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我和脸色苍白的两个专家(「阿良良木小弟(语气不如以往亲切),大姊姊我对这种事的倒胃程度真的超过你的想像,所以拜托真的别这样」,「这一点都不鲜」)好好沟通之后(某方面来说,困难程度远超过刚才和怪异杀手少年的对谈),独自回到北白蛇神社。卧烟小姐与艾比所特要「办手续」,所以和我分头行动(但愿不是故意回避我)。
意外连续遭遇惊险场面,而且是从各方面有所体验,身心俱疲的我小心翼翼抱著塑胶袋抵达神社,然而等待著我的是下一个更劲爆的场面。
「咦……?」
幼女推倒运动员。
而且是在神社境内,真该遭天谴。
神原骏河仰躺在地,忍野忍骑在她身上。咦咦咦咦咦?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鸟居另一边所见的那幅缠绵光景是怎样?
神原骑在忍身上就算了,居然是忍骑在神原身上,这是错的吧?
昨晚「美少女骑第一」的话题,原来是伏笔?
为了加入她们……更正,为了询问她们,我踏出脚步想跑过去,手臂却被牢牢抓住,我就这样被拖进树丛。这股力道强到我完全无法抵抗。
「鬼哥,嘘~~」
拉我的果然是斧乃木。
她蹲在草丛里。首先,我惊讶于她居然无声无息就距离我这么近,不过原本就娇小的她抱膝蹲下,难怪我没发现……
毕竟这女童和生命的跃动感完全无缘。
「斧……斧乃木小妹……」
「叫我野火止就好。」
「这是谁啊?说真的这是谁啊?你叫做斧乃木吧?」
不要每隔半天不见就改变个性好吗?
不过,我在意外的场所和意外的女童重逢。而且对方是救我逃离火场,在分开的这段期间也以脸上的脚印间接保护我安全的斧乃木。
我当然不可能不高兴。
我扑了过去。
「抱抱!」
「我躲!」
被躲开了。看来她并不是任我摆布。
她就这么维持蹲姿,轻盈躲过我的独角仙臂钳,不只如此,还绕到后方绊我的脚让我跌倒,并且就这么像是摺叠般让我坐好。
这个月中旬左右,影缝曾经像是展现收纳技巧般摺叠我全身,斧乃木不愧是她的式神,似乎也做得到类似的事。
不,虽然这也令我相当惊讶,但是能使出那种一击必杀蛮力招式的斧乃木,居然也开始使用这种像是合气道或柔道的古武术招式,我根本对付不了她吧?
我根本抱不了她吧?
「不要以抱我为前提。小心我剪掉喔。」
「剪掉?好恐怖!」
「我不是说『嘘~~』了吗?给我闭嘴,呆子。」
这是命令句。我实在看不出她的角色定位。
我以为这孩子在那之后自行四处奔走。说来遗憾,依照怪异杀手少年的说法判断,斧乃木的探索行动没有获得直接的成果……所以她回到这座北白蛇神社和卧烟小姐会合吗?
如果试著将斧乃木的行动写在时间表做整理,就是「拯救我与神原(补习班废墟)」→「在阿良良木历身上留印记(脚印)」→「回报卧烟小姐(电话)」→「和忍一起对抗猿猴(告知会合地点在浪白公园)」→「她自己后来也抵达浪白公园(得知会合地点更改)」→「来到北白蛇神社(现在)」这样吧。
真勤劳的式神……
如此忙碌奔走的孩子,却曾经只因为冰淇淋的恩情而被我拖住那么久,我想起这段往事就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看来鬼哥也经历相当激烈的战斗,瞧你的衣服破成这样。」
「啊,不,这是神原的……」
总之先不提运动服,我并不是没经历激战,也正在目击古今罕见的战斗……
「我才要说,你的衣服怎么破破烂烂的?」
「没有破破烂烂喔。看我露出肌肤是想做什么啊……鬼哥这边似乎也发生不少事,总之晚点再问。不提这个,先处理那边吧。」
斧乃木指向神社境内交缠在一起的忍与神原。
我刚才说忍骑在神原身上,不过这个姿势真要说的话,感觉比较像是格斗技的骑乘姿势。
忍完全封锁神原的动作……不是独角仙臂钳,而是独角仙腿钳?就说了,为什么是忍骑在神原身上?如果两人位置互换,就是如同拼图完美拼合的畅快图解了。
「过去当狗仔吧。」
「狗仔……」
这么说来,前几天我和忍在说话,聊到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的往事时,这孩子也是这样竖耳偷听。
初遇时是那种场面,所以我不小心认定这孩子是战斗型角色,但或许出乎意料比较擅长这种偷听偷看的调查行动。
「是啊,因为我在专家这一行是负责公关。」
「你就算擅长调查,但要负责公关应该不可能吧?」
「为什么?我明明像这样和鬼哥建立良好关系啊?」
「不不不,这层良好关系始终源自我是女童专家,但你的沟通技能很差。」
「女童专家是哪门子的专家?快看。」
怪异专家再度指向忍与神原。
对于这孩子来说,「伸手指」这个行为几乎等同于飞弹瞄准,她的指尖方向是我的两个好友,使得我内心忐忑不安……
「我来的时候已经是那样了。」
「已经是那样……」
既然这样,斧乃木似乎是刚到这座北白蛇神社。那么,斧乃木也不知道那两人为什么变成那样吗……所以才在这里观察?
「慢著,可是斧乃木小妹,我对此不以为然喔。光是坐视他人亲热,永远没办法向前,必须积极主动上台才行。」
「别把我和鬼哥相提并论。我偷窥不是基于非分之想。她们似乎有隐情。」
「隐情……?」
不是激情?
听她这么说,我重新以这种角度观察两人,确实莫名从她们两人身上感受到非比寻常的气息。
总觉得好像在争论……?
争论?
忍会争论?
这很奇怪。到头来,忍几乎不会理会任何人类,不只是不会说话,更不会和他人扭打在一起。
依照我的记忆,我只知道她在春假和专家忍野咩咩讲过话(即使在那时候,也很难说她和羽川翼好好讲过话),在不久之前隔著我和影缝讲过话,以及这次被卧烟小姐挑衅而讲话。
这样的忍──虽说渣滓依然是前贵族的吸血鬼,拥有高傲精神的怪异,为什么会向那样和神原讲话?
而且……还是争论?
与其说争论,感觉几乎已经是口角了。不过,骑在对方身上起口角,这已经是吵架的最终阶段了吧?
接下来只会开打。
但是等一下,别急著下定论,那种个性的神原这么做,应该认定是某种特殊的玩法吧……不,可是……
「……不行。完全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太远了。吵得大声一点就好了。」
「要是吵得大声一点,应该就开打了吧?」
「斧乃木小妹,你听得到?」
「当然。因为我是公关。」
「…………」
她喜欢这个头衔?
不过乍听之下,还以为是公关小姐那种公关……
斧乃木是式神怪异,或许视力与听力都远超过人类的平均标准……相对的,现在和忍断绝连结的我,甚至无法解读唇语。
可恶。
居然无法解读忍的唇语,阿良良木历的名声会扫地啊!
「斧乃木小妹,可以稍微靠近她们吗?移动到我也多少听得到两人讲话内容的距离……」
「怎么啦,原来鬼哥也很来劲嘛,真是的,这么爱看别人吵架。」
「不……居然这么说……」
如果我这样算是来劲,斧乃木就是来乱的。
而且还是面无表情来乱,更令人没辙。
「不,如果局势可能演变得不妙,我想要阻止。只是……」
只是即使要介入,老实说,过于不可思议、奇妙又古怪的这对组合处于这种压制状态,我不太敢介入。假设她们在吵架,我想在劝架之前知道原因……但若是演变成打架,当然就无暇追究原因了。
如果是神原骑在忍身上,无论如何我非阻止不可,但既然位置相反……
忍现在几乎和我断绝连结,吸血鬼性质下降,即使像那样骑著,基本上也等同于和幼女嬉戏。虽然这么说,但神原知道忍是吸血鬼落魄之后的结果。
即使如此,神原依然敢像那样和忍争论,使我彻底体认到她多么大胆。不过她们究竟在吵什么?
什么事让忍气成那样?
虽然我完全无法想像,但是该怎么说,大概是为了配对问题吵起来吧……如果是基于荒唐理由就再好也不过了……总之为了知道原因,我想移动到听得见两人声音的位置。
「想移动。嗯……」斧乃木点头说。「用『例外较多之规则』?」
「不能用那么张扬的方法移动吧?要避免被她们发现。」
「怎么没说『拜托』?」
「……拜托。」
「嗯。这下子怎么办呢……」
斧乃木双手抱胸,一副思索的模样。总觉得在和你讲话的这段时间,神原与忍就会结束对话。
「没诚意。感觉鬼哥只是嘴里说说。」
「居然说我没诚意……」
「做点有趣的事情瞧瞧,我就可以帮你移动喔。」
「太强人所难了吧?」
「还有,关于我留印记保护鬼哥的这件事,差不多是时候道谢了吧?」
「…………」
她要求道谢。
我确实感谢她,却认为这种谢意无须言语……原来她并没有要把这件事一直藏在心底吗?要是我胡乱道谢,感觉她会说出「什么事?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这种话,看来她意外地习惯有话直说。
「总之,不是现在也没关系。所以只要鬼哥答应改天做点有趣的事情瞧瞧,我就会带你到最棒的位子喔。」
「最棒的位子?」
「本垒后方第一排喔。」
「在那里会被发现吧?」
要是在那么近的位置观察,那两人无论是为了多么严重的问题争吵,也都会暂时休战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答应你。下次会做超有趣的事情给你看。」
前提是还有下次……我允诺之后,斧乃木说「真的吗~~鬼哥的有趣如果是开黄腔,我不太能接受耶~~但我觉得脱了就很有趣喔~~」展现奇怪的角色风格(说真的,这十二小时发生了什么事?),只有那张脸一直都没有表情。
「往这里。」
她拉我的衣袖说。
我至今一直说她毫无感情与表情,但我开始怀疑这孩子其实只是面无表情,实际上感情非常丰富。总之,我就这么被斧乃木拉著,蹑手蹑脚跟在她身后。
斧乃木即使不是公关,应该也已经将这座神社调查一遍了,这样的她如同走在自家庭园般没有迷路,带我到最棒的位子。勉强听得到两人的声音,勉强看得到两人的表情,而且树丛茂密,对方难以察觉的位子。
斧乃木似乎拥有敏锐的知觉,对她来说,这里大概和刚才那里的条件完全相同,但是对于人类模式的我来说,两处有著明显的差距。
「…………」
依照现在听得到的语气,以及现在看得到的表情,我得以判断两人不可能是为了一点都不重要的胡闹事情争吵。
两人是出自内心,出自真心在吵架。
「……话说鬼哥,我刚才就注意到,你像那样小心翼翼一直抱在怀里,装著A书的那个塑胶袋里面是什么东西?」
「你不就说里面装著A书了吗?你明明隐约知道了吧?」
「是啊,毕竟袋子有点透明,以我的视力大致看得见……但是我不知道鬼哥在BL这方面的造诣也很深,心胸也太宽广了吧?」
「不,你误会了。我绝对享用这种方式表现自己心胸多么宽广。这是神原托我买的东西……」
我回忆刚才因而发生的麻烦事这么说,然后察觉了。
刚才我要下山购物时,神原拜托我顺便买别的东西。这么说来,一开始提议由自己下山购物的神原,为什么变成拜托学长顺便买她的东西?要说这是神原特有的厚脸皮作风也没错,所以我直到现在都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实际上呢?
是不是应该解释成她要我多买东西,让我晚点回来,藉以单独和忍说话?
神原当然不可能预料到我在书店遇见怪异杀手少年……但如同我和怪异少年开诚布公地聊聊,神原骏河这么做,也是为了和忍野忍开诚布公地聊聊?
然而,比起聊天更像在争论的她们,看来永远吵不出结果,即使在听得到她们声音的这个距离,也很难听清楚她们各自在说什么,看来双方都已经相当情绪化。
斧乃木目不转睛看著她们,是因为她听得出内容吗?
「我说,斧乃木小妹……我有个请求。」
「杂音,我不是叫你闭嘴吗?要是再不听话,我就用接吻封你的嘴喔。」
天啊。
就算斧乃木的角色个性再怎么不稳定,她这种作风究竟是跟谁学的?
可以的话,我想请斧乃木转述两人的对话,不过看起来应该很难。斧乃木说她的工作是实地调查,但我觉得她只是爱看热闹罢了。
此时,神原与忍,她们的对话突然停滞。两人的激烈争论似乎告一段落。
这就像是喧闹的教室突然出现剎那的沉默。如果这里是教室,接下来应该会哄堂大笑,不过在这里当然没发生这种事。
神原紧闭双唇,从下方仰望忍。忍龇牙咧嘴,从上方俯视神原。
争吵结束,现在是互瞪吗?
既然这样,接下来就是互殴了。如此心想的我做好随时冲出去的准备。
就在这个时候……
「喂。」忍以比平常低沉,比平常沉著的声音说。「吾认同汝之胆量。面对吾连一步都不退缩之鲁莽,确实令吾感觉汝是吾主之学妹。既然这样,吾就避免情绪化,身为活了五百年之大人,对汝这个丫头宽容点吧。若吾答应撤回刚才之发言,汝就当作此处之对话没发生过。只要道歉,吾就会原谅。」
忍这么说。
最近好一阵子没听到忍这样压低音调说话,随时准备冲出去的我不禁却步。我这个只像是抽搐的动作,大概是被高估为想要介入两人的争执吧。
「鬼哥,冷静点。」
斧乃木牵起我的手。
这孩子动不动就和我亲密接触,说不定她爱上我了。我如此心想。
「女生吵架,男生没有出场的余地吧?」
然而她这么说。
女生吵架……?
不,没这么简单吧?个性懦弱的像伙,光是面对忍那种魄力就可能毙命耶?用眼神杀人就是她那种状况。
然而,忍眼神朝向的人物──神原骏河,内心没有脆弱到光是这样就被杀。
就我所知,神原精神面的强度,连怪异都自叹不如。
「我不撤回。不道歉。要我说几次都行。」
神原说。而且声音同样沉著。
是因为已经歇斯底里相互大喊、相互大骂,如今心情终于稳定吗?如果这是女生吵架的标准作业程序,我这个男生确实没有介入的余地。
「小忍,你应该见他一面。」
至今大概已经反覆许多次的这句话,神原又对忍说一次。
「你应该见初代怪异杀手一面。」
026
忍伸出手,抓住神原的脸。
铁爪功的抓法。
看起来像是骑在仰躺神原身上的忍,进一步发动攻击。
然而这招铁爪功似乎只是恐吓,她的手没用力。与其说是抓住脸,这种力道比较像是摸脸。
不过,忍这个类吸血鬼的握力足以捏碎蛇之怪异,脸被这样的手触碰,终究无法保持冷静吧。蛇怪的头当然不能和人类的头相提并论,感觉却依然如同被巨熊摸头。
我似乎听到神原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即使如此,她还是没退缩。
没退缩。
「昔日的搭档花了四百年终于复苏,你却不想见面就了事,这是坏事,非常不好。这样不对。」
神原说。
「…………」
我也同样倒抽一口气。神原那家伙,原来趁我不在的时候对忍讲这个?我无从知道她如何提出这个话题,不过看她现在像那样被忍压制的结果,就知道她绝对没有讲得很好。
不对。
神原肯定讲不好。
即使有其他讲法,她也会基于直肠子的个性毫不委婉地明讲。
你错了。你不对。
她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即使知道讲得这么直会如何激怒对方,应该也不会换成别的讲法吧。
神原骏河。
她毫不委婉地说下去。
「还敢说自己是活了五百年的大人……你只是不肯面对过去,不断逃避的胆小鬼吧?」
她就这么被忍抓著脸明讲。
「你要我道歉……但你才应该对某人道歉吧?」
「……吾完全听不懂汝说什么。莫名其妙。语无伦次。平常在吾主影子里观察时,就经常觉得汝这姑娘脑袋有问题,然而看来有点过火了。」
原来忍也觉得神原是脑袋有问题的女生啊……这就某方面来说讲得太重,但我现在同样听不懂神原在说什么。
应该见初代怪异杀手一面?而且……应该道歉?
她是这么说的?
我回忆刚才在那片空地,和怪异杀手少年的对话内容。
他说他想向忍道歉。想为了道歉而见忍。
我无从判断这番话有几分为真,老实说,即使是真话,我也难免认为事到如今他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响。但神原对忍说的话完全相反。
和初代怪异杀手见面,并且道歉?神原讲这番话是基于什么心态?
「我的脑袋有问题,我自己最清楚。」
神原说。
……原来你有自觉?
「但这是两回事。就算我脑袋有问题,也知道你这样是错的。」
「所以吾从刚才就在问,吾哪里错了?完全搞不懂。若是凭汝这个人类就想对吾说教,稍微整理一下逻辑再说吧。」
「我哪知道什么逻辑!」
神原再度怒吼。
脸被按住的她这么大喊,看起来甚至像是在啃食忍的手掌。但忍就算这样也没松手。
就某个角度来看,这是非常诡异的构图。
如果斧乃木做得出表情,她大概会笑吧。然而两个当事人极为正经。
「别啰唆,去见他不就好了?他花了四百年,只为了见你而复活耶?为什么不去见他?」
「吾不是说了吗?这是汝误会了。那家伙之复活,不是因为这种无聊之情绪化理由,只是生命力,只是自然现象。和四季更迭、下雨起浪、日夜循环没有两样。只是飞散之灰烬随风聚集,如同磁铁般激发之自然现象。」
「某人喜欢某人的心情也是一种自然吧!」神原大喊。「不准否定别人喜欢你的这份情感!」
「就说了……汝这家伙一点都不懂!」忍压低至今的声音也再度蕴含愤怒。「汝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个性?不准凡事都以汝之标准判断!吸血鬼之眷属,吸血鬼之主从关系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能用喜不喜欢来述说之关系,汝这个……恋爱脑!」
恋爱脑。
这句话重到可能强迫结束这段议论,但神原依然不畏缩,以相同语气回嘴。
「主从关系和喜不喜欢无关。这句话你也敢在阿良良木学长面前说吗?」
「…………」
忍沉默了。
情绪差点爆发的她,沉默了。
总之,我不在忍面前,而是位于几乎九十度角的侧边,但忍要是知道我就在旁边,她应该不会沉默吧。
如果彼此的连结还在,在这么近的距离,我再怎么巧妙藏身,也没办法完全不被忍发现……
说来讽刺。
正因为现在连结中断,我才能像这样接触到忍的心意……
「……哼。所以汝才像这样制造机会和吾独处?啊,这么说来,吾对吾主说『不打算见面』时,汝之样子就不对劲……所以才委托购买书与胸罩等物品?」
「不,这是两回事。」
……看来是两回事。
「我只是真的希望学长帮忙买。老实说,我正在为胸罩的事后悔,早知道应该更强烈拜托才对。我好担心学长当成玩笑话结果没买。刚才动得太激烈,我胸口痛得不得了。胸部跟不上我的速度。我还以为会从根部扯烂。」
「确实很雄伟就是了……」
「顺带一提,篮球术语的不落地传球(no bound pass)简称『no-ban』,发音听起来很像没穿内裤的『no-pan』,所以我忍不住就想常用。」
「若要这么说,汝现在没穿胸罩(no-bra),就是无计画(no plan)了。」
「不过,只要我有穿胸罩,现在就应该是我推倒你……但现在这样仰躺,我轻松得不得了。感觉摆脱重力的束缚了。」
「哼。现在之吾没有这种烦恼。」
忍一脸不悦。
就这段对话的端倪来看,沟通与互殴的阶段似乎结束了。我一直以为事态是以「沟通」→「争论」→「互殴」的步骤进行,但看来女生吵架的流程完全反过来。也就是「互殴」→「争论」,最后才终于是「沟通」。
不,如果把忍野忍与神原骏河讲得像是代表性的例子,对全国的女性同胞很失礼。
面对铠甲武士或猴蟹蛇的时候我就在想,神原果然是个急性子。所以在我下山购物没多久,神原就照例有话直说,两人因而开打,结果忍就这样骑在神原身上。
我与斧乃木前来的时候,刚好是争论的阶段。
如果没有刚开始那场战斗,我与斧乃木就没办法像这样偷窥吧……总之,无论神原是否真的一开始就想清场,到最后还是像这样出现漏洞,很像她的作风。
这种脱线的一面是神原的特色,面对吸血鬼毫不退缩也是神原的特色。
无论对方是金发的可爱幼女,还是尊敬的学长,想讲什么都会明讲。
说不退让就不退让。
这份顽固,或许是母亲留给她的。
左手也是……
……话说回来,在得知原委之后,我还顺便得知没穿胸罩直接套上我那件连帽上衣的神原,就这么以自己的最高速度剧烈运动,这个事实大幅拨弄我的心。那是忍制作的衣服,我相当喜欢,但今后我要以什么心情穿那件连帽上衣啊……
话说,为什么在讲胸部的话题?
「话说,为什么在讲胸部之话题?」
「是小忍你先提的。」
「那个……」
忍维持抗拒的表情重新来过。虽然被神原打乱步调,这段对话也好像有稳定精神的效果,但是正如神原的指摘,即使当事人自称五百岁(其实是五百九十八岁)的大人,现在依然被幼女的外型拖累。
换句话说,忍和成熟气息无缘。
即使沟通看似成立,但要是神原又讲错话,忍应该会立刻激动吧。忍现在依然抓著神原的脸不放。
「总之,吾明白汝想说什么了。不过这误会可大了,而且是多管闲事。正如刚才吾对吾主所说,对于现在之吾而言,称得上是眷属之对象只有汝之学长。现在之吾……」
「……小忍,你刚才说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我不懂的地方是这一段。就是这一段让我不高兴。」
「嗯嗯?」
「这样讲简直像是眷属只能有一人吧?比方说,小忍没想过和阿良良木学长以及那个初代怪异杀手,三人一起和乐相处吗?」
「三人……」
神原这个意见似乎令忍困惑。
而且我也困惑了。
确实,我们完全没这么想过。
初代怪异杀手应该也没有这个方案。
他说过,眷属不需要两人。不过仔细想想,没道理一定不能有两人吧?
那为什么我们完全没冒出这种想法?我与怪异杀手简直是在见面之前,就为了争夺忍而对立。
争夺?
三角关系之类的?
确实,这样简直是……恋爱脑。
「……那个男人是憎恨吾而死,对吾道尽各种怨恨之言语,却要吾原谅他?不对,汝是要我道歉。道歉?为吾眷恋不舍而将那家伙化为吸血鬼道歉?还放话说只要和好即可?」
「要不要和好不重要。」
神原的语气毫不客气。即使忍听过刚才的指摘而看似稍微软化态度,依然无情批判。
彷佛连同偷听的我一起批判。
「没和好也行。毕竟以对方的状况,或许没办法和好。如果小忍不选初代怪异杀手,而是选择阿良良木学长,那就不用和好。可是,这件事非得由你告诉对方。不应该交给伊豆湖或阿良良木学长转告。」
神原说。
「汝懂什么?」听她说完的忍不悦回应。「想必汝是因为置身事外,所以什么都敢讲吧。汝不知道。汝完全不知道。不懂吾与那家伙之关系与过程。汝擅自幻想只会造成吾极度之困扰。不对,不只是四百年前之往事,即使是现在吾与吾主之关系,汝应该同样不知道吧?」
「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我懂。」
神原没否定忍说得很中肯,并且说下去。
以正经又发自内心的语气说下去。
「我懂第一人的感受,以及第二人的感受。」
「…………」
忍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斧乃木原本就一直沉默。但斧乃木之所以沉默,或许只是因为听不懂神原这番话的真正意思。
然而,我懂了。
不提个性,并未和忍深入来往的神原,为什么和忍演变成那种扭打的场面?我一直感到诧异……不过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我内心某处还以为那个为学长著想的学妹,是揣摩我的内心想法,代替我对忍说出我难以启齿的事情,然而并非如此。
初代怪异杀手的心态,神原比我懂。
当然也比忍懂。
近乎纯爱的执著心态。
「……不准发挥这种无聊之同理心。」
即使是对人情世故迟钝的忍,似乎也感受到了。她表情变得复杂,然后对神原说下去。
「那家伙从四百年前苏醒,在汝眼中或许可怜,或许会同情。然而……」
「我没同情他,也不觉得他可怜。当然也知道这是不得已的事。但要是维持现状,根本得不到任何回报。那个人从四百年前苏醒,是没人预料到的奇迹吧?包括你、阿良良木学长、伊豆湖小姐都没预料到,忍野先生肯定也是。这样的奇跷应该获得相应的回报。无视于这个奇迹,当成机率性的现象,一副没发生过这件事的样子……我只是觉得这么一来,那个人根本得不到任何回报。」
「所以说,这不就是怜悯吗……那要怎么做,汝才会满意?为何如此想要掀起波澜?不认为吾没见那家伙是为那家伙好吗?」
忍的反驳变弱。
我隐约这么觉得。
听起来已经不像是表达自己的主张,而是在说服神原。
逐渐站不住脚吗?
活了五百年的怪异,逐渐被十七岁的少女驳倒?
「如今即使见到那家伙,吾对他亦没什么好说的。见面对吾而言无意义,对那家伙而言亦非好事。猿猴姑娘,看清现实吧。那家伙只能除掉了。那家伙为这座城镇带来危险,如今甚至是蔓延于镇上之怪异奇谭本身,将来只会成为专家之猎物。也不可能和吾或吾之主一样被认定无害。说来讽刺,那个男人昔日打倒许多怪异,却终将被未来之同行打倒,没有方法可以拯救。」
「我知道。所以……」
「所以?所以更应该见他?要吾说几次都行,那个男人憎恨吾。要是见面,吾可能会被杀。吾之主可能会被杀。他似乎要讨回妖刀,到时候,那把刀下之亡魂可能不只是吾等两人。包含这一切在内……」
「包含这一切在内,都应该去见他一面!就说了,别讲一堆大道理啦!为什么大家都像这样拒绝见面?岂有此理!人与人必须先见面才会有后续的进展,才会有后续的物语吧!」
神原语气变得激动,然后就这么被抓著脸,试著坐起上半身。忍差一点失去平衡,大概是没想到她骑在下方的神原,居然只靠腹肌的力量就起身吧。先不提心理上,忍自认在身体上压制神原,但神原即将起身。
而且没藉助左手的怪异之力。
「小忍,你直说不就好了?」神原以坚定的语气说。「说你会怕,说你害怕见他。」
「…………」
「说你不愿意和他见面说话之后被打乱情感。算什么怪异之王?算什么传说之吸血鬼?你正如外表,只是一个害怕怪异奇谭的幼女。」
「…………」
「你或许认为和他见面如同背叛阿良良木学长,为了守节,为了主张自己品行端正所以不想见他,但你错了。你这么做不是背叛他,你背叛的是说谎、伪装的你自己。你在伪装软弱的自己。」
「…………」
「说出来就行吧?你就说出来吧。说吧。说这份花了四百年复活的爱情很沉重,实在让你倒胃;说你现在和阿良良木学长处得很好,事到如今复活只会让你为难;说这段感情已经成为回忆,回锅只会让你觉得烦;说他硬来的这种感觉很恶;说他的心意只会造成困扰;说他要是就这样死掉该有多好。你就说出来吧。如果你说不出口,就不准说学长是你的主人之类的。你不是孤傲,也不是高尚,你只是怕生罢了。」
神原终于完全坐起上半身,并且这么说。
「这算什么主从关系?你没权利拥有奴隶,也没权利拥有主人。」
「喀……」
「你没有权利建立关系。」
「……喀喀!」
忍笑了。凄沧的笑容。
我知道她的手在使力。如果要阻止,这是唯一的时机。
到了这个地步,确实已经不是讲理,也不是议论。
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对错可言。以忍的个性,听到如此敌对的话语,绝对不会忍气吞声。
斧乃木也微微起身。她即使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大概也以战士的身分察觉气氛紧张吧。
然而,如同斧乃木刚才阻止我,这时候是我阻止斧乃木。
斧乃木要介入两人时,我抓住她的手制止。
「……为什么是十指相扣?」
「喔,我搞错了。我以为你是战场原。」
「烂人。」
我重新抓住。
「斧乃木小妹,再等一下。」
「为什么?已经很不妙了。」
「还是要等。」
我知道可能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基本上,任何人在忍眼中都差不多。不会因为神原是我的学妹就另眼相待。
被侮辱到那种程度,忍不会忍气吞声。
即使如此……
「喀喀喀,喀喀喀。以此做为遗言可以吗?吾才想问,既然讲出想讲之事,汝满意了吗?」
「非常不满意。我还有很多事情要讲。」
「吾可没宽容到愿意继续听下去。即使搞砸一切,吾现在亦想就这样捏碎汝之脑袋。」
「……那就动手啊,我不会道歉的。」
神原说。
她从抓著脸部的手指缝隙瞪向忍。
「你就对我动手,然后和阿良良木学长处得尴尬吧。这次你肯定会回避阿良良木学长吧,如同当年回避初代怪异杀手。将来就把阿良良木学长的事当成往事吧,如同你现在把他当成昔日的记忆。」
「汝真幸运啊。吾花太多脑力思考如何杀汝,所以现在一时犹豫,没有反射性地杀掉汝。」
忍一边这么说,一边继续往手掌使力。
施加在神原头部的力气,已经足以撑破皮肤淌血了。但我还是没行动。
我认为不能介入。不得介入。
要是以我介入而和解收场,就会成为滑稽的结尾。我不希望她们的对话以这种方式结束。
即使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即使会搞砸一切。
「那吾给汝最后一个机会吧。」
「免了。如同拋弃第一人,你迟早也会拋弃第二人。不敢面对第一人的你,不可能敢面对第二人。第三人也是,第四人也是,第五人也是,你就永远和他人别离吧。」
「永远……」
「你不老不死吧?阿良良木学长曾经说:『如果小忍的生命明天到了尾声,那我活到明天就足够。』但你肯定说不出这种话。就算说了,也会对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说同样的话。你将永远说下去,永远活下去。」
「…………」
这……
对于厌倦不老不死,甚至曾经想自绝生命的忍来说,这番话何其沉重。
「……别以为谁都和汝一样善于交际。汝刚才说吾怕生,然而不想见某人亦是一种自然之心情吧?」
「不自然。人与人即使可能不合,也不可能不见面。」
「吾不是人。」
「看你这样子,或许吧。」
平行线。
我与怪异杀手少年的对话也算是平行线,但忍与神原的对话不遑多让。
不,感觉越讲越远。
然而既然这样,根部就有交集。
源头是相同的。
「……即使见面,吾对那家伙亦没什么话好说啊?吾与那家伙是相互憎恨而离别,相互憎恨而死别之关系。吾不想重修旧好,亦不想三人和平相处,更不想将第一人与第二人相提并论。吾认为若是拿来比较,是冒犯吾主之行为。」
这番话令我意外。
不,并不是因为忍对我有「冒犯」这种概念。是「相互憎恨而离别」这段话令我意外。
我听过初代怪异杀手是憎恨忍而自杀,却第一次听到忍憎恨初代怪异杀手。
忍当然没有对我说出一切,说明时的心情也会影响到要说的内容。
然而,神原骏河确实拉出忍内心的某个情感。
这是我没能拉出来的情感。
……就是这个吗?这就是卧烟小姐让神原参与本次工作的真正原因?
卧烟小姐说过「需要骏河的『左手』」,依照她说明的内容,可以认定她重视神原的卧烟家血统,我也能接受这个说法,换句话说,我以为在这次的事件,神原是局外人,和核心有段距离,始终只是遭到波及,但卧烟小姐之所以将神原卷入这个事件,其实是为了像这样让她杠上忍?
神原托我多买一些东西的真正意图,无论是故意支开我,或者只是基于她的奇妙个性,但是追根究柢,不经意叫我去买早餐,叫我离开这里的人,其实是卧烟小姐。
她在那个时候给我五千圆钞票,明显就是要我去买东西。依照卧烟小姐的能耐,她甚至或许早就知道我只要独自下山,很可能会遭遇初代怪异杀手。
……我想太多吗?
卧烟小姐想拉神原参与工作的时间点,肯定还不可能预料到初代怪异杀手正以自己的意志复原。
「…………」
真的不可能吗?
「我无所不知」。
无所不知的大姊姊。
或许即使是我买熟女写真集的行为,都已经在她的预料之中……
「这终究不可能吧。」
不知道这方面细节的斧乃木吐槽了。
居然不知道细节就能吐槽……
「鬼哥,都这时候了不要搞笑。毕竟看来要进入剧情高潮了。」
「居然说剧情高潮……当自己是看戏的局外人吗?」
「但我会大哭一场喔。」
「并不会吧?而且高潮(Climax)的意思并不是哭到极限(Cry max)。」
无论如何,想和生离多年的侄女见面──想和姊姊女儿见面的这种心情,卧烟小姐肯定一点都没有。
所以,确实有一些卧烟小姐即使知道却不懂的事情。
想见面。
想和某人见面的这种心情,卧烟小姐不懂。
对喔。
这也是活了十八年,经历各种事情的我,直到这时候首度明白的事。
「爱某人」与「想见某人」,是不同的心情。
「吾做不了任何事。即使见了初代亦做不了任何事。妖刀『心渡』事到如今亦无法归还,因为已经和我合而为一。」忍说。静静地说。「听好了,接下来是重点。吾不是得不到好处而不见面,而是即使见面亦没好处。对那家伙来说同样如此。展现吾与吾主和睦相处之模样有何意义?如今让那个男的看见吾对他毫无情感有何意义?要吾做得如此残酷吗?」
「没错,我就是要你做这种残酷的事。你的工作是伤害以前的男人。」
神原说。
激动地说。
「你想要受人喜爱,而且一直维持美好形象?想要就这样以被爱的身分结束这段关系?」
「汝这样说彷佛是……与其风化或耗损,不如狠心破坏的意思啊?」
「我就是这样说。」
「……要是那家伙憎恨吾,想杀吾,吾就得反过来杀掉他,甚至无法任凭自己被他杀害。吾确实有些事应该道歉,却没想过求得原谅,即使这样也好?」
「即使这样也好。在这种时候,回应他这份憎恨的心情就好,斩断这份情感就好。不过,如果你道歉之后得到原谅,到时候……」
「到时候亦相同。那个家伙原谅我之后,随即就会被专家除掉。即使这样也好?」
「即使这样也好。」
神原重复这句话。
忍似乎不耐烦了。大概是认为被戏弄而不耐烦,手捏得更用力,力道几乎增强到极限。
我甚至似乎听到神原头盖骨的轧轹声。
「汝愚蠢之猜想没错,即使他是心仪吾而复活,吾亦不会回应这份情感。吾见到那家伙之后能做的只有狠心甩掉他。即使这样也好?」
「即使这样也好。」
「吾见到那家伙之后……」
忍再度露出凄沧的笑容。
凄沧至极,连我都没看过这样的笑容。
「如果心动想回应他这份情感,那要怎么办?如果吾并非选择汝之学长,而是选择初代怪异杀手,那要怎么办?即使这样也好?」
「即使这样也好。到时候……」
神原骏河一边流血,一边明快地说。
「到时候你就断然离开阿良良木学长,和他长相厮守就好。」
忍的手,抓著神原脑袋的那只手,无力垂下。就这么微微晃动。
不只是手,忍低下头,放松肩膀,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并不是实际说出口。
从姿势来看,即使逐渐失去平衡,忍依然骑在神原身上,明显占了优势。流血的人是神原。
但我非常清楚。
啊啊。
忍野忍现在认输了。
活了半世纪以上的传说吸血鬼──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自己承认败北了。
而且是败给年仅十七岁的女高中生。
我第一次看到忍野忍一对一输给对方。
「……斧乃木小妹。」
我说。斧乃木被我抓著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
「我有个请求。」
「又来了?不要把我当成万用工具啦。臭小子给我节制一点好吗?」
「语气居然这么冲……放心,这次是我最后一次拜托你。」
我说完指著自己的脸。
「这个印记,可以帮我拿掉吗?」
「…………?」
斧乃木不明就里般歪过脑袋。
「要是拿掉那个印记,接下来就无法保障你的安全耶?我知道脸上有脚印很丢脸,但是只要忍一晚,只要忍过今晚就没事了。」
原来你明知丢脸还是在我脸上留脚印吗……从印记的功用推测,只要能让对方看见,我想应该没必要印在脸上,也没必要用踩的……
我郑重开口。
视线朝著前方,就这么注视著流血的神原骏河与惨败的忍野忍开口。
「我想试试所谓的『决斗』。」
027
若是交由后世的人来判断,神原说的应该是对的吧。不过对于活在相同时代与相同场所的人来说,她的意见过于苛刻。
怎么想都做得太过火了。
如果由我这种个性不算外向的人来看,堪称社交大师的她展现的行事风格,我完全无法理解。
这就像是在事情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再度卷起涟漪,应该说卷起波澜。让这边觉得「明知如此,为何不让事情和平收场?」而抱头苦恼。
她提出来的中肯论点,令我想扔下一切不去处理。
毕竟神原骏河在刚进入直江津高中就读当时,在第一学期的四个月内,就到班上所有女生家里玩过。拥有这种战历的她,以及连社团都没加入的我,对于人际关系的想法有著基本上的差异。
回想起来,忍直到四百年前都没制作任何眷属,而是独自生活,而且活了五百年至今(其实是六百年)只制作两个眷属,与其说她守节,不如说她严重缺乏沟通能力。
总之,忍的孤傲和我的孤立应该不能相提并论,但如果以此为前提思考,那么我与忍都很难理解神原话中真正的含意,神原也无法理解我与忍的心情吧。
无法相互理解。
基本上无法相互理解。
不过若要这么说,那么正因如此,所以在我们之中,神原或许是最能理解,甚至是唯一能理解初代怪异杀手心情的人。
国中时代,神原骏河和战场原黑仪建立近似姊妹的关系。
就我听羽川的说明,别名「圣殿组合」的这个关系,在校内也很出名。
对于神原来说,她应该希望永远维持这个关系吧。
然而,大她一个年级的战场原,先一步升上高中。
而且这个关系在高中改变了。
学力明明不太够,却以天生的努力挤进直江津高中窄门的神原,被性情大变的战场原冷漠拒绝。
战场原对她说的话语,残忍到令人听不下去。
「我没有把你当成朋友,也没有把你当成我的学妹。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都一样。」「和你这种优秀的学妹当朋友,我自己的风评也会提升,所以我才会跟你当朋友。」「我只是扮演一个爱照顾人的学姊而已。」……从那之后,战场原与神原超过一年没有来往。即使后来重新来往,也不是以神原乐见的形式开始。
因为此时出现一个莫名其妙,生活态度马马虎虎,看起来没大脑的笨男生。
就是我。
就是阿良良木。
战场原黑仪性情大变之后,出现我这个莫名其妙,似乎谁都能取代的男生,成为她的新伴侣。
难以想像神原当时的心情。
「毫无可取之处的平凡高中生」这个介绍本身就是强烈的个性,但我甚至没有这种东西。
这种家伙居然横刀夺爱,抢走心仪的「战场原学姊」。神原骏河承受不了这种事。
因为承受不了,所以她向猿猴许愿。
这或许不像是率直的她会做出的行为,实际上却也可能是符合她的作风,避免自己逃离现在这种人生态度的必要行为。
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所以懂得初代怪异杀手的感受。
懂得第一人的感受,也懂得第二人的感受。
两者的规模当然不同。要是相提并论,初代怪异杀手可能会不高兴。这就像是把忍的孤傲和我的孤立归为同类。神原和战场原断绝往来的时间,只有神原还没进入高中的这一年,即使包含后续的时间也才两年左右,根本比不上四百年的规模。
忍与初代怪异杀手的关系,以及战场原与神原的关系,应该也是完全不同的关系吧。要是这么说,初代怪异杀手与第二代怪异杀手的正确关系也没人懂。
因为没有任何人知道当时的状况。
因为相关的所有人都被「暗」吞噬了。
即使如此,神原骏河依然有所共鸣。
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是同感,并且共鸣。
所以她逼问忍。对于不去见面,不去面对就想了事的忍,神原忍不住想说、她几句,而且无法只说几句就罢休。
……那是我做不到的事。
我已经和忍距离太近,无法否定她的思考逻辑与生活态度。无法像那样和她吵架、争执、顶嘴或辩论。
这代表我俩是异体同心,所以也在所难免,但神原对忍说的那番话,原本或许非得由我来说。只不过,毫无交际能力的我,基本上根本想不到这种事吧。
真是的,我不知道为那个学妹增加多少负担。
之前在这座北白蛇神社,因为千石抚子的事件而面对蛇切绳的时候,我也让那家伙负责扮黑脸。
在这次的事件,她总是在严肃的场合扮演缓和气氛的开心果,为了回报她独自面对忍的辛劳,我至少必须面对初代怪异杀手。
我如此心想,并且下定决心。
「……其实用不著由你去打也没关系喔,超鲜的啦。」
傍晚时分造访北白蛇神社的吸血鬼混血儿专家──艾比所特,背靠著插在神社境内的巨大十字架,对我微笑。
……看来这把十字架不像妖刀之类的武器,平常无法收纳在其他空间。哎,毕竟是十字架,或许不适用于吸血鬼的收纳技能吧。
「因为在进入决斗的状况时,卧烟小姐的计画就完成了。只要将初代怪异杀手叫到设定为舞台的场所,刃下心的眷属,你的职责就几乎结束了。依照卧烟小姐的预定,和那个家伙打的人是我耶?我应该就是为此被找来的耶?」
「或许吧。不过……」
「啊啊,不,没关系。我不打算讨论这件事。我是佣兵,所以谁打倒那个家伙都没差。只要能让一只吸血鬼从这个世界消失,我很乐意让贤。最好是你、刃下心与初代怪异杀手三人同归于尽,我会很高兴的。」
这番话应该不是随口说说吧。
我与忍已经被认定无害,而且在春假,他在忍野设计的游戏里败北,所以没对我与忍出手,但若要说真心话,若是基于私情,所有吸血鬼都是他的敌人。
吸血鬼混血儿。
人类与吸血鬼,都是他憎恨的对象。
「……之前说的『手续』办完了?」
我战战兢兢询问。
「嗯。那当然。」
他点头说。
「那个人在这方面万无一失喔。后来她确实找到初代怪异杀手,交涉妥当,和忍野咩咩跟我们协商的那时候一样……不过,卧烟小姐应该没有忍野咩咩那么诚实吧。」
「…………」
我没想过「诚实」这个形容词会用在那个忍野身上,不过既然是和卧烟小姐相比,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吧。
到头来,凡事都要比较吗?即使没得比也必须拿来比吗?
「这样啊……不过,在那片空地眼睁睁看初代怪异杀手跑掉的时候,我还担心接下来会怎么样,但她确实追上了。不愧是专家。」
「与其说不愧是专家,应该说你的神奇程度非比寻常吧?至少我可是第一次看到敌人逃离卧烟小姐的手掌心。」
艾比所特说。听他这么说,我心情就坏不起来。但他应该不是在称赞我吧。
「后续的步骤就是等到天黑,你将会和初代怪异杀手一对一决斗,不过为了让你的压力别那么大,我话先说在前面,这场决斗输了也没关系。」
「…………?」
「毕竟要是你输了,到时候轮我上场就好。必要的时候,卧烟小姐也会采取行动。如此而已。虽然标榜是决斗舞台,但那里就像是举办除灵仪式的地方。这次真的是无处可逃的死路。你觉得卑鄙吗?」艾比所特先发制人般说。「我说过吧?斩妖除魔没什么卑鄙不卑鄙的。而且以这次的状况,对方也是专家,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肯定会用尽手段逃离结界,说穿了就是斗智。没有决斗这个词让人联想到的硬碰硬感觉。所以输了也没关系,只要你没死就好。」
「只要我没死……?」
「要是你死掉,刃下心就会完全解放吧?别忘了啊。」
「…………」
我并不是忘记。
只是,就算我在那场决斗有什么三长两短,也不用担心这种事。只要我的职责转移给初代怪异杀手就好。
「不对,这就是卧烟小姐害怕的可能性吧?刃下心再度和第一个眷属连结,是最令人担忧的事态。刃下心那样的家伙要是有两人,怎么想都很不妙吧7你一直在镇压一个能够将世界毁灭十次的怪物,你应该有所自觉吧?」
虽然艾比所特这么说,但听起来好像因为我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无能家伙,才能称职成为忍的安全装置,所以心情没能像刚才那样好起来。
这样我不就像是擅长洒A书的家伙?洒A书……这到底是什么仪式?
「……对我这么不抱期待,我这么问或许没什么意义,但是如果我赢了这场决斗,那个家伙会怎么样?」
「会被除掉。会被我或卧烟小姐杀到不留后遗症的程度。这是没被视为存在过的怪异,所以很遗憾没有悬赏,总之卧烟小姐会发奖金。所以别在意。无论是赢是输,结果都一样。你和初代怪异杀手的决斗就像是暖场,是一项表演……类似开球仪式那样。」
开球仪式。
我知道他这番话是想让我放轻松,但我听他这么说完,气势似乎打了折扣。
如果是开球仪式,不知道谁是投手,谁是打者,此外在这种场合,投出去的球被打中也是可以容许的特例,或许也算是我与怪异杀手表现的好机会吧……
「……我啊~~」
艾比所特说明完毕之后,拔起至今用来靠背的十字架,轻松扛在肩上。搞不好有一吨重的银制十字架,他轻松扛起。
吸血鬼混血儿。
吸血鬼的技能减半,相对的,吸血鬼的弱点也减半。在白天也能发挥战力,身穿白色学生服的专家。
「我的爸爸跟妈妈啊~~哎,如你所知,分别是人类与吸血鬼。」
「…………?」
「就算有这种例子,我也不希望你认为人类与怪异能够建立交情和平相处。我反倒希望你把我当成失败的例子参考。」
失败的例子?
他不像是会拿这种话形容自己的家伙,我不觉得这是谦虚。
「因为啊,我的爸爸妈妈后来被杀了。到最后,他们结为连理没多久就分别被人类除掉、被吸血鬼吃掉。我当时如果没被收容也差点没命喔。」
他以一如往常的语气这么说。然而我在瞬间,在短短一瞬间,甚至忘记曾经和眼前这个男的打得你死我活。他说的事实就是如此震撼。
「超鲜的吧?就是这样。所以你别对你和刃下心的关系抱持奇怪的希望。」
「可是,这种事……」
我即使胆寒,依然面对他。
这种事,我一时之间无法相信。我认为他的经历才是特例。不过既然这样,我就能接受艾比所特为何是个基于私情行动的专家。
父亲被吸血鬼吸乾,母亲被人类杀害。既然有这样的过去,当然……
「嗯?啊啊,错了错了,反了反了。是人类爸爸被人类『除掉』,吸血鬼妈妈被吸血鬼『吃掉』。各自被各自的同类当成叛徒。不过,我没有责备他们的意思就是了。我也认为他们是叛徒。」
「…………」
他说出更震撼的事实。
和平长大的我,不可能对此做出任何感想。不过,昔日只当成可恨敌人的这名白色学生服少年,我突然觉得他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存在。
「……是谁收容你的?在人类与吸血鬼两边都是敌人的这种状况,是谁保护你的?」
「应该不是保护我啦,他们大概也有自己的想法吧。」艾比所特先这么说,然后稍微犹豫是否要说。「是奇洛金卡达那边的教会。」他如此回答。
奇洛金卡达……
在春假,为了除掉忍而造访这座城镇的三名专家之一。而且……
「那么,你是……」
「不,并不是那样。那个神变态并不是我的养父。只是啊,基于私情行动是我的最高原则,所以在这次的事件,我没办法站在刃下心这边。那个家伙处于不上不下的状态进退两难,我觉得根本是活该。超鲜的。」
艾比所特一边说,一边准备离开北白蛇神社。他大概也要为今晚做准备吧。
「等一下,我还没问最重要的事情。」
我差点直接目送他离开,不过在最后一刻,我叫住背著十字架的那个背影。
对于艾比所特来说,我是否参加决斗或许一点都不重要,所以大概是不小心忘了讲……但我非得把这件事问清楚。
「准备好的决斗场所是哪里?我今晚该去哪里?」
「啊~~这个嘛……」
他转过身来开口。
他讲到父母遇害的往事也讲得很轻快,但是在这时候却一脸慎重,如同回想起讨厌的事情。
「这部分沿袭前例,挑了你熟悉的某个地方。但是对我来说,算是有段过节的地方吧。」
「过节……?」
「私立直江津高中的操场。」
028
虽然事件的时间顺序反过来,但神原骏河与忍野忍两个女生的争吵是在白天结束,至于后续的剧情进展,和斧乃木说的「高潮」不尽相同。
首先,忍受到神原那么强烈的批判激励,接下来的行动是「生闷气睡觉」。她从神原身体起立,蹒跚窝进神社深处。神原也没去追。当然,忍是夜行性的生物,部分原因应该是困到极限了,但是被女高中生驳倒,大概也意外地令她不好受吧。
回想起来,「发生讨厌的事就睡觉」是她从四百年前维持至今的处事之道。
「哈,没营养。」
陪在我身旁,几乎从一开始就看著神原与忍交谈的斧乃木这么说完(所以这是哪种角色个性?)耸肩起身。
「真无聊的吵架。鬼哥,我要走了。这件事必须回报给卧烟小姐。报告完毕之后,我要将这场无聊吵架的无聊记忆删除。」
「你这十二小时是经历什么事,才变成这种个性啊?那个,斧乃木小妹,你刚才有听我说话吗?我的落款印……」
「请不要用『落款印』这种古老的词形容我的脚印。请用『Soles』这个时尚的称呼。」
「不准把『Soles』讲得像是『Soul』。何况你是赤脚踩我的。」
「知道了知道了,入夜之后会帮你拿掉。这件事我也会一起回报。」
「嗯,拜托了。对了,要是见到卧烟小姐……」
「『连结』的问题对吧?如果没回复连结,鬼哥想打也不能打。」
斧乃木说完徒步离开北白蛇神社。没走阶梯,而是直接下山。
场中剩下我一人之后,老实说,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近距离看到神原与忍那样争吵,我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回到神社境内,也有点想再下山一次,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虽然只是少量,但神原的头部出血,我想帮她看看。即使现在的我没治疗能力,我还是想看看。
我沿著原路往回走,穿过鸟居,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以自然却比平常快一点的脚步,绕了一大段路回到神原那里。
「咦?神原,怎么躺在这种地方?嗯?你头流血了,还好吗?」
「咦?阿良良木学长,您一直在那里偷看到刚才,所以应该知道吧?」
「原来你发现了!」
所以你明知我在旁边,却还和忍讲那种话?这心理强度已经是病态了吧?
完美消除气息(应该说根本没气息)的斧乃木似乎没被发现,不过即使我躲在草丛里,神原好像还是隐约察觉了。
运动员的第六感太扯了……
「放心,小忍没察觉。所以,阿良良木学长,我拜托您的书买了吗?」
「不,等一下,这不是可以这么随口带过的事情吧?刚才那件事再稍微拿来当成话题好吗?」
「嗯?但您都听到了,所以不用说了吧?不提这个,我拜托您的书……」
「你太坚持要拿你托买的书了。你托买的书到底多重要啊?至少让我看看你脑袋的伤吧。」
但我比较担心脑袋里面的东西……
「嗯。」
神原将头部顶到我眼前。
这个动作令我忍不住觉得萌……不过得考量到她是因为双手紧抱我买回来的上下两集小说,才会做出这种动作。
神原退出社团之后,头发留得好长。我拨开她的头发,检查忍的铁爪功在皮肤造成的裂伤。
嗯……
总之,没大碍吧……
头部容易出血,所以看起来挺严重的,不过擦掉血就发现伤浅到可以安心。以这种程度来看,应该不必使用吸血鬼技能治疗,甚至可以扔著不管吧……
「一边让阿良良木学长玩头发一边看的小说真好看……」
「神原学妹,可以不要在别人担心你伤势的时候享受小说吗?」
「这种程度的伤在运动的时候稀松平常,所以不用在意。不提这个,麻烦就这样继续摸我头发一阵子。」
「这有什么意义?那个……」
我要说什么?
总觉得有件事非得告诉这家伙……
「……哎,算了。」
「嗯?什么算了?」
「不……」
道谢的话也很怪,既然神原的伤没大碍,总之先这样吧……不必多说什么。我用力摸乱神原的头发。
「没事啦。好了神原,来吃午餐吧。」
「嗯,我快饿扁了。那么,我继续看书,所以阿良良木学长喂我吧。啊~~」
「啊什么啊,不可能有学长这么宠你吧?」
「咦?总觉得量不多?」
「这是预算问题……我姑且也买了甜甜圈,不过忍……」
这下子怎么办?我看向神社。简直是天岩户状态……【注:日本神话中,天照大神因故把自己关进天岩户,后来是众神在外面载歌载舞吸引天照大神开缝偷看,再由天手力雄神拉她出来。】
「……那家伙在打什么算盘啊?」
「既然在睡觉,那就别管她吧。小忍是夜行性,反正入夜就会醒吧?」
「是没错啦……咦?神原,你不在意吗?讲到那种程度,吵到那种程度,却不在意忍接下来的动向?」
「没什么好在意的,毕竟这是小忍要决定的事。我想讲的都讲完了,所以现在很满足。我现在比较在意鬼畜加鲁孙怎么享受混血男孩的软肉温香。」
神原说完埋首阅读。
你那本鬼畜加鲁孙害我吃足苦头喔。我原本想这么说,但这也是神原的自我风格吧。这种善于交际的人,反倒会在某处让自己和他人划清界线。
相对的,我这种交友范围狭隘的人,会发挥同理心到没必要的程度,成为灾难的源头。
忍在这方面或许和我一样。
「所以,阿良良木学长,胸罩呢?」
「不要讲得好像这才是正题。我帮你买了,拿去。」
「胸罩?」
「拿去啦!」
因为预算问题,所以不是在内衣专卖店买的,是在百圆商店买的便宜货……但是装在里面的东西才是重点。
脑袋与胸部都是如此。
「那么,我要继续看书,所以阿良良木学长帮我穿吧。啊~~」
「『啊~~』的意义完全变了吧……话说回来,神原,我没有吗?」
「嗯?」
「就是那种不惜挺身也要提出的建议。」
「怎么了,学长要我挺身?」
「更正,不用挺身,用嘴巴讲就好。」
「这我也觉得不太对……但是没有。」
「居然没有?」
「区区丫头对学长提出建议也太厚脸皮了,我实在做不到。」
面对活了五百多年的吸血鬼也毫不退让针锋相对的丫头,就这么目不转睛阅读小说对我说。阅读得这么专心,作者应该很满足吧……只要顺便就好,可以的话,希望她也让我这个学长满足一下。
「阿良良木学长维持现在的您就好。不要无谓绷紧神经,维持原样。把练习当比赛、把比赛当练习。这是运动员的基本原则。」
神原这么说。简直像是球队队长在比赛前一天对队员说的话。
「真要说的话就是DIY。」
「DIY?」
「Do your best。尽力而为吧。」
「…………」
这应该简称为DYB,DIY是假日木工的意思,但我决定不吐槽。
因为对于现在的我来说,Do it yourself──「自己动手做」是最适合不过的建议。
后来,我小睡片刻等待夜晚来临。神社内部被忍独占,所以实际上是露宿。身体没强化的现在,睡眠是不可或缺的,即使如此,我依然难以入睡。不过原因不只是露宿。这段时间,神原一直在看小说。难道运动员的体力无穷无尽?
到了傍晚,艾比所特来到神社,告知卧烟小姐安排好的决斗细节。
私立直江津高中。
我与神原就读的学校。
对于艾比所特来说,那里确实是有段过节的场所。因为昔日他就是在那里,和他追杀的传说吸血鬼及其眷属交战。
同时,那里也是我与忍──阿良良木历与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相互厮杀的场所。
原来如此,这样不只是沿袭前例,而且那里也很适合。
适合用来让第一人与第二人决斗。
用来让两个奴隶决裂,决一死战。
适合到令我抗拒。
029
「喂?战场原?」
「哎呀,历儿。」
「你没用这种绰号叫过我。」
「怎么了?既然像这样打电话给我,代表这次的麻烦事解决了?」
「不……」
「做好心理准备,要被我与羽川好好修理一顿了吗?」
「……真恐怖。」
「是你自作自受吧?你请假到底多么随兴啊……不过现在的我没资格这么说就是了。」
「嗯?总之……还没结束。我原本想等结束再联络,但是抱歉,我忍不住。我会怕。」
「这样啊……讲得挺窝心的嘛。我还以为你和神原打情骂俏到忘记我了。」
「怎么可能?我会生气喔。总之,一切会在今晚做个了结。嗯,这方面的事情,我回去之后也会好好说明。」
「这样啊。总之,羽川同学的事交给我吧。」
「嗯?羽川怎么了吗?」
「……你没听神原说?」
「啊?说什么?」
「没事……我们彼此都有个恐怖的学妹耶。总之,既然没听她说,等你回来再直接问本人吧。只要这么想,应该也可以成为平安回来的动力。反正历儿又在勉强自己了。」
「可以不要叫我历儿吗?」
「不然叫你Cocoon?」
「为什么是茧?」
「老实说,我希望你把正在做的事情全部扔掉、放掉,然后立刻回来……但应该不能这样吧?」
「嗯。不能这样……回去之后,我有很多话要说。想道歉的事,想说明的事,等我见到你再好好说吧。」
「可以不要讲得像是预告会天人永隔吗?好恐怖。」
「啊,抱歉,我这样讲很奇怪。那个,战场原……」
「Cocoon,什么事?」
「不要定案叫我Cocoon好吗……那个,战场原,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
「香奈儿五号。」
「我不是要问这个,你也别说谎……一年前,神原进入直江津高中,过来见你的时候,老实说,你是怎么想的?一年没有来往的学妹,对你来说已经割舍的昔日朋友,如今再度过来见你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
「啊啊抱歉,我问了怪问题。不好意思,麻烦忘掉吧。」
「不,听到这个问题,我大致知道Concours身陷什么问题了。」
「真厉害……你说的『Concours』是我?」
「改成『Console』也行。」
「我已经不敢相信这是从『历』衍生的绰号了。」
「这个嘛,老实说,我觉得那孩子的心意很沉重。」
「…………」
「那孩子对我抱持过度的幻想。不过,有一点我要修正,当时神原把我当成依靠,但我绝对不是单方面抗拒。因为关于我当时的立场与状况,我也被说得相当难听。」
「……嗯。现在听过之后,我觉得应该是这么回事。」
「不过当时的我对此毫无感觉。只认为那孩子是特别的,是得天独厚的人,所以才讲得出这种话。认为那孩子是天才,和我这种人不一样。」
「…………」
「『努力的人不一定会成功,但成功的人一定努力过』。成功的人都会这么说吧?会强调不是机运造就成功,而是自己的功劳吧?我在那个年纪,最讨厌成功人士像这样强调自己的努力。」
「但我觉得这绝对不只是年纪问题……你现在也可能这么说。」
「不过,我托你的福和神原和解的时候,我认为不是这么回事。天才并不是不会烦恼。」
「…………」
「任何人都会烦恼,这是理所当然的。特别的人都会有一种『我很特别』的感觉,我一直想拥有这种感觉,但我后来才知道,这种事毫无意义。」
「…………」
「稍微离题了吗?我刚才说『沉重』,这或许也表示我太轻,承受不了那孩子的重。不过,如果我想和神原在一起,就非得让自己承受得了这种重量吧?我现在也抱持这种想法钻研中。我在你面前也是。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一直在努力喔,努力在将来成为阿良良木的好太太。」
「…………」
「沉重吗?」
「不,绝对没这回事。」
「其实『特别』与『普通』都不存在。这只是拿自己和他人比较,对吧?如果出生在大富翁的家庭,当然会觉得特别吧,不过真要这么说的话,光是在这个时代出生在这种和平的国家,我认识的人就都是特别的人。」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我可以问一个你可能生气的问题吗?」
「如果你删除那句危险的前提,我可以考虑回答。」
「如果有个条件比我好的家伙向你表白,在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做?」
「唔哇,有够娘的!这是什么问题啊,真恐怖!」
「没有啦,嗯,哎,我也这么认为。」
「居然要我讲讨厌的事!居然在测试讲到什么程度会惹我生气!好恶心!我决定了,明天就分手吧!」
「那个,不想回答就算了……我觉得你的反应就是答案……拜托不要说『明天就分手吧』这种话。」
「你应该是强忍害羞的心情这么问,所以我正经回答吧,我认为我到那个时候百分百会移情别恋。」
「你真了不起……敢说出这种话,真是了不起。」
「我知道天底下没有绝对的羁绊。这是我看著父母学会的道理。」
「战场原……不,这是……」
「而且仔细想想,『绝对的羁绊』挺恐怖的。所以要努力避免移情别恋吧?即使无法成为特别的人,也可以成为某人心中特别的人吧?」
「某人心中……特别的人……」
「我不断努力成为神原与你心中特别的人。放心吧,阿良良木。对我来说、对神原来说、对小忍来说,你十足是特别的人。我们选择了你。」
「原来你真的理解了啊……真了不起。」
「因为我是你女友啊。你愿意打电话给我,我开心死了。我爱你。」
「我爱你。回去之后,我们再稍微……再多聊这种话题吧。」
「嗯。我全裸等你。」
「……神原的变态对你影响深远对吧?」
030
然后在八月二十四日晚上,在私立直江津高中的操场,演员到齐了……我很想这么说,但目前还缺了好几人。
这部分晚点再说明,不过在暑假结束后第四天的今天,我总算来到自己就读的高中。回想起来,本校没有返校日这个系统(或许有,至少我不知道),所以这是我从第一学期结业典礼之后,相隔三十七天再度来学校。而且是在师生与学校职员都下班的半夜前来,很像我的作风。
这么说来,我到最后还是没写暑假作业。我后知后觉如此心想。到头来,从暑假最后一天到现在的一连串事件都是以此为开端,不过照这样看来,等我上学时,暑假作业的问题或许已经没人在意了。
我这家伙胆子挺大的。
总之,校内已经和春假一样设好结界,所以不用担心局外人介入。
「那就快快开始,快快结束吧。」
卧烟小姐说。
感觉她不经意和我保持距离,但卧烟小姐当然是明理的大人,所以肯定是我想太多。
卧烟小姐旁边是艾比所特。
不同于先前在北白蛇神社,那把巨大十字架不是插在操场(要是插在地上,留下的痕迹会很麻烦),而是扛在肩上。我想,这大概意味著他进入备战状态。
即使在这种状况,卧烟小姐与艾比所特看起来依然悠哉以对,大概是骨子里的个性使然吧。虽然看起来也像是兴趣缺缺地处理这个状况,但两人对于工作的认真态度有著共通之处。
贝木或影缝可能在工作做到一半就扔下不管的那种随便态度,应该和这两人无缘。这么想就觉得先不提骗徒贝木,影缝不按牌理出牌的作风在这种地方也独树一格。
即使是和不死吸血鬼相关的事件,卧烟小姐却不让影缝参与,这或许就是原因吧……站在曾经和影缝直接交手并且被她放过一命的立场,我只能说这是有可能的事。
回想起鲁莽对抗影缝的那时候,接下来要进行的决斗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这次和上次相比,某个条件有著很大的差异。
影缝的式神,人偶女童凭丧神斧乃木余接。她现在不在这里。
荒唐!斧乃木居然不在!
居然没有女童!
那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
我很想这样大喊(开玩笑的),但她似乎是将我和她先前的对话回报给卧烟小姐之后,接到新的任务启程前往别处。
新的任务……?
她超时工作就不提了,但这次的工作无论如何都会在今晚做个了结,她在这种时候还要去哪里做什么?如此心想的我向卧烟小姐确认。
「是关于工作解决之后的善后喔。工作并不是在解决之后就结束,以我的做法尤其如此。我的手法是删除重现的条件,以免相同的事情再度发生。彻底做好预防工作,一旦发生就当成下次之后的参考。就是这么回事。」
她这么说。
我听不太懂,但卧烟小姐似乎已经将注意力聚焦在今晚事情结束后的进展。总之从她的立场来看,她这么做或许理所当然,但我希望她说话时不要装出双手抱胸的姿势保护胸部,也不要把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当成无关胜负的消化赛。
记得不是消化赛,而是开球仪式?
「说得也是。放心放心,我会帮你解除余接的印记。不过关于连结的回复,当事人不在场就没办法了……」
卧烟小姐有点冷嘲热讽地说。
没错。
她说得对。
不只是斧乃木不在场,忍也是。到最后,忍野忍没走出神社。
即使到了离开神社的时间,即使我叫她或敲门,她都没出来。我真的模仿天岩户的神话在外面跳舞,却没什么效果。
到最后,忍选择不见初代怪异杀手吗?那我应该尊重她的选择。没错,我的决意和忍的决心不一样也无妨。
既然这样,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赢得这场决斗,这样忍就不必和初代怪异杀手见面。总之,我就像这样刻意重振心情,但就算我正如上天安排败北,卧烟小姐与艾比所特也不会让初代怪异杀手见忍吧。
即使如此,我这么做还是有意义的。
神原也依照自己的宣言,没把关在神社的忍拖出来。大概是单纯觉得有趣,她和我一起在神社外面跳舞跳了好一阵子,不过……
「那么,差不多该出发了。」
是她催促我离开的。这家伙真洒脱。
「放心,要是发生什么状况,我会保护阿良良木学长。」
她还这么说。
……真可靠的学妹。
不过她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不忍心给她更多工作。基于这层意义,我也得加把劲才行。
不能在这个学妹面前出糗。
我这么想。
所以,现在包含我在内,这里共有四人。最后登场的是位于这一连串事件核心的男性。
初代怪异杀手。
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第一个眷属。花四百年复活的吸血鬼。
古早时代的专家。
忽然间,他身穿甲胄现身。
「…………」
铠甲武士──他身穿和现代完全格格不入的防具登场,和上午看见的少年外型截然不同。
大概是看过他的男孩子造型一次,总觉得这套甲胄大了一号。不,实际上应该变大了。
他说过这次会全力以赴。最佳状态。
在那之后,他肯定继续使用能量吸取强化自己,再来到这个操场。少年时代的多话个性不复见。
他准时登场,不发一语。
身穿厚重甲胄站在那里。
……而且安静下来的不只是他。神原也在他登场的同时稍微安静。不过至今神原总是不太在乎这种气氛,正常地开朗说话。
大概是初代怪异杀手所背负「脏东西」的量影响到她吧。如同昔日在北白蛇神社,以及在补习班废墟的身体不适症状。
不,这次比之前更严重。
同样属于吸血鬼系统的我,以及终究是专家的卧烟小姐与艾比所特,似乎没受到多少影响,不过这就暗示怪异杀手为今晚进行了多么周全的准备。
做学长的我很担心神原的身心状况,但就算我现在叫那家伙回去,那家伙也不会听吧……
「那就快快开始,快快结束吧。」
在我思索该怎么办的时候,总之卧烟小姐这么说。
听她的语气,似乎不太在意侄女的身体状况。即使是我以外的人,也知道这句「快快结束」不是顾虑神原而说的。
「阿良良木小弟、初代先生,你们的决斗由无所不知的大姊姊我来主持。请你们公平对决吧。也请你们交给我来裁判。」
「那个约定……」
初代怪异杀手说。
他的声音,已经不是从我这里夺走的声音。
而是变成他自己的声音。
音调厚重,一个不小心会听到入迷的酷帅声音。
「那个约定要请你遵守啊,伊豆湖阁下。在下以专家身分,相信你身为专家不会毁约。」
他对满心想毁约的卧烟小姐讲这种话实在悲哀,但他也不是认真说出这种悲哀话语吧。
他也是老奸巨猾的专家。
面不改色在茶里下毒……更正,下圣水给别人喝的骗子。
「嗯,当然。大姊姊我不会毁约也不会说谎。伊豆湖小姐以诚实为主打。」
……她始终不报自己的姓氏,看来是彻底对神原隐瞒自己的身分。但她这么不希望神原知道吗?神原是生离多年的侄女,或许不方便轻易讲明,不过到了这种地步,我也想质疑隐瞒有什么意义……
我甚至觉得,与其说卧烟小姐和神原的关系有问题,不如说她和神原母亲,也就是亲姊姊的关系有问题。
……现在不该想这种事。
「阿良良木阁下。」
初代怪异杀手也对我开口了。
「看来姬丝秀忒不在场,不过只要和你决斗胜利,在下就能见到那个家伙。在下可以这样认定吗?」
「……随便你吧。」
我回答。
已经就在眼前,看似冷静的慑人魄力,差点吞噬我的内心,但我至少没忘记虚张声势。
「和你对决输了之后,我不打算活下去。你可以尽管见她。」
前提是见得到……我将最后这句话吞回去。因为卧烟小姐应该不希望我讲这句话,而且也用不著对初代怪异杀手讲这句话。
前提是见得到。
……即使像这样面对面,我也不认为这家伙打算在见到忍之后率直道歉。神原说的那番话,我认为在这一点是错的。
这不是爱情。
也不是感谢。
更不是忠诚。
就算这么说,却也不是百分百的憎恶、怨恨或叛逆。我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大概非常近似我对忍抱持的情感。
或许甚至一模一样。
这份情感叫做……爱恨。
又爱又恨。
……所以实际上,初代怪异杀手自己应该直到最后一刻才会懂,在见到忍的那一刻才会懂吧。
到时候,他会如何表现?
示爱?还是杀害?
诚实?还是欺骗?
大概到那个时候才会决定吧。
……可惜那个时候不会来临。
但我还是不能因而同情,不能有所共鸣。部分原因在于我也是欺骗的共犯。即使如此,只要我赢了这场决斗,就会变成正直,变成诚实。
我认为他可怜吗?
错了。
他花了四百年复活,无论如何,都应该对他表示敬意。忍野咩咩肯定会这么说吧。
「居然说不打算活下去,超鲜的啦。不要危言耸听好吗,刃下心的眷属……啊,你们两个都是。」
艾比所特讲到这里,一副苦思该如何说下去的样子。他大概不记得我的本名吧。卧烟小姐现在叫我「阿良良木小弟」(不是「历历」),但这种名字应该不会令他感兴趣……而且我也只知道他叫「艾比所特」,所以彼此彼此。
初代怪异杀手的姓名也是,我到最后大概不会知道吧。
「是啊,阿良良木小弟。」卧烟小姐接在艾比所特后面说。「危言耸听。这样不好喔。你没听说吗?接下来要进行的比较像是仪式,也就是献给神的决斗,不会打个你死我活。来这里。」
卧烟小姐对我招手。看来在那个空地发生那个事件至今,我终于获准接近卧烟小姐了。
卧烟小姐摸我的脸。
「好,这样就行了。」
她说。
虽然不是以知觉得知,但她大概是从我的左脸「取下」斧乃木的脚印了。
解除保护。
保护我的脚印就此消失。
「准备完毕。这么一来,阿良良木小弟也是备战状态了。」
「准备完毕?这样就准备完毕?喂喂喂,稍待片刻。阿良良木阁下,你的连结怎么了?」
初代怪异杀手提出疑问。
「你该不会就这样以如此软弱的战力,和在下决斗吧?」
「…………」
「真是的,看来你和姬丝秀忒的羁绊没有强到令在下担心。厮役这么弱,却就这样被派上战场,难以置信。」
虽然头盔的面罩挡住,但他似乎在嘲笑我。哎,他难免这么认为。
若要真的准备周全,我在决斗之前应该先回复和忍的连结,并且让忍吸血,将躯体强化到极限,再来到这个决斗场所。
这就是和影缝交战那时候和这次的差异。总之我就这么几乎以人类的体能挑战怪异。
……我或许是第一次以如此悬殊的战力差距对决。
然而凡事都有第一次。
忍确实窝在神社不肯出来,但是没回复连结的理由不只如此。这就某方面来说正合我意。
因为,我不是想要以忍的力量战胜。
是想在战胜之后成为忍的力量。
我当然不是毫无胜算或计画就应战。放心,对方即使自称要全力以赴,距离最佳状态肯定还差得远。
何况,除去这一点也一样。
对方无论如何,无论这场战斗是胜是负,无论情感是爱是恨,这份心意都绝对不会实现。既然和这样的对手决斗,我至少应该背负这种程度的风险。
身为人类,不应该在不觉得自己会输的状况下应战。
不过身为吸血鬼就不知道了……
「好吧。不过伊豆湖阁下,这么一来,希望你安排一个让在下背负不利条件的决斗方式。在下可不想在事后听到不堪入耳的藉口。」
「那当然。放心,我打算采用自古相传至今,广为人知的决斗方式,让你们能够算是公平地竞争。」
卧烟说著走向升旗台,从台上拿起预先准备的棒状物体回来。
是竹剑。
剑道社使用的那种竹剑。
「算是虚构的妖刀『心渡』吧。当然有灌入灵气。嗯,总之,当成是对你们彼此有效的电击枪吧。」
卧烟小姐一边说,一边将竹剑插在地面。
以构造来说,竹剑前端是圆的,肯定不是可以直立刺入地面的东西,但卧烟小姐单手就把竹剑当成营钉般插入地面。
还以为她手臂虽然细却意外地孔武有力,但应该不是这样,是灌入的灵气造成这种效果。
「首先,你们隔著这把竹剑背对背站好,然后配合我的倒数,往你们的前方走十步,走完第十步就开始战斗。跑到竹剑这里,先打中对方一剑的人胜利。算是日式的西部剧吧。」卧烟小姐说完,从竹剑放开手。「也可以说是另类的抢旗比赛。当然,就算对方先抓到竹剑的剑柄也不用灰心,从对方手中抢过竹剑再打中对方也行。胜负标准始终是『一剑分胜负』。这么一来,就某种程度来说算是公平吧?毕竟比起个子矮又腿短的阿良良木小弟,脚步较宽的初代先生走十步的距离比较远,而且还穿著那套甲胄。」
「这套铠甲确实不轻。」
铠甲武士附和说。
话是这么说,但他是吸血鬼,即使加入甲胄的重量肯定也很敏捷……而且我不经意觉得卧烟小姐暗自酸我个子矮又腿短。
我做了什么令她讨厌的事吗?
「确认一下,如果只是竹剑稍微擦过,应该不算『一剑』吧?始终必须是有效的打击才算是分出胜负,在下这么认定没问题吧?」
「当然。这部分是现代剑道的思维。但规则是自订的就是了。即使是打中腿部也算是『一剑』。」
「总归来说……」铠甲武士耸肩说。「想必是那么回事吧?与其说是让状况变得公平,不如说是贴心避免阿良良木阁下在决斗中丧命。想得真周到。」
「……总之,我不想惹咩咩哥哥生气。那家伙生起气来很恐怖。」
卧烟小姐没有明确否定。
「还有问题吗?」
接著立刻进入下一个话题。
「没有。这么简单的规则,想抱怨都无从抱怨。总之,比起绑手绑脚的繁文缛节,这样应该比较好吧。不过即使是竹剑,只要由在下挥动,阿良良木阁下光是被擦到也可能没命喔。这样会被认定是有效打击吗?」
「会。」卧烟小姐间不容发地说。「毕竟对你来说,这样比较称心如意吧。阿良良木小弟也同意吗?」
「虽然很难同意……」我学卧烟小姐的语气说话。「但我不得不同意。」
「很好。阿良良木小弟有什么问题吗?」
「我对规则本身没问题……但我在用剑与战斗方面都是外行人,所以至少在计数的这十步,可以让我接受专家的指导吗?」
「专家?我吗?还是所特?」
卧烟小姐歪过脑袋,但是这时候提到的专家,当然不是妖魔鬼怪的专家。
而是全力奔跑的专家。
笔直前进的运动员。
在超短跑领域是日本顶尖的──神原骏河。
……也就是在一旁看起来身体不太舒服的学妹。
「……OK,追加这种程度的让步应该也行吧。那么现在是七点半……八点整开始决斗。双方好好暖身吧。」
031
「……从身高推测,阿良良木学长走一步约七十二公分。换句话说,走十步就是七公尺二十公分。马拉松有马拉松的战略,百米短跑有百米短跑的战略,同样的,七米短跑也有七米短跑的战略。不过在这种场合,如何留下余力或许才是课题。」
神原一边捏我的腿一边说明。这种捏法比起暖身更像按摩,总之这方面应该交给「专家」处理吧。
「什么课题?」
「并不是跑完就结束,还必须抓住竹剑,打中对方一下吧?」
「啊啊,对喔。」
就算跑赢了,并且先抓到竹剑剑柄,要是这时候用尽体力倒下就没意义了。同样的,如果过于在意速度而跑太快,也可能超过插在地面的竹剑,搞不懂到底在做什么。这样是本末倒置,应该说只是自己失误。
「所以在短短的七公尺内,要巧妙进行加速跟减速吗……练习一下是不是比较好?」
「不,最好不要。」
「嗯?因为敌人会摸清底细?」
我瞥向初代怪异杀手。他没特别做什么事,而是如同即将上战场的武将,双手抱胸坐在刚才放竹剑的升旗台。如果后面插旗帜再架顶帐篷,完全是战国时代的光景。
「……但他似乎不太注意这里。」
「不是底细不底细的问题。要是在练习的时候全速跑,正式上场的时候就没办法全速跑吧?」
「啊,对喔。」
「刚才说到一步是七十二公分,但这是走路时的状况,如果用跑的应该会增加到八十公分。所以如果是七公尺二十公分,刚好跑九步就到。一边跑一边计数应该可以当成参考。不过始终只是参考。」
「嗯,计数是吧。」
「1,1,2,3,5,8,13……」
「所以说为什么是费氏数列?」
「6,0,8,6,5,5,5,6,7,0,2,3,8,3,7,8,9,8,9,6,7,0,3,7,1,7,3,4,2,4,3,1,6,9,6,2,2,6,5,7,8,3,0,7,7,3,3,5,1,8,8,9,7,0,5,2,8,3,2,4,8,6,0,5,1,2,7,9,1,6,9,1,2,6,4。」
「为什么是卓越数?」
「学长为什么知道?」
「我反倒想问你为什么讲得出来?」
「大约一半是随便猜的,猜对了吗?」
「猜对了。你太猛了。」
真是天赋异禀。
天赋无谓的异禀。
这样的你是卓越的代名词。
总之,九步吗……依照我从某处听过的模糊记忆,对于剑客来说,九步凑巧是攻击间距。
「所以前三步加速、中间三步全速、后三步减速,大致这样想就可以当成一种基准吧。」
「知道了……顺便问一下,对方的距离不是七公尺二十吧?他穿甲胄所以看不太出来,不过以那种体型,大约会走多远?」
我想,神原应该是从我的身高推测每步的长度。我上午看见的少年初代怪异杀手比我矮,但少年时期的体型当然无法当成参考。
四百年前的平均身高应该比现在矮很多,不过从甲胄的尺寸推测,他是相当高大的汉子。那套甲胄里面应该不可能是原本的孩童体型。不过就我所见,那套甲胄随便就超过两公尺高……
大概和德拉曼兹路基差不多?
这么说来,和那个吸血鬼猎人战斗的地点,也是这个操场……
「我看看……」
神原看向升旗台。
然后目测。
「他现在坐著所以抓不太准……总之每一步约一公尺,用跑的约一公尺十公分吧。」
「一步一公尺,所以十步是十公尺吗……」
我的优势是三公尺。感觉这距离聊胜于无,但是在超短跑明显占了上风。而且对方穿著甲胄。
「当然,如果他刻意走小步一点就不在此限。」
「要是刻意走小步一点,只会代表他小家子气吧?」
不过,应该没必要因而刻意跨大步一点……
这部分算是矜持或担保。
「此外我想想,走十步转身的时候,要小心别扭到脚。秘诀是别用身体轴心旋转,而是以非惯用脚为轴心旋转。像是这样。」
神原说著实际示范给我看。
迅速转身。
这不是跑法,而是打篮球的动作,不过近距离看一次是很好的参考。升旗台的铠甲武士当然也看见这个动作,但穿著甲胄做不出这个轻盈的动作。
「……临场能传授的智慧就这样了,不过阿良良木学长,到头来,我认为重点是拿到竹剑之后的交手。就算您拿到竹剑,如果出招被躲开,竹剑被抢走,然后被对方打中,难得的努力也会化为乌有吧。」
「是没错啦……哎,这部分只能说顺其自然吧。我不能这么劳烦你。」
「是吗?即使是接下来的对决,如果能代打我也希望代打。」
「……你真的忠心耿耿耶。」
确实,以我现在的状况,如果这场决斗由神原代打,胜算会高很多,但是当然不能这么做。我很高兴她愿意这么说,但是如果能改变,我也想改变。
「那么,至少把我的鞋子借给您吧。我们鞋子尺寸一样吧?」
「啊啊,谢谢……」
「原本穿不适应的鞋子很危险,但应该比您现在穿的怪鞋子好得多。」
「不准说这是怪鞋子。」
「比绳结绑法很特殊的这双鞋子好得多。」
「绳结绑法完全是我的责任吧?」
「来。」
神原骏河刚说完就脱下鞋子递给我。总之先不提我现在穿的鞋子怪不怪,她的鞋子看起来好穿得多,所以我恭敬不如从命。
我穿著神原的运动服,又穿神原的鞋子,总觉得自己变成神原的超级粉丝。
乾脆请教火怜如何加入神原的粉丝团吧。
「唔哇,鞋子里面好暖和……」
「帮您暖好了。」
「你是丰臣秀吉吗?」【注:丰臣秀吉曾经将织田信长的草鞋放进怀里加温。】
「呼呼,阿良良木学长的怪鞋……」
「不准强调鞋子很怪。」
强调鞋子是我的也不太好。
「穿上这双鞋,疲劳就逐渐消除。感觉会升级。」
「我不认为我的鞋子有『幸运鞋』那样的效果……话说,你的鞋子该不会比我大吧?」【注:游戏「勇者斗恶龙」的装备,穿著走路就能获得经验值。】
学习跑步的方法,享受鞋子的温暖,顺便玩了一阵子之后,时间即将来到晚间七点五十五分。距离决斗还有五分钟。
此时,我的手机响了。不是来电铃声,是收到电子邮件的通知声。
「喂喂喂,真没礼貌。决斗的时候要关机啦。」
远处的艾比所特不悦地说。我没听过决斗时的礼仪,但是听他这么指责,我无话可说。
幸好是在现在响,如果是在走十步的时候响,我将会肯定败北。无论是火怜还是月火传邮件过来,回家之后都要好好修理一顿。抱著这个想法的我,在关机之前检视邮件内容。是谁呢?
寄件人是羽川翼。
032
「咦……?这是什么?」
羽川翼寄的电子邮件。主旨与内文空白,只附上一张照片,光是这样就令我觉得很不对劲,不过看似用手机自拍的这张照片,奇怪程度真的是笔墨难以形容。
那个羽川翼,在我房间穿著我的衣服自拍。
就是这样的一张照片。
不,这是用手机拍的照片,不知道是否能以「张」为单位。
「我……我没上学的这几天发生什么事……?」
想看班长中的班长──羽川同学穿便服的样子。没想到我的这个愿望以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实现,但我不能顾著高兴。
到头来,她穿的是我熟悉的自用便服……这就某方面来说也不错,但是不可思议的气息终究比较强烈。
为什么穿著神原运动服与鞋子的我,在穿著我的连帽上衣与怪鞋的神原陪同之下,看著在我房间穿我全套衣服的羽川照片?这状况太混沌了吧?
「羽川究竟发生什么事……神原,你知道什么吗?」
「不,我也一头雾水……顶多只想到家里失火无处可归的羽川学姊,在战场原学姊的介绍之下,拜托火怜与月火妹妹让她暂时住在阿良良木学长家。」
「这应该是正确答案吧……慢著,失火?无家可归?这是什么状况?」
「啊,对喔,阿良良木学长不知道这件事。那我简单说明吧,第二学期开学典礼当天,羽川学姊家发生火灾。」
神原说明得超简单。
不会吧……我自认从暑假最后一天到现在,都在进行一场辛苦的大冒险,但羽川比我辛苦多了吧……
不过,明知我是羽川的虔诚信徒,却几乎一整天都没提到这件事,神原,你真的很了不起……战场原说她怕你就是这个意思吗?啊,对喔,神原和羽川之间没什么交集……可是这么说来,在补习班遗址里被火焰包围的时候,神原好像轻声提过这件事……
嗯?
那么,那场火灾难道是……
「哎呀哎呀,看来那边也进入佳境耶。历历,怎么办?」
此时,卧烟小姐久违叫我「历历」,如同要看我的手机萤幕般介入。
「咦……佳境?卧……」不能这样称呼。「伊豆湖小姐,您知道什么吗?羽川她……不,到头来,您认识羽川吗?而且,您问我怎么办……是什么意思?」
「我无所不知。所以是虎喔,历历。说来讽刺,就是先前在补习班废墟救你一条命的那只虎,掌管炼狱火焰的大虎。小翼似乎下定决心面对了。哈哈……难怪咩咩会怕她。她采取这种行动,出乎大姊姊我的预料。不过……这样也方便行事。」
「方……方便行事……」
虎?
慢著,这么说来,忍先前也老是提到猫,羽川那边究竟发生什么事?即使忍说她知道,也对我说明过了,我依然完全看不出端倪。
但我可以确定一件事。
羽川寄这种照片给我,代表那边发生相当异常的事情。
这是SOS讯号。不,近似哀号。
「没错,你重视的小翼身陷危机。历历,怎么办?」
「问我怎么办……就说了,这是什么意思?」
「无所不知的大姊姊我简略说明吧,其实不只是小翼身陷危机,你的女友战场原小妹也同样身陷危机。」
「什么?」
出声反应的是神原。这个忠心耿耿的学妹最推崇的对象是战场原黑仪,所以难免这样反应。我当然也不是没吓到。因为那个家伙在刚才的电话完全……没有……透露……任何异状……
……是我没察觉。
我太疏忽了。
「说不定现在这时候,她们也在熊熊燃烧。如果要去救她们,最好刻不容缓马上出发,放弃这场没什么意义的决斗。」
卧烟小姐如同打断我的内心想法般说。
「…………」
「『方便行事』就是这个意思。对我来说,你不决斗才是帮了我的忙,因为你死掉的话很麻烦。初代的他也说过,我自认安排妥当不会让你死掉,即使如此也不是肯定能避免死亡。我不能打破规则,所以如果你愿意自己打破规则,就帮了我一个大忙。得到一个取消决斗的绝佳理由,这对历历来说不是也很好吗?」
面对卧烟小姐这番话,我沉默到完全无法回嘴。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我深刻体会到,我即将进行的这场战斗,比我想像的更不受到他人期待。被迫理解到这么做是连自我修养都称不上的自我满足。
「历历,做个选择吧。」卧烟小姐以坏心眼的语气说。「要继续留在这里进行无意义的决斗?还是跑去拯救小翼与战场原小妹?你要选择小忍、选择小翼,还是选择战场原小妹?」
选择。
进行比较,进行选择。
人际关系的选择题。
重要的事物和重要的事物相比,定义哪一边比较重要。
打分数做为区别。
「三人之中,你最喜欢谁?」卧烟小姐半开玩笑地说。「时限只剩下不到五分钟吗?哎,我认为五秒就有答案就是了。毕竟小忍甚至连来都没来这里,而且小翼是你的恩人,战场原小妹是你的恋人……呃,咦?」
我就这么默默将手上的手机递给神原。确实,即使不是一瞬间,但我五秒就拿得出答案。
不过,简单提出的答案不一定轻松。
原来如此。
这就是「选择」。
既然这样,「选择的权利」──决定权这种东西,并不是能够强求的。
但我现在非选择不可。
非决定不可。
「神原,拜托了。」
「交给我吧。」
神原立刻回应。
神原把战场原当成亲姊姊般信奉,所以这绝对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即使如此,她还是答应了。
神原曾经说过,不要搞错拯救的对象。
不过这种问题没有正确解答。她自己应该最清楚这一点吧。
「没错」不等于「正确」。
「去阿良良木学长家就行吧?」
「嗯,那支手机你可以自由使用,所以跟火怜知会一下,叫她带你进去吧。我想羽川应该不在我家了,但房间或许留下某些线索。我随后跟上,所以请你先调查。」
「收到!」
神原在回应的同时起跑。如同要在地面跺出坑洞,以眼睛追不上的速度,从直江津高中的操场奔跑离开,实在无法想像她脚上穿的是我的怪鞋。
「……你疯了?」
卧烟小姐傻眼般说。
与其说傻眼,不如说她打从心底无法理解我这个判断。
「匪夷所思。你真的只顾眼前不顾大局?你觉得小翼或战场原小妹知道你这个决定之后会怎么想?你应该现在就去追那孩子吧?」
「…………」
「确实,神原骏河的机动力比你强得多,或许可以处理两边的状况,以小翼的能耐,或许可以独力对抗困境。这里能战斗的只有你,你留在这里或许正确。不过这只是基于逻辑,只是推测。人都有情感,她应该是相信你,才寄那封邮件给你吧……你要背叛这份信赖?」
卧烟小姐平淡地说下去,但我觉得理由不只是因为对她来说,我不进行决斗比较方便行事。
只要这么想,我内心就稍微感到祥和。原来这个人也有正经的一面。
但我或许没有这一面吧。
「这份背叛,或许会让她们今后再也不相信你吧?」
卧烟小姐像是叮咛般问。
「或许吧。」
相对的,我如此回答。
恬不知耻地回答。
「但我相信她们。我由衷相信羽川与战场原。」
相信她们会理解。
她们两人将不特别的我,当成如此特别的人对待。既然这样,她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我的信赖。
因为她们是我心目中特别的两人。
因为她们是羽川翼与战场原黑仪。
「阿良良木历这个男人,有时候会把幼女放在比恩人或恋人更优先的地位。我相信她们会理解这一点。」
033
大概是不太习惯「幼女」这个形容词而造成强烈的刺激,卧烟小姐不再多说什么,默默离开我。不,严格来说,她以我勉强听得到的音量自言自语。「总有一天,我也想以这种敢将手机交出去的感觉信任别人。」然后,站在直江津高中广场的演员又少一人,时间终于来到晚间八点。
在决斗开始的时刻,出现了一个变化。某个东西从多云的夜空落下。
形容成「挥下」或许比较正确。
因为那个东西是刀──大太刀。
日本刀应该不是落下的东西,而是挥下的东西。但这把刀明显是从高空,如同一道闪电落在操场。
而且,刀尖直接命中卧烟小姐刚才插好的竹剑。注入灵气,强化到足以刺入地面的竹剑,如同胶带般裂开成为两半,往左右倒下。
这是当然的。
面对这把大太刀,灵气算不了什么。卧烟小姐说的虚构妖刀「心渡」算不了什么。
假货不可能赢得了真货。
从天空飞来的这把刀是「怪异杀手」这个名字的始祖,斩妖除魔的日本刀──真正的妖刀「心渡」。
那把刀的存在感极为强烈,使得竹剑如同一开始就不存在,如同一开始就一直是那把刀插在地面。
做为决斗起跑线的武器,从竹剑换成真刀。
我与铠甲武士同时猛然仰望夜空,却看不到任何东西。没看到月亮,没有任何蝙蝠飞翔。
即使如此,这把刀现在也是某人所持有。
既然这样,完全无须猜想是谁朝我与他之间射来这把刀。
她自己也别名「怪异杀手」的吸血鬼。
我称为「忍野忍」,他称为「姬丝秀忒」的女性。
昔日是铁血、热血、冷血的吸血鬼,现在是吸血鬼的渣滓。
「……哈哈,超鲜的啦。」
艾比所特轻佻地笑。
或许他看得见位于某处的她。
「在奴隶斗争的场合,做主人的至少要帮忙准备道具是吗?不对,以这个状况来说是准备奖品?赢的一方会获颁妖刀这样。」
「或许吧。无论如何,我费心准备的竹剑变成两半,只能用真货了。历历、初代先生,虽然时间稍微超过,不过就开始吧。依照预定,你们隔著那把刀,然后背对背。」
卧烟小姐如此催促我们,彷佛事情进展没有那么令她意外,难道忍这时候的行动也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这么一来,我只能照她的意思去做。
嗯,没错。我原本就觉得只以普通竹剑对决无法炒热气氛。
何况到头来,要做的事都一样。
跑向武器,握住握柄,砍中对方。
这是彼此唯一的目的。
明明只是如此而已,却觉得决斗的规则和刚才截然不同。初代怪异杀手似乎也一样,但是现状给他的印象似乎和我不同。
站在他的立场,妖刀「心渡」是以他的血肉制成的私人物品,这种认知很强烈,所以即使这把刀被设定为必要物品或奖品,内心或许也不为所动吧。
不。
虽然头盔面罩遮住表情,但是事情如此演变似乎令他明显不悦。
事实上,我们隔著刀相对时,初代怪异杀手对我这么说。
「……都已经来到附近,为什么吾之主──我们的主人姬丝秀忒不现身?坚持不现身?」
「…………」
「姬丝秀忒这么不愿意见在下吗?阿良良木阁下,你认为呢?在下这么做没意义吗?在下和你的战斗只会令姬丝秀忒打从心底为难吗?对你来说……」
他继续问。
「阿良良木阁下,对你来说,这场决斗具备何种意义?」
「……这场决斗对我的意义,你不会懂的。或许没人会懂。」
我回答。
即将隔著刀交战的这个时候,其实或许不应该这样交谈吧。不过想到接下来无论是何种结果,这都是我最后一次和他对话,我就不得不说几句话。
「你或许是特别的人、获选的人。我或许不特别,也没获选。或许谁都不能取代你,谁都能取代我。不过啊……」
我转身背对。
隔著妖刀,背对初代怪异杀手。
「你无法成为我。能代替我的人比比皆是,不过只有我是我。」
「…………」
「你不是我,我不是你。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姑且以问句结尾,但对方没回应。我只听到甲胄喀锵喀锵的声音。
大概是转身背对我了吧。
这是决斗时的定位,也像是我与初代怪异杀手多么无法相容的象徵。
即使分别是第一人与第二人,
即使同为眷属、同为奴隶,
彼此依然不同,无法相互理解。
「一~~」
卧烟小姐看到双方背对背之后,开始计数。我向前一步,背后也传来初代怪异杀手同时行动的感觉。
「二~~三~~」
计数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松懈,大概是故意的。卧烟小姐想尽量减少这场战斗的严肃气息。如同忍野在春假将所有战斗当成游戏。
「四~~」
不过,宣称无所不知的卧烟小姐,也无法算尽一切。人无法这么随心所欲操纵他人,怪异更不在此限。即使上演多么滑稽的决斗,也不一定会落得滑稽的结果。
「五~~六~~」
即使如此,初代怪异杀手真的不知道吗?忍来到足以扔刀过来的距离,却不在这里现身的原因……不,我直到刚才的刚才也不知道。
我原本也以为忍窝在神社不出来,单纯是不想见初代怪异杀手,或是事到如今不想背负麻烦事,但忍或许不是不想见怪异杀手,而是见不了怪异杀手。
我这么想。
「七~~」
是的,这一点和我不同。
春假,忍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在那之后,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的完美型态,我也只有惊鸿一瞥。
然而,和初代怪异杀手来往的四百年前,她处于全盛时期。
最美丽、最高贵、最耀眼、最庄严、最强大。这就是当时的她。
所以,她不忍心。
不忍心让昔日搭档兼终生劲敌的初代怪异杀手,看见她失去力量,软弱又幼小的模样……说穿了就是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被他看见改变后的自己。
不想被他看见沦落为渣滓的自己。
初代怪异杀手是这座城镇所发生怪异现象的一环,也是怪异现象成因之一,他当然知道忍化为幼儿的情报吧,不过这和直接见面是两回事。
……没能理解这种理所当然的心情,像这样厚著脸皮前来决斗,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好丢脸。但我的器量也没大到特地将这件事告诉初代怪异杀手。
就算说出来,那个家伙大概也不懂这种心情吧。对于那个家伙来说,忍……更正,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是「特别」的。
是完美的。
和我知道的忍截然不同。
我觉得自己彻底知道和那家伙讲话为何像是鸡同鸭讲了。真要说的话,我们的对话如同推理小说里,把完全不同的两人认知为同一人来讨论的叙述性诡计。
四百年。
虽然过于理所当然,反而完全搞不懂,但我重新体认到这段时间多么漫长。
「八~~」
不过,谁有资格嘲笑这样的他跟不上时代或文不对题?到头来,忍束缚在现在这种状态本身就是反常。忍超过五百年的这半生,此等外型与此等软弱都是例外。
初代怪异杀手应该会这么想吧。
想让她复原。
不是以眷属的身分,而是以专家的身分。
如同昔日和忍共同斩妖除魔。
……对忍来说,究竟怎样才是幸福?
在春假,我将她束缚在不幸之中,虽然那家伙愿意和这个不幸女孩来往,但是在回想起四百年前的往事时,那家伙能维持相同的心情吗?
「九~~」
神原对忍说过。
如果忍见到初代怪异杀手之后,比起我更钟情于他,到时候忍应该离开我,和他长相厮守。
说得出那种话的神原真的很了不起。
不只是说得出来,应该也做得到吧。
既然这样,为了避免这种下场,我必须一直是忍心目中特别的存在。若问这场决斗有什么意义,这大概就是我的回答吧。
想继续成为忍野忍的「特别」。
她选择和我一起活下去。
「十!」
我随著这个声音转身,依照神原的指导,为了冲刺这七公尺的距离,以右脚为轴心转身。
然后踏出脚步,朝著插在操场的高耸大太刀加速。
就在这个时候,我目击完全没预料到的震撼光景。
这场决斗成立的大前提,在于对方背负两个不利条件。我与初代怪异杀手走十步的长度不同,我和妖刀「心渡」的距离是七公尺,他是十公尺。我有三公尺的优势,他有三公尺的劣势。这是数字上的差距,无从拉近。
不过还有一个条件。
身穿铠甲的武士在赛跑时肯定不利。但我没察觉这其实有个非常简单的解决方法。
我也忘了他是在「斩妖除魔」时不择手段的专家。
他──初代怪异杀手背对著我,依照卧烟小姐的计数走十步的这段时间,脱下那套包覆全身的厚重甲胄。
在补习班废墟还是空空如也的铠甲,如今内部是身材高瘦,留武士发型的英俊青年。他跑向妖刀「心渡」,试图取刀砍杀我。
原来那个怪异杀手少年,成年之后会变成「这样」啊。
连奔跑的姿势也好帅,可恶!
这样的家伙站在传说吸血鬼身旁,想必赏心悦目吧。甲胄底下是完全不搭的西式服装。设计上近似燕尾服,是不太适合跑步的打扮,不过相较于刚才穿甲胄的时候,这就像是运动服之类的吧。
在这十步路散落在广场的甲胄,他当然没有踩到,即将朝大太刀伸出手。
我也依照伯乐的指导,进入全力冲刺的阶段,唔哇,但完全来不及!而且我一直没正视一个事实,踏步距离长就可以使用高步幅跑法,腿长的人本来就跑得快!
既然他脱下束缚身体的铠甲奔跑,我以现在的身体能力,不可能跑得过他。
他的右手当然先抓住妖刀。
我七公尺还没跑一半,他就抓住刀了。我甚至以为自己的脚程很慢。
从怪异杀手少年升级的怪异杀手青年抓住妖刀,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没有减速继续冲刺。这当然不是跑过头,应该是想顺势砍我吧。
没有仗著实力差距而折磨或羞辱我,他在这方面确实是战士。反过来说,我毫无可乘之机。
妖刀「心渡」。
斩杀怪异之刀,只斩杀怪异之刀。
现在的我和忍断绝连结,几乎失去所有吸血鬼技能,只有平常人的腿力,就算这样也不是完全失去吸血鬼特性。妖刀的刀锋应该足以斩杀我吧。
如果是卧烟小姐准备的竹剑还好,但是这把斩妖除魔的大太刀,真的只要擦过我就能造成立竿见影的效果。
这么一来,我等于已经败北。就某种意义来说,也算是一如往常的演变。
但是只有这次我不能输,也不能被砍,更不能停止前进。
我以神原的鞋子继续踏步。
大概是尺寸依然不太合,这一踩使得一只鞋子脱落,但我不以为意,继续踏出另一只脚。
朝著前方手握大太刀的铠甲武士奔跑。
不,脱掉铠甲的他已经不是铠甲武士。一边跑一边架著大太刀冲过来的他是突击武士。那么赤手空拳的我是落魄武士吗?
距离一口气拉近。
我跑一步,初代怪异杀手就跑三步。彼此拉近到攻击间距。
「哈!」
他高举大太刀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或是有什么好难过的。
他放声大笑。
高举的刀,朝我的肩头劈下。毫不留情完全发挥吸血鬼眷属的臂力劈下。
不只是我,感觉连操场都要劈成两半的一刀。
实际上,就算真的变成这样也一点都不奇怪。没变成这样反而奇怪。
说到没变成这样的原因,在于他是吸血鬼,我是类吸血鬼。
初代怪异杀手从四百年前被吸血至今依然是吸血鬼,我只在春假的短短两周成为吸血鬼。就是这样的差距。吸血鬼资历的差距,造成结果的不同。
剁成碎肉也会复活,烧成灰烬也会复活,一直持续不断地活下去,不死之身的顶点,无从颠覆的不老不死。
我们两人的根源──忍曾经亲口这么说。
吸血鬼的防御力绝对不高,因为不死的特性就是防御。
换句话说,虽然不知道他还是纯粹的人类、纯粹的战士、纯粹的专家那时候是什么样子,不过现在的他,以吸血鬼身分活在黑夜的他,在黑夜战斗的他,完全不在意「防御」。
不顾自己的安危。
实际上,在补习班废墟,他也完全没闪躲神原的拳头与擒抱。脱掉甲胄的现在也一样。
他如同要将操场劈成两半,尽可能高举长长的大太刀。如果是这把妖刀,明明不用举那么高,光是稍微伤到我就能分胜负了。
我趁著他高举大太刀导致门户大开时,将「那个」贴在他身上。
全力奔跑的我无法完全煞车,所以看起来像是擦身而过的时候以掌打反击。
总之,我把先前从北白蛇神社撕下来的符咒,贴上去了。
「哈──啊,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
大笑从中途变成哀号。
他逼不得已,放开高举的大太刀。
这是当然的。
这可是足以将我五百万圆债务一笔勾销的灵验符咒。而且追根究柢,是用来防止初代怪异杀手复活的符咒。
这样的符咒直接贴在他的身上,不可能无效。
何况初代怪异杀手如今脱掉保护他的铠甲。
「咩咩的……啊啊,原来如此。」
卧烟小姐的声音。
不愧是专家,看来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好惊讶。这真的出乎我的预料。我原本设定只要砍中一刀就胜利,你居然曲解成只要摸到一下就胜利……!」
不。
不是这么回事,请不要这样。
我可是赌命在努力,所以请不要说风凉话。
只是,我在北白蛇神社等待夜晚决斗的这段时间,和神原跳舞玩乐想吸引忍走出神社的这段时间,察觉贴在上面的符咒。这是当然,是必然,因为来神社贴那张符咒的就是我与神原。
不过,在另一个时间轴,在我与忍一起旅行经过的另一段历史,那座神社贴的符咒是另一张。
虽然结果相同,效果却不同。
那张符咒功能非凡,具备怪异性质的我与忍甚至碰都碰不得。既然这样,将符咒贴在神社的应该是神原的「右手」吧。
我知道个中意义。那个时间轴的阿良良木历与忍野忍,没有和这个时间轴一样建立良好的关系。
这是「那边」历史的意义。
假设在「这边」的历史也有意义,那么符咒就可以回收再利用。可以撕下来贴在其他地方。
即使是那个似乎看透一切的男人忍野咩咩,应该也没料到会进行这种决斗。而且「撕下这个带走,应该能用在某些地方吧?」这个点子是神原出的。
如果卧烟小姐设计的不是这种决斗方法,这张符咒可能完全派不上用场,而且当然不是只要一掌贴上去就分出胜负。
我捡起他落下的大太刀。
恐怖的怪异杀手妖刀「心渡」。
必须用这把刀砍中一下,才算是分出胜负。
「咕,啊,啊,啊……姬……」
他逐渐倒下。
他一边跪倒,一边大喊。
「……丝秀忒,姬丝秀忒,姬丝秀忒,姬丝秀忒,姬丝秀忒,姬丝秀忒……姬姬姬姬……」
大喊。喊出这个名字。
四百年前遇见他,和他交战,和他并肩战斗,将他化为怪物的怪物之名。
……面对放声大喊的初代怪异杀手,我说不出任何话,甚至无法直视。
不过,疑惑解开了。完全解开了。我原本怀疑他想和好只是嘴上说说,实际上可能是要危害忍。但是听到他这个声音,我终于相信这家伙其实只是想见忍一面。
这种事当然无法成为任何慰藉,他崩溃倒地。
不只是单纯当场跪倒。他的造型本身逐渐崩溃,逐渐崩毁。
无法维持人类的形体,无法维持人类的外貌。
满溢而出。
高瘦青年模样的初代怪异杀手,是以各种怪异为「零件」组成的。临时拼凑的各种东西四散粉碎,如同决堤般奔流而出。
如同太刀的刀刃损毁,怪异杀手青年从内部损毁。怪异从内部损毁。
蟹、蜗牛、猿猴、蛇、猫、蜂、不死鸟、虎……狗、熊、豹、斑马、瓢虫、狐狸、珊瑚、骆驼、海参、牛、狮、麒麟、虾蛄、鲨鱼、鸵鸟、狼、龟、鹿、山羊、鸡、兔、蜈蚣、黏菌、狸猫、蜥蜴、蜘蛛、地鼠、蚕、松鼠、鲸鱼、章鱼、儒艮、甲虫、水獭、鹤、海螺、毛虫、蝌蚪、食蚁兽、飞鼠、独角鲸、蝎子、蚯蚓、竹节虫、天鹅、牡蛎、象、鲤鱼、九尾狐、海獭、菇、绵羊、鳄鱼、蝉、犀牛、海胆、鼠、海马、鹦鹉、河豚、驯鹿、比目鱼、穿山甲、水母、孔雀、螳螂……几乎无穷无尽地崩毁而出。
乱七八糟混在一起。
混合、混交、混浊。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逐渐形成「脏东西」。
逐渐回复,逐渐回归。
这张符咒光是贴在神社,就有清净整座神社的效果。要是直接贴在主体,堪称必然是这种结果。
这是疯狂的炼狱光景,另一方面却也令我安心。
我知道这是欺瞒,是伪善,但我还是要刻意这么说。即使知道对方是怪异,不过要朝著外型是人类又讲人话的对象挥刀,对于内心软弱的我来说,依然只会造成莫大的压力……既然他曾经是人类就更不用说。既然他崩毁成这副模样,我下刀就容易多了。
要为这场决斗做个了断就容易多了。
「姬丝秀忒……姬丝秀忒……姬丝……」
声音也逐渐崩毁。自我也逐渐崩毁。
意识、记忆也逐渐崩毁。
这样下去一切都会消散,全部化为尘土,什么都不留。即使朝著崩毁的他砍一刀也不会改变什么。
或许可以赢得这场决斗。
对我来说有意义。但是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即使在这里回归为尘土,到最后,初代怪异杀手也只是被永恒的回归吞没。
绝对不会死。永远不会死。
不死之身的顶点。
即使是卧烟小姐或艾比所特也无计可施。面对怎么做都不会死的对手根本束手无策。
基于这个意义,无论是由卧烟小姐他们下手还是由我下手,结果都一样。不知道他下次复活是什么时候。
又是四百年后吗?
还是五百年后?一千年后?
即使专家封印他,他也活得比这个专家久,所以无计可施。因为不会死,所以也无法自杀。
连本人都无法消化的不死性质。
「丝……秀……忒,忒忒忒……▓▓▓▓▓▓▓▓▓▓▓▓▓……▓▓▓▓……▓▓▓▓……▓▓▓……」
连话语都不成意义了。
全身各处崩毁、溢出、溃散,但他最后留下的喉咙依然继续发出声音。这样的他对我说话。
「总之……虽然我不知道能活几岁,不过此生如果还能再见……」
如果还能再见,那就再见吧。
然后,我架起长到几乎拿不住的大太刀,朝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复合体,趁著他还是他的时候,以这把怪异杀手血肉制成的怪异杀手太刀──
「▓▓▓▓▓……▓▓▓▓……▓▓▓▓▓……▓▓▓▓▓▓▓▓▓……▓▓▓▓▓▓▓▓▓……▓▓▓▓▓▓▓▓▓……▓▓▓▓▓▓▓▓▓……▓▓▓▓……」
「无须道歉。吾原谅了。」
就在我砍下这一刀之前,某个声音回应他不成声音的声音。
崩毁流出、溃散溢出,如今扩散到操场大半的怪异群,这个声音的主人将其拨开。
并且毫不犹豫,朝著他唯一残留的喉咙,咬下去。
「我才要道歉……生死郎。」
幼女。
不知道至今位于何处,或许是楼顶,或是体育仓库的暗处,总之应该在某处观看这场无价值决斗的金发金眼幼女──前吸血鬼。
忍野忍从他的背后,从早已不是背后的背后,即使沾满怪异碎片依然泳渡怪异群,露出利牙咬向他的喉咙,叫他的名字。
生死郎。
本应无法辨别人类的她,说出她昔日宣称完全不记得、未曾叫过的昔日眷属名字。昔日战友的名字。
啃食。
一边哭泣,一边啃食。
一口口吞下,一口口啃食。
趁著他还是他,将第一个眷属的遗骸啃食,化为自己的血肉。化为自己的血肉、饵食、骨身,让他从永恒的轮回解脱。
「很高兴能见面。吾还以为再也没机会见面了。然而今后不会再见面了。如今吾有个比汝更重要之人。接下来,吾暂时想为他而活。」
扩散的怪异逐渐聚合。
逐渐终结。
构成怪异杀手的元件,一时覆盖整座城镇的灰尘,逐渐收进幼女的肚子,连一颗都不留。即使数量再庞大,她依然独自吃尽。
现在的他没有脸也没有表情,不知道他听完忍这番话有何感想,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有听到。不过至少在我眼中,我的前任看起来没有满足,也没有悔恨。
没有舒坦,没有畅快,也没有因为听忍明讲反而卸下重担,没有获得明显的救赎。
即使如此,从付诸执行经过四百年的光阴,他的自杀终于成功了。
034
「好的好的。所以后来呢,阿良良木学长?阿良良木学长阿良良木学长,哎哟阿良良木学长?这次的后续,应该说结尾呢?我好在意我好在意,好在意后来怎么样了~~」
小扇催促般问我。
即使她这样催促,也已经没有然后了。但她这样缠著我一直问,我难免想回应她的期待。
「之后的进展,就是我上次说的那样,可以说如你所知,应该说这么一来就如你所愿,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串连起来了吧?」我说。「我和先去我家的神原会合,为了羽川的幻虎事件会合,然后我去找羽川,神原去找战场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我确实听您说过。所以那边也赶上了吧?太好了。我也感同身受非常开心喔。因为我好喜欢羽川学姊。」
小扇还是一样乱讲话。
明明和羽川那么不合。
明明是针锋相对的关系。
「这么说来,羽川学姊猜测前刃下心和初代怪异杀手曾经是情侣,这个想法到头来是对的。那位学姊果然无所不知耶。」
「嗯……咦,我说过这件事?」
「说过。阿良良木学长不是对我毫不隐瞒吗?」
「是喔……听你这么说的话,或许是吧。」
「总之,如果是羽川学姊,应该不会为自己的优先顺位往后移而生气吧。这种装熟的个性,就是我讨厌那个人的地方。那个呢?阿良良木学长和初代怪异杀手交战的时候,斧乃木小姐去处理别的事,这一段后来怎么了?卧烟小姐究竟派她做什么事?」
「啊啊……这部分和千石事件有关……她出远门去取得那张画著蛇的符咒。该说是令人意外的女童吗,那孩子真的是三头六臂大显身手……」
「说得也是,超意外的。没想到女童会和阿良良木学长同居,女童居然主动要求同居……我可以理解卧烟小姐为何把影缝小姐当成头痛人物了。」
小扇讲得像是早就认识卧烟小姐。慢著,她们肯定没见过面吧?
无论如何,无论是卧烟小姐还是影缝,应该不是为了让我和女童同居,才让斧乃木现在住进我家吧。
「然后,卧烟小姐想以那张符咒为基础,进行更进一步的预防措施,不过说来遗憾,因为我一时冒失,所以没有顺利成功……」
「是啊。因为千石小妹滥用了。」
「你说她滥用,给人的印象会很差……」
「用符咒收拾不死之身的怪异,感觉好像僵尸……所以后来是拿那张用过的符咒重新贴在神社吧?」
「嗯……不过,旧的符咒像这样回收再利用导致效果减弱,也连带造成千石那个事件……」
「那张符咒是在重建神社的时候遗失对吧?」
「嗯,总之,应该吧……」
「艾比所特兄在那之后怎么样了?」
「嗯……?」
艾比所特兄?为什么叫得这么熟?
哎,没差。
「那家伙后来做一些善后工作就回国了。总之以结果来看,他最讨厌的吸血鬼又有一只从这个世界『消灭』,这次的工作应该令他心满意足吧。」
「嗯……这样啊这样啊。哎呀,阿良良木学长,谢谢您。」
小扇向我低头致谢。
她抬头时的笑容真是难以言喻。
「这么一来,拼图就全部完成了。该怎么说,至今听到的事情经过,某些细节有矛盾的地方,不过将这种矛盾解释得宜,也是我这个万千物语的聆听者──忍野扇的乐趣。」
「那真是谢谢你啊……发生太多事情,连我都莫名搞糊涂了,如果你能说明就帮了大忙。」
「不不不,身为历迷,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
「『历迷』是什么鬼?别讲得像是福尔摩斯迷那样。」
「哈哈,因为您无谓想要隐瞒真相,所以整体才会出现破绽喔。没信用的叙事者,光是贝木泥舟一个人就太多了。总之,虽然不到福尔摩斯迷的程度,但我会尽力而为。」
「……我不懂你为什么对我的经历这么感兴趣。」我对小扇说。「不过可以的话,我想听你述说你的物语。而且真的不可以卖关子。」
「并不是卖关子喔。凡事都讲究时机,同样的,物语也要讲究时机,只是这样而已。必须等到每块拼图都凑齐才行,懂吗?我很慎重的。」
「慎重……」
「而且以我的状况,有点太早出场导致失败的感觉。啊,对了,虽然不是当成补偿,但我帮阿良良木学长这段物语补充几个地方吧。有个问题就这么扔著没解答吧?」
「唔……?哪个问题?」
「到头来,阿良良木学长为什么一开始先和神原学姊约在补习班废墟会合?为什么不是约在家里,而是约在四下无人的废墟?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吧?」
「啊啊,这么说来……」
「这应该是卧烟小姐设计的吧?」
小扇自然地说。
不像是在解谜的样子。
「应该是她不经意怂恿的吧?阿良良木学长因为八九寺小姐的事件而受到心理打击,我认为要引导您这么做并非难事喔。」
「……?为什么?假设是这样没错,卧烟小姐为什么要怂恿我这么做?正因为将那里订为会合地点,后来才发生那么严重的事吧?」
「所以应该是想让事情变得严重吧。因为卧烟小姐绝对不是叔叔那样的和平主义者。总归来说,包含最后的最后在内,包含小忍吃掉初代怪异杀手在内,一切或许都在她的计算之中。这是我的推测喔。」
「…………」
「不过没根据就是了。只是啊,最后一幕看起来莫名像是一切都漂亮地以该结束的方式结束,我觉得这样不太对劲,所以难免这么推测。无论如何……」
小扇说。
她似乎不想继续提这件事,迅速转移到下一个话题。我个人对她更换话题也没有异议。我正想避免深入讨论卧烟小姐的预防计画。
在那个时候,以及千石事件的那个时候,我认为自己绝对不是依照她的计画起舞,但是实际上,这么做肯定是最好的方法。
……我真的这么认为。
为什么我没办法照做?
「第二学期之后,除了千石小姐那个事件,阿良良木学长就鲜少遭遇怪异奇谭,原来是基于这种隐情啊。覆盖城镇的灰烬消失,发生的机率就下降了。」
「唔~~……总之,关于这部分,很难单纯断言是这样没错……」
卧烟小姐说过,初代怪异杀手的消灭,绝对不代表今后能够和平。
正因如此,她才会想找新的神坐镇在北白蛇神社。
与说是掌控状况,不如说卧烟小姐是做好该做的风险管理吧……
「总之,对我来说、对忍来说,这次都算是做了一个了结。这是事实。」
「对神原学姊来说呢?」
「嗯?」
「没有啦,就是神原学姊那边啊?我虽然没加入粉丝团,却是那位学姊的支持者。所以神原学姊在这个事件的立场,我在意得不得了。到最后,神原学姊即使如此深入参与这个物语,却只负责饰演『帮手』的角色。哈哈,疑问真的是接二连三冒出来耶。到最后,神原学姊就这么不知道卧烟小姐是她的阿姨吗?」
「嗯。她相信卧烟小姐是忍野的妹妹,就这么道别了……」
其实没道别,神原跑离直江津高中的操场之后,再也没和卧烟小姐会合。
那个学妹这么照顾我,我却成为欺骗她的共犯,这份罪恶感至今还在,不过该怎么说,让神原得知那种人居然是她的亲戚,我认为不是什么好事……
「到头来,卧烟小姐是看上神原哪一点而拉她参与那个工作,我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虽然神原贡献不少心力,但要说这是否正如卧烟小姐的计画……」
「我认为正如她的计画喔。不过……」
此时,小扇露出暗藏玄机的微笑。
「这个计画也有出错喔。其实啊,我就是这个错误的产物。」
「啊?咦……?」
「不,这件事留到下集……更正,留到下次吧。我终究听得很饱了,想要休息一下。不过可能不是休息,而是求刑吧。」
小扇一边说一边起身。
抱歉这么晚才说明,这里是我的房间。
阿良良木家的二楼,历的卧室。
今天是三月十三日。
我大学考试当天的清晨。
……学妹在我考试当天的清晨来我房间玩,究竟是基于什么原委?这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但最近只要是关于小扇的事,我都觉得不用刻意追究。
总之认定她神出鬼没吧。
如果是这个女生,就算早上起床发现她睡在我床上,我也不会吓到。
「求刑……我会被判几年呢?」
「天晓得。或许是死刑喔。」
小扇不开玩笑地说。不,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
「那么,我今天先回去了。只要还活著就后会有期吧。」
「嗯……小扇,回家路上小心喔。」
「这不需要学长叮咛。」
她说完就要离开房间,却在握住门把时忽然转身。
「还有一件事。」她说。「阿良良木学长,到最后,忍小姐有把第一个眷属吃光吗?」
「嗯……慢著,我不是这么说过了吗?」
「没吃剩?」
「嗯,没吃剩。」
「甲胄也是?」
「!」
「不只是满溢而出,可能成为怪异火种的『脏东西』,决战时脱掉的甲胄各部位……也确实吃掉没忘记吗?」
「……吃掉了。」
应该……或许……有吧……我越说越失去自信。
我不记得。
依照事情进展,我认为不可能没吃……不过,先不提只以甲胄出现在补习班废墟的那时候,但在决斗的那个时间点,甲胄已经只是普通的护具……
我朝自己的影子一瞥,然后反问。
「……这是什么重要的事吗?」
「或许重要,或许不重要。不过应该需要吧。」
小扇笑咪咪地说。
看起来不像在讨论严肃的事,始终只是和感情好的学长闲聊。
她绝对不改这种立场。
「因为……那套铠甲也是初代怪异杀手的『血肉』,是他的『骨身』吧?既然这样,要是将那套铠甲熔化重新锻造,或许可以再制作一把妖刀『心渡』吧?不只如此,说不定连小太刀『梦渡』也……」
小扇说。
……「梦渡」?
那是什么……我听过这个名字。
记得好像是和「心渡」成对的刀?但也已经在四百年前遗失……忍也没有收进体内……嗯嗯?
复制品?
「如果我是卧烟小姐,应该会在铠甲被忍小姐吃掉之前回收吧。艾比所特兄或许意外是为此被找来的。虽然不是『北风与太阳』,不过当时决斗的规则,也可以说在引导初代怪异杀手脱掉铠甲……总之,这部分有想像的空间。阿良良木学长,您认为呢?我想徵询您的意见。」
「……卧烟小姐没理由这么做吧?我认为忍很自然地连甲胄都吃掉了。嗯,我觉得是这样没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既然阿良良木学长这么觉得,那么肯定是这样吧。毕竟阿良良木学长的多心是最可靠的东西。哎呀哎呀,抱歉老是在问问题,肯定惹您不高兴吧?」
「怎么可能。和你聊天很愉快,我应该可以抱著好心情应考。」
「这样啊,听您这么说,我心情也舒坦多了。那么,我至少也为阿良良木学长解答一个疑问当谢礼吧。」
「啊?我的疑问?我的疑问是……什么?」
「死尸累生死郎。」小扇说。「这是初代怪异杀手的全名。阿良良木学长果然也想好好记住情敌的姓名吧?」
然后,她离开我房间了。身为绅士,我或许应该送她走出玄关,但她突然说出「他」的全名,使我错失送她离开的机会。
「…………」
死尸累生死郎……连姓名都这么帅?
与其说无可奈何,不如说无计可施……
即使「可以抱著好心情应考」不完全是客套话,但她在最后扔了一颗天大的炸弹给我。
伤脑筋……这么一来,我真想顺便去参拜一下。
参拜的例行公事,我原本打算只在今天取消一次,但因为小扇在清晨,应该说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来访,所以现在还有时间,既然这样,去考场之前先到北白蛇神社一趟吧……即使是没有神的神社,应该也可以求个吉利吧。
我如此心想,进行出门的准备。
忍最近完全回到原本的作息,切换成夜行性,所以这个时间已经在我的影子里熟睡。小扇似乎是抓准这个时间造访阿良良木家。
我换好衣服来到走廊一看(我直到刚才都穿睡衣,羽川在八月穿的那套),斧乃木理所当然般站在那里。
她依然穿著睡衣。
月火的浴衣套在她身上很宽松。
不,看她以浴巾包著湿头发,应该是刚起床冲完澡。她穿著浴衣,所以是出浴女童。明明是尸体,肌肤却充满光泽与弹性。
……慢著,话说她是假装成妹妹的布偶才住进阿良良木家,应该稍微表现得像是布偶才对。
为什么光明正大过著正常的生活?
「我凑巧听到刚才的闲聊喔。」
「又来了?」
「放心,我成功回避那个女生。那个女生经过的时候,我贴在天花板逃走。就像是蜘蛛人(Spider Man)那样。因为是间谍(Spy)。」
「在民宅做这种事反而更显眼吧……咦?你是潜入我家的间谍?」
「鬼哥,总觉得你在那个女生面前管不住嘴耶。口风太松了吧?」
「是吗?我认为不会啊?我甚至因为讲话的时候隐瞒该隐瞒的部分,所以担心她是否确实听懂我想说什么。」
「如果鬼哥这么说,那就这样吧。」
「我现在打算去北白蛇神社,要不要一起去?」
「嗯?那是哪里?」
「不准忘记。你也太健忘了吧?就是你主人失踪的地方啦。」
「啊啊……岛根的……」
「不对。别误以为是出云大社。你这是哪门子的记性?」
「无论是不是出云,我都不会跟鬼哥在清晨约会。只是这么说的话,希望鬼哥也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先不提记性多差,应该说不提忘性多好,斧乃木因为进入阿良良木家生活,如今角色个性似乎逐渐定型(说来遗憾,大概是受到火怜与月火的影响),我很乐意回答她的问题,但我完全猜不到她想问什么,所以颇紧张的。
不过,她问的问题没那么出乎意料。应该说我听过她问类似的问题。
不过,她当时询问的对象,是迷路少女八九寺真宵。
「鬼哥,成为吸血鬼之后,你幸福吗?」
「…………」
「没有啦,换句话说,初代怪异杀手不是问过吗?鬼哥和忍老师在一起,对他有什么好处?到最后,鬼哥当时没说出对他的好处,不过这份心意至今也没变吗?鬼哥至今依然认为自己和忍老师在一起,任何人都不会幸福吗?」
「…………」
将忍称为「忍老师」的她,内心究竟发生什么变化?这方面不得而知,但我可以理解她这个问题的意图。
斧乃木是被制作成不死之身的怪异,是人造的怪异,因此只要是对于不死之身、对于怪异的自觉,她无论如何都想问个明白。这是她少数未曾改变的立场。
所以我非得真诚回答。
「我至今依然这么认为。」
「…………」
「任何人都不会幸福,任何人都不能幸福。我是吸血鬼,并且和忍在一起,这只会造成大家的困扰,害得忍比任何人都不幸。」
然而,即使那家伙比任何人都不幸,即使我自己比任何人都不幸,我依然想和忍在一起。
「听起来好像藉口就是了。」斧乃木面无表情地说。「听起来像是因为不会幸福,所以请放过我们;因为不会奢求幸福,所以请原谅我们,请留我们一条生路。也像是在说我们如此不幸,所以不要责备我们,否则我们很可怜。鬼哥,你该不会认为甘愿承受不幸是一种『努力』吧?」
「嗯……?」
「这在世间叫做『什么都没做』喔。是永无止境的怠惰。别以为区区不幸就可以获得原谅。不能只因为终结就放弃,应该朝著美好的结局前进。要我再踩一次脸吗?」
「……你真严厉耶。」
我即将进入赌上人生的考场,却不帮我加油打气?但这或许是在求得她的原谅吧。
「一直甘愿承受不幸叫做『怠慢』,不去试著追求幸福叫做『卑鄙』。鬼哥这样的话,自杀的先驱们也不会瞑目的。」
斧乃木说完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更正,妹妹们的房间。
「我会听进去的。」我朝她的背影说。
没有任何人幸福。
包括我、忍,以及所有人。
我如今这么认为。现在也这么认为。
然而,说不定距离现在的很久以后,在遥远遥远的未来,比方说四百年后,这种想法或许会稍微改变。我如此心想。
放心,即使没能幸福,但幸运的是我们不愁没时间。只有时间,只有思考的时间与活著的时间,是我们多到嫌烦的东西。甚至足以让尸体腐烂,化为尘土。
不过,将这些时间用尽,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