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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Chocolate blood,biscuit hearts.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失误小忍

翻译:炎(chocolate blood,biscuit hearts)、DXB0502(少女禁区)、ycdtc1991(后记等)、lxm(简介)

顾问:导师

“没错,我们是烘烤点心。

在炼狱烤箱中烘烤至微焦后,被摆放到陈列柜的牢笼中,噤若寒蝉地缩成一团恭候客人来临。

我们散发着甜腻到令人反胃的芬芳,口感湿滑柔软。只需轻轻一咬,甘甜的汁液便会噗嗤地溢出,经由舌尖流入喉咙。震颤着来客空虚内心的肯定是那巧克力鲜血和松饼心脏。”

此前,我曾无数遍如仪式,如圣礼般将世界的真实告知相马。我是相马在这世上唯一的同伴,站在旁边的相马听到我的话后,一如既往顺从地轻轻点头,大概点头了吧。在一片漆黑中我自是无法看清如此微小的动作,但十二岁的弟弟会对我的每一句话作何反应我都了如指掌。而相马肯定也清楚十四岁的姐姐是在以怎样的表情对他说话,如何教育他对世界绝望。

我们俩就这样相依为命地生活在这个被“消毒”过的世界里。

我们一动不动地并立在这片冰冷乏味的黑暗中。漆黑的前方传来轻微的吵杂声,带来针扎般的不快。

身旁慌乱的呼吸声传达出了相马的紧张。

看,深呼吸。

我唤了相马一声,向他做了个示范。为了令他也能听见,我来了个彻底的深呼吸,仿佛将肺部每个角落的空气都清换一遍。随后,黑暗中响起了相马重而缓慢的吐气声。那个仅有低语与吐气,如蜡烛灯火般摇曳不定的世界就在那儿。

没事的,有我在你身边。

即便没说出口,意思也一定能传达到。

连内心都为之震颤的重低音在整个会馆中响彻,我用舌头按下臼齿上的开关,令扣在衣领上的别针式麦克风通电。

聚光灯投来刺目的灯光,在那份炙热的灼烧下,不出数秒,就连脸颊都开始发烫了。

那些因炫目而眯起的眼睛此时全都猛然瞪大,眼眦都快要裂开来。

“出席的来宾!我在此衷心地感谢诸位今日莅临镝木技研创立三十周年纪念庆典。”

会场上六百多双眼睛正俯视着我们。

出席的每个人都身穿华贵的衣装,有黑色的长款晚礼服,意大利品牌的女式晚宴服,加贺友禅的长袖和服等等。(加贺友禅:日本传统手的工印染和服的一种)

无数视线从观众席投注到我们所站的舞台上。视线中包含着好奇与打量。他们就如同聚集到古代竞技场,观赏角斗士表演的观众——或者,他们也许是盛装打扮,拿着叉子思量该从何处对精美甜品下手的美食家。这其中有些失礼的客人早已只顾自身的兴趣,掏出手机对我们姐弟拍摄起来了。

我们仿佛要迎战观众的视线与摄像头透镜似地往前踏出一步。然而,这看似自然的动作其实在很久之前——没错,在这栋建筑建成前就已被设定好,甚至连迈步的时机,由哪只脚踏出多远的距离都做了规定,堪称地狱的舞步。

相马开口说道:

“鄙集团能从一家只有十四名员工,一层办公室的小公司跃进为全球第一的大企业,全赖诸位的厚爱与协力。我,镝木相马与家姐镝木夕乃谨代表集团创始人对诸位致以最深刻的感谢。”

瞬间,会场吵杂声骤增。相马尚未迎来变声期,声音有如清泉滴落般清凉润滑。我差点听得走神,宛若心中暗流汹涌的阴暗情绪全被相马的声音洗净。

“父亲过世后,诸位仍一如既往地支持镝木技研,实在不胜感激。我们姐弟也会努力令财团的事业蒸蒸日上,以报诸位的恩情。”

至此,相马终于将父亲生前定下的开场白抑扬顿挫地念完。这时,我突然发现会场内的气氛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种细微的不协调感,包围着我们的视线发生了动摇。

本该一心注视着我们的视线不知不觉间已从我们身上移开。

有些视线如面对圣人的狂信者般,充满兴奋与崇敬。

有些视线如面对看守的越狱者般,充满惊愕与恐慌。

充斥着这两种异样感情的视线越过我们,死死地钉在我们身后。

我小心翼翼地转动眼珠,看向天花板,只见聚焦在一点上的灯光早已分出了一道。黄色的灯光不仅打在我们姐弟身上,还照射到了我们身后的某样东西上。现在的我无法回头去确认灯光打在了什么东西上。不过,记得我们身后应该有一块屏幕。虽然彩排时没人告知我们,但看现在这样子,屏幕上肯定现出了“某人”的身影。看来他们瞒着我们,预先准备好了这一环节。

出现在屏幕上的是谁?——我就像被人用菜刀抵住一样脊背发寒。我明白那是谁,通过皮肤我能清晰地感知到额头上被灯光炙烤出的汗水瞬间化作了冷汗。

恐怕在我得出“答案”的瞬间,相马也同样注意到了“那个”。可以听到旁边传来了屏息的声音。

相马接下来还有一段要说的致辞,但他清澈水灵的声音却依旧笼罩在不自然的沉默中。相马如同渴求食饵的金鱼般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半句话。呼,只有空气无意义地从口中溢出。

我猛地说出了本该由相马说的台词。

“我再次对各位在百忙之中抽空出席此次庆典致以诚挚的感谢。我在此祈愿我们,以及给予我们支持的各位今后事业昌盛,以作问候。”

说完,我们姐弟一起躬身一礼。掌声零星响起,随即一点点变大。我说完祝词后,过了十多秒掌声才响遍大厅。在场的宾客大概直至此时才得以从那人的诅咒束缚下逃脱吧。

而此刻,尚有人未从诅咒的束缚下解脱。

我身旁那个十二岁的少年脸色变得苍白如纸,肩膀微微颤抖着。

按照安排,之后我们俩要退到侧台。然而,我们要退场就不得不暂且转身与“屏幕上显现的人”对峙。

我关掉衣领上的麦克风,对相马低语了一句,语气轻柔得如羽毛般。

“相马,闭上眼就不用怕了。”

我怕相马摔倒,向他伸出了手。

相马点头的同时,也伸出了他那比我还纤细的苍白小手。他握上我的手后,我也轻柔地回握,包裹住那只渗满汗水的小手。

但其实,我内心也并不平静,胡乱抹上不相衬的鸽血红口红的双唇从刚才起就干燥得似要开裂,撩到耳后的秀发也比平日更惹人心烦。这一切定然都是我心旌摇曳的证据。

但是。没错,再次“但是”。

我如果露出怯意的话,这世上就再无人能守护相马了吧?

因此,我稍稍抬起头,正面凝视着屏幕上出现的那个男人。

白色屏幕上显示的人物比真人大上数倍,他正睥睨着场上的观众,就如同一幅错觉画。

男人看起来就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微笑,然而他脸上有一道斜跨左颊的伤疤,导致嘴角附近痉挛似地泛起一道不自然皱褶,令他的微笑与笑容相去甚远。那道伤疤是被商业竞争对手用日本刀砍伤后留下的“勋章”。不过,就算没有这“勋章”,那人脸上也绝不可能出现笑容可掬的表情吧。

他眉宇之间有数道如刀刻般的纵纹,那双为了令人放松警惕而眯起的眼睛深处浮现出如猎犬般闪闪发光的瞳孔。扎在脑后的长发大概是染过,呈现出不自然的青黑色。

男人身上穿着普通的西装,系着平平无奇的领带,却也无法缓和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威压。不,那可不是散发着威压那么简单,那个男人本身就是穿着现代衣物的“支配欲”。

那是于两年前过世的男人的电子亡灵。

镝木陶弥。

我们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征服世界的,自我们懂事起,镝木陶弥就已经是“历史人物”了。

他从程序员出身的父母那里学来技术,十几岁时就成立了一家小小的网络广告公司。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公司就已经独占广告业界了。他借助媒体的力量打入金融业,流通业,以及此外的一切行业,公司规模爆发性地扩大。

父亲对AR技术和保险业的巨大投资更是奠定了他商业上的胜利,当时商界混乱的局面也助长了他的成功。每当有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袭来,他支配的产业就会愈发增多。父亲逐一吞并竞争对手的公司,侵占破产的国家,蚕食国际条约机构,最终成为执世界之牛耳的大财阀。这一过程总共才花了二十年不到。(AR技术:增强现实技术)

那是一个现代的“帝国”,一个贪婪扩张版图,收服敌手的殖民主义君主独裁国家。

实际上,这个帝国甚至还在使用暗杀这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手段。敌视镝木技研的企业要员和政治家因“事故”或“病故”离奇身亡的案例不胜枚举。

因此,父亲得知自己罹患遗传病时日无多后,最先考虑的反倒是“帝国”的“继承”问题……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吧。

他对拥有自己遗传基因的两个孩子今后数十年的人生,事无巨细全都做好了安排,日程表精确到以分钟为单位。他拼命地向我们灌输经济学,外交术,以及“帝王学”这种濒临灭绝的学问。我们姐弟别说与同年龄的孩子见面了,甚至连媒介的使用他都会加以限制,将我们关在深宅大院之中。那个男人打算在死后也继续牢牢掌控住自己构筑的帝国。

在那个男人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姐弟就已经清楚地目睹了他隐藏在“镝木陶弥”这一成功人士面具下的狰狞面目。

我还记得,三年前我们俩攀着窗帘从窗户溜出屋外,十二岁的姐姐和九岁的弟弟牵着手,喘着气,心跳如雷地在凌晨一点横穿过漆黑的庭院,却不知自己早已被宅邸的监视网捕捉到。我们俩合力将园丁用的梯子搬到围墙边,翻过铁栅栏,发出小小的欢呼。

这时,父亲突然将灯光打到自己亲生儿女的笑脸上,轻蔑似地皱起眉头,堵在前方——他无言地一脚踹向相马的小腹,直接提脚踏在痛得蹲在地上的相马背上。跑到弟弟身边的我也同样被他踹倒。

这就是名为镝木陶弥的男人。

那天晚上,他命佣人将我们带了回去,自始至终都没对嚎啕哭泣的我们说过一句话,仿佛在表达我们根本就不值得他浪费口舌。

坚硬的脚步声不自然地响起,有如追兵发出的声音,令人感觉到敌意。纵使那是自己的鞋子发出的声音。

我快步穿过铺着大理石的走廊,来到“医疗部”门前。安装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摄像头在零点二秒内将我全身彻查了一遍,通过包括视网膜验证在内的数十项认证后,系统确认了我“镝木夕乃”的身份,白色的墙壁自动朝左右两边分开。

这时雾状的消毒剂喷洒到换上普通衣物的我全身上下。这清洁不禁让人联想到细菌研究所的防生物危害措施。随后我穿过自动门,总算走进了医疗部。室内药品微微散发甜香,我突然在想,这香气该不会是为了令我放松警惕而特意合成的吧。

我暼了眼如棺木般的氧气治疗器,以及功能磁共振与伦琴射线的放射室,往里走去。房间里头还略微残留着人的体温。

深处的问诊室黑灯瞎火。

不过,开灯后就看到相马全身穿着灰色检查服,正躺在医疗床上。他的脸已经恢复了血色,脸色较之前见到父亲的影像后心生恐慌时好了很多。

只是相马现在头上正戴着无线耳机与黑色的电子眼镜。不用说,他的鼻腔和口中估计也装上了塑料制的感受器吧。相马右手手腕微微左右移动,指尖轻轻地敲击着床单,无疑是正在操作出现在视野中的假想键盘。

这是学术信息网络。(SINET,Science Information Network)

为何相马会使用这种东西?

由于吃惊,我没察觉有人从身后走近。

“夕乃小姐。”

一道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下意识地绷紧后背转过身。只见一个女人边整理凌乱的头发边走了过来,估计她刚才正在旁边的休息室睡觉吧。即使穿着冷感的白大衣也,不,正因为是冷感的白大衣才更凸显出她身材曲线的曼妙。

这女人是我们姐弟的专属医师,名叫宫越。

“小姐其实不必特意赶来,相马少爷身体并无异样。”

不过相马手臂上还是插着一根点滴软管,看着都叫人心痛。

宫越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轻叹了口气。

“少爷被送回房间后吐了两次。虽然CT检查不出任何异常,但用功能磁共振却检测出少爷大脑陷入了极度恐惧与混乱的状态。不过现在他已经平静下来了。点滴的只是营养剂。”

我们入口的食物,从卡路里,维他命到一切的营养成分都经过严密的数值管理。这完美的计算不容出任何差错,光是维持我们两人的健康就需动用数十名医生,疗养师,营养师,调理师。

于是,吐出来的养分就要用点滴补回来,仅此而已。

“为什么他要用学术信息网络?”

宫越没有回答,而是先请我躺到躺椅上。那经过美甲的指甲如野兽的双目般闪闪发光,一点都不像医疗从业者。

她自己坐到办公椅上,表情僵硬,视线游移到天花板上,似在犹豫着些什么。那摸样正好像吐出一口紫烟后陷入沉思,给人一种这女人应该很适合抽烟的感觉。我感觉一阵恶心,开始默数起相马指尖敲击的次数。

过了好一会儿,宫越才将桌上的折叠式物理显示屏摘下,在自己跟前打开。

“是相马少爷自己想要接入进学术信息网的。也不止是今天才这样,他在‘自由时间’时经常来这里进行连接。”

我接过宫越丢过来显示屏,上面显示着相马使用学术信息网的记录。他每周都有来进行连接。自由时间中不与我相见的时段几乎全被他用来接入学术信息网。我握住有机EL显示屏的手不由得多加了几分力。(有机EL:Organic Electro-Luminescence,有机发光电子板)

“我居然不知道。”

“相马少爷吩咐过不要告诉夕乃小姐。”

宫越坦然地说道。

大宅里的佣人跟我们姐弟说话时全都使用恭敬的敬语。但这份敬意针对的对象只是镝木技研,而非我们姐弟。这女人说到底也跟那庆典上的观众一样,眼里只有我们身后那人。

“相马少爷他。”

不知宫越是否知晓我心中涌现的想法,她继续淡淡地说道:

“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这次光是看到老爷的照片就如此惊慌,证明他比以前更加恐惧老爷,压力也越积越大。不过少爷几乎每天都在毫不放松的紧张状态中度过,要说压力大是理所当然的,也确实如此。”

我猛地躺椅上站起,但却并非有什么目的,只是不想呆坐在这里。然而,我瞬间又想到,自己站起来后又该怎么做?这举动当真唐突到了极点。

我盘膝坐到相马身旁的床上,向宫越伸出手。

“帮我接入,我要看相马现在看的节目。”

我看到宫越想要说些什么,立马粗暴地喝了声“快点”,制止住她。

宫越从医用柜中拿出一套四个消过毒的学术信息网连接感受器。我自数年前心血来潮用过一次后就再没接入过,也没再碰过链接用的器材。不止于此,我甚至还觉得这东西不似文明的机器,更像是不详的诅咒器物。即便如此,我还是想知晓相马正在观看的景象。

我将调频的工作交给宫越后,先是戴上耳机,然后将两个筒状信息接收器塞进鼻腔,再把板状接收器盖在舌头上。这些接收器都呈透明状,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虽说都已经消毒过,但那种生理上的厌恶感还是挥之不去。

我躺到床上,最后戴上电子眼镜。无光无声的私属黑暗降临数秒后,口鼻中的异物感骤然消失。

一座都市展现在眼下,从超高处俯视,刹那间将摩天大楼误认为是棋盘上的棋子。我所伫立的地方是离地数百米的高空,重型设备的轰鸣声在四周奏响,仿佛要将我的心震碎。

我只觉脑海一晃,强烈的眩晕涌上心头,然而视野却无任何晃动。随后高空所特有的,如燃烧般的风声传到了耳中。即便如此,我的身体却感受不到有风刮来。因为只有皮肤感觉没接入学术信息网,肌肤尚能感觉到床单的温暖。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在就连触觉都能覆盖的未知力量作用下,自己正与远在异国的节目分享者感受着同样的空气。

没错,这里正是异国之地。下方都市遍布着鳞次栉比的灰色和白色建筑,还有五彩斑斓的尖塔。日本可没一处地方密布着如此之高的摩天大楼。

我正身处某栋超高层建筑顶层的施工现场,脚下是钢管,铁骨和金属板搭建而成的脚手架。而这栋大楼的高度即便在这群峰之间也颇具压倒性。

节目分享者肯定是工地的工作人员吧。

从浑身脏兮兮的工作服下露出的毛腿映入眼帘,告知我分享者是男性。他突然单脚迈到空中,不,是毫不犹豫地踏上铁骨搭建的跨桥,桥连接着五米开外的一处脚手架,看起来很不牢靠。一步,两步,三步,分享者步履轻盈地往前迈进。而我的心早被脚踏云端似的恐惧感笼罩。就算分享者失足掉落到数百米下的地面,自己也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我现在唯有以此支撑内心,尽力让就连闭眼遮蔽视线都无法做到的自己保持平常心。我努力抚平自己的内心,安慰自己说没事的,再有五步就能到达对面的脚手架了。

然而接下来,明明我一点都不想看,分享者却偏要像系鞋带似地弯下身,让观赏者也欣赏到自己脚下的景象。映入眼帘的是五十厘米都不到的铁骨,以及穿着看似不可靠的工作鞋踩在其上的双脚。出现在被铁骨纵向分割成两半的视野中的,还有那渺小的街道和微微移动看起来有如昆虫的物体……那样子太过卑微了,在意识到那是在行驶在路上的大型巴士之类的物体时,我恐怕失声惊呼了吧。即便如此,由于听觉与分享者同步,所以在我耳边鸣响的只有呼啸的狂风。我的心脏狂跳,宛如奔雷。

分享者保持下蹲姿势,腰部转动九十度。前方不再是近在咫尺的脚手架,而是成群的摩天大楼。随后分享者将双掌放到铁骨上。我还没来得及惊讶,他的双脚就悬空了。天空,我眼中的天地……颠倒了过来。无数摩天大楼翻转,悬空指向天际。

分享者于这等高空中,在狭窄的铁骨上倒立了。

突然眼前一黑,高空狂风的轰鸣骤然消失。我的平衡感陷入了混乱之中,犹如突然被人拽倒在地上。

我似乎下意识地用手唤出了假想键盘,执行了强制结束命令。

我摘下电子眼镜,看到医疗部的白色天花板尚在顶上后,脚尖总算恢复了正常体温。医疗器械平静的驱动声也传到了耳中,直至方才我都没留意到这声音。此外,我还嗅到了一阵甜香。

消毒过的安全“现实”回到了我的眼前。我从床上下来时,双脚踉跄了一下,不过我还是勉强靠自己将感受器逐一摘下。宫越戴着医用橡胶手套娴熟地将全部感受器丢入消毒槽中。我为了排解心中的惧意,冲背对着自己的宫越问道:

“相马除此之外还看怎样的节目?”

利用学术信息网络作为媒介,人们可以感受到他人五感中的四感。世界各地的分享者上传的节目应该有无数种类。然而,

“有自残癖的女人割腕的节目,在限速一百五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上超速行驶的速度狂节目,用毫无保证的手制绳索进行蹦极的节目,战斗机杂技飞行……”

宫越淡淡地说出的这些全都是体验伴有原初性“死亡”恐惧的快感的节目。录制者尽是些近乎渴望自我毁灭的刺激狂人。

我的视线落到仍躺在床上的相马身上。

睡在身旁的少年胸部正平缓地上下起伏,嘴角泛起微笑,给人一种安详的感觉,一点都不像是在反常地沉溺于与死亡擦肩的刺激。

这座占地数公顷的大宅里只有我们姐弟和一群沉默寡言的佣人。大宅与世隔绝,我们也不允许踏出大宅半步。我们每三天才有一段三十分钟的自由时间,虽说少得可怜,但却弥足珍贵。而相马如此宝贵的解放时间竟然被这种节目占去。看着他的身影,我感觉一阵心痛。

“作为医疗从业者,我并不赞成让相马少爷继续维持现在这种生活日程安排。这或许会给少爷的精神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害。”

我不知不觉地用右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左腕,指甲掐进肉里传来一阵疼痛才让我察觉到自己的举动。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松开手,因为此时我心中弥漫着一股不安,担心若不死死抓住些什么,自己就会垮掉。

“你的诊断无法令他们改善对相马的管理吗?”

“我以前就提出过建议,但要改变老爷遗嘱定下的生活环境是不可能的”

又是镝木陶弥。我不由得咬牙切齿。

我们姐弟仍被他囚禁着。

在那个男人死时,我们本该获得解放的。然而,他死后,日程安排的管理仍在程序上自动更新。因此我们依旧被当作傀儡替他完成生前尚未执行的事务与企划。

已经逝去的亡灵如今仍在孜孜不倦地焚烤着地狱的烤箱。火还没烧够吗?难道他不知道涂满砂糖的糕点很容易就会烤焦作废吗?

我口中发出痉挛似的笑声,饱含自嘲之意。

“属下没能帮上忙,实在抱歉。”

我睁开眼,眼前这人的话里充满着发自内心的歉意,没有半分嘲弄的意思,她是个好人。我毫无意味地点了点头。

宫越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从药品库中拿出几粒眼熟的胶囊。

“精神药品对相马已经不起作用了吧?”

由于小时候用药过多,经诊断,相马已经对精神药物产生了抗性。宫越把处方和胶囊放进袋子后,摇了摇头,将袋子塞到我胸前。

“这是给夕乃小姐的处方。就我的诊断,现在夕乃小姐的精神疲劳丝毫不亚于相马少爷……”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大脑理解了宫越的话时,我的脸唰地因恼怒变得通红。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我愤然将袋子摔落到地板上,说话语气之强硬更是把我自己吓到了。如此竭斯底里的声音使我的话无半点说服力。原本刚才心中还萌生出了向宫越和解的念头,但却被自己那毫无价值的自尊心拒绝了,这令我对自己生气不已。

我感觉一阵难为情,正要慢吞吞地捡起纸袋。宫越却先一步捡起纸袋,温柔地再次将纸袋交到我手中。

“能减轻相马少爷心中疲劳的人只有夕乃小姐。所以,请夕乃小姐务必要保重自己。”

“……对不起。”

我之前肯定误会这人了。她应该不是我们的敌人。她是个受同情心驱使,纯洁而又无力的好人。倒不如说,在她眼中我们俩还只不过是小孩子罢了。意识到这点后,我不禁可怜起自己了。

我感觉一阵脱力。

相马大概很快就会从节目中醒来吧,即使马上就要与他面对面,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挽起躺着的相马的一缕头发,轻抚了一下,然后站起来。

相马你再等一下,我一定会救你的。

只要能找到拯救他办法。

宫越无言地向我点头道别,目送我离开病房。

喝过药后就睡觉吧。

纵使不发出声音,张口默念也足以令我恢复平静了。……或许,这只是在表达想令自己冷静下来的心愿。自己的脚步声再配上药在纸袋中沙沙轻响的声音,虽然谈不上神圣,但却令我感觉有点肃穆。

今夜大概不会再梦到地狱了吧。

“假如我们不过是被盖上银餐盖的地狱甜点。”

厨房里闷热而又喧嚣,平底锅中的果酱被高度数酒燃烧发出阵阵爆裂声。在这喧闹中,相马如同姐弟间进行天真的悄悄话般,凑到我耳边低语,距离近得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嘴唇的动作。

“盛上毒药不就好了。”

声音如同发现秘密地道的孩子般——天真无邪。

这是两年前,父亲亡故五周前的事。我们正在观看世界闻名的西式糕点主厨的现场料理表演。当然,这也是“外交”活动之一。跟随我们的只有佣人,父亲正与这主厨的东家,糕点•食品企业的总裁在会议室洽谈。

我听到相马的低语后,反倒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盯着相马的脸蛋,催促他继续说下去。相马再次凑近我耳边。那时候为了说悄悄话,我还得稍稍屈膝,而相马也得踮起脚。

“杏仁蛋糕的香味能掩盖氰化钾的腐臭。巧克力慕斯的舌头触感能暗藏砒霜的致命一击。”

他模仿我的口吻说完后,视线立即从我身上移开,落回到主厨的平底锅上。由于周围的佣人都在注视着我们,所以我也无法追问。只好静静呼吸着溢满果酱甜香的空气,那香味令人心中一阵发痒。

我反复琢磨起盘踞在脑海中的相马的话,结果那天午宴呈上的嫩煎羔羊肉和蜗牛我几乎都是食之无味。而且,我也没能从身旁的相马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端倪。终于,在甜点送上来时,我放弃了思考,小心翼翼地切着千层派,以免破坏如艺术品般的千层派的均整。

坐在对面的是比我年长五六岁的某公司大小姐正露骨地对我奉承讨好。即便我三番四次回敷衍应答,她仍旧紧缠不放,聊起衣服,插花之类的爱好话题。虽然这份执着令我心生敬意,但同时又颇感厌烦。

为了打断话题,我举杯喝了一口饮料,视线无意中落到坐在右侧的相马僵硬的手上。我突然发现他的甜点餐刀式样有点不同。我们所配的餐刀都有一个闪闪发亮的老鹰徽章,但相马的餐刀上却没有。

而且,已经切成小块的甜点相马也一口都没尝。

我脑海中充满疑,数秒后,我差点惊呼而出。

我注意到了。

餐具上涂有毒。

相马之前趁机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涂有毒的甜点餐刀。

“夕乃小姐,你怎么了?”

大概是致命的冲击表现在了脸上吧,对面传来了诧异的声音。我露出一个含糊的微笑,回了声没什么。

相马目光虽然注视着桌子,但他心里真正关注的无疑是坐在他身旁的父亲。

相马肯定也知道我察觉到他的企图了。

无需证据与证明,这就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我时不时会涌起一种这世上只有我和相马两人的错觉。

我们能杀掉那个男人,能终结他的生命。

这样的念头划过我的脑海。没错,相马只需挥一下小刀就行了。只要一刀划破身旁那个男人的脖子就行了。刀一刺进去,桌布就会被血花染红,支配世界的恶魔就将窝囊地倒在餐桌上毙命。

可是,那之后呢?

在众人发出惨叫时,跳上餐桌用餐刀指着别的人,大喊如果不想他死,就带我们两姐弟离开这大宅。

可是,那之后呢?

肯定不会有“后续”。我们这对年幼的杀人犯将被保安轻易抓住,童话至此破灭。……我们大概会被关进真正的牢房,一辈子都无法逃脱吧。

我沉重地明白到,这就好比要搭建一条砂糖手工艺桥,不过是天真稚嫩的图谋罢了。然而,弟弟为了今天,准备好了一切,他大概确信自己会取得胜利吧,我又该如何向他传达忠告?纵然忠告传达到了,又能否撼动他的决心呢?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相马刚才那阴暗的笑容。我咔嚓,咔嚓地切着千层派。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跳声,我使劲地切着,餐刀与盘子摩擦甚至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要是不习惯吃千层派的话,就让人给你准备奶油甜馅煎饼卷。”

突然开口说话的正是被餐刀盯准喉咙的祸首。当然,从未跟我们进行过正经亲子交流的父亲根本不可能关心我。他的话表面温柔,内里却冰冷得如同零下一百度的冰库。

而实际上,我也确实全身都冻住了。我察觉到了父亲的真意,手上拿着的餐刀掉落到桌上。与此同时,相马手中的叉子也掉落了,两道声音叠响。我们的灵魂挨到一起,害怕簌簌发抖。

奶油甜馅煎饼卷,这个词令我们想起父亲用作教学给我们看的电影中的一个场景,一位意大利黑手党在看歌剧时,吃了呈上的奶油甜馅煎饼卷被毒杀。

相马的企图被看穿了。

父亲若无其事地喝了口红茶。只是,坐在他身侧的我们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冰冷。就连对面那个不停地说废话的大小姐也都忍不住张望了一下周围,她大概是以为空调突然坏了吧。

紧挨父亲而坐的相马侧脸如同病人般——面如死灰,更甚于实际罹患绝症的父亲。他在使劲挤出话时,双唇更是掩饰不住战栗,轻轻地颤抖着。

“带他下去吧……他的身体情况令人堪忧……”

父亲唤出假想荧幕,对佣人发出指示。而我们只能默然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相马对父亲最大的叛逆,最后以失败告终。赌输的相马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了。从前相马只对父亲怀有憎恨,而无惧意,但自那天起他就开始对父亲抱有莫大的恐惧。光是闲聊时提及父亲的名字就能令他脸色发青。他还时常出气似地乱摔房间里的物品,在大宅中走动时也总是低着头。

父亲仅仅一句话就化出了比涂毒的餐刀更锋锐的利刃,将相马的自尊心和希望切得七零八落。在溜出大宅那晚,为从突然现身的父亲手中保护姐姐而踏前一步的勇者变成了懦弱卑屈的少年,在父亲的葬礼上甚至连遗像都不敢正视,即使在父亲已亡故数年后,看到父亲的影像时仍会心感恐慌。然而,讽刺的是,相马那张双瞳与睫毛饱含忧郁,苍白而瘦削的脸已从天真无邪的童颜成长为“美”得颇具危险的俊脸。

真的变得好美……就连身为姐姐的我都会时而为之惊叹。

感觉就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样。

“你变得何等丑陋啊!”(语尾要带着哭腔,让悲叹更逼真——)

“啊,我竟变得如此滚胖!都怪那个魔女不停地硬逼我吃糕点!她把漏斗插到我口中,将布丁从漏斗灌进去,还用铁棒将萨赫蛋糕捣进我嘴里!”

“那个性格扭曲的女人究竟为何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性格扭曲的女人,和残忍这两个词要分别加强语气,以便给观众留下印象——)

“她打算将我养到肥到不能再肥……然后吃掉!”

“吃掉?”(声音最大限度地表现得惊讶——)

“没错,那家伙是吃人的魔女。看,那边的炉灶,那如角砂糖般纯白的小孩子的骸骨,还有如巧克力般茶色的小孩子的鲜血!”

“啊啊,这是怎么回事!神啊,快救救汉泽尔吧!”(强调神这个词,要分外带感情——)

“格莱特,如今我的性命就如同风中残烛。你是妹妹,就一个人逃吧,不用管我。”

我正与站在身侧的相马高声对答,无论如何,这情景都会令我们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五天前的纪念庆典。

只是,现在与那时有很大的不同。

这里是没有空调设备的教堂,东向的大窗洞开,灿烂的阳光从那里倾洒而入。

周围庄严寂静,既无录像摄影亦无低声私语,我们正对着空无一人的信徒坐席,纵情朗诵台词。

我们身上穿着奢华郑重的中世纪风格服饰,我穿的是茶色的束腰宽松外衣,而相马则穿着带有披风的灰色束腰宽松外衣。

这里是镝木技研大宅的“外面”。

因为要举行教堂落成百年的纪念活动,所以我们被带到了这里。这次的“工作”就是要在教堂演出朗读剧。现在正在进行彩排,教堂内除了演员,保镖和部分工作人员外,再无他人。

我们演出的是格林童话中有名的兄妹故事。但演出的剧本却非传统的歌剧,而是由持男女差异论的现世纪奥地利剧作家加工过的剧本。除“汉泽尔”和“格莱特”以外的登场人物和旁白都是由职业演员担当,他们与我们不同,念诵的台词充满了感情,声音在教堂中朗朗响彻。

当然,这次演出并未给予我们姐弟练习的时间。我们只需单耳戴上耳机,接入学术信息网络,一路听着念台词就够了。就连念台词的语调都是现学现卖的,所以即便之前从未看过剧本也没什么大问题。

即使职业演员们并排站在宣讲坛前翻动剧本,我们也没有丝毫紧张。

虽说如此,但我心中还是没来由地涌起一股不安,担心父亲的影像会不会又冷不防在身后冒出。虽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但我还是感觉后背充斥着一股酥麻的紧张感。

然而。

这却并非我时而心跳加速得窒息的原因。

我的担忧如今不在此处。大宅里我的房间内,在完全挡住墙壁的书架中,离枕头最近的经济学书架上有一本特厚的蓝色封面《糖资源经济论》,我在里面夹着一样东西……若是有人趁现在潜入房间,那东西大概会被发现吧。

藏在那里的是药的处方。

宫越给我的处方上确实写着极其正规的精神药服用说明,但药方一角还写着一行蝇头小字。仅有一句话:

“如果想逃走的话,就在五日后正午五秒前,和少爷一起走出教堂。”

我在自己房间看到药物服用方法下用铅笔写着的这行米粒大的小字时,心中最先感觉到的是茫然无措。如果一切按日程表执行的话,“正午五秒前”应该正好是长达两个小时的彩排中途。

我既无法把握宫越的真意,也无法去追问她本人。

当然,这也是因为没安排任何“外交”活动的这五天里没有自由时间,我得整天被关在自己房间“上课”。但同时我也有一种直觉,假如有时间而我又去追问宫越的话,恐怕现在握住的这根救命稻草就会从手中溜走。

我没理由去相信宫越这个直到最近都没怎么深入了解的人。最后,我也没想通能令自己决心赌一把的理由。我不认为区区一介医师有能力除去囚困我们的牢笼。然而,就在我要对相马坦白宫越这个莫名其妙的提案时。

“姐姐,你之前去志鹤小姐那里了吧?”

“……啊,你说宫越是吧”

“那个……虽然不该由我来说,但姐姐还是不要再服用精神药物了,因为药物会失效的。”

“相马,你这么关心我,我很高兴。但在那之前你应该先做一件事。”

“啊?”

“在担心我之前,你该先担心一下自己。”

“什么,意思?”

相马瞬间将视线瞥向斜下方,不敢与我对视。他拼命隐瞒自己沉浸于学术信息网不良节目的举动令我的心为之冻结。

不管是父亲的亡灵还是陌生人的世界,我都绝不会让它们夺走相马!

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与我血脉相连的弟弟。

“汉泽尔,汉泽尔,我温柔的哥哥,这下你就恢复自由了!”(用孩子气的欢闹口吻——)

“格莱特,格莱特,我聪明的妹妹,神啊,感谢你将她赐予我!”

格莱特用从魔女那里骗来的魔法,将汉泽尔从牢笼中救出。马上就要演到将魔女塞进炉灶的高潮部分了,这是整个剧本最精彩的场景。我用手指在有机EL的屏幕上点了一下,翻开剧本的下一页。

“啊,可是,汉泽尔,如果我们对那个讨厌的魔女来说,不过是尚未盖上银餐盖的甜点的话,就只能趁现在逃跑了。”

相马眨了眨眼,我趁他还未表现得不自然,赶紧往下念。终于,轮到扮演魔女的女演员念台词了。暂时的异常总算烟消云散。当然,相马的心除外。

原版的剧本上并没“盖上银餐盖前”这句话。不必回想,这正是相马说过的话。在他一心想逃离一切的那场宴会上。

我确信,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将我和相马的心相连在一起。随后。

在剧本上显示的时钟秒针指向8的瞬间。

我动了。

我像是耐不住平底锅的高热,反射性地松手般,瞬间抛下单手托着的显示屏。

随后,我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紧紧牵住相马的右手。他的身体比预想中的更顺从,轻易地就跟着我走了,他大概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了吧。在松手掉落的显示屏落到地上前,我就跑了起来。

我们朝着那扇正午阳光倾洒而入的大窗跑去。

周围大概没人预想到会这种状况吧,没有一个人马上前来追捕我们。即便如此,保镖们还是在瞬间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慌忙追赶。我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大概再过数秒我们就被他们那强有力的手臂抓住吧。……要是那“数秒后”能到来的话。

震碎大地的轰鸣声和冲击波代替了宣告正午到来的钟声,撕裂了寂静。

我们与其说是从窗户跳了出去,倒不如说是被轰飞了出去。我与相马抱在一起滚到路上。爆炸声再度响起,大地也为止震颤,我的视野更是一片混乱。我翻滚着,瞥到身穿灰色束腰外衣的身影正躺在稍远处的草地上。

膝盖在落地时狠狠地撞上了地面,当我用力想要站起来时,膝上传来一阵剧痛,当场单膝跪倒。我随即再次忍痛勉强站起来,喉咙似乎吸入了什么东西,猛地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弯成了弓形。即便如此我还是勉力走向相马身边。在我像爬行似地来到他身旁时,回头看了眼身后。

今早看到的教堂原型早已不复存在。不,现在就连确认那是座教堂都办不到。废墟上腾起数道火柱,火柱后方有几根倾倒的木柱凄惨地横卧在地上,灰浆崩裂的墙壁露出如破损的马蜂窝般的内部构造,瓦砾更是散落一地。现场热浪滚滚,噼里啪啦的火焰爆裂声四起。

我不禁为之哑然,同时也感觉脊背一阵发凉,因为我明白到这是一场吞噬“生命”的大惨剧。随后我脑海中浮现出了几个疑问。

废墟中的人怎么样了?受雇佣的演员和本该保护我们的保镖呢?除此之外的相关人员呢?我想要亲自去确认,但却没能做到。

一只手从身后伸出,用手帕捂住了我的嘴,我眼睛都没来得及眨就陷入了昏睡中。

我感觉到受伤的脚传出的疼痛,睁开了眼,同时还嗅到了白桃的香味。

我晃了晃一片混沌的大脑,坐起来,看了眼自己穿着的衣物。依旧是舞台装束,松松垮垮的束腰外衣也已变得皱巴巴。

撑起身体的手往下沉的触感瞬间把我吓到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睡的地方并不是床,而是一张小小的坐卧两用沙发。

“您醒了吗,夕乃小姐?”

看来香味的来源是女性香水。我听到宫越的声音,想要回头,但却有个人跳上了沙发从正面将我紧紧抱住,打断了我的动作。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醒了。”

弟弟声音有点沙哑地冲我喊道,他眼睛盈满了泪水,放下心中大石似地舒了口气。我安慰似地轻抚着他的头发。相马穿着T恤和牛仔裤,他此前还未曾穿过这种轻便装,现在看起来就像变回了小孩子一样。过了数十秒后,他才像突然回过神来似地松开我的身体,压低声音说道:

“姐姐……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相马死死盯着我(不,他应该没有责备我的意思吧,只是我心中有愧,所以才会产生那样的错觉),我不由得摇了摇头。我若是知道会令这么多人丧命的话,肯定会尽早向人求救的吧。我只能樱唇轻启,说了声不知道。

“相马少爷,是我告诉夕乃小姐能逃出镝木家的。小姐只是毫不知情地听从了我们的计划而已,并没什么过错。”

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宫越看不过眼似地向我伸出了援手。

平时都只见她身穿白大衣,现在骤然看到她换上淡桃色的对襟毛衣和裙子,配上微卷的长发,顿时感觉她也颇有女人味。

宫越仍在对我们使用敬语,即便这与她现在的打扮很格格不入。

“相马少爷大约两小时前就醒来了。我告诉少爷,那种迷药药效因人而异,所以夕乃小姐早晚会醒来的。可少爷还是不肯离开沙发旁。”

宫越开口解释道,但我却没理会,而是问她:

“为什么会发生那么惨烈的爆炸?为什么你会知道爆炸的时间?”

我大概还受浓烟或是迷药的影响吧,一大声说话喉咙就辣辣生疼。

“镝木技研的敌人多如繁星。有势力会使用非法手段对技研的下任当家做些什么也并不出奇。陶弥在世时大概还能压制得住他们。”

宫越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喝了口看似很廉价的瓶装饮料。

“但二代当家的话,就会露出令人有机可乘的破绽。”

我和相马悄悄地对视了一眼。我下定决心,直勾勾地盯着宫越的双眼。

“于是,你是受雇于他们的恐怖分子?杀手?”

即便被我气势汹汹地质问,她也只是耸耸肩,摇摇头。

“我只是个内奸罢了。只负责泄露大宅内的情报和两位的日程安排。‘宫越志鹤’这名字和医师资格都是货真价实的。引发爆炸的应该是上头的人吧。”

“很多人,死了啊。”

“我说到底也是镝木技研的敌人,所以不管技研出现多少死伤者,我都没资格说哀悼的话。”

就算相马的话中透出强烈的责难之意,她回答的声音也依旧异常平静,完全想不到她跟那个同情我们的遭遇,努力激励我们的人是同一人。不,或许那时候的同情也是盘算过后的演技……居然现在才发现,我不禁为自己的肤浅咬牙切齿。

“可这也太奇怪了。你们是想要杀掉我们吧?为什么要杀死无关的人去救我们?”

相马紧咬不放地追问。

“这个告诉你们也无妨。”

宫越毫不介怀地站了起来。

“解释起来要花点时间,所以夕乃小姐还是先换身衣服吧。”

她把衣服交到我手中。见我坦然接过衣服后,她便对无事可做,正紧握着拳头的相马说道:

“很抱歉,相马少爷,虽说您跟小姐是姐弟,但目不转睛地盯着女性换衣服可不是什么值得赞赏的举止。”

相马被宫越从后面推着,慌忙走出到走廊上。

房间里只剩我一人后,我边脱衣服边若无其事地观察起房间。我动作很轻,即使现在有人走进来也不会察觉到我的举动。

房间四周是灰色的清水混凝土墙壁,里面放有两张坐卧两用沙发,一张桌子和一张三脚椅,还有堆叠起来的简易组合收纳柜。房间很朴素,只摆放有最低限度的必需品,给人一种“临时据点”的感觉。

大概只有宫越知道我们身处这里吧?不,我察觉到不妥,不禁皱起眉头。在爆炸时,虽然我只看了一眼,但伸过来捂住我嘴的手并不像宫越的手那么柔软,而是更粗糙生硬。

教堂外面应该也有警卫人员。要不经过他们盘问就将我们带走,凭宫越一个人的力量明显办不到。

宫越大概是想令我们误以为她是出于“一己之善意”救助我们的。不过,我们至少应该有着比“杀掉”更大的利用价值。

新的居家装穿起来并不费时间,所以我的思考也就到此为止。衣服很轻易就穿上了,但素色的T恤和短裤很轻,丝毫感觉不到正穿着衣服。

屋外的两人似乎看准了时间,走了回来。在我再次提出相马刚才问的问题前,宫越就先一步笑逐颜开地冲我微微一笑。

“你们俩千辛万苦才逃出牢笼,肯定想快点看看‘外面’的吧?”

被她先发制人了,我和相马对视一眼,一起点了点头。“外面”这个词对我们来说甜美得动人心魄。一声落落大方的“请这边走”,便足以令我们无言地跟随了。

我们走出只能并排摆放五六双鞋子的狭窄玄关,没有阳光射入的门口给我一种这里被高墙包围着的错觉,但看到带扶手的楼梯后,我才醒悟这里是一处“比公路还要低”的地方。宫越指着楼梯对我们说:

“你们在打发自由时间的同时,请往南走。走过第四个十字路口后右手边有一家以街道树为招牌的蛋糕店。我们在那里碰头吧。”

我走在前,相马跟在身后,我们俩战战兢兢地走上昏暗的楼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地面上。我本以为这里是远离人烟的恐怖分子秘密据点,如今看到出现在眼前的人山人海后,不禁瞬间感觉一阵头晕。相马也仿佛觉得晃眼,伸手档在眼前搭了个凉棚,发出一声感叹。

小巷各处都贴着看似违法的假想荧幕广告,每秒都会变换颜色。令人眼花缭乱的不仅是闪动的影像,还有如洪水般的人流。

有穿着假想荧幕服,放着广告,四处宣传设计师的人;有头上悬浮着旅馆标志,招揽客人的妓女;有乘着高跷下带有轮子的奇怪单人车辆在路上行走的年轻人;有在派发矫正乖僻人格的研讨会入场券的小孩子;还有让人工声带演唱自己创作的曲子,讨要红包的行乞者。

那些人都在关注着自己所需的人,没人特意留意我们俩。

为了不在人山人海中走散,我们自然地牵起了手。

我和相马时常都会因“外交活动”离开镝木的领域,去到大宅外。虽然那只是连路线和行动都规定好了的,毫无自由可言的外出。

因此,我们也不能说是“没走出过大宅一步”。即便如此,相马还是这样说道:

“我们在外面了吧。”

“嗯嗯,没错。”

“不会再被烈火炙烤了。”

“也不会再被寒冰冻结了。”

“我从前一直坚信,这样的一天终会来临,不用再被任何人囚禁,不必再在别人的监视下,与姐姐一起漫步街上。但不知从何时起,我觉得这是个绝对无法实现的梦,放弃了。自那之后我甚至遗忘了自己还曾有过这样的愿望。”

“我是一直坚信。或者说是一直装作坚信。那扇无论怎么敲都敲不开的门终会打开,但没想到这天会来得如此轻易。”

“为什么如此简单的愿望,至此之前一直实现不了?”

看向我的双瞳炫目得令人不敢直视,我眯起眼说道:

“说到底我们还只是小孩子。身上流着巧克力的鲜血,跳动着的是松饼做的心脏。我们的一切都太甜(太天真)了。拥有真正血肉之躯的大人敢于毫不犹豫地引爆炸弹,轻易地杀死别人。即便如此还不会有丝毫负罪感。”(注:日语的甘い有甜和天真两种意思,这里是一语双关)

我突然叹了口气,最后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我们花上一辈子的时间都无法成长成那样吧?”

说完,我心中才涌起疑问,在路中央说这种危险的话真的没问题吗?

“休息这边请。”

突然听到有人搭讪,我们俩都吓了一跳,立马带着满腔的疑惑快步从那男人身前走过。男人很快就又用同样的声音招呼另一对路人了,看来他并非想要向我们传达些什么特别的信息。

直到我们走开三十步后,我才醒悟到,那人是将我们这对十四和十二岁的姐弟误认作恋人了。走开到四十步时,相马似乎也察觉到了。

他一脸羞臊地问我:“手,要松开吗?”

可我感觉相马微红的脸蛋很可爱,干脆挽住了他的手。

接下来,我们俩甚至将过去痛苦的回忆也抛开,尽情地观赏街上的店铺,行人和事物,放声谈笑。相马在服饰店前,看着全息的衣物样品出神,他试穿了一件带有水蓝色兜帽的卫衣,十分钟试用时间过去,他的衣服变回原样时,我正沐浴在免费发放的广告烟草的烟雾中,相马看到后不禁对我出言斥责。当用灯光打在烟雾上的企业标志变淡时,一艘飞船遮住了太阳,街道马上暗了下来。随后我们俩追逐起了漫步在背阴处的猫型电子宠物。玩得正欢时,我突然感觉到有人注视,但转过身去却没发现街上有人在看我,就仿佛我的感觉只是错觉。

相马问怎么了,我回了句没什么,就又继续去追赶那只电子宠物了。

真是幸福啊。光是能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四处玩闹就足以令我们感觉无上的幸福了。

我想,哪怕将枫糖浆和和三盆混在一起熬制也不会有这么甜腻吧。(和三盆:日本传统的糖浆的一种,常用来做点心,蛋糕)

没过多久,我们就看到宫越说的那家蛋糕店了。巨大的桦木街道树上挂满无数的假想荧幕,充当枝桠以作广告。

我们在店门前傻站了一会儿。从前,在我们面前的门从来都是自动打开,或是有人替我们打开的。

相马首先发现问题,转动把手将门打开。店内响起清脆的铃声,溢满其中的甜香瞬间钻进我的鼻腔内。

店内五彩斑斓,地板铺着青草色的绒毯,餐桌也各自装饰上模仿鲜花的颜色。墙壁上的假想荧屏正悠闲地播放着草原的景色。

我们坐到一张淡桃色的餐桌上,点了份蛋糕套餐。因为宫越给了相马一张信用卡,所以无须在意价格。我们在狭小的店内悄声谈着些无聊的话题。刚才追逐的电子宠物背后的广告业界战略是我们聊得最热烈的话题。

点的餐品送到时,门铃再次响起。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推开的门后。她走向我们这桌,瞥了我们一眼,耸了耸肩。

“原来如此,你们会被人误以为是恋人也不是没道理的。”

我一口冰咖啡没咽下去,被呛到了。

“你看到了?”

相马抬眼看着直接坐下来的宫越,问道。

“不,是‘体验’了。”

宫越从口袋中掏出电子香烟,补充说明道:

“虽然我也知道这样很失礼,但许久之前我就在你们两人身上注射了极微型的四感感受器,与学术信息网上‘分享者’身体内植入的东西是一样的。因为无法用偷听器或监视摄像头那类东西来进行监视,所以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理解了宫越的意思后,我感觉我们的表情变得就像吃了黄莲一样。接下来我说出的话也饱含着愤怒。

“也就是说,不止这小小的安乐时间,就连我们在镝木时的生活日常也全都在你的监视之下?这简直就是侵犯隐私。”

“我可没有对全世界公开哦。而且,要想在不让你们察觉的情况下救出你们,除了监视外别无他法。由于这是我的独断行为,所以镝木的人和恐怖分子都不知道此事。”

我有点似懂非懂,心中升起一阵疑惑,监视视觉听觉就算了,为何连嗅觉和味觉都必须得进行监视?

我察觉到了此人心中那团黑暗的欲望,心里不禁一阵发毛。然而。

“账号也给你们。这样今后我就无法继续窥视你们了。”

宫越坦率地说完后,拿出终端放到桌子上,推给相马。

“你们今后就自由自在地生活吧。我也会从你们眼前消失。刚才那个秘密据点就送给你们。我要舍弃那个地方逃亡了,如果将它交给你们的话,你们也会原谅我的吧。至于生活费方面,我只能给你们准备临时的花销。”

我惊讶得张开嘴合不拢。

首先,宫越自身的态度比她说的话更令我惊讶。

不等我提出心中的疑问,也不顾及我们的感受,就单方面地将指示强塞给我们。这女人是个何等随性,傲慢的大人啊。

为了不让其他人听到我激动的声音,我将脸凑近宫越,喋喋不休地追问道:

“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帮助我们的?其实并非恐怖分子的指示吧?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只是个医疗从业者罢了。”

宫越将电子香烟塞回口袋里,站了起来。她制止住想出言挽留的我们,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塞给我。

那是个纸袋,里面似乎装着药,与以往一样。

“这是夕乃小姐的药。请务必保重自己。”

宫越正如她自己所说那样,真的消失了。那天晚上,我们在她留下的秘密据点,将两张坐卧两用沙发布面对面摆放,各自躺在上面。在还没关灯时,我俩围绕着那女人的目的和正式身份彻底议论了一番,但最终还是没得出结论。

关灯后过了一会儿,在我快要睡着时。

“我有些话想跟姐姐说。”

听声音,相马似乎还在胡思乱想。

“我们不知道那个人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她身后的恐怖分子想将我们怎么样。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我们有报复镝木技研的权利。”

“报复?什么意思?”

我不安地动了下身子,擦了擦眼睛问道,得到的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赚取超过镝木的资本,然后击溃它。”

“……这是不可能的。”

哗啦,毛毯掉落。啪嗒啪嗒,地板与鞋底摩擦的脚步声响起,相马朝这边走来了。

“我们创立自己的企业不就好了,建立一家能与镝木抗衡的公司。虽然不知道这要花多少年,但现在只要有本金就能成立公司。”

“虽说是本金,但那也应该是很大的数目吧?现在的我们可没办法筹措这么大一笔钱啊。”

“姐姐你错了,我们有。”

相马坐到沙发上,与坐起来的我面对面。

“在学术信息网上‘分享’我们的体验。”

我的双眼开始习惯黑暗了,可以看到相马正紧紧抿着嘴,脸上透着决然的神色。

“我们的身体内植入了学术信息网的‘分享机器’。虽然在大宅里度过的每天都甚是无聊,但那种生活对普通人来说,可是充满着诸多‘珍贵’的体验。既然珍贵,就有附加值,定价也可以高些,播放数也会增加,能赚一大笔钱。这肯定行得通,毕竟再怎么说,这也是世界第一的镝木技研的继承人姐弟的隐私。”

我抓住毛毯缩了缩身子,相马这番激情的游说令我有点发怕,但我的心却已经动摇了。此前相马一直被学术信息网支配着。然而,这次我们将要通过学术信息网,成为支配者,掌控我们命运与体验者。真是个甜美得叫人受不了的提议。

“镝木技研会循着分享位置找到我们,将我们带回去的吧?”

“用几层代理伪装一下,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

相马用手掌裹住我的双手,说道:

“向全世界展示我们所受的对待,然后赚取金钱,你不觉得这是对那个男人最大的报复吗?”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从前都是相马忠诚到近乎自动地对我的话唯唯诺诺,而现在这情况就如同处境颠倒的戏剧一般。

我们立马打开电灯,开始“共同工作”。

在相马用假想荧幕寻找无需身份证就能开设的存款户头时,我登陆上宫越给的账号,开始查阅按时间顺序保存的我们的“体验”。我浏览着视觉数据的预览,首先从中剪切出我们与贵客进行宴会时的感觉数据,将其标记为个别“体验”。

相马也准备完成了。我登陆学术信息网的分享者页面,犹豫再三后,将那份“体验”命名为“高贵的晚餐”,投稿到学术信息网上。

随后,我们俩抿着嘴,紧张地盯着荧幕。大概过了三分钟,学术信息网的账号上录入了访问人数的情报。身旁的相马马上发出欢呼。观众开始支付视听费用了。我看向另一边的荧屏,只见户头的金额瞬间增涨了。

小小的胜利令我们激动不已,我们在深夜一点的房间里紧紧相拥。

从那天起,我们就开始了“分批零售”。

宫越的账号上几乎原封不动地保存着我们这数年间的全部体验。在房间学习,与尊贵的客人进餐,在机器的包围中就寝等等,曾束缚我们的一切都成了“商品”。

我们一个劲地剪切出自己的数据,将其变为可以分享的“体验”。视听费从数目庞大的顾客手中源源不断地流入。新建的存款户头数字以分钟单位,眼花缭乱地跳动着。到夜晚我们俩只要还没睡,就会不停地出售“体验”,拼命地出售。

我们用存款购买股票,还准备了后备的居所,即使这处住所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们也能有去处。

白天我们会一起去街上玩闹。考虑到镝木会派人来搜索,我们会先化过妆,或是用假想荧幕迷彩乔装过后再到街上去。不过,我们似乎杞人忧天了,周围完全没人关注我们。大概谁都没想到那个大财阀的孩子会逃到这种平民地方吧。

随着越来越多的“体验”上传,银行里的存款也逐渐加速增涨——直到第二周为止。之后收入就停滞了。

于是,我们对两个问题进行了讨论。

第一,我们至今一直在大量投稿,观众已经开始厌腻我们的“体验”了。虽然我们提供的“体验”还只是一小部分,但相似的体验种类很难勾起人们的兴趣。

第二,话虽如此,可要我们现在就去制作观众喜欢的“体验”也是件很困难的事。我们刚才逃脱不幸,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在我们平凡的日常中能发掘出什么有价值的“体验”?那些普通的“体验”根本不可能吸引到观众。

因此,我们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盯上了学术信息网的“点播”。学术信息网利用基金制度,根据“观众”的愿望收取演出费,再通知分享者。这一系统会将观众渴求更为刺激的“体验”的声音传达给分享者,这便是“点播”。

向我们提出“点播”的请求中,有些请求老实说真的很直白粗俗——然而,也正因如此,那些请求的报酬都高得离谱。例如最高额的点播是“不戴避孕工具姐弟相奸”,报酬之高足有一个小国一年的国家预算了。我们的容貌本就不俗,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是镝木技研的继承人,于是就产生出了这种破天荒的价格。但当然,我们肯定是没勇气去做这种事。

我们苦心筛选,在众多庸俗的请求中挑出了一个比较能让人接受的点播。

我坐到椅子上,让相马亲手逐一脱去身上的衣物后,再让他帮忙换上别的衣物。虽然无需更换内衣,也并非全裸,但相马在实行的时候还是有几分犹豫。他的脸颊变得犹如烤苹果般殷红,视线还不敢与我对视,手也颤颤巍巍的。若是没我的引导,他估计会一直跟裙子的扣子战斗下去吧。在表演这节目的数分钟里,我们俩都默然不语。毕竟这是顾客“点播”的内容,而且我们也不知道该对对方说些什么。

只是,不论是相马还是我,在录制完节目后,话都出奇地多。就好像要证明刚才的举动对自己来说并没什么特别,自己与之前并没什么不同。

随后,我们一将体验上传到学术信息网,收入就又爆发性地增涨了。我的视角的“体验”虽然不及相马视角那样热卖,但也前所未有地有人气。

我只要不去在意刺在心中的芒刺,内心就会萌生出“不管怎样,这只是赚钱罢了”的信仰。

第二天早晨,在我们讨论筹集到的资金该如何投资时,假想荧幕通知我收到了一封邮件。

“夕乃小姐,两位会这样利用学术信息网真是超出了我的意料。作为两位的前任专属医师,我说这些话或许有点多管闲事,但我还是要给两位一条忠告。两位是血脉相连的姐弟。请尽量不要做那些会招致伦理质疑的行为。”

瞬间,我感受到了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威胁,但随后就忍不住怒上心头。我们明明已经不是被囚之人了,为何报复的第一步还必须受他人指手画脚?我回过神来时,手指已经在键盘上快速地敲下回信了。

“宫越小姐,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当然,或许你无法理解,但我和相马间的羁绊绝非那种不纯洁的东西,我们是纯粹的彼此思慕。不管你窥视我们的眼神有多卑劣,都绝不可能玷污我们的心。”

我发信后不到两分钟,宫越就回信了。

“夕乃小姐,敢问您有否看过这次处方上的写的话?”

“宫越小姐,我不知道你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写下那句话的,我只看懂了你对相马异常执着的心。请你今后不要再干涉我们俩了。”

“夕乃小姐,您严重误解了。请相信我,冷静下来好好听我说。”

“宫越小姐,直到现在我仍十分感激你帮助我们逃走。然而,你却瞒着我们,恣意玩弄我们的身体和命运,最后连自己的目的都不敢表明,就急急忙忙地抽身置身事外。要我信任这样的大人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夕乃小姐,我该怎样才让您相信?”

“宫越小姐,让我和你单独见次面吧,避开相马,当场向我交代一切的详情。只要你能让我看到足够的诚意,我答应你的请求也无妨。”

邮件接连不断地收发,有如当面争论。之后过了十几分钟,宫越总算给出了答复。

“夕乃小姐,我明白了。我也不觉得再坚持隐瞒下去是为您着想。我们见面聊一下吧。我会对您全盘托出。您决定时间和地点吧。”

“宫越小姐,七个小时之后,正好是正午。请一个人到linear的学究都市站东口。”

“夕乃小姐,明白了。那么稍后见。”

从宫越那里收到肯定的答复后,我立即开始码字,准备发信给另一个邮箱。文章姑且写好后,我又感觉编得有点离谱,经过二次修改才总算完成。

“旧第七地区的教堂炸弹恐怖事件的犯人将在今天正午,于以下地点与同伙接头。请做好警戒。”

我添加上碰头地点的地图和宫越的简介数据后送出邮件。收件人是警察局的反恐部门。当然,这封是匿名邮件,我的邮箱地址已经伪装过了。

我舒了口气,擦去额上的汗水,做了个深呼吸,摇醒了躺在沙发上的相马。相马头发蓬乱地看向这边,我冲他连珠炮似地说道:

“宫越刚才联系我了。她说她的同伙被捕了,警察很快就会来到这个秘密据点。”

相马惊得睁大了眼,我装出慌张的摸样,开始将电子衣物卷成团塞进手提包中。

“那人自己好像也快被警察逮捕了。她说至少希望我们能逃掉。”

我十分大胆,若无其事地撒了个谎。相马肯定察觉不出这番话从头到尾都是假捏造的,他也不可能察觉得出,因为我就是他的世界的真理。

“我们逃走吧。逃得远远的,去一个没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去一个只属于我们俩的乐园。可以的话,最好能去到大地的尽头。”

看,相马又顺从地点头了。

我抓住相马的手把他拉起来时,心头突然浮现出宫越交给我的处方上写着的留言。

“请解放相马少爷。”

自己正被盯着。

我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我们逃往的地方正是在前几天刚闭门停业的蛋糕店。那是我们以防万一准备的秘密据点之一,选择蛋糕店本身就是个天真的玩笑。

不管是宫越还是恐怖分子都已经不可能找到这里。

然而,我心头却萦绕着一股不安,总觉得自己被人监视着。

对我们来说,观众只是产生金钱的工具,我从来没意识到横亘于其身后的无数欲望与邪恶的感情——不,或许该说不想意识到更正确。

在录制分享的“节目”时,既然是以供人欣赏为前提,那么会意识到自己在现在与未来都会受人注视也是莫可奈何的事。然而,我在平时吃饭时,与相马闲聊时,检查资产的流动时,都会突然感觉有人从背后,头上,视野的一角,有时甚至是从正面凝望过来。每次有这种感觉时我都会闭上眼。久而久之就养成了时不时紧闭双眼的怪癖,相马也曾询问过此事,但我却未作解释。

为了不让人察觉我就是在全世界分享节目的人,我时常会改变发型装扮,再在身上披上假想荧幕,可这样还是会感觉有视线注视。有时还会从被人追赶的梦中醒来,整个被窝都被冷汗湿透。而且自噩梦惊醒后,感觉有人在房间某处注视着自己,害怕得浑身发抖也是家常便饭。

这都是宫越害的,那家伙让我意识到这世上还有超出学术信息网的活生生的“人”,是她令一切发生错乱的。网上有大量的节目评论,明明放着不管就行了,可我还是会偶尔点进去查看,看完就感觉想吐。我甚至还知道他们在肆意玷污玩弄我和弟弟的故事,有些妄想还做成了二次创作作品。

只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没有停止回应顾客的“点播”,制作“体验”。钱比一切都重要。无法回应观众要求的分享者注定很快就会失去支持。我们目睹过很多失去观众支持,错过节目出售好时机,一蹶不振的分享者。与这些人相比,我们只需稍稍制作一些过激的节目,报酬就会持续攀升,简直堪称幸运。……不,实际也是如此吧。车轮一旦开始加速,在撞得粉碎之前都无法再停下来。我们的情况大概也是这样。

我们没有停止分享节目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们已经不懂见好就收了。我们还录制了相马剪下我的长发,相马透过门偷窥我洗澡,相马对我施暴等节目。

当然,在轻轻地打了我一拳后,亦即分享部分结束后,相马就埋头在我胸前哭着谢罪了。这都不知道是谁打了谁啊,我忍住心中的钝痛,冲相马露出微笑。

即便如此,还是不够。无论怎样都赚不够足以击溃镝木的资金。

我们凝视着如噩梦般的“点播”细目,从中挑出报酬高昂的“点播”。

一打开蛋糕店冷藏库的门,冰凉的寒气就扑面而来。

冷藏库入口的墙壁上装有保冷用的鼓风机,上面标示着红色“5°C”设定温度。在冷藏库深处也能看到同样的鼓风设备。这里头就算穿上长袖也会感觉有点冷,但幸亏我们在里面堆放了小孩子高的塑料箱,瓦楞纸箱,泡沫箱,充当墙壁挡住了大部分的风。这里东西并非原有,一切都是为了录制接下来的节目而订做的。

我们坐在写着“国产黄油”的瓦楞纸箱上,打开眼前的泡沫箱一看,只见里面塞满了薄膜包装的草莓。我捏起一颗草莓,犹豫片刻后,送到了相马嘴边。相马踌躇了一呼吸后咬住了草莓。他眉头轻颦,随即同样从箱中拿出一颗草莓,送到我嘴中。他的指尖轻轻碰到我嘴唇,传来一阵温暖。相马吓一跳似地将手缩了回去。酸尤甚于甜的红色果实在舌头上留下丝丝野生果子似的涩味,滑入喉中。

我将泡沫箱子盖好,取出小包里的东西摆到箱盖上。有塑料碟子和放在陶器里的布丁,最后拿出了一根仅有的银闪闪的勺子,左手撕开布丁上的薄膜,右手放到相马拿着勺子的手上。

相马将勺子的一头插进布丁里,金黄色的布丁轻易就被切开了。相马轻轻地舀起那片闪烁着光润的焦糖色泽的布丁。他眼神苦恼地凝视着载有柔软的布丁,有如圣器的银勺。我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慌乱了起来,感觉时间像似过去了很久,实际大概没多久吧。

我感觉到视线的注视,但瞥了一眼入口却没看到半个人影。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坚定的念头,那肯定是通过学术信息网,用相马的双眼看着我的观众的视线。我顿时感觉到一股尤甚于看到店里有人的寒意。

相马下定决心似地皱起眉头,将那只轻轻颤抖着的勺子送进自己嘴里。最后,只有银色的食器从他嘴中缓缓抽出。可以看到他的双唇微微湿润了。

接着,相马肩膀挨了过来,如熟透的苹果般火红的脸蛋连同身体一起凑近。我自己的脸现在估计也是这么红吧,如在体内点燃般的热度炙烤着我的脸颊,连房间中冰冷的空气都无法驱散我的燥热。我紧紧地闭上眼,在心中宽慰差点瞬间心生犹豫的自己。我怎么会迷糊到拒绝自己最亲爱的弟弟,这可是异常神圣的,谁也无法谴责的仪式啊……

我与相马十指紧扣,将脸凑近到能互相聆听对方心跳,然后。

与弟弟吻在了一起。

紧紧吻上那柔软如蓬松的棉花糖似的双唇,仿若要将其碾碎。

舌头轻轻探进去,而相马载着甘甜的布丁块的舌头也羞涩地伸了过来。我们俩好似相互确认般战战兢兢地触碰着对方的舌尖,两团火热交织在了一起。啾,湿哒哒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内响起。我们俩的唾液混杂着焦糖,如融化般向口中扩散开来。可以看到,现在这跟舌头正跟数千根舌头纠缠在一起。今后也将与数以万计的舌头纠缠。一意识到这点,那种想象就无意义地涌上心头,脑海深处如麻痹般一阵发热。

我的身体颤抖着痉挛了起来。我们俩人中也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喘息。

好甜。弟弟那根被布丁的香甜与焦糖稍带的苦涩抹遍的舌头滑进了我的口中。我感觉到相连的绢丝从嘴角睡下,滴落到了手指上。

一番折腾后,相马睡下了,双眼上还盖着一条毛巾。我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伸手拿下他脸上的毛巾。

“……志鹤”

相马突然发出声音。我顿时愣住,紧拽着毛巾死盯住相马的脸,不过相马依旧闭着眼睛,呼吸很快又变得规律起来了。看来那是句梦话。

我心头掠过一道阴影,打开假想荧幕,抓起正在酣睡的相马的手,将他的食指按到荧幕上。我知道相马的账号密码,是我的生日。就如同我的账号密码是相马的生日那样。指纹与密码锁解开后,荧幕上显示出相马的个人页面。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在某种预感的驱使下,打开了相马的邮箱。或许我已在心中预想到里面会有他和“宫越志鹤”那女人亲密往来的信件。

然而,我翻遍了收信一览中的“发信人名字”也没找到“宫越志鹤”这名字,更没发现他跟特定的人频繁通信的痕迹。邮箱里几乎都是系统发给“全体使用人员”的信件。

我既感觉扫兴,又感到安心,舒了口气正要关闭页面。这时,我的目光总算落到了方才一直无视的邮件标题上。

邮件按新旧排序,日期从数天前起,直到父亲将死之前。我顺着日期一路回溯。

“给学术信息网账号的事宜”,“离开镝木大宅期间的监视体制”,“镝木夕乃抵受住诱惑时的应对方法”,“教堂模拟恐怖袭击计划的进展”,“未决事项•有关夕乃的精神状况”……

……这是,什么?

我的大脑拒绝接受事实,直到数十秒后我才得以理解那些文字的意思。

随后,一阵浑身爬满蜈蚣的厌恶感袭来,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手指颤抖着逐一确认邮件的内容,打开,下拉,打开,下拉。无情的文字强有力地倾吐出不争的事实。我视野摇晃了起来,牙齿也在咯咯发抖。

我缓缓地扭过头,动作之生硬尤胜生锈的机器人。比我小两岁的弟弟的睡脸映入眼帘。他大概是睡得难受吧,眉头紧皱,但嘴角却露出仿若演技的笑容,看起来就像从未笑过的人强作微笑的错觉画。

我冲进洗手间。

吐得昏天黑地。很快呕吐物的气味钻进鼻孔中,我又吐了起来,恶心得想干脆把内脏都吐出来。我吐了又吐,吐得停不下来。感觉到黏汗从脸庞滴落,注入自己体内的乌黑不详之物都快要被一滴不剩地挤出来了。过不久,即便从嘴口中流出的唾液都成了透明色,吐出的只剩唾沫,我仍像个傻瓜似地张开嘴。

眼泪,鼻涕,唾液混在一起流进洗手池。听到哽咽声,看到那张乱糟糟的脸后,我才慢慢意识到自己正在哭泣。

这是伴随呕吐产生的生理性的,反射性泪水。不对,这种解释根本说不通。

因为遭到了背叛,所以才会哭泣。

本以为是我们俩是在一起面对地狱。正因为有着需要保护的弟弟,我才能在这个不论穿着,还是吃喝,甚至连细微的时间使用都规定死了的疯狂世界中活过来。得知我们已从那个地方解放时,比起自己,我更替弟弟感到高兴。

成堆的邮件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个甜美至极的童话。

相马并非恐惧镝木陶弥,而是畏惧,甚至是崇敬。

他忠心耿耿地执行着父亲定下的日程安排。

尽管如此,为了不让我的精神崩溃,他一直都在扮演着比我软弱的弟弟,让我产生一种自己有必须保护的人的错觉。在我的心产生动摇时,他就开始安排让我们趁“恐怖袭击”逃到大宅“外”的剧本。当然,他甚至已经计划好了看准时机将我带回镝木大宅。

就算我们的举动通过学术信息网流向全世界,镝木技研也不可能来阻止,因为这事的主谋就是镝木的现任当家。

他和父亲一样。他想炫耀权威,在银幕上卖弄自己将亲姐玩弄于股掌间的英姿,以昭示自己是与生俱来的支配者。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这一欲望。

最令人不快的是,他的邮箱里,还有题为“点播”的邮件。

一切都是一出舞台剧。仪式,宫越,恐怖袭击,解放,报复剧,学术信息网,都只是为了继续将我囚禁于镝木的一出戏。然而,我还有些事没搞懂。不,应该是我想弄清楚。

“没事的,晚上悄悄溜出房间就行了。”

“对不起。明明约好了,却没能救到姐姐。”

“我们俩总有一天会逃出去的,逃到父亲目不能及的地方。”

“盛上毒药不就好了。”

到底哪些是演技?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成得孤零零的?

……大概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吧,我从出生起就一直在独自饱受痛苦。我对他诉说的那些话他大概也全当成饲养的猫在叫,充耳不闻吧。蒙在鼓里的我对他说那些肤浅的“真理”时,他大概表面在点头,心里却在嘲笑我可怜吧。

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不停地滚落。

我紧紧咬住袖子,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无声地哭泣着。喉咙深处发出了呻吟似的杂音,声音干涩,完全想象不到那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动物的咆哮。

就连这瞬间,我也感觉自己在被人注视着。他们用怜悯的眼神,嘲弄的眼神看着如野兽般哭泣的我,为这出悲喜剧鼓掌。

在我心中有某样东西突然被切断。

应该说是发作更好。我带着哽咽,痉挛似地笑了起来。

一笑起来就停不下来了。

阴暗的笑声在我心中扩散。我已经分不清自身与观众的区别了,那笑声只是在扩散荒唐的恶意波纹。

我仿若解开枷锁似地疯狂大笑,笑到窒息。我双手掩面想要止住大笑,却发现自己眼泪都还没干,嘴角就歪成了笑的形状。

没错,自己有什么可烦恼的?我知道,自己在这时候该怎么做。你曾告诉过我。

“我说,相马。”

“什么?”

“你觉得,‘天国’是个怎样的地方?”

“……不知道啊。地狱的话我倒是知道很多,多到令人腻烦。不过天国我还从未想过。……姐姐你呢?”

“那里肯定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到处飘荡着源源不绝的甜香。永远都只需等着甜点摆上餐桌。”

我的话令相马很是不解。

锅里飘出砂糖熬苹果的余香,烤箱中散发着香喷喷的烤饼底香味。两种香味充斥在厨房中,宛若要温暖地将嗅觉团团裹住。

没错,相马,正如你想的那样。现在这里是世上离天国最近的地方。

我没将这想法说出口。

我正想用舌头去舔沾在手指上的砂糖,但却突然感觉到一道贪婪的视线,仿佛那视线才称得上是舔舐。我转而用水洗干净手,搓过小麦粉的盘子,菜刀之类的厨具已经泡在洗碗池里了。

突然有人从后面扯住了我的袖子,我顿时吓了一跳。店内应该只有我们俩,然而身边却传来一道胆怯弱小声音。

“真的……要做,吗?”

他像一个纯洁无暇的十二岁少年似地说道。然而,我回过头来时,却清楚地捕捉到他隐藏在因不安而紧皱的眉头下的双眸正闪闪发光,宛如期待盛宴的野兽。

一眼就能看穿。

不过,我还是装出了笨拙的微笑,一如往常。

“不用担心,因为我们已经回不了头了。”

话一出口,我就感觉一阵强烈的眩晕。能容纳数万人的系统中聚集了大量的观众,若被他们全体注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巨大的冲击差点将我意识轰飞,仿佛被殴打了一样。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脚步也不稳了起来,不过也只是稍微踉跄了一下,就勉强站定了。相马冲我发出关心的声音,就像西点师傅在确认水果的鲜度。

我不能倒下。

因为我已经决定要在这里上演我们俩最后的节目。

当我再次睁眼时,站在我眼前的已不再是小我两岁的弟弟。

那眼睛是估量我价值的富豪们的双眼。

那耳朵是无数想倾听我吐息的污秽的观众的双耳。

而那变声后沙哑的嗓音则属于将我束缚在地狱厨房的父亲。

站在我眼前的是想啃噬由巧克力鲜血和松饼心脏做成的小孩的恶魔。

恶魔的手朝我袭来,绕到我身后,我差点惊呼出声。他紧紧地抱住我,力量大到仿佛要在后背留下指痕。

他的舌头舔上我的颈背,动作就像舔舐糖球般不客气。我登时感觉一道厌恶感掠过身体。被数千根舌头舔弄的肌肤仿佛腐烂了一般。

数万的男性抓住我的长发,头发变得有如吸了淤泥般沉重。

无形的怪物正在肆意玩弄我。它化作年轻的少年,时而又变身秃顶的老人,用舌头玷污我的耳朵。有时还变作好色的肥胖男人,张开嘴发出莫名其妙的兽吼,我从那声音中听到“姐姐”这个刺耳的词时,再也忍不住想要将这家伙推开。

但我反被强行推倒了。

厨房的地板一片冰冷,比之前的冷藏室要冷得多。

男人的手指伸到了我衣服的纽扣上。我不由得别过脸。

咕噜,我听到了数以万计的男人吞咽唾沫的声音。

衣服的纽扣一颗一颗地被解开,男人的手放到了最后一颗纽扣上,粗暴地将纽扣扯下,喘着粗气将指尖伸向我的内衣。

——然后,我迅速从口袋中拿出那东西,拔出鞘。

看准怪物的腹部,将水果刀刺了进去。

那只不知为何物的怪物愣愣地张大了开嘴。

他一动不动,不可思议地盯着从自己肠子里溢出的鲜红草莓酱。我一抽出水果刀,果汁就从溃烂的果实中渗出,一点点地在白色中流淌开来,仿佛要将桌布染红。

我听到了惨叫。通过学术信息网,借着这男人的双眼玷污我的无数男人发出了悲鸣,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虽然痛觉无法通过学术信息网传递过去,但我这一击也肯定贯穿了他们的灵魂。

“没错,我是烘焙点心——”

我骑在仰面倒下的男人身上。我的声音令数千条重叠在一起的声带发出了震颤。再度挥起利刃的手臂划过我的视野与那家伙的视野,为无数人所目睹。

“在炼狱的烤箱里被烤至微焦,在陈列柜里簌簌发抖地缩成一团恭候客人——”

我划破了他的脸颊,他脸上粘满了红色的黏着液体,就如同涂满草莓酱一样。不管是男人的脸,还是我的脸都沐浴在飞溅的血花中。

“散发着甜腻到令人反胃的甜香,口感湿滑柔软。只需轻轻一咬,甘甜的汁液便会噗嗤溢出,经由舌尖流入喉咙。震颤着来客空虚的内心肯定是——”

当我放开除手柄外全染上了鲜红的水果刀时,厨房里“嘭”地响起一声小小的爆炸声。事先滴落在烤架上的黄油烧起来了,随后火将面包屑引燃,烤箱本身也开始燃烧了。

“……肯定是巧克力鲜血和松饼心脏。”

好好看着吧,正在窥视我们的你,出于兴趣观赏我的不幸的你,正在视奸我的你。

没错,就是正窥视着我的你。

就在数小时前,我从我们上传到学术信息网的“体验”中选出几个特定的“体验”,剪接到一起,宣称是我的“体验”杰作,供人免费阅览。这节目在按顺序相继体验完我的过去后,最后将与“现时”的我们实时连接。

节目的标题是:

“chocolate blood,biscuit hearts。”

一路体验到现在的你们无一例外,都跟镝木的男人一样,是侵犯我的罪人。表面上装作同情,可内心却希望我变得更加不幸。

我说的没错吧?你们不满足于单纯的恶趣味偷窥,还想将我的不幸烙印于心中。你们这些邪恶又贪婪的大人。

因此,你们必须受到制裁。现在你们既法堵住双耳,也无法惊呼出声,只能乖乖地承受我这小孩子的憎恨。我诅咒这无数的眼睛与耳朵。为了让这份诅咒传递出去,我对躺在身下的男人痛声辱骂。

痛骂许久,估计已经是在吼了吧。

“你察觉到了,啊。”

一道声音传到了我发热的头脑中。

是弟弟的声音。

那张被划破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眼角盈满了泪水,他勉强扬起嘴角,想要强作微笑。

然而那表情一点都不似镝木陶弥。

“太好了。这样你就终于……能逃出来了。”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某人的留言,脑袋再次热血上涌。但是,

“那时,我没能杀掉父亲。”

相马说着,嘴里吐出了果冻似的血块。

“是因为,看到倒映在餐刀上……本以为是父亲的那张脸,其实是我的脸。”

我一时间无法揣测出他这句话的意思,随后我才醒悟。

相马到底是在哪个瞬间变得不再需要我的守护?

他意欲弑父而紧握住的餐刀是一个孩子拼尽决心才拿起的武器。而他在盯着映在那刀上的目标的身影时,却明白到自己正面对着自己的镜像。

他充满敌意的表情与父亲的脸一模一样。

“我和那家伙流着同样的血。”

相马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发出了一声自嘲似的叹息。

他没能抵抗,也没能从盘踞于自己心中的阴影中逃出。之后他成了支配者,成了一个恣意玩弄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的命运,向全世界展示这一游戏的支配者。

“我身上可没流着甜点的鲜血……”

我无言以对,同时通过学术信息网至少可以确信相马正逐步走向死亡,这点无需置疑。他现在只有伤害自己才能使自己稍稍远离心中求生的冲动。

可悲的顽抗。

火焰将厨房中的厨具逐一卷入其中。大概砂糖袋也被点燃了,一股烧焦的甜香弥漫在我周围。

温暖的空气早已变得灼热,随后相马的呼吸慌乱了起来。

这时,置物架烧着掉落,失去支撑的银色大碗滚落到我们跟前,发出异常格格不入的滑稽声音。

我突然明悟,那个名叫宫越志鹤的情敌到底是何方神圣。弟弟大概也不知道这答案吧。

我捡起掉落的水果刀,相马不禁紧闭起双眼。随后我——狠狠地割破手腕,就像分割倒扣苹果挞那样划破自己的手腕。

刀刃接触到皮肤的瞬间,手腕传来一阵刺痛。然而,当刀刃划过去后,除了火辣辣的灼烧感外,就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或许是痛觉麻痹了。

瞬间无数鲜红的圆珠如念珠般在手腕上串成一排,眨眼间就成了一道赤流、

“看。”

这件如此简单的事为何之前一直没注意到?

“我流着的也不是巧克力的鲜血。”

我们身上并没有流着充满砂糖,散发着甜香的鲜血。而是流淌着与那些肮脏,自私,狰狞的……大人一样的鲜血。

“对不起。”

“对不起。”

大概很多人在看着,听着这一幕,然后对我们投以嗤笑吧。不过,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就连我和弟弟都在互相耻笑。

不一会儿,相马就闭上了眼。

我趴到沾满鲜血的弟弟身上,仿佛要令他的身体晚些燃尽,哪怕只争取到一秒也好。他的身体很温暖,比烤箱的火焰,魔女炉灶的烈焰要温暖得多。我甚至觉得被这份火热炙烤也不赖。

我戏谑似地说道:

“来吧,享用我们吧。”

鲜红的火舌舔上了我们的身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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