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一被警钟惊醒。
目下应该是子时(凌晨零点)。此时敲响警钟,定是发生了大事。
勘一走出房间,在地面铺设了木板的玄关见到了母亲。
“火灾么?”
“火灾的警钟不是这样的。不过好像发生了大事。”
警钟每隔一段时间就响起。
勘一马上把就寝衣物换成正装,来到家外。
城邑有模糊的亮光,但并不是火灾。似乎是各个大道上点起了篝火。
勘一看到路对面有几位提着灯笼的武士,正一间一间地敲开徒组房屋,似乎在传达急令。
一行人不久来到勘一家附近,其中一名武士视线越过篱笆发现了勘一。
“户田勘一么?”
此人是同样住在徒组的作田平内。
“作田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农民暴动!”
作田简短回答。
“徒组武士立刻到西门集合。”
“我也去。”
“不,你还没出仕,不用去。”
作田说完立刻离去。
丸尾双兵卫从隔壁家中走出,头上绑着护额,袖子也被布带扎起。虽然没有穿铠甲,却也是上阵厮杀的装束。
“勘一!”
双兵卫喊道,“你保护家里。另外我如果出事,拙妻和小女就拜托你了。”
说完,双兵卫便向西门跑去。徒组藩士接连从勘一家前跑过。
勘一回到家中,见母亲端坐在玄关。
“母亲,发生了农民暴动。”
“听到了。”
“我也想去!”
母亲点点头,说道:“去吧,莫给藩国丢脸。”
“请母亲照顾好千江。”
勘一绑好袖子,把刀插在腰间离开家中。母亲在玄关为他打火驱邪。
跑向西门的途中,勘一心想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几个村子举动可疑的消息就已经传入了藩校。今年,作物罕见地歉收。
茅岛藩的财政困境已经持续多年,从五年前开始,全体藩士的禄米一律被藩国借去两成。如果遇上作物歉收,藩士的生活必然将受到巨大影响。武士子弟纵然不参与劳作,却不能不关心米的收成。
勘一在夏天就已经知道今年稻子长势不行。那是和五郎次一起从农民家中购买烟竹,五郎次告诉他的。
腿脚不便的五郎次由勘一背负着,有时会让勘一靠近稻穗。稻穗拿手中仔细一摸,五郎次直摇头。
“过了八月初一还这个样子,今年日子不好过了。”
五郎次虽然靠手艺生活,毕竟是农民出身,对稻子非常熟悉。当时,平日里见不到的黯淡出现在五郎次脸上,令勘一非常在意。
之后,许久没去康塾的勘一到那探访明石兵部,把五郎次的话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
明石说道,“今年夏季短暂,一般这样的年份就会歉收。”
“五郎次也这么说了。”
“农民的生活也不轻松,或许有大事要发生。”
“老师难道指的是农民暴动?”
勘一对农民暴动只知名目,不知具体会发生什么。因为茅岛藩很多年没发生过农民暴动了。
“有这可能。今年许多村子似乎有躁动的迹象。”
“但如果引起骚乱,毫无疑问会被镇压。农民就会付出巨大牺牲。”
“未必。”
“面对受过打仗训练的武士,农民没有胜算。其他藩暂且不论,茅岛藩可是向来尚武,农民与我们藩武士打仗,岂不是以卵击石?很多年没发生过农民暴动,难道不就是这个原因吗?”
“从记录上看,四十年前也发生过一次。当时藩国满足了暴动农民提出的要求,削减了年贡。”
勘一很惊讶。
“还有这事?武士被农民打败了吗?”
“不清楚。藩国文库内应该有详细资料。以我的身份,无权看公文。”
“发生了激烈对抗吗?”
“也不清楚。正如你所说,农民暴动要付出巨大代价,所以不会轻易走这一步。可是”
明石继续道:
“万一超出了农民承受界限,四十年的坚忍,难道还不够让农民再次爆发么。”
“不知道。”
勘一在昏暗的城邑内奔跑,同时回忆起明石的话。
以前的猜测,现在成为了现实,勘一感到不可言喻的兴奋。明石老师也许已经预料到了这结果,五郎次虽然没有说出来,当时也有不安。
跑出徒组聚居地,火红的篝火进入勘一视野。
每隔一段路就有一处篝火,把大道照亮如白日。第一次看到这种光景,勘一有种不祥的感觉。铁笼中木头发出噼啪声响,红色的火星在昏暗的夜空飘舞。
大道上有藩士和足轻站岗,每个人都一脸紧张。因为四十年里都没发生过农民暴动,绝大部分藩士都没有这种经历。
城邑里除了武士看不到其他人,一般居民应该接到了不准外出的命令。
天空中没有月亮。农民在新月之夜起事,勘一觉得并非巧合。
勘一抵达西门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大量藩士。
在徒组藩士之中找了双兵卫,勘一来到他身旁。
“勘一么,你也来了。”
“嗯。”
双兵卫似乎不愿看到勘一在这里出现。
“情况如何啊?”
勘一小声问道。
“暴动农民似乎在冈崎神社集结。”
“已经这么近了!”
冈崎神社离这里不到八里。
“我也不太清楚。”
双兵卫说完,简短向勘一说明下情况。今天七声钟(下午四点)左右,农民们陆续聚集到城邑北面十六里外的五在所村。五声钟(下午八点),暴动农民一边吸收附近村民,一边开始向城邑进发。
接到事先潜伏在农民中的斥候的报告,代官把消息上报郡奉行。之后奉行、目付、执政大臣(一般就是家老们)也接到消息,四声钟(下午十点)时决定召集藩士以及足轻。
“城邑的城门一共有四个吧。”
“嗯。据监视斥候之报,暴动农民正在向西门进发。”
西门直通城邑繁华街道,也是藩主去江户晋谒的必经之路,可谓是茅岛藩正大门。暴动农民既然选择了这座大门,抗争决心可见一斑。
守门藩士有百余名,另外还有数量相当的仆役、足轻。部分足轻装备有火枪。他们的指挥者是町奉行成田库之介。
年龄在四十上下的成田骑在马上,高声下达指示,把藩士分为数组,各自守在门外门内。
徒组负责门外。正当勘一打算走出门外时,听到有人大声喊“等一下”。
后头一看,成田库之介正在马上俯视勘一。勘一心中一惊,自己尚未出仕便来到这里,莫非要受叱责了。成田是家禄两百石的中士。
“年轻人,几岁了?”
勘一立直答道:
“十四。”
因为还留着前发,一看就知道勘一尚未元服。成田可能也是因此而注意到勘一。
“名字。”
“住在徒组的户田勘一。”
“随父亲一起来的么?”
“没有父亲。我自己决定来的。”
成田露出一丝惊愕的表情,然后在马上睁大眼睛看勘一。
“好,男儿气象。”
成田微笑道。
“户田,今晚发生的事,看仔细了。”
说完,成田驱马走出门外,勘一等人紧随其后。成田转身下令,闭门上闩。
听到城门上闩的声音,勘一觉得门外众人已经处于背水之地。既无退路,只能死守城门——沉重的责任令他轻轻颤抖。
“没事吧。”
不知何时双兵卫来到身边,小声说道。
“是的。”
勘一点点头。
“会打起来吗?”
“应该不会,不过也不能肯定。不用害怕。”
“嗯。”
双兵卫把护额解下,递给勘一。
“把这个绑上。”
勘一坚决推辞,最后还是双兵卫的命令之下绑在头上。
“不要离开我身边。”
“是。”
意识到双兵卫在保护自己,勘一心头一热。
勘一左手握住腰间的刀。
城门内侧似乎又增加了守门人数。城门旁的小门里不时有传令者出现,向成田传达消息。
不久后,黑夜中两名足轻疾驰而来,似乎是斥候。
斥候向马上的成田报告,消息从成田附近的人扩散到其他藩士耳中。据斥候打探,暴动农民总数约五千,手中都拿着锄头、镰刀、竹枪,已经离开冈崎神社,眼下离城邑只有四里路了。说是四里,其实眼前没有区别。
成田命令火枪队装弹。马上有股焦味在城门周围扩散开来。勘一猜测是火绳的气味,闻到这气味的瞬间,怯意自心中而生,身体发出颤抖。
“害怕么?”
双兵卫平静地问道。勘一不知如何回答。
“很正常,我也害怕,睾丸都快缩回肚子里去了。”
双兵卫说着笑了。
“不过啊,勘一,视战场如儿戏的人通常没有好下场。”
“嗯。”
“真因为害怕,才能慎重处理危机。”
听到这话的瞬间,勘一不再颤抖。
约半个时辰后,西方出现了火把的光亮,也能听到呼喊声。
藩士们紧张起来。
“诸位,不可轻举妄动。”
成田在马上大声喊道。
勘一望向西方。
不一会,暴动农民的先头部队到达城门前。
昏暗中看不清具体有多少人,仅仅被火把照亮的人数已经好几百。正如斥候所报告的那样,人人手中都拿着竹枪、镰刀、锄头之类的武器。几乎所有暴动农民脸上都蒙着布,也有脸上涂满煤灰者。
先遣队来到城门前,与藩士们相隔约十间的距离对峙。遥远的后方,不断有农民在接近。
成田驱马上前一步。他的侍从试图跟随着他,却被制止。成田独自一人来到农民阵前。
“我乃茅岛藩町奉行,成田库之介!”
成田大声报上名号。农民们仿佛被他气势压倒般微微退后。勘一为成田的威严感到敬佩。
暴动农民中,一名手持旗杆的男人走了出来。旗上写着‘南无八幡大菩萨’。
“我是五在所村的万作。”
万作脸上没有蒙布,篝火照耀下,精瘦的脸庞意外地年轻,最多二十来岁。万作虽然年轻,在武士面前却毫无畏惧,粗黑的眉毛和禁闭的嘴唇透露出不同寻常的坚强意志。
成田看着万作,万作也看着成田。
“尔等不得入城,速速退去。”
成田再次大喝,但这次农民们并没有退缩,似乎是万作给了他们勇气。
“我们不会对城邑造成破坏。”
“那么尔等于城内何事?”
“请求减轻年贡。”
“此事应由村役向郡奉行提出诉状。”
“来不及了。”
万作从怀中取出纸卷。
“劳烦大人把这书状交给藩主殿下。”
“你可知这是僭越?”
成田说道,“而且,结党越诉乃是重罪。”
“小民知道。”
万作把旗杆插在地上说道。成田重重点头。
“殿下现在江户,不在藩国。”
“那请交给城代。”
“此事我无法作主。”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
短暂的沉默之后,万作平静说道:
“既然如此,我等只好强行入城了。”
成田没有回答。
万作转向身后,向暴动农民大声呼喝,挥舞旗杆。暴动农民也一齐响应,吼声在黑夜中震动。
万作领着身后的暴动农民,慢慢向城门走来。
守门藩士全部打开了刀鞘口,勘一也把手放到刀柄上。火枪队早早就瞄准了暴动农民,恐怕手指一直都在扳机上,只要成田一声令下就能发射。所有人都在等待成田的号令。
然而成田却默默地退马,为万作让开了道路,然后大喝:
“打开城门!”
藩士们顿时传出轻微的骚动。
略一迟疑,内侧传来了卸掉门闩的声音,城门缓缓开启。
“诸位将士!”
成田大声道。
“不许拔刀。”
然而藩士们的手仍未从刀柄上移开。
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中,万作公然进入城门,身后农民也鱼贯而入。情况大出勘一所料。
农民们不发出任何声音,静静地组成队列从城门整齐地穿过。见此情景,勘一觉得他们并非乌合之众,而且领头人万作也不是泛泛之辈。
“放他们入城?”
勘一问双兵卫。
“看样子是了。”
“不防守了?”
“农民人数超过我方二十倍,无法防守。”
“但是”
“民已不惧死,硬拦的话,双方都要付出巨大代价。”
“那么要同意暴民的要求了?”
双兵卫点点头。
“是啊,所谓暴动,就是这样的。”
勘一感到惊讶。
“这样农民岂不是随时都可以提出要求了?”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农民暴动,是要流血的。”
“啊?”
“叫万作的那个男人,另外还有几个没遮脸的人,他们是主谋。”
正如双兵卫所说,农民之中有数人没有遮脸。
“越诉之后,就会死去。”
“”
“煽动暴动是死罪,三族同罪。”
“那万作他们”
“没错。”
双兵卫一脸惊惧地说道。
“四十年前那次,据说也死了不少农民。”
“被下令切腹么?”
“农民不是武士,受磔刑。”
勘一受到强烈冲击。磔刑是把人绑在十字木架上,用两杆枪从侧腹刺入而死。难道万作等人怀着受此酷刑而死的觉悟而发动暴动的么。
“为什么”
勘一喃喃说道,震惊得话也没说完。
“因为农民已经被逼入绝境了。”
“可是,要以自己性命为代价啊。”
双兵卫没有回答。
勘一回想起万作的脸。面对町奉行成田库之介,万作丝毫不畏缩。为了完成使命,他已经无所畏惧。那便是觉悟么。
勘一在万作身上看到了武士之心。
这时,徒组头领走了过来,命令徒组在城邑担任警戒。
徒组武士与农民一起进入城邑。
勘一负责在绀屋町大道上站岗,与双兵卫就此别过。
农民义军从勘一面前走过,延延不绝,仿佛一条巨蛇在城邑内爬行。藩士们站在各条大道,默默望着行进队伍。
五千之众魄力竟至于斯,勘一这才认识到。城门前看到的不过是一小部分,一两百藩士对阵五千,岂不是泥牛入海。虽则如此,勘一以为知必死而战才是武士。
看着昂首前进的农民队伍,屈辱感涌上心头。
“勘一。”
忽然有人在黑暗中喊他名字。是彦四郎。
“彦四郎也出来了?”
“发生这种大事,如何能呆在家中。”
勘一点点头。
“看到主谋了么?”
“万作?”
彦四郎点头。
“那便是农民的觉悟啊。”
篝火照耀下,彦四郎脸上没有平时的恬淡表情。彦四郎随后低声道:
“与之相比,成田大人简直胆小鬼。”
勘一也有同感。
这个晚上,藩士们在城邑持续警戒到天明。
暴动农民将诉状直接交给城代家老,留下万作等七人,于天亮之前开出城邑。
离去时,农民们脸上并无笑容。
藩国对诉状的裁决来得很快。仅仅十五日后,藩国通过郡奉行通告各村,万作等人提出的要求几乎被全部接纳,年贡由四成四分减为三成九分五厘,去年未缴纳之米不再追究,废除不公平谷物交易。除了减轻赋役,农民们的请愿书还提到开垦新田等诸多内容,具体对策并没有公开。然而从不再有暴动发生来看,农民的期望已经达成了。不过,未参加暴动的村子,年贡只减轻一分。
仅仅为了四分五厘的年贡就以命相争,勘一对此感到惊讶,同时也领悟到,这四分五厘对农民而言关乎生死。但年贡被削减,早晚会影响到藩士生活。
翌日,从道场回家的路上,勘一从虎之丞那得到一个惊人消息。
“听说成田库之介大人昨晚在家中自裁了。”
“成田大人?”
勘一不由得叫出声来。同行的彦四郎也非常惊讶。
“据说是为放暴民进入城邑承担责任。”
勘一说不出话来。
事到如今才切腹,当初为什么不战。虽然双兵卫说抵抗也是徒劳,万一死守之下农民没能破城呢,毕竟我方还有火枪啊。
“父亲说,如果和农民暴动农民打起来,双方伤亡惨重的话,幕府说不定就逮住这个借口撤销了藩国。”
虎之丞的话令勘一不由得一声沉吟。成田看得竟是如此深远。
如果当时下令镇压,双方必定多有死伤,或许勘一自己也在死者之列。失去众多藩士和百姓,于藩何益。成田避开这种愚蠢行为,下令开门的时候,早已决定自裁谢罪。
勘一身体发出颤抖。
“那天晚上,成田大人对我说了话。”
虎之丞等人惊讶地看向勘一。
“说了什么?”
“说今晚发生的事,仔细看清楚。”
众人都闭紧嘴唇。
“成田大人早已有了必死的觉悟。”
彦四郎静静说道。
那个晚上是成田与万作,两个舍弃生命的人之间的对决。所以成田希望勘一能仔细看当晚发生的事,但勘一却为即将到来的厮杀而兴奋不已。
“我太蠢了,什么都没看。”
勘一痛苦地说道,心中不胜惭愧。
“别说了,勘一。我也什么都不懂。”
彦四郎叫道。
“我还以为成田大人是胆小鬼,我才应该向成田大人道歉。”
减轻年贡的布告公布后不就,万作等人就被处刑。
刑场在离城邑八里外的镰柄山。镰柄山不算高,山上长满杉树,刑场便在杉树中伐出一大片空地。但有犯人受刑,都在此处。
那天早上,勘一与彦四郎一起去镰柄山。
两人都是第一次去镰柄山,去刑场也是第一次。因为成田对他的嘱咐,勘一认为必须为万作送行。彦四郎似乎也怀着同样的想法,不约而同地,在去镰柄山的路上相遇了,打过招呼后,两人一路沉默。
刑场周围有竹篱遮挡,这时已经有许多哭泣的农民围在四周了。来看行刑的人群中没有武士。
刑场约二十间见方,场内草都被割掉,露出光秃秃的土地。中央有五座磔台。刑场角落里一干人等被拴着绳子坐在地上,也就是今天被处刑的主谋以及家人们。
看到其中还有孩童,勘一惊道:
“竟然连小孩也”
彦四郎沉默不语,瞪着磔台。
刑场内有十几位行刑人,加上警戒的藩士足轻共三十多人,都是一脸僵硬。
不久,从城邑传来朝四的钟声(上午十点),坐在马扎上的代官站了起来。行刑人们持枪来到磔台下。
代官走近手脚都被绑在磔台上的万作,说成田库之介已切腹。万作默默点下头。
“还有什么遗愿么?”
“有个请求。”
万作道。
“儿子吉太才五岁,会害怕,就先从吉太开始。”
代官答应了,声音在颤抖。
然后万作大声对两间之外另一座磔台上的儿子喊道:
“吉太,马上和爹还有娘一起去极乐净土。爹看着呢,不痛。吉太,不要哭噢。”
筋疲力尽的男孩看着万作笑了,然后喊了声“爹”。此时,手扶竹篱的百姓一齐放声大哭。
从刑场回去的路上,勘一与彦四郎又是一路沉默。
傍晚的树林,暮霭沉沉。晚风虽冷,勘一却全然不在意。
处刑从早晨持续到日薄西山,以万作为首的七位乡长及其家人共二十一名受磔刑。七人众有四人在暴动前与妻子离婚,另外三人的妻子随夫殉葬。被处刑的家人中还有年逾七十的老妇,其子在母亲临刑前大喊“娘,儿对不住您啊!”
连老妇和幼童也杀的岢烈法度对勘一造成强烈冲击,但维护藩国的也是此法。万作等人以自己和家人的生命为代价,换来了年贡四分五厘的减轻。
勘一总算理解了成田库之介说那话的用意。
——他要我看那万作等人的悲苦人生。
不知不觉中,就快到城邑了。
“万作虽然是农民,但却有着武士之心。”
忽然彦四郎喃喃说道,“成田大人也是武士”。
勘一点头。
“我死的时候,也要作为武士死去。”
“我也是。”
彦四郎看着勘一的脸,微笑道。
忽地,彦四郎停下脚步。
“勘一。”
“嗯?”
“我们结为刎颈之交吧!”
“我是下士啊。”
“至今为止,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了?”
“对不起”,勘一说道,“刎颈之交,该如何结拜?”
“互相发誓就行了,刎颈之友岂需誓文。”
彦四郎从腰间把刀连鞘一起抽出,举至齐目,微微拔出刀刃。见此情形,勘一也同样拔出刀来。两人默默看着对方眼睛,刀刃对刀刃轻轻一碰,发出叮的一声。
勘一心潮澎湃。
“今天我看到那处刑,想到的是”
勘一把刀插回腰间说道,“藩政。”
“藩政?”
彦四郎反问。
“我认为,我们武士和领民的生活都建立在稻米上,人口取决于稻米量。藩士次子不能成家生孩子,正是因为稻米量的限制么。”
“如果能增加稻米量,人口就会上升。劳作力增加,藩国便能富裕。”
勘一点点头。
“增加稻米量,要么从其他藩国购得,要么在领内开拓新田。”
“新田的开拓不是很早就开始了么?”
“嗯。但是收效甚微。”
“毕竟能开拓的地方都开拓了。”
正如彦四郎所说,领内可耕作的土地几乎都已被开垦,剩下只有山地和排水极度困难的洼地,开拓工程已经被搁置几十年了。
“我觉得大坊滩可以开拓成新田。”
勘一说道。
“大坊滩?听说那里开拓无望。”
大坊滩是一个面朝日本海的广阔盐水湖,过去曾数次被开拓为新田,但没过几年盐分便渗出地表,变得无法耕种。被开拓出来的新田不长作物,不用多久又恢复为原来的河滩。
“那片河滩盐分深入地下,不长稻子啊。”
“康塾的明石老师说,排水造田之前先去掉盐分就行了。以前忽视这个步骤,所以徒劳无功。”
“盐卤能除掉?”
“建起堤坝阻挡海水,用数年时间化盐水为淡水,然后再排水造田。”
“康塾连造田都教么?”
“不,这是我和老师闲聊时谈到的。明石老师曾在江户求学,学识广博。”
彦四郎发出赞叹。
“不过话说回来,这可是一项巨大的工程。”
“嗯。”
的确如彦四郎所说,这可不是两三年就能完成的工程,而且非举国之力不作想。以前勘一也认为不可能实现。
但今天看到万作等人被处刑,开拓大坊滩的愿望瞬间在心中膨胀。
“如果开拓成功,藩国增添万顷良田,领民就不用挨饿,成田和万作那样的好男儿也不必死了。而且万作的儿子也不用死。”
勘一想起吉太死去那一幕,心中难受。当长枪刺入吉太小小的身体时,堪称豪杰的万作泪如雨下,哭喊儿子的名字。
“愿有生之年,治大坊滩变桑田!”
勘一慷慨激昂。彦四郎轻轻点头。
“假设藩国真把这项工程交与你,也不知多少年才能完成。说不定那时你已经不在了。”
“无所谓,子代也好孙代也好,能完成就行。以前开拓大坊滩只是梦想,但今天,我觉得这才是茅岛藩当务之急。”
此刻彦四郎眼中,勘一竟是如此耀眼。
“万作之死给你的启发么。”
勘一点点头。
“但以你的身份”
“是啊”,勘一说道,“徒组下士岂能有机会参与此等大事,所以彦四郎,我想把梦想托付给你!”
彦四郎惊讶地看着勘一。
“彦四郎肯定能到显赫家族当养子,做官也不在话下,将来迟早参与藩国政务。”
“不可能。”
“不,不是不可能,像我这样的下士的确毫无机会,但以前有不少中士担任家老的例子。彦四郎有那才华。”
“我不是当官的料。首先我对入赘很反感,而且荣华富贵也非我所愿。”
“我想把梦想托付给你。”
“够了!”
彦四郎怒喝道,“我有我的人生”。
勘一回想起以前彦四郎说,要离开家开道场的话。
两人走在城邑路上,沉默不语。背后的夕阳将两人身影拉得很长。
不久之后,到岔路口了。
“彦四郎,对不起。”
分别之际,勘一说道,“你有你的生存方式,忘掉刚才我说的话吧”。
彦四郎对勘一怒目而视。
“朋友的梦想,如何能忘!”
说完,彦四郎转身扬长而去。
暴动事件结束没多久,隔壁家丸尾双兵卫就病倒了。
起初都以为是轻微感冒,等过了年还没见好。大夫诊断说病在肝脏,所需之药价格不菲。然而服药之后,双兵卫病情并无好转,终于在女儿节那天去世。巧的事,那天刚好是勘一父亲千兵卫的忌日。
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宛如另一位父亲般的双兵卫也走了,勘一黯然神伤,有种心中某个依靠从此消失的丧失感。
丸尾家的不幸并未结束。女儿保津因还没成婚,丸尾家失去继承人,家族被除名。
双兵卫病重时,有人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劝他赶快招婿。但双兵卫妻子和女儿保津不愿在双兵卫罹病时举办婚礼,最终演变成这种结果。
双兵卫刚死去,徒组头领就申请把同为徒组子弟的某武士次子和保津收尾养子。通常在家主突然离世时,藩国一般会默许事后收养行为,但这次没有。因长期财政拮据,藩国为了削减藩士数量,对家督的继承把控非常严格。
不再是武士家眷的丸尾之妻和女儿保津将在近期内搬出藩国分配的徒组宅邸。对此勘一无能为力。
双兵卫葬礼过去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勘一从道场回家,看到有三个男人推开隔壁丸尾家木门走了出来。
其中一人勘一有印象,是矢场町的札差、丹波屋店主重藏。此人做札差的同时,也放高利贷。另一年轻人像是他手下伙计,还有一个穿便服的浪人。
发现勘一在看他们,重藏凶狠地瞪着勘一。重藏四十多岁,体态臃肿,脸就像喝过酒那样红。
“喂!”
年轻男人怒道。
“看什么!”
气势汹汹,全然不像生意人。
勘一微微低头。
“失礼了。我家与丸尾家交情甚笃,见诸位从丸尾家出来,心想莫非是熟人。”
“我可不识你。”
重藏说完,带着掌柜和浪人离开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勘一觉得或许丸尾家出了什么事。
结果被勘一猜中了。
当晚,千江睡着之后,母亲把丸尾家的困境告诉了勘一。
“从丹波屋借了隔天就还的那种钱。”
“怎么会这样,没其他地方借了吗?”
“已经向同辈和头领借过了,丸尾家觉得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
母亲第一次说起,勘一家也借出了一分微薄的钱财。
若不是走投无路,丸尾家又何须借高利贷。为了救回双兵卫,一家人不顾一切地筹钱买昂贵的药。奈何天不从人愿,双兵卫最终还是离世了,丸尾家从此不再是武士,而且留下巨额的债务。
丹波屋重藏原本是武士随从,声名狼藉。据说为了讨回借出去的钱,他甚至把借钱者女儿卖给妓院。
“丸尾家借了多少钱?”
“似乎有四十两。”
勘一哑口无言。户田家一年禄米加起来总共只能换十两不到。四十两实在是超乎想象的巨大数字。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其中一半以上是利息。
“想帮帮丸尾家,可怎么帮呢。”
母亲说着留下了泪水。
“要是还不起,会怎样?”
母亲默不作声。
“今天我看到丹波屋几个人从丸尾家出来。”
“他们好像要让保津来抵偿。”
“抵偿?如何抵偿?”
母亲低头垂泪。
“难道,要把保津卖掉?保津可是武士女儿,就算欠了钱,也不能这么乱来啊。去奉行所申诉的话”
“借钱时,已经写下了契约,以身还债。”
勘一背脊发凉。想必是保津一心救父,在重藏威逼利诱之下签了卖身契约。
时当妙龄的保津风华正茂,美名传遍徒组。即使是自小就把保津当姐姐的勘一,时不时地也为保津的美丽感到惊愕,重藏之流岂能不垂涎。
“请头领出面斡旋,能成么?”
“双兵卫在世时尚可,如今丸尾家已经不是武士,就算头领出面,也无计可施啊。”
“我们家现在有多少?”
“以禄米作担保的话,可以筹得三两。但这样我们家就没米下锅了。”
勘一深深体会到世道不公,以及自己是多么无力。
第二天,勘一来到丸尾家。
出来接待的是保津。双兵卫之妻卧床未起,想必是遭受重大不幸后,身心俱疲。
“昨晚听母亲说了你们家借钱的事。”
保津轻轻点头。她的神态一如既往地凛然。母亲也倒下了,她不能不振作。
“户田家愿出微薄之力,帮助丸尾家。”
保津露出微笑。
“户田家好意,心领了。”
“丸尾叔叔于我家有大恩,眼下正是报恩的时候。”
保津深深鞠躬,那动作代表着拒绝。
“求你了,请允许我家报恩。”
“借的钱可不是小数目。”
“那保津姐姐准备怎么办?”
“就算治好了父亲的病,也还不起钱。所以当初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遗憾的是没救回父亲,现在又要抛下母亲。”
保津说到这,第一次留下眼泪。
“勘一的好意我心领了,父亲在泉下有知,一定很高兴。”
“重藏下次什么时候来?”
“后天。”
勘一行一礼后便告辞。
两天后,勘一在家中等待重藏抵达丸尾家。傍晚,重藏如上次一样,带着两人来了。徒组宅邸四周没有围墙,只象征性地围着不高的篱笆,外加一扇木门。坐在玄关,隔壁家有人造访的话立刻能察觉到。
勘一等重藏进去后,马上也来到丸尾家。
丹波屋重藏此时正坐在玄关地板边沿,双兵卫妻子女儿坐在他对面,浪人和伙计站在泥地上。
“什么人?”
年轻掌柜凶狠地盘问。
“我是隔壁家户田勘一。”
“哼,之前的小子么。什么事。”
重藏道。
“丸尾家家主双兵卫大人曾有大恩于我,所以丸尾家借的钱,我愿意还一部分。”
“勘一,不用”
保津说道。
勘一不回答,看着重藏。
“无所谓,管他谁来还,是钱就行。本金加利息,一共四十二两。”
“现在手头没有,不过可以筹集。”
“你怎么筹钱?”
“我家有备前长船名刀,值五十两。”
其实勘一家的太刀是父亲千兵卫留下的无铭刀。勘一这么说,是为了争取时间。
“备前长船?区区徒组能用这刀?”
“的确,眼下只是十石的下士,但五代前的先祖曾担任小早川公枪组武士。”
“原来是先祖家宝。好吧,什么时候能把钱准备好?”
“十天后。”
“等不了。”
“那就五天后。”
“好吧。”
“幕六(下午六点)时可以准备好。”
重藏点点头,站起来走了出去。
“勘一,家传宝刀,不能卖啊。”
保津说道,“我早就已经做好觉悟了。”
“名刀于一下士有何用,若能报答丸尾叔叔的恩义,亡父岂能怪罪于我。”
保津的母亲跪在地上,头几乎抵到地板,哭泣叩拜。保津也哭了。勘一不忍心看她们这番模样,说了声“告辞”后逃出丸尾家。
翌日,勘一来到五郎次家中。
这一天并不是勘一帮五郎次编织的日子。
“怎么了?”
五郎次问道。
“师傅”
勘一说着,在泥地上跪了下来。
“我想借钱。”
“站起来,武士儿子怎么能向一介草民下跪。”
勘一起身。
“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
五郎次默默点头,掀开身底木板,取出一小箱,把里面金币和银子倒进布袋里,放在勘一面前。
“七两多一点,老夫总共就这么些。”
然后,五郎次仿佛对这事失去兴趣般,再次开始编织。
勘一想要道谢,但说不出话来。五郎次这七两积蓄可不是一二十年就能存下的,如今把积蓄交给勘一,甚至没问做什么用。勘一心中激荡。
“感激不尽。”
好不容易挤出话来。
五郎次只是轻轻点下头。
四天后,勘一在丸尾家等待重藏。
幕六钟声敲响之前,重藏到了,依然带着浪人和掌柜。
“钱准备好了么。”
勘一点点头。
“契约带了么?”
“当然了。”
勘一从怀里取出纸包,放在重藏面前。重藏瞥了一眼,露出狞笑。
“看上去离四十二两还差得远嘛。”
“先还这些。马上刀剑坊的人会把剩余的钱送过来。”
重藏打开纸包,清点钱币。
“七两二钱。等就等吧。”
重藏说着,坐在地板边沿。伙计和浪人也同样坐了下来。
勘一在玄关正坐,身旁是裹着布袋的刀。
重藏视线时不时地瞄向刀。伙计一脸好色地看着保津,浪人抱着胳膊,闭着眼睛。勘一也闭着眼睛。
时间在沉重的空气中流淌。
没人开口。
“好慢啊。”
小半刻(约三十分钟)后,重藏说道。
勘一闭着眼睛,依然沉默。他心如止水,等待日下西山那一刻。
重藏开始和掌柜谈论起生意。勘一、保津、保津之母默默保持正坐。
日落了,保津之母点上油灯。
“怎么回事,太慢了!”
“对方说今日一定送达,再等等看。”
勘一平静说道。
重藏咂了下嘴,只等得一会儿,便站了起来。
“等不了了。”
“好吧。”
勘一道,“今天想必是出了什么差错而没有送达,余下的钱我明天送到贵店。”
重藏瞥一眼面前的七两二钱。
“这些当是预先返还的钱,请收下。”
重藏抓起钱放入怀里。
“请写收据。”
重藏让掌柜准备纸盒砚盒,写下‘今收丸尾双兵卫还款之七两二钱 丹波屋重藏’,递给勘一。
“没有画押。”
重藏冷笑道:“这么小心”,从怀里取出印泥,按下指印。
“剩下的钱明天一定送到。”
重藏不甚愉快,起身粗暴地拉开门。
门外一片漆黑。伙计点起了灯笼。
重藏从丸尾家出来没走几步,勘一出来说道:
“丹波屋先生,我有个请求。”
“说。”
“利息可否减免。”
“什么?”
“丸尾家无子,现已被收回武士身份,处境凄凉。请放过保津吧。”
“小子,说还钱难道是骗我?”
“不,只是我也没法轻易就筹齐四十二两。所以请您高抬贵手,减免一些。”
“不行。不还钱,那小妮子就归我。别说我不讲理,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着,上官府告状也没用。”
“求您了,不行么?”
“小子忒烦了。”
重藏怒喝道,然后瞪着勘一说道:“你喜欢上那小妮子了?还是说,已经睡过了?”
听主人这么说,伙计笑嘻嘻道:
“还以为是黄花闺女,原来看走眼了啊。”
“丹波屋先生要如何处置保津?”
“还用说么,卖给妓院。”
说完重藏一顿,“但在那之前,先尝尝再说。”
“听说您以前也是武士,难道就没有同情心吗?”
重藏一脸扭曲。
“我原本出生在足轻家,不是武士。同情心?放屁。因为我是三子,连足轻家也没法继承,只能到武士家做随从,你可知随从是什么地位?”
“不知。”
“那我就告诉你。”
重藏愤愤然道,“仆人之上,足轻之下。”
勘一默然不语。
“我的兴趣就是玩武士的女人,买来当小妾,玩腻了卖到妓院。”
重藏抽搐般发出笑声。见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勘一如同打断他一般,立马说道:
“明白了,那余下的钱我明天送到。”
“好,我等着你。”
说完,重藏转身准备离去。
“请等一下。”
“又有什么事!”
“我想问您带来的这位武士。”
浪人转过头来。
“身为武士,帮别人做些欺男霸女的勾当,不觉得羞耻么?”
浪人平静说道:
“当你活不下去时,还管羞耻么。”
勘一无言以对。
“我本来就不是家臣,只是一个在诸国漂泊的浪人。你跟我讲武士道没用,我的信条,只有这个——”
浪人突然拔刀。勘一听到刀刃切风的声音,低头一看,胸前衣服被切开一道近一尺长的口子。是拔刀术,而且对方修为十分恐怖,勘一竟没看到刀的轨迹。重藏带着他,原来是做保镖。
“桧垣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身手啊。”
重藏道。
“身手好有鸟用,又不能当官。”
名为桧垣的浪人把刀插回刀鞘,气冲冲地说道,“武士最重要的不是剑术,是家格”。
灯笼照耀下,浪人一脸沧桑,仿佛在诉说多年来的疾苦。勘一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失落与愤怒,忽然又想,刚刚展示的那一手拔刀术,得要多久才能练成啊。
“我也有句话要告诉你。”
伙计来到勘一跟前,冷不丁一拳打在勘一脸上。见勘一倒在地上,掌柜发出蔑笑。
“小子,看在这一拳和刚刚划破的衣服,就给你减掉一钱利息吧。”
重藏说完便领着两人走了。
勘一站起来,破碎的嘴唇流着血,但他并不感到愤怒。因为,他的心思完全在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上。
看着重藏从大道拐角处消失,勘一先回到家中,跟母亲说要去正临寺的空地上练剑,然后再次离家,向着正临寺的反方向——明元寺墓地跑去。
从家到墓地,最短的路有五町(约五百五十米),不过,勘一绕了个大的半圆。
重藏回矢场町的店时,会从明元寺墓地旁经过。那里除了寺院,没有民居,太阳下山后便是一团漆黑。
勘一快速赶到墓地,随后深呼吸调整气息。接着脱掉衣服,只剩裤衩,用事先准备好的布遮住脸。最后拔出刀来,静静守候。
东方夜空中挂着残月。如果能再拖三天,月亮的出现就会很晚。不过眼下也足够暗。
数日前勘一就已决定,在这里杀重藏。
勘一知道,自己接下来将做的事何等罪孽,作为武士不该如此。但眼看着保津陷入苦海,他如何能对得起双兵卫,有何颜面去见父亲。
望着山腰赤红的残月,勘一心想,也许今晚就是自己的死期。桧垣剑术高超,堀越道场无人可比。而自己在道场名次只在中上,与桧垣对阵,几乎毫无胜算。但为了丸尾家,丢了命又有何妨,说不定九泉之下父亲还会夸赞自己呢。
不,勘一转念一想,自己不能死。如果死在这里,不仅保津,连母亲和千江也将迎来悲惨的命运。战场之上是该不畏死,但不是眼下自己这样判自己死刑。出其不意的话,有胜算。一定要活着回去。
勘一单膝着地,潜伏在一颗巨大的松树后面。
不久之后,远处出现了一盏灯笼,距离仍有一町(一百零九米)多。勘一凝目而视,看到了被灯火照亮的三人身影。握着刀,勘一的心砰砰直跳,能听到自己太阳穴附近悸动的声音。同时口干舌燥,腿轻轻颤抖。
害怕么。勘一问自己。
隔着裤衩抓住睾丸,发现睾丸紧紧缩成了一团。勘一闭上眼睛,回想起父亲千兵卫临死的瞬间,还有万作赴死的情景。悸动虽然没有消去,腿已经不抖了。
微微能听到三人的脚步声。握刀的手流了不少汗水,勘一放开刀,把手在土上擦干,免得到时手滑。
再次握紧刀柄时,四周的暗幕变得更浓,因为云层挡住了残月。天助我也,勘一心想。
三人离这只剩十间(十八米)了,脚步声逐渐变大。勘一太阳穴的悸动也加快。
勘一眼睛盯着地面,避开灯笼的光,以免黑暗中视力被影响。刀身藏于身后,不使刀身反光。
不久后,眼前地面亮起来。
勘一从松树后跳出,同时一刀袈裟斩劈在前头的伙计肩头。手臂传来实实在在的触感,先是一顿,再轻松地挥刀一切到底——这就是杀人么。
遭受重创的伙计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倒地死了。灯笼落到地上。
“什么人!”
桧垣吼道。
勘一腿一蹬,跳过管家尸体,顺势挥刀下劈。桧垣拔刀格挡,但勘一力道刚猛,桧垣架不住,反而被自己刀锋伤到额头。勘一见自己刀尖嵌入了桧垣额头,奋力下劈。桧垣从额头到脖颈被切开,一声未吭倒在地上。
重藏见情况不妙,撒腿便跑。勘一追上从后面一刀。虽然砍得很浅,却使重藏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勘一压在重藏背上,握刀从上往下,把重藏脖子连脊柱刺穿。刀尖直插入地,重藏吐着血死去。
拔出刀回头一看,落在地上的灯笼正在燃烧,边上是掌柜和桧垣的尸体。
勘一用重藏衣服擦掉刀身血糊,把重藏翻过来,从他怀里取出钱袋和契约。回到灯笼那,把契约置于火上点着。
看着契约被烧成灰烬,勘一凝神倾听周围声响。确认没有动静之后,勘一还刀入鞘,却发现刀身中间严重弯曲,无法入鞘。他把刀放地上,用石头敲直之后,才插回刀鞘里。
勘一到寺院井边洗掉身上血迹,穿上叠好的衣服,回到家中。
母亲似乎已经入睡,门已经被棍子在内侧顶住。勘一便从院子回到自己房间。
打开抢来的钱袋,数了数,有近十五两。勘一把这些钱连同带血的裤衩一起藏在院子里石头下面。
勘一心中不可思议的平静。
杀桧垣纯粹是侥幸。桧垣的眼睛习惯了灯笼亮光,所以无法把握黑暗中勘一和他之间的距离。即使如此,桧垣仍然拔出刀来挡住勘一的攻击,实力可见一斑。但格挡虽快,却架不住勘一千钧之力的一击。如果桧垣能挡下这一刀,再拉开距离与勘一对峙,那勘一必死无疑。
抽出刀来一看,刀刃严重受损,不仅看起来如同锯子,刀尖也不知所踪。此刀虽然无铭,却是父亲遗物,勘一一直呵护备至。如今就算研磨也无法复原了。
勘一看着刀,心想同样无法复原的还有自己,但他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