田(*镇)郑重地拒绝了。

绪方东张西望地打量周围,发现广场边缘有条朝上下延伸的小路。

「啊,我还在想似乎对这里有印象,原来是夏天放烟火回程时有经过呀。」

「从停车处的楼梯往上走,不用走多久就会到放烟火的广场和神社管理处的厕所啰。这个广场是特地为了赏花所辟,没想到神社意外地俗气呢。」

田中笑着说「美景不如美食」,随即开始大嚼起篮子中的三明治。

很快地,这些话触动了平井缘「应该」也有的回忆,因此她轻轻地歪起头。

「烟火啊……」

「别勉强唷,小缘。」

吉田在她试图回想之前,便已递出了装有果汁的纸杯。

「嗯,谢谢。可是机会难得,我得努力一下才行。」

在对话时,平井缘以「辛苦」但不「痛苦」的感觉,开始搜集那些暧昧的记忆。这是为了让心以「或许是这样」的形式妥协。

这时,与坂井夫妇一同坐在大人席的玛琼琳,放下了手中纸杯对少女搭话:

「可别弄错努力的方向唷。不要强行把暧昧的片段凑在一起,就让暧昧保持暧昧,去体会整体的感觉。没错——」

她瞬间停顿了一下——

(——别去抓水面的气泡,要从远处眺望水面,是吧?)

「——别去抓水面的气泡,要从远处眺望水面唷。」

然后偷偷接受了搭档「蹂躏的爪牙」马可西亚斯的支持,把话接了下去。

「从远处眺望……」

看着平井缘彷佛有所领悟地低语沉思,二而为一的「悼文吟诵人」再度于心中交谈。

(谢啦。)

(嘻嘻,你可得好好地完成任务才行呀。)

实际上除了庆祝之外,今天赏花还有另一个目的。

没有任何人说出口,算是得到了众人默许的目的。

玛琼琳要替平井缘进行心理辅导,为此她甚至准备了心理医师的委托书和执照——主要是给坂井夫妇看——等等替自己行为背书的小道具。

她要从不同于一般心理治疗的角度,观察比少女身上那种远比其他后遗症来得不安定许多的症状;如果可能,她甚至会以自在师的身分进行现场处置。

这些呢,是对外界宿的说词。

治疗这个目的虽然一样,但原因并非「案例稀少而多加关照」这种见外的理由。实际上刚好相反,是因为关系密切,也是出于个人的理由。

玛琼琳本人——

(这是了断、了断……如果这孩子一直这样下去,那个小不点不晓得会说什么呢。)

是这么想的。

不过,马可西亚斯这么一说——

(嘻嘻,真是不老实呢。还不是因为小姑娘说「喜欢你」才想回报噗喔!)

似乎真有这么回事。

话又说回来,不能永远让平井缘待在这种备受呵护的环境中,这点倒也没错。朋友之间相处,过度关照只会成为彼此的隔阂。

玛琼琳不仅事先将「治疗」这个目的告诉大家,还告诉了此地包括平井缘和坂井夫妇在内的全员,在宴席中不要过度在意,就跟往常一样闲聊即可。

尽管如此,周遭众人还是会有所顾虑。因此,玛琼琳才刻意地摆出这种宣示自己立场与职责的态度。

「无论是谁,都不会有像录像一般明确的记忆,所以拘泥于重现它们可就太愚蠢啰。只要觉得『应该是这样』就可以了,放轻松点吧。」

「好、好的。」

从平井缘的回答中,旁人都能明白她的执着已经转淡。

提供和缓的解决方针,藉此为陷入死胡同的混乱记忆开辟一个够大的出口。这个方法和「让心灵保持平静」的心理治疗法,可说是完全相反,然而玛琼琳并未看不起吉田等人口中的外界宿式疗法。甚至该说,这是累积了更多经验之后产生的进阶治疗法。

这个方法,可说是让花了两个月依旧无法整理清楚的头绪,或者说花了两个月时间累积的烦恼,得以冰释、粉碎,排除精神上的毒素。

无论有多混乱,记忆仍然是记忆。

这种玩意儿没有什么好或坏的分别。

要将它的暧昧,与这一刻的现实融合。

换言之,就是以「或许如此」敷衍过去。

玛琼琳打算以相近的立场,替少女推一把。

与她对饮的贯太郎,则压低了声音吐露思绪:

「御崎市症候群啊……无论如何都想取回与朋友间珍贵的一年,这种心情我很明白唷。毕竟跟这孩子有关的事,就连我们的记忆也有些混乱呢。」

贯太郎口中的记忆混乱,玛琼琳当然心里有数(对方之所以没用敬语,则是出于玛琼琳的要求)。她拿起自己带来的日本酒,替眼前这个借机试探自己底细的男子斟酒并问道:

「你是指平井缘的小名吗?」

贯太郎面露微笑。他跟实际上酒量不好的玛琼琳不同,喝酒像喝水一样。

「嗯。确实,我记得她应该有个小名才对。」

他的微笑,带着辛酸与懊悔。

「然而,我们却忘了。特别是千草,在她心中,这孩子就像分别友人的遗孤,但她连对这孩子的记忆也变得暧昧不清,实在太残酷了吧?」

玛琼琳受到了轻微的冲击,一时答不上来。

马可西亚斯彷佛要解说这番话的意思般,悄悄地对她说:

(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耶?)

(啊~啰唆啰唆啰唆!)

玛琼琳宛如这个别名实际的主人那样回应。

「用『遗孤』这种说法,对她的双亲可就太失礼啰,贯太郎。」

「啊,说的也是。看来人在海外待久了,连用字遣词都会变得随便,这可不行呢。不过在玛琼琳小姐面前说这些,似乎也有点蠢就是了。」

千草出言纠正,并对搔着头的贯太郎提出自己的见解。

「如果连片段都想不起来,对过去那些事一无所觉,想必其中有什么理由。就跟威尔艾米娜・卡梅尔没办法回来一样。」

听到这个名字,千草的神色略显黯淡。

千草与因为工作而离开这个城市的威尔艾米娜,有一个尚未实现的约定……实际上并没到这种程度,只是千草单方面的希望——「要回来看看这孩子唷」——想到这里,她抱紧了怀里的婴儿。

「或许……真的是如此。不过,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当我听到那个不可思议的声音后,无论如何都想抵抗『遗忘』这回事呢。其他的孩子们,又是怎么想的呢?」

千草的声音中,很难得地带有近似遗憾的感情。

在她的视线彼方,大家围着对记忆感到困惑的平井缘——

「嗯,听说御崎大桥啊,因为要弄清除工程而进行了交通管制呢。」

绪方真竹。

「啊,我有看到。河岸有台好大的起重机耶!还有外国人唷。」

池速人。

「通知单上头还写着,市政府准备要出版证言集呢。」

田中荣太。

「嘿,听起来很有意思啦,不过怎么好像只有我们一头热啊?」

佐藤启作。

「唉呀,你们是因为待在这里才不晓得,别的地方也闹得很大喔。」

他们一点一滴地累积过去,准备迎接未来。

在贯太郎眼中,这些少年少女显得无比可靠。

「虽然事件留下的冲击仍在,我们还晓得记忆有所混乱……但总有一天,那个声音所说的话,所蕴含的思念,应该也都会深埋在暧昧之中吧?」

男子向玛琼琳抛出了问题,同时思绪飘向远方。

「请将这幅景象,看在眼里。」

他轻轻出声,重现那一晚有许多人听到的奇妙声音。

「请将这个画面,记在心中。」

千草跟在后面,复诵那令人难忘的奇妙话语。

「即使只把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们在心中描绘着光之雪从无垠天空飘落的那一幕。

「当成仅此一夜的幻觉也行。」

「…… 」

玛琼琳静默无言,听着两人字字句句都正确无误的话语。声音主人的思念,确实传到了他最想传达的人们心中——这个事实感动了她。

(那个家伙,还真是不简单啊。)

(嘻嘻!看来咱们永远都斗不过他呢。)

就连马可西亚斯这种教人不爽的说法,也没让她反驳或发怒。这一点更让玛琼琳差点露出苦笑。

结束与妻子的短暂回想后,贯太郎终于开口问道:

「这些话,是某个神秘人所说的。你应该也听到了吧?」

「为什么……」

彼此的羁绊应该已经断绝,为什么还会涌现这么深刻的思念呢?玛琼琳很想问。虽然身为自在师的自己认为这么做毫无意义,但身为人的自己却期待并非如此。

「为什么,你会对一个只听过一次的声音如此执着呢?」

贯太郎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向千草、看向婴儿,最后再看向沉浸在谈话中的少年少女们,并向他们搭话:

「各位,能赏个脸吗?」

声音不大,但很清楚,少年少女们立刻静了下来,甚至显得有些恭敬。看见效果如此显著,当事人不禁失笑。他重新盘腿坐好,要大家放松。

「今天,谢谢大家邀请我们参加这次配合佐藤启作同学返乡而举办的赏花会。多亏了各位,让我们有了段愉快的时光。」

说着,他低下了头。

在场除了玛琼琳以外的人,也全都轻轻地鞠躬回礼。

贯太郎环顾了一下众人的脸,然后看向千草怀里的婴儿。

「平常承蒙各位的关照,现在还像这样让各位替我们庆祝……最重要的是,我想对那一晚在旁见证的各位,说说这孩子的事……不,应该说是我们亲子的事吧?」

平井缘、池、绪方一脸讶异。

吉田、田中、佐藤则有些紧张。

玛琼琳静静地在旁聆听。

于是,贯太郎突然——

「实际上,这孩子对我们夫妇来说,并不是第一个小孩。」

让在场的全员大吃一惊。

「说『彼此当时太年轻』也只是借口吧,但我们是有了小孩才结婚的。如果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先上车后补票……不过——」

坐在他身旁的千草听到这些话,抱着婴儿的手臂变得有些僵硬。

「第一次的生产,情况非常糟糕。而在一切结束后,医生说,我们已经没办法再生育小孩了。」

眼前众人面色发青地看着婴儿,贯太郎只是以平淡的声音说下去,彷佛除此之外不该有其他反应。

「就结果而言,这是误诊……不过,当时我们就已决定,如果还有下一个孩子,就要在名字中加入某个字。」

婴儿不知是否晓得自己受到众人瞩目,显得有些不太高兴。

反应快的池从话中领悟到了结论,然而这让他感到疑惑。

(怪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这孩子……)

由于这个文字的意思使然,所以平井缘、池、绪方原先没想到是顺序。

吉田、田中、佐藤则害怕得到与期待不同的答案,因此并未提出疑问。

只有玛琼琳直截了当地问:

「名字……这么说来,这孩子的名字确实有些奇妙呢。我原先还以为日本人有什么特别的习惯……为什么这孩子明明是独生子,名字却有『三』这个数字呢?」

贯太郎颔首,再度看向心爱的妻儿。

「嗯,我们之所以稍微更改了当时的决定,是因为那天晚上……我们听到了某个人的声音——某个确实存在的人。」

平井缘、池、绪方回想起那晚的景象,隐约察觉到了话中含意。

吉田、田中、佐藤,则想起了自己认识的少年,心中顿起涟漪。

「请记在心中……没错,我们也听到了那个发自心底的吶喊。说话的人,感觉就像我们那已经过世但确实存在过的孩子。」

说着,千草抱紧了怀里的婴儿。

接着,贯太郎正面回答了方才玛琼琳的问题。

「所以,我们决定将那个某人也算进这孩子里,作为他『曾经存在于这里』的证据。」

「那么另一个字的意思呢?」

尽管早已晓得答案,玛琼琳依旧提出了问题。

贯太郎给了答案。

「……『遥远』……」

千草则说出名字:

「所以,这孩子的名字叫  坂井三悠  。」

在飞舞的樱花中,这个声音似乎传到了好远、好远的彼方。

谁也说不出话来。这数秒钟若要说是寂静,其中却又凝聚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打破沉默的人,是田中。正确说来,是他啜泣的声音。

眼角也含着泪水的绪方,在看到田中当众落泪时大吃一惊。

「田、田中?」

「呃,这、这是因为……花瓣,跑进眼……睛……」

他为了已不在这里的朋友泣不成声。

有着相同心情的佐藤,拚命地虚张声势,拍着好友的肩膀。

「别、别这么丢脸嘛,这样会被坂井的爸爸妈妈当成怪人啦。」

「『坂井的爸爸妈妈』?」

「啊——」

池询问这奇妙的称呼有何含意,这回则换成田中拍了拍惊慌的佐藤。

「笨蛋,你才别胡说八道啦。」

「啊啊,呃,抱歉。」

看着连忙道歉的佐藤、擦拭着脸的田中,平井缘感觉自己宛如置身梦里。

「一美。」

她向靠在自己肩上的朋友说:

「谢谢你。谢谢你们……这么珍惜与我之间的联系。」

「嗯。」

说完,吉田回过神来,紧紧抱住了确实身在此地的朋友。

太阳已西下,眼前景色成了夜樱。

在飘落花瓣的遮蔽下,星月难见。

收拾完东西的一行人,为了进行玛琼琳所说的最后一项活动,围着露营灯站立。在飞舞的花瓣中,他们的站姿看起来就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玛琼琳并未站在圈内,而是围圈的成员之一。

「这东西叫『圣爱德华的戒指』。」

她从指头上摘下了「伴手礼」,泰然自若地胡扯。

「哇……」

这个精美得让平井缘发出赞叹声的银戒指正是宝具「琴弦」。它本来是灌注自在法后作为子弹用,但这回的用途当然不一样。

她要用的,是灌注在这枚戒指里头的自在式。

「只要握住它祈祷,不管对方身在多遥远的地方,都能将思念传达过去。比方说,就连刚才提到的某人……应该也行吧。」

说着,玛琼琳将戒指弹向空中。

在御崎市的战斗开始前,打算前往新世界「无何有镜」的「琴弦」持有者,将数十枚中的数枚托付给玛琼琳。这个「让身处不同世界者持有同样宝具」的行为,并非出自感伤。真正的用意恰好相反……分隔两地的「同一宝具」,总有一天有助于两界之间建立通讯,是种未雨绸缪的实际措施。

想要完成此举,一朝一夕自然办不到,势必得花上个十年百年,进行长时间的尝试与错误才行(目前已实验过数十种通讯用自在法,全都无效),然而,若能藉助这种方法在高墙上开出一个蚂蚁般的小洞,仍旧是再好也不过。

「正巧,我今天偶然把它带在身上。如果事情顺利请大声喝彩,至于成功与否就麻烦你们自己向对方确认啰。」

玛琼琳这戏谑的口气,怎么看都不像演技。

话又说回来,虽然名字是随便取的,但用法她倒是说明得相当正确——握住戒指,凝聚对于该人物的思念,仅此而已。

另外,成功的可能性不高,而且没有确认的方法,这两点也跟她说的一样。灌注在里头的自在式,是外界宿才刚开始研究的试验品;不用说,另一个世界目前依旧是音讯不通。

之所以能带出来,是因为玛琼琳强烈主张这批赏花成员成功的可能性最高;说得更精确一点,其实她不是把东西「带」出来,而是把东西「抢走」。

玛琼琳灵巧地抓住空中的戒指,接着向众人询问:

「好,从谁开始?这只是个小咒语而已,随便许个愿也行唷。」

「那就从我开始!」

绪方立刻举起了手。

看见她的模样,玛琼琳轻笑一声,随即对圈子里的另一人招手。

「咦,我吗?」

玛琼琳将田中的手与绪方的手以同握戒指的形式系在一起。

「这么一来,就会有种功率倍增的感觉对吧?啊,如果想传达的对象就在身旁,说不定会更清楚喔?」

在这煞有介事的解说催促下,绪方与田中高举在露营灯上互握的手,诚心默念。

『呃~那时的某人……我们不会忘记你唷。还有田中,再多关心我——』

『坂井、夏娜、卡梅尔小姐,你们好吗?我们跟往常一样——』

接着,田中自然地将戒指交给佐藤,佐藤则向玛琼琳伸出了手。

「功率会倍增,而且会更清楚,对吧?」

「……嗯~」

(嘻——哈哈哈!这下子可被将了一呜噗!)

玛琼琳一巴掌让搭档闭上嘴后,无可奈何地与佐藤共同默念。

『你们这两个死脑筋,在那边可要好好相处唷。别给威尔艾米娜添麻——』

『嘻嘻,小姑娘、悠二,不要被那个顽固大魔神给牵着走唷——』

『我跟玛琼琳姊以及马可西亚斯,都会尽力而为。你们也——』

「拿去。」

「嗯。」

跟着接下戒指的池,则是一个人冷静而明确地默念。

『希望大家欠缺的东西能够圆满。如果没办法,就让大家的心痊愈——』

「一起也行呀。」

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的平井缘接过戒指后,在大家各种不同的反应中默念。

『我不记得那时的声音。但是,当时在那里的某人,一定拚了命地努力对吧?因为……能够唱出那种美妙歌声的人,就在身旁——』

「一美。」

「谢谢。」

两人相视微笑后,吉田接过戒指,祈求此地众人的思念能够传至彼方。

『坂井同学、夏娜、卡梅尔小姐。大家都在这里喔,大家都在这里想着你们喔。』

于是——

戒指交到了贯太郎与千草手中。

他们两人所抱持的感情太多、太复杂,一时不知该在心里默念些什么。

就在这时——

「啊~」

坂井三悠从千草胸口发出声音。

吉田突然找到了集合一切思念的东西,低语出声。

「三悠的……名字。」

听到这个答案后,贯太郎深深点头。

「这样啊。嗯——」

「那么就一起——」

千草与丈夫将手中的戒指交给女儿。

「啊呜~」

带着花香的风包覆住他们,将心意吹送出去。

在宛如得到了一切事物祝福的花雨之中——

那只小小的手,彷佛要高举这股思念一般,伸向天空。

生命在怀中呼吸。

思念则托付给了风。

在世界之间来往的风。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