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万条巧手」威尔艾米娜・卡梅尔
那只小小的手,彷佛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伸向天空。
在映出虚假蓝天的壳中,移动城塞「天道宫」那栋巨大建筑周围,有着一片广阔的绿色庭园,显得无比平稳。带有青草香的微风,温柔地抚过一切。
「怎么啦是也,尤斯图斯。」
正在稍远处的石板地准备下午茶的火雾战士「万条巧手」威尔艾米娜・卡梅尔,朝着站在草地上伸懒腰的幼儿——尤斯图斯搭话。
新世界「无何有镜」创造后,已经过了一年多。
尤斯图斯正以自己的脚站立,他已经成长为幼儿,不再是婴儿了。然而,他离「安定」的领域还远得很,很快就因为手伸太远而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
「嗯啊~」
倒在柔软草地上的孩子,就这么躺了下来。
「跃动常态。」
与威尔艾米娜订立契约的「红世魔王」——「梦幻冠带」蒂雅玛特,藉由她头上的头饰型神器「佩尔苏娜」展现意志,简短地道出了幼儿的样子。
一旁的树下传来笑声。
「啊哈哈,还是没办法安定地走路吗?」
这个倚树坐着的人,乃是火雾战士「辉烁散布人」蕾贝卡・瑞德。
与她订立契约的「红世魔王」——「糜碎裂眦」巴拉尔,则从她右手腕上的手镯型神器「克罗瓦」中饶富兴致地提问:
「他成长的速度跟人类差不多对吧?」
「诞生时,他的发育状态大约跟产后三个月差不多。此后几乎就跟常人一样了是也。」
这数百年来,曾教育过从新生儿到少年少女等不同年代孩子的威尔艾米娜,正确地说明了这个孩子的状况。
「不过——」
在她出声补充的同时,响起了「呲呲呲」的火花爆散声。
「嗯——?」
蕾贝卡惊讶地转过头去——
「——哇!」
接着她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慌张地大喊,神器「克罗瓦」也睁开眼做好战斗准备。
「威尔艾米娜!」
「不必担心是也。」
威尔艾米娜也看向了声音来源——一个用途不明的自在式。
才刚过一岁的幼儿躺在草地上,自在式便是生于他高举的手掌中。那几乎会跟阳光混淆的薄弱光芒,颜色与双亲相同——是琥珀色。
「居然在说别担心啊?这小子。」
那并非重现或比拟其他物事的幼童玩具,而对现实具有影响力。此刻它宛如象征了使用者的精神般,在一番恣意的玩弄之后,便失去了集中力而消散。
蕾贝卡在那片琥珀色之中看见了某种形状,与自己的引爆自在式颇为类似。
「不管再怎么说,放纵小孩实在太危险了。」
她仔细一看,发现那团琥珀色开始吸收构成周围自在式的「存在之力」。
「咿?」
「蕾贝卡!」
在巴拉尔大叫的同时,「克罗瓦」的眼睛发出光芒,同时施展了「吸收爆炸」与「保护尤斯图斯」这两道自在式。可是,自在式的对象并非自己,而且两者之间有段距离。
(赶得上吗?)
赶上了。
然而,这么做没有意义。
尤斯图斯身上那件带有兜帽的幼儿服,表面突然产生了淡红色的自在式,使得濒临爆炸的琥珀色分解、消散。
「!」
相对于惊讶的蕾贝卡——
「自爱式、式!」
在那阵消散的光芒下,只见尤斯图斯因为保护自己的自在式出现而眼睛一亮,兴奋地手舞足蹈。
巴拉尔让「克罗瓦」的眼睛半闭,接着出言指责:
「原来早有准备啊……吓唬人不是什么可取的嗜好唷,两位。」
「恳请宽恕。」
「实在非常抱歉是也。不过,两位的动作还是一样地利落。看来即使身在新世界,两位也没有因而怠惰是也。」
蕾贝卡一屁股坐了下来,向着低头道歉的威尔艾米娜和蒂雅玛特抱怨:
「有空给人戴高帽子,还不如快点解释清楚!真是的。」
说到这里,她才想起一开始感到惊讶之处。
「话说回来,这家伙才一岁就玩起了自在式啊?」
「该说真不愧是『两界的嗣子』吗……?」
巴拉尔的声音中,除了困惑和感叹以外,还混了点些微的恐惧。
尤斯图斯则是悠哉地躺成了大字形。
尤斯图斯不是人类。
也不是「红世使徒」。
他是两者结合而生的孩子,通称「两界的嗣子」。
不过,他并不是经由一般的生殖行为而诞生。不仅如此,因为他实际上是双亲合成后重新构筑的生命,所以就连他究竟算不算后代都令人怀疑。
由于这个孩子的诞生,使得世界上的生命总数不增反减。
因此,就生命定义来说他是种扭曲,或与生命完全相反。
然而,这孩子的降生,为世间带来从头开始的年轻生命。
既然如此,那么他便算是符合了「延长生命」这个本义。
可以说,他是个难以正常形容或给予评价的异常存在。
尤斯图斯的出生,是因为父亲——原为人类的零时迷子之「密斯提斯」,「永恒的恋人」约翰难逃一死而采取了紧急避难措施。意即跟尤斯图斯的母亲——与他相爱的「红世魔王」,「彩飘」费蕾丝一起活下去。两人选择了唯一能够跨越生死的方法,彼此合而为一创造出新的生命。
这孩子的诞生毕竟是例外,过程中更需要莫大的「存在之力」,没有其他人跟进,会被视为异常也是理所当然。然而,由于某个状况的转变,使得他对于人类与「红世使徒」双方都有着极大的意义。
那就是新世界「无何有镜」的创造。
约一年之前,两个种族还在「吃与被吃」这种绝对的宿命——如果说得更残酷一些则是生态——之下,于同一个世界共存了数千年。在那个旧世界里身为异界访客的「使徒」,必须倚靠啃食人类才能维持存在,因此就算双方产生了个人的羁绊,「人类是食物」这最根本的相对立场依旧没变。
这一点,藉由新世界「无何有镜」的创造得以改变。
新世界早在设计时间时,便已拥有充沛的「存在之力」,因此是个「不必啃食人类的世界」。而在包含威尔艾米娜在内的火雾战士一党进行了改变工作后,充沛的「存在之力」维持原样,但「无何有镜」则成了「不能食人的世界」。
人类与「红世使徒」,彼此成了单纯的邻居。
即使并非如此,「使徒」们依旧对近代以来让文明、文化变得如此发达的人类抱持着敬意,甚至带有憧憬。虽然从异世界「红世」来到人世后的行动原则——在阴暗处嚣张跋扈,恣意妄为——并未改变,但这条让自己失去主导权的「不能食人」法则一出现,使他们不得不让意识从根本上有所改变。
必须对「共存」这个事实有所认知。
「两界的嗣子」尤斯图斯,就在这个趋势之中,或者说在趋势的彼方。
在创造新世界前,引导神「觉之啸吟」沙哈尔将他的存在烙印在所有「使徒」脑中,为了迈向共存的明天,使徒们渐渐想起了他,并开始思考这事的意义何在。
让他诞生的自在式,没有人晓得所在何处。
而且双亲已逝,更不可能有机会去尝试。
然而,新世界里充斥着「存在之力」。
假如热切盼望,或许有一天能成功。
成就的事实,说明可能性的存在。
威尔艾米娜之所以会守护、养育、观察尤斯图斯,除了他是友人遗留的孩子之外,也是(没有比较重要)因为有这一层意义。
「没错……不过,这孩子已经具备了施展自在法的技巧与资质。」
威尔艾米娜以她自己的方式,严格地教育尤斯图斯。不管要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不管要追求怎么样的生活方式,都得先让本人具备足够的力量。
在新世界生活数个月后,自在法已经成了这名幼儿的娱乐。威尔艾米娜知道尤斯图斯拥有自在师的天赋,因此并未禁止他这么做,而是教他如何控制得更好。
「为了以策安全,我委托了『鬼功推手』萨雷・哈布斯堡,请他帮忙构筑了控制用的自在式是也。」
「必要措施。」
蕾贝卡鼓起了脸,指责起与蒂雅玛特一同解释的友人。
「啧,你不是该极力避免这孩子接触贽殿小妹和我以外的人吗?」
「哈哈哈。你现在的心境,就像个秘密基地被别人看见的孩子呢。」
「啰唆。」
她用力弹了一下一语道破自己心思的搭档,威尔艾米娜则低下了头。
「若你肯听解释……我是出门买东西时,拜托见面的火雾战士和他联络,并在『天道宫』外头碰头是也。因此,他当然没和尤斯图斯……」
「事实不变。」
威尔艾米娜「唔唔唔」地犹豫起来,不知是否该连着自己的头一起敲下去,好教训一下插嘴的蒂雅玛特。
看见她苦恼的样子,蕾贝卡的心情立刻好转。
「算了,没关系。毕竟是为了那家伙的安全嘛。」
她转头看去,不知自己背负了重责大任的幼儿,正躺在草地上一二、一二地动着脚,好像在练习走路一样。
「自己的小孩啊……」
「喔?难道你现在后悔当初甩了佛莱德吗?」
巴拉尔察觉搭档那声嘀咕中的些微遗憾,因此难得地出言调侃。
「毕竟我是用『火雾战士这种没未来的生活方式,就算待在一起也没什么用』当理由甩掉他的嘛。当时根本没想过还有将来,决定可能下得早了点吧。」
威尔艾米娜将友人悠闲的牢骚放在一旁,停下摆放茶杯的手,冷静指出严峻的现实。
「要等到能形成与那孩子同等存在的自在式出现,还得花上很多时间。就算真想尝试,也需要一个想和他有孩子的对象、一个能托付孩子的人,以及其他种种条件是也。最重要的是,目前要成就此事的前提,在于双亲消灭——」
「啊~别说下去了,办不到啦。我还是在旁边看戏就好。」
蕾贝卡在途中出声打断,然后往旁边一倒。
这时,在那打横的视野中,她看见尤斯图斯对着天空在喊些什么。
「夏辣!」
「嗯?」
蕾贝卡坐起身,追着尤斯图斯的目光看去。
他们头顶的虚假天空,是投射于覆盖住移动城塞「天道宫」的隐蔽壳「隐匿的圣堂」内壁之上——其中有一处闪耀着不该存在的星光。
其色为——红莲。
「夏辣!阿啰!」
尤斯图斯彷佛在迎接对方一般,朝上张开双手。
为了别烧到草原,更重要的是别伤到尤斯图斯,到来的火雾战士,在上空十数公尺处便停下了红莲双翼的喷射,轻巧地降落在「天道宫」之中。
火粉自秀发上飘落。
双眼炯炯有神。
这名在御崎高中制服外披着黑衣的少女——正是「炎发灼眼的杀手」夏娜。
「我回来了。」
她向着威尔艾米娜与尤斯图斯说道。
尤斯图斯突然站了起来。
「夏辣!」
威尔艾米娜则朝少女一鞠躬,答道:
「欢迎回来。」
「嗯,大家都平安实在太好了。」
「红世魔王」暨天谴神「天壤劫火」亚拉斯特尔,藉由夏娜胸前那个黑宝石与金环构成的坠子型神器「克库特斯」展现意志,简短地回应。
蕾贝卡起身走近,像个看戏的观众般开玩笑道:
「威尔艾米娜~夏娜~你们不来个感动的拥抱吗?」
「不来。」
夏娜毫无兴趣。
「不然『辉烁散布人』~也行喔。」
「不干。」
亚拉斯特尔也斩钉截铁地回绝。
蕾贝卡无趣地哼了一声,仰头看往少女出现的方向。
「不过啊,真亏你进得来。我原本还以为你要等停泊后才会到呢。」
他们所在的「天道宫」包在泡泡般的「隐匿的圣堂」里,平常一如移动城塞这个词在空中浮游。细微操纵要靠建筑内的宝具——水盘「凯那」进行,不过现在是自动巡航状态……也就是移动中。
这个城塞能在空中飞、能隐藏身形、能遮蔽气息,可说是最棒的秘密基地。通常要出入时,会在停止移动后从双塔城门放下伸缩自如的宫桥,实际上蕾贝卡就是这么进来的。但就眼前所见,显然夏娜是直接从空中飞进来。
对于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她简洁地回答:
「我有『审判』在,晓得会合地点后,接下来只需要找到就好。」
说着,她背后睁开小小的红莲之眼。这是她身为天谴神合约人的独特自在法「审判」,可以用视觉明确辨识「使徒」的存在感或自在法构造。
「喔?就连宝具张设的结界都看得穿啊?」
「不愧是天谴神之眼,在你面前一切都无所遁形呢。」
蕾贝卡与巴拉尔大感敬佩,这时尤斯图斯晃晃悠悠地走来。
「易亚式!」
他兴奋地张开双手,接着「咚」一声向后倒下。
夏娜让长发与双眼冷却回黑色,面带笑容地消去「审判」,伸手抱住幼儿。
「好久不见。」
「看来『两界……尤斯图斯成长得很顺利嘛。」
感受到沉重气氛的亚拉斯特尔,没喊幼儿的称号,改为喊出了名字。
威尔艾米娜一副「很好」的样子颔首,随即招呼大家入座。
「总之,先坐下歇歇吧。」
「喝茶憩息。」
「——以上,他的发育速度、身体特征,与普通的人类男性几乎一样。关于养育方针的部分,除了针对使用自在法的部分进行监视外,没有特别变更的必要。」
夏娜听着威尔艾米娜对于尤斯图斯的现状报告——
「我也觉得这样就好。啊嗯。」
同时把为自己准备的波罗面包塞满了嘴。她的目光,则看向了自己身旁——坐在幼儿用高脚椅上,拿着塑料叉子吃切片香蕉的尤斯图斯。
(我也是婴儿时期被捡回来……当年我这些样子,威尔艾米娜看了不少次吧……)
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害羞了起来。
发现说明告一段落后,对面本来在狼吞虎咽的蕾贝卡,毫不客气地问了四位住户都刻意不提的事。
「所以呢,你老公怎样啦,贽殿小妹?」
「唔。」
威尔艾米娜的额头爆出青筋。
夏娜装作没看到,总之先回答对方口中那个人的事。
「悠二还没得到进出『天道宫』与『外界宿』的许可。」
「所以,今天大家分头行动。事先已经谈好了,他不会管我们往哪边走。」
亚拉斯特尔也宛如辩解般补充。
面有怒色的威尔艾米娜点点头。
「当然是也。必须排除一切让尤斯图斯遭遇危险的可能性。」
「重点人物。」
连蒂雅玛特也跟着加重口气强调,让巴拉尔不禁苦笑。
「哈哈,你们还真讨厌他呢……不过,想想他做的事,这也是理所当然。『炎发灼眼的杀手』的度量居然大到能接纳他,这点或许才值得感叹吧。」
蕾贝卡露出无奈的笑容。
「这两人光是为了在不在一起就闹出那么大的风波,现在也没理由背叛了吧?话又说回来,大流入时他们可是好好活跃了一番呢,珊堤亚对此赞誉有加喔。」
「唔唔唔。」
友人这意料之外的辩护,让威尔艾米娜只能闷哼。
确实,悠二几乎不可能背信弃义,他甚至以行动表示了这点。
尽管心知肚明,但要就这么接纳他,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同样有这种夏娜养育之亲心境——看似复杂,实则单纯——的亚拉斯特尔,则是进一步补充:
「话虽如此,但尤斯图斯处在一个极端微妙的立场,我们还得留意别让其他火雾战士或秩序派的『魔王』们抱持不必要的疑心。毕竟光是跟他扯上关系,就会让大家感受到的威胁与恐惧大上许多。」
听见这话,口中塞满了波罗面包的夏娜,脸上闪过不满的神色。
蕾贝卡原先无奈的表情,则混进了许多感叹。
「光是扯上关系就危险啊……讲得好像他是第二个贝露佩欧露一样。」
「大家确实这么想。就跟他目前确实有在努力一样。」
亚拉斯特尔继续强调。
「面对这样的情感,也是他赎罪的一环吧。」
巴拉尔则尽可能地帮腔。
蕾贝卡一脸无趣的样子,以手拄着脸。
「赎罪啊,真是个讨厌的词耶,唉~」
说着,她便将手边剩下的蛋糕扔进嘴里。
看见这一幕的尤斯图斯,学她张大了嘴。
「啊~」
蕾贝卡也不想输给小孩,把嘴张得更大。
「啊——」
尤斯图斯跟着把嘴继续张大。
「啊————」
接着他俩——
「这样很难看是也。」
「停止淘气。」
在威尔艾米娜与蒂雅玛特的训斥下,显得十分沮丧。
「呜~」
「喔喔~好可怕好可怕~」
夏娜在心底向扫除了沉重空气的蕾贝卡道谢。她有些快地吃完波罗面包后,便提出了了解尤斯图斯现状之外的另一个目的。
「……『辉烁散布人』,『群魔召唤手』告诉我,混沌期已经告一段落,外界宿中枢也正式开始重新编整了。现在的状况如何?」
「这么说来,我来这里好像也跟这事有关耶。」
这么一说,蕾贝卡才想起这回事。
「不是『也有关』。对我们来说这才是主题,尤斯图斯的部分才是顺便。」
巴拉尔则是苦笑着出言纠正。
新世界「无何有镜」,乃是创造神「祭礼之蛇」聚集了「使徒」的愿望所生。
旧世界的辽阔、上头充斥的生命,全都没有半分差错地重现,换言之就是平行世界。
而重现的事物之中,并未包含「使徒」与火雾战士。
由于期望的是「人类居住的世界」,因此这可说是理所当然。
然而,不管什么场合都会产生的意外,或者说处于境界在线的微妙事物,则产生了不能用「多少」一词带过的混乱。
这不是指别的,正是与火雾战士关系密切的人类社会组织,外界宿。
成员、设备等既有的人与物,全数重现。
然而,外界宿的活动却受到了重大影响。
因为,他们原先所保有的记忆与记录,几乎全都消失了。
即使在旧世界,依旧有个大原则——身体由「存在之力」所构成者一旦消灭,与他相关的情报也会随之消逝。少数的例外,就是已理解「这个世界的真实」者的记忆、将真实兜了个圈子后留下的记录,以及由自在法本身构成的情报媒体,仅此三项。即使是旧世界的外界宿,要传授、填补这些东西,依旧极为辛劳。
情报对象主体的「存在之力」一旦消灭,记录与记忆都会消失。
而新世界「无何有镜」的创造结果,彻头彻尾地适用这项法则。
换言之,本来就不存在的「使徒」与火雾战士相关情报皆如此。
在外界宿工作的人类,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待在那里。所有能确定今后行动、当前立场的情报,以及用以解读记录的知识,全数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们陷入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待在这里秘密管理这些意义不明的情报」的状态。若精神上的动摇只造成了混乱倒还好,最糟糕的情况下,他们可能会当场发疯。
实际上,来到新世界的一千两百多名火雾战士们,第一件工作并非应付那群兴奋过度的「使徒」,而是协助、辅导这些动摇的外界宿成员。最重要的是,他们必须用自己的手,保护这些支持自己活动的人们。
外界宿的成员,原本是群靠决心与自负支撑的人。虽然火雾战士尽快地填补了失落处,协助他们恢复与重整,但依旧无法完全回到以前的样子。据担任指挥的「鬼功推手」萨雷・哈布斯堡所言,光是没产生致命的破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目前跟担任助手的「极光射手」琪雅拉・托斯卡纳一同待在苏黎世总部,忙着处理文书工作。那场跟威尔艾米娜谈论尤斯图斯的密会,与他身为外界宿代表无关,而是为了逃避工作——不过这是玩笑。
「话虽如此,不过跟当初相比已经轻松很多啰。毕竟有秩序派的『魔王』相助嘛。」
「尽管他们的命名品味真的是不怎么样,但实际上的确帮了不少忙啦。」
巴拉尔与蕾贝卡分别给予评价的这批人,是出现在新世界「无何有镜」的新势力。所谓秩序派——也就是曾在旧世界与火雾战士订契约,为了守护世界平衡而战的「魔王」们。
由于让两界夹缝产生风暴的扭曲消失,使他们得知新世界创造成功。于是他们混在大流入的新到「使徒」中,再度踏上异界之地。
由于新世界充满了「存在之力」,他们得以显现自身作战,不必受到与人类的契约(火雾战士)束缚。很讽刺地,这可以说是「让所有使徒都能自在生活的新世界」带来的副作用。
无论如何,他们几乎全都了解人类社会的道理,意志之坚定与战力之强大也有保证。这些可靠的成员愿意加入,慢性人手不足的外界宿自然十分欢迎。
夏娜也笑着说起自己见到其中一人——由于某些缘故,她以通称称呼对方——的事。
「贝海默特马上就赶来了呢。」
「嗯,他的作风还是那么强硬呢。」
亚拉斯特尔的声音中,多少混了些喜悦以外的东西。
蕾贝卡也想起了旧识化成人的样子,忍住笑接着说道。
「在基尼特拉加入后,苏黎世那里堆积如山的问题也轻而易举地搞定啦。萨雷那家伙,甚至想把临时首席的位子让出来自己溜走呢。」
威尔艾米娜也以微妙的表情颔首。
「正确说来,他的确逃了出来,不过被琪雅拉・托斯卡纳给绑回去了是也。」
「现场目击。」
蒂雅玛特以沉痛的声音说道。
蕾贝卡这回真的笑了出来,接着告诉大家有股新潮流到来。
「嗯,还有多亏哈露法丝找上了一直窝在『红世』的『魔王』们,因此来了不少新面孔呢。基尼特拉之所以没接下首席的位子,是因为忙着设立教导他们的机关唷。」
「总而言之,能看见不少新世界即将步上轨道的征兆,对吧?」
正当搭档说出这句充满希望的话语时,蕾贝卡突然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从今以后,火雾战士这种应急产物不会再出现了,我们也变成濒临绝种的动物啦。巴拉尔,你想开除我时记得说一声,我会做好准备喔。」
「很遗憾,我是个懒鬼,打算一直打扰到你开除我为止。」
搭档带有玩笑口吻的丧气话,被巴拉尔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
「喔,这样啊?」
亚拉斯特尔感受到了蕾贝卡笑容的意味,开口说道:
「这个『无何有镜』,是奠基在新秩序上的世界。火雾战士这样的存在,或许能找出与以往不同的生存方式。现在才过了一年,要下结论还早吧?」
「我们也该重新省视自己——跟这孩子一起。」
夏娜看向身旁那对盯着自己的大眼睛,笑了。
尤斯图斯以笑脸回应她,并且挥起了叉子。
「夏辣!训念!」
「嗯,来吧。」
亦姊亦师的「炎发灼眼的杀手」夏娜,轻轻抱起「两界的嗣子」尤斯图斯,奔向清风吹拂的草原。
威尔艾米娜瞇起眼看着亲密的两人,享受这幸福的一刻。
(啊,这实在是——)
万般思绪,难以化为言语。只要能拥抱这股温暖,不管自己的立场有多沉重,孩子们的意义有多重大,要面对都不成问题。
「前途光明。」
蒂雅玛特从头饰中出声说道。
「但相当艰难是也。」
回答严肃,却掩盖不了笑意。
而她的笑容——
「反正呢,那个就连神也会利用的『迴世行者』,不可能让贽殿小妹去死啦。他多半会想个一二十条策略来解决问题吧?」
一听到蕾贝卡的声音,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眼前,尤斯图斯正挥舞着树枝与夏娜玩耍。
阳光下,两对火雾战士毫不厌烦地看着这幅光景。
2 「迴世行者」坂井悠二
日本一角,某个看起来有些繁华的商店街。
拥挤的人群中,有两人前后而立。
带头的是个穿着宽大夹克的小孩,他朝着成群店铺中一间十分平凡的简餐店伸出手。
「请,就是这里。」
用字十分有礼,然而口气冷淡。指完路后,跟在后面的另一名少年向他鞠躬。尽管已是初春却依然系在少年脖子上的那条黑围巾,顺着重力往下垂。
「谢谢。」
「不会。那么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啊——」
少年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小孩便已匆匆忙忙地逃开。
他只得耸耸肩,重新打量起店面。
(像这种地方,也就是说……?)
想着想着,他探头看向陈旧却擦得很亮的木窗之内。
(跟夏娜同行时,总会塞进一肚子的甜食,这回就吃个久违的猪排饭吧。)
他满心期待地拉开门,走进店里。
「欢迎~」
店员的声音响起,里面就跟外头看起来的一样,是间十分平凡的简餐店。没有柜台旁的座位,只有大约八张餐桌。由于离中午还有一小时以上,因此店内只有数名客人。
少年看向最深处那张离厨房也有点距离的餐桌,上头摆了个空杯子。
(啊,果然。)
跟预期中的一样,有个初次见面却似乎在某处见过的魁梧男子坐在那里。
这名粗犷的英俊男子,无论是抱胸的双臂或是单薄衣衫下隆起的肩膀,全都充满了肌肉。他挂在脖子上的念珠与浑身散发出的异样存在感,带给周围庞大的压力。
这名男子,意外地用友善的口气向少年搭话:
「你来得还真早呢,坂井悠二。」
「好久不见,『蓦地祲』利维佐。」
少年坂井悠二回应后,在男子对面坐下。
「看来你过得不错嘛……可是——」
悠二不断地打量对方的人类外型。
「没想到你居然会约我在街上碰面呢。你不是讨厌人化吗?」
这名男子——「红世使徒」最大型组织「化妆舞会」将帅之一,「蓦地祲」利维佐——的原形,是个大小与象相当的三角甲虫。他露出惯例的嫌恶表情冷哼一声。
「哼,毕竟难得来日本,我只是想吃点久违的好东西而已。」
「哈哈,你已经习惯到会用『难得』来形容啦。」
发现彼此的想法不谋而合,悠二不禁笑了出来。
利维佐虽然察觉到笑容的含意,却还是很老实地说明了起来:
「毕竟这是我到这里后第一个显现的国家嘛。你可能不晓得,我们『使徒』有偏好最先造访那一国的倾向,人化时的外表似乎也会受到影响。」
「喔,难怪。」
利维佐这么一说,悠二才发现他看起来确实像个黑发黑眼的日本人。
接着,对方反倒以粗壮的手指指向悠二。
「话说回来,你那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莫夜铠』上哪儿去了?」
「在街上穿铠甲实在不太好。这件衣服算是……」
悠二将以前两人相见……应该说并肩作战时,所穿的宝具铠甲「莫夜铠」当成礼服收了起来。现在身上则是黑围巾与立领学生服。
「眷恋,或者该说决心的一环吧。」
「啊?」
悠二对搞不懂话中含意的利维佐露出笑容:
「总而言之,我打算用这副装扮再过一年啦。夏娜也一样喔。」
「打从还是代理者的时候起,你就有这种装模作样的坏习惯呢。就因为这样,波索因甚至到现在还怀疑这次的接触是不是暗藏玄机呢。」
悠二并不讨厌这位有话直说的「红世魔王」。自作自受带来的悔意,让他不禁苦笑。
「喔,所以波索因才没同席,而是在周围戒备啊。」
(嗯?他晓得波索因躲在附近吗?)
利维佐的人类面孔上,混进了小小的疑惑。
(参谋阁下说过,「永恒的恋人」脱离后,坂井悠二便失去了感受气息的能力……算了,毕竟也听说他变得能施展高级自在法了呢。)
再怎么说,这名少年也没有嫩到一追问就会老实招来,如果事情跟战斗有关,那就更不用说了。就在利维佐陷入该认同对方还是该戒备对方的窘境时,店员便将一碗盖饭跟两杯冰开水放上桌。
「让您久等啦。」
「谢了。」
利维佐掀开盖子,猪排饭的热气随即从碗中冒出。
打从刚刚开始,彼此不自觉的意气相投便一直让悠二想笑,而他点餐的声音也因此变得开朗。
「我也要猪排饭。」
「好,猪排饭一份!」
将空杯放回盘子上的店员走回厨房,而在这之前便已开始大嚼起猪排饭的利维佐——
「啊嗯……虽然波索因还在怀疑你——」
「嗯?」
突然把先前的话给接了下去。
「但他还是郑重地为你带路了,对吧?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过去的情谊……照理说我们应该没有亲密到这种程度才对。」
这名「化妆舞会」的将帅,彷佛要促使总是小看自己的前创造神代理者有所自觉一般说道:
「因为他认为,你说不定会再次担任盟主领导大家。」
「咦?」
悠二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下一次,说不定真的得等上数千年耶?」
「如果是你,说不定能活到那个时候,而且说不定能再次担任盟主——在波索因心中,这点程度的评价还是有的。」
「这个嘛,虽然我是没打算自找死路啦……不过他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看见悠二一脸困惑,利维佐迅速追击。
「不只是波索因。就连哈拜利也表示,应该让你接受有体系而非速成的军事教育,好为将来做准备喔。」
「饶了我吧……在『星黎殿』临阵磨枪时,他上的课可是最难懂的耶。」
悠二甩开困惑,露出厌烦的表情。
利维佐的笑容,则带了些挖苦的意味。
「哈哈哈。总之啊,那家伙正以自己的方法实地研究,想找出在这个充满『存在之力』的新世界中最适合的战斗形式呢。我们彼此都不敢保证自己能活多久,那么在因果的十字路口相遇时,不妨尽可能地吸取各种知识。」
「嗯,如果可以就好了。我实在不想跟你们为敌啊。」
「……」
看见少年那带了弦外之音的笑容,利维佐顿了一下,接着才说:
「如何,坂井悠二?要不要再次加入我们『化妆舞会』呢?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年,我们的成员也已经在集合中。更何况,你那边现在应该到处都是敌人吧?
「……」
一听之下,悠二脸上的笑容当场消失。
场面瞬间陷入沉默,静得能听见店外行人的声音。
在新世界「无何有镜」里,坂井悠二被视为异类的英才。
他在战斗的同时,也提倡人类与「使徒」共存。
一年前,他忽然以创造神「祭礼之蛇」的代理者身分出现,率领其眷属与「化妆舞会」这个史上最大的军团创造新世界——单就这项事实来看,他就算被享受成果的「红世使徒」们奉为英雄也不奇怪。
然而,实际上并未如此。
他甚至被视为堵在因果十字路口上的神,遭到大家畏惧。原因就在于,坂井悠二会主动解决那些试图在新世界放肆的「使徒」。
不仅如此,他身旁更有吃立不摇的真理化身,依照世界法则进行「审判」与「断罪」的天谴神「天壤劫火」亚拉斯特尔的合约人「炎发灼眼的杀手」。
大家不可能不害怕。
来到新世界的「使徒」们,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行为。众所皆知,坂井悠二是创造得以实现的核心,是故有此反应也是理所当然。这里明明是他协力……或者该说由他主导而生的地方,为什么要限制大家的自由呢?
能够在新世界起舞所带来的兴奋感,至今仍未冷却。也因此,对于他「与人类共存」云云等意义不明的主张,「使徒」们只当成耳边风。
恐惧感以及相等的困惑,使得「红世使徒」将他当成了敌人。
另一方面——
约一年前,他不仅成了创造神「祭礼之蛇」的傀儡,更带给全世界火雾战士毁灭性的打击,成功地创造了新世界「无何有镜」——光凭这一点,火雾战士与秩序派「魔王」们将他视为讨伐对象便再合理也不过。
然而,实际上却也没有如此。
因为,来到新世界的火雾战士们所拥戴的组织首席,不但重新审视了战斗的意义,拥有积极主动的志气,更能理解他的意图。
秩序派的「魔王」们也很清楚,若自己在新世界玩忽职守、为私情而动,等于是贬低自己、贬低过去的合约人们。
不过,这些都只是理论上如此而已。
绝大多数的火雾战士与秩序派「魔王」们,都选择与这个异常狡猾的智者及爱着他的火雾战士保持距离。虽然就现实的行动与逻辑来看,应该认同他们才对,然而内心的疙瘩与情感,却怎么也无法接受。
他持续提倡的理想——人类与「使徒」共存,尚未经过岁月的考验,因此一直没有协力者与赞同者。现在不过是些可疑的空话罢了。
迂回的敬意与猜忌,使得火雾战士与秩序派「魔王」们刻意避开他。
就这样,坂井悠二这个异类英才,得到了一个外号。
为了说服众人而巡回世界,踏上艰难路途的旅行者——「迴世行者」。
新世界的「使徒」、火雾战士、秩序派「魔王」们,在恐惧、困惑、敬意、猜忌、无法理解,以及不信任等思绪的交织下,给了他这个外号。
这难能可贵的信赖,令悠二泫然欲泣,但他实在无法接受。因为若要实现他的目标——让人类与「使徒」共存,绝对不能偏袒任何一边。
「这就是你们这次找我的理由?」
「这个嘛,你说呢?」
对于悠二不清不楚的答复,利维佐也给了个暧昧的回应。这个提议绝非玩笑。拉拢此人对于组织有莫大帮助,这点早在先前的大战中得到证实。
就这样,双方在确认彼此的心思后——
悠二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确实,我的敌人很多……不过同伴有他俩就够了。」
利维佐也没坚持,只是故意看向桌上的盖饭。
「所以呢?那位公主殿下与天谴神,知道你跟我们见面吗?」
「实在瞒不过你啊。」
这回悠二露出了真诚的笑容,老实地把心中所想说出口:
「我没告诉夏娜他们。若要用自以为是的方式讲呢……我认为,所谓的彼此相爱,并非赤裸裸地坦承一切,而是信赖另一半,并且明白对方隐瞒的意义何在。」
「呵,还真自以为是呢。」
这话听起来颇有道理,利维佐也不禁笑着回应。
此时——
「其实呢,我有些事想问。」
在炽热情感燃烧的同时,悠二依旧冷静地让理性保持运作,道出了来意:
「我想知道,你们『化妆舞会』怎么看『玛加伯的兄弟』。」
「喔,你们现在的主要目标,是那群淘气的家伙啊……」
利维佐反常地没有立刻给出明确答案。相对地,他开始大嚼起剩下的猪排饭——这是为了利用解决餐点的时间整理答案。
这并非因为听到了意料之外的集团名称。
相反地,他早已料到对方会提出这件事。
他迟疑的原因,也不是同胞之间的友谊。
在众多新面孔中,该集团特别让人厌恶。
(算啦,这是两码子事。)
他将最后一块猪排放入了口中,继续思考。
该如何解释给这个无比狡诈的谋略家听呢?
(不过,波索因大概又会气得大吼「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吧?)
尽管如此,不晓得为什么,他却觉得自己非讲不可。
利维佐花了不少时间咀嚼后,开口说道:
「如你所知,我们并非无条件保护同胞的组织。虽然本来也会下令呼唤那些只想放纵的家伙,不过负责传唤的大御巫成了祭品,辅佐她的迪卡拉比亚也已战死,所以现在算是歇业状态。」
他顿了一会儿,这才说出了对方想要的答案:
「而我们的参谋阁下……『逆理仲裁者』贝露佩欧露大人呢,没打算跟那些家伙连手。应该说,我们『化妆舞会』哪有空陪那些蠢蛋啊!」
如他所料,悠二的表情明亮起来。
利维佐则以自己真正的目的打破了对方的喜悦。
「你还有空为了这事感到高兴吗?」
「咦?」
他的手指有如剑尖一般,戳向对方疑惑的胸膛。
「你上个月在清迈解决那些家伙时,把恰巧在场的『化妆舞会』成员们给拖下水了吧?我们接到瑞拉雅的报告啰。」
看见壮汉那张静静散发出怒气的脸,悠二察觉自己不能愣在原地什么也不做,于是以微妙的神情点点头,做出最合适的回答。
「嗯。」
「就是因为当时欧洛巴斯简单地答应了要求,我们和那些家伙才无法建立最起码的友好关系,更有了今天的会面……虽然你的认知本身没有错,不过——」
利维佐收回了伸出的手指。光是这样的动作,便让他的举止看起来有种侍奉代理者时的敬畏。
「连神也敢利用的人类——『迴世行者』坂井悠二啊。」
从贝露佩欧露那边听到的事迹,让他真挚地将忠言赠与眼前这位已开始在世间打响名号的年轻英杰。
「你得对自己的存在意义有所自觉。将自己贬低为渺小的谋士,会让你想要实现的愿望走向失败喔。」
「!」
这意料之外的批评,令悠二一时说不出话来。
利维佐以平静的口气继续他充满热情的话语:
「别以策略为起点。如果你总是如此,大家将会变得像波索因和瑞拉雅那样,再也不相信你。将不信与疑念当作武器的参谋阁下,应该不是你追求的目标吧。」
「——」
在思绪重新开始转动前,悠二愣住了数秒。
(我……我本来以为,不择手段是理所当然的事。)
悠二虽然高举理想大旗,但对于这方面没什么犹豫。因为他总是以「不活下去什么也办不到」当借口,让自己可以安心地不择手段。
(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资格谈理想。)
面对问题时,尽可能以较有效率的方式解决、突破——这是手段,不是目的。看样子,自己似乎把「能这么做的事」与「该这么做的事」搞混了。
(然而,实际上我只是拿它当挡箭牌,不愿审视自己而已……吗?让言语具有意义和价值的,明明是说话者的力量呀。)
对于认同自己、信任自己感到犹豫的少年,总算了解这种思绪的真面目——不是对于傲慢的谦逊与慎重,而是对于责任的胆怯与自卑。
从冲击中振作起来后,最先从悠二口中流出的,是自嘲。
「——我在不知不觉间走上轻松的道路了吗?看来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行啊。」
于是,利维佐晓得了,这不是一个孩子做得到的事。
「你只要明白这点就很够了,表示我说这些难为情的话有意义。」
对此,悠二的感谢只有一句话。
「谢谢你。」
他没多加修饰,因为此时不该有多余的词藻。
接着,悠二双手撑在桌面上,深深地低下头。
「清迈发生的事,请容我道歉。在我们抵达前,那里就已经起了些小冲突,看起来可以简单地拉拢,因此我才使了些小伎俩。」
(瑞拉雅那家伙……我可没听说这回事啊!)
才刚说教完的利维佐,决定对这件丢脸的事实保持沉默。相对地,他则把当前这种自己居于上位的气氛给打发掉。
「呃,该怎么说呢,你不是单纯为了度过眼前难关而将『化妆舞会』当成工具,我已经明白了。看在这件事的份上,就原谅你吧。」
「……」
悠二不知该如何回答而默不作声,利维佐则对他咧嘴一笑。
「为了抑制那些新来的,你想营造出能跟我们『化妆舞会』协调的气氛,清迈一事恰巧可以当成材料。这就是你打的算盘吧?」
「……哈哈,全被你看穿啦?」
悠二举起撑桌的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
利维佐得意地回应:
「看穿的是参谋阁下。」
「果然全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你说呢?」
这问题与组织方针有关,已经超越了个人的裁量范围,因此无法回答。
即使如此,利维佐依旧将上司以默契托付的传言告诉悠二。
「她只是静静地露出微笑说……『这个时局,应该会过得很辛苦吧』。」
「贝露佩欧露过得好吗?」
这个单纯的问题——无礼地直呼其名这点暂且不管——可以回答。
「嗯。」
一碗新的盖饭,放到了他们中间。
「让您久等啦。」
新世界「无何有镜」创造后,几乎所有的「红世使徒」都从旧世界移居至此。
他们虽然接受世界法则里多了「不得食人」这一条,却不代表会变得识相或谨慎。新世界充满了「存在之力」,使得他们要比呆在旧世界时更加放纵、嚣张。
看起来是这样——不,实际上正是如此。
然而,他们也被迫面对完全出乎意料的状况。
那就是晓得新世界创造一事的新人大流入。
对于自旧世界来到应许之地的「使后」们来说,晚到的新人们,居然在自己期盼的新世界、在这个愿望的果实里恣意享乐,让他们很不愉快。话又说回来,这也无可奈何,毕竟这正是自然的趋势。
创造神「祭礼之蛇」的伟业,让两界夹缝间肆虐的风暴消失了。
就在前方,有片严酷的「红世」完全无法与之相比的广阔乐土。
既然神准备得如此周全,自然不会有人不欢欣鼓舞、踊跃向前。
于是大流入就这么开始。创造后的数个月,情况严重到日后被称为「混沌期」。对于人类社会一无所知者,以压倒性的数量大举迁入。尽管有封绝,阴暗处仍旧经常发生让世间濒临崩溃的大事。
狂喜而至的第一批遭到镇压,加上那些被赶回去的人提供了证言等协助,勉强让世间取回了平静。可是,新人依旧持续流入,而且规模远比旧世界来得大。
若要应付此问题,外界宿这个组织不可或缺,因此追着「使徒」来到新世界的火雾战士们才会拚命地重建外界宿,懒惰的「鬼功推手」更接下了临时首席一职。
「化妆舞会」成员们之所以在没接到召集令的情形下,主动集结至创造神仅剩的眷属,三柱臣之一,参谋「逆理仲裁者」贝露佩欧露麾下,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顺带一提,坂井悠二与利维佐的接触,也是源自在这段混沌期的并肩作战)。
其中最为困惑的,则是从旧世界移居来此的「使徒」们(令他们很不愉快的是,为了与「新人」有所区隔,他们被称为「老手」)。
新来的同胞什么也不懂,莽撞地在自己期盼的新世界肆虐。而过去为他们指出道路的巫女「顶座」黑卡蒂也已经不在了。大家都失去了方向。
此时一边巡回世界,一边告诉他们应对方法的,正是过去以创造神代理者身分引导他们的坂井悠二,以及曾以天谴神合约人身分与他们战斗的夏娜。
身在新世界「无何有镜」的所有「红世使徒」啊—— 守护世界吧 ——
这两人不仅会制止「新人」,对于「老手」的放肆同样毫不留情;但他们却指出了一条明确的道路,让从旧世界移居而来的「使徒」们得以前进。在第一批大流入镇压完毕为止的数个月混沌期之中,「老手」们几乎都依照两人的指示而战。
在战斗的同时,他们更高喊着要守护「他们的新世界」。
于是,少年便在此时提倡「和人类共存」这种过度正面以致无人留意,其优劣却又隐然为大众所认知的观念……许多「使徒」,在战后想起了这件事。虽然这样做没有什么实际效果,但他们确实记得这件事。
坂井悠二开始被称为「迴世行者」,就是因为如此。
悠二掀开餐点的盖子,低声说道:
「既然被教训了,我得坦白说……其实,我不打算让协调一事仅止于气氛。」
「什么?」
从桌边拿起牙签的利维佐一听,不由得回问。
「不只是你们『化妆舞会』。我在想,是否能让所有从旧世界移居来此的『使徒』们,共同建立一个应对众多新面孔的情报网。」
「……」
这人几分钟前还在反省,现在却提出了一个不得了的建议。虽然利维佐正是因为坂井悠二在这方面的坚忍不拔而给予高评价,不过刚被教训过就说这种事,也未免太夸张了。
(真是个让人傻眼的家伙……他的脑袋也太灵活了吧。)
自己方才指出的问题,没想到说教结束没多久便出现了。利维佐看着高兴地吃起猪排饭的「迴世行者」,思考起来。
(离咱们的参谋阁下还远得很呢。)
脑筋转得快,所以立刻跳到了下一个阶段。尽管结论正确,但这种急躁会让他与现实、周围产生摩擦。显然他欠缺了能让周遭人事物接受自己的深思熟虑啊。
若是在战场上,想必这人会成为懂得当机立断、临机应变的优秀指挥官吧;但以一个淡淡描述自身雄心的贤者而言,实在太危险了。不用说,当事人的志愿是成为后者。
(如果就这样与现实、与周围产生冲突,他八成会利用那可怕的狡计强行整合一切……看来公主可辛苦啰。)
尽管这算多管闲事,利维佐依旧担心起了对方那位火雾战士恋人。突然间,他察觉自己管太多了,于是重重叹口气,提出忠告:
「你啊,可要好好珍惜公主唷。」
这唐突的话题,差点让悠二整张脸撞进碗里。
「怎、怎么突然提到这个啊?」
「总而言之,你就乖乖照做吧。这样多半对我们也有好处。」
「……?」
看见悠二一头雾水的样子——
(我会这么中意他的原因在这里啊……)
利维佐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担心此人或许还会惹出什么重大事件。
期待此人或许还会开始什么有趣计划。
这些思绪在强大的不安要素「青涩」推波助澜下,令他人的心为之激荡。
宛如他们身在之处——这个情势还未安定下来,才刚刚开始的世界本身。
不知不觉,利维佐的口中流出了某人的话语。
「……『创世纪仍在继续』啊……」
「创……什么?」
领头者以惊讶的表情看着他。
「没什么,自言自语罢了。」
利维佐把话题敷衍过去,在心中自怨自艾了起来。
(到头来,还是如那些家伙所料啊……真是的,简直糟透了。)
面前的「青涩」代言人坂井悠二向他问道:
「对了,我想顺便请教一下,有没有什么能在战斗时掌握节奏的诀窍?」
「这种事要靠习惯、习惯——」
沉浸在思考中的利维佐,给了个十分随便的答案。
3 「炎发灼眼的杀手」夏娜
如血般赤红的夕阳下,三而为二的一行人漫步前行。
他们混进了淹没闹区的人群里,一同迈向战场。
从神器「克库特斯」中,传来「天壤劫火」亚拉斯特尔带着讶异的询问:
「你说想临时改变计划?」
「不行吗?」
走在旁边的坂井悠二,没有说出任何有关秘密会面的事,只提出了他们的结论。
亚拉斯特尔无法看出这次转换方针的意图。
「包含『王子』在内,他们『玛加伯兄弟』已经开始往目的地集结……到这个时候才变更计划,不会造成影响吗?」
「嗯。」
悠二十分自然地颔首。
「我想将收拾局面的方法做个大幅度调整。」
「嗯……」
亚拉斯特尔察觉这是在诱导发问,他的合约人「炎发灼眼的杀手」夏娜将吃到一半的鲷鱼烧放回袋中,只说了一句话:
「先说来听听。」
「嗯。」
她没有质疑变更的理由。悠二感受到了其中的信赖,带着微笑响应。
弥漫着战斗预感的如血夕阳,染红了他们的视野。
然而,那对迈向明天的人们来说,是个值得骄傲的黑暗入口。
所以,他们没有犹疑,笔直前进。
看着同样的路,踩着同样的步伐。
此地,有一项新世界「无何有镜」带来的成果。
这是一颗有毒的果实——名为「玛加伯兄弟」的集团。
新世界创造后的大流入,造成为时数月的混沌期。经过这段时间,新来的「红世使徒」们已对这个世界有了某种程度上的了解。大多数在受到教训或看见受到教训的他人后,便从一时的狂热中清醒,不再毫无意义地放肆;然而世间事总有例外。
「玛加伯兄弟」,便是例外之一。
他们没有自力追寻欲望对象的气概,却又不想安稳怠惰地度日。
只是对于某种名为「世界变革」的访客抱持着莫名的兴奋。
只是为了找出让兴奋之情爆发的机会与场所而随意地徘徊。
这种颇为棘手的现象,也可以说是群情激昂所带来的副作用之一。
这群没什么团体意识的家伙,之所以会出现可称之为集团的共通性并走上同样的路,有着明确的理由——新世界产生的某种流行。连「迴世行者」坂井悠二,甚至「逆理仲裁者」贝露佩欧露也没预料到这件事。
那就是伪谕……虚伪的神谕开始蔓延。
来到新世界的新人之中,出现了几名无赖,诈称自己得到了引导神「觉之啸吟」沙哈尔的神谕,要整合大家的热情。
他们之所以胆敢做出这种冒渎的行为,是出于对新世界「无何有镜」创造神话的羡望和嫉妒。这场与创造神、引导神,以及天谴神三者都扯上关系的战役无比壮烈,没能来得及参战的懊悔,以及犹豫不决错过战事所造成的不安,让他们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
我也得做点什么!
他们对于使诈哄骗、煽动事端一点罪恶感也没有,反倒任由焦躁的热情驱使,沉醉在虚荣的欢喜之中。
受到引导与煽动的大多数新人,也只差在比这些宣传伪谕的家伙们晚到新世界而已,心情上没什么分别。
没有一个新人晓得旧世界那场激战的实情。引导神的神谕是在怎么样的状况下,以怎么样的形式降临,他们并不知道。因此,他们无法辨别神谕的真假。然而,实际上对于认同者们而言,真假根本不重要。
我也得做点什么!
只要有个方向能够满足这种饥渴就好。至于在哪里、给谁、怎么样添麻烦,我才不管。我们乃是「红世使徒」,期望这么做又有什么错?
这种在集团中逐渐膨胀的自我表现欲,正是新人们的特征。创世神话在口耳相传中混进了种种夸饰与胡扯,变得愈来愈华丽。见到他们试图赶上传说的瞎闹——迟来者的吶喊与妄动——模样,令无法共鸣的老手们有了戒心。在混沌期,老手们即使做出过去自己所嘲笑的自相残杀愚行,也要从大流入的混乱中守护自己的新世界,这种情绪便是主因之一。
就这样,许多新人集团惨遭击溃,而「玛加伯兄弟」则是少数幸存的集团。
单就「不具有领袖因而无法称为组织的非特定多数团体」这点,就跟过去曾藉由表明思想带给世间震撼的「革正团」类似;然而他们所高举的大旗却刚好相反,是新世界「无何有镜」中最令人忌惮的思潮。
那就是杀人。
这座体积颇大的田径场,位于山中。
「别推!位子已经塞满了,你们想先上去死吗!」
为了国民体育大会而建的它,已有数十年历史,老朽化的程度,可以从斑驳的水泥外观上看出来。此地远离人烟,因此田径场没有常驻职员,来这里的路也只有专用道,一般车辆无法通行,日落后便等于完全孤立。
但此刻已是深夜,这里却充斥着吶喊的激情,数百名观众把场中塞得座无虚席。
「我、我忍不住啦,让我杀!放在那里的就是今天的猎物吧?」
「喂,还没好吗?在这座岛……这个国家的『兄弟』们,差不多全到齐了吧?」
本来应该能容纳万人的田径场,为什么区区数百名观众就满了呢?
理由非常简单,因为里头的参与者们体积要比人类来得庞大。
所谓的观众席,只是朴素的水泥阶梯。将异形身躯挤进里头对着夜空咆哮的,便是解除人化的「红世使徒」们。空中有数道代替照明的自在法灯火,群众在光亮下蠢动喧嚣的样子,宛如地狱的一景。
「嘻嘻,这里聚集了这么多显现的同胞,看来该是场不得了的仪式吧?」
「当然啰,毕竟是由两位『王子』执行的秘密仪式啊,秘密仪式!一定超不得了啦!」
「就是因为这样,才必须把中间的场地空下来吧?位子很挤这点就忍一忍啰。」
绝大多数参与者都沉浸在首次大聚会的气氛中,谁也不晓得详细的规则。
他们这些「玛加伯兄弟」没有给予明确行动方针的领袖,只靠着松散的联络网保持联系,平时各自为政,因此散发出轻浮的气息。
说穿了,他们的主张「杀人」本身,并非了解世间与人类后涌起的嗜好(旧世界曾经有过例子)。「使徒」们过去待在极度弱肉强食的世界「红世」,与其他种族的邂逅,让他们有了「自己比人类强大」的感觉,「杀人」不过是这种感觉的延伸罢了。至于「具体来说该做些什么」这种建设性话题,则根本没有任何成员提过。
「啊啊啊啊啊,可恶!与其让大家在这边呆呆地等,还不如赶快开始嘛,对吧?」
「还开始呢,你晓得这个秘密仪式要怎么做啊?我们可是为了观赏仪式才来的喔。」
「应该不是像平常那样『唰』一下喷得满身血以后就把尸体扔到一边去吧?」
「总而言之,似乎会用上『那个』……不过区区一人也未免太少了点。」
这些头脑简单又爱装模作样的家伙,都是被某人宣扬的引导神「觉之啸吟」伪谕所引至此地。正因为是伪造,所以内容激烈得足以让陶醉与狂热遮蔽一切。
伪谕是这样的。
引导神有云——『死乃神圣的现象,能替万物带来平等。弱者只能靠死亡求得平等,否则永远无法与强者并列。拯救悲哀的弱者吧——杀死人频吧。』
尽管这只是个非常随便的概念,但用来当广告牌倒是相当充分,反正没人会详加考虑。或者应该说,「玛加伯兄弟」就是由那些不会深思熟虑的「使徒」所组成。
这场疯狂的飨宴,如实地展现了这个无药可救的集团其性格。
数天前,他们接到了一个消息。
消息指出,四月某日在某地的田径场,「潜逵冲锋」达因与「紊锤毁」凯隆这两位受到众兄弟景仰的「王子」,将执行一个会留名于新世界历史中的「伟大秘密仪式」。
虽然没人晓得具体内容,但既然这两人说是秘密仪式,必定非常不得了。
这个秘密仪式,想必会和既拥有神谕的正当性又众所瞩目的我等相称吧。
没错,他们空虚的自尊心肯定了集团的虚伪,因而集结到了这里。
一如某人所料。
他们还没老练到会对事有所怀疑。这些「使徒」对于自身散播的恶意毫不在乎,对于他人所怀恶意更为迟钝。这种奠基于幼稚的残忍,从他们只将场中央那人看成仪式祭品这点便看得出来。
有个遭到捆绑的少年倒在场中。
他似乎昏了过去,动也不动。
在少年周围,以荧光色颜料画出了一个大而粗糙且看似自在式的奇怪图样,一旁更有两道颜色相异的火焰浮在空中担任篝火。这舞台装置看上去既不祥又诡异,让整个仪式显得急就章,然而对集结至此的「玛加伯兄弟」们来说,这算是个及格的刺激光景。「无法想象的了不起仪式即将开始」,场内满是这样的期待。
这时——
某人闯进场中,彷佛要踹破这种气氛一般。
「啊!」
「来啦,快、快、快!」
「总算来了,他们到底打算怎么杀那个家伙啊?」
不用说,来者自然是今晚这场「秘密仪式」的主办者,在「玛加伯兄弟」中身分相当于祭司的两位「王子」。
一个是微胖的矮小男子——「潜逵冲锋」达因。
另一个则是高瘦的男子——「紊槌毁」凯隆。
两人感受着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热切目光,踩着郑重而缓慢的脚步走向少年。
在场多数观众并非初次见到他们的人化模样。对「玛加伯兄弟」而言,标榜杀人却以人类姿态现身,不算什么矛盾的行为。或者该说,他们根本没对这些事多加考虑。现在观众席上的成员之所以解除人化,也单纯只是因为「这种样子跟仪式比较配」。他们不管做什么事都这样随便。
重要的是以外观威吓别人,还有自己能从中感到愉悦。
达因张开他那对粗壮的双臂,朗声掀起仪式的序幕。
「我等的债主,无上的君王!请收下名为死亡的代价吧!」
紧接着,凯隆要求群众做出跟往常集会一样的行为。
「此乃世界的道理!与生俱来的命运!」
于是,异形观众们随着场内气氛而陶醉,宛如杀人的怒吼一般,齐声唱出那不知出处却已成为他们惯例的台词。
「我等『玛加伯兄弟』!敬邀万夫起舞!
前进墓穴!归于死亡!此即平等,此即喜乐!」
群众再次齐唱。
「我等『玛加伯兄弟』!敬邀万夫起舞!
前进墓穴!归于死亡!此即平等,此即喜乐!」
吶喊在山间的夜晚中爆发。
大会出乎意料地热烈,使得「成为」主办者的达因与凯隆勉强保持住了嘴角的微笑。
实际上,这两人非常困扰。
他们根本不记得自己有召开这场大会。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就那么几句话……居然聚集到了这么多观众,这群家伙可真闲。)
尽管名字遭人盗用,
却因为已广为宣传,
使得两人不得不担任主办者,实际召开这场大会。
打肿脸充胖子正是「玛加伯兄弟」成立的原理之一。因此,当兄弟们见面问起这个热门话题时,他们打死都不敢招认自己根本没做这种不得了的大事。
话虽如此,甚嚣尘上的「伟大秘密仪式」云云,他们实在想不到是指什么。就在两人犹豫蹉跎的期间,集会的日子已到。不得已,他们只好抓了个够格当祭品的人类,然后试着布置成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
『我说啊,凯隆,到头来该用什么方法宰掉那个祭品?』
两人边走边偷偷地用无声之声交谈。
『也对……我先华丽地砸烂他的手脚,你再趁他哭叫时盛大地点火燃烧,这样应该比较没问题……吧。』
他们的杀人方法,就跟集团一样随便,没有既定的方式。
只不过,新世界「无何有镜」充满了「存在之力」,而且无法分解人类,因此他们不必像旧世界那样做出食人等「野蛮又恶心的行为」。只要在自己喜欢的时候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残杀人类,再将尸体扔出去就行了(他们之所以刻意做出没意义的杀人行为,也是为了获得这种「觉得自己胜过老手」的奇妙优越感)。
『嗯,接下来也只能迎合场内的气氛,用惯例的台词敷衍他们了。可恶,早知会这样,我应该把人类的仪式整个调查一遍才对。』
『我记得……你讨厌干这种事吧?话又说回来,这可是咱们「王子」主办的大会,如果砸得烧得不够华丽壮观……可是会影响评价喔。』
一听之下,达因在满面的笑容底下偷偷咂嘴。
『啧,反正八成是某人听说东南亚有大批兄弟遭殃,所以为了提振士气把这档事丢到咱们身上……真会给咱们找麻烦。』
凯隆则呼应观众们的要求,装模作样地挥手。
『这就叫人怕出名……对吧?』
这道难题不只令他们困扰,也让他们十分得意。别人想用自己的名字做事,代表自己的影响力受到了认同,这点多少刺激了他们的自负心理。眼前,虽说兄弟们是为了消遣而来,但确实挤满了场子。
『算了,反正是为咱俩举办的活动,就好好地干吧!』
受到欢声鼓舞,达因脸上浮现真正的笑容。
『也对……那就期待这家伙能尖叫得好听一点……吧。』
而凯隆也看向了担任今日祭品的弱小种族。
接着两人——
「!」
「……?」
这才发觉不太对劲,当场愣住。
倒在场中的祭品,是一名少年。
他们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咱们准备的女人?」
「这家伙……是谁?」
他们抓来的祭品,应该是个美女才对。
此时,那个陌生人开了口。
说出一个带有力量的词汇。
「封绝。」
瞬间,黒色火线在广大的场地上奔走,荧光漆涂出的伪装全数消失。奇怪的图样起火燃烧,形成了一个比田径场还要大上两三圈的半球。这正是隔绝内外的自在法,因果独立空间「封绝」。
「哇!」
「这是……怎么回事?」
达因与凯隆瞪着不知不觉间已起身的少年。
他的气息与人类无异,否则两人早在接近时便已察觉。
然而,他确实使用了自在法。难道高明的自在师能隐藏自己的气息吗?
(难道这家伙的内在与外表不一样?)
(而且……还是黑色的火焰!)
自少年颈项垂下的黑围巾,以及盖过一切颜色的火焰。
领悟到个中含意后,他们再度大惊失色,声音也跟着颤抖。
「啊!你、你这家伙该不会……」
「已毁宝具的『密斯提斯』……『迴世行者』吗?」
他们质疑的对象——寄宿着已停止运作宝具「零时迷子」的「迴世行者」坂井悠二——并未回答。他露出带有深意的微笑,对着自身所在之处而非眼前两人低语。
「要先置身其中为达成目标而努力……是吗?」
一听见这个声音,一分钟前还狂热地叫喊的观众,顿时安静了下来。混沌期与黑焰用户交战的记忆,已经深深地刻在这些新人脑中。最重要的是,这名少年的出现,代表了另一名少女……恐怖的代名词「火雾战士」来袭。
场中全员不由自主地向后缩。
「喂,别开玩笑啊。」
然后,有人转过身子。
「没想到,那些家伙……居然会来这里!」
接着,某人跟着窜出。
「啧,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啊!」
所有观众四散奔逃。
哀嚎取欢声而代之。
他们连仗着数量优势硬上都没考虑过。「玛加伯兄弟」是同好集团,根本不具备一个组织应有的义气、节操,与技能。
此时,窜逃的最前方——
「呀!」
「呜!」
「哇!」
冲撞接连产生,使得他们与后头挤上来的观众一同倒地。封绝内部,出现了另一重将田径场笼罩在内的隐形墙壁。
现象的源头,出现在场地上方。
『怎、怎么回事?』
『我们被围……不,被关起来了吗?』
达因与凯隆就跟在场观众一样,丝毫不在意兄弟们的安危。他们只是待在墙内,打量自己所遇上的威胁。
不知不觉间,彷佛沿着场中跑道描绘般的椭圆形透明墙壁,已达数公尺高。定睛一看,便能发现那一个个都是由黑色自在法烧成的透明砖状自在法。为数众多的自在法,编织出了城墙规模的砖堆,发挥复杂的功能。这就是坂井悠二专属的万能自在法——「文法」张设后的样子。
身缠黑色火粉的悠二,看上去只是个青涩少年。他仍旧没理会眼前遭到震慑的两人,而是再度自言自语起来,彷佛要把感想说给自己听一样。
「原来如此。如果只是依照原先的计划,从远处操纵替身,再让夏娜歼灭这批家伙……想必无法像现在这样,身历其境地感受当事者内心的沉重吧。」
接着,他终于看向眼前的目标。
然而,他依旧没有对两人搭话。
包含在巨大自在法墙壁中的某个功能——
「愚蠢的『玛加伯兄弟』们啊。留在这个地方,感受我们的战斗吧。」
将他平静而具有分量的声音散布到四周。
「当我们打败这两人时,墙壁将会消失。因此,你们只需感受即可。」
尽管群众怀疑这话的真假,骚动依然渐渐平息。
虽然迟了些,但达因与凯隆总算明白自己碰上一个不得了的麻烦。不过,他们也在同一时间找到了突破点。
『哼,找死的假人类。居然自以为是地把兄弟们关起来。凯隆,你明白吧?只要咱们一口气杀过去,让大伙儿看见优势……』
『嗯……数百名兄弟将会一起冲向内。这么一来,即使对方是个懂些小把戏的自在师,就算有个魔神附身的帮手……也不是咱们的对手。』
两人脸上偷偷露出身为使唤兄弟者——「王子」的笑容。
「前进……」
「……墓穴吧!」
他们突然解除了人化,攻向呆立在原地的少年。
达因变成了一个喷出雄黄色火焰的岩石巨人。
凯隆则成了塔楼,挥舞带有十多道锁炼的铁锤。
分别变身的两人,以带有极大热量的火焰弹射向少年,大如车辆的铁锤跟着砸下。爆炸与锤击一气呵成,组成了间不容发的连续攻势。
毫不闪避地吃下两人攻击的悠二,带着满身的火焰朝后飞去,直接撞上了外围的墙壁。坚固的栅栏因而破碎,封绝中粉尘大起。那道透明的砖墙,看来只是物理性的屏障,并非守护使用者的防壁。少年身上的火焰残渣,沿着飞行轨道坠落,在跑道上微弱地燃烧着。
奇袭出乎意料地成功,两人先是一阵茫然,随即欢呼出声。
「哈、哈——哈哈哈!什么啊,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你只是来替咱们这场秘密仪式锦上添花的吗?」
「似乎连帮手……都来不及介入呢。本来想杀个火雾战士什么的看看,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搭档给解决了……现在她大概不敢出来了吧?」
两人的声音就跟方才悠二的一样宏亮,响彻了整个田径场。他们将众兄弟的窃窃私语当作荣誉,岩石大脚与塔楼的根部就这么朝围栏的大洞走去。
这时——
「好、好痛啊。」
从烟尘弥漫的瓦砾深处传来一个声音。
「什么!」
「……!」
那个屏退了瓦砾的气息令两人为之战栗,因而停下脚步。
刚刚的攻击,应该没有弱到会让对方说出这种轻描淡写的感想才对。
然而,眼前那口中念念有词的对手确实拍掉灰尘站起身,走了出来。
「不管试多少次,都没办法顺利地重新启动龙尾呢。如果构造跟分析结果一样,这样应该就能动了呀……所以才说天才做的东西啊……」
少年一身绯红铠甲,毫发无伤。
不知怎地,他脑后的头发伸长了些,变得像切掉一截的样子……或者是解除了隐蔽自在法的关系,直到刚才还只跟常人无异的气息,突然变得压倒性强大。
面对少年若无其事的身影与其庞大的存在感,两人一反方才的欢喜,虚张声势回应:
「虽、虽然咱们刚刚手下留情了,不过你还颇强壮的嘛。看来,我得打起精神重新料理你才行了呢。」
「我要把你碎尸万段……然后烧成焦炭!」
在他们面前的悠二,并未回应这种装腔作势的别脚戏码。
「愚蠢的『玛加伯兄弟』们啊——」
然而,有个声音自封绝内响起。
看样子,这名少年打从一开始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甚至没把自己当成个体。发现这件事的达因与凯隆,瞬间涌起了一股超越畏惧的愤慨。
「混蛋!」
这回是石造手刀——
「宰了……你!」
以及铁锤带来的夹击。
这一次的攻击无处可避,因此悠二不闪不躲。
震耳欲聋的巨响传遍封绝,观众们——看见了。
悠二以右手中的巨剑「吸血鬼」将手刀砸进地面。
不仅如此,他还用左掌正面接下了那记攻来的铁锤。
以达因与凯隆为首的众「玛加伯兄弟」们,当场瞠目结舌。充满紧张与恐惧的寂静,支配了封绝内部。
可是——
悠二文风不动。因为他真正想让大家看的东西,这才要开始。
「迎接吧——迎接即将降临的天谴吧!」
令两名目标浑身颤抖的宣言一出。
相当于前兆的火粉,自少年头上飘落。
那如花朵绽放般惹人怜爱的颜色是——
红莲。
身负炽热双翼的少女,贯穿封绝之顶降临。
拥有柔顺华丽的炎发,加上一对闪耀有神灼眼的——火雾战士。
她停在空中,接受群众的注目。
「我乃『天壤劫火』亚拉斯特尔的火雾战士——『炎发灼眼的杀手』夏娜。」
震撼观众的声音极为宏亮。
少女藉由出现于背后的火焰之牙,报上那个刻在创世传说中的名字。
从垂在她胸前的坠子——
神器「克库特斯」之中,传来「红世」真神之一的声音。
「陶醉于杀戮的可憎者们啊。仔细聆听,睁眼看清,并且用身体去感受、领会——这从天而降的惩罚吧!」
天谴神「天壤劫火」亚拉斯特尔堂堂正正地宣言。
这声音有如雷鸣,既沉重,又深刻。
面对初次接触的真正威严,观众的身心顿时畏缩。
这股压倒性强大的力量,光是用眼睛看,就能明白。
一有什么轻举妄动,便会发现对方盯着自己。同时——
轻率的尖叫、空虚的咒骂、丢脸的求饶,全都被挡下了。
自己只能承受即将来临的一切。
这就是天谴。
光是其降临的模样,便已让群众领悟。
他们明白,即将有什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而且,自己必须肃穆端坐,见证一切的到来。
其中只有两个例外。
『啊、啊,该、该怎么办,凯隆?』
『咱们怎么能……坐以待毙!』
那就是首当其冲的「潜逵冲锋」达因与「紊锤毁」凯隆。
攻击遭化解的两人,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将目标改为从天而降的新杀戮对象——与悠二背对着背的夏娜。他们「王子」的特征,就在于无知所致的大胆,以及连自己究竟对谁下手都毫无所觉的莽撞。
『也对,咱们可是「玛加伯兄弟」的王子!』
『抢在古老诸「魔王」前面的……「无何有镜」杀手!』
察觉两人气势的夏娜,简短询问背后的少年。
「哪一个?」
「我负责这个。」
悠二迅速地拔起巨剑「吸血鬼」,将力量聚集在接下铁锤的手掌上。
铁块有如糖果一般溃散,凯隆不禁大叫。
「咕……咕啊啊啊啊啊——!」
声音还没停下,凯隆便被扔了出去。他只发现视野中的景物高速流逝,回过神时,自己已猛然撞上了场外的栅栏。而他可没办法像刚才的悠二那样若无其事。窜过全身的剧痛,使得他在漫天烟尘之中扭曲着无机身体,惨叫出声。
「呜桂……啊啊啊啊啊!」
「杀手」可不会等他身上的痛楚平息。铠甲上缠着黒色火粉的少年,从掩盖了视野的烟尘中飞来。
「咿……!」
为了扫开来袭的敌人,凯隆将连接在身上的十余把铁槌一起挥出,力量怒涛劈开了空气、烟尘、火粉,集中于一点之上。
然而——
难以置信的是,少年——「迴世行者」坂井悠二居然正面迎击所有的铁槌,并将它们全部弹了回去。充斥整个世界的「存在之力」极为庞大,只要能够加以控制,无论拔山怪力或铜墙铁壁都是必然的成果。众多铁锤所造成的伤势,就只有额前飞散的一丝鲜血而已。
「不——!」
此外更有另一个必然——由于铁锤全数弹回,所以凯隆毫无防备。
「……可能!」
正喊叫时,他的塔楼身躯已遭万钧之力抓住。新剧痛到来,令他扭曲的身子备受煎熬。
「呜……咦?」
但悠二还未罢休。
悠二是人身,所以有两只手。他以另一只手抓住了塔楼架构的其他部位,施加更强的力道。铁钉与建材缓慢而确实地变形。
「住、住……住手啊——!」
凯隆千辛万苦挤出的声音,与其说是惨叫,不如说是无暇多加修饰的哀求,但悠二依旧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他什么也没说,撕裂敌人的力道也没有丝毫放松。
喀叽。
蛮力造成的刺耳破碎声迸裂,塔楼中的建材向外飞出。
「……哇啊啊啊啊喔啊啊啊啊啊啊喔啊!」
掉在地上的部分凯隆身躯,化为茶鼠色火粉飞散;而在它们消逝之前,又有新的部位掉了下来。那些铁锤再也无法挥舞,先后带着锁炼碎裂,同样在地上化为火粉消散。
「呜……嘎啊——」
凯隆的痛苦闷哼,随着生命力渐趋微弱。
身为同伴的达因,不可能在一旁默默观看这场凄惨至极的解体秀。
不仅如此,他更是卯足了全力挣扎。
「混账————!」
石巨人挥拳打向挺立于眼前的娇小少女。
而少女——「炎发灼眼的杀手」夏娜,则将不知何时已在手中的武士大刀「贽殿遮那」轻轻一转,以最低限度的力量架开这一击。
拳头方向一偏,让巨人踩了个空。
「哇、可、恶!」
勉强稳住身子没摔倒的达因,将大嘴张到几乎要裂开,雄黄色火焰从中喷出。巨人蓄足力量,准备趁对手闪避时踩扁她或砸烂她。
然而——
站姿稳如泰山的夏娜,将食指朝前伸出。
「……『飞焰』!」
寻常火焰弹无法比拟的热能聚合体迸出,将来袭的火焰抹消得无影无踪。
这一记反击,将达因张大的嘴连同颜面一起化为焦炭。
「哈、嘎啊!」
白烟中混杂了无力的哀嚎,石头巨躯摇晃欲倒。「锵」一声,昏昏沉沉的达因眉心挨了小却强烈的一击,令他往后退了数步。
「咕、呜、嘎?」
施加打击的物体,在封绝的天空中画出一道红莲光辉后,回到了夏娜手中。那是戒指型宝具「琴弦」,然而其中并未储存足以爆炸的力量。这一下只是单纯的打击。
打从刚才开始,双方便一直重复这样的往来。
每当有所动作时,便会遭对手弹回、吃上反击,接着被压回原处。再怎么说,达因也是兄弟们口中的「王子」,他实在无法相信自己会如此束手无策。
(既、既然如此……)
他打算动用事前为了脱逃而预留的力量。现在已经不能再留手了。再这样下去,自己这个「玛加伯兄弟」中的「王子」……可就要任人宰割了。
他以带着逞强笑意的声音鼓励自己——
(休想得逞……火雾战士不过是让咱们「使徒」寄生的人类罢了……吃我这招!)
隐藏的力量,从地底显现。
就在爆发的前一刻——
「……『真红』!」
彷佛整个人巨大化的少女瞬间一踩,将那股力量彻底粉碎。
「什……么?」
地鸣的余韵令达因声嘶力竭,这下子他真的只能束手无策地呆立原处了。
这时候,悠二走到他的身旁。
少年一只手拖着濒死的凯隆——这个凄惨的家伙现在只剩一根钢骨。
「凯、凯隆……」
或许是对同伴下意识发出的声音有所反应——
「……给我……消失——————!」
凯隆在嘶吼同时,挤出了最后的力量。
茶鼠色的火焰猛然膨胀,试图烧尽拖着凯隆走的悠二。
然而,到头来依旧没用。
突然于铠甲胸口处发出光芒的戒指「蓝天」,将这自暴自弃的一击彻底打败,连一粒火粉都无法接近少年。悠二则显得若无其事,彷佛没看到这些行为一般,巨剑「吸血鬼」再度出现于空着的那只手中。
「咿……啊……」
凯隆终于感觉到那玩意儿抵住了自己,害怕地发出嘶哑的声音。
现在他面对了自己带给人类的东西。悠二首次向着他个人说道:
「很痛、很可怕,对吧?」
「救……」
接着,少年也没让他把求饶的话说完,顺手将「吸血鬼」往前一送。
凯隆随即包围在不怎么剧烈的茶鼠色火焰之中,消失了。
「这就叫做『杀』。」
在紧绷的空气之中,「玛加伯兄弟」们将这一连串的对话,包括最后那不带半分感情的声音,全都听进了耳里。下一个如此悲惨的,或许就是自己——尽管恐惧令这些观众浑身战栗,他们却无法逃跑。
处境与众兄弟类似,此刻仍旧呆立原处的达因——
「谁也逃不了。」
夏娜对他宣判了死刑。
少女背后,看穿一切的「审判」之眼睁开,掌握住了达因这个存在的全貌……不是身为傀儡的石巨人体内,而是躲在地底伺机逃走的本体所在。
她缓缓举起「贽殿遮那」。
「这就叫做『死亡』。」
凝聚了莫大火焰的红莲巨剑「断罪」迸发。
「慢——」
少女没有丝毫迟疑,将达因本体连同地上的巨人,一点也不剩地焚烧殆尽。
观众席——
茫然不知所措的「玛加伯兄弟」们,就在这为了观赏而存的地点,把整个经过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在达因与凯隆被收拾掉的那一刻回神,同时也做好了觉悟——既然两名「祭品」已死,接下来毫无疑问就轮到自己了。
自己会跟他们一样。
杀戮将至的实感,以及对于死亡的绝望——
受到两者支配的他们,除了喘息,什么也不能做。
身为两者代言人的神圣存在,带着红莲漩涡显现。
他们面前出现一袭灼热的焰衣,某种巨大而漆黑的物事深藏于内。
「愚蠢的『玛加伯兄弟』们啊。」
这是以夏娜之力编织而成的存在。
「将这一切铭记于心后,速速离去。」
天谴神「天壤劫火」亚拉斯特尔的模拟神体。
「记好,肆意杀戮的罪孽之身,必将遭受天谴。」
终于——
祂的威容,随着夏娜与悠二一同离去。
封绝与「文法」所生的隐形障壁也跟着解除。
当周遭一带取回山间老旧田径场应有的静谧时。
呆立在月光与夜风中的「玛加伯兄弟」们,这才发觉自己接到了真正的神谕。他们理解了这道神谕的意义,晓得自己暂时留住了性命,于是彷佛新世界刚出现在眼前一般……无比地感激。
「玛加伯兄弟」们,怀抱着生存所带来的喜悦,以及对于死亡的恐惧——
一个又一个地离开此地。
三而为二的一行人,在夜里漫步。
他们走在连接田径场与干道的专用道路上。
脚步十分悠闲。
「这回的方法……如何?」
悠二小心翼翼地询问身旁的少女与天谴神。这并不是希望他们针对方才自己的残忍计划给予支持或抚慰,而是想得到一个公正的评价,确认这次的计划变更究竟有没有价值。
夏娜与亚拉斯特尔当然明白。
「我认为,这么做效率不佳。」
「嗯。在日本的『玛加伯兄弟』几乎全都成功地引过来了。如果按照本来的计划,在这里将他们全数歼灭,想必能确实地抑制今后的损害吧。」
悠二将这些话依着字面照单全收。
「这样啊……不过,他们并未共享情报,所以利用联络网召唤这一招,应该还能再用个几次才对。如果他们因为危机意识而开始建立具体的组织,反倒可以针对这方面下手,趁机掌握他们的全貌吧?」
尽管以为自己的新方针被弃如敝屣,但悠二依旧提出了下一个方案。少年的不屈不挠与灵光脑袋,让亚拉斯特尔觉得颇为可靠,但他并未形诸声音。
「话虽如此,然而从混沌期以后,火雾战士和秩序派『魔王』也变得比较重视眼前战果了。在确认这么做正确与否之前,可得忍受更多的冷言冷语和白眼了。」
虽然夏娜抱持着同样的心情,但她依旧严肃地接过话题:
「单就结果来看,我们强迫外界宿静观其变,消灭的却又只有两名『王子』,其他的全放走了。所以,今后或许很难得到他们的协助也说不定。」
「……」
悠二犹豫了。他不晓得该不该为自己的意气用事感到后悔。
夏娜牵起他的手,朝着自己决定与其并肩同行的少年微笑。
「放心。」
两人的评价,还没有说完。
「我跟亚拉斯特尔只说『很难』,没说『不行』。尽管这么说对帮忙缓颊的『虺蜴之帅』不好意思,但我们其实不怎么想依靠外界宿。」
「话说回来,坂井悠二。」
亚拉斯特尔以比先前更为严厉的声音提出质疑。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这回的计划变更,是你独力想出来的吗?」
「……」
没问「跟谁商量」而问「是否自己想出来的」,这让悠二感受到了天谴神的体贴。于是他真挚地答道:
「……有人说,我所背负的东西,不能只靠些小伎俩走快捷方式。」
他没讲出「谁这么说」,而是回答「自己怎么得到这个结论」。
「所以,我重新思考起到底该怎么做。我原先所期望的,应该不是以杀戮断绝一切,而是让大家活着改变趋势才对。所以,即使对方是『玛加伯兄弟』这群杀人犯,我依旧只给予警告,并且放走了他们。」
少年的视线笔直向前,并未转向与自己同行的少女。
「今天发生的事,不晓得对四散奔逃的他们究竟有多少效果。或许,我这种做法错了也说不定,或许无法得到认同也说不定,或许会遭到阻挠也说不定。尽管如此,现在我还是希望能够克服万难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在这条没有路灯的道路上,唯有淡淡的月光洒落,将黑暗的尽头掩藏其后。
「以后可能会给你们添更多麻烦……我老是这么任性,一点也没有进步呢。」
悠二试图以苦笑掩饰的烦闷——
「不。」
被天谴神给看穿、打碎了。
「干得好——『迴世行者』坂井悠二。现在,你确实又上了一层楼。虽然是受到他人的启发,但你确实有所进步。」
「亚拉斯特尔……」
除了呼唤其名外,悠二什么也说不出口。
此外的一切,全都在胸中支持着他。
天谴神基于审判,做出裁决。
「所谓的信念,本来就是『以自我满足为优先』的过分玩意儿。如果因为近处的艰难而分心,却迷失了通往远方的路途,那就本末倒置了。你只要跟过去一样坚决向前就好。」
亚拉斯特尔顿了一下。
「可是,这条路你不可以一个人走。」
将悠二托付给合约人。
「悠二,还记得对我立下的誓言吗?」
夏娜没有转头,一对黑眸注视着自己与同行少年前方的黑暗深处。
「我也一样。」
月光虽微弱,依然隐约地照亮了道路前方的黑暗。
悠二彷佛要确认一般,道出了那想忘也忘不掉的话语。
「我喜欢你。喜欢到想要为了你改变世界。」
他在心中抓紧了这句话,对着心爱的少女诉说。
「嗯,我也是。」
迈向黑暗深处的脚步,不知不觉间得到了力量。
两人并未彼此相视,然而他们看往相同的方向。
悠二温柔地握住了相系的手。
「啊——我还不够成熟呢。」
这话绝非自嘲,声音中满是喜悦。
「我的目标,是眼前不断改变的未来。这让人无比欢喜。」
「嗯。」
夏娜点头。
悠二朗声前行。
「而他们『红世使徒』也一样。流入的一部分新人,即使习惯了『无何有境』也不会停止无法无天的行为。移居至此的老手之中,也有许多依然兴奋地胡作非为。」
「嗯。」
夏娜再度点头。
悠二的声音愈显高亢。
「不过,从现在起,大家将逐渐改变……我相信如此,所以会继续前进。」
「嗯,一定会。」
夏娜用力地点头。
一阵夜风,拂过了三而为二的一行人。
宛如改变之力的一角。
林木响起了沙沙声,花瓣在茂密的树叶中起舞。
路旁的行道树,是樱树。
稀疏的飞花,宛如春天的残香般轻巧飘落。
其中有一片,飘到了彷佛置身梦境的悠二鼻尖。
他什么也没想,只是下意识地以指尖捏起花瓣。
就在这时——
突然有种不认识的东西,碰触了他的心。
那是像歌的声音?
还是像声音的话音?
抑或是话音般的雅趣?
无比美丽,令彼此相系的一片。
(是谁呢?)
不知为何,悠二这么想。
这由某人送来联系彼此的一片——
并不是为了将路途之遥压在心头上。
而是带着让人能眺望前路的喜悦声响。
跃动心灵发出的呼喊——
「走吧。」
「嗯。」
「好。」
藉由响应的思念相连接。
三而为二的一行人,在夜里漫步。
他们相信,朝阳迟早会来到这里。
所以,他们毫不犹豫,迈步前行。
彼此的手相系,彼此的步伐画一。
受托付的思绪响起。
生命在风的怀中前进。
让世界与世界相系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