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续 016-020

016

我没多久就被叫醒。

对方如同抓准我落入梦乡的一剎那。

这就是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醒是睡,现在是做梦还是眼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感觉。但这次即使过了一瞬间,即使已经清醒,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嘘~~」

没开灯就站在床边,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的不是别人,正是目前下落不明的式神女童──斧乃木余接。

斧乃木小妹。

不,如果只是这样,我应该不会这么混乱吧。这孩子平时就会做出这种程度的奇特(以及讨人厌)行径。出门平安回来了吗?太好了太好了……平常我可能有余力这么想,然而,这次不行。

因为斧乃木的语气没有起伏,没有情感,死板又冷淡。

「鬼哥哥,蹑手蹑脚,悄悄起床吧。避免吵醒育姊姊。换衣服准备出门。」

即使在关灯的阴暗房间,也看得出她是面无表情这么说。

毫无表情,毫无情感,语气生硬,站姿僵硬。

服装依然是先前那套裤装,但她无疑是我熟悉的斧乃木余接。

「…………?」

怎么回事?为什么?

我好不容易习惯这个世界,即使一头雾水依然完成某些解析的这时候,为什么又出现这种例外?表情丰富,带著情感说话的斧乃木跑去哪里了?

而且,眼前的斧乃木说出令我内心混乱变本加厉的话语。

当然是以死板的语气。

毫无情绪起伏,说出极度震撼的事情。

「鬼哥,默默跟我走。这么一来,我就让你见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

017

「话说在前面……可别太期待我。我也是勉强略知一二,距离理解一切还差得远。」

走在夜路的斧乃木这么说。无论目的地在哪里,发动「例外较多之规则」应该都是转眼就到,不过现在的我跟不上这种移动方法。

那种暴力交通手段,普通人会死掉。

所以我没骑车,而是徒步移动。以斧乃木的身体能力,即使我全速骑车,她应该也能并肩一起跑,不过虽然比不上「例外较多之规则」,骑著不习惯而且构造不同的脚踏车在深夜移动,依然是很危险的行为。

「斧乃木小妹……」

「鬼哥,什么事?」

「没有啦,那个……」

斧乃木头也不回,自顾自地前进,以读稿般的语气回应。完全是我熟悉的斧乃木。

她夜袭上床……不对,是夜袭叫我起床,在妹妹不知老仓不觉的状况下带我离家至今走了好久,我依然还没习惯。

不,若要说习惯,眼前的她确实是我习惯又熟悉的斧乃木,但她为什么突然像这样「反转」?我完全不知道「翻转」的她再度「翻转」的原因。

不过斧乃木完全没说明,这种感觉也正是她在我心中的形象,所以我也不方便直接问,就这样唯唯诺诺被带著走。

我这么说像是过度缺乏自主性,但我不能无视于斧乃木提到的那个名字。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本应不存在于「镜之国」这个世界的吸血鬼。

不,等一下,如果这里不是单纯的「镜子里」,那么吸血鬼存在于这个世界观也不奇怪吗?可是,这样解释终究像是牵强附会。

只不过,如果斧乃木真的要带我去找忍(各位或许会认为我这种说法过于谨慎,但我认识的斧乃木会面不改色撒这种谎),事态应该会一下子得以解决,也可以省去力气,不用想尽办法和另一边的忍联络。

只要这边的忍从这边开启闸门,我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事情进展一下子变得很简单。

想到这里我就内心雀跃,也可以说不枉费我半夜被叫醒。不过说来悲伤,不知为何,回顾至今的经历,我认为事情不会这么顺心如意。

自然而然就提高警觉。

如果是看电影,以时间来说,这怎么想都是剧情中盘的高潮。这种形容应该很接近我现在的感觉。不过以我的状况,即使在剧情中盘也可能下台一鞠躬,所以千万不能大意。

无论如何,一直默默跟著走也不是办法。斧乃木的变化令我畏缩,一个不小心就会因为剧情进展过于眼花撩乱而失去干劲,不过这时候不应该是「朦胧幽灵影,乾枯芒草枝」,而是「落魄武士魂,无惧芒草穗」。

我打开话匣子。

「那套衣服,很适合你喔。」

……打开一个不著边际的话匣子。

哎,再怎么高明的拳击手,也都是先以刺拳出招。

「谢谢。」

说来意外,斧乃木道谢了。她不是习惯道谢的孩子,所以虽然语气生硬,我还是吓一跳。

「不过,这就某方面来说也怪怪的。我觉得自己应该穿著更可爱的衣服。可惜只有这点无从改变……反正不是我的品味。不对,是我的品味吗……是品味,而且是恶劣的品味。」

「…………」

「啊啊,是希望我说明吧?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从幼女到女童,鬼哥的思考我都理解得一清二楚。」

「不准在这种狭隘的范围理解我的思考。这不是思考,应该是嗜好……而且也不是嗜好啊!」【注:日文「思考」与「嗜好」音近。】

「别看我这样,我好歹是专家。」斧乃木说。「鬼哥哥今早看见我,和我说话之后,似乎觉得这个世界肯定不对劲……不过,我从鬼哥的这种态度感觉不对劲。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著你。」

斧乃木不知为何引用这句名言。

讲得浅显一点,她看到受惊的我也受惊了,但我虽然不算是保持镇静,却也自认巧妙瞒混过关,所以我不禁感叹专家的眼光果然犀利,深刻感受到自己多么外行。

「咦?那个鬼哥居然没脱我的裤子就走人?匪夷所思……这个疑问就是我本次的出发点。」

「拜托不要从这种地方出发好吗?你说的裤子是长裤还是内裤?」

「天晓得。你就问问自己的胸部吧……说到胸部,当时没有照例用我的胸部玩那一招,这也令我在意。」

「照例用你的胸部玩哪一招啊?我平常都用你的胸部玩哪一招啊?」

「没办法坐视任何不安的要素,我的个性就是这一点难搞。鬼哥离开之后,我进行自我检测,思考我生理上的哪个要素吓到鬼哥,让鬼哥壁咚。」

「壁咚?我没做这种事才对吧?」

「我说错了。是倒胃。」

「完全不一样吧?这要怎么说错?」

哎,女生要是真的被壁咚,肯定会倒胃吧……

「我自行维修之后做出一个结论,虽然到最后不知道鬼哥为什么对我倒胃,但至少查出我现在处于无法完全发挥性能的形态,查出我身为服侍姊姊的怪异,身为式神,处于不完美的形态。所以,我塑造了新的性格。」

她这么说。斧乃木余接这么说。

真的是读稿的语气,而且因为她是随口说出来,所以我差点轻易认为原来如此而接受,不过等一下,她刚才说了什么?塑造新的性格?

「换句话说,就是撼动了角色定位,刷新了角色设定。我自己不知道是否顺利成功,不过就我现在看鬼哥的反应,应该是大致顺利成功吧。」

「…………」

虽然壮烈……不过,说得没错。

听她这么说就觉得没错。

这么说来,斧乃木余接这个人造怪异的性能之一,就是角色特性不一贯,总是受到周围的影响,持续摇摆不定。真的像是一面镜子般反映、反射周围的人。

真要说的话,这个特徵与其说是特性更像是缺点,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发挥效果……

她如同万花筒不断变化的个性,大幅将我耍得团团转,让我吃尽苦头,但是不枉费我忍耐到现在。哎,那种招牌表情以及语气,实际上应该会影响到工作,所以在自我检测时觉得不对劲也是很合理的。

虽然合理……但是在这个世界观,要「合理」是非常困难的事。已经体验这一点的我,看到斧乃木独力完成这项大工程,也只能深感佩服。

「没有啦,这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是多亏鬼哥的协助喔。所以我要道个谢。鬼哥,谢谢你那时候没脱我的裤子。」

「不用客气,我只是没做我该做的事。」

不对。

不能真的这么做吧?

真的当然不能做。

……只不过,一旦朝这个方向思考,我就冒出新的疑问。如果位于这个世界的「阿良良木历」是「忍野扇」,她终究不可能做这种事。虽然我也不会做,但小扇应该更不会做。

小扇每天早上剥光布偶的衣服玩?这才真的是破坏角色形象。

不忍卒睹。

这也是没解开的谜团……总之,斧乃木的角色个性成为我认识的斧乃木,成为我的一大靠山。

「……哎,只有像是换装娃娃一样随意更换角色个性的你,才做得到这种事就是了。」

月火正因为表里如一,所以月火依然是月火。相对的,斧乃木是因为表里过于不一,所以翻转之后的模样也可以改变。

以老仓说的镜子反射率为例,斧乃木的轮廓一开始就很模糊,所以形象没有固定。

「有件事要先讲明,我也没有确实理解喔。应该说我相当逞强。角色个性变化到这种层级,算是大为跳脱怪异被容许的行为范畴……即使产生『暗』也不奇怪。」

「!」

这个字令我发毛。生理产生反应。

原来如此,这边也有这个概念。

「暗」就是黑暗本身,我以为在这个以光线反射构成的「镜之国」,是比吸血鬼更无法存在的东西,但「暗」原本就是「非存在」,所以无视于这个法则。

对我来说,这是更胜于蛇神的心理创伤,不过斧乃木面不改色,大概是因为她对自己重新打造这样的个性吧。

「所以鬼哥,我能做的事情有限。放纵过度会遭遇消灭的危机。」斧乃木这么说。「我和鬼哥约好将来要去看海。完成这个约定之前,我不能消灭。」

「…………」

我做过这么帅气的约定吗?

明明每天早上都想脱她裤子……

总之,这样就知道斧乃木的个性为何变成我认识的斧乃木了。对于斧乃木来说,语气生硬又面无表情是她的最佳状态,能发挥最佳性能,虽然就某方面来说令我意外,但是不做作的自然形态或许就是这样。

毕竟在格斗技的领域也说,极致的架式就是毫无架式。正因为是消除个性的人偶,所以能以任何形式游玩。

我在这里重新认知到,看起来自由奔放的斧乃木,意外地贯彻专家立场。

「……所以,接下来怎么做?如同我到北白蛇神社商量自己遭遇的异状,你也要出面调查?」

「鬼哥,你去过北白蛇神社啊……是喔。这部分晚点说给我听喔。」

「怎么了,原来你不是早就知道我的动向啊?」

斧乃木理所当然般提到忍,所以我以为自己今天的行动都在她掌握之中。

「就说别对我抱这么大的期待了。我过度勉强自己塑造人格,害得脑袋现在一团乱。我当然认为鬼哥在采取某些行动,却同样想过鬼哥只是去买礼物要送给育姊姊的可能性。」

「这是哪门子的可能性?」

「因为育姊姊百般央求啊。『历~~买给我啦买给我啦~~拜托!直到你答应,我才会放手喔!』这样。」

「她对我撒娇撒成这样啊……」

是要我买什么给她?

而且,整天想脱斧乃木裤子的我,另一方面却在不是老仓生日的日子(记得肯定不是)愿意听她这样的愿望,说真的,这个世界的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啊~~啊,育姊姊应该会失望吧。」

「别这样,不准对我施压。害那个家伙失望,我会很难受的。不准对现在的我追加工作。所以……你调查城镇之后,决定让我和忍见面……吗?」

「就是这么回事……只是,这部分我很期待鬼哥直接见到她的时候会做什么反应,所以我不详细说明,不过这个前刃下心当然不是鬼哥认识的刃下心……这部分要做好觉悟喔。」

「嗯,我知道……你刚才说你期待我的反应?」

「说了。所以呢?」

「讲得也太坦荡了吧?」

呼。

即使在那边的世界,我和斧乃木交情也不算好,应该说我们结下各种恩怨与过节,不过能像这样进行「一如往常」的互动,还是抚慰了我的心情。

只不过,关于忍应当会有的「改变」,我认为我需要的不是普通的觉悟,或许是警戒。因为我完全无法想像忍的另一侧、另一面是什么样子。

既然忍在这个世界,就可以从这边开启闸门,让事件圆满落幕……这其实是无视于上述问题的乐观看法。

虽然不是「镜之国」,但我曾经在另一个时间轴,遭遇另一个形态的忍──名为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的怪异。

她憎恨我,厌恶我。

到最后,甚至毁灭世界。

……我想,忍的另一面不会直接是那副模样,但应该没人能断言忍内部没有包含那种可能性。

毕竟她至今活了约六百年,确实抱著各式各样的「另一面」。

坦白说,我没自信能够完全承受。

只是,现状无法说出这种丢脸的丧气话……既然猿猴恶魔守护著神原家的桧木浴室,如果有其他可行的办法就应该采用。

「我不知道那边的情形,不过……」此时,斧乃木问。「『那边』的我,和姊姊相处得好吗?」

「嗯?慢著,我想想……」

我结巴了。

就算她这么问,我也不清楚影缝和斧乃木的关系。即使问影缝,她也是难得含糊带过。

「原来如此。哎,我想也是吧。」

斧乃木耸了耸肩,似乎将我的沉默当成答案收下。不知道她是否有自己的想法,但她没有表情,所以我看不出来。

不过,这正是我认识的斧乃木。

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回想起来,在这个世界以布偶身分,面带丰富表情和平过生活的斧乃木,如今变成面无表情,语气死板,酷似人偶的人偶,我或许应该好好反省。

虽然应该是专业意识的显现,但斧乃木即使察觉「镜之国」不合逻辑,也没必要特别做些什么才对。

「所以,鬼哥今天要去哪里脱谁的裤子?」

「稍微让我为你感伤一下好吗?如果你想知道我今天的动向,麻烦正常问我好吗?」

「记得是先去北白蛇神社,脱真宵小姐的裤子?」

「这样罪孽太深重了吧?我会当场遭天谴。」

经过这样的互动,我向斧乃木大致说明今天的行动。由于说来话长,我担心会不会说著就抵达目的地(她还没告诉我,大概也是想看我的反应吧),不过这是我白操心了。

总之,发生的事件只有两件,也就是在神原家门口吃闭门羹,以及被黑羽川拯救。见到认识的人并且为其中的差异感到惊讶,始终是我自己内心的问题。

「嗯。换句话说,鬼哥今天脱了真宵小姐、猿猴姊姊、猫姊姊、蛇姊姊以及育姊姊的裤子。」

「你已经完全把裤子当成内裤在讲了吧?」

「啊,我忘了算火炎姊妹。」

「不用算她们。」

「哇,鬼哥哥真是了不起,妹妹的裤子不列入计算是吧?」

「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对我说声了不起吗?如果你听我说完的感想只有这方面的了不起,我终究会悲从中来的。」

「哎,对我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人们理所当然会做的事。不过,我在某一点和鬼哥持相同意见。」

「是喔?哪一点?」

「第一次和你意见一致耶。」

「不准讲这种欢喜冤家的对白。至今我们也有好几次意见一致。哪一点?」

我再度询问。

「黑羽川拯救鬼哥的这一点。依照我对她的认知,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

斧乃木如此回答。

原来如此……因为「翻转」,所以黑羽川内心的好恶也可能产生变化,不过这个世界的斧乃木,站在专家的角度是这么说的。

那么,果然如我一开始的推理,是某人托她过来帮我吗?直到刚才,我都以为或许是斧乃木拜托的,不过从对话过程来看应该不是。

「只是,我心里没有底。谁会委托黑羽川来帮我?」

「说得也是。我没听过有人肯帮鬼哥。我基本上也不会帮。」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没人会委托黑羽川。我基本上也不会帮别人。不要胡乱伤害我的内心好吗?你现在不就像这样帮我了?」

「我是想让鬼哥以为我在帮你,在最后关头拋弃,观察你那时候的表情。」

「你性格恶劣到让人难以置信吧?给我从头塑造角色好吗?」

还以为或许可以获得某些线索,但是斧乃木心里也没有底的样子。看来这部分依然成谜。哎,真要说的话,这堆不解之谜一直没得解就是了。

可以像这样和斧乃木对话的现在,其实才正开始向前迈进。

「……忍知道我会来吗?你如果要我别问,我就不会多问,不过换句话说,你有没有先和她约好……」

「有约好喔,请不用担心。虽然不知道那边的世界怎么样,但我和那女人在这个世界相处得很好。」

「不,你们绝对相处得不好吧?『那女人』这种称呼,怎么想都怀著恶意吧……嗯?」

至此,我终究得知斧乃木要去哪里了。本来应该在更早的阶段知道,但毕竟是深夜,加上路线左右相反,所以我晚一步察觉。那里明明是我从一年前就造访许多次的场所。

流浪的专家──忍野咩咩当成根据地的废墟。这一趟的终点,是补习班遗址的废弃大楼。

……在我所知的世界观,那栋建筑物在去年夏天失火,全部烧光,连一点痕迹都不剩,不过既然她像这样要带我过去,或许在这个世界,那栋废弃大楼还完好如初。

不,说不定在这个世界,忍不是住在我的影子,而是自从和忍野一起住在那里之后,一直在那间教室住到现在……

这么一来,可以预料她果然对我……应该说对「阿良良木历」不太友善。

斧乃木陪著我,所以应该没什么生命危险……但或许稍微提高警戒等级比较好。

「鬼哥,怎么了?突然这么安静。死掉了?」

「不,没事……我哪能死?我在想事情……总之,各方面多方面都说我想太多,所以我或许别多想比较好,但要我不想事情是不可能的。」

「『不是袋鼠,是青蛙』的意思是吧?」

「真要说的话应该是『不要思考,要用感觉』吧?」

「两者的共通点在于『跳』。换句话说,需要的是跳跃。跳跃式思考。我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居民所以不懂,不过既然鬼哥不是这里的居民,或许找得到合适的跳跃点……我像这样被卷入这个事件,说不定鬼哥哥觉得过意不去,想向我磕头舔我的脚。」

「我觉得过意不去,但是很抱歉,我不会做到那种程度。」

「没什么,我也觉得过意不去,所以彼此彼此。我可不想被鬼哥舔脚。」

「你是不是曲解成我很想舔你的脚?」

「这部分最好不要太在意。我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

怎么回事?

这也是欢喜冤家会说的帅气台词系列吗?「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像这样并肩作战」之类的……不过,在我想进一步询问时,已经太迟了。

我们抵达了目的地。

……然而,我的预测一半正确,一半错误。不,我为自己打这个分数应该说太偏袒自己了。

若是陈述客观的事实,我应该是九成猜错吧。因为我说中的顶多只有场所。反过来说,只有场所勉强猜中……

这里是忍野咩咩当成根据地的补习班废墟──所在的位置。

这是正确的。

但我这么说,并不是指这个世界的那栋补习班废墟也和我的世界一样,失火烧得不留痕迹,成为一片焦土。

不是这样。

该处盖了完全不同的建筑物。

「我惊呆了……」

我惊呆到忍不住脱口这么说。不,如果该处盖的只是普通的建筑物,无论是大楼、住家还是商店,我应该都不会惊讶到这种程度吧。

进一步来说,无论这里是哪里,即使是补习班遗址以外的城镇某处,若是我熟悉的场所盖了「这种东西」,我肯定会同样惊讶。

「…………」

忍野咩咩曾经当成根据地的这块土地,居然盖了一座真正的城堡。

018

虽说是城堡,却不是日本所说名古屋城或熊本城那种城,是西式城堡。巨大的建筑物占满整块土地,直上云霄。

矗立在我的面前。

讲得随便一点,这是文化财产等级的气派大城。这种东西屹立在日本某地方都市的乡下城镇,成为极度奇特的光景。

像是粗制滥造的合成照片。CG说不定还比较真实。现实就是令我如此难以接受。

从我感觉到的风格以及古色古香的气息,我甚至觉得这座城堡不是盖在那个废弃大楼的遗址,而是远从数世纪前──例如六百年前就建立至今。

「…………」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的类型。

人类或怪异和原本大不相同的例子,我今天一整天看了不少,但是来到这个世界至今,我第一次看建筑物或风景出现「左右反转」以外的变化。

我还不知道应该从这个现象汲取哪些线索,但我知道我的冒险似乎进入下一个局面。

「斧乃木小妹,忍……在这里面吧?她住在这座城堡吧?」

「嗯,没错,鬼哥。她在这里。住在这里。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另一个名字是忍野忍的她,现在被称为城堡忍。」【注:日文「忍野」与「城堡」音近。】

「不准说谎,不准光明正大说谎。终究不可能这样吧?」

「哎,就算不管这个,如此气派的名城,鬼哥应该迟早会看见,但我还是觉得由我引介比较好……好啦,进去吧。」

「进……进去?可是这里可以擅自进去吗?」

「这种城堡不可能有对讲机吧?」

确实。如果有这种东西,我会失望。

真要说的话,这里庄严到应该有卫兵站岗,但是卫兵似乎也不在。

这么一看,就觉得这座城堡果然像是文化财产,感觉不是人类的住处。哎,若说这里是吸血鬼的住处就觉得煞有其事。

我曾经变成吸血鬼,对于这方面的知识却意外地少,所以不清楚他们住在什么样的城堡,但若有人说这座城堡住著传说中的吸血鬼,我应该会接受。只是城堡盖在这种乡下城镇,我还是觉得很突兀就是了。

总之,我就这么在斧乃木的带领之下,进入城堡。

进到里面,走廊与阶梯都很阴暗,诡异感更胜于庄严感。这里没有电?大概是要重现中世纪吧……与其说是重现,应该说这里本来就是中世纪城堡。

「这么说来,斧乃木小妹……」

「什么事,鬼哥?」

「接续我刚才说的冒险过程……我一直以为忍不在这个世界。镜子照不出吸血鬼,所以我以为她不在镜子里。八九寺姊姊也是这么说的……不,她没明讲,感觉却像是当成事实默认,那么忍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会盖城堡住在这里?」

「这好像有点误会……而且真宵小姐也有所误解。因为刚成为神没多久吧,还不到完美的程度。不过,即使就我看来还很生疏,但别看真宵小姐那样,她可是很努力喔。」

「你架子摆太高了吧?你是从多高的位置讲这种话?」

「只不过,这部分就是这个世界不合逻辑的地方……鬼哥,我叫你『鬼哥』对吧?」

「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固定这样叫我了。」

「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叫你吗?」

「问我为什么……这个嘛,总之,我知道。」

「这样啊。我不知道。」

斧乃木这么说。

说得我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意思?」

「镜面世界──里面世界吗?听鬼哥这么说明,我就觉得原来如此。只不过就我看来,鬼哥那边似乎也不太自在。大家说『里面的里面是表面』,不过里面的里面依然是里面吧?」

斧乃木以死板语气说。她是怪异,似乎不受黑暗影响,脚步和走在户外时没有两样。

「也有人说『有表就有里』……不过,应该也可能两面都是A面。鬼哥,比起用表面话或漂亮话隐藏内面的那个世界,不觉得这边正当得多吗?」

「这个嘛,不,那个……」

说什么傻话。我哪会这么觉得?

我差点这么说,但是良知发挥遏止的作用。斧乃木是这个世界的居民,我不应该过于出言否定这个世界本身。

不过,这正是斧乃木说的「表面话」,是不同于真心话的表面吧。

表与里。

以这种对立构造陈述,会从字面形象认为「表」是好的,「里」是不好的,但未必都是如此。只粉饰表面或是只懂皮毛肯定不正确。

不过,那么「里」是真物,「表」是伪物吗?也不见得吧。

比方说朽绳大神的粗鲁与孤僻,应该是千石抚子的另一面,是她自己,但我所认识那个微微低头的女孩不是千石抚子吗?我觉得那样的她也确实是她自己。

表与里,都是自己。

若是谈论起「真正的自己」,才真的会失去自己。要进行寻找自己的旅程是无妨,但如果没有自己,基本上也没办法启程旅行吧。

……以忍的状况又如何呢?

到目前为止,我不禁满脑子都在想她和我的关系,不过除此之外,她还藏有什么样的「另一面」,真要说的话我很好奇……

「往这里。前刃下心在寝室等你。不过,这种称呼方式我也有点质疑。即使不叫城堡忍,叫她忍野忍也不太对。」

「……?意思是说,现在的那家伙不是『前』?」

「直觉真敏锐。我的乐趣少了一个。」

不准乐在其中。

我要让你的乐趣变成零。

喂喂喂,换句话说,现在的那家伙──这个世界的那家伙,是没失去吸血鬼特性的状态,是全盛时期的状态?

不是前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不是忍野忍,而是纯正的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

我隐约猜得到她应该不是那种幼女状态,可是……这么一来,真的令我想起在不同时间轴毁灭世界的那个忍。

得更加绷紧神经才行。

我是这么想的,然而当我在斧乃木的带领之下进入寝室(要说这间是寝室也太大了),在豪华绚烂的床上等待我的她,更胜于我下定觉悟的想像。

看来,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事物「如我所料」。不对,虽然不如我所料,但是并非令我难以置信,无法接受的铺陈。

看见之后,就可以认同。

只是正确来说,我没看见。

薄薄的帘幕围绕著床,只能隐约看见内部。然而我光是看见剪影就察觉了。

察觉了一切。

「阿良良木大人,欢迎光临。该说初次见面吗?小女子是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

美丽的她,以古时候的语气向我打招呼。

不过,这个时候的她,不是吸血鬼。

是人类。

019

原来如此,那就可以理解了。

镜子照不出吸血鬼。因此,吸血鬼无法进入镜子里。我是以这个论点,解释忍现在为什么不在我的影子里,接受我的搭档不在这个世界的事实。

然而,这个论点有破绽。

与其说破绽,应该说突破点。

我是以吸血鬼性质被消除的状况,存在于这个世界。这就可以沿用为答案。只要忍在这里也发生相同现象,就可以存在于这里。

不对,这个形容会招致误解。

我认识的忍野忍,斧乃木所说的前刃下心,应该还是留在另一边的世界。不过,这并不等于这个世界没有忍野忍。

这里没有大只火怜,却也有小只火怜。同样的,这个世界有这个世界的忍野忍。

我知道斧乃木所说那段神秘话语的意思了。她为何叫我鬼哥哥,叫我鬼哥?

在另一边的世界,这个答案很明确。我昔日是吸血鬼的眷属,所以称呼我是「鬼」虽然在礼貌上有所争议,却非常合理。八九寺姊姊与朽绳大神都是这样看待我的。

然而,如果是吸血鬼无法存在的世界,吸血鬼的眷属肯定也无法存在。所以这部分的逻辑搭不起来。

知道我是吸血鬼的受害者,却不知道吸血鬼。所有人内心都有这种矛盾。

实际上,这个世界没有吸血鬼,我也必然不会被称为「鬼」,然而「没有吸血鬼」不等于「没有忍野忍」。

我自己直到前一刻都没意识到,但我在距今一年前的春假听说过,铁血、热血、冷血的吸血鬼──「怪异杀手」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是人类变成的吸血鬼。

六百年前的她,是人类。

是家世显赫,真的像是会住在城堡,将城堡当成己身一部分的公主大人。

这就是她的里侧。

忍野忍的另一面。

「请不用这么紧张。阿良良木大人,请抬起头吧。」

听她这么说,我才首度察觉自己是跪著进行这个考察。

真是不得了,帘幕后方释放出不是吸血鬼,而是人类的高贵气息,使我反射性地跪下。

我绝对不是知书达礼的人,这股压力却强到连我都站不住……不对,不应该以「压力」这种粗鲁的字眼形容。

说来恐怖,这是一种更温柔的东西。帘幕另一侧的她,温柔地让我跪下。

这是所谓的领袖光环吗?

还是向心力?

她的声音令我抬起头,但我内心满是「惶恐」的感觉。

……斧乃木终究直挺挺站在我身旁,即使如此,床的周围也似乎架设某种结界,禁止她继续接近。

不是怪异,是人类。

是一个人。

位于帘幕另一侧的她,是人类的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别说吸血鬼全盛期的那时候,说到纯粹的力量,搞不好比吸血鬼的幼女时代还差。

即使如此,身为人类的她,却比我所认识所有时代的她还要高贵,还要难以接近。没有道理可循,就是令人不得不对她抱持敬意。

彷佛中了某种魔法。

「抱歉就这么隔著帘幕,连交谈都不露面,请原谅小女子如此失礼。」

她是这么说的,但这反倒是在顾虑我吧。这是当然的,隔著帘幕都这样了,要是直接面对面,我或许撑不住。或许无法忍受自己的卑微而无法对话。

虽说跪著,但我之所以能像这样勉强维持自我,无疑是因为认识忍野忍,认识吸血鬼时代的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否则我不知道现在会做出什么行动。

她现在是人类,当然没栖息在我的影子里,不过我似乎知道她为什么像这样独自住在城镇郊区了。

如此高贵的气息,要是在平凡的城镇散发,可不是闹著玩的。虽然不适合以这种话语形容豪奢的城堡,但她在这个世界,就是以这种方式远离尘世隐居。

这就是八九寺姊姊与朽绳大神没掌握到她情报的原因吗……斧乃木是以专家身分知道这件事?

不,或许是调查的结果。这部分的详情晚点再问吧。

我见到忍的瞬间就跪下,斧乃木看到我这个反应应该也十分满意,所以事后问她应该愿意回答吧。

现在要先和忍对话。

不过,要我毫不畏缩应该比登天还难吧。

「听说您来自异世界。来自异世界的阿良良木大人……换言之,您和小女子认识的『那一位』是同一人,也是不同人。这是真的吗?」

「是……是的。」

我顶多只能像这样点头。

明明不是映在镜子里,我的声音却好像要反过来高八度。

道个世界的「阿良良木历」被称为「那一位」吗……一下子想脱斧乃木的裤子,一下子又愿意接受老仓的央求,我完全猜不透他的角色个性。

这是我的另一面?

不是小扇?

「因为有缘,才能像这样实现和异世界的交流。小女子很想和您一起喝杯茶慢慢聊,可惜没时间。阿良良木大人,您现在身处的状况,请以小女子听得懂的方式说明吧。在您眼中,小女子肯定是初次见面无法信任的对象,但是请您卸下心防。虽然无法保证,但小女子或许能成为您的助力。」

「好……好的。」

我没多想就点头。

一年前的春天,我听了濒死吸血鬼的请求,不过我从面前女性感受到的强制力更胜于当时。

其实应该不是强制力,我是自发性地想听她的话。

太危险了。

而且,我觉得这已经不是左右相反或表里翻转,根本是另一个人……那个幼女心中藏著这样的自我?

她把自己想像得太尊贵了吧?

不过,现在不是能这样吐槽的状况,面前的她也当然没有任何责任。我就这么依照她的要求,说明今天早上开始的一连串事件,而且比刚才说给斧乃木听的时候还要详细。这段时间所整理的另一侧世界观,我也在这段时间一起说明到某种程度。面对她高贵的气息,我很想一五一十全说出来,之所以能够强忍这股冲动,仅止于说明到「某种程度」,与其说是我的自制心建功,不如说我犹豫告知「您在异世界变成幼女,每天吃甜甜圈无所事事似乎很满足」这个真相。

不过,异世界的她是吸血鬼,这一点就无从隐瞒了。

……只不过,我在说明的同时,以内心冷静的部分判断,这位忍野忍──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终究无法成为我这种人的助力吧。

再怎么高贵,再怎么伟大,人类依然是人类。虽然称不上是同一种人,但再怎么样也是人类。

忍野忍即使是幼女,但她是吸血鬼,正因如此才能开启通往异世界的闸门。我不认为面前的人类拥有这种技能。

听到斧乃木说要带我见忍的时候,我就不认为事情会急转直下得以解决,看来我猜中了……即使像这样和她商讨对策,但是两位神联手都找不到打破僵局的方法,我不认为始终是人类的她做得了什么。

哎……不过就算这么说,我也不能糟蹋别人的好意,而且光是像这样说出来也可以舒坦些吧。

只不过,公主大人刚才也随口提到,「没时间」是什么意思?

这边已经下定决心要长期抗战……单纯是公主大人等等有事吗?

我思考著这种事,就这么跪著将至今的概要说明完毕。

「谢谢您。您来自一个有趣的世界耶。」

公主大人说出这种感想。不是客套话,看来我的说明真的令她听得很愉快。

总觉得像是结束漫长旅程回来的冒险家,向王族报告旅行的点滴。或许可以领取金币当奖赏回去。

不过,有趣的世界吗……

八九寺姊姊或朽绳大神,大概是基于神明大而化之的个性,对我的世界几乎不感兴趣,不过从这边的居民看来,我居住的世界确实才是异世界,是的,身为人类或许会觉得乐趣无穷。尤其像她独自住在这种城堡,难免会这样吧。

「就您看来,我们的世界或许是假象吧。不过,小女子居然是吸血鬼……小女子真想当一次鬼呢。」

「…………」

我没回应或许是一种不敬,但是听她这么说,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我不可能轻易说出「是的,成为吸血鬼不错喔」这种话。

「只是对小女子而言,这才是幻象。我们彼此都是假象吧。」

公主大人这番话,如同斧乃木来这里的途中对我说的那些话。不对,话中隐藏的意义或许更深更沉重。

比起里面,表面更像是假象,是幻想,其实并不存在。听她这么说就觉得果然一点都没错。我不认为一直如实表现出自己是对的,但我们在日常生活当中,确实在各方面有所伪装吧。

「宛如映在水面的明月……」

公主大人说得很浪漫。

我家的小忍绝对不会讲这种话。

不过,「映在水面」真的是很好的比喻。因为现在的我就是为了寻求水面的影子,试图入侵神原家。

若是问我这么做是否真的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其实也未必……但我现在只有这个准则可循。

「说来遗憾,小女子是凡人之身,和那边世界的小女子不同,无法开启通往异世界的门。」

公主大人愧疚地说。我真的不敢当。居然让公主大人说出这种话,我才觉得愧疚,应该负起责任毁掉讲出这种话的喉咙。

……我这是哪门子的想法?

为什么非得自毁喉咙?

「不过,应该可以提供一些智慧。请当成涉世未深的戏言,听听小女子怎么说吧。」

「好……好的。不胜感激。」

不胜感激?

我的字典居然有这种词……

「刃下心,虽然撑得比我想像的还久,但鬼哥哥差不多快不行了,所以快点吧。即使鬼哥哥具备耐性,你的影响力看来也相对增强。」

斧乃木插嘴说。

我听不懂她这番话的意思……觉得她对公主大人讲话没礼貌,但这孩子似乎难得为我的身体状况著想。

「好的,斧乃木。」

公主大人说。语气平易近人得多。

而且是直接叫斧乃木的姓氏。

我所知道的两人交情极差,在家里擦身而过都不会讲半句话,不过在这一侧出乎意料没那么差吗……原来刚才说的是真的?这么一来,忍与斧乃木或许在心中认同彼此吧。

这听起来是一段佳话,可是既然这样,我真不希望以这种形式得知……

「阿良良木大人,您最好尽早回到您自己的世界。八九寺大人似乎建议您宽心以对,但这是站在神的角度才这么说,不符合凡人的立场。」

我刚才听到「没时间」这三个字想到的事,从公主大人的口中说出。居然和公主大人的想法一致,我真是三生有幸……不对,我惶恐解读公主大人的想法,或许,是罪该万死的失礼行径。

……就说了,这是哪门子的想法?

我又不是这个人的属下……成为吸血鬼眷属的时候,我对忍也没这么想啊?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您待在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产生莫大的影响。影响……或许可以直说是负面影响。小女子明知失礼还是要讲明,阿良良木大人,您是袭击这个脆弱世界的灾害。」

「…………?」

负面影响?袭击?灾害?

这真的是口不择言的谩骂,和公主大人谦恭美丽的遣词用句完全不搭,但我神奇地没受到打击。单纯觉得不可思议。我个人反倒觉得自己是卷入某种大灾难的受害者。

忽然间,我想起忍野咩咩。

我不喜欢这种受害者的嘴脸。

那个男人经常这么说。

动不动就怪到怪异身上,总是想要推卸责任,是那个专家讨厌这种做法。我虽然没这个意思,但这次不知何时落入这种思考模式了吗?

公主大人是在批判我这一点吗?

感恩公主大人,赞叹公主大人。

「在您眼中是假象──充满矛盾又不合理的这个世界,也是以这个世界应有的平衡成立的。您让这个平衡陷入危机。实际上……那边那位斧乃木就变质成为您眼中正确,我们眼中异常的存在。」

「!」

听她这么说,我反射性地看向斧乃木。斧乃木对我摆出横向的胜利手势。

为什么摆这个姿势?

不过,公主大人指摘得没错。斧乃木说过「我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就是了。

而且依照她的说法,今后我也会让斧乃木以外的人产生这种「变质」吗?

「小女子没这么说,只不过,无论如何都会产生矛盾。阿良良木大人是阿良良木大人,也不是阿良良木大人,但是我们都将这样的阿良良木大人当成阿良良木大人接纳,因为是同一人。由此产生的矛盾,可能连根毁掉我们的世界。」

「…………」

居然说到世界……总觉得话题格局变得很大。不,原本就是在讨论世界的话题,只是我对此过度缺乏自觉。

我面对火怜、月火与老仓时,都避免让她们知道我是来自异世界的阿良良木历,但她们心中的阿良良木历形象和我不一致(我不相信自己是月火那种表里如一的人),所以如同斧乃木觉得我不对劲,她们肯定觉得我「好像怪怪的」。

实际上,老仓就这么说过。所以才会说出「觉得都是假象」这种话吧。

即使如此,她们也始终将我认知为阿良良木历。因为我不是别人,正是阿良良木历。

尽管外型天差地远,现在位于我面前的依然是忍野忍。两者是同样的道理。

「在世界产生认知不协调的问题之前,非得让您回到原本的世界。不然这个世界会吃不完兜著走,您当然也会吃不完兜著走。事态会变得非比寻常吧。实际上,小女子也已经出现影响。小女子所知的阿良良木历大人形象,早早就开始模糊了。」

「我在……」

我在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家伙?

我第一次主动问公主大人问题。与其说是我想知道这个答案,应该说我认为我如果不说点话会「不太妙」。

现在的我饱受罪恶感折磨,一个不小心可能会刎颈自尽。为什么?我知道自己确实对这个世界造成伤害,但是还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为什么思考方向会倾向于急著以死谢罪?

公主大人心中的阿良良木历形象毁损,是这么重的罪过吗?

「这……小女子不能告诉您。」

公主大人说。

「意……意思是说,您已经忘记到无法告诉我吗?」

「不,还没到这个阶段。不过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会如您所说就是了。之所以不能告诉您,是因为您知道之后,可能会对您造成负面影响。斧乃木,你也别多嘴喔。」

「我当然连一句话都没说喔。」

斧乃木光明正大说谎。

这里的阿良良木历会脱人裤子,不就是你告诉我的吗……还是说,那是开玩笑的?这就太恶质了。但如果不是玩笑就更恶质了。

「可……可是,小的当然也想尽早回去……」

我这是什么语气?

是缴不出年贡所以直接来申诉吗?

「不过,如小的刚才所说,现在无计可施。唯一的光明是神原家的大浴场,但即使能够接近,也不确定接下来是否真的能联络到另一侧……」

是的。

我说神原家的桧木浴室有这种传说,只是把平凡的占卜当成最后一根稻草。

虽说和神原远江有关,但是传说本身属于神原家,不是卧烟家。说真的,我可以依赖这种东西吗?

与其因为这种事让公主烦心,现在立刻自尽才是完全正确的做法……所以说我为什么这么想死啊!

「不行。忍,到极限了。」

斧乃木从旁揪住我的后颈,硬是让我站起来。

怎么了?她在说什么?

「时间到。我要带他回去。所以对他说最后一句话吧。」

居然为难公主大人!

这份无理,就由我以死谢罪……不对,未经许可就在公主面前站起来的我,身为奴仆的我才是罪孽深重,必须死,该死,非死不可……

「知道了。斧乃木,受你照顾了。」

「我不介意。习惯了。」

……斧乃木莫名帅气耶。

你站在这种立场,会不会太奸诈了?

「阿良良木大人,您走的路是正确的。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不要试著独力成事,请徵求助力吧。如同您曾经成为小女子的光明,在这个世界,也请您成为某人的光明……」

「『例外较多之规则』。」

斧乃木这么说,然后纵身一跳。

不是袋鼠,是青蛙。

020

「虽然和鬼哥哥世界的忍不一样……不过和那位公主大人讲话讲太久会很危险。简单来说,会受到她的威光影响变得想寻死。她一开始就说过吧?她说『没时间』,也说『不能慢慢来』。」

她说过。

还以为那是在催促我早点回到原本的世界,原来当时讲那句话是这个意思。

但是不提这个,斧乃木「例外较多之规则」的威力,在这边的世界似乎也没打折扣。不,老实说,在这边世界的性能或许优秀得多。

因为,她就这么抓著我的脖子,从寝室贯穿好几层天花板,离开忍居住的城堡,降落在附近的道路,即使我像这样整个人剧烈升降,大脑也没有明显晃动。昔日以「普通人状态」被「例外较多之规则」拖著到处跑的时候,我可是一下子出现高山症,一下子昏迷,吃了不少苦头。

看来这边世界的她,可以控制「例外较多之规则」的速度。前来的途中之所以没使用这一招,单纯是想利用途中的时间听我说明。

不,另一边世界的她并不是绝对做不到,却无法这么精准吧。我想这不是精不精准的问题,是个性的问题。

为了和那边世界的斧乃木的言行举止相同,这边世界的斧乃木改造了个性,但这始终是临时的应变措施,应该不会完全一致……反过来说,她应该不像那边世界的斧乃木能够放下顾虑,发挥这一招最强的威力。

凡事都同时具备优点与缺点。

不过这次我是因此而得救。

「受到威光影响变得想寻死……是没错啦,当时我忍不住就跪下,不过到你说的这种程度就不好笑了。所以她才像那样待在帘幕后面不出来吗?」

「没错。要是亲眼看见她的美,区区如鬼哥这种角色,大概会当场把自己的肠子拉出来吧。」

「为什么要选这么凄惨的自杀方法?可以让我死得痛快一点吗?」

虽然这么说对不起公主大人,不过离开那里使我获得强烈的解脱感,得以像这样吐槽斧乃木。只是想到她刚才的指摘,我觉得原本连这种拌嘴都应该禁止。

世界正在失去平衡。

斧乃木不再是斧乃木,而且这种变化会连锁产生。如同下黑白棋的时候,将棋子下在理想的位置,连续翻转对手的棋子。

「关于细节,请阅读动画版官方书籍刊登的童话《美丽公主》比较好懂。」

「虽然比较好懂,但你为什么要在别人正经想事情的时候讲这种话?我正打算接下来避免吐你槽,所以别搞笑了。」

「不是说过这部分不用在意了吗?该怎么说,过度注意就会放不开。你这反应就像是某个男生发现从小学就玩在一起的女生某天穿了胸罩,拜托别这样。」

「你这是什么比喻?」

「这是工作。以我的状况,只要用点心,改变的性格也迟早可以修正回来,应该说原本就没有基准形态,所以送你回到另一边之后就会慢慢回复。」

「……那就好。」

「回到正题吧。要是找不到官方书籍,请到附近的书店下订。」

「不准继续打书。这是哪门子的回到正题?就算去书店,字也是反的,我完全看不懂……忍的人类时代原来长那样啊。原来她真的是公主大人。」

不,我听她这么说过,不过老实说,我至今半信半疑……

「我认为未必如此。若是采用鬼哥的假设,她那副模样始终是『里侧』,并不是映出真相。如她本人所说,宛如映在水面的明月……」

「…………」

「哎,不过正如你的推论,在这个世界,忍的那种影响力过于强大,才像这样一个人隐居。高贵到光是谒见就能杀人,可能会引发革命的。她身为人类,却超越人类的范畴。」

被称为「贵重种」的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身为吸血鬼却超越吸血鬼的范畴。同样的,这边的她身为人类,却超越人类的范畴是吧。

我重新体认到她是个不得了的家伙,我这种人实在配不上,差一点在异世界自杀。不过,无论在哪个世界,为忍而死或许都是我的命运。

这部分暂且不提。

多亏斧乃木,我才能脱离困境(……仔细想想,要是斧乃木事前好好说明,或许可以更有效活用有限的见面时间吧?我忍不住这么想,但这是没办法的,因为斧乃木想看我跪下的反应,我真的该庆幸她不是想看我自杀),但同时也造成公主大人赏赐的金玉良言(我受到的影响还在)草草了之。我想想,她刚才说了什么?

「我走的路是正确的……换句话说,神原家的桧木浴室是突破点,我这个想法没错?」

「应该吧。不过她也说必须仰赖助力才行,独力无法成事。」

嗯。

她的说法和忍野相反。

追根究柢,这个建议也和黑羽川要我「找搭档」的说法相通……不过说到搭档,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忍,忍却对我说相同的话,我反倒觉得束手无策。

「这就是听到心仪的女生对你说『赶快交个女友不就好了?没有喜欢的女生吗?』的心情吧。」

「所以为什么从刚才动不动就拿小学生的恋爱事迹举例啊?」

「因为真宵小姐与忍都是那种感觉,我认为这一集的幼童成分不足。」

「不准多管闲事,你一个人努力就好。」

假设黑羽川说的是忍,我也不可能和那么高贵的公主大人共同行动。那股自身冲动比低等怪异危险得多。

忍说我是灾害,是负面影响,但她或许认为自己正是这种存在才那么说。

她拥有能够独力毁灭世界的力量,所以知道世界多么脆弱。

「……只是,就算这样,也不能再度回城询问她真正的用意吧?」

「嗯。鬼哥的自杀点数已经快集满了,在适度冷却之前最好别见她。不过应该等不到适度冷却吧。」

「自杀集点是怎样?用这种日常生活的形容方式,也不会缓和气氛的……不过现在确实不是等待适度冷却的时候了。」

助力啊……

入侵神原家的时候,要是有人帮忙吸引神原的注意力,确实是最令我感谢的事。

五分钟就好,只要有人愿意引开神原──引开雨魔,我就可以趁机调查桧木浴室,检查是否能成为通往外界的路径。

然而无须多说,要在这个异乡寻求这种帮手是一大难题。

不只如此,在我知道的怪异中,雨魔的凶暴程度也是首屈一指。

普通人面对那种怪异,别说五分钟,连一分钟都阻止不了。即使要逃走,如果没像那样得到黑羽川的协助,大概也不可能成功吧。

公主大人的建议,我不知道可以照做到哪种程度,不过……我即使想仰赖助力,也完全想不到要从哪里寻找助力。

不能要求神明参战,所以我也不能依赖八九寺姊姊或朽绳大神……

「斧乃木小妹,怎么样,你心里有人选吗?有谁能牵制雨魔吗?」

「这个嘛,唔~~」

斧乃木双手抱胸。

「破坏力与战斗力匹敌雨魔,又知道本次事件的细节,理解鬼哥的立场,也抱持共同的危机意识,因此具备出面解决事件的动机,当然要具备足够的专业知识,还要拥有以防万一的逃走手段……天底下有这种家伙吗?」

「就是你啊!」

就是斧乃木。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