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感觉,深春今天有些奇怪啊?」
在与日和重逢后的第二天,卜部一脸讶异地这么说道。
此时的凛太、我、卜部三个人正围坐在餐桌前。
「诶……哪、哪里奇怪……?」
我的声音不由得尖锐了起来。
我没有……这种打算的来着……。
我没打算让别人看出来我现在很奇怪啊……。
然而,
「不是,总感觉你有些坐立不安心神不宁,还有些心不在焉」
一只手拿着碗的卜部看向我这边,
「举动明显就很可疑」
——从表面上来看,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
顷桥家一楼的狭窄餐厅。
以前是爸爸、妈妈和我三个人在用的小餐桌,现在围坐在那里的是我们这三个人。
要是可以的话我想大家一起吃饭,想全家五个人一起吃饭,但空间上实在是不允许。
因此,我家便分成了孩子组和大人组,分两次各自吃饭。
顺带一提,今天早上的菜式是妈妈得意的日式料理。和以前相比,现在能入手的食材少了很多,鱼和蔬菜都是在市内采摘的。而米也以陈米为主。
不过,因为我爸妈有经营着居酒屋,所以在我看来妈妈的厨艺算是高水平的。萝卜皮做的炒牛蒡丝和用叶子拌的凉菜也都很好吃,挑不出一点刺来。
所以唯一的问题就是——卜部对我如此直截了当地指摘。
·「呀,那个……我感觉很正常啊……」
我拼命装出平静的样子,咔嚓咔嚓地啃着腌萝卜。
「是错觉吧?……啊,可能是因为我没怎么睡好吧……」
「……你昨天回来之后就一直很奇怪了」
凛太在我之后说出的这句话,让我的借口瞬间白费。
「一直心不在焉地,我叫你好几次都完全听不到……你还说什么事没有,这很不合理吧」
凛太盯着我看的眼神和他的姐姐一模一样。
……真是敏锐啊。
凛太说的话让我不得不打内心地坦率承认这一点。
——我和日和见面了。
和分手了的她,时隔四个月又见面了。
我既不可能保持冷静,也没法保持往常。
——在那之后。
在和她重逢地点的仓库后面,我和日和稍微聊了几句。
我不知道面对前女友,该露出怎么样的态度,该说些什么样的话。
所以,我说出口的是我真正在意的事情。是几个听上去像是社交辞令的问题。
「……你还好吧」
「嗯,正如你所见,很好哦。抱歉啊,一直没去学校」
「你最近在干啥啊」
「和以前一样。世界到处飞来飞去,处理各种问题。就有些忙了」
「之后很快又要回去工作了吗?」
「大概是打算在尾道待一段时间的。虽然有时候还会回去工作就是了」
——这对话本应是很普通的。
就像是同班同学那样,毫不打紧的日常对话。
然而。
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改变。
声音的抑扬顿挫以及措辞的选择。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以及更为重要的,她的表情。
在这种情况下,她的神色还是那么冷静。
像是在进行着理所当然般对话的她——和以前的日和完全不一样。
只是和我说话就张皇失措的日和。
表情瞬息万变,时而还会一脸不安地凝视着我——。
以前的日和,是如此怯懦的女孩子。明明在世界规模的舞台上战斗,却也有着普通高中生的一面。她本应是那样的女孩子。
而现在的她身上——已经没有了那种不冷静。
感觉就像是超越了某条界线一般。她的冷静深不可测,好像是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一切一般——。
「……那,我先走了」
简短的对话结束之后。
日和这样说道——然后对着我轻轻挥了挥手。
「今天只是先来打个招呼而已。很高兴能遇到你,顷桥君」
「哦,哦……」
「那,再见了——」
——再见。
那个,再见的机会何时才能造访呢。
日和肯定会再次回归繁忙的工作之中吧。虽说她要住在尾道,但我不觉得我们的生活今后会有交集。
要是这样的话,下次见面会是在什么时候呢。
然后到了那时候——日和会变成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我这样想着想着,她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已经完全没有去图书馆找书的心情了。
「……嘛,总之」
然后,今天早上。
为了打住卜部姐弟对我的追问,吃完饭的我这样说着站了起来。
「没什么事情,不用在意的。好了,再磨磨蹭蹭的话要迟到了」
我确实——有在动摇。
和她再会,确实让我有些惊慌失措。
最显然的证据是,我向卜部姐弟隐瞒了和日和再会的事情。
要是真的无所谓的话,我肯定就能对卜部和凛太说出「呀,其实我遇到日和了」这样的话来了。
但是,我没那么做的原因是——时值如今我仍在动摇。
我还没有想好,要去如何面对那件事。
尽管如此——。
「就算有些奇怪,肯定也只是暂时的。很快就能恢复了」
——我一边走出餐厅,一边对他俩这么说道。
就像日和说的,她肯定只是来见我一面而已。
只是暂时回到尾道,来打个招呼而已。至少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是不会见到她的。
如此一来,我只需要忍过此时此刻就好了。
就巧妙地蒙混过关吧,就这样含糊其辞吧。
我看了一眼一副难以接受表情的他俩,在心里如此下了决心。
——在我如此决意之后,过了一个小时。
我和卜部一起走到了学校的电梯口。
我的决心就——一下子作废了。
「……早安,顷桥君,卜部同学」
——日和在那里。
昨天见到面的她,正穿着校服——像是理所当然一般地来上学了。
早晨的阳光撒满了整个电梯口,她眯着眼睛说道。
「虽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虽然已经升上三年级了」
她露出淡淡的笑容,对我们这么说道。
「今年也请多关照了……」
在因这句话而站住不动了的我的身旁。
在因意想不到的事态而僵住了的我的左边。
「……原来如此……」
卜部叹了口气,如此小声喃喃道。
「因为这个啊……」
*
——日和的回归让教室里一片骚动。
「——等等,你一直在哪啊!」
「——就是说啊!都四个月了!没见面的时间也太久了吧!」
「啊哈哈,就是说呢。抱歉啊」
新安置好的日和的座位。围聚在那里的同学们。
对着率先发问的大桥和天童同学,日和微微笑着说道。
「先前因为家里的原因就离开尾道了。本打算很快就回来的,结果比想象的花了更多时间」
「……身体不要紧吧?」
「对对,我也很在意那个……」
梶同学和桥本一脸担心地这么接道。
「尾道外边……很不妙吧?」
「叶群同学和你的家人,没有感染病毒……什么的吧?」
「嗯,没事的」
日和轻轻点了点头。
「父母和姐姐都很好。话说我看见大家也都很好,松了一口气哦」
——在说话的人主要以我们团体的成员为·主。
有大桥、桥本、梶同学、天童同学四个人。
不过——周围的其他学生们也都用急切的目光看着日和。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大家都在震惊于她的归来——,
「……呼……」
不知为何,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大家肯定都觉得日和已经死了吧。
日和是突然就不来学校的。
毫无前兆地,她就消失不见了。一直没有来联络,在我们升上三年级之后,她的座位也去掉了——。
大家都以为日和不会回来了。
都以为已经在某个地方丧命了。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实际上,像那样突然就不来学校的学生不止她一个。
然后大部分的情况,都会在时候判明他们是殒命于病毒或灾害的。
所以,像她这样回来才是罕见的。实际上我在这种情况下……面对意外归来的日和,也不知道该采取何种态度是好。
不过,
「……太好了呢,顷桥!」
没有注意到我微妙态度的大桥拍了拍我的背。
「你也很担心的吧!太好了,你女朋友回来了!」
「啊——就是说啊就是说啊!」
天童同学也对着我露出了纯真的笑容。
「呀——真是感动的重逢呢!话说我们是不是碍事了!?抱歉啊这么闹腾……」
「……啊,不是,那个」
大家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让我不由得支支吾吾起来了。
……我以为大家肯定都已经知道了。
虽然我自己当然是没有到处去说这件事,但我明确地给卜部说过我和日和已经分手了。然后消息会从她那里传出,大家应该理所当然的知道才对……。
……卜部为我保密了啊。她给谁都没有说啊。
老实说这让我很意外。我总觉得卜部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周围的人。
然后……要怎么办呢。
该如何处理这段对话呢。
含含糊糊地让它不了了之?表面上装出还在交往的样子?
又或者,普通地说出我们已经分手了的事实要比较好……。
……不知道。
我毫无相关经验,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才好。
也许是因为我沉默得太久了,视线开始渐渐地向我身上聚集。
在我不得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
「已经分手了」
一个平淡的声音响起。
「抱歉,没给大家说。我和顷桥君,已经分手了。已经没有在交往了」
——日和这么说道。
日和直截了当地向大家说明了我和她的关系。
「——诶诶诶诶诶诶诶!?」
「——哎哎哎哎哎哎!?」
大桥和天童同学大吃一惊,
如此惊讶地叫道。
虽然出声的只有他们两个,但其他人看上去也都很是惊讶。
梶同学睁大了眼睛凝视着日和,桥本则战战兢兢地从我和日和之间来回移动着视线。
「为……为什么!?」
大桥刨根问底地向日和问道。
「你们看上去感情那么好的。那个……顷桥不都给你准备了礼物吗……。话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什么时候分手的啊……」
看着惊讶的他,我想起来了。
……对了。大桥那时候帮了我。
圣诞节的时候。为了我可以给日和制作天象仪,他给了我他家里有的材料。
我也通过LINE给大桥发送了实际完成的天象仪以及其运转起来的影像,他还说「很强啊!」「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很早以前……就分手了。大概是圣诞节之后一天吧」
但日和却以干脆利落的语气,这么回答道。
「抱歉啊,一直没给大家说」
「话说,为什么要甩掉他啊——!?」
天童同学向日和提出了更加深入的问题。
「是他家暴太严重了!?是他太花心了!?还是说……他戒不掉喝酒吗!?」
感觉她的发言……已经是语无伦次了。
家暴什么的花心什么的酗酒什么的,怎么可能啊……。
话说,为什么自然而然地就以是我被甩为前提啊。嘛,事实如此就是了……。
「分手的理由么……」
日和这么说着,低下了视线。
然后在大家的注视之中。
她足足停顿了好几秒钟——,
「——要是和我交往的话」
然后她终于抬起了头——对着大家微微一笑。
「要是我是顷桥君的女朋友的话,会让他为难的」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会让我感到为难。
我想起了……在我们分手那天,我和她在东京的那段对话。
对了……在那天。她向我提出分手的时候,用的好像也就是这个理由。
在我被带去的东京,日和确实有说过那样的话。
但是——要是那样的话。
因为我会为难就和我分手了的话,日和她——。
「——诶——那什么意思!?」
像是要打断我的思绪一般。,
天童同学对着日和追问道。
「难道叶群同学其实相当任性!?」
「让他为难是哪种为难?听上去像是说交往还需要有什么条件之类的……?」
大桥看上去还是无法接受,天童同学则难掩自己的兴趣。
梶同学和桥本虽然退后了一步,但也都竖起耳朵在一旁认真听着。
在这样的包围圈之中,日和依旧毫不动摇地笑着——。
……她现在的心情究竟如何呢。
日和她是以怎样的心情,接受大家的询问的呢。
至少我——是很痛苦的。
过去四个月,我一直拼命地压抑着这份感情。
而现在,却有一种无从抗拒的痛苦刺激着我的心,让我痛苦不已。
「——今后啊」
突然,有人这么说道。
在喧闹的提问攻势之中,这句话的声音听上去异常的清晰。
……是卜部。
一直沉默着的卜部,一脸平静地向日和问道。
「今后你也能像以往那样来学校吗?」
「……嗯,应该可以」
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日和朝向卜部,点了点头。
「虽然有时候会因为家里的事情请假,但基本上每天都能来」
「这样,那就好」
「放学之后偶尔也能和大家一起玩。不过这也要看情况就是了」
「这样。虽然田中老师可能已经给你说过了,现在有安排地区工作的时间。要是日和也能去的话,就大家一起做各种工作吧」
「嗯,是呢。要是可以的话我也想去」
「……然后呢」
卜部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我不想让气氛变尴尬,也不想有什么隐瞒,所以就先说出来好了」
——她的开场白让人感到不安。
随着卜部说出的话语,周围的气氛也变得僵硬了起来。
然后——。
「我现在——住在深春家,承蒙他的关照」
卜部她——清晰地这么说道。
「父母之前去世了。所以我现在和弟弟一起住在了深春的家里」
呯——。
感觉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了。
日和她——紧紧地盯着卜部。
她的表情并没有怎么动摇。
甚至连些许的紧张或困惑都没有表现出来。
「虽然日和你可能会心情有些复杂,但就是这么一个情况。我就先给你说好」
「……这样」
日和轻声地如此回应道,间隔的时间并没有多久。
「你父母……那样了啊。真的很遗憾……」
然后,她以更加严肃的表情,一丝不苟地认真说道,
「……节哀顺变」
「嗯,谢谢你的关心……」
「……顷桥君的事情」
日和的表情稍微和缓了一些。
「我当然是没有任何意见的。不如说,嗯,要是那样可以让卜部同学的心灵得到慰借的话,就挺好的」
「托你的福。他们对我都很好。我也轻松了许多」
「……这样」
日和长出了一口气。
然后,她眯起眼睛环顾四周。
「这样……大家,经历了许多啊……」
她的这句话——让紧张的气氛变得和缓了一些。
因为紧张的气氛而沉默不语的大家,又开始陆续向日和打起招呼来了。
但——在那之中。
不知为何,只有我没能很好地跟上大家。
我也没能理解日和的心情以及想法。
就像是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抛下一般,我陷入了沉默之中——。
*
——我曾以为,只要努力就会万事顺利。
在教室里,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一边听着课,我一边恍恍惚惚地回想着至今以来的事情。
讲台上的菅原老师,正以日本的角度阐释第二次世界大战开战的经过。
他的面前稀稀拉拉地摆着几张空着的桌子。
往侧边看去,窗外的晴天分外美丽。如同一副淡淡的水彩画的天空,以及油画一般的大海与街道,在一片玻璃的对面尽情延展。
然后——在视线的一角。
坐在靠窗那排的最后面座位的她。
日和她正坐在那里,一只手拿着笔,认真地听着课。
我爱上了的她——掌握着地球的命运。
我的恋人叶群日和凭『请求』的力量统率着『天命评议会』,同世界进行战斗。
那对我而言,是荒唐至极的现实。
是像我这种乡下男高中生难以接受的事实——。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自己的女朋友,可以左右整个地球的未来什么的。自己的女朋友,可以左右那么多人的生命与生活什么的。这谁能想明白呢。
说到底,别说日本了,我连离开广岛县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话题的规模太大了。难以想象到了不真实的地步。
尽管如此——不,正因如此。
我曾想要尽全力去努力。
虽然尽是搞不懂的事情,但我想过要尽自己的全力。
想要尽可能的,成为我能想到的最理想的男朋友。
然后,我曾经有过这样的一种期待。
期待过只要这样,就能万事顺利。期待过只要怀有诚意地尽全力努力,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就像是——日和给我提到过的漫画一般。
就像是那大受欢迎的,甜蜜的爱情故事一般。
——但是我搞错了。
我的想法是错误的。那是不可能的。
就像是理所当然的一般,我变得无法应对日和了。她所承受的事情,我变得无法全部接受了——。
没错,那就是现实。
不管说得有多么理想化,自己有多么乐观地努力,做不到的事情也终究是做不到的。
有时,赌上人生的事业会因为极其无聊的事情而全部作废。有时,重要的生命会因为小小的事故而化为虚无。
我一定是——期待过这个世界。
我无根据地就相信,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公正的了。
所以,我才知道了现实。
这个世界毫不讲理,不顾人的心情与愿望,它就那么在我们身边持续运转着。恋爱也是如此。不管我多么渴望,不管我付出多少,得不到回报的就永远得不到回报。
我们只能,不断地失去自己所珍视的事物——。
——瞬间。
在我视野的一角,在窗边的一角。
坐在那里的日和——好像朝我这边看了过来。
她的眼睛的残像,仿佛是要贯穿了我一般。
我急忙将视线转回黑板。装出一直在听课的样子。
——事已至此,我也不觉得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了。
我叹了口气,往笔记本上抄写着菅原老师的板书。
今后不管怎样,我都不再会和日和站在同一个世界了吧。
我和她距离会变得越来越远,我甚至会忘了她曾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一切也都会化为过往云烟。
但——我这么想到。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变成那样。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继续和日和待在一起,让我继续做她的恋人。
比方说,倘若我不曾抱有奇怪的期待的话。
要是我不曾幻想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不曾幻想自己肯定能成为理想的男朋友的话,是否就能顺利了呢。
……没错,是幻想。
大约,我对日和也是抱有幻想的吧。
想来我并没有看清现实中的日和。
我也没能好好地陪伴在她的身边。
当然,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期望那样。感觉她也有在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但——要是我跨出那一步的话。
要是我真心地想要知道她的一切的话——。
我就——。
我们就——。
*
「——以这个列表为顺序执行封城」
由专家列出的,仍存有病毒感染者的街道名单。
在评议会支部的办公室里,我一边将它交给安堂先生,一边开始解释起另一份清单。
「以及,这份是在那场灾害发生之前,全体居民都需要非难(注:应为“避难”,但原文如此)的地区列表。有些地方情况会很严重,在避难完成之后肯定会被当做难民来对待而引混乱,所以计划在避难完成之后立即封城两周。我想在即日起的二十天内做完这件事,所以请做一下日程表」
「……这样啊」
安堂先生——失去左臂的安堂先生。
用他仅存的拿着清单的右手,灵巧地重新戴好了歪掉的眼镜。
从他的动作当中,我看出了一丝的动摇,
「……怎么了?」
便这样询问他。
「清单有什么不完善的吗?有什么缺陷吗?」
「……没有」
安堂先生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有,抱歉……」
「『说』」
——在我这样『请求』之后。
在我使用能力,对他这样说之后。他便干脆地说出了心里话。
「因为这份清单。又会有多少人牺牲呢……一想到这里,我就感觉很不舒服」
——不知从何时起。
我变得像这样,可以毫不犹豫地对身边人使用『请求』了。
就算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行使那强制的力量了。
但——现在的事态,已然严重到了没时间去谈什么顾虑或是什么关系性的地步了。
不管怎样,我必须要收集真实的信息,然后进行判断。
「确实,这可能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避难了吧~」
一旁的志保酱,以轻如羽毛般的声音这么说道。
「虽然就算避难了谁也说不准会怎样,但也不能不那么做呢。只能赌一把奇迹了~」
「需要非难(注:同上)的人数,大约会有多少?」
「嗯~■■■万人左右?」
以像是在确认分期付款的数额般的语气,志保酱这么回答道。
「■■■和■■还有大约一百万人呢——那个■■总统,不是很犹豫不决的吗?」
■■总统。■■■共和国的第七任总统。
是直到今年年初,都一直明里暗里地在和【天命评议会】相对抗的天敌般的存在。对方派过来的人明显就是来要我的命的,往学校里派遣特种部队的那件事,追本溯源,也是受到了他的指使。
但——他现在也处于评议会的管理之下。
我一回归【天命评议会】,就通过『请求』的范围执行,拉拢了各国的政府。
「■■■万人么」
我重复着志保酱说的数字,
「在接受范围之内呢。安堂先生,把这件事推进下去」
「……我知道了」
安堂先生痛苦地咬紧了嘴唇,手里拿着清单,走出了办公室。
志保酱说着「拜拜——」地朝他挥了挥手。
我一边目送着安堂先生的背影,一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和他闲谈过了。
我叹了口气,环顾四周。
这里是直到几个月之前,某企业还在使用的办公室的其中一间。
旁边早已没了水的饮水机停止了工作,小吃架上只剩下一些过期的点心。
评议会以前还在使用的支部现在基本都已经不再使用了。现在只要靠『请求』,征用和安保就能全部解决。所以没有必要去特意设置什么正式设施,只需要考虑位置上的便利性就足够了。
有必要尽可能地省去不必要的思考。
此时此刻,我所需要的只是纯粹的『机能』。
「……不过呢——」
志保酱一边摆弄着手头的笔记本电脑,一边出声说道。
「没想到日和酱你居然会深究到那个地步——」
「……嗯,说的是呢」
我点了点头,也低头看向电脑。
需要确认的事情,需要考虑的事情,需要判断的事情依旧堆积如山。
我不能停止工作。
「抱歉啊。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柔弱女子」
「就是说啊~……」
在我那么说出口之后——志保酱罕见地。
哈啊……地,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叹了口充满惊讶、后悔以及死心的气。
「在加入评议会的时候,还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呢~。完全是预想之外啊。我还以为你会在更早的时候就把事情搞砸呢~」
志保酱为什么会在我的左右工作呢。
为什么会接近夺走了她兄长生命的我,加入了我所从事的活动呢。
其答案我已然知晓。
在她成为评议会工作人员的时候,我通过请求,让她吐露得一干二净了。
——强烈的杀意。
以及同等强烈的同情。
在她心里的——是这样的两种感情。
在这样矛盾、相反的感情的驱使下,志保酱加入了评议会。她的本性并没有改变,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我脱离评议会的那段时期,她一直在领导着评议会。
然后到了现在,我已然不需要什么同情了。
我比任何人——都能胜任这份工作。
比任何人都能彻底地、合理地推进工作进行。
在变成这样的现在——,
「……要怎么办?」
我再次问志保酱。
「我已经不是可怜的女孩子了。要杀了我吗?」
——我想这也是一种选择。
在我变得不再可怜之后,对志保酱而言,我就只是她的杀兄仇人而已。
在她心中剩下的,就只有杀意了。
实际上,她是不可能不恨我的。
然而,
「……怎么可能~」
看着电脑的志保酱抬起了头,开玩笑似的笑了起来。
「我怎么可能会杀日和酱呢。从各种意义上」
「……嘛,也是呢」
也是,怎么可能会去做那种事。
就算杀了我,她能得到的,也就只有杀兄之仇得报的充实感而已。
在那之后不久,组织就会崩溃,自己也会死去。而且说到底。
想要从物理上杀死可以范围使用『请求』的我,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话说回来!我想起来了~!」
志保酱坏心眼地笑了起来,
「日和酱,你也是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前男友身边了吧~?」
她露出非常得意的样子,这么说道。
「会毫不犹豫地作出让人去死的决定,还会对稍微交往了一下的男生有所留恋~。所以说偶尔,日和酱还是可怜的女孩子。安心吧!你还完完全全是个JK呢!」
听她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谁都和我划清界限,保持距离的如今,志保酱却像这样直冲着我而来。老实说我对此非常感谢。打心底觉得她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
不过。
「有所留恋,么……」
——并不是,那样的。
我已经放弃了。
自己的恋爱什么的,被恋人珍视什么的。享受心意相通的幸福什么的,性满足什么的,组建家庭什么的。
但要说——我能许一个愿望的话。
要是我能向某人『请求』的话——。
我实在是有一件想要确认的事情。
我已然说不出什么想要成为男女朋友关系的话来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向顷桥君确认一件事——。
「……你瞧~」
志保酱看着我,掩饰不住自己的笑意。
「就因为你还会露出这种表情,我才……还是不能放下你」
「……这样」
「今后,我还是会继续扮演卑劣角色的哦~」
「知道了」
我简短回答之后,便继续开始了工作。
有关机构提出了若干关于难民在避难之后生活方面的建议。
我必须在确认之后进行批准。
不过,在想了想之后。我决定不说出口,而只是在心里这么告诉志保酱。
——谢谢你。
*
——某个傍晚。
在我去过向岛的图书馆之后,回去的路上。
我一边在渡口等待着开往本土的船,一边翻阅着借来的算数参考书。
中村同学和其他学生还在继续不停向我提问着。
不如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提问变得越来越频繁,内容也越来越难,为了回答他们的问题,去图书馆已经变成了我的日常工作之一。
顺带一提,本土图书馆里有关算数的藏书我已经看得差不多了。想看新的书的话,就得去对面的向岛了。得去日和家所在的向岛了。
我不可能没有任何想法。
多半也是有所意识的。
但现在有更能吸引我兴趣的东西。
「……哼,挺有趣啊……」
我一边翻阅着,一边自言自语。
我接触到许多在学校里不会学的数学知识, 并乐在其中了。
尤其是,直到无量大数(注:10的68次方,一说88次方)为止的全部计数单位,以及葛立恒数(注:曾被视为在正式数学证明中出现过最大的数。是吉尼斯世界纪录中世界最大的「有意义」的自然数)。我会主动去记住这种学生们会喜欢的小知识,并在上课的时候说给他们听。
我希望每个人都可以开心地、充满兴趣地学习算数。这样的话,告诉他们那种会让人兴奋不已的知识就很有效吧。
「……呼……」
我草草地翻阅完了手头的书,抬起了头。
我坐在长椅上,前方就是数百米宽的濑户内海。
而坐落在更前方的,就是依旧残留着山体滑坡留下的痕迹的尾道町了。
天色已然由橙转深蓝了。虽然街上的灯光相比以前稀疏了很多,但不知为何。比起以前,从现在的色调之中更能感受到人们生活的温暖。
……是因为我痴迷其中了么。
是因为自己许久未曾如此平静了么。
「……顷桥君」
就算有人——从背后叫我的名字。
就算日和朝我搭话,我也没有特别吃惊。
「……哦,日和」
我回过头,果然是日和。
她穿着长袖针织衫和裙子,脚下是一双运动鞋。我很久没见过她的便装了。
夜幕将近,沐浴在码头灯光下的她,显得朦朦胧胧。
「晚上好。现在要回去吗?来向岛是有事?」
「嗯。去图书馆找了找算术课上要用的书」
「这样」
日和以下午要忙家里的事情为由,最终还是没有参加地区工作。
当然,家里的事情是谎言,实际上是因为有着【天命评议会】的工作。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和一开始时说的那样有好好来上课,和周围同学们的交流也都很自然。
「话说,你呢?要去本土吗?」
「不,只是想着去看看海就走出了家,因为顷桥君在这里,就过来了」
「这样……」
「我能坐下吗?」
「……可以」
我点了点头,日和轻声说了声「谢谢」,然后坐在了我的旁边。
看着她这样的举止——我再次意识到她变了。
要是以前的日和,是绝不会像这样自然地坐在我旁边的吧。
而且还是,前男友的我的身边。
要是我心慌意乱地不要她坐下的话,她可能就会像刚才那样站在稍远的地方吧。
「……真美呢」
日和望向天空,如此呢喃道。
「我见过各种地方的天空……但果然,这里的天空是很特别的。为什么呢。是因为有大家么」
「……谁知道呢」
因为有你在,景色才会美丽。
我想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感觉,就像是那首著名歌曲的歌词一样。
我有时也会这么想。
尤其是,在恋爱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是那么美丽,让我的胸口闷得不行。
但——今天的日和。
今天的日和没准也怀有那样的感情,我在心里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只是,我觉得她并没有因工作而完全改变。在她的身上,一定有某些地方是和以前一样的。
要是那样的话——坐在她旁边的我这样想着,也抬头望起了。
她所说的「大家」之中,包含我在内么。
对她而言,我也是美丽景色的一部分么。
「……你为什么要回来?」
或许是因为我有了这样的想法吧。
或许是因为在日和旁边的我,有想过她的真心是什么了吧。
我半无意识地——如此向她问道。
「你现在也还是很忙的吧?感觉你每天都有各种事情要做……。回来是有什么理由吗?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想看的东西吗……」
我并没有什么头绪。
现在的日和,不会轻易地暴露自己的内心。所以,我并不是想到说她「没准是想做某件事」了。
所以不如说是——我如此期望吧。
我希望她有某种理由。我希望她是出于某个特别的原因,才回到尾道来的。
对于我那不过是出自不堪愿望的问题——。
……日和一言不发。
她望了望天空,又将视线投向街道,然后再眺望了一会儿濑户内海的海浪。
当我回过神来——一艘渡轮已经从对面开过来了。渡轮的班次已经大幅减少,以前每隔几分钟就有一班,现在一小时就只有几次了。
我必须要乘坐它回去。要是错过的话,太阳落山之后这一带就会完全暗下来。
……感觉是听不到她的回答了。
我想这也很自然。
大约日和是很难向我吐露自己的想法的。说到底,她之所以回来,没准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我手搭在膝盖上,从长椅上起身。
我得准备去坐船了。
在这里的对话一旦结束,此时的氛围也就完了。
回想起来,虽然直到现在为止,我每天都活在尴尬的气氛之中。虽然我没能把握好同日和关系的度,但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结论就是,她没有答案。
这样的话——从明天起,我和她就是单纯的同学关系了。
连前男友、前女友的关系都不是,纯粹以朋友的身份相处吧。
但,
「……呐」
日和突然出声说道。
「还记得吗?」
「……什么?」
「那个约定」
这样说完——日和抬起头,看向我。
「很久以前,你答应我的那个约定」
然后,日和站了起来。
「要是有一天,我所期望的世界成为现实的话。要是有一天,【天命评议会】不再被需要,我变回普通的女孩子了的话。你说到时候——就会陪伴在我身边」
「……嗯」
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那是我还在做白日梦的时候,许下的愚蠢约定。
是我在还相信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着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的时候,许下的愚蠢的口头承诺。
「还记得哦……」
我苦着脸,点了点头。
现在的我已经很清楚了。
不需要【天命评议会】的那一天——肯定是不会到来的。
如今的世道,人类需要这样的组织。无论如何,这一事实都不会改变。
从很久以前开始,人们其实就很需要它。而时值如今,【天命评议会】终于被赋予给了这个世界。我曾相信总有一天那种需要会消失。那是我自己羞耻的过去。
但——
「那个」
日和这样说着,然后直直地盯着我——。
「你还——打算遵守吗?」
——她这样问我。
「那个约定……时至现在,你也愿意遵守吗?」
我现在还想要遵守那个约定么。
要是日和如此期望的话,我能好好回应她么。
她是什么意思呢,那约定完全不切实际。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偏离状况的条件假设。
要我遵守它。
日和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呢。
「……是我想得太好了吧」
突然,日和这样说着,笑了起来。
「明明是我自己说要分手的……呐。我也觉得自己说的话乱七八糟的。抱歉哦……」
现在她的声音,她的表情。我仿佛久违地看到了我所熟知的那·个日和。
当初的感觉从我心中苏醒。那因日和而生的,强烈而又难以抑制的感情——。
「不过……嗯」
日和点了点头。
同时,渡轮也抵达了码头。
和以往相比要少的多的车辆和人群开始下船。
「要是你能考虑一下的话,我会很开心的。不用马上去想哦」
下船的人群从她身边经过。
要乘船的……似乎只有我一个。
没看到有其他想要登上渡轮的人的身影。
然后我说,
「……知道了」
再点了点头。我点头同意了。
我感觉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我登上渡轮,回头看向日和所在的方向。
日和留在码头,看着我这边。
「谢谢你」
她这样说着,朝我挥了挥手。与此同时,渡轮也开动了起来。
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是好的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是好的我。一边用身体感受着振动——或者说,一边从脚底感受着船开动时的强力感。
一边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像是要逃避她似的,将视线落在了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