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天色仍是一片昏暗。
从被子里坐起来,冷气便包围了勘一的身体。虽然已经过了立春,早晨还是很冷,漆黑的房间中可以看到呼出的空气化作白雾。
勘一小心地叠被子,努力不发出声响,以免吵醒隔壁房间睡梦中的母亲和妹妹。
换好衣服后,他在佛龛上父亲牌位前合掌拜过。自父亲死于非命以来,已经快经过六年了。
轻轻拉开纸门,在外廊穿上草鞋系好鞋带,来到前庭。地上结了霜,踩在上面哗哗地响。勘一绕到玄关,拉开围墙上简陋的木门,走到外面。徒组聚居的这一带还处于寂静中。
把木刀插在腰间,勘一一路跑向城邑边缘小山上的正临寺。正临寺离住的地方大约八里。
口中呼出白气,奔跑在黑漆漆的路上。
沿路的店铺还没有开张,早上起早的商人这个时间仍在睡梦中。道路北侧还有许多积雪没化掉。
到达正临寺后面的空地后,勘一拔出腰间木刀,开始挥刀练习。
仿佛斩断清晨的冷气般,尖锐的破风声在空地回荡。
勘一没有正式学过剑术,因为交不起道场的入学费。不过既然是武士的后代,他觉得必须懂得武艺。
假想对手就在眼前,然后对着幻象不断挥刀。对手有时是道场的少年,有时是上士。勘一的刀路始终是凌厉进攻、瞄准面门的雷霆一击,根本不考虑格挡与闪避。
看似有些胖的勘一,其实从小就开始锻炼,全身都是硬邦邦的肌肉。
约半刻钟(一小时)的挥刀之后,太阳开始升起来,周围逐渐明亮。不知不觉中,勘一已是汗流浃背,身上冒出白气,圆圆的脸也因气血上涌而发红。
放下木刀,他坐在一块大石上俯瞰城邑。冰冷的石头触感非常舒畅。
城堡的位置靠近城邑正中心,在一片高丘上。矛岛藩的城堡没有天守阁,西面护城河外侧是上士的聚居地,再往外是中士聚居地,而勘一这样的下士们住的地方离得就很远了,接近城邑边缘。
城堡东侧和北侧挤着密密麻麻的店铺,可以看到那里已经升起了烟,应该是在做早餐了。
这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勘一回过头,原来是正临寺的住持,惠海。
“住持早上好。”
勘一站起来行礼。
“小小年纪就如此用功,不错。”
惠海笑眯眯地说道。
“几岁了?”
“十三。”
惠海赞许地点点头。
传闻惠海已经年过古稀,可看起来不像是超过了七十岁的老人。
“前些日子,康塾的明石先生来过,他希望你能进藩校读书。”
勘一没有回答。
“明石先生说,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在他所见过的年轻人中,最为优秀。”
“不想去。”
“为何?”
“不去藩校也可以做学问,明石老师学识渊博,并不逊于藩校讲师。”
“学问之道,的确如你说所。不过,现今的世道讲究学而优则仕。”
“我认为那并不是正确的求学目的。”
惠海露出微笑。
“听说,藩主昌国公求贤若渴,曾经高不可攀的藩校也对下士敞开了大门。”
“我也听说了。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把学问当作出人头地的工具。”
“那你求学是为了什么?”
“为了穷究人生真理。”
“然后呢?”
“呃……”
“在你掌握人生真理之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
“所有学问,都是为造福终生而存在。”
“住持的意思是,把学问作为出仕工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吗?”
“世间万物,皆有正面与反面,学问也不例外。寒窗苦读,得来的学问不造福大众,仅仅当作自己的知识来保留,岂是大丈夫所为!”
勘一无言以对。
惠海不等勘一回答,回身走向寺院。
勘一从八岁起就在锻冶町的康塾读书。那里是无法进入藩校的下士和足轻子弟上学的私塾。塾长明石兵部原本是定府藩士的三男,过去师从江户林家,即使在林家私塾中也能得到极高的评价。十年前明石被调回藩国当藩校讲师,因为藩内上层人物的干涉而作罢。据说最主要的理由是明石的下士出身。
实际上明石未能当上讲师还有一个原因,他认为算术等杂学应该和儒学一起教授。
与其他藩一样,矛岛藩也不重视算术、测量术和天文术等实用学问,甚至认为算术是商人用的,武士不可以学。因此,除了勘定方,能够处理复杂算术的武士几乎没有。(勘定方:相当于会计)
而明石兵部的想法是,今后包括算术在内的实用学问对武士来说十分重要。
“修缮也好,新建也好,大规模的土木工程离不开算术,总是从江户聘请算术家怎么行。另外,天文术对农业也很有帮助。”
既然塾长有这种思想,康塾的学生不仅学习儒学,简单的算术和测量术也不在话下,基础天文知识也要掌握。
勘一是康塾里最优秀的学生。他知道明石对自己另眼相看,但正因如此,才无法理解明石为什么推荐他去只教授儒学和朱子学的藩校。那简直是在否定明石自己教授的学问。
借用寺院的水井,勘一洗掉身上汗水,然后前往茅岛城东部的矢代町。那里长条屋挤成一片,住着贫穷的商人。
商家也开始忙碌起来,勘一一路上见到许多去上工的工匠以及外出行商的女人。
勘一从大道转入巷子,来到竹签编织匠五郎次的家中。
听到勘一打招呼,五郎次说了句“这么早”。可此时五郎次自己已经在屋内编制虫笼了。勘一在这位老工匠身旁坐下,眼前是五郎次为他准备的竹篾。
柔韧细长的竹篾在勘一手指尖翻转弯曲,但不管怎么扭都不会折断。这些并非普通竹子,乃五次郎挨家拜访农户收购而来,叫做烟竹,是有年月的农户家里灶台上方屋顶铺的竹子,长年累月吸收灶台的烟灰。据说百年以上的烟竹是做编织的最佳材料。
勘一在五次郎家学习竹篾手艺始于两年前。当时寺院举办庙会,勘一对庙会上卖的虫笼一见倾心。方格眼的虫笼全部由细竹篾编织而成,有吊钟、六角等各种形状。每一只虫笼都让勘一觉得美不甚收。问过卖家后,得知这些虫笼出自矢代町一位名叫五次郎的工匠之手。
数日后,勘一拜访五次郎,请求五次郎教他竹篾编织手艺。而五次郎听到勘一说他是武士的儿子,便称武士不该学这种手艺,坚决不肯答应。不过勘一没有放弃。从翌日起,每天都到五次郎家中恳求,终于在十天后打动了五次郎。
勘一想学竹篾编织最主要的原因是对虫笼之美的神往,另外也希望自己学成之后卖虫笼赚钱,使母亲肩上的担子多少能减轻一些。被减半的家禄甚至不够家中三人果腹,而且因为藩内财政困难,所有藩士的家禄从三年前开始就被抽借两成,实际发放到户田家的米只有八俵多,比足轻还少。(俵:稻草扎的圆筒形米袋,江户时代1俵一般在2斗到5斗米之间)
母亲一直在做针线活,又在后院种上蔬菜来保证每天的食物。勘一很想减轻母亲的负担,但没有谁会雇佣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且还是武士后代。唯一有些希望的就是这竹篾编织。
勘一对自己的未来也看得很清楚。都说到出仕后家禄就会恢复,可谁能保证?就算恢复到原来的二十石家禄,也只能在贫穷中度过一辈子。既然如此,还不如趁早学一门手艺补贴家用。
无法推测五郎次是否了解勘一的想法,但每次他都说这手艺是卑微的人干的活。五郎次出生在农民家,生来就有腿疾。第一次见到他时,勘一无意识中把他和父亲重叠了。
“身体这个样子,不能劳动,也娶不到媳妇。小时候就被送出来当伙计。我师傅也是,天生的驼背,远近都知道。”
五郎次年轻的时候,街上有好几个编织匠,因为收入少,生活捉襟见肘,一个个都不做这行了,如今茅岛藩编织竹篾的工匠就只有五郎次。
“这种低贱的活,也就我这傻子能做六十年。”
勘一不觉得编织手艺低贱。双手编织出如此精巧的虫笼,是多么的神奇。就像美丽的城堡,还有名刀,只有技艺高超的工匠才能做出来。
看似简单的编织,实际动手去做就会发现并不简单。竹篾不是很听话,被弯曲的结果往往是弹开拍打在勘一脸上。勘一的手指也不知被割伤了多少次,不过他依然默默地继续编织。
不管做多少只,勘一的虫笼仍旧不堪入目。即使如此,五郎次还是把最好的材料给他,因为在五郎次看来,不好的材料是无法提升技艺的。
开始学了半年后,勘一终于做出了令他满意的作品。之前编织的虫笼都进了灶台代替柴火,而这只虫笼得到了五次郎的许可,可以带回家。
一年后编织的虫笼终于可以卖出去了。收虫笼的商人开出的价格是八十文,虽然不多,但出生以来第一次赚钱的喜悦无法言喻。
编织作业与勘一的性格非常契合。若心无旁骛,就会忘记时间,几根细长的竹篾在手中蜕变成美丽的形状,仿佛竹篾本身有了生命,而不是手指编织出来的。但心中只要有一丝杂念,形状也随之立刻歪曲。一丝杂念唤来更多的杂念,歪曲也越来越严重。就像今天的勘一这样。
“怎么了?”
五郎次问道。
“有心事?”
勘一停下编织竹篾的手,心想到底是师傅,瞒不过师傅的眼睛。他把藩校的事说了出来。
五郎次认真听完,平静地说道:
“人都有天命。我的腿天生残疾是天命,做这手艺也是天命。如果天命你进藩校,你就会进。天不让进就不进,仅此而已。”
五郎次说完聊聊几句话后,又默默地编起竹篾。
回到家时,母亲和千江正在做针线活。
“哥哥,回来啦。”
千江抬头说道。千江从九岁就开始帮母亲做针线,目前能完成粗略的缝补,复杂一些的还没学会。
看到坚强的妹妹,勘一既欣慰又心痛。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都在弹琴学画、唱歌玩耍,妹妹却总是在帮母亲缝补衣服。
勘一从怀中取出发簪,放在千江面前。这是他在回家的路上,用五郎次给他的钱买的。
“这是给我的吗?”
勘一点点头。千江开心地用两手把发簪轻轻拿起,生怕一用力就把发簪折断。
“谢谢哥哥。”
余下的钱,勘一递给母亲。母亲向他深深鞠躬,而勘一则把头扭向一旁,不愿看到如此场景。
当天夜里,食案上出现了院子里收获的萝卜。经过千江的精心调味,用味噌汤煮过的萝卜搭配麦饭非常可口。
正当勘一喝蚬贝汤时,母亲突然说道:
“今天明石先生来过,是关于藩校。先生极力推荐,希望你能进藩校。”
“这件事,我先前已经回绝明石先生了。”
母亲似乎松了口气。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下士家的孩子哪能进藩校啊。”
“母亲为何这么想呢?”
“藩校不是下士去的地方。”
说完,母亲又加上一句,
“你爹千兵卫以前也进过藩校,净是些心酸的遭遇。”
勘一把木碗放到食案上。
听到父亲的名字,千江停下筷子看向母亲。
“父亲进过藩校?下士子弟不是不能进校的吗?”
“先先代的昌弘公也如当今昌国公这样,广纳贤才,下士的子弟也可以进藩校。”
“原来如此。”
得知父亲曾近进过藩校,勘一内心一阵动摇。
“你的父亲千兵卫从小就是公认的才子。自从藩校开设以来,他是入校的第一位下士。你继承了你父亲的聪明才智。”
母亲让千江去水井打水,看着千江站起来走出房间,继续说道:
“千兵卫进入藩校后立即崭露头角,可是招来了嫉恨。这事还没和你说过呢。”
勘一端正地坐好。
“上面欣赏千兵卫的才华,安排他去江户游学。对于下士子弟来说,这也是非常罕见的。就这样,有一天晚上,千兵卫被身份不明的几个男人拿着木刀暗中偷袭,受了重伤。”
勘一的背脊上蹿过一阵凉气。
“命保住了,但是右腿膝盖和腿骨却已碎裂。”
“是谁偷袭父亲?”
勘一颤抖的声音问道。母亲摇了摇头。
“至今还不清楚。不过,大家都说是那些对你父亲去江户游学感到不满的上士子弟干的。目付象征性地调查了一番,没有查出结果来。”
强烈的愤怒在勘一心中翻滚。想不到父亲的腿疾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因为受伤,去江户游学的事就被延后,最终你父亲提出辞退的请求,就没去。从那件事之后,再也没下士进过藩校,渐渐又有了下士不准进藩校的不成文规矩。”
勘一默默听着母亲的讲述,内心却感到极大震动。夜晚躺在床上,他回忆起白天五郎次说的话。
翌日,勘一找到明石兵部,表明自己希望进藩校。
知道勘一的决定后,母亲哭着求勘一改变主意,但勘一没有妥协。
藩校在城内二丸和三丸之间,以前是武士们集结的广场,叫做阵甫郭,藩校就建在广场之上。这是一栋凹字形的平房,朴素的大门前挂着一块看板,上面是水墨写的“平明馆”,为四代前的藩主昌宗公手迹。
想到以前父亲也曾穿过这道们,勘一心中热血澎湃。
然而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进入藩校,忽然三名少年把勘一堵在走廊上。三人都比勘一年长,个子也都比他高,穿着华丽的衣服,该是上士子弟。
三人在狭窄的走廊上并排而立,不给勘一通行的余地。
“这家伙就是个小不点嘛。”
中间那人说道,嘴角带着轻蔑的笑容。边上两人大笑。
“滚一边去,臭小子。”
中间少年威吓般喝道。勘一骤然一拳打在少年脸上,趁他脚跟不稳又打一拳。少年仰面倒在地上。
勘一马上攻击剩下的两人。房间里年长的少年一起冲出来,把勘一按住痛打。勘一用唯一能动的腿一顿乱踢,但马上腿也被按住。
不久后老师赶了过来,救出了被围殴的勘一。
因为勘一先动手,打架双方算是两败俱伤,都没有收到惩罚。勘一鼻子和嘴周围一片血迹,嘴唇碎裂,牙齿也断了一颗。
这一天,勘一肿胀的脸庞留着血听完了讲义。教室中。年长少年们无法对勘一出手,同龄人之中也没有人和勘一说话。
回家路上,勘一在城外水渠洗掉衣服上的血迹。肿胀的脸尽管用冷水冰了好多次,还是没有消肿。
到家里,千江看到哥哥漆黑肿胀的脸哭了出来,母亲并没说什么。
晚上,勘一入睡时,听到了隔壁房间母亲啜泣声。
翌日,在藩校门前勘一又被年长少年们拦住了。
“这里不是你这种人能来的地方。”
少年刚说完,勘一扑过去把他推倒,然后骑在他身上往脸上揍。几名少年立刻过来把勘一从被揍得少年身上拉开,按住围殴。勘一被一顿痛打,当老师赶过来时,几乎快失去意识。然而一旦恢复神智,勘一就自己站起来,带着满脸血迹听完这一天的讲义。
只是听完了一天的课之后,勘一整个脸又黑又肿,眼睛都快睁不开,已经面目全非。回家途中,去正临寺的洗手处用冷水冲脸,到第二天早上却肿得更加厉害。
进藩校之前,勘一再一次被年长少年们拦下。
“都说了别来了。”
少年之一说着伸手推勘一胸口。勘一抓住他的手就咬,马上又被其他少年按住痛打。
听到动静,老师们赶过来制止众人,当看到一位哭泣的少年时惊呆了。那位少年被勘一咬得手指可以看到骨头。不过勘一没有收到处罚,因为老师们知道是一群人殴打勘一一个人。
这一天勘一也肿着脸听完了讲义。
回家途中,勘一去了五郎次的家。五郎次看到勘一肿胀的脸,没有说什么。
勘一也什么都不说,默默编自己的竹篾,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第二天,勘一仍然被几名少年挡在了藩校门口,不过人数比以前少了。
勘一突然从怀里拿出石头握在手中,朝少年们冲过去。被吓到的少年轰然散开,只剩一人瘫坐在地上。
勘一扑到少年身上,拿着石头对着少年的头用力砸过去。少年扭头躲过。石头砸在墙上,发出巨大声响,把墙砸出了裂痕。
马上勘一被人从身后钳制住。
“放开!”
勘一叫道。
“打死你们这群混蛋!”
少年们控制住野兽般挣扎的勘一,并没有动手打他。
险些被石头砸到的少年吓得灵魂出窍,坐在地上颤抖不停。
赶过来的老师们拉开打架双方,终于平息了事态。
老师们以破坏墙壁为由,罚勘一五天不准进入藩校。墙壁只是个借口,目的是让勘一和少年们一段时间里避免接触。勘一决定接受这个处理。
当天回家后,勘一发高烧,一睡不起。仅凭一口气支撑伤痛的身体到现在,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就再也支持不住了。
勘一整整睡了三天。这期间千江一直在尽力照顾他。第四天终于可以起床,脸上到处还留着紫色疤痕,不过体力已经恢复,一整天勘一都在院子里挥舞木刀。
时隔五天后勘一再一次前往藩校的早晨,在三丸到二丸的坡道上遇到了以前打勘一的少年们,但他们没有冲过来。不仅如此,他们连勘一的眼睛都不敢看。
勘一两手握着石头,威风凛凛地穿过藩校大门。
藩校里没人敢去招惹勘一。不仅年龄大一些的少年不和他说话,连同龄少年也这样。他们看勘一的眼神仿佛是看一条疯狗,但当勘一不经意间转头和他们对上视线,他们却又窘迫狼狈地一脸僵硬。
勘一心想自己在藩校恐怕是不会有朋友了,不过也无所谓,来这的目的是为了读书,不为交友。正因为如此,勘一才一步也不退让,甚至于差点把少年手指咬断,以及把墙壁也砸出裂缝。
早晨的第一通讲义结束,休息时,一位高瘦少年来到勘一身旁。
“呀。”
少年打个招呼。
“听说这几天藩校被你搅得天翻地覆啊。”
勘一警觉地摆出防守架势,却见少年摊开双手表明他没有敌意。
“我一段时间没来,昨天听别人说你的事迹,只恨自己当时不在啊。”
勘一看向少年的脸——俊秀的容貌,和善的眼神,有种平易可亲的魅力。
“我没有恶意,做朋友好不好?”
少年露出白齿笑道。勘一的紧张不禁被这明朗笑容解消。
“他们不会再来打你主意了。”
“天晓得。”
勘一第一次开口。
“说不定下次就在路上埋伏偷袭。”
“没那胆量。一不小心把命丢了,何苦呢。他们开始也只想欺负你一下,舍不得赌命。”
勘一不作回答。
“我叫矶贝彦四郎。”
“尊父是矶贝喜右卫门?”
“你认识我父亲?”
“我的名字叫户田勘一,六年前矶贝家宅邸前被杀的户田千兵卫的儿子。”
彦四郎发出轻轻的惊叹。
“那时候的……”
勘一点点头。
可能彦四郎也回忆起当时的事,神情变得严肃,默不作声。
勘一盯着彦四郎看,记忆中稚气未脱却又坚决的面容与眼前站着的这位高瘦少年重合。
就这样,勘一与彦四郎在藩校实现再会,成为知己。他和勘一刚好同岁。
彦四郎家担任巡马役,家禄百石,在茅岛藩属中士。彦四郎是次子,有一个比他大六岁,即将继承家禄的哥哥。
在藩校彦四郎可谓是才华无人可匹,清晰的思维和洞察力得到许多老师的一致认可。上士子弟和年长的少年们也对彦四郎另眼相看,因为彦四郎不仅学识出众,剑术同样出类拔萃。
彦四郎受业于城外西街的堀越道场,乃是城外四座道场中学生技量最高的道场。十三岁的彦四郎已经能将成人剑士击败。年轻时剑术在藩内鲜有敌手的道场主堀越市右卫门,对彦四郎的评价是“天赋之才”。
赞扬声中的彦四郎丝毫没有恃才自傲,不像一般人过度在意评价而变得刻意谦虚,反而是若无其事般坦荡。明朗而表里如一的性格使他得到众多同龄少年的仰慕。
彦四郎与勘一成为好友,许多人并不理解。勘一话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性格阴沉,几乎不会露出笑容。但这样的勘一反而和彦四郎相处融洽。或许两人都觉得时隔六年再次相遇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缘分。
勘一对彦四郎有种超越友谊的感情。那个时候,是彦四郎赋予了勘一勇气。
“武士的孩子不许哭。”
勘一未曾敢忘,是彦四郎的这句话支撑起当时万念俱灰的自己。
放在外廊木板上的虫笼中传出天蛉啼鸣。
九郎右卫门离去后,彰藏的心驰骋在青葱岁月的回忆里。
藩国对父亲被杀时间的处理受到众多下士的声讨。虽然伊川桃藏没有亲自动手,但毕竟一人因他而死,半年幽禁的处罚太轻了。而且被杀的户田家家禄被削减也激起下士们的愤怒。了解这次事件来龙去脉的中士也对户田怀有同情。
上士与下士之间顿时紧张起来。
没过多久又发生一事。几名下士道中遭遇上士,不仅没在道边下跪,更是无言威吓上士。上士没有当场发作,随后召集家人意欲斩杀下士。幸好执政大臣事前得知,劝服上士,化解了一场血光之灾。此事虽了,但如此下去,第二次械斗事件只是早晚的问题。
了解一连串事件之后,身在江户藩主昌国公立即在江户藩邸下令废除道中跪礼。此前历代藩主多次试图废除跪礼,都因上士反对而作罢。这一次,年轻的藩主昌国公特地在谕令上附言——“毋须商议,即刻施行”,将这藩国长久以来的传统废掉。
回忆起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彰藏以为,父亲千兵卫的敌人也许并非伊川桃藏,而是那弊法。面对连幼子都要下跪的弊法,父亲拔刀反抗。
身虽死,父亲却赢了。长久以来凌辱下士尊严的弊法最终被废,作为下士子弟的勘一也能进入藩校,这些成就都来自父亲。
彰藏一生历经坎坷,此时已是治藩重臣笔头国家老。对于自己的人生,彰藏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似乎理想实现的道路乃是父亲所开拓。
父亲死后,户田家生活捉襟见肘。
十石抚恤金还要被扣掉两成,根本不够母子三人吃。
十一岁时勘一帮五郎次编竹篾,可以领到少许工钱,但生活依然拮据,两个成长期的孩子依然食不果腹。
户田家因禄米被减半而生活特别艰难,住在徒组的其他下士家庭同样贫穷,几乎每个家庭妻子都做副业。
勘一家能够维持生计,是因为有邻居丸尾双兵卫的帮助。
双兵卫和勘一父亲千兵卫自小一起长大,尽管自己家也穷,仍如亲人般援助户田家。千兵卫死后,双兵卫不当班时到私学馆教农家孩子读书写字,把收到的米、味噌等谢礼分给户田家。若不是这些援助,勘一母子如何能维持生计。
母亲带着勘一千江到双兵卫家,叩首致谢,然而双兵卫却笑着说:
“别这样。在下与千兵卫从小就如兄弟,乃刎颈之交,兄弟有难,在下岂能不帮。何况千兵卫此番作为无愧于天地,在下敬佩不已。只要在下还有一口气在,愿为嫂夫人、勘一、千江分忧。”
母亲流下泪水。
“武士之间互相帮衬,也许哪一天在下没落了,到时还得仰仗呢。”
双兵卫反而向三人深深鞠躬,然后看向勘一,露出微笑。
双兵卫妻子也是善良的女性,不然就算是丈夫好友的家族,家境贫寒还要送米给人家,岂能没有怨言。
双兵卫有一女,名为保津,比勘一大三岁,也如父母般心地善良。保津就像爱护弟弟妹妹一样爱护勘一千江,把旧衣物送给千江。不过勘一在面对这两年突然变得美丽的保津时,连说话都不好意思。
得知勘一进入藩校,双兵卫高兴得就像自家喜事。
“千兵卫也是优秀的男人,不过运气不好。但勘一的话,一定能行。让他们见识一下下士的志气。”
与彦四郎成为朋友后,勘一慢慢地融入到藩校同龄人当中。
学问优秀且开朗随和的彦四郎身边总是围着几名少年,自然地勘一和他们也熟悉起来。
在藩校学习的少年大多还没到十五岁元服的年纪,不管哪一个都在慎重思考自身的未来,学习尤为刻苦。因为,从十几年前开始,如果在藩校取得好成绩,将来就可以“学而优则仕”。
不过说到底还限定在家格范围之内,不会有破格任职。能担任家老、侧用人等要职的仅限于上士之中家格特别高的上士,中士最好的结果只到目付、奉行。而且,出仕得到的职务仅限于自身一代,不能像家禄那样世袭。另外世袭制度也出现缓慢走向改革的趋势,不再像以前那样仅仅是继承父辈的职务。
所以少年们勤奋好学,平明馆水准上升的原因也在此。
藩校学生中格外刻苦的乃是次子、三子…。若能得到好成绩,入赘前景就更可观。这是他们比出仕任职更大的愿望。
这一天热得如身处蒸笼。
连续几日阴雨后终于放晴,蔚蓝天空中飘浮着大块积雨云。
与往常一样,勘一和四位同学在放学后一起回家。除了勘一,其他四人是住在玄武郭的中士子弟,回家和勘一走同一条路。
一行顶着烈日,穿行于聒噪的蝉鸣中。
离开藩校仅仅走到城的正门,五人就汗水湿衣。穿过正门时,葛原虎之丞忽然苦笑着说道:
“就这成绩,将来岂能有光明。”
在当天先生的问答考试中,虎之丞得到个“不可”的评价,一直闷闷不乐。
“太夸张了。”
中村信左说道。
“不过是藩校考试,哪能决定人生。”
“次子的心情,你懂么。”
虎之丞有些激动。
“不入赘,我就没有出路。”
虎之丞比勘一大一岁,再过一年就要元服。父亲是巡马役,百石中士。
周围人陷入沉默。
出生在武士家族,不是长子就没有继承权。次子往后,如果不能入赘或者成为其他家族养子,只有一生寄居在家中看哥哥脸色。入城出仕绝无可能,连妻子也不能娶。因此,不是长子的少年们力求在藩校成名,等待其他家族招婿。
中村信左家代代担任勘定方,家禄七十石在中士之间虽然少,至少中村是长子,迟早要继承家督地位。
“我可不想当一辈子被人看不起的吃干饭。”
虎之丞忿然说道。
“对。”
饭田源次郎大声同意。他是三子,父亲是山奉行。
“我家也有个没离家的叔叔,那个惨啊。吃饭只能在外屋和下人一起吃,在院里搭个小房子住在里面。唯一的乐趣是用母亲给的零用钱到竹屋町喝酒。”
“饭田的叔叔…”彦四郎问道,“不就是饭田藏之进先生吗?”
“是啊。”
“藩国第一长枪名手的那个饭田藏之进啊”虎之丞说道。
这个名字勘一也听过。
“不只是枪术哦,一刀流、弓术、马术,简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有什么用,招个剑术好的女婿,又不能给家族带来繁荣。现在的叔叔喝酒喝得手臂不停地抖,刀和枪早就卖了换酒钱了。”
“藏之进先生没有娶妻么。”
“没有。”
说完,源次郎一声叹息后继续道:“几年前开始和使女一起在小房子里生活。”
“没有孩子吗?”
听到信左这么问,源次郎面露苦涩。
“怀孕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产婆来接生,把小孩弄走了。”
“哪去了?”
“我怎么知道。”
众人一时无话。刚出生的婴儿也许是被送到农民家寄养,也许被秘密处分。因为寄居者不能有孩子。
五人默默沿着护城河走路,蝉鸣格外聒噪。
除信左和勘一,其他三人都不是长子。对他们来说,如果不能入赘,饭田藏之进的事情早晚也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与他们相比,勘一家禄尽管微薄,却也是幸运的。就算出生在一百石的武士家,一辈子受人白眼是何其痛苦。
“我不入赘也无所谓。”
忽然传来彦四郎明朗的声音。
“入城出仕不符合我的性格,而且我也不想看妻家脸色生活。”
“那你想在家寄居一辈子?”
“离开家族,开一间道馆,自由自在地过日子。”
“彦四郎的话,去哪家入赘都没问题呀。”
虎之丞羡慕地说道。大家也都同意这点。
这话倒不是没有根据的推测。彦四郎在藩校的优秀众所周知,只有女儿的中士已有不少已经提出希望彦四郎入赘的愿望。另外彦四郎剑术也同样不俗,入赘对他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真羡慕你,彦四郎。要是我能再聪明一点…”
虎之丞叹口气。大家默然不语。
走到护城河尽头时,彦四郎突然道:
“去猿木川吧。”
“去干吗?”
“游泳。这天热得受不了,水里多舒服。”
猿木川在城外东郊,河宽二十间(约三十六米)。
众人都知道,彦四郎这个提议是为了解消大家的抑郁,不过都认为是个好主意。
“今天的确是个游泳的好天气。”
虎之丞仰头看天说道。头顶上可以看到蓝天和积雨云。
源次郎和信左也赞成。
“好,走。”
就当众人准备朝猿木川出发时,勘一说道:
“我就算了。”
“为什么?这种天气去水里泡一下多好。”
面对彦四郎的邀请,勘一依然举棋不定。
“去吧,勘一。”
“我不会游泳。”
听勘一这么说,彦四郎终于明白,马上一脸歉意。
茅岛藩一直以来奖励藩士子弟学习甲演流游泳法,藩内设有专门的游泳教习所。藩士子弟大多从七岁开始学习,不过能进教习所的只有中士以上子弟。
“你们去吧,不用在意我。”
“一起吧”彦四郎道,“游泳很简单,我教你。”
“能学会么?”
“放心,立马就能学会。”
彦四郎拍着胸脯说道,“不管是谁,是人就能学会游泳。”
听彦四郎这么说,勘一开始相信了。
勘一多次在桥上远远看少年们在猿木川练习游泳。看起来似乎简单,当没人时自己去试下,总是被水呛得狼狈不堪,于是就放弃了。现在如果有彦四郎教,一定能学会。
“好,一起去。”
彦四郎露出微笑。
可是,走到河边才发现,因为前几天下雨,河里水位突增。
平日里静静流淌的猿木川因为水量增加,变得浑浊而湍急,伴随着哗哗水声激流直下。以前长满草的河滩被淹没,水位抵达河堤一半的位置,宽度也增加到两倍,四十间左右。
“算了吧。”
信左失望地说道。虎之丞和源次郎也同意。
“都已经来了,稍微游一会。”
彦四郎道。
“别下去。水那么脏,而且那么急,会出事的。”
“这种程度哪能难倒我。”
“不不,水流那么快,彦四郎水性再好也不行啊。”
“我就不信。”
彦四郎说着就开始脱衣服。
“真的要下去?”
虎之丞问。
“对,我要游到河对岸。”
少年们一起劝阻。
勘一不知道怎么说。在他眼前是一条无法想象人在其中游泳的湍急河流,但他又不知道彦四郎的水性如何,不能轻率地劝阻彦四郎。不过,既然熟知彦四郎水性的虎之丞他们也在劝彦四郎不要下水,应该是游不过去的吧。
彦四郎冷静地脱光衣服,只剩一条裤衩。
看到那高挑结实的身体,勘一觉得就像是一把出鞘的美丽刀身。
彦四郎扎紧裤衩,站到河堤上俯视河面。
同伴的反对并没有激发他的逆反心理而使他一意孤行。他站在那里,纯粹是因为这种流速的河流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
这样的彦四郎,在勘一眼中非常耀眼。
“勘一。”
彦四郎对勘一说道:
“今天不能教你游泳,改天再教。现在先看我游吧。”
勘一终于明白,彦四郎是为了自己下水。既然不能教自己游泳,至少让自己看看他水性如何。
“今天就算了吧,下次再”
话未说完,彦四郎一声呼喝,从河堤上跳起扎入水中。
看到激流吞没彦四郎身体,众人一齐惊呼。
过一会,彦四郎的脑袋在离如水处很远的地方冒了出来。
彦四郎有力地划动双臂,尽管被水流带动,每一次划水他都在往对面前进。
少年们发出惊叹,勘一也不由得叫出声来。
流水根本无法阻挡彦四郎。
“简直是河童。”
不知谁这么说道。勘一可不那么认为,他觉得彦四郎像在河面跳跃的鲑鱼。彦四郎划水的动作宛如每年秋季从大海逆流而上的鲑鱼般强劲。
“教头也没这么厉害啊。”
无人反对这句话。
不知不觉中,彦四郎已经游到河中心。不过离对岸还有二十间。
突然,彦四郎的动作停止了。原先斜线往前游的他开始顺流而下。
“喂”,信左道,“情况不对劲。”
众人仔细看,彦四郎的动作确实不如之前那么有力。
“不会是溺水了吧。”
“怎么可能,一定是在和我们开玩笑。”
虽然嘴上这么说,众人还是沿着河岸往前跑去。
彦四郎的身体越飘越远。现在众人都已看清,情况不对。
勘一的心怦怦狂跳,没想到竟会成这样。
彦四郎依然拼命划水,却被激流夺去自由,是不是沉入水中。
勘一看到下游有桥。
“团藏桥!”
勘一喝道。
“到桥上去抓住彦四郎。”
众人在河堤上飞奔,努力超过河水中漂流的彦四郎。
勘一边跑边脱衣服。
四人跑到桥上,来到桥中央。勘一从腰间抽出刀,把脱下衣服的袖子牢牢系在刀鞘的绦带上。
“你做什么?”
“让彦四郎抓住这个。”
勘一把刀从桥上放下去,刀鞘并没有垂到水面,但运气好的话仍有可能被彦四郎抓住。
彦四郎飘了过来。
“彦四郎!抓住!”
四人一起以最大的声音喊道。
激流中,彦四郎注意到了桥上四人。
经过桥下时,彦四郎奋力伸手,可还差一点。
彦四郎的手没有抓到刀鞘,身体消失在桥下。勘一立即跑到桥对面,看到彦四郎被水流带出来。
“怎么办?”源次郎快要哭出来了,“下一座桥太远,追不上啊!”
勘一脱掉裤裙,从桥上跳入水中。另外三人还没来得及阻拦。
身体没入水中的瞬间,勘一视野一片浑浊,摒住呼吸手臂胡乱挥摆一通,终于在水面冒出头来。
他看到彦四郎就在眼前。为了抓住彦四郎,勘一拼命划水,但身体马上又沉入水下。水从嘴里灌进去,一呛之下,水没吐出去,反而灌了更多的水。
胸口传来强烈的疼痛,无法呼吸,眼前变得昏暗。
勘一死命挥摆手脚,却没能再浮出水面,连自己身体正处于什么状况也不知道,仿佛咳嗽发作般不停喘息,每次都喝下大口的水。
手脚渐渐麻痹,意识渐渐模糊。
死期将至。没能救起彦四郎实在是遗憾。
突然,勘一感觉自己被人用力往上拉。头浮出水面后,勘一吸入空气的同时猛烈地吐水。
勘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别动。”
彦四郎的声音从脑后传来。
“没事的,不要动。”
勘一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
朦胧的意识察觉到彦四郎一手托起自己,另一手在浊流中划水前进。
勘一仰面浮在水上,按照彦四郎的要求不再无谓挣扎。模糊的眼帘里是炫目的蓝天。
不久,勘一的脚接触到河底。
“到堤坝了。”
彦四郎说道,显然松了口气。
“先不要站起来,会被冲走。”
一直到水位及腰的浅滩上,彦四郎才停止游泳,在水中站稳,扶起脱力的勘一走上河堤。
勘一倒在草地上,旁边彦四郎也无力地倒下来。
对面河岸传来虎之丞等人的叫声。
“勘一。”
彦四郎道,“为什么,跳下来。你又不会游泳。”
“不知道。”
勘一挤出声音。
“等意识到,已经跳下去了。”
彦四郎默然不语。
勘一猛烈地干呕,然后勉力做起来,手撑在地上,不停地吐水。
彦四郎注视着勘一吐水的样子。
虎之丞等人似乎打算经过下游小板桥到这边来,不过小板桥有些远。
“彦四郎没出意外啊。”
“游到一半,右腿抽筋了。于是就慌了,结果左腿用力过度,也抽筋了。两条腿都不能动,差点沉下去。”
“后来恢复了?”
“挣扎也没用,我就顺流往下飘,一边在水里按摩两腿。当时还在想,如果腿好不了的话,就认命了。”
“这样啊。”
“抬头一看,你从桥上跳了下来,真吓到了。”
“不会游泳还跳,简直蠢得无可救药了。”
勘一突然为自己的无谋感到无比羞愧,不好意思地笑了。彦四郎却没有笑。
这时虎之丞他们也赶了过来。
“喂,勘一,你的鼻涕怎么了?”
源次郎说道。
沾血的鼻涕从勘一两只鼻孔往下拖了一尺多长,刚被勘一用手擦掉,又有鼻涕流出来。
众人大笑。
“话说回来,你也太勇敢了。”
听到信左的话,勘一转头看河面。浑浊的大河激流滚滚。
见此情景,勘一心中惊颤,无法想象自己跳入了这样一条河流。
更加难以置信的是彦四郎的游泳技巧,竟能在如此激流中带自己脱险,不服不行。
突然,虎之丞大声叫道:
“对不起,彦四郎,勘一。”
虎之丞跪在地上,两手撑地。
“勘一跳下去的时候我也应该跳下去的,但吓得不敢动,对不起。”
虎之丞呜咽哭泣,源次郎和信左也低头不语。
即使彦四郎说了不必在意,虎之丞依然自责不已。
勘一受到彦四郎去剑术道场的邀请,是在溺水事件不久之后。
“去我受业的道场一起学习剑术,如何?”
某一天,彦四郎对勘一说道。勘一虽然心动,但没有立即答应,因为拿不出进道场的礼金。
“我觉得剑术是独自的修行”,勘一说道,“跟师傅学的剑法,就没法超越师傅。”
“照你这么说,以人为师岂不都是徒劳?”
彦四郎笑着说。勘一默默无语。
彦四郎马上又抱着胳膊说道:
“在剑术方面,你的话也许是对的。”
“嗯。”
“不过,了解其他人的剑法也很重要啊。”
“我考虑一下。”
当天就此别过,但勘一心中对道场的憧憬已经生根发芽。
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去道场正式学剑的愿望,猛烈爆发出来。若能与彦四郎一起挥洒汗水、一起修行,该是多么美好。
这个愿望在勘一心中挥之不去,日复一日越来越强烈。勘一为自己放不开执念而羞耻。
为了摆脱困境,每天早晨在正临寺挥剑时勘一更加用功,他相信独自一人也能练好剑术。
“勘一,发生什么事了?”
有天夜里吃过晚饭,母亲平静地问道。刚好是千江收拾食器去洗而离开房间的时候。
“有什么烦恼吗?”
突如其来的询问令勘一感到迷惑。
“不明白母亲在问什么。”
母亲笔直望着勘一的脸。
“有心事,对吧。”
“不,没这回事”
勘一答道。心想莫非是自己对道场的憧憬流露出来了,而且母亲的直觉也真是敏锐。不过,以前勘一有什么苦恼时,母亲从未过问。
“难道母亲如此没用,连为你分担烦恼都不行吗?”
听母亲这么说,勘一下定决定。
“有件事让我无法斩断留恋。作为武士儿子,不应如此。”
“那是什么?”
“进剑术道场。”
“你是一个从来不提什么要求的孩子,对事物从未有过留恋。”
母亲气势骇人地瞪着勘一,然而坚定地说道:
“去吧,剑术道场。”
勘一正欲说话,被母亲抬手制止。
“礼金你不用担心。”
勘一默默低下头。
数日之后,勘一由彦四郎带领,来到堀越道场。
进道场的礼金由母亲卖掉出嫁时带过来的和服而得。原本是留给千江的嫁妆,生活最贫苦的时候都没动过。这一次勘一劝也没用,母亲心意已决。
勘一在心中发誓,一定要学好剑术。
城外剑术道场有四处,堀越道场和今冈道场实力强过另外两家,每三年一度的剑道比武中,优胜者都来自这两家道场。这两家道场的门生也都来自中士、下士子弟。上士子弟多在实力稍逊的水间道场。
堀越道场的流派是一刀流,坐落在名为西堀的护城河边上,周围乃楠木深林。在道场里隔着护城河可以看到三丸城墙。
道场内空间约五十畳,木板构造,天棚很高,在二间(三点六米)以上。据彦四郎所说,很久以前还教授枪术和剃刀。四周木板墙上到处是伤痕,应该都是木刀留下的。
道场主堀越市右卫门是一名年纪超六十的瘦小老人。
堀越见过勘一后,马上让勘一拿起竹刀。堀越自己也拿起竹刀,站在勘一面前说:“尽管放马过来”。
勘一以为是考试。竹刀握在手中时第一次,对人进攻也是第一次。
在全体端坐门生的注视中,勘一与堀越市右卫门举刀对峙。勘一心中意外的并不迷惘。挥舞木刀时,他总想象敌人就在眼前,现在不过是敌人由虚像变成真人。
勘一竖直握刀,置于身体右侧,刀柄齐胸。这笨拙的八双架势令围观门生失笑。不过堀越一脸肃然,默默地握刀于身体前方,刀尖指敌。
仔细估算与堀越的距离后,勘一右腿骤然蹬地,刹那间抢前挥刀。
堀越以竹刀裆下,但因勘一力道刚猛,竹刀被压到身体附近。
随后堀越被勘一的力势往后推,退了几步。
勘一虽然在竹刀相接后将堀越往后压迫,但却没有后招。
堀越向旁边一闪,避开勘一的竹刀。勘一往前一个踉跄,紧接着被堀越的竹刀轻轻打中头部。
“学生输了。”
勘一说道。
“再来一次。”
听到堀越的话,勘一再一次摆出八双。这一次已没人发出笑声。
勘一又是突进一步,挥刀砍下。堀越荡开勘一的竹刀,击中勘一额头。而勘一的竹刀也集中堀越肩膀。
受到冲击,勘一脑中一阵激荡,不由得跪倒地板上,眼前一瞬间漆黑一片。
“学生输了。”
“你名叫户田勘一?”
“是的。”
“剑术未有流派?”
“是的。”
“往日如何修行?”
“自己每天挥木刀。”
堀越点点头。
“虽不成招式,剑路不错。”
不知是称赞还是贬低,勘一难以回答。
“你的一刀中倾注了全力,但第二刀就使不出来了。”
“一击不成,学生自知已无胜算。”
“胜负凝聚于一击么——也许剑道本来面目便是如此。”
堀越继续道:
“不过,你的剑道也是舍命之剑。”
“是的。”
“而且也是必定杀敌的杀人之剑。”
“剑不就是杀敌武器吗?”
“原本是这样,但现在不是战国,论杀人,剑不如火枪。若为杀人而学艺,不如去学火枪。”
堀越对勘一的这番话,似乎也是对全体门生说的。
“那学剑是为了什么?”
堀越看着勘一的脸笑了。
“本想说是心境的修行,但这样一来任何技艺都可以。所以老朽以为,学剑是为了成为真正的武士。”
“真正的武士?”
堀越点点头。
“人都惜命。两剑交锋,双方都想取胜而不丢失性命。但若不进入对手长剑攻击范围,自己的剑也无法伤到敌人。所以说,若想取胜,必须先把生死置之度外。勇不惧死——或许正是剑道的最终目的。武士修行剑术,老朽以为也是为达到这种精神境界。招式优劣并非根本,当你真正领悟到剑道奥秘时,自然已经成为了真正的武士。这也是老朽自身的修行理念。”
这一天,堀越传授勘一几个基本招式,都是勘一从未接触过的。
回家路上,彦四郎对勘一说道:
“堀越老师表扬你了,说磨练之后可大放光彩。”
“真的?”
“我也这么认为。堀越老师挡住你的竹刀后想要往旁边卸掉,但还是被你击中肩膀,可见你的竹刀力道有多强。”
勘一并不理解其中的意义。
“我早就看出勘一剑道素养不错,果然看走眼。”
“这也能看出来?”
“能。”
彦四郎笑道。
就这样,勘一开始在堀越道场学剑。
师兄们并不像勘一那样依靠蛮力,举手投足都以“招式”为参照。勘一学习到,剑法中有专门的进攻招式,防守招式。
诸多门生之中,彦四郎的剑法一枝独秀。
进攻如迅雷,根本不让对手的竹刀接触到自己。他最擅长击打护腕,在对手进攻的瞬间,迅速击中对手手腕。还有就是胸甲,避开对手竹刀的同时击打门户大开的胸甲。
仅仅看到彦四郎行云流水的动作,勘一便感叹不已。许多门生也和勘一一样,每当彦四郎开始拿起竹刀,就一齐看过去。
有人评价彦四郎的动作像节日里可以看到的杂技表演。勘一觉得这形容恰如其分。彦四郎的动作、剑的轨迹,的确就像舞蹈一般。
不过也评价说彦四郎的招式轻巧有余。那人是教头金井重三郎。
金井说“矶贝彦四郎的剑不过是道场剑法,不堪实战”。
金井是个年过四十的男人,年轻时曾在一对三的对决中斩杀三人,并且其中之一还是三石道场的教头,剑术不俗。
如今武士都流行佩戴刀刃薄而轻的刀,金井仍然坚持用战国样式的重长刀。据金井说,现在的刀只能算装饰品。事实上,在那次对决中,有两位武士的刀没能挡住金井的刚剑,被砍成两段。
然而对于一般武士而言,恐怕一辈子都没机会拔刀杀人,何苦每天在腰间插一把重刀呢。堀越道场的三位教头中,只有金井佩戴重刀,连道场主堀越市右卫门佩戴的也是轻细的刀。
早晨,勘一在正临寺后空地上反复练习学到的剑招时,住持惠海过来了。惠海细细打量勘一的动作,等勘一练完一遍,问道:
“你已入道场了么?”
“是的。”
“一刀流啊。”
“住持能看出来?”
惠海笑了。
“老衲以前练过剑术。”
勘一很惊讶。
“年轻时曾想做一名剑士,修行过一段时间。”
“真不知道住持也练过剑。”
“觉得和尚练剑奇怪么?”
勘一不知如何回答。惠海笑着说道:
“因为老衲是足轻的次子。”
“噢。”
“足轻不是武士,不须练剑。但老衲却希望自己的剑术比城邑任何人都强。似乎老衲有天分,十七岁时在道场内已无敌手,但终究只是足轻身份,未能参加剑道比武。”
惠海望着城镇,讲述并没有被问及的身世。
“入赘去处也没找到,就做了某位武士的家仆,有一天陪主人儿子练剑时不慎用竹刀伤到了他,于是被解雇。那时也不好回贫穷的老家去,就在这寺里做了杂役,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五十年了。”
惠海忽然看向面前一块一抱大小的石头。
“你能用木刀砍开这块石头吗?”
“做不到。”
“木刀借老衲一用。”
勘一把木刀递给惠海。
惠海握住木刀,面朝石头拉开架势。
惠海吧木刀举过头顶。顿时,勘一似乎看到妖气般的东西从他全身升腾而起。
惠海一声暴喝,木刀劈下。瞬间,伴随着清脆的响声,石头上出现一条细线。
勘一看得目瞪口呆。
“力道与速度。”
如同解疑般惠海说道。
“剑术最重要的是力道与速度,花拳绣腿杀不了人。招式并不重要。”
“晚辈记住了。”
“想不想试下老衲年轻时的修行方法?”
“想。”
“从今天开始,在木刀前端绑上石块,由上段往下劈,再迅速拉回到头顶。等你下劈和拉回的速度一样迅速时,便成了。”
住持说完就走掉。
从这一天看是,勘一把石头放在袋子里绑到木刀上练习挥刀。
过程比想象中更痛苦。刚开始的时候,把刀举过头顶,人都在晃。挥下时,石块的重量又把人往前拉。木刀回到头顶时,腰也吃不消。练了十几次,肩膀酸痛,手臂抽筋。中途不断地休息,勘一总算挥了一千下。当晚手臂动弹不得。
不过勘一并没有退缩。早上练,晚上在院内也练,雨天也不中断。
持续三个月后,绑了石块的木刀勘一已经能像普通木刀般自如挥舞了。另外勘一肩头的肌肉变得更加坚实,手臂也比以前粗了。
完成这番修行后,道场里的竹刀在勘一手中宛如空气,感觉不到重量。挥刀就像挥手,勘一凌厉的刀锋令众人侧目。
但在比试时,还无法熟练使用招式的勘一在对阵中一旦锋芒被闪开,就很难取胜。虽然如此,勘一对道场里的胜负并不在意。
“学了剑术有什么用呢。”
有一天从剑术道场回家途中,中村信左幽幽说道。
信左与勘一、彦四郎同年,在道场里剑术格外平庸。信左家代代担任勘定方,家禄七十石,身为长子的信左迟早能继承家督位置。剑术不好倒不是因为他出生在拨打算盘的家族,而是他本身不喜欢剑术,于是始终不见长进。
“因为武艺是武士的本分吧。”
在藩校也是同窗的葛原虎之丞说道。藩校里成绩不如意的虎之丞,剑术却是不可小觑。
“武士的本分么。”
信左低声道。
“对,武士必须是强者。”
“就算变强了,找个入赘去处还是那么难。”
听到这话,虎之丞顿时变色。
身为次子,这事正是虎之丞避不开的心结。
“是啊,我不像你什么不做也可以继承家业,为了入赘学剑又怎么样?”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
信左直率地道歉,虎之丞也消了怒气。
“我只是在想,学这一辈子都用不着的剑术有什么意义。”
“不能这么说,没准就用上了。”
“是”,信左道,“但就算在那种情况下,我也不想拔刀。不想和别人争斗。”
“如果有人非要找你麻烦呢,怎么办?”
“忍耐就是了。想想拔刀之后的情形,不管什么都能忍住。”
“就算这样,要是别人拔出刀来,你怎么办?又不能逃。”
信左不说话。
正如虎之丞所说,武士在对手拔出刀后,不允许临阵脱逃。
“江户藩邸的事,知道吧?”
信左苦涩地点点头。
没人会不知道,两年前江湖藩邸中一名勘定方拔刀杀死两名藩士的大事件。这名勘定方一向懦弱,平日总是被那几名藩士羞辱,也不反抗,某一日突然就在屋内拔刀杀了两人,自己当场切腹自尽。
当时房间里除了勘定方和被杀的两人,还有三名藩士,事发时逃了出去。之后因为临阵脱逃,被下令切腹自尽。而且,三人中有两人的武士家族被剥夺职务,另一人因还没继承家督,使家族保住了职务和家禄。
被勘定方杀死的两人,家族所受处分也不同。拔刀应战者的家族得以延续世袭职务,另一位因为没拔刀就被斩杀,家族同样被剥夺世袭权利。
可能当时藩主身处藩邸之内也是重罚的原因之一,但其他藩也常有类似事件发生。受到挑战时武士如果临阵退缩,结局往往是切腹和剥夺世袭权利。相反,勇敢接受挑战的话,就能保住家族名誉。
藩主昌国公素来尚武,如此处置茅岛藩江户藩邸事件在旁人看来也是意料之中。
“就算对方存心刁难,又或者是个疯子,只要拔出了刀,身为武士就不能逃。逃走也是切腹、家道中落,只能拔刀应战。”
听虎之丞这么说,信左点点头。
“为什么,那三人要逃呢”
勘一忽然有个疑问,于是问道。“那三人应该知道逃跑会有什么后果吧。”
“是啊。”
信左也不理解。
"看到有人突然拔刀杀人,三人应该是惊吓之中不由自主地逃了出去。据说他们本来打算迎战的。"
虎之臣道。
“有迎战吗?”勘一问道。
“没有,据说是逃得相当远,等回到那房间,杀人的勘定方已经切腹了。”
“时运不济啊。”
“逃跑的三人好像是定府藩士。在江户出生长大,想必是平时总是在学算盘,疏忽了剑术吧。”
虎之臣语气中透露出蔑视。藩国内一直有视定府藩士为文弱之徒的倾向。
“所以啊,信左”,虎之臣道,“武士在危急时刻没有退路,虽然一生可能也遇不上一次,真遇到时,立刻抛弃苟且求生的念头。武士拔刀的一刻就是赴死的时候。我觉得这就是剑术修行的目的。”
“明白了。从今往后,我也要努力练剑。但我没有才能,成不了高手。非拔剑不可的时候,我会拔剑。为了不临阵退缩,为了慷慨赴死,我要努力修行。”
听到这话众人都笑了。
勘一虽然在笑,虎之臣的话却深深震动了他。
武士拔刀的一刻就是赴死的时候。勘一认为这句话或为至理。
同时也想起了父亲。那天父亲在拔出刀时,无疑怀着必死觉悟。既然要死,不如与对手同归于尽。遗憾的是,父亲没能杀死那名上士。
如果有一天,命运对决也降临到自己身上——勘一心想——那么一定要终结对手,即使是失去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