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千江十七岁时出嫁。对方同样是徒组武士,家禄三十石的高崎甚五郎。甚五郎比勘一大一岁,二十五。勘一与此人只是见过面而已,不过据说性格温和善良,对于千江来说应该会是个好丈夫。
在勘一眼中,千江始终是稚气未脱的妹妹,然而婚礼当日,看到身穿洁白无瑕的礼服的千江时,勘一才发现妹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长为美丽的女孩了。日月如梭,时间过得真是快。
闭上眼睛,勘一回忆起远去的时光中父亲被杀的那一天。从不幸的那一天开始,十三年里,千江在贫困中成长。而今天,美丽的妹妹正要出嫁。勘一是多么希望父亲也能看到这一刻。
自从到代官所后,勘一开始接触到与执政大臣有关的不好的传闻。
首当其冲的要数笔头国家老泷本主税。出仕之前勘一就听说过此人。此人一手掌控藩国财政,滥用职权中饱私囊,只可惜没有证据。说话难听的人甚至称其为‘奸臣’。
堀之内豪宅云集,其中泷本主税家最气派,另外浦尾也有他的家产。勘一以前以为笔头国家老高高在上,财力自然是下士无法想象的,后来才知道泷本的这些家产似乎来路不正。
泷本与城邑豪商藏元屋关系亲密,茅岛藩则向藏元屋借了巨额钱财,所以一直有传闻说,藩国返还的钱中一部分流入泷本囊中,不过没证据。
数年前,一些大臣曾策划向利息更低的大阪钱庄借钱,负责联络的藩士去了大阪,却在回藩途中遭遇不测,与随行仆人一起被杀。这名藩士拥有一刀流免许称号,一般强盗根本不是对手,所以被杀之事疑点重重。与泷本对立的一派声称是泷本派人暗杀,但同样也没证据。
事实上,泷本的血腥传闻还不知道这些。同一时期,与泷本对立的一名中老暴死,据说也是被泷本的刺客所杀。明面上称是暴病而亡,其实是怕公众非议。那名中老的家族是家老辈出的名家,自那以后便急速失势。
勘一听到这些事时,对藩国上层的所作所为非常惊愕。
有关大臣政治倾轧的传闻偶尔也传到下士之中,不过下士所知甚少,而且都是些遥不可及的事。如今听到具体人名与事件,勘一大为愤慨。
“不只限于执政大臣。”
与力伊东益次郎道。两人是在视察村子时聊了起来,伊东是以前告诉勘一一坪由来的上司。
两人坐在土丘草地上,吃着村长家送的艾草年糕。
“话我只在这里说。郡奉行的伊庭大人,收了领内村长大量贿赂。”
“真有此事?”
“当然。不可原谅的是,伊庭大人一个人几乎占了全部的钱。”
“岂有此理!”
“是啊。上任郡奉行和田大人尚有分钱给小吏的度量。”
勘一听到这话,顿时无言以对。
不过细细一想,这也正合勘一的猜测。在领内各村巡查时,勘一常常受到村子们的招待,回去时还有礼物赠送。说是土特产,回代官所打开一看,竟有两锭金子在里面。勘一立刻回到村长家返还金子,村长反而不高兴。
向伊东说起时,伊东表示这种钱财不能算贿赂。
“那只是村长们的一点‘心意’。国与民的财富流动,既有明面上的,也有暗地里的。武士和百姓的生活都建立在此之上。”
“我还是觉得,那就是贿赂。”
伊东看着勘一,露出苦笑。
“你见过矢田村的梯田了吧。”
“是的。”
“数目和检地帐上一致么?”
伊东说完又立刻道:“你先别回答”。
勘一默默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伊东稍作停顿,继续道:
“如果我说,不追究此事便能从村长处得到几许金钱,你以为如何?”
勘一心想原来如此,梯田的检地帐还有这样的背景。
“不过”,勘一道,“就算不追究,不也能拒绝村子的金子么?”
“是啊。可是有来就有往,百姓认为你收了钱就是默认不再追究,如果哪一次你不收钱了,他们岂不紧张。”
伊东之言几乎是诡辩。
“包括你在内,代官所的人很多时候要自己出费,所以代官所会有津贴。家禄之外的津贴,你应该也收到过几回了。”
“是的。”
“这些津贴,并非全部来自藩国。”
勘一为自己的粗心而脸红。正规家禄之外的津贴,随便想想也觉得可疑。
“只是”
伊东表情变得有些暗淡。
“执政大臣独吞好处,做的太绝了。这不是五十步百步的问题。”
勘一口头上应承,内心却想这不就是五十步百步的问题么。不正之风若放置不管,久而久之必成大患。默许小吏徇私,结果大臣也陷入泥潭无法自拔。
另外勘一也理解,世间有光明便有黑暗面,不能过于理想化。如果一切都按照规则与法律来做,也就不会有矢田村的梯田了。
不过勘一能肯定的是,国民的东西、藩国的东西,决不允许被私自占有。如果执政大臣有如此行径中饱私囊,必须被矫正。
然而弹劾大臣并不是勘一该做与能做之事。心想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勘一继续专注于本职。
这段时间里,除了公务,占据勘一内心一大块的是一位女子。那就是彦四郎家使女的女儿,小峰。
千江出嫁的那个秋天,勘一闲时在城邑散步,又一次遇见小峰。那条路是交通要道,原本路人很多,当时不知为何竟然无人往来,可以从一头看到另一头。
看到遥远的对面有个小巧的女孩双手抱着虫笼走来,勘一就在想会不会是小峰,结果果然是她。勘一立即无法自然地步行,仿佛腿不是自己的了。
为使小峰不发现自己,勘一尽可能靠路左侧,头扭向一旁,看着领民家房檐走路。
“户田大人。”
忽然听到个声音。
勘一停下看向右边,抱着竹篓的小峰正在微笑着看他。竹篓里有几根萝卜。
转向小峰的刹那,无尽的欢喜涌上心头。勘一在应答的同时,感觉到自己表情不由得就松弛下来。心想着糟糕,试图恢复到严肃表情时,脸一阵抽搐。小峰有些诧异。
“户田大人晒得好黑,一下就认出来了。”
不知该如何回答,勘一身手摸了摸脸。
“公务很辛苦吗?”
“每天在各个村子之间跑呢。”
“领内的村子?”
“不是领内全部村子,但东川郡的我都去过了。”
小峰佩服地看着勘一。在那漆黑大眼睛的注视下,勘一觉得似乎被看穿了什么。
“我还没有离开过城邑。”
“真的?”
“是的。连浦尾也没去过,还没见过海呢。希望死之前能看一次。”
“浦尾离这不过八十里,当天去,第二天回来就行了。”
小峰露出寂寞的笑容。勘一心想坏了,他忘了小峰是使女的女儿,哪有空闲去浦尾游玩。千江虽然只是贫穷下士的女儿,浦尾都已经去过两次。而可怜的小峰恐怕一生也没机会离开城邑。
“下次我带你去。”
话说出口的瞬间,勘一感到脸变得通红,怀疑脑子是不是不正常,自己说了什么啊。
小峰也很惊讶,然后马上低下头。
勘一看着小峰美丽而端庄的脸。有些怯弱的大眼睛,笔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勘一回忆起以前中村信左说的‘鸡窝出凤凰’。
小峰的长发发梢往回折,简单绑成一个圈,应该是没有功夫弄发髻。整个人小而瘦,脖颈纤细,皮肤白皙。
“线头露出来了。”
小峰看向勘一胸口说道。勘一低头一看,领口处冒出一根黑色线头,正想伸手扯掉时,小峰忙说“不可以”,然后用手指灵巧地把线在根部打个结,接着忽然靠近勘一胸口,用牙齿将多余的线头咬掉。
勘一呆呆站立,看着小峰靠近自己胸口,用白牙咬线头,一边担心心脏的鼓动会不会被听见。
小峰迅速咬掉线头,离开勘一胸口。
“这样就好了。硬扯的话,衬里会脱落噢。”
“多谢。”
勘一道谢后正欲离去,小峰说道:
“彦四郎大人的事听说了吗?”
“当然”,勘一答道,“去年立功之后,已经从与力副官升任为与力了吧。”
小峰欣喜地微笑着。
“彦四郎不是长子,如此提拔绝无仅有。听说藩主大人亲自夸赞了他呢。”
“是啊。”
“将来彦四郎一定能入赘名门。”
小峰愣了一席,不过还是小声说是的。只是脸上已经没有笑容。短暂的沉默之后,没等勘一开口,小峰就匆匆辞别,抱着竹篓深深鞠躬,然后转身离去。
小峰走后,芬芳的气味钻入勘一鼻中。勘一想这便是小峰的气味么,不由得深深吸入肺中。正好此时与对面沿街叫卖的鱼贩对上视线,勘一十分难堪,疾步离去。
从那天开始,勘一便为相思而苦恼。
以前小峰一直在勘一心底,思慕也没有结果,尚能自制。但从那天遇见小峰以后,勘一便再也抑制不住。靠近自己胸口,露出白牙的小峰在勘一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思慕小峰时勘一痛苦万分,同时感觉自己低贱至极,心生厌恶。
躺床上时若想起小峰,勘一就起身来到院内,一直挥刀到心无旁骛。
在代官所处理事务时勘一能够全身心投入,但一空下来心思就飘到小峰那去了,令勘一十分困惑。那种时候,勘一很担心周围同僚察觉到自己的动摇。
从代官所回家的路上勘一一直在想着小峰,期待路上能遇见她。空闲时没事也在城邑瞎转。
真遇到小峰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勘一只是一心只想见到她。
然而从那以后再也没遇到过小峰。勘一心想没遇见反而更好,就这样让思慕慢慢消退便是。
勘一消瘦程度惊人。原本小却壮实的身体整整小了一圈,脸上也不见肉了。这是勘一惩罚自己,埋头公务时不知休息,朝夕还要勤奋挥刀练习。但即使如此,对小峰的思慕依然无法抑制。
寒冬之后,春季来临。勘一心知这份思慕以无法斩断。
勘一去到町奉行所找彦四郎。
许久不见,看到勘一这副模样,彦四郎已有所察觉,便提议去猿木川堤坝上走走。
去的路上,勘一一言不发,彦四郎也什么都不说。两人在沉默中步行。
不久后便穿过城邑来到猿木川堤坝。雪融后河中清澈见底,可以看到鱼儿。
“彦四郎,有件事我只对你说,听一下吧。”
彦四郎点点头,坐在堤坝草地上。勘一也坐在彦四郎身旁。
“我心里想着一个女人。”
“户田勘一有心仪对象了啊。”
勘一点点头。
“注定没有结果的思恋?”
勘一苦笑着摇摇头。
“噢。不过即使如此,武士也不能像一把人那样,两情相悦就能为夫妻。”
彦四郎说着将一枚石子投入河中。石子激起小小的波纹。
“我真是没出息”,勘一道,“想忘记却忘不了,为了一个女人,苦闷到不知如何是好。这半年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嘲笑我吧。”
“干嘛嘲笑”,彦四郎怒道,“喜欢上女人有什么不对。”
勘一在心中向彦四郎道谢。半年来的苦闷第一次倒出来,勘一觉得稍微好受了些。同时隐约觉得彦四郎应该也有过思慕的经历。
两人一时无话,不久后勘一说道:
“那个人,是小峰。”
彦四郎猛地抬起头。
“矶贝家的,小峰?”
见勘一点头,彦四郎一脸严肃。
“看你的样子,是认真的。”
“是认真的,想娶她为妻”,勘一沙哑地说道,“不过为了一个女人,没想到自己竟然神魂颠倒。”
“不过为了一个女人?”
彦四郎揪住勘一胸口。
“对真正爱上的女人,竟然说不过为了一个女人?身为武士,爱就拼上命去爱!”
彦四郎的凶暴令勘一震惊。从未见过彦四郎如此气势汹汹的模样。
彦四郎放开勘一,然后喃喃说道:“小峰是值得用命来守护的女人。”
两人都站起来。
彦四郎快步向城邑方向走去,勘一跟在一旁。
“想取小峰为妻?”
彦四郎低声道。勘一点点头。
“不过,婚礼可由不得你。”
勘一也明白。藩士的婚礼由双方家族决定,而且必须获得藩国的许可。另外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下士只能和下士成婚,不过仅仅是形式而已。只要先让小峰成为下士的养女,之后提出成婚即可。
“知道,所以我向你说的。”
彦四郎立住,说道:
“好,我去找哥哥谈一下。”
“抱歉,彦四郎。”
勘一没有忘记,彦四郎的哥哥试图纳小峰为妾的事。
“又左卫门大人,那个”
“纳妾的事?没关系,还没到那一步。小峰还是黄花闺女。哥哥那边我来说就行了。”
“彦四郎,你的大恩我永世不忘。”
勘一深深低头行礼。
“太见外了。”
说完,彦四郎明快地笑了。
数日后,彦四郎哥哥矶贝又左卫门派出的使者来到勘一家,向勘一母亲表明希望把小峰嫁给户田家。勘一回到家中得知此事,一时颤抖不已,然后再心中向彦四郎道谢。
之后就是匆匆忙忙的准备过程。矶贝家和徒组头领家经过几番形式上的接触,尔后决定让小峰过继给下士普请组松本清五家为养女。这也只是有名无实的形式而已,仅仅是提出一份文书,交由藩国受理。
婚礼在秋季举行。在那之前,两家的一切往来都通过第三方进行,勘一一次都没见过小峰。
当年晚秋,勘一与小峰举行婚礼,婚宴上仅有亲戚数人。小峰的长发不再像以前那么随意,而是武家女子的胜山髻,脸上化淡妆,令勘一耳目一新。婚礼之中,小峰从未看勘一。
晚上,小峰与勘一独处时,第一次开口说话。距离上一次交谈,已经一年了。
“小峰姑娘。”
听勘一如此称呼,小峰从正面看着勘一说道:“请叫我小峰。”
“小峰。”
小峰三指按在榻榻米上行礼。
“小女不才,愿与夫君白头偕老。”
勘一再一次呼道‘小峰’。小峰应答之后抬起头来,朦胧的灯光照在小峰脸上。望着小峰,勘一回想起第一次邂逅的情形,当时小峰十四岁。四年之后,勘一二十一岁,小峰碧玉年华。
当夜,勘一与小峰结合。小峰是勘一的第一个女人,勘一也是小峰第一个男人。
小峰是贤惠的妻子。
洗衣扫地不在话下,针线也是一把好手,也许是自小就在矶贝家帮母亲干活的原因。勘一觉得这样的小峰让人心疼,同时也惹人怜爱。勘一教小峰编织竹篾,小峰很快便掌握技巧,聪明灵巧超出勘一预料。
意外的是,小峰也能读书写字。简单的汉籍难不倒她,写的字也很漂亮。问了才知道,是彦四郎教她的。勘一心想既是彦四郎教的,自然与众不同。同时也有微微的嫉妒。
小峰提起彦四郎时,表情有难以察觉的阴影。勘一不会看不出来。
勘一确信小峰对彦四郎有好感,承认这点很痛苦,但也无可奈何。从小在一起长大,关系自然亲密。而且彦四郎又是出类拔萃的男人,虽然是家主的弟弟,小峰对彦四郎有特殊感情也很正常。即使如此,每当小峰提起彦四郎露出将思慕埋藏在心底的表情时,勘一心中难抑嫉妒。
嫉妒归嫉妒,勘一对小峰和彦四郎却没有怨恨。小峰压抑她那对彦四郎近似憧憬的感情,正是她的诚实。
有时勘一会想,彦四郎到底是如何看待小峰。彦四郎非常重视小峰,那种感情也许类似于爱恋,可是彦四郎无法和小峰在一起。作为寄居者,除了入赘他家,无法结婚生子,除非放弃武士身份。
勘一回忆起很久以前饭田源次郎说的话。他叔叔与使女住在一起,生下的小孩却都去向不明。不知彦四郎是否考虑过和小峰过那种生活。
不,彦四郎应该不希望那样。他以前说过,对方是身份低微的足轻也没关系,只想把小峰嫁出去。所以对哥哥试图纳小峰为妾时彦四郎很愤慨。
勘一心想,即使是为了彦四郎,也要给小峰幸福。
新年之后,勘一开始将以前的想法写成‘大坊滩排水造田备忘录’。
为了这备忘录,勘一多次与康塾的明石兵部前往大坊滩勘察。
大坊滩位于城邑西北四十里处,是一块盐水湖。如果排水造田成功的话,可以开拓超过千町步的新田,领民从此毋须挨饿。对于茅岛藩来说,大坊滩才是最后最大的开拓地。
大坊滩有大小两条河流汇入,与海虽然隔着长长的沙洲,但在涨潮时海水还经过几个缺口灌入。滩内深处有七尺,浅处三尺。曾今也有过几次填土造田,但几年后盐卤便渗透新田,成为无法耕作的土地。放置几年后,再度变成湿地,然后恢复原貌。
明石认为,大坊滩的开拓必须先使其淡水化,计划是在大坊滩面海侧造大坝,使海水不倒灌,再引淡水去盐。明石与勘一在明石家后院做了几个与海水浓度一致的盐水池,每日注入定量的井水,测量盐水淡化程度。
两人以此为基准,由大坊滩水量和河流淡水水量来计算淡水化需要的时间。根据计算,即使另外从其他河引水,整个大坊滩淡水化过程需要近百年时间。而且建造隔断海水的大坝和开凿引水河道的话,工程之巨足以动摇一藩国财政,而成果也在百年之后,难以得到藩国执政大臣的支持。
于是两人又想出一个方案。不一次性将整个大坊滩淡水化,而且分成数个区域,逐个开拓。这样整个工程需要的时间更长,成本更高,但最短十几年就能收到回报,可以更早的回收成本。
勘一将后一个计划写成‘大坊滩排水造田备忘录’,提交给代官浅尾弁藏。
数日后,勘一接到传唤。代官的官署内,与代官一起的还有代官副官和两位与力。
“大坊滩的建议书我看过了。”
浅尾道。勘一默默点点头。
“淡水化究竟可行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敢说绝对,但有可能。”
“成果十数年之后才能显现?”
勘一能理解浅尾的担心。耗空藩国财库,而成败却要在十几年之后才能知道,他自然不能把这备忘录断然交给上层。
“也可以在数年内看到成果。”
勘一从怀中取出大坊滩手绘地图,在浅尾等人面前展开。
“请看此处。”
勘一指向地图上某个地方。
“这一块从上方看形状类似于钱袋,只需建一座小型堤坝,用来试验淡水化,十年内可成。”
“可是这一片没有河啊。”
“开凿河道从东面尾田川引水。从面积看,数年即可完成淡水化,当然也要看引多少水。”
浅尾默默抱臂沉思。
“大坊滩全部开拓出来,新田面积远超前町步啊。”
“是的。”
“换算成石高,也就是一万石之上,对藩国而言是一大笔财富。”
“是的。”
“不过到那时候,我们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世了啊。”
闻言,代官副手和两位与力都笑了。
勘一按照浅尾的指示,又提交了试验用排水造田计划书。淡水化时间由明石重新计算,如果将尾田川彻底改道,只需五年。
新的备忘录由代官上交给郡奉行。
奉行所批审期间,勘一和明石一起再度计算,提高精度。开拓完成之后的情景因此也变得更清晰。之前的产量只是估算,现在得到了更具体的数字。开拓出来的新田能收获多少米,那些米能养活多少人。
做纸面计算时,勘一许多次回想起以前农民暴云力时的情形。黑夜中急促的警钟,城邑大道上燃烧的赤红篝火,手持火把无言行进的数千农民,在镰柄山被处刑的万作等人——这些光景在勘一脑海中交错。
八年内没再发生过暴云力,但每年都有农民交不起年贡,抛弃土地逃跑。流离失所的‘破产农民’层出不穷。领民与武士的生活都很艰难,这样下去迟早会出现大规模暴云力。如果大坊滩能开拓成功,将是多少农民的福音。勘一计算途中许多次停下笔来想这事情。
将来大坊滩变成新田,万作幼小的儿子也不用死了。
为了这使命,勘一认为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半年多之后的某一日,勘一在代官所走廊被浅尾喊住。
“你的计划没被采纳。”
浅尾淡淡道。
“明白了。”
勘一接着又问道:“计划书中可有不妥之处?”
“上面的判断,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问题不在排水造田。”
留下这句话后,浅井便消失在里头的办公房间内。
这半年来,勘一和明石兵部多次到大坊滩,勘察从尾田川引水的水道开凿地点,为此甚至还准备了计划书,所以受到的打击不小。
试验地若能成功开拓,整个大坊滩排水造田计划便有可能。如今期望落空,开拓计划又成了空中楼阁。
当天下午,勘一坐在代官所面朝后院的外廊休息时,与力伊东益次郎来到他身旁。
“关于你的建议书”,伊东道,“未被采纳,表面上是因为藩国财政困难。”
“这么说,其中另有内情?”
伊东向四周飞快一瞥,说‘去走走吧’,站起身来。
勘一与伊东并行,走入后院。后院因几乎未曾打理过,已经成了苍翠的树林。
“你的建议书被送到了执政大臣之会上,在场大臣的见解虽未公开,但感兴趣者不少。”
“既然如此,为何”
“告诉你一些道听途说的事”,伊东警觉地扫视周围,“未被采纳,是因为笔头国家老泷本大人的坚决反对。”
“从哪听来的?”
伊东破颜一笑。
“这你就不要问了,只要知道,执政大臣中有人与泷本大人不和。”
勘一默默点头。
“泷本大人因何反对?”
“约二十年前,泷本大人还是小姓时,曾力排众议,推行大坊滩造田计划。当时未先淡水化,仅仅是填土而已。这种做法在过去失败多次,所以招到一致反对,但泷本大人借助时任笔头国家老的父亲扫步大人的威势,一意孤行,结果当然以大失败告终。因为这件事,藩国背负了巨额债务,但泷本大人并未被追究责任,之后子承父业当上了笔头国家老。”(小姓:相当于主君秘书,处理杂务)
泷本家是茅岛藩名门望族,几百年中与藩主家命运与共,族中家老辈出。近年来连续三代当上笔头国家老。
“自那以后,大坊滩便成了碰不得的忌讳。”
“原来发生过这样的故事。”
“当时这项工程传出了不好的传闻。”
伊东压低声音道,“藩国为这工程向藏元屋借钱,而藏元屋与泷本家关系密切,户田想必也知晓。藩国借如此多的钱财,一部分利息据说便是藏元屋给泷本家的回馈。”
“那一开始开拓大坊滩的目的就在于此了?”
“倒也不至于。应该是泷本大人年轻气盛求功心切,乃有此一出。之后便在其父扫步大人的推动下,与藏元屋结党。事成,儿子有功。事不成,也只是藩国背债,自家得利。”
勘一点点头。
“不论如何,对于泷本大人来说,大坊滩都是碰不得的忌讳,更何况你的计划很有可能成功。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事都只是传闻。”
勘一可不这么想。局部淡水化并不需要太多的金钱,却得不到许可,可见泷本家老忌惮之深。而且若非如此,消息也不会传到末端的与力耳中。
“我也支持淡水化试验,但只要泷本大人当权一天,就无希望。不过你也别泄气,机会总会降临的。”
伊东说完便会代官所去了。
独自站在树林中,勘一气愤地紧咬嘴唇。如果伊东所说属实,泷本仅仅为了自己的颜面而无视千万领民福祉,其心可诛。
当然勘一也知道,万一排水造田失败,领民生活势必雪上加霜。为了避免如此结局,局部开拓试验必不可少,但如今却不能如愿。
“还有件事”,伊东在代官所前等着勘一,“虫笼在大阪很受欢迎噢。”
勘一没想到伊东也知晓此事。见勘一露出惊愕表情,伊东笑道:“中士对这事也很关注。”
勘一低头行礼。
“今年也卖的不错吧?”
“是的,托您的福。”
在藩校同学中村信左的帮助下,虫笼在大阪获得了人气,到今年已经是第四年,订货量也一下子超过了两千只。消息传开来后,愿意做这份工的人越来越多。因为下士家禄少,编织虫笼的收入相当可观,下士的妻子以及没有继承权的少年几乎都在做。
代官所在收完年贡后,冬季事务较少。勘一便利用这段空闲,在做编织时间较长者中挑选几个手巧之人,传授他们上级技巧。幼小少年中有一人学习之快令勘一惊讶。想到将来有人能超越自己,勘一感到欣慰。
“以后说不定就成了茅岛藩特产了。”
伊东说道。
“但愿如此。”
“我认为现在是米的时代,而以后是金钱的时代,因为有钱就能买米。所以户田做的事是对的。”
“多谢夸奖。”
的确如伊东所说,振兴农业之外的产业非常重要。仅仅依靠大米的话,万一发生饥荒藩国便会失去国力。然而另一方面,勘一认为让金钱凌驾于大米之上也不行,大米应该是最重要的。
排水造田计划虽未被采纳,勘一却没放弃。
迫不得已时还有直谏这一招。不过,无权面君的下士若想直谏,难免切腹之责,甚至家族也可能被除名。但正因为直谏代价巨大,藩主不可能不重视,必看勘一献上的建议书。昌国公素有贤君美誉,定能看出大坊滩排水造田计划的可行性。自己死了还有明石兵部,开拓工程指日可待。
勘一决定牺牲自己。若能换来万顷良田,一己之命何足言惜。当年杀了三人侥幸没有败露,是因为上天觉得自己使命还未完成,如今正是完成使命,还命于天的时候。
勘一对自己的决定并不后悔,唯一挂念的是小峰。一想起小峰,他就心生犹豫,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不过他还是咬牙斩断留恋。
不过他在独自赴死和带小峰一起上路之间摇摆不定。想了几个晚上,最后决定独自赴死。
数日后,勘一到町奉行所找彦四郎。
两人来到吉田屋的酒家。店主见到彦四郎,忙殷勤道:“哎呦,原来是彦四郎大人大驾光临”,带两人到僻静座内。
“町奉行与力的待遇果真不同。”
听勘一这么说,彦四郎苦笑。
“与力算得了什么。”
“不,与力了不起啦。我现在还只是与力下属小吏,说不定要当一辈子。”
彦四郎再次苦笑。
“我虽然是与力,也只是暂时的。等将来入赘了官职就会被收回。现在依然是寄居者身份,娶妻都不行。”
说完彦四郎寂寞地笑了笑。彦四郎少年时代总是自信满满,如此表情当真少见。勘一望着这样的老友,心想两人都不是小孩了。
“话说,今晚为何找我?”
彦四郎问道。
勘一将大坊滩排水造田计划的始末说了一遍。彦四郎仔细听着,末了,说了一句:
“开拓大坊滩可是你的梦想啊。”
勘一点点头。
“如果试验用的淡水化成功,之后开拓顺利,整个工程便有希望。就算泷本大人反对,其他执政大臣也会有所行动。”
“对啊。”
“有什么办法么?”
“没有。”
听勘一这么说,彦四郎笑了。
“不过,要说有的话,到是有一个。”
“怎么讲?”
“向昌国公直谏。”
彦四郎神色一变。
“昌国公素有贤名,知晓这计划后肯定有兴趣。”
“但无权面君的下士要想直谏,定然要受到处罚,很有可能是闭门或者蛰居”
勘一点点头,“我知道”。
“不,这些还太轻了,万一”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以命请愿,此事必成。”
“等一下,勘一,莫要急躁。”
彦四郎厉声道。勘一不做声。
“你自己都说了,这工程是五十年之计,现在急什么,机会一定会有的。”
“不,藩国财政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眼下不做,今后永远都没有机会。以我一人为代价,简直太值了。”
彦四郎紧紧盯着勘一。
“说得好,勘一,我为你这个朋友自豪!”
“能有你这句话,真是开心。”
勘一低头行礼。今晚与彦四郎一聚,也许就是人生中的道别。
然而彦四郎又怒道:
“但你死了小峰怎么办?”
勘一顿时哑口无言。
“你说要给小峰幸福”,彦四郎瞪着勘一,“那是一时的借口吗?”
“不,不是借口!”
勘一挤出声音来回答,“你以为我没考虑过小峰?”
勘一的手抓着膝盖发抖。这几天来勘一一直在犹豫。若是没有小峰,他早就下定决心了。
“对不起”,彦四郎道,“我话太重了。”
“没关系。”
“我恨我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彦四郎说完忽然握住放在腿边的刀,拔了出来。刀光闪过,灯座上飞舞的飞蛾被切成两半掉落下来。勘一暗暗为这神乎其技的刀法喝彩。
“若这把刀能有用”彦四郎痛苦道,“没任何用才更可恨!”
“彦四郎”
彦四郎收刀入鞘,正对着勘一说道:
“勘一,作为朋友,我求你暂时不要考虑直谏。”
然后他忽然在榻榻米上低头下跪。
勘一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藩国将来不能没有你,请不要一时意气丢掉性命。矶贝彦四郎求你了。”
老友的话刺进勘一心中。
“彦四郎,别这样”,勘一道,“我听你的。”
——那个时候,彰藏心想,彦四郎救了自己。如果不是彦四郎的请求,他将在直谏后当场切腹。彦四郎在最后关头令他改变了想法。
小峰离去后,彰藏独自在房间中回忆往昔。
受到灯火吸引,一只小小的飞蛾在飞舞。彰藏自知无法像彦四郎那样一刀将其斩落。彦四郎才是名副其实的剑术达人。
望着灯火,彰藏再次想起小峰刚才提起的疑惑。那是多年以来憋在彰藏心中的迷——以彦四郎的高洁,为何会自毁声名。
彦四郎在白昼的大道上,猥亵某位武士之妻。据说当时彦四郎喝了酒。
据目击者说,那一天彦四郎在城邑繁华的藤屋大路上见到上士横山左内之妻。横山妻子是公认的美人。
在大路上向武士妻女搭讪是越矩行为。横山妻子的随从怒斥彦四郎无礼,被彦四郎以刀柄击中腹部。随从疼痛难忍,蹲到地上。彦四郎又大喝一声推开使女,强行抱住横山之妻企图亲吻。这时,站起来的随从用护身木棍打中彦四郎背部,盛怒的彦四郎拔出刀来。彦四郎剑术人尽皆知,但随从勇敢抵抗,居然打中了彦四郎手腕,使刀脱手。彦四郎用另一只手拾起刀,仓惶逃走,之后就遭到藩国驱逐。
身在江户的彰藏听到消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但目击者众多,由不得他不信。
彰藏常想,彦四郎有如此举动,原因或许在于自己。就在事发前几天,彰藏刚好离开茅岛藩前往江户。
藩主昌国公亲自提拔彰藏为侧用人,前往江户。如此破格的晋升谁也没想到。当时彰藏二十八岁,已成为名仓家养子,改名为名仓勘一。之前彰藏已经当上了代官,拥有开拓诸多新田的实绩,是下任郡奉行最热门人选。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彰藏居然被提拔为藩主殿下的侧用人。同一时期,彦四郎只是一个寄居者,身无官职,潦倒落魄。彰藏不忍看好友这副样子,却也无可奈何。
彰藏觉得,如果自己站在彦四郎的立场上,也未必能够在落魄中为好友的晋升祝福。
风光无限的好友前往江户之后,彦四郎心情复杂,以酒浇愁,烂醉之后惹下事端——想到此处,彰藏心痛不已。
自己与彦四郎的命运迥异的原因,彰藏心中清楚。五年前发生了一件轰动茅岛藩的大事,那也是两人命运的分歧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