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老仓育讨厌我。真的是把我当成杀父仇人讨厌。一个人究竟要怎么做才会被讨厌到这种程度,才能被讨厌到这种程度?我不禁感到疑惑。对方要讨厌特定人物到这种程度,明明也会累积许多压力才对。当然,我这个人确实原本就不太能博得他人的好感,不是那么亲切的家伙,也不是讨喜的家伙。就算这么说,我也不记得做过什么事情,使她讨厌我到以那种眼神瞪我。不对,有个理由姑且已经见光,就是我的数学成绩比她好,既然这么说就代表我记得……但她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损失吧。何况回想起来,刚就读直江津高中的时候,我好像在一年三班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瞪。不过这种说法当然偏向于被害妄想症吧。毕竟她不可能掌握到连我都没掌握的入学考成绩。
何况,导致那场班会的期末考,我只是凑巧考满分,并非数学一直比她好。在第一学期,肯定有几次小考是她状况很好,考出比我好的分数,而且数学范围很广,她肯定在某些领域的理解度比我好。
她总不可能真的由衷认为自己绰号不是「欧拉」的原因在我身上吧?若要这么说,居然有女高中生由衷希望别人叫她「欧拉」,仔细想想也太奇怪了。这该不会只是找我碴的藉口吧?欧拉是世间公认的伟大数学家,不过就算这样,是否想拿来当成绰号也是两回事。比方说我很尊敬羽川翼,却不会因而希望大家叫我「羽川翼」。
她应该误会我了。
如同我误会她。
误会招致误会。
我这么认为。但我坚定认为,同时也诧异认为,虽然老仓育讨厌我,我却绝对不讨厌老仓育。我觉得这真的很稀奇。以人际关系来说,对方讨厌我,我却不讨厌对方,基本上是很难的事情。不,我当然不会说我喜欢她。她讨厌我,即使不到攻击的程度,却也会做类似恶整的行径,而且经常瞪我,我的神经还没瞥扭到会因而喜欢她。天底下没有这么高段的别扭法。不过我就算讨厌老仓育的这种态度,我也不讨厌她本人。
无论如何都不讨厌。
为什么?
基于某方面的意义来说,与其思索她为何这么讨厌我,这个问题更加严重。我为什么没办法讨厌她?在我认为「不合」,意气与个性都不相投的直江津高中学生当中,即使终究称不上印象良好,老仓育反倒是我比较认同的人?
我做人没有好到只因为她擅长数学、热爱数学就认同,事情没这么单纯。这确实是我难以否定她的理由,不过在她经历几乎没有同情余地的自我毁灭而在学校难以自容,再也不来上学之后,我依然将她放在心上,无法从记忆割除。如果这也是基于某种理由,肯定是和求学毫无关系的某种理由。
我如此认为。
对于应该再也不会见面的她,我如此认为。无须思考,心不在焉地认为。不过,和相隔两年来到学校的她重逢之后,我再度面对这个问题。
不,不只是面对。
这次我得寻求答案,求得解答。她为什么讨厌我?我又为什么不讨厌她?她在我心目中是什么样的人?我在她心目中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彼此不是什么样的人?
我将得知答案。这是相隔两年曝光的真相,同时也是相隔五年曝光的真相。
曝光。
也可以说是揭露出来的真相。
用不著以这种夸大的说法卖关子。
我甚至可以在一开始就公布解答。我与她的对立果然和数学关系匪浅,而且我在她的心目中更胜于杀父仇人,比杀父仇人还不如。有些事无法忘记,也有一些事已经忘记。
之所以不记得被讨厌,只是因为忘记了。
那么,就从数学角度,或是如同推理小说那样虚张声势地出题吧。
试证明老仓育讨厌阿良良木历的时候,阿良良木历不会讨厌老仓育。
不过,可以忽略忍野扇的要素。
002
拜访母校挺令人难为情的。坦白说,我毕业之后从来没去公立七百一国中。明明位于徒步范围,我这三年左右却一次都没去过。这么说来,领到毕业证书之后,就没什么理由回国中了,所以真要说的话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我也没参加社团,不能以校友身分访问。
说穿了,我甚至差点忘记自己当过国中生。只是,像这样踏入怀念的校门一步,当时的记忆就如同洪流在我脑海奔腾,我一下子回想起各种往事。
包括好事、坏事、不重要的事、糗事,全部回想起来。
这些无尽记忆的共通点,大概就是「难为情」的情感吧。不过说来遗憾,在唤醒的记忆中,没有老仓暗示的那段记忆。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到。
「呵呵,这就是阿良良木学长昔日就读的国中啊……听您这么一说,确实觉得非比寻常耶。」
我身旁的小扇笑嘻嘻地说。我不知道这番话的当真程度如何,也不知道她这种态度是源自叔叔还是天生的。
没什么寻不寻常,七百一国中完全只是普通的,非常平凡的,没有特别可取之处,位于地方都市的一所国中而已。
……就算这样,光是自己在这里就读过,就难免想当成与众不同。
小扇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不过,总觉得好神奇。无论我有没有毕业,国中这种场所也一如往常持续运作……」
「这是当然的吧?这个地方不可能只为了学长存在啊?就算对您来说是很重要的场所,也不代表您对于这个场所来说很重要。您好笨耶。真是一个笨蛋。」
小扇笑了。
……哎,或许我说了会被她笑的事情,总比她对我傻眼来得好。现在时间大约是下午四点,结束今天课程的现任国中生们,一边疑惑地看著在校门附近驻足的我们,一边放学踏上归途。到了明天,他们又会理所当然来上学吧。他们相信每天会永远这样重复下去,还不知道在毕业之后,这种反覆会轻易结束……
「那个,阿良良木学长的两位贤妹,也是在这里求学吗?」
「提到我妹妹的时候不用这么客气。不是喔,那两个家伙上私立国中。」
「啊啊,记得是栂之木二中的火炎姊妹……话说回来,『栂之木二中』的全名是什么?」
「是『栂之木第二中学』。然后,她们有个叫做千石抚子的朋友就读这所七百一国中……糟糕,早知道应该事先联络她,请她带我们进来。」
我虽说是毕业生,不过像这样踏入学校,终究有些却步。就算不会,现在世间不太安宁,即使应该不会被当成可疑人物,要是闲晃过度,老师们可能会过来问话。
「阿良良木学长,没问题的。用不著这样不安,光明正大一点吧?抱著『回到三年前』的心情就好。」
小扇像是激励我般说。看来她不在乎高中生进入国中。总之,小扇和我不一样,直到去年都是国中生,所以对她来说,「高中生进入国中」或许不是这么令她踌躇的行为。
不过,小扇和我不一样,这所七百一国中不是她的地盘,是她没来过、没听过,完全陌生的场所。基于这层意义,她应该会感到不安才对……
「啊哈哈,要是讲这种话,那么对我来说,几乎所有场所都很陌生喔。因为我一无所知。」
小扇说著,再度踏出脚步。
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进。
「阿良良木学长,我们走吧。像这样心不在焉站在校门附近反而可疑得多,有人会报警喔。迅速行动吧,赶快进去赶快回来吧,所谓的快去快回。记得是鞋柜?」
「啊,啊啊。是鞋柜。」
我连忙跟在踏出脚步的小扇身后。昨天一起被关在教室的时候也一样,小扇的行动力与行动速度令我佩服。动不动就只是思考,容易被思绪束缚动弹不得的我,总是被她看前不看后的行径拖著到处跑。这时候要以学长的身分做好榜样才行。我抱持这个心态大步前进,走到她前方。
「老仓说在鞋柜,但我不知道她那番话有几分是真的。以那个家伙的个性,说不定只是随口乱掰恶整我。」
「随口乱掰……这是有可能的事情。是有可能的物语。因为世间总是有很多骗子。」
小扇似乎很愉快。
虽然不到郊游的感觉,不过对于小扇来说,这终究不关她的事。
「如果是假的,我们就白跑一趟鞋柜了。不过光是有幸像这样和我尊敬的阿良良木学长同行,这段放学后的时间就意义非凡喔。」
「不要学神原讲什么『尊敬』或『光是有幸同行』这种话。小扇,我不记得你尊敬过我。」
「哎呀,阿良良木学长,这是您缺乏自觉喔。光是我听到的传闻,您这半年在这座城镇经历的怪异奇谭,都是值得大为尊敬的事迹。您想要我一一列举吗?我可不准您说不记得喔。」
「不准我说不记得……」
「是的。这是记忆。」
「…………」
总之,关于这方面,我不能说我不记得。既然这样,小扇只像是受到神原影响的这种用词方式,我也只能视而不见吗?
只能视而不见,只能忍耐,也可以说只能忽略。
不,就算这是迟早要处理的问题,不过对我来说,在这个时间点非得处理的问题,是关于老仓育的问题。
实际上,这是严重的问题。不是只要我忍耐就能了事。持续两年没上学的她突然上学,让我们背起如此沉重的课题。
不能悠哉以对。
总之,经过那场班会就请假不上学的老仓,在即将毕业的这时候来到学校,应该要大为庆祝吧。
「呵呵呵,真是神奇的偶然耶。世间居然有这种事。我听阿良良木学长说完老仓学姊往事的隔天,阿良良木学长居然就再度见到这位老仓学姊……这是颇为奇特的缘分。」
「哎,我确实吓了一跳……毕竟我甚至不知道我和那个家伙同班。」
……居然能够一直不知道这件事,才是我惊讶的原因。就算我再怎么对周围没兴趣,再怎么容易和班上疏离……不过我确认之后,发现点名簿真的有她的姓名。
今年我姑且担任副班长,既然这样,不知道这件事的我堪称怠忽职守,应该要负起责任……难道我是刻意将她的名字排除在意识之外吗?因为她的名字无论如何都会令我想起那场班会?
记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人生真是惊喜连连耶,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也可以说因为这样才有趣。」
「不过这次完全和『有趣』相反就是了。」
小扇看起来很快乐,不过我的心情其实很沉重。要是今天这种事持续到明天之后,我根本没空准备考试。没错,今天的事情只不过是前哨战,这才是恐怖的事实。得在正式开战之前尽快处理才行。
「所以要去……鞋柜?」
「嗯。所以要去鞋柜。」
正式的说法不是鞋柜,而是脱鞋区的置物柜,不过这时代应该没有国中生会穿木屐或草鞋来上学吧(到头来,这样大概会违反校规)。【注:日文「鞋柜」的汉字直翻是「木屐盒」。】
我与小扇进入国中校舍,抵达问题所在的鞋柜。不对,老仓说的不是鞋柜,而是鞋柜里面。
鞋柜里面……
「所以,阿良良木学长国一的时候使用哪个鞋柜?」
小扇问。
「啊啊……要去一年级的角落……」
我说完带路。
「鞋柜的角落」这种说法很奇怪(应该说「区域」才对)。不过既然是脱口而出也没办法。这种事无须订正。我带著小扇前往。如果和我就读的时候一样,肯定就在这附近。
「……我记得真清楚,连我自己都吓一跳……与其说是脑子记得,感觉应该算是身体记得。」
明明直到刚才,我对国中本身的印象都很模糊。
不过像这样踏出脚步,就会自己找到路线,如同双腿知道怎么走。
「呵呵,这样啊。我也转学过很多次,所以知道这种感觉喔。直到刚才都完全不在脑海的记忆,突然被挖出来的感觉。不过,人类的记忆实际上相当随便就是了。即使自以为记得、自以为回想起来,其实也可能和真相完全不同。」
小扇讲出这种神秘又讨厌的意见,我内心略为不安,但我还是确定了我昔日使用的鞋柜。
确定。
不过,如今当然是由其他学生使用,所以鞋柜的名牌不像五年前写著「阿良良木」……
「喔,这里啊。所以国一的阿良良木学长,每天都在这里换鞋啊,我感触良多耶。」
「怎么可能感触良多……你为什么会对我换鞋子感触良多啊?」
「您当时是什么样的孩子呢?」
「居然说『孩子』……」
我当时国一了耶?
真是的。
我差点这么回应,不过在高中生眼里,觉得国一学生是孩子或许也理所当然吧。实际上,当时的我是个过于幼稚的孩子。
甚至对于「正确」或「正义」的存在深信不疑。
当时的我,要求自己非得做正确的事。嗯,没错,如同我的妹妹们──火炎姊妹进行的活动。
虽然自我感觉过度良好,不过这正是孩子中的孩子会做的事吧。
「哎呀哎呀?阿良良木学长,怎么突然不说话了?真是的,要是您这样闷不吭声,男子汉气概更上层楼,我会爱上您耶?」
「不……」
「被我爱上会很麻烦耶?」
「嗯,应该很麻烦吧,真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生和神原不同,就算讲这种话捧,我也完全不会难为情。部分原因在于我知道她这么说是出自消遣心态(或是恶意)。基于这层意义,神原那种夸张至极的称赞话语姑且有点说服力(诚意?),使我认为她是真心那么说。
「我是在想该怎么办……我依照老仓的说法来到这里,但接下来怎么办?」
鞋柜。我国一使用的鞋柜……的内部。我认为非得实际去看一次,不过就算来看了,我顶多只想起这个场所。
这里就是终点,是死路。
老仓要我来这里,究竟是想对我说什么?不,老仓的意思不是叫我回国中看鞋柜……
那么,那个家伙的意思是什么?
「接下来怎么办?阿良良木学长,那还用说吗?就是看鞋柜里面啊,嘿!」
小扇说完就以行云流水的动作,毫不犹豫、毫不迷惘,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就朝著鞋柜──我国一使用的鞋柜伸手。
很乾脆地打开。
天啊,我终究脸色苍白。不,老仓说问题在于内容物,所以我到最后当然得打开这个鞋柜,不过现在这是别人──是可爱的(实际上不得而知)陌生国一学生使用的鞋柜。擅闯学校就是很大的问题了,而且这是学生的鞋柜。用不著刻意考虑隐私权也不应该擅自打开,所以我这时候才会却步,觉得这次的调查碰壁,但小扇把这面墙,把终点尽头的死路,当成障碍赛的栏架轻易跳过。
忍野的血统真恐怖。为了调查,不惜轻易拋弃琐碎的道德观。
我昨天被关在教室的时候也在想,这个女生的行事风格,真的像是为了调查而活。
当机立断。
关于她果断的行动力,我只能佩服不已,不过可以的话,希望她在行动之前知会一声。
「啊哈哈,就算您这么说,我们也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直到使用这个鞋柜的学生出现,说明事由要求打开给我们看吧?不可能采取这种等到天荒地老的作战吧?」
「不,我认为这个作战很妥当……」
「阿良良木学长耐心真好耶。这可以说是优点,不过耐心好不代表长寿。要是埋伏等国中生出现,我们就真的成为可疑人物了。未来将黯淡无光。」
「就算这么说,擅自打开国中生的鞋柜,问题应该更大吧?」
「要是别人发现,我打算说我要放情书给这个男生,所以没问题。这个世界尽是骗子,所以没有法律规定我不能说谎吧?您则是设定为陪伴内向的我过来放情书的可靠学长。」
「啊啊,原来如此,这个设定不错。我的角色感觉也不错。不过小扇,从名牌的字迹来看,现在使用书柜的可能是女生。」
「在这种状况,我打算改成您来放情书,我是陪同的学妹。」
「在学妹陪同之下,放情书给国一女生的高三男生?感觉突然变成很差的设定……我的角色落差太大了吧?」
「哎呀哎呀,话说回来,鞋柜里的鞋子是室内鞋,看来现在使用这个鞋柜的学生回家了。反正应该不可能事先获得许可,总之结果好就一切都好。嗯?哎呀哎呀?」
小扇讲得一副有所发现的样子,将手伸进鞋柜。我的愿望落空,以为「结果好就一切都好」是称赞话语的她,再度进行当机立断的行动。不过怎么回事?室内鞋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然而,小扇从鞋柜取出的不是室内鞋。
三。
是三个信封。
「信……信封?」
咦?
刚才真的只是半开玩笑那么说,不过都这个时代了还写情书?而且三封?怎么回事,这个鞋柜现在的使用者,已经放学的这位国一学生异性缘很好?
现在的年轻人……
还是说,这个人是轻小说的主角?
这所国中正在上演轻小说风格的剧情?
「唔~不,阿良良木学长,抱歉在您期待的时候这么说,不过这看起来不是情书,而且似乎都是同一人写的。」
「同一人?慢著,我听不太懂,也没有期待……不过小扇,再怎么样都不能擅自拿别人的信吧?快点放回去。」
这次我终究劝诫她。我来到母校可不是要侵害陌生国中生的隐私。
但小扇如同当成耳边风。
「没有啦……」她毫不愧疚地说。「请看这些信封。您看看,各自写著『a』、『b』、『c』。手写的。笔迹看起来一样,不过情书应该没有这种奇怪的手写字吧?」
小扇说。
要说怪的话确实奇怪。而且『a』、『b』、『c』三个字母,都是数学课使用的那种书写体,所以更显奇怪。我想想,国中一年级刚好是从算数切换到数学的时期,所以刚开始使用这种符号……不对,就说了。
「就说了,不可以擅自看别人的私信啦。小扇,听好了,就算是为了进行实地调查……」
「不过,这是写给阿良良木学长的信耶?」
小扇将信封翻过来。
封底确实是这么写的。
「1-3 阿良良木同学收」
三封都是。
「咦……?」
「这是怎么回事呢~?哎呀哎呀,真是不可思议耶~我无法理解耶~」
小扇挂著诡异的微笑说。这时候的我,如同被雷打到般想起来了。
也想起老仓想说的事。
甚至因而忘记其他的一切。
想起来了。
原来如此,人类的记忆确实很马虎。
看来,我的人生也马马虎虎。
003
我想起的记忆还很混乱,所以先讲原因吧。我难为情又怀念地造访母校的原因。
我和转学生忍野扇一起被关在教室,成功逃离的隔天早上,前往教室的我,在走廊被羽川挡住去路。羽川解释是因为老仓育在教室里。她睽违两年来上学。
「记得阿良良木和她处得不愉快吧?所以我认为你进入教室之前,最好先做个心理准备。」
不愧是班长中的班长。万物的班长──羽川翼。这方面的关心无微不至。
如果两年前,一年三班的班长是她,那场班会也不会落得那种结果吧。肯定可以回避那种惨剧。不过如果羽川在班上,即使是后来没能确定的真正犯人,她或许也可以当场查明……这么一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很难概括认定「这样比较好」就是了……
包括我与战场原,班上学生对那场班会都三缄其口,所以羽川当然没有深入知情吧,不过我与老仓交恶似乎传得很开。甚至有人说那场班会是我陷害老仓,但我个人对这种说法深感遗憾。
羽川当时没问「阿良良木,你和老仓同学发生什么事?」之类的问题。或许是认为自己不应该深入这件事。不过就算这样,也只是现阶段的状况。
如果今后在教室里,我和老仓闹出不能无视的麻烦事,身为班长的羽川应该会积极调查我或战场原吧。
……这就伤脑筋了。
那场班会的事,我不希望她知道。
我居然在那种班会担任议长,我不希望羽川知道。以羽川的个性,当然不会因而对我抱持批判的态度,反倒会温柔劝诫吧,但我还是不想说。我不想抱持轻松心态说出来,也不想抱持沉重心态说出来。
到头来,连忍都没听过的两年前往事,我昨天为什么像那样对小扇一五一十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即使当时非得这么做才能脱离密室也一样。
这么一来,我个人非得尽量和开始上学的老仓维持和平关系。只要过著毫无风波的校园生活,羽川也不会出面调查这件事吧。姑且叮咛战场原别透露比较好吗?
到头来,我不知道那个家伙对这个事件的想法……
毕竟当时的她与现在的她,想法应该也不一样吧。
「哈哈哈!」
我乾笑几声。
这是「羽川,你担心过头了」的意思,不过我似乎失败了,羽川以看见怪东西的眼神看我。在朋友脑筋出问题的时候,人们就会投以这种眼神。我不知道刚才的笑多么抽搐。
「不用担心。」
我重新这么说。
感觉应该先轻咳几声才对。
「就算我们处得不愉快,也已经是遥远两年多前的事了,我丝毫不在意。完全不在意。很高兴你这样关心,不过我就算刚才直接进教室也没问题喔。」
「唔。唔唔。是吗?」
「嗯,是的是的。对方也已经忘记我了。」
羽川做出思索的动作时,我对她打包票。不过我这么做似乎也失败了,无谓让羽川更不信任我。
因为……
「不过老仓同学刚才问我问题。她问阿良良木同学怎么了、阿良良木同学现在在做什么,阿良良木同学现在是什么样子。」
羽川这么说。
老仓完全记得我,而且非常在意我。好恐怖。我突然不想进教室了。如果不用顾虑出席天数,我甚至想直接掉头回家。
「她问阿良良木同学有没有长高、平常吃什么东西,大概几点来上学。」
「问太多了吧……」
「我认为不回答也很奇怪,所以在不痛不痒的范围回答她……」
「哪……哪些事算是不痛不痒的范围?」
「大家都知道的事。像是你在当副班长、最近变正经了……大概这些。小忍的事或是怪异相关的事当然完全没说。」
羽川说。总之,这部分算是「不痛不痒的范围」吧。
虽说不痛不痒,但是我会痛会痒。
「还有,我隐约觉得危险,所以也没说战场原同学的事。毕竟她也还没来上学。不过,阿良良木,我认为在战场原同学上学之前,你最好整理一下头绪。」
「整理头绪……」
「就是先和她讲几句话。既然是同班同学,接下来还会共处好几个月,很难毫无交集吧?」
「唔~……」
简直像是看穿我接下来打算一直把老仓当空气一样。
不知道能不能想办法在教室找到死角……
「影响班上气氛也不太好。老仓同学或许还有心结,不过既然你说已经完全不在意,那你肯定可以主动接近吧?」
天啊。
我的发言居然砸到我自己的脚。
别说接近,如果她的态度和两年前一样,她周围就是禁止进入的区域……根本不知道会踩到哪种地雷。
听说某些地雷故意不会致命,而是只毁掉脚,造成受害者更多的痛苦。
要我走这种危险禁区?
「不过阿良良木,等一下。我现在得去找保科老师,讨论老仓同学的复学手续,非得去教职员室一趟。你也一起来吧?毕竟是副班长。」
「唔……」
老仓并不是休学,所以这时候说「复学」肯定只是浅显易懂的形容方式,不过羽川暂时离开教室,我比较方便行事。何况我已经得知战场原还没上学,换句话说,现在进入教室的话,我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目光。
好机会。
千载难逢。
该在意目光的对象只有两人,我的人生还真是不可取,就算这样,现在依然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郑重拒绝羽川的邀请(就某种意义来说不是郑重拒绝,只是单纯的弃守岗位)。
「我会在你回来之前,解决我和老仓的事。」我说。「距离毕业剩下半年,我想度过舒畅的青春。」
「是喔……阿良良木也成长了耶。」
羽川佩服般这么说,不过事实差很多,我这么说也真够敷衍了。而且「在羽川回来之前解决」这句预告,当然不可能成真。
004
我进入教室。一直留给老仓的「空位」,和我的座位有一段距离,因此我内心抱持某种从容。
既然对羽川那么说了(即使没那么说也一样吧),我就不能无视于老仓,就算这样,我还是可以先把书包放在自己座位,坐下来喘口气吧。我的作战是趁著这段时间观察老仓,从她的态度与气息拟定对策。这就像是「计算速度快的家伙在听题目的时候已经在思考解答」,也就是所谓的偷跑战法,我却因而吃了一次犯规。不对,没有真的犯规,因为我没能执行这个计画。
老仓坐在我的座位。
……先不提羽川是否告诉她,总之,阿良良木历坐在哪个座位,问任何人都问得到。毕竟在这个班上,前一年三班的学生并不是只有我们几人。不对,她就算要问,也不会选择一年三班的人,会刻意回避吧。
总之,我想采取假动作出招时,老仓先发制人了。
与其说先发制人,更像是劈头给我洗礼,不过真要说的话,我对此感到不对劲。老仓昔日确实讨厌我,但真的讨厌到会像这样明显找碴吗?这几乎算是攻击了吧?和物理的暴力没有两样,如同刻意挑起战火。一时之间,我想说乾脆去坐老仓的座位(一直没人坐的空位)回应她的宣战,但这时候接受挑衅只会陷入僵局。在这种时候,我更应该当个沉著冷静的绅士。我重整心态,以不太慌张,优雅至极的脚步,如同走红毯的影星或新娘,前往我的座位──老仓所坐的座位。
不过,当我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譬喻,就代表我其实相当慌张。
「这是我的座位。」
总之我这么说。
平静地说。
尽量平静地说。
「嗯?咦?你不是老仓吗?没错,老仓!唔哇,吓我一跳!这不是相隔已久的两年前,一年级的时候同班的老仓同学吗?记得我吗?肯定忘了吧,你想想,我是座号二号的阿良良木!我的座号是二号!」
我说出的个人资料只有座号。
对你来说,我是只有这种价值的人喔。我在自我介绍巧妙藏入这种意义。
「……我当然记得。」
不过,老仓低声这么说。
声音不只是低,而是底。如同从地狱底部响起的声音。
这半年来,我遭遇各种危机,面对各种危险人物,总是被逼到生死关头(绝对不是夸饰),但老仓的声音足以令我畏惧。
这家伙无视于我累积至今的历练……不知道她这段时间是怎么走过来的。
「我不可能忘记你吧?阿良良木。」
叫恶魔名字的时候,语气应该也会更愉快一些吧。老仓就像这样怀恨在心,舍弃称谓直接叫我。与其说是舍弃更像唾弃。毫无接近的余地。
不只是禁区,简直是隔离区。
也可能只是……深邃的谷底。
「很高兴你记得我……座号二号的阿良良木很高兴。」
嘴里这么说的我,观察两年不见的老仓。说来当然,她看来成长了两年分。从「高一」变成「高三」。在我的记忆里,她某些部分还有点稚嫩的感觉,但如今这方面的细节完全消失。只是说到变化,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她的视线──瞪向我的视线。
视线。
感觉比两年前更锐利,更锋利。如果不是这两年打太多电玩导致视力变差,或许是她对我的厌恶与憎恨随著时间成长。这样的话,与其说是成长更像是负成长。成长的不只是身体,这是好事。但她为什么更加厌恶我?
这段时间,我明明没见过她……
「所以,这是我的座位。」
我耐心再说一次。
据说面对猛兽时,必须保持绝不退缩的心态。要是乱了分寸陷入恐慌,只会落得被吃掉的下场。面对捕食者的要点只有冷静沉著。
「看来你过得很好,和我不一样。」
猛兽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
然后她浅浅一笑。她亲切地让我知道,笑容不一定是在表达善意。
「但我的人生被你害得乱七八糟。」
「居然说是我害的……」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她说的难道是那场班会?慢著,这很奇怪吧?那个事件确实是老仓拒绝上学的原因,若要说这个事件害她的人生乱七八糟,我也不是无法理解她想这么说的心情,不过众人公认那是老仓自取灭亡,是她自作自受,肯定不是能够憎恨任何人的经历。还是说,难道这家伙相信「我故意陷害老仓」的那个说法?不只如此,还认为我是那个事件的真正犯人?
荒唐……虽然我这么想,但这并非不可能。这终究是个人主观认定的范围,既然是主观,认定谁怎么样都是个人自由。
如果只有一个人进行表决,永远都是全票通过。
老仓认定我是犯人的话,我就是犯人。
要是老仓认为被我陷害,就果然如她所说。
「过得很幸福嘛。」
老仓继续说。
我察觉她的说话方式不太自然。声音有点沙哑,如同颤音。感觉像是不习惯说话,无法好好调整音量。
两年没来上学的她,或许很久没和他人说话了。这样的话,以话语过度刺激她应该不是明智的做法。但我如今很难确定怎么做才是明智的做法。
我甚至觉得如今无论是「明」还是「智」都是无法套用在她身上的字。
果然应该和羽川一起去教职员室……我如此后悔,但这是悔不当初的一例。
「我真的好羡慕。我当家里蹲的这段期间,阿良良木又是用功读书、又是考大学、又是交女友,人生一帆风顺。」
「……托你的福。」
我顶多只能这样回应。
看来她果然不只是找羽川打听我的事情。「用功读书」就算了,我不认为羽川会说出「考大学」这种私事。羽川说她没提到战场原的事,但我与战场原的关系绝对不是秘密,应该有人聊到我的时候会提这件事。老仓的调查还不到令我佩服的程度。不过,是病态。
极度病态。
久违两年来上学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打听我的事情……她没想过被问到的人会留下什么印象,或是到处打听阿良良木历的自己会被人如何看待吗?实际上,羽川看过老仓的奇特行径之后就很担心,而且预先给我忠告。但我似乎正在逐渐白费羽川的宝贵建议。
……两年前的老仓也不算友善,相当咄咄逼人,却肯定不是如此无法沟通,无法好好处理人际关系的家伙。
果然是那个事件改变了她吗?
而且是朝著相当扭曲──歪七扭八的方向改变。
「……托福?托我的福?哈……一直没来学校的我,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啦,这是……」
用不著紧咬我的客套话不放吧?
也用不著咬到留下齿痕吧?
「哼。不过只要你有那个心,任何大学应该都考得上吧。」
「没……没那回事喔,我拚得很辛苦。」
老仓不只挖苦,甚至挖到骨子里的这番话,我耸肩半开玩笑回应。避免此处气氛变得凝重才是最辛苦的事,但很难说我的努力得到回报。不只是此处,整间教室的气氛都变得凝重,我甚至怀疑教室的空气都以贵金属取代了。教室里的学生没人闲聊,都看著这里。
感觉我的评价更下一层楼了。
为什么我的评价非得像是踩楼梯一样变差?
「用不著谦虚喔。至今数学依然是你擅长的科目吧?」
老仓说。如同嘲笑般说。
看不出真正意图,只有恶意表露无遗的讽刺。
「该不会觉得比我更适合拥有『欧拉』这个绰号吧?」
「…………」
在这种地方展现执著,感觉挺滑稽的,而且她是以凶狠视线这么说,就变得更蠢了。不过她的凶狠视线是冲著我来,我讲这种话也很奇怪。
「总之,与其说我擅长数学,不如说数学是我的保命绳。」
「现在也一直考满分?」
「不,满分就……」
在那之后,我连数学也没考过满分……我难以启齿。若是数学以外的科目,最近我并非没有考满分的经验,反倒只有数学无法考得完美。
内心某处,有个「不能考满分」的强迫观念。
某处……不对,这个场所非常明确。
强迫观念存在于「这里」。
「交了女友……也是多亏数学吧。」
「……?不,这终究……」
和数学无关吧?
我如此心想,却也得知老仓即使打听到我交女友,也还没查到我的女友是战场原。
如果老仓得知这件事,肯定会接著问下去。阿良良木历居然掳获高攀不上的那个「深闺大小姐」──战场原黑仪的芳心,老仓不可能放过这个消息。
这是侥幸。
或许是提供这个情报给老仓的人们,都在途中感受到危险的气息……应该说从老仓身上感受到异常的气息。
既然这样,至少得在战场原上学之前,让老仓离开我的座位。我重新下定这个决心。虽然下了这个决心,不过到头来,我的小小决心对老仓来说毫无意义。
「是多亏数学。」老仓再度说得莫名其妙。「你这种家伙,真的让人火大,再怎么恨都不够。就算抗拒,厌恶的感觉也接连涌现,是无底的厌恶之泉。」
「居然这么说……喂喂喂,你也太不客气了吧?」
老仓至此明显对我表露敌对态度,但我依然想走和平的怀柔路线出言安抚。即使如此,老仓也没收敛,表情甚至变得更严厉。
「我讨厌你。」
她清楚这么说。
这是我在两年前的那间教室也听过的话语。
「我讨厌你这种态度。什么事都想要含糊做结。想要妥协、想要打圆场。你在那时候也……」
她说到一半,把后面的话吞回去。
不,感觉是声音卡住说不出话。看起来最近好一段时间不习惯说话的她,大概是因为语气突然激动,导致喉咙稍微出问题了。
实际上,她接下来咳了一阵子。
我担心地想要接近。
「……不准碰。」
她拒绝了。
冷漠无情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想被你这种家伙担心。因为被你这种家伙担心,一点好处都没有。」
「……是吗?」
我离开她。听话离开。
然后开始思考。「你在那时候也……」老仓刚才是这么说的。「那时候」当然是「一年级那时候」的意思吧。是指我当时想要草率结束那场班会吗?
这么说来,她当时看我采取那种态度,才决定进行表决。与其说决定不如说武断……难道是对此恼羞成怒?不过「恼羞成怒」是我的见解,对她来说,这应该是正当的怨恨吧。而且如果她这两年来一直面对这份怨恨,她这样一直瞪我也是在所难免。
虽然乱来,却也在所难免。
「讨……讨厌。讨厌你。我讨厌你。」
老仓如同说服大众的煽动者,持续这么说。如同决堤般说。被自己的话语加热,逐渐为自己的话语狂热。
「也不想看见你。你这种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简直烂透了。」
「看来你真的……」
我说。
既然对方这么具攻击性,我也不得不接招。心情逐渐冷却。不需要太努力,依然在猛兽面前冷静地沉著下来。或许也可以说沉淀下来。不只是因为她讲得毫无道理,使我傻眼到内心逐渐冷却,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该对她做什么,不知道她会对我做什么,这份恐怖使我胆寒。
讨厌我到这种程度的她,在某方面来说很滑稽,所以看起来挺脱线的,即使如此,也有某种不能随便露出笑容的要素。就算真的笑得出来也只是乾笑吧。
也只是如同老仓现在挂在脸上,那张异形的笑容吧。
「看来你真的讨厌幸福的家伙。」
既然她说不想看见我,我难免想问她为什么要来上学,不过这等于是对著一直拒绝上学,如今终于来学校的她说「不准来学校」。我试著改以大众观点回避她的攻击。
但她摇了摇头,如同嘲笑我这个家伙居然说这种无聊的话。
「我喜欢幸福的家伙喔。」
她说。
……总之,无论我说什么,现在的老仓应该都会否定吧。我说左,她就会说右;我说上,她就会说下。不过,她在这方面似乎有自己的坚持。
「因为旁观就会觉得幸福。我讨厌的是不知道幸福原因的家伙。没想过自己为何幸福的家伙。」
「…………」
「我讨厌自以为是凭著一己之力沸腾的水;讨厌自以为会自然轮替的季节:讨厌自以为会自己东升的太阳。讨厌,讨厌,讨,讨厌……讨厌。我讨厌你。」
说出这番话的老仓眼神闪亮。
灿烂──璀璨得如同糜烂。
世间居然有这么恶心的光辉,我孤陋寡闻。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讨,讨……讨厌。我讨厌一切。讨厌得不得了。讨厌到无法挽回的程度。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老仓……」
我暗忖不妙。
我误会了。而且是天大的误会。
这是任何人遭受攻击时都容易产生的误会。误以为自己是弱者,被人从强势立场动粗;误以为非得反击或接受挑战,否则将会直接被打垮。不,形容成「误会」或许太过分了。实际上确实得反击或接受挑战,否则会一直被压著打。
老仓敌视我,这是可以肯定的。
她以威胁我的攻击性态度面对我,这是可以肯定的。然而事实上,我就算会一直被她压著打,我也不可能反击。
如果对方是两年前的老仓还很难说。
但现在办不到。
因为,现在的老仓很脆弱。
如同玻璃工艺品,我要是为了自保而胡乱反击,要是我的手稍微撞下去,她可能就会粉碎毁坏。如果我回嘴说「那你就别来学校了」,真的不知道会造成什么结果。面对这种危险的心理状态,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
她像是先发制人般坐在我的位子等我来,与其说是为了攻击,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体、保护自己心理,是一种防御行为吧?
完全缺乏均衡。
该怎么说,我觉得好凄惨。
曾经那么英气凌人的老仓变得这么软弱、脆弱地出现……既然这样,还不如变得更具攻击性回到我面前。
曾经对峙的敌人变弱之后回来了。谁要看这种戏码?
到了这个程度,根本算不上猛兽。
现在的老仓,就像是害怕的小动物。
反倒从老仓的角度来看,我才是狰狞的猛兽吧。
我才是捕食者。
要是碰触,虽然这边也会受伤,但那边会粉碎。
被迫非得手下留情的战力差距。
「……怎么不讲话了?阿良良木,你该不会在同情我吧?你同情我?同……同情只是一种不值半毛钱的行为……」
「不,老仓。不不不,老仓,你冷静。我离开一下,你在这段时间冷静下来吧。就这么坐在我位子就好。」
到头来,大概是我这种态度让老仓不耐烦吧。老仓激动起身了。我刚说她可以坐,她就在下一秒起身,基于某种意义来说,她这种态度始终如一,但现在不是佩服这种事的时候。
「阿良良木,你……你什么都不知道。装作一副知道的样子,却没想过自己为什么幸福,就这样悠哉过生活。你不知道,你忘记了。考大学是怎样?交女友是怎样?呵,呵呵呵,开什么玩笑!」
「所……所以说,老仓……」
我想说我没有开玩笑,但是否定这种事也没用吧。毕竟对她来说,或许我摆出正经态度是最大的玩笑话,不只如此,在对方缺乏心理平衡的时候,绝对不能否定对方。如同老仓否定我说的一切,我也必须肯定老仓说的一切。
虽然我这样认为,但老仓甚至不准我肯定。到头来,她甚至不准我发言。在我想说话时就抢话,我还没点头,她就滔滔不绝说出自己的论点与看法。
「就是因为你这种家伙在嚣张,所以我永远不会得救。我讨厌自以为只凭一己之力生活的家伙;讨厌认为只靠自己就能活下去的家伙;讨厌自负面对危机可以独力解决的家伙,讨厌宣称不用别人帮忙也没关系的家伙。我讨厌。」
「…………」
「人必须得到他人的协助才能幸福。我讨厌连这种道理都不知道的家伙,讨厌得要死。」
什么因素将她逼到这种程度?
果然是那场班会吗?
还是后来抑郁度过的两年?
或是我没掌握到的其他事件?
「我……我也认为互助很重要喔。对,人不可能只是自己救自己,嗯嗯。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喔,世间唯一不能原谅的,就是自以为凭一己之力过生活,忘恩负义的家伙。」
我大概没有拍马屁的天分。我没想到迎合对方是这么困难的事。不过我想做个最底限的辩解。现在老仓这个样子,就算是我以外的人,也不可能配合她的步调吧。
「阿良良木,不能原谅的是你。没有人比你更忘恩负义。你的『正确』只是独善其身。」
「『正确』……?」
「难道你要说你记得吗?你记得国一那时候鞋柜里的东西?」
鞋柜里的东西。
她唐突这么说。感觉像是打断现在的话题。
国一那时候鞋柜里的东西?那是什么?就算这么说,我也找不到「国一那时候鞋柜里的东西」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完全找不到。
「看吧,我就知道。」老仓看到我困惑的表情,如同夸耀胜利般说。「阿良良木,你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东西组成的。」
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东西组成的。
不知为何,这句话重击我的胸口,也可以说刺入。甚至可以说刺穿。
「老仓,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因为我讨厌意思,讨厌一切。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完蛋了吧?
说来遗憾,这种状态的人,我看过很多,也知道在这种时候,最好让对方尽量痛快发泄,不过我说「完蛋」的意思,在于这里是很多耳目的教室。
如果是某种程度的摩擦或口角,再怎么样都能解释「是我的错」收场。我可以独自承担负面评价。
然而,要是发生如此强烈,堪称恐慌的歇斯底里症状,教室众人对老仓的印象大概会跌到谷底。只会跌到谷底。光是一直没上学的她突然来学校,就已经被异样的眼光看待了。
老仓育。
得想办法让她镇静才行。
如此心想的我,如同支撑般扶住老仓肩膀。我想轻轻摇晃她,试著把我想到的事情告诉她。但我对她开口之前(当然,我说什么应该都无法让她冷静吧,这时候的我该做的正确行动,或许应该是拔腿狂奔远离这里),老仓就放声大喊。
「我明明说过……不准碰我啦!」
语气如同孩童。而且,她的行动也和孩童一样不考虑后果。
我的座位──老仓占领的座位有一根原子笔。极细原子笔。我不知道这种东西为什么在那里。不是我的原子笔,也不像是老仓的。只可能是某人「凑巧」放在那里,总之是出现在校内任何地方都不奇怪的原子笔,但老仓拿起原子笔,挥向我碰触她肩膀的手。
「…………!」
哎,虽然不是逞强(面对现在的老仓哪需要逞强?),不过老实说,我认为我躲得掉。
回忆这半年的激战,一个女高中生,而且是脆弱女高中生挥出的原子笔,我不可能躲不掉。然而笔尖刺进我的手背。
笔尖刺中我中指的掌骨,没有贯穿。我对此松了口气。如果笔尖贯穿,刺进我手掌下方的老仓肩膀,就枉费我刻意没躲开了。
我可以抱持确信断言。
要是我的手离开老仓的肩膀,躲开这一刺,原子笔将会刺入她自己的肩膀。这个动作就是如此不考虑后果,如此突发的反射动作。
实际上,这个攻击行动似乎让老仓稍微回神。
「啊……」
看得出后悔的念头。
但我无暇理会这样的她。基于两个原因,我非得迅速隐藏这个伤口。
第一个原因,当然是为了老仓的未来。虽然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粗,但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只在远方看我们交谈,只要隐藏伤口,解释成「没刺伤」或「及时停止」肯定行得通……行不通也要行得通。另一个原因非常自私(这就是解释成「没刺伤」也行得通的原因),我身上有吸血鬼的后遗症,所以这种小伤转眼就痊愈。
痊愈的过程被看到就麻烦了。
我没想到会在学校受这种伤,但总之现在──老仓愣住的这个时间点,我非得离开这里。
我藏起左手背转身,却没有踏出脚步。我停下来了。不得不停下来。不只是双脚,所有的行动都停止了。
逃避的想法与思绪都停止了。
因为,我看见她的身影──开门进入教室的战场原黑仪。
战场原以一如以往的平淡态度,以不如以往的平淡态度,看著我被原子笔刺伤的手,以及老仓。
「…………」
……这下子会变得如何?
005
仔细一看,一个疑似羽川的物体抱在战场原的腰际,筋疲力尽。这是班长罕见的稀有模样,不过从这幅光景大致猜得到原委。换句话说,我猜得到教室外面究竟经过什么样的原委,导致战场原黑仪与羽川翼现在来到这里。
恐怕是在那之后,到教职员室处理老仓复学(?)手续的羽川,不知道是还没办完还是已经办完手续,总之她遭遇前来上学的战场原。哎,从羽川现在的模样来看,真的得使用「遭遇」这两个字。当时羽川应该向战场原提到老仓来上学的事吧。毕竟羽川如同天经地义般知道老仓昔日和战场原同班,或许在交谈时也告知我正在见老仓。
羽川告知的时候或许不是很紧张,但是比羽川更深入、更近距离瞭解我和老仓多么不和的战场原,想必认为这是风云告急的情报。
然后她如同一阵风赶来这里,而且拖著羽川。看来昔日田径社王牌的腿力没有退步。是重新锻炼了吗?无论如何,战场原(与羽川)在形容为差劲透顶也完全不为过的时间点,出现在教室。
「你受死吧。」
战场原说。
请各位注意,本应改头换面的她说出这种话。这句话可能搞砸她至今累积的成果,但她就是洋溢出这种宁静的怒火。
「只有我可以用文具刺阿良良木。就算我已经拋弃这种设定,也不能忍受别人回收利用。」
你怎么是为这种事生气?
可以为你男友被刺伤的事情生气吗?
「战……战场原同学,等一下……」
羽川即使精疲力尽,依然想以班长与战场原好友的身分尽到职责,这样的她很了不起,却不足以阻止现在的战场原。
战场原大步走向这里。
以这家伙的个性,即使是地雷海,她也能毫不犹豫硬闯。
「……战场原同学。」
老仓察觉了。察觉昔日的同班同学。
战场原黑仪是体弱多病的优等生。曾经统率一年三班的班长老仓,不可能不记得这个极具特徵的同学。
我不知道昔日在班上无人敢接近的战场原和老仓是什么关系,但即使曾经处于友好关系,就算曾经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应该也不会在这时候重启这层关系吧。
气氛就是如此紧绷。
战场原这边当然不用说,老仓这边也一样。
「是喔。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老仓说。
她露出充满轻蔑感的笑容。
「你在和阿良良木交往啊,真落魄呢。」
「…………」
战场原听到这番话,似乎反而恢复冷静。说到危机管理意识与明察秋毫的能力,战场原远胜我这种人,所以她大概在这一瞬间洞悉老仓育现在的心理状态。
察觉到她多么危险──多么脆弱。
察觉到这份不容反击,基于脆弱的攻击性。
……即使如此,如果是昔日的战场原,应该会毫不在乎地杠上老仓吧。
「……羽川同学,没事了。可以放开了。」
但是现在的战场原──老仓口中「落魄」的战场原这么说。
「对不起,没什么大不了。」
「……真的没事了?」
被拖到这里的羽川姑且如此确认,并且放开她的腰……她是场中最善良又正常的人,却因而抽到下下签。
「没事了,谢谢。你挺身而出的友情,我总是心怀感谢。」
「不用客气……」
「下次换我当抱枕答谢你。」
「战场原同学,在学校讲这种事有点……」
我连忙将刚才原子笔刺伤的手藏到身后。
羽川瞬间像是想要追究,但她即使精疲力尽依然很聪明,似乎判断现在该处理的问题不是这个,将视线移回气氛紧张的战场原与老仓两人。
感觉像是新旧文具女的对决。但战场原散发的气息已经比较弛缓了。只是战场原的这份弛缓似乎更加刺激老仓的内心。
不过,对于憎恨一切的老仓来说,如今或许没有任何事物不会刺激她吧。
「什么?你说『没什么大不了』,是指我没什么大不了吗?当年没有我的照顾就做不了任何事的病人,如今变得真跩啊。」
「一下子说我落魄,一下子说我跩,你真忙啊,老仓同学。总之,你确实曾经非常照顾我。因为你会温柔照顾不如你的人。」
战场原平淡地说。有种怀念往事的感觉。
不过,我也觉得现在的她是勉强自己这样演戏。基于这层意义应该算是虚张声势,不过战场原反倒可能是为了维持自己和老仓的平衡,才会刻意虚张这种没必要的声势。
「但你现在似乎没有温柔照顾他人或病人的余力。」
「……战场原同学,看来你的病康复了?」
「是啊,托你的福。」
「托你的福」这句话似乎又惹恼老仓了。虽然我也说过,不过她似乎非常讨厌像这样当成客套话讲出来的「托你的福」。
「阿良良木立志考大学,是因为你教他功课吗?这样的话,建议你别白费这种力气喔。因为你对那个家伙做任何事,那个家伙都不会感谢你。那个家伙认为自己是独力活在世间。你再怎么尽心尽力,那个家伙肯定也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实力。」
「哎,或许吧。」
喂。
我认为这时候应该否定,但战场原或许也认为现在否定老仓的说法不太妙。或许议论看似成立,其实已经出现破绽。对我们来说,现在的问题已经变成如何收拾现在的局面。
要寻找拉下布幕的方法。
不过到头来,我们只能撕烂布幕结束这个场面──结束羽川也在场的这个场面。想到这是多么要不得的事,我就不寒而栗。
「不过,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因为我不要求回报。到头来,希望阿良良木和我就读同一所大学是我个人的欲望,所以我没有其他的要求。」
……战场原完全以自己考得上为前提(哎,她是因为几乎确定保送入学,所以才这么说吧),但是不知道究竟哪里成为导火线,大概是「不要求回报」这段话再度让老仓失去自我,她一巴掌甩向战场原的脸颊。
打耳光。
幸好附近没有文具。与其说战场原很幸运,应该说老仓很幸运吧。因为如果附近有文具,战场原就会以文具反击。所以老仓很幸运。
而且对于战场原来说,就算是以橡皮擦反击的威力,也比她现在挥拳打向老仓相同部位的反击还强吧。
「…………!」
全班哑口无言。
包括来不及阻止的我、贸然相信当事人说法而放手的羽川、远处旁观的同班同学们,当然也包括被打飞的老仓。
老仓倒地之后没有起来。
不只没起来,还一动也不动。看来这一拳完全打昏她了。
似乎可以当成石头赢布的罕见例子,但在这种场合,即使是赢家战场原,如同改头换面前毫无表情的脸上也露出「糟糕」的神情。
也是啦,用拳头打人不太妙……
「阿良良木。」
战场原以只有我听得到的音量轻声说。
「我也要昏倒,之后交给你了。」
咦?
我还没做出反应,战场原就如同朝会听校长训话时贫血倒下的学生般,当场昏倒。
发出的声音比老仓昏倒时还要响亮。
没做任何防护动作的晕倒。
这是漂亮至极,连我都无法确认真伪的假死,令人想质疑她是不是瓢虫之类的生物。就这样,这天早上的骚动,以两个女生凄惨倒下的震撼结果收场。
换句话说,得由班长羽川以及副班长我负责善后,不过后续就容我割爱吧。我是羽川翼的信徒,不想描述她忙著处理工作逐渐疲惫的模样。
006
然后回忆结束,时间轴回到现在。换句话说,我为了确认老仓奇妙发言的真正意思,在放学后造访怀念的母校七百一国中,来到这个鞋柜。
「……慢著,咦?奇怪了,依照这段回忆,没办法说明我为什么和小扇一起来国中啊?」
「真是的,阿良良木学长,您说什么啊?阿良良木学长老是说奇怪的事。我为了昨天的事来找您道谢,您就告诉我了啊?然后不才在下我就斗胆提议造访母校看看。提议之后,我虽然认为自己不能袖手旁观的心态超越本分,还是要求陪您调查。毕竟一起行动的话,我或许帮得上忙。」
小扇这么说。
是这样吗……?
不,总之,我想不到小扇说谎的理由,既然她这么说,那肯定是这样吧。和老仓那一连串堪称战斗的重逢,我居然随便告诉别人,我自己都觉得草率……或许昨天一起被关在教室,使得我稍微对小扇卸下心防。这么一来,阿良良木历面对昨天刚认识的转学生变得真擅于交际。
这样的倾向还不坏。
完全解决疑问的现在,我面对昔日自用鞋柜里,三封写给我的信。
毕业将近三年的国中鞋柜,居然有三封写给我的信,事情光是这样就已经非比寻常,而且每个信封正面写著英文字母。
「a」、「b」、「c」的字母──书写体的字母,大幅撼动我的心。
老仓育。
我想起她臭骂我的内容。这三个字母让我想起我忘记的某些事。
「这是什么意思呢?莫名其妙耶。这肯定是写给阿良良木学长的信,不过同一个人同时写三封信有什么理由吗?嗯,这也令人费疑猜。有一部动不动就被提到的推理古典名作是《失窃的信》,不过我们这种状况应该是《过多的信》吧。如果这是犯罪预告信就有趣了。」
「……不需要硬是和推理扯在一起,也用不著提到那种作品。」
我说。
是的,我回想起来了。回想到「这里」了。回想起五年前,同样面对三封信的我,后来是如何应对的。
「小扇,只要正常打开那些信封,谜底就揭晓了。」
「是吗?嗯,我看看。」
小扇说著打开信封。动作照例毫不迷惘。
虽说打开信封,却不是豪迈撕破,而是仔细撕开上胶处,看得出她身为女生的一面。五年前的我,虽然不到豪迈撕破的程度,应该也会有点粗鲁吧……她打开的是「a」信封。
「唔……?」
小扇看到里面的信纸,歪过脑袋。她不需要拿给我看,我就知道上面肯定是这么写的。
【『b』的信封是错的。要改选『c』的信封吗?】
……真的想得起来耶。
包含细部内容,一字不差。
我反倒搞不懂自己为何直到刚才的刚才都忘记。
「……阿良良木学长,这是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完全看不懂。这是暗号之类的东西吗?」
「与其说暗号,应该说是猜谜。」
「嗯?您连看都没看就在说什么啊?」
小扇说完,将信纸递给我。内容正如我的预料,稚嫩感觉的手写文字也和我的回忆相同。如果有人说这就是五年前我收到的信,我会差点相信。然而不可能有这种事。五年前的信不可能在这里。
……那么,我把那些信拿去哪里了?
我所收下,改变我人生的那些信。
我遗失在某处。
不知为何,失去了。
「阿良良木学长,您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不过这哪里是猜谜?就算信里问我要不要改成『c』信封,到头来,我也不知道『b』为什么是错的……」
「这是叫做『蒙提霍尔问题』的知名问题喔。数学爱好者都碰过的一个机率游戏。」
我对小扇说明。
说出我昔日听到的说明。
「『蒙提霍尔问题』?那是什么?天文学之类的术语吗?类似『黑洞』或『白洞』那种……」【注:英文「洞」音同「霍尔」。】
「不,『蒙提霍尔』是电视节目名称,和这个问题的内容没有直接关系。这是在机率论很常见,直觉和解答不同的那种问题。」
「直觉和解答不同?也就是悖论之类的吗?」
「哎,是没错啦……但这不是悖论,因为解答没和现实矛盾。」
蒙提霍尔问题。
有「A」、「B」、「C」三扇门,其中一扇门后方藏著豪华奖品,参加者从这三扇门选择喜欢的一扇。
选完之后,节目主持人会打开另外两扇门之中「错误」的那扇,让参加者知道。参加者得到这个情报之后,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要坚持一开始选的门?还是改选另一扇门?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的谜题。
「这样啊……」
小扇点头说。
她是擅长聆听,具备理解能力的女生,我认为这样说明已经让她知道这个游戏的概要,却也因而令她有点「所以这又怎么了?」的感觉吧。或许她无法理解这个游戏哪里刺激而诧异。
「你认为呢?」
我如同催促般,询问这样的小扇。
和我昔日被询问的状况相同。
「那个,就算您这样问……总之,我知道这个『a』信封里面的信是模仿这个猜谜节目了。」
「你会怎么做?虽然你像这样选了『a』信封,但是情报告诉你『b』信封是错的,那么你要改选『c』吗?」
「唔~……」
小扇交互看著空的『a』信封,以及没开的『c』信封。
「无论要不要改选,从机率来看不是都一样吗?」
她思考约五秒之后这么说。
总之,这个回答正合了出题者的意。不过,除非数学功力非常好,否则都会先这样回答。五年前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就算后来会知道解答,但如果『A』、『B』、『C』其中一个是对的,机率各自是三分之一对吧?除非在第一次选择之前就有人告知『B』是错的,那就另当别论。」
「是的。不过『重选』才是正确答案。要从『A』改选『C』。」
「是这样的吗?」
小扇是基于礼貌反问,不像是明显被激发好奇心。看来她就算猜错也不会不甘心。哎,何况既然机率会变,思考方式就变得有点复杂,对于没兴趣的人来说是个无聊的话题。
五年前的我对此非常好奇,不过要求小扇和我一样兴奋就有点过分吧。
「为什么变成这样?我好想知道喔。阿良良木学长,请告诉我啦。」
小扇讲得一副不想知道的样子。
很高兴她这么贴心,不过既然要贴心,我希望她装得像一点。
这样的话,我就像是不管对方漠不关心也高谈阔论的数学狂,内心会过意不去,但是省略这段说明就无法让话题回到那三个信封,所以我假装没察觉小扇懒得理我的气息,继续说下去。
假装神经大条也很费神。
「我用最常用的方式说明吧。假设这个猜谜的门不是三扇,是一百扇。先从一百扇门选出你认为有豪华奖品的门。」
「选好了。所以呢?」
「从剩下的九十九扇门之中,打开九十八扇错误的门。虽然不知道剩下的门是不是正确答案,不过如果这时候让你重选,你会怎么做?」
「在这个时候……」
小扇若有所思看向鞋柜。或许是把井然有序排列在这里的鞋柜想像成蒙提霍尔问题的图解吧。以前的我没有这种机智。先不提小扇是否对数学感兴趣,但她果然基本上是脑筋转得快的女生。
假设这些鞋柜只有一个是正确答案,自己选了一个之后,主持人只留下另一个鞋柜,告知其他鞋柜都是错的。那么……
「……总之,在这个时候,我会改选。」
「对吧?」
「可是这么一来,问题已经变了吧?」
小扇表达不满。
看来她无法接受。
不过就某种程度来说,我已经预料到会这样了……
「从三扇门选一扇,然后删除一个选项。以及从一百扇门选一扇,然后删除九十八个选项。我不认为这两个问题相同。」
「哎,也是啦……」
在这种状况,以九十九分之一的机率留下来的最后选项,当然让人觉得正确的可能性比自己选择的百分之一来得高。不过,即使用相同道理要小扇接受三扇门猜一扇的状况,从感性上有点难以理解。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不是感觉的问题,是数学的问题。
「那么,我说我听到的解答吧。」
我决定不偷懒了。欲速则不达。
到最后,这似乎才是最快的方法。
抄捷径不一定比较快吗……
「首先思考『A』是正确答案时的状况。要是改变就一定会猜错。游戏主持人在这种时候,打开『B』或『C』的门都没关系,无论如何,参加者只要改变选择就一定会猜错,没改变就会猜对。因此如果『A』是正确答案,别改变选择比较好。对吧?」
「是的,这我懂。」
「再来思考『B』是正确答案时的状况。在这种时候,参加者既然选择了两个错误答案中的『A』,主持人就一定得打开『C』的门。换句话说,参加者的第二个选择只会是『A』与『B』的二选一。改变选择就『猜对』,没改变选择就『猜错』。
既然这样,如果正确答案是『B』,改变选择比较好。」
「原来如此。总之,这我也懂了。」
「最后来思考『C』是正确答案时的状况。和刚才『B』是正确答案时的状况一样。既然参加者选『A』,而且正确答案是『C』,主持人只能打开『B』的门。这么一来,第二个选择就是『A』与『C』的二选一。改变选择就猜对,没改变选择就猜错,所以改变选择比较好。」
「是……这样吗?」
「分别想像『A』、『B』、『C』是正确答案的状况,改变选择比较好的状况有两种,改变选择比较差的状况有一种。换句话说,不改变选择,猜对的机率是三分之一;改变选择,猜对的机率是三分之二。」
当然,在参加者一开始选择『B』或是『C』的状况,后续的计算也相同。所以对于蒙提霍尔问题的参加者来说,「改变选择」是最佳行动。
这个证明让国一的我大为感动。
「是喔。嗯,我接受了。」
但小扇的反应即使不到冷淡的程度,也只有这样。
……没能打动高中生的心吗?总之,这种数学猜谜最能刺激的对象,大概是小学高年级到国中的学生吧。这么说来,我遇见这个问题的时期真刚好。
不,与其说是遇见,应该说是某人介绍给我──某人教我的。
在我鞋柜放入三个信封的某人。
「阿良良木学长,顺便问一下,这个电视节目明知如此,还是玩这种游戏?是让观众愉快欣赏参加者被人类直觉耍得团团转,做不出最佳选择的样子吗?」
「不,好像不是这样。在杂志写出来之前,节目工作人员与观众都没想到,改变选择的猜中机率是两倍。真要说的话挺不可思议的……」
实际上也不可思议。
既然这样就会令人思考,为什么会发明步骤这么奇妙的这种游戏?既然认为机率一样,这个游戏不就和正常三选一的游戏没两样吗?就算当成倒数读秒的气氛营造也很没意义。
蒙提霍尔问题正因为在过程中提供一个令人感觉不太对劲的解答,而成为著名的问题,但问题其实发生在这个不对劲的解答之前。该怎么说,就像是怪异出现在怪异现象之前,是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本末倒置。如同孩子比父母早出现,真的很不对劲。
出题的人是怎么想出这种游戏的?
「呵呵,这样啊。总之,确实是一种暗示耶。」
「嗯?什么东西怎样暗示了?」
「没事没事,我在自言自语──目前是自言自语。这部分是很久以后的事,请别在意。我整理一下吧,换句话说,套用在现在的信封,从刚开始打开的信封『a』改选『c』才是正确的吧?但我已经打开『a』的信封了。」
小扇不忘点出这个问题的天真面。哎,这部分希望她别计较。这三个信封并不是电视节目的企划。
因为寄件人──将这些信封放在我鞋柜的人,和当时的我一样才国一。
「那就打开『c』的信封看看吧,刻意照对方的意思做吧。哎呀哎呀,这是地图吗?地图上面有一些标记耶?」
小扇故意讲得像是在说明状况。她知道『c』是正确答案之后,毫不迟疑就打开『c』的信封。虽然我有点意见,但还是得效法这种行动力吧。
如果在今天早上的那场骚动,我能发挥小扇一半的行动力,肯定就不会变成那种结果。肯定能阻止老仓或战场原其中一人。
「换句话说,要去地图标示的这个地方吗?嗯……看来没有很远,但应该不是藏宝图吧。所以,『b』的信封里是什么东西?我看看。」
小扇很乾脆地也打开『b』的信封。
行动力……
她完全不想遵守法则。应该说她内心有完全不同的法则吧。足以让其他法则变得不重要的坚定法则。
「哎呀,这个信封一开始就是空的。这是猜错的意思吗?这就是蒙提霍尔问题……不过,我第一个打开的信封必须是『a』,这段流程才会成立,如果我先打开的是『b』或『c』的信封,不就变得莫名其妙吗?」
「哎,是没错啦,但这种可能性应该很低吧。一般来说,如果三个信封分别以『a』、『b』、『c』编号,大部分的人都会先打开『a』信封。」
「啊啊,说得也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嗯……巧妙掌握人类的心理耶。我的行为完全属于多数派了。看来在阿良良木学长鞋柜放这些信封的人,对自己的脑袋有自信。不过信封正反面都没看到寄件人署名。好啦……」小扇说。「接下来当然要去这张地图标示的地点吧?这是探索阿良良木学长记忆的旅程。我们是沿著阿良良木少年足迹的观光团。」
「嗯……没错。」
我一边回忆,一边这么说。
既然我已经回想起绝大部分的过程,就算观光团在这里结束,我也堪称完全不在意。换句话说,也可以在这里告知小扇,这趟旅程已经结束。不过,既然她完全是配合我行动,我身为学长或许应该跑这一趟,而且走到这一步,我实在是非去不可。
去那个地方──阿良良木少年在某个夏天,每天都会去的那个地方。
非去不可。
「小扇,走吧。前往地图标示的座标……呃,咦?」
我再度发出这种声音。因为小扇不知何时,从我的鞋柜前方离开了。看来她不等我回应就开始行动。
拜托饶了我吧。
这样我耍帅不就只耍一半?
积极也要有个限度吧?既然这样,为什么刻意向我确认行程?就算这里是我的母校,也别在旅行途中扔下旅伴好吗?我如此心想,追著小扇离开。以她的行动力,我甚至认为她已经走出校门,但她在不远处停下脚步,所以我轻松追上。
大概是在等待晚一步判断如何行动的我吧。
她在二年级的鞋柜区。
无所事事的小扇,看著写在鞋柜上的名牌。
「抱歉抱歉,小扇,让你久等了。」
虽然是小扇擅自先走,但是指责这一点也无济于事,所以我如此道歉。
「不不不,没关系喔,笨蛋。请不用在意。」
小扇回应之后,再度踏出脚步。我已经相当习惯她叫我「笨蛋」,不过突然听她这么叫还是会吓一跳。
「唔……」
我不经意看向周围的鞋柜,发现千石的名字。哎,既然那家伙是这个国中的学生,这里当然有她的鞋柜……嗯嗯?总觉得小扇在看这个鞋柜,是我多心吗?
007
我与小扇依照『c』信封里地图的指示,来到公立七百一国中不远处的新兴住宅区。民宅环绕,如同旗竿的这块建地盖了一间房屋。房屋已经废弃,所以与其说是「盖了」不如说是「废了」。以植物来形容就是乾枯在原地。不过这间废屋正是我曾经每天前来的地方。
国一的阿良良木历每天前来的地方。
「嗯。阿良良木学长,就我所知,我叔叔待在这座城镇时用来睡觉的补习班废弃大楼,也类似这种感觉吗?」
「嗯……是啊。」
位于深处的这间废弃房屋,如今确实令我想起已经拆掉的那栋大楼。真要说的话,我对两者的怀念程度差不多。不过既然这样,我明明经常去那栋废弃大楼找忍野(为了喂血给小忍),为什么那段期间从来没想起这间废弃房屋?一次也好,应该可以联想得到吧?
想到这里,我就诧异不已。
我就理解老仓那番话的意义。
讨厌自以为是凭著一己之力沸腾的水。
讨厌不知道自己幸福原因的家伙。
忘恩负义悠哉过生活的家伙。
原来如此,她说得没错。丝毫不差。我完全忘记这间废弃房屋,即使说我忘记我之所以是我的理由也完全不为过。
如同忘记父母的名字活到现在。
可耻。
不,我就是「耻」。
小扇刚才说的「暗示」,该不会就是在说这个吧?就像是怪异出现在怪异现象之前。
「感觉破破烂烂的,好危险。根本没好好管理,就这么任凭风吹雨打吧?我不是叔叔,我有洁癖,所以绝对没办法住在这种地方,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不过,当事人小扇毫不客气将我回忆中的场所贬得一文不值。哎,说我不生气是骗人的,不过直到刚才都忘记这里的我,就算生气也缺乏说服力。
死皮赖脸。佯装不知。厚颜无耻。
何况小扇是年轻女生,和叔叔不一样,所以当然讨厌这种废弃房屋。
「不过,我在这里见到的是女生喔。」
我说。
脑中浮现那个女生──那孩子身影的我这么说。
「我跟某个女生约在这间废屋见面。」
「是喔,我猜不透您在想什么。」
我感触良多地说完,小扇的回应相当恶毒,语气毫无情感。看来她非常不喜欢废屋。但她内心深处的调查意志似乎没有消退,在对话告一段落时,立刻检视废屋的门牌。
虽说检视,但门牌位置没有应该位于该处的牌子,只随便贴著古老的胶带。门牌旁边的对讲机也是不用试按就知道坏掉了。
「不过,既然有门牌的痕迹,就代表这间废弃房屋原本也是普通民宅吧?毕竟周围也都是住宅。」
「天晓得,这部分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就算那里曾经有门牌,国一时的我也完全没注意。」
小扇在这方面果然敏锐。在实地考察的时候,不需要按对讲机,也能掌握该掌握的重点。
「但与其说是实地考察,我那时候应该是为了做功课而来的。民宅吗……」
我重新仰望这间房屋。和忍野一样住过那栋补习班废墟的我这么说很奇怪,但我有所踌躇不敢入内。与其说是因为不卫生,应该说是因为看起来有崩塌的危险。
不过都来到这里了,也不能在外面看两眼就走。
不是不想半途而废。
是吃到毒料理就乾脆连盘子都舔乾净。【注:日文谚语,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
不对,以这种状况来说,应该是舔完盘子才吃毒料理吧……
「不过,当时我把这里叫做鬼屋。」
「呵呵,鬼屋吗……整个夏天都来鬼屋,总觉得这个物语开始出现怪异奇谭的味道了。」
「哎,算是吧……这是古老风格的怪异奇谭。」
我说著打开外门,进入前院。即使是这种土地也有地主吧,所以我这样或许算是非法入侵,但我如果不进去,事情就没有进展。进入这间房屋,让我同时有种没脱鞋就闯入自己内心的感觉,但我也非得无视于这种想法。
为了面对。
为了面对自己的过去。
「呵呵,人类是非得朝著未来活下去的生物,但是往事偶尔会追上来……这次应该可以这样形容吧?我也有这种经验,人们活在世间常会忘记重要的事情,然后忽然因为一些契机回想起来,让人吓一跳。呵呵呵,如果这次的怪异奇谭仅止于让人吓一跳,那就太好了。」
小扇也跟我走进来,如同踩著小跳步般轻盈在踏脚石移动,抵达玄关门口。刚才从外门角度看不到,不过玄关门把挂著一个生锈的牌子。
「吉地出售」。
下方写了管理公司的名称与联络方式,却因为生锈成红褐色而无法辨识。该怎么说,甚至想质疑这间管理公司现在是否还在。
「……到头来,我之前来这里的时候没有这块牌子。大概是从五年前的那时候到现在换过管理人吧。」
而且,管理公司或许也不只换过一两次。五年就是这么久的时间。在回忆美化的我眼中,这间鬼屋和当时没有两样,但如果是不死的吸血鬼就算了,这间房屋说穿了只是普通的建筑物,不可能毫无变化。
「鬼屋」只是我自己说的。
废屋始终是废屋。
「呵呵,说得也是。无论如何,我绝对不想在晚上过来。阿良良木学长,在天黑之前回去吧。」
「嗯,我知道。我也不打算让你陪我这么久。」
看向手表,时间是下午将近五点。
不过在这个季节,只要进入黄昏,天色就会迅速变暗,如果要「在天黑之前回去」,时间可说所剩不多。
我朝玄关门把伸手。不知道该说意外还是理所当然,门锁著,只传来打不开的手感。那么,管理这里的公司果然换过吧。
我当年过来时,玄关没上锁。
门会为我开启。
如同欢迎我入内。
「不过,看起来还是可以撬开就是了……那么,找个窗户进去吧,小扇。窗户玻璃都破得差不多了,从任何地方应该都进得去。」
几乎在我做出这个温和提议的同时,小扇已经采取行动。看来她只把我的话听一半。虽然历经风吹雨打而老旧不堪,但依然看得出是玄关大门的这扇门,小扇突然整个人撞上去。
真的假的?
就算门打不开,我也只在推理剧看过这种用肩膀冲撞的破门方式。这女生到底多么喜欢推理作品?
实际上,无论是密室或犯人躲在房内抵抗,用身体撞开紧闭的门似乎是没效率的做法。因为身体撞门的著力点太大,威力会分散。真要破门的话,集中朝钥匙孔位置踹下去比较合理(听说机动部队攻坚的时候,会拿像是钟槌的工具当成敲钟般破门)。不过,这扇玄关门似乎寿终正寝到不需要讲这种道理,高一女生用堪称娇弱的身体可爱地撞下去,这扇玄关门就轻易往另一侧倒下。
「好啦,阿良良木学长,快进去吧。邻居听到刚才的声音可能会报警。」
小扇说完匆忙进入屋内,看来她的迅速行动又加速了。我好不容易才跟上这样的小扇。总觉得这趟探索我回忆的旅程不知何时(从一开始?)就由小扇掌握主导权。
「如果警察来了,我会解释说我们迷路了,所以阿良良木学长,到时候请配合串供喔。」
「为什么讲得很熟练啊……」
我有点傻眼地回应,但小扇或许出乎意料真的很习惯这种演变。听小扇刚才的语气,她绝对不是热爱废屋的女生吧。就算这样,小扇肯定也和她叔叔一样,平常就在进行各种实地考察。那么她在现场被警察临检或是被邻居通报也不奇怪……毕竟刚才进入七百一国中的时候,她也频频在意警察会不会来。
一边提防警察一边行动,简直是表面正派的超级不良女生,但我也是一边提防相关单位一边过生活,基于这层意义,我和她没什么两样,所以也没办法以学长身分斥责。
不知道要费多少唇舌。
「放心,我会好好串供。虽然升上高中还用迷路当藉口很丢脸,但我不想流落街头。」
「不想流落街头?嗯,这是什么意思?」小扇指责我这句话。「阿良良木学长,虽然警察应该会骂我们,不过只是被临检,再怎么样也不会流落街头啊?他们基本上站在善良市民这边喔,您胆子太小了吧?」
「没有啦,因为我的爸妈是警察……」
「爸妈是警察!」
小扇反应强烈。
咦?
我为什么会说出来?
阿良良木家的双亲都在警界工作,这明明是我尽量不透露的重大隐私,是我的最高机密,我对羽川或战场原都没主动提供这个情报,为什么会透露给昨天刚认识的转学生知道?
难以置信。
我只认为是自己太松懈了。来到怀念的地方而松懈。
但我再怎么后悔,也不可能将说出口的情报收回。何况对于小扇这个推理迷来说,「爸妈是警察」这段关键字似乎真的很「美味」,她如同鱼儿上钩般追问下去。
「阿良良木学长,您为什么一开始不先讲啊?好过分,这种事居然瞒著我,这太棒了吧!」
「不,我认为这绝对不是一开始能讲的事……」
「近亲是警察,这是推理小说王道中的王道耶!天啊,我本来就认为您是可敬的学长,却没想到您是王!」
「……嗯,这种推理作品确实很多。」
我觉得真要说的话,这种设定出现在推理剧的次数比推理小说多……总之这方面的代表人物,记得是日本推理小说界的泰斗浅见光彦吧。
「什么嘛,既然这样,反倒不用担心了吧?就算有人报警,警察骑脚踏车赶过来,阿良良木学长的父母也会帮忙吧?侦讯的警察会说:『您……您居然是阿良良木警察厅长官的儿子!』」
「我爸妈没那么伟大。而且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帮儿子。」
我不悦地说。
不是不悦,比较像是难过地说。
我不太想聊父母的事,但她这样积极询问,我很难毫不说明就结束或换个话题。小扇真的是很优秀的听众。
我口风明明很紧……
「他们反倒是严格的父母,即使是自己的孩子也绝对不准违法。我小时候要是做坏事,他们就会带我到附近的派出所当作管教。」
「派出所?那真恐怖耶,可能会造成心理创伤。」
哎,应该有造成吧。
造成相当严重的心理创伤。
这也是我的过去之一,现在的我是以过去组成的。我以各种事物建构而成。问题在于我掌握──记得这些过去到何种程度。
老仓说,她讨厌不知道自己以什么东西组成的家伙。我回想起这间废屋的现在,可以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
忘记这里、忘记那个少女,悠哉活到现在的我,确实不知道自己以哪些东西组成。
如同完全没留在记忆里。
「我最近没接受这种管教,就算这样,如果我被警察带回去管束,我甚至无法预料将会面临哪种管教。最近没受过管教所以更难预料。」
如果是大约半年前,在高中吊车尾的我已经被父母放弃一半,或许用不著担心这种事,不过在这层关系终于出现和解徵兆的现在,即使是还在叛逆期的我,也不想搞砸现状。
「所以小扇,全力害怕警察吧。出现状况的时候,抱歉真的要请你扮演娇弱的女高中生。」
「啊哈哈。其实用不著演,我本来就是娇弱的女高中生……总之请放心。我再怎么说错话,也不会供称阿良良木学长硬拉我进这间废屋。」
「这也错得太离谱了吧?」
这样不只是管束,而是逮捕。
这是哪门子的错误?
就这样,我们扔著毁坏(不用说,当然是我们毁的)的玄关门,进入废屋深处。说来理所当然,我们没脱鞋。依照日式礼仪应该脱鞋赤脚入内,但是废屋不可能有访客穿的拖鞋。
走廊当然也不是洁癖小扇能走的状态,要是赤脚踩到散乱的玻璃碎片、莫名其妙的木片或金属片,以最坏的结果来说不只是受伤那么简单。破伤风这种疾病并非完全和我们的生活无缘。
「说到破伤风,阿良良木学长……」
小扇一边走一边问。比起进屋那时候,她穿过走廊的速度慢了一些。之所以放慢速度是因为屋内没电(就算有电,日光灯也全部破掉了)而阴暗,进行实地考察的她行走时还会检视周边。我也以怀旧的心情环视,所以不觉得这种速度慢到哪里去。
「老仓学姊刺伤的手背没事了吗?」
「嗯?怎么了,你担心我?」
「当然。您忠实的学妹忍野扇,不可能不担心您的身体吧?请保重喔,因为您的身体不是只属于您一个人。」
小扇说得莫名其妙。
这也是在消遣我吧。回想起来,忍野的笑话也是如此,但我实在无法理解忍野一族的搞笑品味,搞不懂他们究竟多么远离尘世。
「不用担心,如你所知,我是吸血鬼体质,已经痊愈到毫无痕迹了。多亏后来的那场骚动……」两个女生昏倒的骚动。「我被原子笔刺的这件事,大家就这样不了了之。基于这层意义,我得感谢战场原。」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因为阿良良木学长在教室里没有存在感吧。甚至会不知不觉烟消云散。这方面和两年前一样吗?」
小扇轻声笑了。
她果然瞧不起我吗?
我如此心想,继续说下去。
「到最后,老仓明明难得来上学了,今天却整天都待在保健室。」
顺带一提,战场原早退了。她肯定也被送到保健室,却趁著保健老师不注意的时候跑掉。她是怪盗吗?
「啊哈哈,这样啊这样啊。羽川学姊的辛苦可想而知呢。」
「一点都没错。我希望尽量减少这份可想而知的辛苦,才会像这样进行探索记忆之旅……总之,看来不会白跑一趟了。不过这个结果对我来说大概不太舒服吧……」
「是吗?我可以断言一件事。」小扇说著转向我。「老仓学姊因为两年前班会的事件,对阿良良木学长怀恨在心……这个推论应该不成立。」
「嗯?」
「老仓学姊以为是您陷害她,或是以为您将解答范例泄漏到读书会,因而恨您的可能性,我认为很低。您问我为什么?」
小扇愉快地说。
但我没问她为什么。
蒙提霍尔问题似乎没让她听得很高兴,不过包含上次的教室事件,这女生基本上果然喜欢「谜题」或「解谜」吧。她的洁癖或许也是因为生性想整理混乱的状况。不过这样也可以说她果然只是单纯的推理迷……总之就算我没问,听她这么说也会想知道可能性为何很低。
「很简单。因为老仓学姊来学校了。」
「啊?什么意思?」
这么说来,这也令人诧异。
是谜。
进行那次表决之后,坚持两年不上学的老仓,为什么今天毫无徵兆就突然来学校?感觉契机像是我在那间密闭教室和小扇继续开班会查出犯人,不过要找出两者的关联性应该很牵强吧。依序发生的事情并不一定有因果关系,这连蝴蝶效应都称不上。
「居然问我是什么意思?阿良良木学长……到头来,羽川学姊不是说过吗?铁条老师请产假之后,老仓学姊就像是取而代之一样来上学。」
「…………」
她说过。
确实说过。
不过,后来的骚动让我完全忘记这件事……
「换句话说,我认为老仓学姊是在铁条老师『不在』直江津高中之后开始上学。」
「……意思是那个家伙知道当时的犯人是谁?」
与其说知道,应该说早就知道。
老仓是在表决的时候,在要求全班举手判断犯人的时候,看到铁条举手而察觉吗?还是在接下来这两年,在她本人所说「家里蹲」的时期推理出来的?我不清楚。但她已经知道当时陷害她的是班导。
「…………」
对于老仓来说,就算知道这件事,事情也完全不会好转吧。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才没来上学吧。如果是我,就算知道铁条已经离开学校,或许我还是不会来上学。
基于这层意义,我认为那个家伙的内心很坚强。
「内心坚强……是吗?很难说,就我看来,老仓学姊似乎是以自虐为乐。」
「自虐……」
「她很弱喔,可以说是重量级弱者。刻意让自己陷入苦境,故意将自己逼入苦境,但是不确定她最后想得到什么。或许是拐弯抹角想自杀?就算遭遇再惨再惨的事情,她可能也毁灭得不够。」
坏心眼的语气。或许是因为小扇没见过老仓,所以才能这样恶毒批评吧,不过以小扇的个性,就算当著老仓的面,可能也敢讲相同的话。
即使知道对方脆弱到一摸就碎,或许依然会毫不留情断言。
一语断定是「笨蛋」。
「无论如何,可以确认老仓学姊没有因为那场班会,对阿良良木学长献上憎恨或厌恶之情。」
「居然说献上厌恶之情……」
别讲得像是献上仰慕之情。
不过,没错。既然这样,就算班会导致她的性格、她的性质变成那样,也不是她讨厌我的直接原因。
就是这么回事。
到头来,要是她讨厌我,从我们在一年三班教室见面的第一天就会讨厌。
当成杀父仇人般讨厌。
「『讨厌自以为是凭著一己之力沸腾的水』吗?讲得真好玩耶。换句话说,老仓学姊非常不欣赏阿良良木学长不知道自己轨迹、忘记自己轨迹的生活方式?不过追根究柢,这么说也很奇怪。忘记往事的人不是很多吗?我刚才也说过,像是国中小学时期的自己,我已经遗忘在记忆的另一头了,甚至以为自己是最近诞生的,完全没有过去。」
「居然以为自己是最近诞生的……是『世界五分钟前假说』吗?」
「不过,老仓学姊为什么只把阿良良木学长当成杀父仇人般讨厌?真奇怪,真离奇,真诡异……真恐怖耶。」
「恐怖……」
「是的,恐怖。要问原因的话……因为『相异』。」
小扇说得很像是在打趣,我完全不认为她在害怕,但她说得对。世间最恐怖的就是莫名其妙讨厌他人、攻击他人的家伙。
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所以无从应对。若要战斗,得先知道对方的正义。老仓育认为什么是正确?相信什么是正义?这趟旅程也是为了探索这个答案。
「哈哈哈,原来如此,说得真妙。不过阿良良木学长,请小心喔。虽然不理解对方的『正确』就无法战斗,但要是最后认为对方比较正确,同样无法战斗。即使认为对方和自己一样正确,或是认为自己比对方正确,只要冒出这种念头,就再也无法战斗。」
「…………」
「哎呀,不讲话了?学长觉得就算变成这样也无妨吗?还是想到老仓学姊多么『正确』,已经失去战意了?」
我不会这么说。
但我想到某件事。可能和老仓的「正确」属于一体两面的东西。
阿良良木历的错误。我自己的错误。
……然而,我还不能断言这种想法是对的。毕竟我还不能说自己已经想起所有往事,也不能说自己已经完美理解老仓想说的意思。为了掌握答案,我非得抵达这间废屋的最深处。
那里存在著我的「真实」。
肯定存在。
我该述说的物语序章与终章。
绝对不是独白,而是和「那孩子」的对白。
「早知道应该带手电筒来。」
看到我不发一语的小扇一边这么说,一边再度踏出脚步。
「如果有时间准备,我就会带我的实地考察七法宝了。这次是放学就过来,我只带著化妆盒。」
「带化妆盒也违反校规吧?」
「我刚转学过来,还不知道这方面的校规喔。」
讲这种称心话语的小扇,或许打算就这样探索屋内吧,不过对我来说没这个必要。因为只要走上阶梯,看过二楼的某个房间就够了。
所以我沿著像是踩下去就会坏掉的危险阶梯上楼,进入那个房间时,我终于得到确信。
「唔哇,这个房间连里面都很惨耶。阿良良木学长刚才说这间废屋是鬼屋,如果这间废屋会闹鬼,肯定是在这里吧?」
小扇的评论毫不留情。
大概是空气很脏,她以手帕摀住口鼻,一副真的很厌恶的表情。
「不过,姑且看得到有人想修复这个破烂地方的痕迹。像是用胶带贴住破掉的窗户玻璃,墙壁裂缝也补过。代表管理公司也有尽到责任……有过尽到责任的时期吗?」
「天晓得。假设尽过责任,也是我来这里之前的管理公司吧。因为我当时来这里的时候,窗户之类的都已经变成那样了。」
「是这样吗?」
「嗯。基于这层意义,这里和五年前没有两样。没改变。如同时间静止。」
如同昨天迷途闯入的教室。
不对,小扇讨厌的尘埃与污浊的空气,确实显示时间有在流动,应该不像昨天的奇怪现象那样真的暂停时间吧。
不过,进入这个房间,我的心一下子被拉回五年前。
这种感觉比时光旅行更像时光旅行。
「那里有个小矮桌吧?我用过。」
「用过?用来做什么?当椅子坐?」
「不对……」
「到头来,我不太懂。」
即使那张矮桌真的曾经是椅子,小扇曾经宣称不想坐别人坐过的椅子,因此不可能坐在边缘磨损又骯脏的那张矮桌。这里看起来应该可以用脚踢开杂物腾出可以坐的空间,我五年前就是这么做的,但是现在这么脏,我也觉得坐在地上不卫生。
五年前的我,连这种事都不在乎吗?
孩童就是这么天不怕地不怕。
「阿良良木学长为什么整个夏天一直来这间废屋?这个行动太神秘了。您是热爱冒险的小学生吗?」
「热爱实地考察的高中生没资格这样说我。到头来,小时候的行动都很神秘吧?尽是无法说明的行动,不知道当时为何做出那种事。思考模式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而且现在或许也是如此。
不是孩童与大人的差异,是过去与未来的差异。
在十年后、二十年后回顾往事时,十八岁阿良良木历的行动也充满谜团吧。到时候的我肯定会歪过脑袋,诧异这时候的我为什么会在废屋里,和刚认识的转学生聊自己的事。
……我现在就觉得这样很奇怪。
是现在进行式的谜团。
真是的,为什么我在小扇面前这么管不住嘴巴?即使是可以随便说谎敷衍的事情,只要她问了,我还是会回答。
在我察觉的时候已经答完了。
擅长聆听的小扇也擅长询问吗?忍野那个家伙也是,即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依然擅长话术。他的侄女小扇或许也是如此吧。毕竟打听也是实地考察的重要要素。
无论如何,我说出来了。
五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事。
遇见的人,做出的事。
阿良良木历是以什么成分组成的。
述说。
说出这段物语。
008
五年前。
说到阿良良木历国一时期是怎样的家伙,老实说无法断言,总之唯一能确认的就是不像现在这么别扭,是个率直、纯真又诚挚,说穿了就是个平凡的孩子。
随处可见的平凡孩子。
或许有人会说我说谎,不过实际上,还没进入叛逆期,甚至还没变声的男生大多是这样吧。我也不例外,如此而已。因为是我自己的事,我当然会认为自己是个特别的孩子,不过回顾往事就会发现,嗯,我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孩子。是分布于日本全国各处的平凡孩子。
阿良良木少年当然未曾想像将来会被吸血鬼袭撃,导致身体残留不死特性。如果要在平庸的他身上找出某些特别的要素,大概只有他父母是标榜正义、和平与安全的警察吧。我在他们的影响之下,培育出自己的人格。
长大成为阿良良木历。
不知道是必然的成果,还是直到这一步都很成功,基于这层意义,阿良良木少年的正义感比其他少年强。
啊啊,是的。
虽然不想承认,不过阿良良木少年是正义感强烈的国中生,和我应该宠爱的妹妹们──火炎姊妹差不多。不过我不像她们具备危险的行动力,也没有那种暴力(火怜)或城府(月火)。进一步来说,相较于能出动组织的火炎姊妹,我是个人行动派。以特摄英雄举例,那两个家伙是超级战队,我则是假面骑士。
……火炎姊妹如果是光之美少女,我就可以更宠爱她们,比应该宠爱还要宠爱了。总之,我之所以看火炎姊妹的正义活动不顺眼,之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否定她们的行动,部分原因在于我会回想起昔日的自己。
同族厌恶──近亲厌恶。
爱恨交错。
不对,真要承认的话,我或许单纯在羡慕她们。我在高一完全失去的正义与正确,那两个家伙至今依然相信。
这个世界存在著正确的事物,是任何人怎么看都正确的事物,多少人联手都无法否定的事物。相信这一点的她们,至今依然率直、纯真又诚挚。
和我不同。
和我大不相同。
……哎,她们迟早会和我一样碰壁吧,所以我认为到时候非得以哥哥、前辈以及先驱的立场,尽量扮演柔软的缓冲,不过这是今后的事。
我现在该说的是过去的事。五年前的事。
父母教育成功的阿良良木少年顺利升上国中,认真勤于向学。不过在第一学期即将结束时,他有点慌张。或许不是有点,而是相当慌张。因为不久前发回来的期末考卷成绩不是很理想。
总之,虽然结果没有那么悲惨,却看得到徵兆。最重要的是当事人最清楚一件事。
这样下去不妙。
这是危险区间。
总归来说,从国小升上国中,课程内容的水准提高,使得他开始难以跟上课程进度。
期中考还位于国小课程的延长线上,不过到了期末考,感觉像是国中的课程内容试完水温开始拿出全力了。尤其是数学。
从「算数」改名为「数学」,难度三级跳的这个科目,矗立在阿良良木少年的面前。
如果是现在能分辨个中酸甜苦辣的我,或许不会把事情看得这么严重,可以切换心情期许自己第二学期再努力,不过现在说的是五年前还没扭曲,也就是还缺乏弹性思考的阿良良木历。
他认为这样下去不妙──这样下去无法贯彻「正确」。虽然他陷入困境冒出的念头,应该没有具体以文字形容的这么严重,但对他来说,没能完成「学习」这个正确的义务,是比考试成绩更耻辱的一件事。
我刚才说这个时期是「父母教育成功」的时期,不过基于这层意义,他们的教育或许失败了。彻底进行过度重视「正确」的教育,或许确实能让孩子不会做坏事,却会教出一个不允许失败的孩子。教出一个失败时可能会过度自责,就这样一蹶不振的孩子。实际上,我高一时就变成这样,直到现在。
总之,我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憎恨父母。不可能憎恨。虽然留下各种心结,至今也依然害他们担心,不过多亏羽川与战场原而重新站起来的我还是受到他们的支援,而且关于教育孩子的手法,父母教育我犯下的失败,已经在教育两个妹妹的时候修正了,所以如今我无从抱怨。
既然这样,我信奉「正确」的这颗心,为什么直到高一的七月十五日都没有屈服,为什么没在国一的这时候因为成绩不好而粉碎?因为放学时,我的鞋柜放了三个信封。
「a」、「b」、「c」。
正面写上书写体字母的三个信封。
请各位不要责备,我刚开始以为这是情书。以为是三封情书。以为自己原来很受异性青睐。这是国一学生的心态。
当时的我不认为正面写著英文字母很奇怪,老实说,光是这样,我就在瞬间差点忘记期末考成绩不好,但信封正面字母和背面「阿良良木同学收」的笔迹一样,我察觉这三封信似乎是同一人写的,感到诧异。
为什么同一个人写了三封信放进鞋柜?无法合理说明,也就是和「正确」无缘的这个状况令我混乱。
但是无论如何,这份混乱只到打开「a」的信封为止。看完「a」信封里的信件内容,就知道这是某种猜谜。
当时的我不知道蒙提霍尔问题,不过突然遇到的这个问题引起我的兴趣。与其说引起兴趣,不如说引起好奇。我稍微思索之后,打开「c」的信封。
当然不是计算过机率,认为这时候变更选择是最好的做法,才从「a」改为选择「c」,他不是这种天才少年。只是在面对这种问题时,不经意觉得变更选择才是正确做法,如同看透出题者的意图般,打开「c」的信封。
这样正如现实的蒙提霍尔问题,是以出题者意料之外的形式解谜。这个选择不太能受到赞赏,以结果来说却是正确答案。不对,这也是两回事,就算不是正确答案也没关系。反正不管是不是正确答案,我到最后还是会忍不住将「b」与「c」的信封都打开吧。因此无论如何,我都会前往「c」信封里地图指示的那个场所。
明明是寄件人不明的信,为什么冒失地依照信里的指示,在放学途中绕路到其他地方?这个问题很难合理说明。我现在回想起来,也不免认为当时应该别管这种怪信。
不过,他──阿良良木历想知道。
好奇心。
爱好奇妙事物的心。
「爱好」的情感。
并不是理解到这个谜题的意图,也不知道这封信的意义,不过正因如此,他想知道。
想知道这个谜题的意图、这封信的意义。
稚嫩的求知好奇心,引导他来到新兴住宅区的废屋。这是阿良良木少年首度前来的区域,不知道这种身处存在著废屋。
当然,眼前的光景终究吓到他了。
他一瞬间想要回家。他莫名害怕废屋。
虽然没有「禁止进入」的告示,却认为这里应该是不能进入的地方。习惯那栋补习班废墟的现在,看到这种废屋应该没什么好怕的,但当时终究才国一,内心还无法承受这种像是单独试胆的挑战。
信奉正确、信仰正义的他,对抗邪恶时并不会感到犹豫(现在回想起当年的个性还是会脸红),但是内心还没有坚强到能够面对恐怖或黑暗。
敢无条件将所有正确事物断言为正确的他,无条件地害怕所有恐怖的事物。
要是在这时候回家,这个故事就会在这里结束,但是没有结束。我极度庆幸没有结束。
「阿良良木同学,你来啦。」
废屋里出现一名少女。
现身了。
「既然来到这里,代表你解开信的谜题了?」
「…………」
我语塞没回答,是因为愣住了。破破烂烂的废屋里出现娇怜少女,这种幻想又倒错的情景过于超脱现实,使我说不出话。
甚至以为自己不知何时迷途闯入异世界。
少女的身影虚幻到像是透明,在我眼中,少女彷佛幽灵。
所以,是的。
我将这间废屋称为「鬼屋」。
「我……」
后来,我甚至忘记孩童爱面子的心态,老实回答写信的这名少女。
「我没解开。虽然换了选项,却不知道为什么选『c』是对的……」
「这样啊。」
对于像是表明「以直觉乱猜」的这个回应,少女丝毫没有失望的样子,露出甜美的微笑。
非常幸福的笑容。
「那么,先从这个问题开始解说吧。阿良良木同学,进来吧。」
「咦?」
「来学习吧。一起变聪明吧。」
009
「是喔……啊哈哈!」听到这里,小扇笑了。「该怎么说,真滑稽耶。真是的,如果不是出自我崇拜的神原学姊心目中的主人──阿良良木学长口中,我真想断言这段浮夸的回忆只是妄想的产物。」
「说我的回忆浮夸就算了,相对的,先收回我是神原主人的设定,这是那个家伙妄想的产物。」我暂时中断话题,回应小扇。「我与神原是健全的学长学妹关系。」
「呵呵,这样啊。我也想和阿良良木学长成为这种关系。那个……刚才说到哪里?总归来说,写信给阿良良木学长的人,是从这间废屋出现的幽灵少女?」
「错了,不对不对,不是这样。我和怪异扯上关联,是高二到高三那年春假被吸血鬼袭击开始的。少女不是幽灵,是活人。不是闹鬼,她只是比我早来,在废屋里面等我。」
我连忙说明。
刚才讲得令她误会了,这样我没资格当叙事人。
「总之,仔细看肯定就会知道。应该说原本只要看一眼就会知道。因为那个女生穿著我的母校──刚才那间七百一国中的制服。」
「穿制服。那个,这么说来,您刚才说寄信的是国一学生吧?也就是说……这个女生和阿良良木学长同学年?」
「就是这么回事。」
嗯。
姑且是这么回事吧。应该。
「换句话说,阿良良木学长让一个女生在这种废屋等您?您从那个时候就是罪恶深重的男人耶,是女生杀手。」
小扇随便消遣我几句。
如果要消遣,希望她可以好好消遣我。
「到头来,这些信封都是情书是吗?叫阿良良木学长来到四下无人的地方倾诉爱意,这就是那个女生的刁钻战术?」
「居然说倾诉爱意……」
她的说法真怪。
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
「不是情书。当然也不是什么刁钻战术。到头来,无论是不是同学年,我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生,以往没有任何交集。」
「嗯。法律也没规定没交集的对象不能写情书就是了。真要说的话,反倒是素昧平生的对象容易写情书。不过,用数学的某某问题引起学长的兴趣,这种信要当陈情书果然怪怪的。」
「是啊。实际上也完全没这样演变。依照她自己的说法,她写过同样的信给好几个人,不过收到这些信又来到废屋这个会合场所的只有我。」
「随随便便就过来吗?」
「随随便便……哎,算是随随便便吧。」
或许应该说漫不经心。
真要说的话,这样极度缺乏危机意识。
依照信中指示来到废屋,后来又接受陌生少女的邀请进入废屋,小孩子这么做很危险。缺乏戒心与见识也要有个限度。不过,正因为当时做出这种危险的行动,才造就现在的我。
「至少如果没有那个夏天,我的数学应该很差,应该会讨厌数学,也考不上直江津高中吧。」
这么一来,也不会认识羽川与战场原。虽然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肯定会和现在的我完全不一样。
……这令我不寒而栗。
「原来如此。我觉得我也隐约看出端倪了。看出老仓学姊究竟想对阿良良木学长说什么。不过前因后果还没好好连结起来。贸然判断会过于心急,我还是先听愚笨的阿良良木学长说完这段往事吧。」
「嗯……我想也是。因为接下来才是重点。」
「话说阿良良木学长,您就老实承认吧。我不会因为这样就瞧不起您。就算您满不在乎来到这间废屋纯粹是基于好奇心,您接受邀请进入废屋,是因为那个幽灵少女很可爱吧?」
「不准把别人的回忆贬低成想入非非!」
「哎哟~」
我语气变得粗鲁,小扇却没有害怕,不以为意。
「国一男生应该都是这样吧?认为女生只要可爱就好吧?这部分我不会让步喔,如果不是这样,阿良良木少年应该也会稍微提防才对。比方说,如果从废屋走出来的是强壮的强盗,您会听话进屋吗?」
「无论在任何状况,只要出现强壮的强盗,我都会想办法逃走。」
「所以,那个幽灵少女很可爱吗?」
小扇如此询问,如同这一点是这次调查最重要的部分。
想入非非……
「可爱的女生邀请一起用功、一起变聪明,我认为男生大多都会一口答应。实际上就是这样吧?虽然讲得像是佳话或鬼故事,但重点在于女生可爱得不得了对吧?」
「好吧,我承认并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心态,所以小扇,追究到这里就好。」
我投降了。感觉这段回忆被弄脏了。
不过,这是我直到刚才都忘记的往事,所以没什么弄脏不弄脏的吧。
「不过小扇,我要为了我当时的名誉声明一下,她说要为我『解说问题』,这句话确实也很吸引我。基于这层意义,那些信完全符合我的喜好,我甚至不敢相信有人会无视于那些信。」
「不敢相信吗……不过,我应该会无视就是了。」小扇冷漠地说。「总之,让我听这个故事的后续吧。阿良良木学长那年夏天的艳遇。神秘少女与阿良良木学长这场密会的后续。」
「…………」
形容为「艳遇」令我不以为然,但我更不喜欢「密会」这种字眼。如果据实形容当时的状况,或许应该形容为「密会」,但我自认没有那么偷偷摸摸,也完全没有内疚或昧著良心的部分。
所以,我与少女从那天开始进行的聚会,应该以这个词来形容。
「读书会」。
010
「……所以,从『a』信封改选『c』信封,猜对的机率比较高。猜对机率多一倍。这叫做『蒙提霍尔问题』。」
听完少女这段说明,我终于懂了。同时,我有种想大喊的心情。
太有趣了!
我心想。
从小学到现在,我第一次觉得学习很「有趣」。我认为考出好成绩是正确的事,却不曾认为是有趣的事。真要说的话,考九十分比考八十分高兴,不过这种喜悦果然和「有趣」不一样。
然而,我听完她的说明,体认到「有趣的学习」是存在的。我认为这次学到的东西比至今学到的一切更有价值。我之所以这么认为,当然也是因为少女教得很好吧。
像是「蒙提霍尔问题」这样,正确答案违反人类直觉的问题,在教学时很难让对方理解自己想传达的意思。想教给小扇却失败的我就是最佳例子。
「真有趣!」
我说了。亲口说出来。
这是我闹别扭之前的事,是我受挫之前的事,是我吊车尾之前的事,这时候的我还是纯真的少年,对待他人比现在友善得多,即使如此,也不会像这样率直表达心情给初次见面的对象。
所以,我当时应该是觉得非常有趣吧。
而且也受到震撼。
原来「学习」也可以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未曾这么想过。甚至认为抱持这种想法违反道德,是一种罪恶。
举个例子,标榜正义的警察(可以是我的父母,也可以是其他警察)被问到自己为何坚守岗位时,如果回答「因为有趣」,应该免不了遭受批判吧。要是推动国家运作的政治家说「政治很有趣」,可能会因而辞职下台。
同样的,不可以说「学习」是有趣的事。「学习」不应该是有趣的事。
我直到当时都这么认为。
然而实际上,少女的解说很有趣。
有趣到令我想大喊。
或许这很像第一次关读小说时的感觉。漫画是有趣的读物、小说是正经的读物。隐约如此分类的心被打碎时何其痛快。
国中数学课当然不会出蒙提霍尔问题,换句话说,这和学校课程没有直接的关系,然而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
回过神时,我如此询问少女。
「类似这样的问题,还有别的吗?」
「有喔,很多。」少女微笑回答。「如果阿良良木同学愿意更喜欢数学,愿意一直喜欢数学,无论你想学多少,我都可以教。」
我好开心。这番话令我好开心。
坦白说,期末考的结果那么凄惨,阿良良木少年已经几乎要讨厌起数学了。这门学科如今和小学时代擅长的算数完全不同,使他生厌。但他现在将这种事忘得一乾二净。甚至认为自己从出生就热爱数学,而且这份想法从未中断。
就算是孩童的想法也有点极端。
我自己都这么认为。
虽然是内心想法,但如果看到心态转变这么快的家伙,我或许会对这种人说教,不过我当时二话不说承诺今后会喜欢数学,少女丝毫没露出厌恶表情。
「那么……」她说。「明天起,我们在这里一起学习下去吧。」
一直喜欢数学。
从结果来说,我一直遵守这个承诺。因为我进入直江津高中之后,即使后来成绩吊车尾,也只有数学成绩维持一定的水准。
然而,我直到不久之前都忘了这个重要的承诺。
忘记原因,只做出成果。
这样该怎么评论?
「今天很晚了,所以只出功课给你。阿良良木同学自己思考这个问题,想出答案,明天放学之后过来这里。」
「咦?啊啊,嗯。」
今天到此为止,我觉得有点扫兴,但是明天与明天之后都会继续下去,这份期待更胜于扫兴的心情。
「绝对喔,绝对要来喔。不要对数学觉得腻喔。」
「嗯,知道了。」
「那么,我出题了。」
少女说著,从口袋取出五张卡片。看来她预先准备了「功课」给阿良良木少年做。
卡片似乎两面都写上数字、符号、英文字母或汉字。少女不让阿良良木少年看到卡面,就这样将卡片并排在废屋地上。
「这里有五张卡片。如果要证明汉字卡片的另一面一定是数字,至少要翻几张卡片?」
011
「啊啊……我在其他地方听过这个谜题,但我忘了解答。」小扇歪过脑袋思考。
「记得重点在于数字的另一面可以不用是汉字吧?总之我没什么兴趣,但您再度被这个谜题射中内心吗?国一学生的心接连被两根箭射中?」
「这说法……」
总之,她说的没错。
若要形容为接连射出的箭,那么这两根箭射得很漂亮。
收下功课,从废屋回家,依照约定独自思考之后想出答案时的快感,使我更加沉迷。
讲得简单一点,我因而成为数学的俘虏。
「俘虏吗……嗯。我原本期待听到学长小时候的小小浪漫史,不过内容开始变貌了,感觉像是国中升学补习班的宣传漫画。」
「实际上,从客观角度来看,确实像是在上补习班吧。从第一学期末到暑假结束,我每天来到这间废屋,一直和神秘少女一起学习。」
与其说一起学习,正确来说,只是少女单方面教我数学。而且是和学校课程没什么关系的「有趣数学」。
人类史上最美丽的公式──欧拉恒等式,也是她教我的。即使是现在,我依然能凭空说明这些在学校派不上用场的「数学」。
在这里学得的一切,我完全没忘记。
我只忘记一件事。
只忘了教我这一切的少女。
「……所以,我个人不太觉得这是在学习,只像是每天来这间废屋玩……真要说的话,这里是我和那个女生的秘密基地。不对,应该说秘密补习班。」
「补习班啊……说到补习班,我叔叔住过一阵子的废弃大楼,以前也是补习班吧?」
「嗯。听说一直努力到数年前,不过后来别间大型连锁补习班来抢市场,他们被压迫到经营困难就倒闭了。」
「经营困难吗?危急到火烧屁股,而且后来成为废墟的大楼真的失火,总觉得令人无言耶。」
「…………」
不对。
我难免觉得刚才是小扇牵强附会,讲得令人无言……
「要是扔著这里不管,这里或许迟早也会遭遇这种灾难。废屋被无名火烧光是常有的事。不过看这个样子,大概还没烧掉就垮掉了。我实在无法相信有人几乎每天都在这种地方开读书会。」
「哎,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很奇怪就是了……无论是公营图书馆或学校图书室,我认为要换地方应该不愁没地方换。不过那个女生坚持选择这里,她说只会在这里学习。」
隔天。
我解开少女出的功课(在这个时间点,当然是说阿良良木少年自己想到的答案,不过后来确定答对了),两人在废屋房间集合的时候,她如此宣布。总是温柔又娇怜的她,只在这个时候严格要我允诺。
若要让这场读书会继续下去,我必须接受三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读书会的场所必须是这里──这间废屋二楼最深处的房间。
「三个条件……?哎呀哎呀,状况变了耶,这不是很奇怪吗?她前一天不是才说过吗?只要阿良良木少年愿意更喜欢数学,她不是愿意一直教下去吗?这样很奇怪吧?很矛盾吧?言行不一致耶。这样的物语有破绽。」
「你在这方面挺啰唆的……不过,我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这样,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不过事后追加条件也是人类常见的行动吧?」
再说一次,对方是国一女生,和我同学年的「某人」,绝对不是拥有正式执照的补习班老师,所以就算后来追加条件,也不会违反服务章程。
「话是这么说没错。所以,她出的另外两个条件是什么?付家教费吗?如同您付月薪给战场原学姊与羽川学姊那样?」
「不准散播谣言。我没付什么月薪给战场原或羽川。」
「啊啊,说得也是。不求回报是战场原学姊的原则。羽川学姊在这方面肯定也大同小异吧。」
「…………」
不过回想起来,这家伙明明还没见过战场原与羽川,却莫名讲得好像跟她们很熟。就算是从忍野或神原那里听来的……
「但您坚称没付钱也很好笑。如果您说支付的不是月薪而是感谢,那就更好笑了。」
「……第二个条件,在这里举办这种读书会,是只属于两人的秘密,不可以透露给任何人。然后第三个条件是……」
不可以问我的名字。
不可以调查我是谁。
除了数学问题,不可以问我任何问题。
「……以上。」
「那个女生是数学精灵之类的吗?」
小扇说出率直的感想。
总之,她这么想也在所难免。当时的我慑于少女散发的气息,又沉迷于数学的乐趣,所以没有这种想法,不过像这样整理她的言行,就觉得果然像是虚构的故事。
她的言行举止,如同超脱现实的奇幻世界居民。
「当时有没有问她为什么开出这些条件?为什么选这间废屋当成密会场所、为什么不能透露读书会的事、为什么不能调查少女的真实身分,您问了吗?当然问了吧?」
听小扇的语气,感觉得到她主张身为调查员不可能没问这些问题,不过说来抱歉,我阿良良木历并不是调查员。
「因为这样违反第三个条件。」
不可以问少女任何问题。
「所以我没问。我当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接受这些条件。」
「要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数学就没办法成立吧……阿良良木学长是轻易就会被人诈骗的类型耶。」
「但是反过来说,那个女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要求。真的完全没有。只要求我遵守三个条件,以及一开始说的请求。像是家教费、月薪还是学费,这种东西她完全不要。她这样单方面教我好多,我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我某天带了零食过去,但她坚持不肯吃。」
我这么做不是在要求回报。
我啊,只要阿良良木同学愿意喜欢数学就好。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要求。
能够教你数学,我很幸福。
所以答应我。
要一直热爱数学喔。
「她这么说。」
「越来越像是数学精灵了……与其说是升学补习班讲座,更像是『看漫画学数学』的感觉?还是充分将数学知识活用在诡计里的理科推理作品?」
「这个故事当成理科推理作品应该有漏洞吧。因为太不合理了。毕竟这场读书会在某天突然结束,而且留下谜团。」
「留下谜团?」
「也可以说增加谜团。总之,我接受她开的所有条件,后来每天都来到这间废屋。」
「完全是每天?风雨无阻?」
「完全是每天。风雨无阻。」
「是喔……真彻底耶。」
小扇一副佩服的样子。
我也一样,即使是自己述说的往事,也惊讶于这居然真的是自己的行动。即使是努力准备考大学的现在,也不像当时那样全神贯注地学习。
在这里向她学到的东西,严格来说当然不是课业内容,真要说的话是国中生会喜欢的领域,比起数学更像杂学。换句话说,如同沉迷于游戏的孩子。
这么说来,火怜与月火那对火炎姊妹──当时她们还是小学生,还没得到这种绰号,总之那两人曾经抱怨我一升上国中就突然不太配合她们,不再和她们一起玩。
最近,兄妹这方面的不合也逐渐改善。我原本以为自己这种变化,单纯是国小升上国中时常见的心态变化,不过仔细想想,当时「不太配合她们」或许是因为这个夏天我每天都默默出门前往某处吧。
很可能是这样。这就代表当时的我如此沉迷于数学,沉迷到没关心周围,甚至是家人。
「沉迷到无法顾虑周围,换言之就是影响到私生活,这么一来,这个故事就开始变貌了。至少比起佳话更像是鬼故事。没问题吗?」
小扇有点担心地说。所以客观来看,即使是倾向于看好戏的她,这个事态也令她担心吧。
「不过当然没问题吧,不然阿良良木学长现在不会实际存在于这里。」
「要是一直持续这样,或许就有问题了。但我刚才也说过,这场读书会在某天突然结束了。」
「结束了?」
「嗯,唐突结束了。是暑假最后一天的事。当天我一如往常来到这间废屋,不过……」
012
阿良良木少年一如往常来到这间废屋,不过总是比他先在这里做好读书会准备的少女,仅限于这一天没来。
仅限于这一天没来。这一天第一次没来。
虽然觉得怪怪的,不过既然一直举办读书会,一直约在这里见面,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状况吧。阿良良木少年就像这样悠哉认定,决定先就位等她。
肯定是她在今天读书会要教的「数学」得花时间准备,所以会比平常晚到。阿良良木少年甚至抱著这种如意的想法满怀期待。然而过了再久、等了再久,她都没有出现。
到了太阳下山,阿良良木少年终于晚一步开始调查废屋内部,但是少女不在屋内任何地方。看来不是躲在某处想吓阿良良木少年。
到最后,阿良良木回到最初的房间──二楼最深处的房间,在这里度过暑假的最后一夜。接受父母教育,以「正确」为宗旨的他,这天首度没报备就外宿,但是说来遗憾,这份努力白费了。
第一次的擅自外宿徒劳无功。
即使天亮,她也没出现。
由于一定要上学,所以阿良良木少年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离开废屋。结束始业典礼回家之后,他当然打算再度──在今天再度来到这间废屋,却隐约觉得同样肯定是白跑一趟。
因为他在废屋度过的那一晚,在矮桌背面发现一个信封。阿良良木少年与神秘少女用来学习的矮桌背面,以胶带粗鲁贴著一个信封。和昔日放在阿良良木少年鞋柜的信封相同。
信封是空白的,正面没写英文字母,也没写收件人与寄件人,但总之是相同的信封。而且,里面是空的。
和当时的「b」信封一样。
是空的──是「错误」的。
国一的阿良良木历没有聪明到理解个中意义,或许这个信封根本没意义吧,但他隐约冒出一种想法。
今后,我再也无法在这里向她学习「数学」了。
我有这种预感。实际上,这个预感成真了。
这天当然不用说,隔天之后,我也一直在约定的时间依照约定来这间废屋,但是她再也没有来到这里,让我学习到数学的乐趣。
但我还是一直来到这间废屋。
没有死心,坚持一直来到这间废屋。
即使如此,依然不知不觉越来越少来了。
说到可能的远因,大概是我已经知道自己的同年级同学之中没有那名少女。
基于少女对我开出的第三个条件,即使她不再出现,我也好一段时间没有调查她的真实身分,但我终于忍不住开始到别班调查。
我的人际网路本来就不广,所以只能消极地偷看别班教室调查,然而不只是同年级,高年级也没有我整个夏天一直见到的那名少女。
她身穿七百一国中的制服,别著一年级的校徽,又能在我的鞋柜放信,所以我理所当然般把她当成同年级的同学,然而她实际上不在校内,所以她或许是校外的人。
别说校外,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少女是出现在鬼屋的幽灵──虽然并不是当真这么认为,但她如同不曾存在般完全消失,所以阿良良木少年……是的,畏惧了。
害怕。
大概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认为她恐怖吧。
所以,他不再接近废屋。
所以,他忘了少女。
然而,从少女那里学来的数学,是阿良良木少年唯一没忘记的东西,而且第二学期之后,阿良良木少年的成绩以数学为中心改善了。
换句话说,基于某方面的意义,他的生活只是回到造访废屋之前的状态,放长远来看或许毫无改变,却也有一件事确实改变了。
在这之后,阿良良木少年也大致贯彻追求「正确」的态度,有时候也因而失控,因而尝到苦果,但是唯独在数学这个领域,他追求的是「乐趣」。
如果没有这份依靠,经过那场班会,他的「正确」肯定会粉碎吧。他的心肯定什么都不剩吧。
向那个女生学到数学的乐趣、人生的乐趣、世界的乐趣,才造就现在的我。
我是由那个夏天组成的。
013
「咦?可是总归来说,那个神秘少女是老仓学姊吧?」
小扇附和般说,一副要将各种东西搞砸破坏气氛的样子。仔细一看,她是一边看手表一边讲这么问。她是女生,或许家里有规定门禁时间,但是既然她自负是推理迷,希望她至少在这种解谜场面可以正经一点。
「不不不,阿良良木学长,这不到解谜的程度吧?依照这种剧情进展,如果这个女生不是老仓学姊,反倒是过度误导了。听众会抱怨这样不公平喔。但如果这个女生的真实身分是我,就某方面来说挺有趣的。」小扇说。「虽然说好读书会是秘密,不能透露给任何人,但学长毁约了。和那个知名的雪女传说一样。」
既然读书会已经单方面结束,续办读书会的条件就没有理由遵守了,但我个人实在很诧异自己为什么会对小扇讲这段往事,所以小扇这番话听起来不太像是在开玩笑。
不过,小扇当然不是那个少女。
小扇的笑容和少女的笑容完全不像。
「因为啊,我询问这名少女外表的时候,您几乎都没讲。换句话说,应该是之前已经登场,只要说明外表就猜得出来的人物。」
「原来如此。」
所以她姑且推理过了。就算这样,这确实不到解谜的程度。
「如果这名少女是战场原学姊,就是最有趣的状况了。」
「不有趣吧?」
很抱歉,这时候的战场原是田径社社员,处于很忙碌的时期,没有余力为了别校的我开数学课。那个夏天不知道她跑了多少里程数。
「那么小扇,暑假结束之后,那个女生──少女老仓不在七百一国中,这件事你要怎么说明?你要怎么证明少女不是数学精灵?」
「要证明精灵不存在挺费力的,但是用不著采用『少女是数学精灵』这种奇幻假设,也可以说明您为什么在第二学期找遍七百一国中都找不到她。因为她转学了。」
小扇很乾脆地说。
她自己也是转学生,所以似乎不认为这是什么罕见的特例。
「因为转学了,所以您在学校,就算去偷看高年级教室也找不到她,她也不再出现在读书会。与其说是别校学生穿阿良良木学长学校的制服──假设这个女生是战场原学姊,就会是这种状况了──擅自偷偷入侵别人学校,把信封放进陌生人鞋柜,当成她转学会比较容易说明吧?不过这个推测有唯一的漏洞。」
我还没指出这个漏洞,小扇就自曝弱点。
「也就是说,老仓学姊与阿良良木学长曾经是同校同学年的学生。听您至今的说法,您似乎是就读直江津高中之后,才第一次见到老仓学姊?」
「…………」
「您之前说,在一年三班教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老仓学姊就说她讨厌您。这其实是叙述性诡计,意思是『第一次在一年三班教室见面的时候』,对吧?」
小扇笑嘻嘻地询问。她应该是相当顾虑到我这个学长,才使用这种语气吧。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
事实更为单纯,更为易懂。
毫无诡计可言。
「我『认为』当时是第一次见面。换句话说,当时我完全忘了少女老仓。甚至忘记自己擅长数学是托谁的福,也忘记她对我恩重如山,只把她视为同班同学对待。」
难怪她讨厌我。
我忘恩负义也要有个限度。
她当然记得我吧。而且忘恩负义的我考了满分挤下她,厌恶感也更加强烈。
讨厌自以为是凭著一己之力沸腾的水。
嗯,是的。
我是水。过于自以为是的水。
我「不知为何」认定自己擅长数学。实际上,要是没有那个和老仓共度的夏天,现在的我就不存在。
「那个家伙说过,我之所以是现在的我,全都是托数学的福。和战场原交往也是托数学的福。但她真正的意思是说,其实这一切都是托她的福吗……」
托你的福。
我当时是当成客套话而这么说。
但我真的是托她的福。
「她说她喜欢幸福的家伙,却讨厌不知道幸福原因的家伙……是吗?然后她还说过什么?讨厌不知道自己以什么东西组成的家伙?呵呵,回想起实际忘记的记忆,就会发现这些话暗藏玄机耶。」
「总之……」
我说。
我想到各种事,也必须反省很多事,后悔的心情也很强烈。就算这么说,也不是没有「事到如今无从补救」的心情。
到头来,这是往事。
是比两年前还早三年的往事。
回忆只是回忆,就算回想起来,也不会因而改变现在。
然而……
「明天,我得向老仓道歉。讨厌我的她应该不会因而喜欢我,我道歉应该也不会让她解脱什么,不过既然该道歉,我就要道歉。」
「哎呀,您似乎不太愿意?」
「是啊。」我点头。「我也不是不想抱怨她几句啊?就算是基于转学之类的隐情,离开之前讲一声不就好了?」
居然不说道别的话语。
又不是忍野咩样。
「留下那种空信封,我也只会一头雾水。何况在一年三班重逢的时候,如果她当场说,我肯定可以当场想起来。如今就算这么说……」
也无法挽回。
这种心情很强烈。
即使知道拿这个责备老仓很过分,我也很难完全忽略这份闷在心里的不满。
想到或许可以和那个家伙共度高中生活,「失去」的心情很强烈。
如果早点知道这件事,那场班会也不会落得那种结果……我不禁这么想。
「呵呵,要是当场说……是吗?」小扇露出恶作剧的微笑。「『当时的少女就是我喔。阿良良木同学,好久不见。什么嘛,忘了我吗?天啊,烂透了~讨厌~你好冷淡喔~但你就是这一点迷死人了☆』……意思是您希望她这么说吗?」
「……我在这个世界观从来没看过这种强大的角色,总之……」
「既然这样……」小扇突然从淘气角色改为一脸正经,对我这么说。「您就应该思考她为什么没这么说吧?」
「……咦?」
「而且,您也得思考她为什么不告而别。不然就算您明天道歉,事态也可能只会更加恶化喔。」
小扇明明说「可能」,语气却莫名断定。
「既然搞不懂,就要思考。必须思考到懂。觉得奇怪、觉得模糊不清的事,都得解决才行。因为嘴上说说的谢罪,是最令受害者生气的东西。」
「受害者?喂喂喂,小扇,等一下,你这样说得太重了吧?我忘记昔日很照顾我的人,确实是难以想像的忘恩行径,但也用不著说我是加害者吧?我又不是故意的……」
「说得也是。阿良良木学长当然没错。不过,阿良良木学长是笨蛋。无可救药,无药可救的笨蛋。」
「…………?」
小扇对困惑的我浅浅一笑。
这就是看见笨蛋时的笑容吧。不过这样的话,这张微笑也太温柔了。
「小扇,你究竟……知道什么事?」
「我一无所知喔,知道的是您才对,阿良良木学长。」
「我……」
我知道什么事?
我忘了某些事。
「这样好了,就效法老仓学姊的少女时代,豪迈出题吧。接下来是问题。」
小扇竖起食指,如同电视节目的主持人。
不对,应该说如同推理小说的名侦探?自负是推理迷的她,果然确实掌握到这方面的精髓。
「老仓育把阿良良木历当成杀父仇人般讨厌,这是因为阿良良木历没回应老仓育的期待,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就转学离开。那么,老仓育对阿良良木历究竟有什么期望?」
「……?有什么……期望?」
「提示。和阿良良木父母的职业有关。思考时间是一百二十秒。」
也就是两分钟。
也太短了。
不过,就算她比照老仓抑郁度过的时光给我两年,我应该也解不出来。
014
「总归来说,老仓学姊让阿良良木学长学到数学的……该怎么说,就是乐趣之类的,以此为代价要求回报。」
两分钟后。
小扇连一秒都不肯多给,直接说出解答。搞不懂这女生多么想赶快回去。
「回报?」
「是的。战场原学姊的言行之中,最让老仓学姊不高兴的就是这个吧?教您功课却不求回报,这一点惹恼昔日和您开读书会的她。」
甚至因而动手。
「只要阿良良木同学喜欢数学就会觉得幸福,要是永远喜欢数学就会很开心……她这种像是精灵在讲的话语,您总不可能当真吧?」
「…………」
「记得她拒收您拿去当谢礼的零食?不过深入解读她的意思,或许是不能只以零食这种东西当成『回报』才拒收吧?觉醒体认到数学乐趣的您,似乎变得没办法客观看自己,但从旁观者的立场来说,刚开始的信封果然可疑,充满陷阱的味道。」陷阱。
真要说的话是鱼钩──小扇说。
「当事人说她也写信给其他学生,却只有您出现,这个说法是假的。完全是谎言。实际上是只以阿良良木学长为目标拋竿吧。写信给好几个人,最后只有您上钩,不觉得这很难想像吗?」
「居然说很难想像……是啦,或许是我一厢情愿认为只有自己是特别的,不过从,机率来看,也可能是这样吧?」
「从机率来看,阿良良木学长肯定是特别的喔。」
「…………」
「哪里特别我之后再讲,不过您就是因为特别才会被锁定。如果少女老仓也想找其他人加入读书会,就应该继续垂钓才对。即使进入暑假,也肯定有方法宣传。不过到最后,整个暑假除了您,没有其他人出现在读书会,一直只有你们两人,既然这样……」
原来是这种推理。
哎,既然她这么说,我也很难反驳,大概如她所说吧。何况,如果她锁定中意的人选放信封,上钩的只有我一人果然很奇怪。到头来,很难想像这间废屋的这个房间能举办多人读书会。
从一开始,就是只有我一个人参加的读书会。
举办读书会的少女,一直都是这样计画的。
「应该是老仓学姊知道您的数学成绩退步,就以趁虚而入的形式,将内容吸引您的信封放进鞋柜。将数学问题拿到想挽救数学成绩的少年面前……总之,这是好饵。」
「这样的话,我真的是随随便便就上钩……」
当时老仓是挂著笑容迎接我,但或许她其实是强忍笑意,因为一切都过于称心如意。
「不不不,就说了,阿良良木学长,没有称心如意喔。到最后,人还是没办法称心如意操纵别人的行动。就我来说,虽然您是笨蛋,但老仓学姊也很笨。真要说的话,现实世界的运作和数学不一样喔。」
小扇说。最后那句是讨厌数学的人会讲的话,我身为数学爱好者很想反驳,但这时候只能忍气吞声。
因为实际上,我不知道老仓那时候对我要求什么回报。
我完全不知道她想以何种方式诱导我。
小扇满足地看著这样的我,然后说下去。
「不过,真要您与老仓学姊谁比较笨,在这种场合,果然是您笨吧。因为如果您没误会,肯定就不会变成这种结果。」
「误会……?」
「但如果没有这个误会,您的未来或许也和现在不一样,现在这样和羽川学姊与战场原学姊和乐相处的未来或许也会改变,所以对于您来说,有这个误会或许比较好。基于这层意义,您算是有先见之明,所以请别沮丧喔。」
小扇如此安慰我。不对,我不确定她是在安慰还是嘲笑。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完全没有先见之明。
「小扇,不用安慰了,麻烦明讲吧。你说我五年前误会了什么?」
「阿良良木学长。」
小扇如同回避我的要求,叫了我一声。不过想早点回去的她,不可能继续卖关子下去。
反倒是率直说出口。
就某方面来说,对我毫不留情。
「我叔叔忍野咩咩在这座城镇住的补习班废墟,您很熟吧?」
「嗯……啊啊。当然。我说过吧?我自己都住过那里。」
「而且您说过,这间废屋和那栋废墟差不多残破。您这么说过吧?」
「……说过,所以呢?」
「这不是很奇怪吗?」小扇问。「几年前刚倒闭的补习班,以及五年前就成为废屋的民宅,残破程度为什么会『差不多』?」
「啊?」
咦?
慢著,对……咦?
这样奇怪吗?
确实……没错,很奇怪。
废墟与废屋的共通点,在于两者都是没人住的受损建筑物,老化的方式与速度不太可能有差异。
五年前就是废屋的这间建筑物,五年后应该受损更严重才对,受损程度不可能和几年前还在经营的大楼一样。一般来说,「几年前」大概是两、三年前……就算放宽一点,是的,大约也是五年前……
「如同时间静止」只是一种感伤的说法。
这里也持续走过了五年的时间。
是的。既然这样,依照合理的逻辑……我们现在所在的这间建筑物,直到几年前都不是废屋。不过这代表什么意思?
「…………」
我摀住嘴,以免发出怪声。
避免在面对这个事实时放声大喊。
假设。
假设五年前,我国中一年级的时候,这里还不是废屋……
「那么,我五年前造访的地方不是这里?我和老仓共度一个夏天的废屋,其实在完全不同的地方……」
「并不是喔。我们不是依照地图指示过来的吗?和五年前相同的地图。」
那就是看那张地图的时候看错了。
何况我五年前看的地图,不一定真的和今天看的地图一样吧?事到如今我想说一件事,五年前收到的信,今天居然放在鞋柜里,这很奇怪吧?
我想到这种藉口,却没有真的说出来。到头来,我就是这件事的证人。
这里──这间建筑物,确实是我五年前造访的场所。
既然这样,事实只有一个。
五年前,这里不是废屋。那么……
那么……
「是的,阿良良木学长。」
小扇更不留情、更直接地说了。
「五年前,这里不是废屋。您误以为这里是废屋。这里是老仓育的家。」
015
我最不懂的事,反覆不断抱持疑问的事,是我为什么忘记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每天都来到这里。即使是儿时回忆,成为人生转机的这个夏天,自己人生这块重要的拼图,我真的忘得了吗?
为什么?
如果是可能成为心灵创伤的讨厌记忆,可能会为了保护自己的内心而遗忘。不过这是让我爱上数学的契机,真要说的话是相当正面的记忆。
是我的成功体验。
我为什么能忘到现在,忘到现在的现在?
这个原因使我没察觉和老仓重逢,只把重逢当成初遇。
如果我遗忘这段记忆,是基于可以接受的「明确理由」,反过来说,如果具备理由,那就是因为这段记忆绝非「正面」的记忆。
要是深入回忆,或许会成为心灵创伤……
如果这里存在著我不想记得的真实、我不想正视的现实,那么……
「老仓的……家?」
「外面有门牌吧?虽然没有挂牌子,不过我认为那里原本应该写著『老仓』两个字。根据吗?也对,您应该也感到疑问吧。为什么要在这种废屋开读书会?答案是这样的,因为这里原本不是废屋。」
「不,我不是这意思。就算这里五年前不是废屋,也不一定是老仓家吧?」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每次都比您先到这里?毫无例外,她一定先抵达约见的场所,您不觉得奇怪吗?」
「…………」
奇怪……吧。
确实奇怪,我甚至质疑自己为什么至今都没察觉这一点。即使有人说我其实早就察觉却故意装傻,我也无从反驳。
「应该认定因为这里是老仓学姊家,所以她总是可以在这里等您。只不过,既然是放学之后会合,如果班会开太久,您也可能先到,但是读书会几乎都在暑假举办。她在第一天从屋里现身的原因,在于她就住在这里……何况我们已经知道这里五年前不是废屋,那么这里就非得是您或老仓学姊的家,才能当成读书会的会场吧?您不是住这里,所以使用删除法就能断定这里是老仓学姊家。」
「……又是删除法?」
而且不是从三个选项删除一个,是在两个选项之中删除错误的一个,所以这个答案毋庸置疑。
无比正确。
「老仓邀我到她家吗……比起在废屋集合,这样确实比较有读书会的气氛,可是……」
真意外,我居然国一就去过女生房间。但我完全没有这种酸酸甜甜的感觉。
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不认为这个家是住家。
是的,我把这里称为「鬼屋」……
「好啦,阿良良木学长,抱歉在您受到打击的这时候落井下石,但我的推理接下来才是重点。为什么您五年前认为老仓家是废屋,认为这里是鬼屋?」
「……应该是我记错吧?」
「不,是您误会了。记忆本身是对的。当时这个房间的窗户,已经像这样破掉了。您不是具体说过这种话作证吗?所以不是记错,是误会。」
「…………」
以胶带补强的窗户。
以补土填补裂缝的墙壁。
散乱的房间、散乱的走廊。
明明不是废屋,却让人误认为废屋的破坏。
由此可以导出一个结论。一个令人不忍正视的结论。
如果这个家确实有人住,却出现这种破坏,那么……
「……所谓的家庭暴力吗?」
家庭暴力。
家暴。
我自认不带情感,直截了当地说出这个词。
如同拿著新闻稿照念。
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克制生理上的厌恶。我现在位于这种住家,这个事实令我作呕。
而且五年前,我就是在这里勤于学习。我实在无法压抑我对自己的厌恶感。
「是的。」
相对的,小扇将,情感隐藏得非常漂亮。她挂著笑咪咪的表情,如同对自己导出的真相毫无感觉,转身环视乱七八糟的房间。
「要把住家弄乱到让人误以为是废屋,只能蓄意破坏了。打破窗户、敲裂墙壁、毁坏家具……对讲机坏掉也是这个原因吧?」
破破烂烂的家。
乱七八糟的家──毁坏的家。
受伤。
随时可能崩塌的家。
原来如此,这里不是废屋。
然而,只把家当成和平的场所、温暖的场所、能够平复心情的场所,依然对世间一无所知的正当国一学生,笨到误以为这里是废屋。
鬼屋?
说这什么话,荒唐。
这里明明是最极致的「人屋」。
「是老仓吗……在这种状况,应该不可能吧。」
如果老仓是家暴的一方,不可能邀我进入。
「那就是父亲,或是母亲……」
「啊哈哈,就算动用我灰色的脑细胞,也没办法确认这种细节。总之应该是两者之一吧。将一间屋子破坏成这样,光靠一个人应该很吃力,所以或许可能两者皆是。」
小扇毫不在乎说出相当悲惨的想像。说来遗憾,很可能是这样。
「老仓学姊在相当悲惨的家庭环境长大耶。阿良良木学长在和平的家庭顺利长大,就算您将那个夏天造访这个家的记忆塞进内心角落,藏在内心底部,或许也不能责备您吧。唯一的救赎是这份暴力没用在老仓学姊身上,至少没用在肌肤外露的部位。」
「…………」
「至少」吗……
那么,这就是过于渺小、过于仅存的救赎了。
「这么一来,大致猜得到老仓学姊第二学期转学的原因了。应该是逐渐破碎的家庭完全破碎了。接下来是我毫无根据的想像,不过老仓学姊或许改名字了?在这种状况,无法确定这个家的门牌原本写的姓氏是什么……正因如此,所以您在直江津高中一年三班再度见到老仓学姊时,以为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果曾经就读同一所国中,就算没有交流,至少也应该听过名字。不过老实说,应该要认长相就是了。」
小扇双手一摊。从她的态度来看,最后那段话似乎是开玩笑的。
希望她不要在推理时加入玩笑话。
在这种状况更不用说。
「总之,老仓家当时肯定处于极限状态吧。而且她试著想办法解决。」
「想什么办法?」
「就是想办法。所以她才会叫您来喔。换句话说,这就是老仓学姊向您要求的回报。」小扇说。「再怎么样也不是零食。增加一个数学爱好者是她的手段,不是目的。」
「不,等一下。要挽救破碎的家庭,解决家暴造成的破碎家庭……这个负担太沉重了吧?那个家伙对一个国一男生抱持什么期待啊?我当时确实在做火炎姊妹那样的事,但终究是孩子的游戏……」
「阿良良木学长,顺序反了吧?是火炎姊妹做您那样的事。」
「啊,不,是没错啦……」
「老仓学姊当然没对您抱持这种期待吧。如果她抱持这种期待,应该不会这样拐弯抹角,而是直接求助。所以说,她的目标是您的父母。」
「父母……」
「他们是警察吧?」
向阿良良木学长示范「正确」的父母。
「老仓学姊期待您向父母报告老仓家的状况。这么一来,警方就会介入家暴问题。老实说,我不认为这样能解决什么,不过对于即将破碎的家庭来说,应该是孤注一掷吧。」
「…………」
「不要这样拐弯抹角,自己报警不就好了?」这种话,应该是局外人的说法吧。如果做得到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家暴是家庭内部的暴力行为,因此只能由局外人从外部采取行动。
慢著,可是就算这样……?
「就算这样,老仓自己也要求我封口啊……老仓要我不能对任何人透露我在这里和她见面。」
我甚至因而和妹妹们交恶。
关于这方面要如何说明?
「这个嘛,和知名的雪女传说很像。所以老仓学姊始终不想主动检举自己的家庭吧。因为身为女儿不愿意大义灭亲,或是害怕报复……也可能两者皆是?」
「她始终希望我『主动』向父母检举老仓家的状况,一直打这种算盘?」
居然是抱著这种企图教我数学……但就算听到这种说法,我也没生气。不,我不可能有资格生气。毕竟我直到最后都老实地(即使因而和妹妹们交恶)依照约定,没对任何人透露我每天到废屋……更正,到老仓家的行为。
因为到头来,我甚至不认为这个家是老仓家。
悠哉地向她学习数学。
没支付任何报酬。
单方面榨取──夺取。
她说过,被我这种家伙担心,一点好处都没有。一点都没错,这番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绝非逞强或夸饰的话语。
我的人生被你害得乱七八糟。
她也这么说过。
她说的这句话也没错。
我就这么害她的人生乱七八糟,就这么袖手旁观。
就这么扔著不管。
「……换句话说,在那个时候,老仓的爸妈虽然没出现在我面前,却在家里的某处?」
「哎,肯定在吧。就算不会端茶或点心出来招待,终究没有神经病到在别人家的孩子面前施暴。」
「…………」
不过,这不代表我来到这个家可以保护老仓吧。因为我只是来几个小时就离开的「客人」。我回家之后,这里究竟会卷起多么强烈的暴风?我不愿想像。
那个家伙制服底下的身体是什么样子?我不愿想像。
「也就是说,我完全没能回应老仓的期望,只尽情吸收老仓给我的知识。」
当然会被讨厌。
理应会被憎恨。
不只是忘恩负义,还是小偷。
她不向我道别也是理所当然。那个家伙究竟是抱持何种心情一直教我数学?
小扇形容为拐弯抹角,不过老仓看到自己绞尽脑汁、挤尽勇气采取这个手段却徒劳无功的模样,内心是怎么想的?
或许会认为依赖我(即使是间接)的自己很笨。但是小扇说得对。我比老仓愚笨太多了。
老仓离开前贴在矮桌背面的空信封,贴切形容了我这个人。
「空无一物」以及「落空」。
我是一个不能依赖的人。
「呵呵呵。总之,大致就是这样吧。」
此时,小扇再度看手表确认时间,如同在计算我解谜的时间。
这是哪门子的计时赛?
「阿良良木学长,如果我记得没错,您应该是想查出老仓学姊为什么把您当成杀父仇人般讨厌,才会进行这次的调查。我认为您的目的在此时此刻已经大致达成,也就是现在差不多该准备撤退了,不过在最后,您还想讲什么话请讲吧。讲句话做个总结。」
「…………」
老仓如同把我当成杀父仇人。
然而真相不是如此,老仓确实希望我成为杀父仇人。天底下居然有这么讽刺的事。
我想针对这方面讲几句话,不过既然要做总结,还是应该说得概括一点吧。
「现在的我得天独厚,确实是一帆风顺又幸福。身边有朋友、有恋人、有学妹,我非常非常幸福。不过……」
我继续说。
「现在,我有点讨厌这么幸福的我了。」
「那么您讨厌多少,我就爱您多少吧。」小扇如此接话之后咧嘴一笑。「而且阿良良木学长,换个想法吧,您没有连数学都一起讨厌,这不是很好吗?」
「一点都没错。」
确实。
就算讨厌某些事物,就算失去「正确」这个信念,只有数学,我会一直深爱下去。这已经像是一种诅咒了。
016
接下来是后续,应该说是结尾。
隔天,我一如往常被两个妹妹──火怜与月火叫醒,拖著沉重的脚步上学。真相曝光,真相大白,遗忘的记忆被挖掘出来,个中意义也被解开。即使如此,到头来我该做的事情还是一样,就是改善我和老仓育的关系。
两年前的摩擦。
五年前的误解。
两者都是如今无法挽回的过失、无法挽回的错误,我不认为能够重来。但也正因如此,这次绝对不能失败。至少得想办法避免昨天那种骚动再度发生。
穿过直江津高中的校门时,我看到拖著比我更沉重的脚步行走,如同一肩扛起全世界辛劳的羽川翼。
平常走路姿势非常标准的羽川,今天居然驼背。总之,既然背负起战场原与老仓的对立,她的立场仅次于我。我认为这部分需要班长与副班长联手处理,所以从后方叫住羽川。
然后,我把昨天与前天查明,我与老仓之间的各种因缘,一五一十全部告诉羽川。这样像是完整吐露自己的愚笨与迟钝,我不太愿意这么做,不过这些情报在现状不应该瞒著羽川。事情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至于这件事是否该告诉战场原,感觉似乎最好再观望一下……羽川听完会做出多么严厉的反应?我预先做好心理准备。
「忍野扇?」
不过,她是对小扇的名字起反应。
「忍野先生的……侄女?」
「嗯……啊啊,嗯。托她的福,我得知了很多事。该说不愧是来自忍野家系吗?她的表现简直是名侦探。如果没有她,我昨天与前天应该都无法解谜吧。」
「…………」
羽川如同在沉思,不发一语。
表情不由得变得严肃。
「……那个女生确定是这个身分?」
「嗯?啊啊,是神原介绍的,所以没错。」
我说出口才想到,就算是神原介绍的,也完全无法证明身分。小扇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而且我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
我一无所知喔。
知道的是您才对,阿良良木学长。
……不过,我也同样一无所知。
难道……我还知道更多事情吗?
「阿良良木,我这样讲如同对现在的阿良良木落井下石,我非常过意不去,不过……」
羽川转向我。她在这时候没有不上不下地安慰我,很像是她的作风,但她似乎终究犹豫讲出落井下石的话语。
我要她别在意,催她说下去。
走到这一步,留下遗憾才是我不乐见的。如果羽川以她的角度察觉某些事,我希望她毫不隐瞒告诉我。
进入校舍,并肩上楼前往教室的途中,我们继续交谈。
「阿良良木在国一第一学期的期末考遭遇数学的高墙。有很多方法可以知道这件事,所以没什么好奇怪的。应该也可以趁机将蒙提霍尔问题放进鞋柜。不过这个计画的重点在于你的父母是警察,老仓同学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咦?」
「这不是你一直隐瞒的事情吗?」
对喔。
关于我父母的职业,连羽川都是几天前听我的妹妹们说才知道。我为了避免造成额外或不必要的问题,养成就算别人询问也不会说的习惯。
然而,老仓为什么知道?
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基于某个契机凑巧知道的,或许是这样吧。」
我以这样的推论开场。
「应该还有吧?还有某些秘密。你和老仓同学之间,还有某些必须追溯的记忆,某扇非得开启的门。」
羽川说。
关于记忆、关于家庭,羽川翼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拥有异形羽翼的少女说出的这番话实在沉重。
必须追溯的记忆。
非得开启的门。
如果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就是比国中一年级的时期更早,也就是我与老仓还是小学生的时期……但当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我还忘记哪些更早、更重要的事情吗?
若是如此,阿良良木历何其愚笨。
我的愚笨没有极限吗?
──我不可能忘记你吧?
老仓曾经这么说。既然这样,她肯定记得。记得两年前、五年前,以及更早之前的那个笨蛋。
我抵达教室门前。老仓育是否在这扇门后,也是完全无法证明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