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2019/04/18)

直到高行出生前不久,都存着一种名为周休二日的制度,规定周六是公定假日。再早一点则是将周六订为隔周休,有些地方则是只有下午休假,存在著名为「半天课」的习俗。

高行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曲折离奇的原因,而且也并没有特别想知道,不过周六的制度因为大人的方便而不断更改,对于周六来说应该很困扰吧。

到了公元2019年现在,「学园」的周六是「必须上学却没有安排课程」的日子,比之前还要莫名其妙。

可以和意气相投的朋友打发时间,使用学校开放使用的设施,也可以选修没学分却意外有趣的各种辅修科目,不过大部分的学生,都会参加自己所属社团或同好会的活动。至于目前暂定加入第二科学社的竹原高行,四月第二个周六的预定计划是——

整理社办。

周六早上,对闹钟先下手为强之后,从怎么选都没什么看头的便服之中,随便挑一套穿上并走出房间。到洗脸台一看,鹿儿岛和香澄小姐正在并肩刷牙洗脸整理头发。虽然高行有道早安,但两人似乎都快迟到了,所以只有含糊应声敷衍。有点惆怅。

高行把牙膏挤在牙刷上,然后离开洗脸台,从缘廊来到庭院。天亮时分似乎下过一场雨,受到妥善照料的花木以及宛如绿色地毯的草皮,披着无数的雨滴闪闪发亮。虽然天空依然多云,不过从湛蓝的天空和耀眼的阳光来看,应该是不会再下雨了。

洒水用水龙头的旁边,放着一张老旧的圆凳。高行拨掉雨珠坐在凳子上开始刷牙。某处传来麻雀的叫声,水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滴落。今天是一个清爽的早晨。

「高行小弟,你怎么在这种地方刷牙?」

瑠璃垣先生单手提着装有抹布刷子等整组打扫工具的水桶,无声无息从主屋后方现身。身高超过190公分,体格宛如摔角选手壮硕的大叔却穿着烹饪服,这已经完全进入战栗的范畴了。虽说如此,只要每天目睹这一幕,这也是一幅日常光景。

「早安,因为洗脸台现在客满了。」

瑠璃垣先生像是理解状况般点头响应。

「啊啊,鹿儿岛要上辅导课,香澄是假日出勤。周六明明是假日却忙成这样。」

「瑠璃垣先生的学生时代,是采用周休二日的制度吧?」

「你的意思是我年纪大了?」

「我的意思是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

「还不是一样?你这个嘴硬的小鬼。」

高行被宛如岩石的拳头轻敲脑袋。

瑠璃垣先生把水桶放在一旁,将宛如树干的粗壮双手利落抱在胸前。

「不过,高行小弟住进来已经一年了吗……真是的,季节轮替得好快。」

「今年……」

泡泡已经快要塞满整张嘴了。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噗。

「今年好像没有新生入住,明明还有空房间的说,好浪费。」

「因为这里并不是为了赚钱而经营的。」

瑠璃垣先生说完之后,仰望身后的建筑物。

高行居住的宿舍名为瑞穗庄,从这座都市成为学园都市之前就存在于这里,甚至令人认为可能是学园都市里最古老的建筑物,是一栋古色古香占地宽广的纯日式宅邸。

就读学园都市的学生们,住宿的地方大致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又新又干净,管理制度良好,相对来说房租也比较高的公营学生宿舍。另一种就是房租便宜但服务质量参差不齐,私人经营的民营学生宿舍。

除了房租便宜之外,基于讨厌门禁等宿舍规定,或是不想在放学之后继续过着团体生活等理由,有不少学生选择居住民营宿舍,也因此民营宿舍容易成为怪人或叛逆学生的聚集地。至于并非怪人也不叛逆的高行之所以会住进这座瑞穗庄,是基于某个看似复杂却单纯的理由。

「看您收的房租便宜到夸张的程度,就知道您不是为了赚钱而经营这里。不过您每年真的有好好招收新生吗?我是奶奶介绍过来的,所以不清楚这方面的事情。」

瑞穗庄的前任宿舍长兼屋主——高原瑞穗女士,是高行奶奶在学生时代的好友。

「我姑且有在招生,今年也来了十个人左右,不过那种软弱的家伙,没资格跨过瑞穗庄的门槛。」

瑠璃垣先生大口呼吸如此断言。

高行叹了一口薄荷味的气息说道:

「记得住进瑞穗庄的资格是男子气概?」

「是男子汉气概。」

依照瑠璃垣先生的说法,男子汉气概蕴藏在灵魂之中,而且不分性别。虽然不确定高行的灵魂是否拥有男子汉气概,但如果奶奶和瑞穗庄的前宿舍长不是老朋友,高行应该会遵照常规住进公营宿舍吧。而且……

「不过,当我听说前宿舍长在我入学前过世,改由瑠璃垣先生代为管理的时候,我真的很担心这里是否能顺利经营。」

瑞穗女士在高行即将转学进入学园都市时过世了。至今未曾罹病的她骤然离世,据说令周围的人们震惊与哀伤。

「瑞穗女士是我的恩人,我曾经向瑞穗女士发誓,即使赌上生命也要守护这座宿舍。」

学生时代受到瑞穗女士百般照料的瑠璃垣先生,听到女士的死讯就立刻赶来,得知瑞穗庄因为屋主过世而面临拆除危机时,当场自愿接下管理人的职责。真的是充满男子汉气概的行动。

如果奶奶和瑞穗女士不是朋友,如果没有瑠璃垣先生,高行就不会像这样住在瑞穗庄,也肯定不会认识瑞穗庄个性独特的居民们。

所谓的缘分真是不可思议。

「……我也好想见瑞穗女士一面。」

璯璃垣先生以洁白的牙齿展露笑容。

「你们不是每天都会见到瑞穗女士吗?」

高行脑袋被用力摸了好几下。对于瑠璃垣先生的话中涵意,高行似懂非懂,但他可不能刻意询问这是什么意思。无知并不可耻,但有时候佯装知道会比较好。

高行指着脚边的水桶说道:

「瑠璃垣先生,这些打扫工具,今天可以借我一天吗?」

「嗯?我无所谓,但你要打扫哪里?」

「社办。」

瑠璃垣先生稍做思考之后说道:

「你说的社办是哪个?你最近加入的?」

「第二科学社。补充一下,我只是暂定入社。那间社办乱得有够夸张。」

高行决定暂定入社的那一天,两人扭打在一起的时候,海龙王寺弄丢了一个重要的东西,没有那个东西,实验就无法有所进展。后来两人努力寻找失物,把右边的东西搬到左边,把左边的东西搬到右边,但是社办乱成那样,想找东西根本找不到。

完全浪费整整一周的时间之后,两人达成共识,必须将社办好好打扫一遍才行。真是的,想到社办的惨状,就令高行心情低落,今天大概会整天耗在社办打扫了。

只要支付足够的校币给环境准备委员会,他们会以行家自叹不如的利落手法,将社办整理干净,海龙王寺也提议应该这么做,但是看到把社办弄得那么乱的当事人毫不悔改的样子,火上心头的高行不由得说出「自己用过的东西就应该自己整理」这种中肯的意见。高行不禁觉得自己的修养还不够到家。

「高行小弟,不过我看你挺开心的,是我多心了吗?」

「是您多心了。」

瑠璃垣先生笑得更开了。

「——马子?」

「并不是,完全不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高行起身提起水桶。

「那么就是这样,我要借用了。」

在瑞穗庄,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吃周六的早饭,也可以自行装进便当盒带到学校。既然社办的大扫除肯定会成为长期奋战,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时间吃午饭。社办似乎没有冰箱,海龙王寺也不像是会带便当的样子,所以高行决定今天以外食解决。

高行正要离开时,瑠璃垣先生以平静的语气询问:

「高行小弟,还是没改变心意吗?」

瑠璃垣先生总是不多话。但话语绝对不会缺乏表达力,反倒是因为删除无谓的词藻,更能犀利说中他人的心。

高行停下脚步,不过没有回头。

「是的。」

他断然回答。

没练田径,甚至不再跳跃的人生,我完全无法想象。

这正是自己该走的人生。我没有抱持丝毫疑惑相信至今。如此坚信的自己面前没有敌人,宛如全世界都在闪闪发亮为他祝福。我没有思考过不同的人生,认为除此之外的人生不可能存在。

所以,再也不能跳的我,独自承受着折磨。

虽然考虑过转型挑战其他竞技,却觉得其他项目都是在地面愚蠢挣扎的丢脸行径,实在没办法全力以赴。然而我已经连自己身高的高度都跳不过去,所以没资格嘲笑。

这样的日子,包括寒假在内持续了好几个月。

到了现在,我也想过必须与至今的自己划清界线诀别,寻找其他的人生。然而致力于田径至今的我,让自己铺设的轨道延伸得太快太远,即使现在想回头,分歧点也已远被抛在后方。

比方说,即使从现在开始努力向学,也很难追上一般人的水平。即使能够毕业,但是这样的我到底做得了什么?我曾经嗤笑那些再怎么努力也没有成果的凡人,但曾经如此嗤笑的我,现在连一介凡人也说不上,再也跳不高的我完全没有贡献。至今被我嗤笑为凡人的家伙,反而从我构不到的高处嗤笑着我。

已经不认为自己能成为任何角色,不认为自己能立下任何建树了。

说我没有不甘心是假的。然而如果打从心底不甘心,就可以转型挑战其他竞技,或是摸索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可以用各种方式努力挣扎。然而我却只是拼命填补着不断剥落,名为自尊的镀金。

曾经那么闪耀的世界,如今我却觉得褪色到无从挽回的程度。只投注于单一事物的这十几年完全徒劳无功吗?自己坚信并走到现在的道路,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死路?

这样的想法,是对于自己的背叛。

为了让自己依然是自己,我再也不能待在这座学园了。

竹原高行如此心想。

高行提着装满打扫工具的水桶,离开瑞穗庄前往学校。

从瑞穗庄徒步十分钟,就可以抵达高中部校舍。高行独自走在两侧以樱树点缀的坡道。

坡道上有一棵特别茂密的樱树,走到这里,视野就会变得开阔许多。「第三学园都市」容纳于一座近乎圆形的盆地,能够轻易尽收眼底的这片土地,居然住着一百万居民,令人惊讶。

盆地中心是公共设施与繁华街集中的都会区,学生大多单纯将那里称为「城市」。盆地斜坡从北方顺时针依序是国小部、国中部、高中部、大学、研究所设施、公营学生宿舍等六个区域,每个区域以无人电车的环状线路连结。

每天早晚各看这片风景一次的生活,持续至今已经整整一年了,但高行实在无法喜欢这座都市。独自眺望这幅风景,会觉得像是在欣赏照片或是画作。即使走在街上,也像是迷路闯入一片精巧得可怕的布景,会莫名感到不安。结果直到最后,高行都无法喜欢这座都市。

「第三学园都市」大约是在二十年前整建完成,前身只是极为平凡的地域都市,而且当然有一个与现在不同的市名,不过高行只在入学典礼的学园长致词听过一次,如今已经完全忘记了。

发下豪语表示过目不忘的海龙王寺,可能记得原本的市名。如果忘了就好好嘲笑她吧。

高行停止源源不绝的思绪踏出脚步。如果要前往社办杂院,与其走正门,走五号门会比较近。过门的瞬间,屁股口袋里的手机响起短暂的电子音效。学号19023508的竹原高行上午八点五十二分抵达学校的事实,会以这样的小动作在学校的管理服务器留下记录,等到下午一点之后离开学校时,也会以相同方式记录放学时间。

体育老师单手握着竹剑放声怒吼,最后冲刺也无功而返,校门就在面前无情关闭——这种复古的上学光景,已经只存在于连续剧了,学生手册里的迟到标记,是没血没泪的数字讯号。啊啊,管理社会就是如此空虚。

与拉拉队团体擦身而过,斜眼看着面对墙壁练球的网球社社员,再绕到体育馆后面,就可以看到社办杂院。最近几乎每天都会来,所以高行完全掌握最短路线了。周六的社办杂院和平常不太一样。虽然杂乱至极的光景一如往常,但是从各社办传来的笑声和怪叫声音量增加三成,比平常的上课日还要热闹。

田径社的社办一半是更衣室,一半是置物间,并不是可以长时间坐着的地方,对于没有朋友的高行来说更是如此,所以高行觉得这里的气氛也不错。站在第二科学社的门前敲了敲门,但没有人响应。海龙王寺粗心大意没有上锁,而且她本人也还没来。

距离约定会合的上午九点还有十秒。

十、九、八、七、六……一。好,确定迟到。

高行在暂定入社之后就得知一件事,海龙王寺是非常不守时的人。除了不把迟到当成一回事而且毫无悔意,要是高行提早抵达,还会被她反骂「没遵守时间抵达会令我很困扰」。你是意大利人吗?

高行放下水桶,坐在海龙王寺平常使用的凳子上。

「好啦,这下该怎么办……」

依照时间就是金钱的真理,高行可以不等海龙王寺抵达就先行打扫,但高行迟迟无法着手进行。如果这个爆发性散乱的房间真的只是普通社办,高行当然不会客气,但海龙王寺每天都是整天窝在这间社办,会在这里吃饭换衣服,几乎可以说是住在这里。室内所有东西都是海龙王寺的个人物品,脱下来乱丢的衣服和内衣随处可见,要是挖掘地层或许会出现更不妙的玩意。

这间社办,货真价实是海龙王寺的城堡。

高行就这么呆呆坐在凳子上环视社办。虽然怎么看都是混沌的房间,不过来过这里几次之后,就可以观察到混沌之中存在着某种秩序,即使是书籍的堆法,也感觉得到屋主的坚持,这方面似乎挺棘手的。

塞满书籍的柜子,就像是不懂规则的人首度挑战俄罗斯方块堆成的玩意。高行眺望着这样的柜子并且察觉一件事,这些大量的书籍似乎都是小说。虽然大多是英文与其他外文的书籍,没办法一眼就看出书名,不过仔细一看,在没看过也没听过的书名之中,散乱陈列着一些连几乎没看书的高行也听过的知名著作。比方说《小说灯笼》、《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绿野仙踪》、《盛开的樱花林下》、《夏之门》、《约翰‧伦农大战火星人》(注:ジヨン‧レノン对火星人》)、以及夏目漱石前期的三部作品。

在无数并排的书籍里,会注意到这本书,或许只是单纯的巧合。这是一本文库尺寸的书,书背印着《超机动战记艾特利翁》。高行随手将这本书拿下来阅读。

内容大致描述一群拥有特别素质的少年和少女,驾驶人型机器人对抗来自异次元的侵略者,并且在过程之中产生情愫、爆发内哄、或是经历同伴的死并加以克服,是一本类似题材比比皆是,一般称为轻小说的读物。

虽然称不上好看或无聊,是一本极为普通的轻小说,不过几乎没在看书的高行,不知为何把整本看完了。即使看完整本,海龙王寺还是没来,迟到这么久实在有些夸张。由于事先有交换电话号码,所以高行打开手机想要连络她。

接着,高行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手机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时间是上午九点十二分。

明明看完整本小说,却只经过短短的十几分钟,高行不禁心想这太荒唐了。虽然是轻小说,但内容也有两百多页,而且高行自认并没有因为内容无聊就只看重点,依然记得清清楚楚。主角优奈是很适合绑马尾的活泼少女,她的儿时玩伴京介一直暗恋她,这恋情在剧情中盘开花结果,然而京介却在接下来的战斗保护优奈而死。高行记得很清楚,从头到尾每字每句完美记得。

慢着,等一下——每字每句完美记得?

哪可能会有这种荒唐事?只是看过一次,绝对不可能完美记住小说内容,如果高行做得到这种事,就不会总是在每次的国文考试低空飞过或是上辅导课了。然而如今他有自信把《超机动战记艾特利翁》从头到尾背一遍。高行陷入极度的混乱,脑袋里像是有尖锐的钟声响起,明明坐着却感到晕眩,他无法理解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感觉背脊一阵寒冷的高行看向桌上的书。封面是一张动画风格的插图,封底只印着《超机动战记艾特利翁》,没有标示作者的姓名,内页最后也没有版权页之类的东西,取而代之夹着一张现今非常罕见,冲印在纸张上的照片。

是几名年轻男女的团体照。后面横躺着一具完全损毁的机械,照片里所有人全身脏兮兮的,并且无忧无虑展露笑容,里头有几名男女的发色与肤色明显不是黄色人种,比现在略微年幼的海龙王寺也在其中。

「嗯?竹原同学,你已经到了?」

是海龙王寺的声音。总觉得有种从梦中醒来的感受。高行不知何时喉咙干渴至极,没办法好好发出声音,吞咽好几口口水才勉强回话。

「嗯。」

「抱歉,可以帮我开门吗?我双手拿着战利品没空。」

战利品?即使如此心想,高行还是听话开门了。

身穿制服的海龙王寺,以跌撞的脚步进入室内。

「哎呀,好重好重,真希望有人称赞我没有半途而废。」

海龙王寺把双手所拿的大纸袋重重放在地上,然后瘫坐在高行刚才所坐的凳子,轻声说着好累好累,从书山挖出一罐咖啡大口饮用。接着她看到高行苍白的脸色,再看向桌上的《超机动战记艾特利翁》,宛如理解一切般叹了口气。

「明明有这么多书,却偏偏看这本……不,要怪我没有预先提醒,抱歉。感觉不舒服吧?放心,这只是暂时性的,很快就会恢复。」

如同海龙王寺所说,一阵子之后,难受的感觉像是没发生过一样消失了。

高行战战兢兢看着《超机动战记艾特利翁》问道:

「这本书,到底是什么……」

「如你所见,是一本称不上好看或无聊的平凡作品,不过文字排列藏着某种机关,阅读时会迅速提升注意力,无论内容好坏,读者会被迫一鼓作气看完,就是这样的一本书。副作用是看过的人都会出现头痛或晕眩症状,总之,要说是一种小型的天才灾难也不为过。」

「天才……?」

海龙王寺让指尖滑过《超机动战记艾特利翁》的封面。

「这是我几年前鬼迷心窍写的东西。不过我有一个美国朋友是个大变态,非常喜欢做出让我讨厌的事情,刻意帮这本书画封面并且印了一百本左右,这就是其中一本。我原本并不是想写出这种危险的东西喔?不过没能让读者看完的书很可怜,所以我就试着加入一点巧思……但无论基于什么理由,会让读者感到不舒服的书称不上平凡作品,应该说是失败的作品。不,这种东西没资格叫做小说。」

光得知这是海龙王寺的著作,就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现象,完全不是什么异常的状况。异常变成常识,非日常变成日常,不容分说涂篡改写。

海龙王寺是天才。

高行如今总算理解了。

天才拨起长长的头发嫣然一笑。

「竹原同学,怕吗?」

并没有询问害怕什么。

高行率直答道:

「有点怕。不过,有点期待。」

海龙王寺瞪大双眼停止动作,接着把《超机动战记艾特利翁》扔到一旁放声大笑,听起来宛如少年的笑声。

高行把另一罐挖掘出来的咖啡喝完,然后稍做休息。

虽然现在才想知道,但他戳了戳海龙王寺提来的纸袋。

「这个袋子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大学车站前面,有一间叫做青蛙书房的古书店吗?那边的老板打电话给我,说我之前请他找的书已经找到了。结果我去领书的时候,忍不住又多买一些别的,不过我买到好东西喔,像这本已经是古文书等级的珍本,总共居然只花了我四万八千圆!」

海龙王寺开开心心从纸袋取出来亮相的,是宛如随时会解体,深褐色的污损古书,书名是《恶之华》。高行怀疑她疯了,这家伙果然是笨蛋。

「四万八千圆?这些全都是书?」

希望她不要在一段话藏两个吐槽点。

「别问这种看了就知道的事情,何况你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到。」

「接下来要整理社办吧?我不会阻止你买书,但好歹看一下时间和场合!」

高行感觉暂定入社至今,每天都会大吼三次。

原来自己是如此急躁的人,令他不禁悲从中来。

「竹原同学,世间万物绝无永恒,所有的邂逅都是奇迹,就像我和你。」

海龙王寺露出像是玩累孩子的表情,紧抱着陈年破书。

高行夸张叹了口气。

「……好吧,你是对的。」

只是稍微拉高音量喊几句而已,真的争论起来,也不可能讲得过海龙王寺。

高行决定立刻进行打扫工作。无可比拟的混沌,正在两人面前展露无遗。当然,今天并不是要把所有东西确认分类并且整理收纳,高行敢断言这是不可能的任务。

整理社办的目的,是要找出海龙王寺的失物。由于是在两天前弄丢,很有可能还埋在很浅的地层,但随着时间经过有可能越来越难以挖掘。

「所以,你所说的重要东西是什么形状?」

海龙王寺以拇指和中指,比出一个鸡蛋般大的圆形。

「大概这么大,像是弹珠的东西。」

清理东西的关键,在于敢不敢丢弃东西。

既然空间有限,整理收纳的方式也有极限。反过来说,即使不太擅长整理收纳,只要没有东西也无从散乱,追根究底,不会清理东西的人,就是舍不得丢东西的人。这是奶奶传授的道理,所以肯定没错。从这个观点来说,海龙王寺并不是不会清理东西的人。

一旦着手进行清理,海龙王寺判断是否要保留的速度就很快,而且是以三比七的比例接连处分。虽然她对于想要的东西花钱毫不手软,却似乎会在东西纳为己有的时候就满足了,不过似乎还是有矛盾之处就是了。占有欲或个性都是另一个次元的问题,总归来说,海龙王寺是个不会清理东西的人。

高行之前就隐约察觉,海龙王寺的体力差得可以,运动神经也趋近于零,这一点在今天得到了证实。

光是把纸箱从右边搬到左边这种极为单纯的动作,她花费的时间就足以把泡面泡好。只要朝着高处伸手,就会以摸彩抽到五奖的机率跌倒。

有心就做得到,但只有一个人的话做不到。类似这种感觉。

「你很碍事。」

高行清楚说出这句话。

「碍、碍事?我会碍事?」

海龙王寺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但是高行毫不在意。职责分配应该要适才适所。结果,海龙王寺就定位坐在凳子上进行指示,高行再依照指示行动,这种大小姐与管家的模式最有效率。

「竹原同学,把这个搬到那边。」

「收到。」

「竹原同学,可以把那个和那个分开吗?」

「收到。」

「竹原同学,过来按摩一下肩膀。」

「喂,不准得寸进尺。」

这种模式似乎会在今后定型,高行极为抗拒。

清理工程好不容易进入比较乐观的阶段,也开始有余力闲聊了。

「你喜欢海中生物?」

高行把相当精密的空棘鱼模型,从柜子放进写着「保留,易碎」的纸箱里,并且如此询问。排满社办墙壁的柜子上不只是书籍,还并排着鱼类的实体标本、模型、透明骨骼标本、泡入福马林保存的实体,尽是一些又重又难以处理的东西。在立体影像技术发达,连人体模型都从理科教室消失的现在,如此大量的生物数据,大概要到博物馆才看得到吧。

「不限海中生物,水生的生物我都喜欢。不觉得种类繁多又美丽吗?」

「不过,古怪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多?」

以高行认得出来的生物来说,除了空棘鱼之外,还陈列了鹦鹉螺、龙鱼、三棘鲎等生物,不只是绝对不会在海边看得见,而且都是脱离现代主流,就某方面来说类似异形的生物。

「陈列在这里的大多是孑遗生物,也就是俗称的活化石。」

「这我听过。就是那些从几亿年前就没有更改过外型的顽固家伙。」

「就是所谓的孑遗物种。要被认定是孑遗生物,必须符合几个条件,你刚才说的就是条件之一。以常见的生物来说,像是大象、犀牛,以及银杏和枫树等植物,也是符合其他条件的孑遗生物。」

能够流利说出这方面的知识,并且说得浅显易懂,连高行都听得懂,这一点就令高行觉得海龙王寺真的很聪明。或许是因为自己缺乏理科知识才会这么想吧,但如果她说这些都只是常识,高行也只能无言以对。

「换句话说,你喜欢海中生物,又拥有复古嗜好,所以非常喜欢活化石。」

高行把莫名其妙的讲义逐一塞进垃圾袋,并且做出这个结论。

「复古嗜好?」

正在看书的海龙王寺没有抬头,就这么露出纳闷的表情。

她并不是在偷懒不打扫,而是负责一项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把还没看过的书当场看完,尽可能减少藏书数量。虽然海龙王寺以一秒一页的惊人速度翻阅,但她并不像某个少年侦探拥有瞬间记忆能力。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评语。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总算抬头从书本移开目光的海龙王寺,鼻子上挂着一副风格颇为古老的眼镜。她是在用镜片的摄影功能拍下书籍内容,这样不会侵犯著作权吗?

「最近已经很少人阅读纸本书了,而且柜子上都是早期的小说,我真佩服你收集这么多的分量。毕竟又重、又占空间、又会积灰尘,而且要四万八千圆吧?明明连学校课本都已经用数字文件案了……」

「并不是全部的书都是珍本。」

「不过有些书的售价,甚至超过四万八千圆。」

她没有反驳。高行难得掌握一次优势,因此乘胜追击。

「你那副眼镜也是,这个时代一般都用隐形眼镜吧?不过我只会在上课的时候使用。」

穿戴式的行动计算机,也在天才出现之后有着恐怖的进化。

原本像是战斗机飞行员的头盔,后来变成工地安全帽造型,又变成称不上时尚的角色扮演道具,在进化过程还诞生手表型或饰品型之类的各种衍生型态,最后则是高行提到的隐形眼镜型,——正如其名,就像隐形眼镜一样装在眼睛,将情报直接投射在视网膜。

海龙王寺爱用的玻璃眼镜型,是十年前以眼镜计算机或计算机眼镜为宣传,在世间流行一时的款式,如今则已经落伍,制造公司也早就停止维修服务了。

海龙王寺取下眼镜,珍惜地捧在手上。

「虽然看起来老旧,但我有改良内部构造,所以比起最新款式毫不逊色喔。不过你说得对,我觉得你会说我有复古嗜好也在所难免……不过,我并不是喜欢复古的东西,我是喜欢真实的东西,喜欢这种能够亲手触摸、亲眼看见,能够确实感觉到位于面前的东西。」

高行内心一颤。

海龙王寺说着和奶奶一样的话。

由于是双薪家庭,高行从小和奶奶相处的时间比较多,恋祖母情结的程度,包含自己在内众所公认。奶奶讲的话是最高准则,奶奶讲的话绝对正确,只要跟着奶奶就可以放心,这种观念已经烙印成为高行的本能了。

虽然黏着奶奶度日非常轻松,但长远来说肯定不会对自己有帮助。连高行自己都明白这一点,奶奶应该也有察觉。所以高行转学进入学园之后,就很少和奶奶连络了。

「怎么了吗?看你好像停止动作了……」

一根烟的距离前方,就是海龙王寺取下眼镜的脸。她的睫毛长得惊人,似乎每次眨眼都能扬起微风。

高行说声「没事」并推开她的脸。

「我有点想知道,海龙王寺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事人继续进行未读书籍的拍摄工作,并且咧嘴一笑。

「为什么会在这里吗……你这个问题挺哲学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虽然只是漫画和连续剧的印象,不过说到天才就会想到跳级,说到跳级就会想到天才吧?但你却在学园都市按照正常年龄就读高二,我觉得应该是基于某种理由——」

讲到这里,高行想到了一件事。这么说来,自己还不知道海龙王寺的年龄。虽然理所当然认为和自己同年,不过或许并非如此。海龙王寺该不会外表看起来这样,实际上却是十岁儿童吧?

海龙王寺完美解读高行的混乱想法说道:

「我确实满十七岁了,十岁儿童哪可能有这么娇娆的身材?」

她隔着制服凸显自己的胸部。

「不要做这种无谓的性感姿势。」

「无谓是什么意思?我的身体这么没有女性魅力吗?」

绝对没这回事。在这间社办被推倒时,那种柔软到近乎暴力的触感,至今依然令高行难以忘怀,但高行终究不敢从实招出「其实我喜欢屁股更胜胸部」。

海龙王寺揉着自己的乳房说道:

「说到天才就会想到跳级,这真的是日本特有的愚昧想法,今后请你务必改正。关于我,我曾经遵照爷爷——遵照海龙王寺家的方针,在七岁前往美国留学,因为那个国家关于天才的保护研究是世界第一,为天才设立的教育机构也很完善。」

「可是,美国已经……」

「嗯,因为那个国家发生那种事,所以我大约是在两年前的这时候回国。」

在那个时间点,她不只是宛如理所当然地完成大学教育,还取得了五个博士学位。到了这种程度,就已经和一亿光年远的超新星爆炸一样了,由于过度偏离日常,所以无法感觉这是现实发生的事情。

「后来我过了一年的超级家里蹲生活,从去年开始在学园都市当高中生。」

果然无法认同。以海龙王寺的能力,肯定有许多大学或研究所想要延揽,但她为什么要老老实实从高中一年级展开校园生活?

高行提出这个问题之后,海龙王寺展现出思索答案的态度。

海龙王寺凝视着手边的书。

「我啊,是个胆小鬼。」

她宛如自言自语说着。

「我逃避各式各样的事物直到现在。害怕各式各样的事物,不断逃啊逃地逃到现在,因此害得身边的人受伤,连这件事我也逃避了。我至今一直做着这样的事情。回到日本之后我窝在家里一年,思考再思考,明白了自己不能只是思考,所以我下定决心,再也不会逃避任何事物了。」

海龙王寺说到这里哼笑一声。

「听起来真是不合逻辑。我不太会用言语表达这想法。」

海龙王寺究竟是逃离何种事物至今?

究竟是何种事物伤害海龙王寺至今?

高行只能模糊想象。

然而,只有那份不想逃避的心情,高行觉得自己可以理解。

只不过,早早就想要逃离学园的自己,没资格以过来人的立场发言。高行闭上原本想说话的嘴,重新为依然深不见底的杂物堆进行分类作业。

整整三个小时。

困难至极的搜索作业,姑且要划下句点了。未读书籍的扫描工作告一段落,心不在焉发呆的海龙王寺,忽然叫出「啊!」的声音。

「竹原同学,肩膀借我骑一下。」

「啊?你在说什么?」

即使高行拒绝,海龙王寺依然二话不说,从高行的背后想爬上去。不断挤压背部的乳房触感,使得高行瞬间沦陷,没资格成为臀部爱好者了。依照吩咐让她骑在肩膀之后,与乳房有着不同柔嫩触感的洁白大腿,从两侧把脸夹成三明治,光是这样就足以突破极限了,上方的海龙王寺还不断乱动,使得裙子盖住高行的脸剥夺视线。高行在弥漫着香味的黑暗之中感觉到生命危机,过度的肌肤接触,使得脑袋加热到危险温度,高行打从心底觉得不妙要死掉了。如果海龙王寺拍肩膀说「放我下来」的时间再迟个几秒,即使没有死掉,高行大概也会喷鼻血吧。

高行手脚撑地,整理着内心的各种情绪,海龙王寺则是不顾这样的他喊道:

「这个,就是这个!原来在这种地方!」

海龙王寺高高举起的东西,是可以收进手心,宛如凸透镜的物体。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途,不过这个物体在窗户射入的阳光照耀之下,闪耀着不可思议的色泽,看起来是非常昂贵的物品。

海龙王寺遗失的物品,是在站上凳子也构不到的柜子最上层发现的,位于那里的原因完全不明。唯一能够确认的只有一件过于悲伤的事实,那就是长达三小时的搜索作业完全徒劳无功。

历经一年堆积而成的社办混沌,即使花费一整天也不足以解决,然而即使如此,清出来的垃圾还是多达四个纸箱加上两个九十公升垃圾袋的量。装进纸箱里的主要是书籍,之后必须请「促进有益旧书流通联盟」回收,总之现在必须把特大垃圾袋拿去扔掉。

海龙王寺卷起袖子,朝着垃圾袋伸出手。

「我也一起去吧。要是苦力全部交给你负责,我会过意不去。」

垃圾袋动也不动。

「…………」

即使改拿比较小的垃圾袋,结果依然不变。

高行温柔拍了拍海龙王寺的肩膀。

「把那些折好吧。」

社办里有一堆海龙王寺之前脱掉乱扔的衣服和内衣,大概是一个人抱得起来的量。

「这方面我终究不能帮你。」

「明白了。虽然是困难的课题,但我会漂亮完成给你看。」

将无谓振奋精神的海龙王寺独自留在社办,高行提着垃圾袋离开社办杂院。

操场角落有一个名为垃圾站(垃圾回收处理站的简称),像是自动贩卖机怪物的装置。垃圾站里栖息着能够吃掉任何东西的狰狞细菌,无论是厨余或金属都能分解,而且不只如此,还贴心精制成可以立刻当成资源利用的物质。最近这种机器的体积缩小许多,连一般家庭也普遍使用,这也是天才带来的技术之一。

高行把垃圾袋塞进收容口,让机器扫描袋里是否包含不能丢的东西。理论上,垃圾站似乎连核废料都能分解,不过曾经发生过有人将尸块扔进垃圾站处理的事件,后来扫描功能就成为标准配备了。

通过扫描的垃圾袋,逐渐被垃圾站发出嗡嗡的声音吞噬。高行父母还在念高中的时候,似乎得将垃圾一一分为「可燃」与「不可燃」两种。高行一方面觉得这样应该很费力,另一方面则是猜想「不可燃」的垃圾会是哪些东西。是毕业文集或是旧情人送的礼物,类似这样的东西吗?

在高行思索着这种无所谓至极的事情时……

「发现高行兄!」

高行一转身就被闪光灯照了一下。是鹰嘴由真。她今天也是便服打扮,底下是黑色的紧身短裤,上半身是即使在南国渡假胜地也不太敢穿的热带风格衬衫,宛如狐狸的眼睛一如往常。她踩着轻快的脚步接近过来,然后在高行身边团团转。

「结果,听说你加入第二科学社了?」

「只是暂定。」

以为总算不会被她追问田径社的事情了,接下来却是问这个问题。由于见到每个人都会被问到相同的话题,所以高行纠正时也变得相当敷衍了。不过以由真的状况,她肯定早就知道实情,却刻意用这种说法捉弄高行。

「高行兄,你完全变成话题人物啰,因为你是连那个海龙都认同的男人!听说你是以田径锻炼的强健身体攻陷她,真的吗?」

镁光灯接连闪起。

「饶了我吧,把我的日常还给我。」

虽然高行不耐烦地如此嘀咕,不过由真这种直截了当的捉弄方式,比那种故意以听得到的距离讲坏话的手法好上百倍。

「哎呀,我说真的,这已经不可能了。直到高行兄退学,你身边肯定会一直风波不断的。」

「等一下,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关于自愿退学的决定,高行至今只告诉过瑞穗庄的成员和海龙王寺,为什么由真会知道?只见由真摇着食指啧了几声说道:

「高行兄,你太大意啰,社办杂院的墙壁薄得匹敌方块酥,所谓隔墙有耳,人的嘴巴是堵不住的喔?」

高行抱头蹲下五秒钟。

「有看过高中部的BBS吗?海龙王寺邀请高行兄入社之后,上头已经在热烈讨论啰。」

由真刻意以手机在空中显示画面,让高行观看讨论热络的留言板。光是简单浏览就可以确认,明显只是胡乱臆测的讨论串排得满满的,简直达到令人烦躁的程度。

「传闻这种玩意真是随便。」

「我也不相信这种情报,报导社的宗旨是『题材要用自己的双脚收集』,因此我就像这样直接来采访了。所以,海龙王寺这个人怎么样?」

「……该怎么说,她非常特别,而且也有神秘的一面。」

暂定入社至今已经一周了,虽然不免觉得已经逐渐能掌握海龙王寺的性格,但是与她相关的疑问与谜团有增无减。

「这样吗,我真想仔细听听。要不要在这时候交换一次情报?」

高行沉思了。想更加了解海龙王寺,这样的意愿颇为明确,然而总觉得不应该在暗地里调查。如果是认识之前就算了,但海龙王寺当时是坦率以那间脏乱的社办迎接高行。

镁光灯一闪,打断高行的思绪。

「烦恼沉思的少年侧脸真不错。既然高行兄没这个意愿,那就改天吧。」

「什么?」

退让得如此干脆,免不了令高行感觉泄气。

「听到我说可以不用讲,你就会忽然很想讲吧?咪哈哈哈!」

由真发出开朗的笑声。

「上好的报导题材,如果逼得太紧就会跑掉,有时候也必须避免穷追不舍静心等候。」

「这样不就和报导社的宗旨矛盾了?」

「有吗?」由真刻意装傻。

「那么,我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你可以帮我不经意问问海龙王寺吗?」

「就算问到了,我也不一定会告诉你啊?」

「到时候是我和高行兄之间的较量吧?」

「……OK,我跟了。」

高行伸出手,由真则是轻轻一拍。交易成立。

由真再度取出手机,并且连结某个网站。没多久之后显示出来的,是一个满是英文的乏味网页,页首是GCO三个英文字。

「我想知道的,是海龙王寺的『特化领域』。」

与由真道别,回到稍微整理过的社办一看,海龙王寺不见踪影。

桌上有海龙王寺的虚拟分身——鲨鱼。鲨鱼一发现高行,就从嘴里咕噜咕噜吐出泡泡送出一封邮件,然后纵身弹跳消失踪影。

邮件内容,是乍看之下毫无意义的数字列。

是海龙王寺的暗号。

虽然说起来真的很蠢,但是最近的海龙王寺,无论是写便条纸或是以手机打邮件,似乎都喜欢使用暗号,明明不是在交换什么非得保密到家的情报也一样。高行刚开始解读十个字需要十分钟,但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不仅只需要花费数秒钟,而且用心算就能解读。但是这个技能在日常生活完全派不上用场,令高行心有不甘。

邮件的内容如下所述。

「在二十二号馆重新集合,记得带两人份的午餐。」

这是怎样?

仔细一看,刚才命令她折好的衣物,就只是随意塞进纸袋扔在地上。

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吧?如此气冲冲的高行,却还是听命前往商店购买食物,主导权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中。

名为二十二号馆的建筑物,高行不知道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用的,在过于宽广的高中部校区,有好几栋类似的建筑物。以手机检视地图,二十二号馆位于步行可到的位置,而且以简洁得不输给海龙王寺的暗号标着「理科实验大楼」。对于理科只有上过必修学分的高行来说,这是与他无缘的地方。

校内设施会依照重要程度以及使用目的设定出入权限,从可以自由出入的无色等级,到完全封锁的黑色等级共六个阶段。二十二号馆是开放程度第三高,允许自由出入但会留下记录的蓝色等级。

这里似乎是很少使用的建筑物,定时清扫的走廊阴暗而宁静。通往楼顶的门没有上锁,真难得。平常为了防盗与防止危险,楼顶几乎都是封闭的空间。

楼顶正面铺满发电草皮,正式名称是「染料敏化植物性太阳能电池」。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草皮,不过这是一种经过基因改造,会在光合作用的过程产生电力的植物,光电转换效率高达惊人的四十%,而且几乎实现完全免维修的目标。这玩意似乎还在实验阶段,在学园都市以外的地方非常少见。

从二十二号馆开始每隔五公尺,依序是相同构造的二十三号馆、二十四号馆与二十五号馆,楼顶一样铺满发电草皮。只有二十二号馆的楼顶,有一座大约高行三倍高的铁塔,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用途。夹带深谷而且辽阔的青翠草原上,并没有海龙王寺的身影。在暂定入社至今的短暂期间,高行的忍耐极限好几次面临挑战,所以不会为这种小事而生气。

楼顶角落有一间不起眼的小屋,高行心想或许就是那里,感受着脚底传来发电草皮特有的清脆触感,前往这间楼顶小屋。门是锁住的。正以为猜错的时候……

「暗号?」

门后传来这样的声音,而且还下工夫使用了变声器。忽然不见人影,擅自叫人过来,甚至还要求帮忙买午餐,结果劈头第一句话是这个?

「我哪知道那种东西,你以为你是谁啊!」

高行宛如殴打门板般敲门。

「哎呀哎呀,太生气会害得脑血管断裂喔?」

门往内侧开启,海龙王寺探出头来。

「欢迎来到第二科学社分社。」

放置紧急发电机的这间楼顶小屋——更正,这间第二科学社分社,散乱的方式和社办很像。海龙王寺似乎习惯把自己的地盘彻底弄乱。不过和社办相比,这间分社散乱的主成分不同。社办大半是书籍与标本,这间小屋则是用途不明的工具和机械零件比较多,而且有个覆盖防水帆布的诡异物体占据大半的地面,拥挤的程度无话可说。

「这怎么想都是非法占据吧?」

「这栋二十二号馆,这几年来几乎没有使用过,你应该说我在有效活用这栋剩余设备。」

「为什么要刻意使用这种地方?只要你想,随时申请得到一、两间研究室吧?」

高行从之前就有注意这件事。第二科学社社办所在的杂院,以建筑物的等级来说差得垫底。没有水和瓦斯,门窗破旧歪斜,墙壁薄得像饼干,室内保证冬冷夏热,会使用这里的也几乎都是非公认同好会,或是不像善类的狐群狗党。既然天才拥有的特权几乎没有上限,只要她有这个心,明明可以拥有更高级的社办才对。

高行提出这个问题之后,海龙王寺郑重回答﹕

「免费的东西最贵。」

「也就是说?」

「日本通过的GCO天才宪章第十二条是这样的:『契约国允诺保护天才,避免天才受到各种目的与各种形态的榨取』。换句话说,日本必须阻止赞助人独占天才的研发成果,并防止天才受到威胁与暴力——表面上是这个样子。」

「实际上不是?」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免费的特权更是如此。使用特权就等于是借钱,总有一天会被吃得死死的。」

高行有点质疑这种想法。虽然高行是以田径资优生的身分转入学园,但学园未曾提出强硬的要求。不过他自己总是抱持着必须留下功绩的意识。

「这个道理并不只适用于天才,任凭孩子予取予求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从『学园』采取的校币制度来看,应该也是显而易见。总之既然想要自由与自立,我们就必须与现行体制保持距离。」

听起来像是左翼团体的意见。

「既然你甘愿这样,我不会有意见就是了……不过这间分社是拿来做什么的?」

海龙王寺露出「问得好」的表情。

「我觉得差不多该让竹原同学看看了。」

接着,海龙王寺抓住高行从刚才就很在意的帆布一角。

「看吧!这就是我正在进行的研究!」

帆布翻开,孤傲天才少女的秘密研究就此曝光。

采访亚马逊原住民部落的记者受邀品尝顶级美食;结果端到面前的却是泥巴丸子。高行脸上就类似是这种表情。无论从哪个角度,怎么去看,高行都想不出能以哪种方式来形容这个物体,海龙王寺则是露出「你怎么看不出来?」的表情。

「总之,帮忙把这玩意搬到外面,午餐等搬完再吃。」

两人在屹立于蓝天的铁塔旁边铺上帆布,将研究物摆放在上面。分成无数组件的研究物,大部分是金属打造所以很重,而且没什么在帮忙的海龙王寺还不时喊着「再小心一点!」或是「别撞到了!」这种抱怨,所以花了一个小时才全部搬出来,搬完的时候也已经满身汗了。自从没有前往田径社之后二呙行平常就只有做简单的自我训练,所以体能有些退步。在高行躺在发电草皮大口喘气的畤候,海龙王寺坐到他的身旁,唱着肚子饿的歌打开商店购物袋翻找,连一句慰劳的话语都没有。

「嗯嗯,眼光挺不错的,我就吃这个吧。你要吃哪个?」

「我晚点再吃,先给我饮料就好。」

高行拿起整瓶柚子萝卜汽水猛灌之后活过来了。吹过楼顶的风,为流汗的肌肤带来凉爽的感觉,春天的蜻蜓横越眼前而去。

从这个楼顶,可以俯瞰田径社平常使用的操场。像这样从高处俯视,就会觉得操场挺小的。一圈四百公尺的那个椭圆形,曾经是属于自己的世界。想到这里就令高行轻声一笑。

「这么说来,我还没问过竹原同学一个问题。」

海龙王寺拿着花枝干三明治,缓慢仔细地品尝着。明明是用手抓,看起来却颇有气质,真令人不可思议。加上她的姓氏夸张,又在奇怪的细节不懂世事,或许她是某名门的千金小姐。

「你开始练田径的原因是什么?」

「没什么,不是什么帅气的原因。」

「记得你是从国小开始练田径吧?」

为什么海龙王寺会知道这件事?不过就算问了应该也没有意义。

「明明大多小孩子会喜欢像是足球或篮球等运动,但你却刻意选择田径,肯定是基于某些原因。比方说里头有心仪的女生,或是令尊逼你加入之类的。」

「不对,只是因为当时我只能练这一项运动。」事到如今,就说吧。

「我小时候胖得不得了,光是坐着就汗如雨下,手腕像是去骨火腿,甚至上厕所只能选坐式马桶,绰号是肥行。」

高行比手画脚坦承说着。已经吃掉花枝干三明治,接着拿起鸡蛋三明治(百分百蛋白)的海龙王寺,一边吃一边露出惊讶的表情。

「只要我提到以前很胖的往事,大家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好久不见的亲戚,一定会担心问我是不是身体出状况。总之因为这样,我很难交朋友,也不擅长和别人交谈或竞争。」

海龙王寺露出更加意外的表情,但高行至今依然没有朋友。或许内心最深处的部分,至今依然是那个迟钝慢吞吞的肥行吧。

没有就读都市学园的儿童,有义务接受远距教育。在儿童人数不多的高行家乡,除了远距教育,还有一个会每周固定集合儿童数次,类似儿童馆的设施。

「不过儿童馆有一个不成文规定,升上小学三年级的儿童,都必须加入运动社团。」

「这、这真可怕……」

只看运动细胞的话,应该和小学高行不分上下的海龙王寺,听到这番话之后微微颤抖。

「受欢迎的运动项目,果然是篮球或是足球,可以的话我也想加入这种社团,不过我在体育课老是负责搬器材,所以我打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这种选项。」

「然后就选田径吗?可以独自练习,又不需要和对手竞争的运动,也没有太多选择了。」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虽然完全不擅长跑跳,不过总比扯别人后腿或被当成累赘好得多,高行之所以选择田径,就是基于这种消极的理由。

「有什么关系呢,消极也无妨!」

海龙王寺把三明治送到嘴边说道:

「无所不能就等于一无所能。打造一个人的要素并非可能性,而是不可能性。尽可能碰壁,这也不做那也不做,我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只要能达到这种境界,任何人都能成为天才。不过借此获得的才华究竟到何种程度,就另当别论了。」

这番话好刺耳。如今的高行,正在后悔自己将十几年的光阴投注在单一事物,觉得自己至今所做的一切悉数没有意义。

「选择不可能性,就是把一座山削成象样的形状。选择可能性,就是把泥土堆成自己想要的形状。或许成品的外型相同,但是堆起来的山肯定比较好看。」

「你究竟是在安抚我,还是在瞧不起我?」

「我不会做那种无意义的事,只是在陈述事实。」

高行不经意回想起由真那番话。天才各自拥有「特化领域」,这到底要用何种方式判定发现?果然是在削减自己的可能性到极限而逐渐现形吗?还是……

「总觉得我内心脆弱的部分被刺激了。」

高行坐起上半身,颇为愤慨说道:

「因为很火大,我也要问问题。」

「好吧。」

海龙王寺挺起傲人的胸部如此回答,因此高行直截了当问道:

「你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特化领域』?」

海龙王寺瞬间露出意外的表情,但随即像是看透真相般瞇细双眼。

「我隐瞒『特化领域』?这种谣言,你到底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咦?谣言?没有啦,那个……」

「嗯,据我推测,应该是来自鹰嘴由真吧?」

事实被说中而造成的内心动摇,完全写在脸上。

「果然。因为她最近似乎一直在打听关于我的事情。」

「……天才的情报,似乎可以成为上好的报导题材。」

「这不是什么不能透露的秘密,所以我并不介意。但她看起来像是有必要的话会自己编题材的人,为了你好,我觉得你最好避免过度和她接触。」

一切都被她看透了。虽然对海龙王寺而言,他人的内心想法就像明天的天气一样难以理解,但她看人的眼光犀利得令人惊讶,她干脆别当天才,去当侦探算了。

不久之前,由真拿给高行看的GCO——天才管理机构的网站上,有对外公开该机构登录的天才名单。虽然只是简单列出姓名、出生年月日、国籍与「特化领域」,不过在个人情报比初生婴儿更受重视的这个时代,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情。

「简直没有把天才当人类看待,就像是动物图鉴。」

由真愉快地露出笑容。

名册里偶尔会出现「Banned」或「Incinerated」的注记。「Banned」是禁止公开,代表GCO判定该天才具有危险性而加以拘禁,并且封印知识或能力。

至于「Incinerated」则是认定该天才的存在就是一种危险,或者是曾经犯下重罪而指定必须除去的标记。在这分内容并不有趣的名单里,有海龙王寺的名字。

Name:Yatasuha Kairyu-Oji

Born:April 15, 2001 Kyoto, Japan

Branch:Unknown

「Unknown是怎样?而且只有海龙王寺是这样,明显有问题,我闻到一种阴谋的味道。你不觉得超在意的吗?」

超在意的。推测海龙王寺刻意隐瞒「特化领域」的人并非高行,而是由真。以这种意义来说,或许可以说是由真的独断见解。

然而海龙王寺断然说道:

「鹰嘴同学的推理是错的,我并没有隐瞒『特化领域』。」

她咧嘴一笑。

「看来,你对于天才的认知,与实际上大不相同。」

海龙王寺天生喜欢说明,只要高行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她就会开开心心开始述说。这样的她有点烦,然而因为她很会说,所以不知不觉就会专心听下去。

「你是以何种根据,将天才认定为天才?进一步来说,人类史上出现过无数天才,以及天资聪慧或天赋异禀的英才。二十世纪后半首度出现的天才,到底和这些人有什么决定性的差异?」

学校课程确实有教过这方面的事情。

「不就是大脑构造不一样吗?」

「是的。天才的脑部构造明显与常人不同,GCO审核天才资格时,大脑的断层扫描也是必备项目。但我并不是在讲这种生物学上的差异,这就像是在形容柳叶鱼和喜相逢的差异时,不用味道而是用鳞片数量来说明一样没意义。」

「这种譬喻我完全听不懂。」

「人们出生时拥有的就只是各种可能性,是否能让才华开花结果,端看自己的努力与周围的环境,以及运气。然而天才并非如此。天才的脑中,天生就存在着关于『特化领域』的知识。」

「天生?」

海龙王寺点了点头。

「我待在美国的时候,有一个朋友是专精于生物工学的天才,她三岁时没有向任何人学习,就开发出极具独创性的生物分解技术。」

这项发明就是垃圾站的基础理论。太奇怪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即使伟人从小就与众不同,但是这也太快了,三岁应该才刚到语言能力终于比较象样的年纪吧?

「天才首先会以万能的形式诞生,是一种因为无所不能所以一无所能的人。天才还没让『特化领域』觉醒的期间被称为蛰伏期,蛰伏期结束时进行的第一项研究或实验,会以生产用语称为『首胎』。」

大概是吃饱了,海龙王寺不再进食,把还有三分之一的鸡蛋三明治(百分百蛋白)捏在手中把玩。

「『特化领域』无法隐瞒,更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玩意,天才因为生为天才所以是天才,这也是天才的苦衷。不过只有我不能套用这种说法。」

她的语气自暴自弃,就像是陈述着昔日的失败。

「我没有『特化领域』。不对,应该说不知道。依照统计,即使再怎么晚,『特化领域』都会在第二性征出现之前觉醒,但我直到现在都没有灵光乍现的感觉。即使接受再多的检查,也查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初潮早就已经来了……」

她在最后讲了这个无谓的下流话题,严肃的气氛都搞砸了。

高行露出像是忍耐着头痛的表情沉思。

天才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该走的路。如果是以前的高行,应该会单纯认为这样不用烦恼所以挺好的,但如今他难以判断这是幸福还是折磨,也无法想象海龙王寺后续的苦恼。

有种嚼蜡无味的感觉。

明明完全没有食欲,肚子却是饱的。

「不过,我可不打算一直饰演一只不会飞的猪。」

「有什么妙计吗?」

海龙王寺鼓起鼻翼,指着帆布上的器材。

「就是这个家伙。我有预感这家伙会成为我的首胎。竹原同学,只要你愿意协助,这个计划肯定能够完成。再度请你多多关照了。」

看到她难得恭敬低头致意,自己莫名觉得不好意思。高行大口饮用汽水,并且轻声说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是不能帮忙。」

「谢谢你,感谢协助。」

海龙王寺抬起头,像是安心般露出微笑。

「我就送你这鸡蛋三明治当谢礼吧。」

「这是你吃剩的吧?而且是我出钱买的吧?」

就这样,周六结束了。

(2019/04/16)

四月的第三周,高行全心全力协助海龙王寺的研究。

海龙王寺不分早中晚随时会连络,所以还挺忙的。不过高行坚决不肯去田径社露面,也几乎完全放弃学生做学问的本分,所以即使担任海龙王寺的助手,时间依然多得有剩。

没课的周二下午,高行陪同海龙王寺一起上街。每个月的第三个周二,是海龙王寺常去的古书店「青蛙书房」更换商品上架的日子,不过好像只有更换商品,没有折扣出清的活动。

从车站前面转进某条小巷的宁静场所,就是「青蛙书房」的所在处。在上厕所都不必用纸的这座城市,刻意开设这种专卖纸本书籍的书店,而高行擅自想象应是摇摇欲坠的木造建筑的店面,实际上却是一栋白色的小巧建筑物,与其说是古书店更像艺廊。

店里也没有充斥霉味的纸本书塞满柜子的光景。流体建筑特有的墙壁与地板设置展示柜,上头各自摆放几本贩卖用的古书,以玻璃纸妥善包装,颜色与大小各不相同的古书,看起来就像是一种艺术品。室内隐约飘着香气,甚至提供可以内阅的柔软沙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舒压空间。

唯一如同预料的,就只有坐在像是玩具般的矮凳上看店,外表宛如扑克脸炸弹岩的店长。他的身体肯定有七成是以顽固和乖僻组成。海龙王寺说声「打扰了」就踏进店内,迅速物色着新陈列出来的宝物,说着「那么,今天会有什么样的邂逅等待着我?」而且眼神闪闪发亮。看到开心拿起古书的海龙王寺,店长冷淡哼了一声。

「又是你,年轻人应该把时间和金钱花在更值得的地方吧?」

接着店长以估价般的眼神看向高行。他的眼神毫不客气,与其说在观察高行是什么样的人,更像是在审核高行是否是人类。要是就这么闷不吭声,或许店长不会把高行当成人类看待。

「那个,呃,这间店好漂亮。」

「…………」

「请、请问是店长的兴趣吗?」

「……这里是我的店。」

店长逐字清楚说完之后,就缓缓转身背对高行。

「太好了,店长很欣赏你。」海龙王寺如此说着。

「这样叫做欣赏?」

「因为如果是不欣赏的客人,他会毫不留情把对方轰出去。」

「光临这间店的门坎真高……」

「对于店长来说,这里比起商店更像他的个人沙龙。古早时代,书对于庶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高价品,藏书是代表家系的品格,陈列爱书的地方就是接待客人的空间。或许现在的书正要回归为这种身分吧。」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唯一能够断言的是无论技术再怎么进步,书也是永恒不灭,我觉得这是非常美妙的事情。」

海龙王寺对自己这番话点头同意,然后继续物色古书,高行也在店里到处闲逛。比方说,放在地面的「沉思者」雕像支撑的柜子并排着五本书,从右边依序是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法文原文书、森田思轩的《十五少年漂流记》、幸田露伴的《五重塔》、樋口一叶的《比肩》、以及佐拉的《酒店》。种类大不相同,排列顺序也毫无规则可言,共通点只有一个,这些书都是首刷或前几刷的古书,不过这里是古书店,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海龙王寺大略眺望这排书之后说道:

「嗯,真是美妙的阵容,这一柜我全买了。」

她做出一点都不成熟的全包行径,至于总金额就当作没听到吧,个人认定的价值只专属于个人。高行从另一个柜子取下的,是网罗各式各样黏菌的诡异全彩图鉴。色彩与形状简直不像是世间应有的黏菌,甚至令人感受到莫名的情色感。大概历史不算古老吧,这本书的价格连高行也负担得起。

高行觉得自己挖到宝,所以也把图鉴递给海龙王寺看。海龙王寺拿起黏菌图鉴随手翻阅,说了一句「我还是喜欢真菌」,然后把图鉴还给高行。

「没什么兴趣?」

「不,没这回事,毕竟黏菌计算机也即将进入实用阶段了。不过我已经决定过,纸本书我只会看小说。」

这么说来,社办里的书籍也都是小说。既然挂名科学社,放几本学术书籍或图鉴应该也无妨才对,难道她有什么坚持或执着吗?

「因为做学问的时期已经结束了。」

海龙王寺若无其事说着。

「古老的知识只会死不复生,怎么杀都会复活的,只有『故事』。」

海龙王寺买了十几本古书,只把克利福德‧艾尔文所著的《骗局》(注:Clifforid Irving《The Hoax》)留在手边,其他的全都寄回宿舍,高行则是只买一本黏菌图鉴就离开青蛙书房。原本预定直接回到高中部继续上工,但两人都有点饿了,所以决定吃个东西再走。

「你看起来挺挑食的。」

「很遗憾,只要不是臭的或是恶心的食物,我什么都吃。」

「我也一样。那你平常都是去什么样的餐厅?」

「我几乎不会在外面吃饭,我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

「所以都是自己下厨或是吃宿舍伙食?」

「不,都是叫外送,主食算是披萨。」

她刚才买东西也是毫不手软,她到底多有钱?

「你迟早会弄坏身体的。」

「哈哈哈,这么说来,之前就有人说我可能有高血脂症。」

「一点都不好笑!」

「忍耐不吃爱吃的食物,逼自己做家事累积压力,这样称得上幸福吗?人生苦短,最重要的是生活质量。」

「真心话呢?」

「老实说,像是洗碗盘之类的事情有够麻烦。」

「我就知道是这样!」

拌嘴的两人沿着站前道路前进。这附近是高中部周边最热闹的学生街,但是不喜欢街上气氛的高行几乎没有来过,他整年只过着来往于学校和宿舍的生活。

没有人孔也没有电线杆,宽敞整洁的道路;管理得井然有序的区块;看起来只像是超前卫艺术,尚未完工的流体建筑;浮在空中的无数广告屏幕;宛如图画描绘的未来都市。明明各方面充实无比,却莫名欠缺现实的味道。现在时间还早,路上没什么行人,所以这种感受更加强烈。

「会吗?这座城市虽然没什么历史,不过很深奥。」

有道理。感觉这座城市像是虚假的膺品,只是高行的个人主观。总是戴着这种有色眼镜,肯定会看漏许多细节,比方说「青蛙书房」就是很好的例子。如果不是海龙王寺带领造访,高行肯定直到最后都不知道这间书房的存在,感觉至今似乎遗漏了非常多的东西。

「不用太悲观,从现在开始逐一认识就行了。」

「就算你这么说,也只剩下半个月了。如果早点发现,事情或许就会有所不同吧。」

海龙王寺凝视着轻声说出感想的高行。

「啊,对了。」

她轻声说完之后忽然转向。

「附近有一座公园,那里经常有贩卖食物的摊子,不过每次都大排长龙害我放弃。如果是这个时间,或许就不用排太久了。」

离开站前道路,沿着平缓的坡道往下走,随即就看见公园的绿地。进入公园,旁边就停着以橘色箱型车改造的路边摊。依照海龙王寺的说明,这个摊子的双胞胎兄弟总是一边拌嘴一边做生意,贩卖的东西会依照季节改变,现在贩卖的是名为次世代鲷鱼烧的食物,而且生意兴隆。总之可说是掌握学生爱尝鲜心态的商品。

海龙王寺购买无糖豆沙鲷鱼烧,高行则是购买味噌起司鲷鱼烧。规模不大的公园正中央有个大喷泉,配合立体影像展现着幻想风格的水幕,不过没有其他游客欣赏。

两人决定找个有草皮的树荫坐下来吃鲷鱼烧。

海龙王寺吃了一口就开始抱怨。

「好难吃!」

「我的还不错。」

虽然还不错,但是再怎么样也不能算是鲷鱼烧。

「要交换吗?」

「免了。」海龙王寺摇了摇头。

「竹原同学,你觉得什么是充实?」

高行也已经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话题了。这种时候的海龙王寺,并不是在期待正确答案,只要毫不掩饰,基于直觉回答就行了。

「所谓的充实包含各种层面吧?比方说享受好吃的鲷鱼烧,就无疑是一件充实的事情。」

「没错。不过吃到难吃的鲷鱼烧也是一种充实吧?我认为充实和选项数量成正比,即使再怎么富有,拥有再优秀的才华,如果只有一种既定的生活方式就没有意义了。自己任何一个想法,都会使得人生变得更加充实或单调,以这种论点来看,我可以说是过着非常充实的人生,不过充实过头有点困扰就是了。」

海龙王寺一口口吃着鲷鱼烧,一边抱怨着果然很难吃一边问道:

「竹原同学,你至今过着充实的人生吗?」

「这个嘛……很难说。」

相信田径就是自己人生道路的那个时候,高行没有思考过其他选择,毫无迷惘面对未来。明明至今也一样别无选择,眼中所见的景色却完全不同。

海龙王寺说道:

「竹原同学,你喜欢田径吗?」

这是一个宛如看透内心的问题。如果能够以言语表达,就用不着那么辛苦了。

所以高行借用了海龙王寺的说法。

「不喜欢也不讨厌。唯一能够断言的是——如果继续待在这座学园,我一定会变得讨厌田径。我觉得这是非常不应该的事情。」

海龙王寺说完「这样啊。」点了点头,再度咬了鲷鱼烧一口,然后轻声说道:

「不过,这还真难吃。」

吃完鲷鱼烧之后,海龙王寺阅读《骗局》,高行则是阅读黏菌图鉴。海龙王寺似乎偶尔会像这样待在公园看书。高行几乎是第一次在户外打开书本,今天经历了好多初体验。

不过虽说是看书,但他看的是黏菌图鉴,盯着色彩缤纷的黏菌看三十分钟,眼睛就开始冒金星了。看向海龙王寺,她就像是把书贴在鼻尖般专注阅读。

「那本书是什么内容?」

「依照某位假画画家的真实事迹改编的小说。」

「假画?仿冒的意思吗?」

「对。他明明拥有高超的才华,却依然绘制许多仿冒真迹的画作,你觉得为什么?」

「不知道……因为没有他想画的题材?」

高行随口回答,但海龙王寺意外表达认同之意。

「我也这么认为。这只是我个人的想象,不过他或许曾经能够随心所欲画出任何东西,既然什么都能画,换个想法就是很麻烦。一般人下意识选择或抛弃的题材,都必须逐一思考检讨。」

高行回想起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的话题。路面的小石头应该很悠哉吧,会在不知不觉之间从坡道滚落,只要任凭摆布就可以抵达该抵达的地方。不过有些人没办法这么做。

「他应该也很聪明。无论画什么题材,都可以在作画之前知道结果。知道会发生什么问题,知道花多少时间能画到何种程度,知道即使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胜过这个领域的天才。」

忽然间,高行脑中浮现灰冢径自展现的阳光笑容,以及宛如从地面弹起的有力跳跃。高行心想「你别冒出来」并赶走这幅光景。

「就算这样,也不构成可以仿冒的借口吧?」

「没错。他后来金盆洗手,逐渐开始创作属于自己的画作,但好像没什么名气就是了。」

「还真是绕了一大圈远路。」

「会吗?他必须仿冒别人的作品,才能成为真正的画家,至少他肯定没有后悔自己曾经是假画画家,我想要如此相信。」

「……好艰深。」

「你说得对,就像人生一样艰深。」

高行向后仰躺在草皮上。

今天从早上就是好天气,阳光从树梢之间洒落,身上被阳光照耀的地方暖呼呼的,这时候再来一阵清凉的微风真的很舒服。

像这样躺着,眼皮就越来越沉重了。这几天从早到晚都跟着海龙王寺跑,所以有点睡眠不足。

高行无法承受眼皮的重量闭上双眼,树叶摩擦的沙沙声轻柔传入耳中。

短短几分钟,就完全任凭意识远离了。

像是有虫在爬的异样感从右脚传来,使高行的意识清醒了。想说发生什么事情而睁眼一看,海龙王寺整张脸几乎要凑到高行的右脚,使得高行瞬间闭上眼睛。

安抚惊慌的内心之后,高行试着缓缓微张双眼。海龙王寺卷起高行的裤管,像是医生进行触诊一样,以不强不弱的力道触碰高行的右脚。长长的秀发若即若离,带来酥痒的感觉。她的手指缓缓从脚踝移动到膝盖。

——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

若即若离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陶醉,甚至像是随时会朝高行的脚咬下去。而且她胸前夸称质量远高于标准的双峰,正毫不避嫌压在脚上。正如前面所述,高行虽然喜欢臀部,但绝对不是讨厌胸部,所以在一时之间的混乱消失之后,情欲就像是填补空隙般宣泄而出。高行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当她冰凉的指尖沿着肌肉游走,就令高行不由得差点叫出声音,只能像是遭遇色狼的少女绷紧全身。为什么自己会遭受袭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在高行思绪乱成一团的时候,海龙王寺采取了更加大胆的行动。

由于裤管无法卷到膝盖以上,她强行把手伸进来,将手心平贴在高行的大腿内侧。自从不用再换尿布之后,这个部位就未曾被其他人,何况还是被女性摸过。而且光是触碰还不满足,她还反复来回抚摸轻捏,并且继续往上摸。

忽然发生的煽情场面,使得正值青春期却从来没有机会活跃的竹原小弟,像是要掌握这个好机会般开始不安分。心脏立刻赞同小弟的举动,无视于脑袋的阻止,持续将血液送到下半身。

不妙,这样下去的话,会被海龙王寺发现小弟进入应战状态。虽然高行如此心想,但如果现在才抵抗,不就会被看出自己抱持非分之想吗?明明自己没有做任何错事,反倒还算是受害者,高行却大为慌张——就在心想万事休矣闭上眼睛的时候,伸进裤管深处的手迅速抽离了。

海龙王寺在最后,就像是意犹未尽般轻抚脚胫,将卷起来的裤管放回去,然后若无其事继续阅读《骗局》。

让内心平复下来、让小弟解除武装,并且假装不经意清醒,这段过程总共花费将近一个小时。高行决定暂时将这件事收在内心深处。

(2019/04/17)

在协助海龙王寺的这段日子,高行也持续与鹰嘴由真进行密会。

有时候以电话,有时候以邮件,有时候约在社办杂院后方,有时候则是在学校餐厅一角交换情报,像是关于「特化领域」的细节,或是正在进行的研究内容等等。虽然高行非常清楚付出远胜过收获,但由真不知道从哪里收集而来,各种杂乱又诡异的传闻非常吸引人。高行的说话技巧严重不足,如果没有由真提供这些有趣又奇怪的话题,或许会不知道要和海龙王寺聊些什么。

这种症状,名为由真依赖症候群。

在公园发生那个事件的隔天,高行谎称有事情要忙,提早结束放学之后的协助工作。虽然海龙王寺有所不满,但是昨天才发生那种事情,使得高行没办法直视海龙王寺的双眼,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高行连续两天来到很少前来的城市。感觉自己暂定加入第二科学社之后,生活模式就被搞得乱七八糟了。

学生电影院「华光戏院」离「青蛙书房」很近,位于一条杂乱小巷的尽头。这里似乎是只播放学生自制电影的电影院,只要付一次门票的钱,就可以一直待在里面看电影。虽然令人觉得是一个非常适合打发时间的地方,不过这里播放的是学生电影,是灌注多到不行的时间加上半桶水的热忱而问世,受到诅咒的青春产业废弃物。要是不经思索买票进来看,别说是打发时间,反而会被里头的电影打发走。

也因此,「华光戏院」总是门可罗雀。高行向柜台玩着手机游戏的大姐姐支付入场费,然后进入「华光戏院」。铺着红色地毯的大厅阴暗冷清,盆栽、看似坚固的椅子、自动贩卖机和发送电子传单的机器,以极为散乱的方式排列在墙边。

高行打开隔音门,总共约有两百个座位的剧场,大致环视也只有屈指可数的观众,其中位于很前面的某个座位,有个家伙正在举手高声呼唤。在电影院大声喧哗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但是只有在「华光戏院」不会有人在意这种事,因为这里没人在认真看电影。「华光戏院」真的是颜面扫地。

高行注意着阴暗的脚边接近过去。

「高行兄,你有够慢的,我都快无聊到死了。」

「既然这样,就不用约在这种地方见面吧?」

高行叹了口气,坐在鹰嘴由真左边的座位。

「就像是在电影院密会的硬派侦探与情报贩子,这种状况不是很常见吗?我一直很想尝试一次。」

由真说完露出笑容。虽然由真或许是情报贩子,但高行既不是侦探也不是硬派,高行只轻声说着「这样啊」就把目光移到大屏幕。半裸男女正在白色的房间里使劲互丢各种蔬果,屏幕上持续播放这种奇特的行径。不知道该说演员不会演还是运镜手法笨拙,也可能两者皆有,总之能够让观众看五秒就认定很无聊的影片也很厉害。

「今天是我先攻,所以从报告开始。」

反复密会之后,交换情报的程序自然而然就会定型。首先由先攻的一方提出新情报,后攻再依照自己所知的范围提供相关情报,下次就更换先后顺序,以相同方式交换情报。

由真取出手机进行操作。虽然这也是电影院禁止的行为之一,但其他观众并没有告诫劝阻。

「我试着调查海龙王寺至今参与过的研究,想说可以从中预测她的『特化领域』。」

由真点头示意,以手机显示好几段影片。浮在空中宛如巨大甜甜圈的建筑物,会讲话的三花猫,打碎多少次都会宛如影片倒带般复原的玻璃杯——每种都是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超越人智范畴的「天大玩意」。

原来如此,确实只有天才研发得出这种成果。

「至今和海龙王寺有关,并且推行到出现成果的研究有九项。虽然还是没办法全部查出来,不过好像命名为『九大结晶』,几乎已经成为一项传说了。」

「九种吗……」

「对,九种。不过这些结晶都是和其他天才合作,或者是改良现有技术的成果。哎,光是这样也非常惊人就是了。从头到尾都由海龙王寺亲自完成的研究,或许并不存在吧?」

「——虽然不是研究,不过作品的话应该有。」

「什么意思?」

高行说明了关于《超机动战记艾特利翁》这本轻小说的事情,也说明自己阅读这本小说时经历的神奇现象。由真深感兴趣点头说道:

「哇……如果有这种玩意,我务必要拜读一次。下次带来吧。」

「不,那本书禁止外借。应该吧。」

「小气鬼!」

由真啧了一声合起手机。

「不过,这只像是随兴完成的『小游戏』吧?所以高行兄正在协助的研究——就是『海龙』海龙王寺八叶的处女作了。」

听她这么说,就觉得自己也位于海龙王寺人生的重要分歧点。天才用来让「特化领域」觉醒的研究——记得叫做「首胎」。

由真双手抱胸歪过脑袋。

「不过,海龙王寺为什么现在才提起干劲?应该是基于某种契机吧?高行兄,你心里有什么底吗?」

「我?怎么可能,当然不会有。」

「是吗……」

由真露出纳闷的表情。

「说不定,海龙王寺喜欢高行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你不这么认为?」

「…………」

这真的是荒唐至极的假设。连唯一可取之处都失去的我——不可能妥善经营细腻的恋爱情感,木讷到连一个帅气笑话都说不出来,却只有脑中的妄想强而有力,世界上哪里有女孩会主动喜欢这样的我?有的话麻烦带来给我瞧瞧,而且这种怪胎我也不敢领教。高行如此心想。

忽然间,颇有年代的喇叭传出女性娇滴滴的叫声。朝屏幕一看,剧情不知何时进入亲热场面了,原本半裸的男女已经全裸,沾满果菜汁的躯体扭动交缠在一起。往观众席看去,一对像是国中生的情侣正毫不害臊接吻。高行愤慨地说了一句「好蠢」。有时间创作这种影片,还不如专心向学。有体力看这种影片,还不如致力于社团活动。风纪已经紊乱到这种程度了,啊啊,令人不胜唏嘘。

「跳舞的人是傻子,看的人也是傻子,用不着讨论谁比谁好,倒立也无妨,像毛虫躺在地上也无妨,跳得难看当然也无妨。」

直到这个时候,高行才终于发现由真似乎是在激励他。

「虽然我没办法跳得好看,不过还是像这样拥有常人的幸福。现在的高行兄只是径自耍帅,一个人裹足不前。这样不空虚吗?你想交女朋友吧?」

由真有一个刚交往三个月的男朋友。高行只看过由真的男朋友一次,虽然称不上英俊挺拔,不过是一位态度和蔼,宛如会散发阴离子的大学生。回头审视自己的孤独,就会忽然觉得一阵心酸。

电影的亲热场面终于进入佳境,刚才被西红柿砸中而故障的电视喷出火,白色的房间被火焰笼罩。在熊熊燃烧的室内,全裸男女激烈交缠,国中生情侣的妨碍风化行为也更加火热。高行正想找人拿灭火器过来的时候,由真不经意让自己的手,和高行放在扶手上的右手相迭。

她稍微把指甲留长的指尖,在高行的手背画圈圈。

「什、什么事?」

「我来当你的女朋友吧?」

「……你有男朋友吧?」

「那如果我和他分手,你愿意让我成为女朋友吗?」

甜美得不像由真会发出的声音却非常适合她,令高行背脊发麻。

「我不需要那种玩意。」

这是谎言。高行当然想交女朋友。不过男女交往应该是更加循序渐进,有所规划,类似仪式的一种行为。奶奶也是这么说的。至少不可以是「天上掉下来一个礼物」这种顺其演变的状况。高行将散漫的精神力集中,用力推开由真。

由真打退堂鼓并且咧嘴一笑。

「坦率一点吧,我知道喔,高行兄一直独自努力到现在,所以稍微休息一下也无妨的。现在的高行兄需要『疗愈』,应该交一个温柔的女朋友,用满满的爱当作处方。即使你现在不够帅气,也肯定有人喜欢你。」

这番话从由真口中说出来,就非常具有说服力。但高行把狭隘如窄巷的人际关系审视一遍,也找不到可能符合的女性。

「没那回事,像高行兄这样总是逞强的人,一旦露出软弱的模样,将会有惊人的破坏力。有些女生最不会招架这种状况了,会觉得这个人需要我,我一定要保护这个人才行。」

对于由真毫无根据的这番发言,高行只轻声回答「好蠢」。

(2019/04/18)

学园都市高中部的学生人数大约三十万人,虽然数字看起来很假,不过是事实。假设一班有四十名学生,三十万名学生就要分成七千五百班,至少需要七千五百名导师与七千五百间教室,这么一来有多少钱和土地都不够用。

因此,高中部并不是采用分班制度,而是类似大学的形式。高行刚转学进来的那段时间,每到下课时间就会在校内徘徊找不到去处。个人置物柜井然有序排满走廊的光景在校内随处可见,学生经常以「邮筒巷」或「冰箱巷」这种四方形物体的名称来形容。

有些学生绝对不使用这些由校方管理的个人置物柜,也有学生毫不在意,高行是后者。

一时兴起久违到教室上课,但周四满满都是不擅长的理化课程。耗尽精力好不容易撑过来的高行,为了放课本而来到灵骨塔巷。以手机解除电子锁打开置物柜时,高行停止了动作。

置物柜小门的背面,有一个安装小镜子的地方,海龙王寺的鲨鱼分身就黏在上头。鲨鱼以惺忪眼神看了高行一眼,送出邮件之后就宛如融化般消失。

邮件内容是暗号,这已经司空见惯了。然而即使如此,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海龙王寺怎么把邮件藏在上锁的置物柜里。难道对于海龙王寺来说,这种程度的电子锁,就像拉门的纸一样不构成任何阻碍?交情再好也要遵守礼仪,同为家人也要尊重个人隐私,看来应该要好好令她认知这个道理。

由于思考着这种事,解读暗号的速度慢得难有进展。今天折腾一整天的脑袋,决定以劳动基准法为挡箭牌罢工。

「脑袋不灵光了……367×16是多少?」

「5872。」

一股气息拂过耳际,令高行不禁尖叫。

连忙转身一看,大概是高行的反应点到笑穴吧,有屋正拼命忍笑。今天的运动服穿着依然很适合她。

「吓到了?」

「那还用说……」

「你在做什么?」

「解读暗号。」

「暗号~?」

有屋歪过脑袋。

「男生就是喜欢这种东西耶。」

「是小孩子喜欢吧?」

高行试着以5872解读暗号。

「喔、正确答案。」

「嘿嘿嘿~我以前就很擅长算术喔!」

有屋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但高行不记得有屋的数学成绩特别好,反而还曾经听她说过「数学不及格,完蛋了~!」这种话。或许她真的只擅长加减乘除的算术吧,真遗憾。

自从海龙王寺闯入教室之后,这是第一次像这样和有屋当面交谈。

有屋像是抓准时机问道:

「你说的暗号,是海龙王寺同学给的?」

她似乎已听说高行暂订加入第二科学社一事。

「嗯,是啊。」

「今天我社团不用练习,所以想说找你一起到处逛逛再回去……」

高行犹豫片刻之后说道:

「抱歉,改天吧。」

「改天是哪天?你不是快要离开学校了吗?」

高行即将离开学校的消息,由真已经在上周得知,所以如今任何人知道也不奇怪了。不过以这种形式让有屋知道是一次败笔,果然还是应该亲口告诉有屋才对,这样才叫做朋友,这样才合情合理。

有屋轻拉自己的运动服衣角说道:

「……为什么要离开?」

这是高行曾经自问好几次,并且已经得出明确答案的问题。

不过真要化为言语,还挺困难的。

「比方说,要是夫妻离婚,其中一人就会搬离原来的家吧?就是这么回事。」

「咦咦?阿行离婚了?原来你结过婚?我怎么没听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是在举例,举例。已经断绝来往却一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以精神卫生来说不太好,所以我要离开。」

高行认为这是很中肯的说明。不过总觉得在化为言语时,就加入某些欺骗或瞒混的要素。

「阿行别离开,改由对方离开不就好了?」

「这我办不到。因为是我借住在这个家,是对方答应让我住进来的。」

「就算分手,也不一定要讨厌彼此吧?有很多情侣在分手之后还是好朋友啊?」

「虽然已经分手,但我无法忍受原本的情人和其他异性打情骂俏。我就是这种小家子气的人。」

反复举例过头,逐渐搞不懂现在是在讨论什么了。

有屋依然想要试着反驳,但高行对她说道: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这句话冷漠而且无从挽回,甚至不像是出自于自己的口中。明明有屋如此关心,就不能再说得委婉一点吗?然而讲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有屋低下头,以女生来说有点短的头发,遮住双眼周围的神情。

「这样啊……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就没办法了。」

她的嘴边隐约浮现笑容。

「不过,好希望你在下定决心之前找我商量一下。虽然我不像海龙王寺同学那么聪明,或许完全帮不上忙,即使如此——」

有屋只说到这里。并且在下一瞬间,做出超乎想象的行动。

她猛然抬起头,朝着旁边的置物柜,施展一记宛如炸弹的头槌。连哭泣的孩子都会吓呆的巨大声音响遍灵骨塔巷,巷子里所有人停下脚步看向有屋。

「怎么回事?是地震还是打雷?」「那不是竹原吗?」「他旁边是美月……」「竹原不是被海龙吃掉了?」「听说是他反过来吃掉海龙。」「连有屋同学也……」「为什么都是竹原吃香?」「不可原谅。」「杀!」……

局外人给我闭嘴。

「喂、喂,没事吗?」

「呜呜……」

有屋抱头蹲了下去。

挨了这记头槌的置物柜,像是陨石坑一样凹陷下去,这样当然很痛吧。一阵子之后,有屋以缓慢的动作站了起来。

「……我想稍微思考一下,我先回去了。」

她转过身去快步离开。

「有屋!」

高行不由得叫住她,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有屋扔了某个东西过来。

「送你。」

反射性从空中接下来的这个东西,是装在小包装里的糖果。

高行交相看着手中的糖果和有屋的脸。

「——谢谢。」

好不容易说出了这句话。接下来已经无须言语了。

有屋轻轻挥手示意,宛如跳舞般转过身去,从转角处离开高行的视界。消逝静止的时间回归,灵骨塔巷的人们再度开始移动。

双脚依然钉在原地的高行,想要打开包装却总是失败,最后甚至动用牙齿,才把有屋给他的糖果送进口中。

薄荷味令鼻腔深处一阵冰凉。

来到二十二号馆的楼顶,海龙王寺像是久等般跑了过来。

「买的时候有碰到问题吗?因为种类很多,或许你会有点难以分辨吧。」

「……什么事?」

「居然问我什么事,暗号确实有交到你手上吧?」

从海龙王寺肩膀浮现的分身,就像是予以肯定般瞪向高行。由于无预期遇见有屋,所以高行完全忘记了。海龙王寺的暗号内容是「零件不够,帮我去工学部的福利社买」。

「抱歉,我忘了。」

海龙王寺明显露出「你这家伙真没用」的表情。

「算了,并不是今天一定会用到的零件。别发呆了,快来帮忙吧。」

这一天,高行丝毫无法集中精神,不过作业一如往常顺利进行。

换句话说,他的工作根本就不需要注意力,顶多就是依照海龙王寺的指示,把右边的东西搬到左边,或是把高处的东西拿下来,心不在焉凝视海龙王寺忙得团团转的时间长得多。

「帮我拿扳手。不,不是那把,是24号那把。」

「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海龙王寺真是勤快。明明运动细胞差得令人绝望,平常不喜欢拿比罐装咖啡重的东西,但如果是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就会不惜投注所有精力,对于这个不明研究物体的热诚尤其异常。在高行没有前来帮忙的时候,她似乎也整天窝在楼顶小屋,不分昼夜进行着作业。生活作息不规律至极,头发翘得像是被台风扫过一样夸张,也经常冒出像是病人的巨大黑眼圈。

海龙王寺宛如被恐怖的讨债集团逼到绝境,以负担明显过重的步调进行研究。天才明明完全不用修习学分,所以时间要多少有多少,很难理解她为什么要赶工到这种程度。

无视一切专注进行组装作业,使得在一周之前看起来只像是散乱零件的研究物,开始呈现出某种程度的完成形了。海龙王寺正在大口饮用名为「环保推土机」的超诡异补给饮料,高行站在她身旁看着目前的成品。

如果要以现有的事物来形容,这玩意类似某种鱼类的骨骼标本,大约是成年人横躺下来的尺寸。看似背脊的主轴部位是钢铁打造,肋骨是铝制骨架,内脏部位塞满用途不明的各种机械取代。旁边陈列着一排微微透明的翡翠色零件,大概是最后的组装组件。这些零件以神秘的材质打造而成,硬如金属,轻如塑料,而且宛如橡胶充满弹性。

「这是什么?」

「这是在空中悠游的鱼。」

看来这是鱼的骨骼标本没错。

「在空中?悠游?这玩意能飞?」

海龙王寺点头表达肯定之意。然而眼前的骨骼标本,没有用来产生动力的马达或引擎,也没有用来产生推力的螺旋桨或喷嘴,还没装上去的零件,也找不到能产生升力的翼型装置。

高行以敏锐的观察力,一针见血指摘这一点。

「这个笨蛋!」

海龙王寺随即爆发了。或许是睡眠不足加上疲劳,使得她各方面的控管能力下降吧。

她用力抓乱自己的长发,像是无法忍受饥饿的熊四处走动。

「鱼的屁股有喷射引擎吗?有哪种鱼的鼻尖长了变速螺旋桨!你在瞧不起鱼类四亿八千年的历史吗?真是的,不准讲这种不识趣的感想!别令我失望!」

「为什么非得被你说成这样……」

无视于高行的叹息咆哮一轮之后,海龙王寺终于冷静下来,并且从制服口袋取出一个美丽的物体。

那是曾经在散乱至极的社办里失踪,并花费三个小时寻找的透镜状物体。在户外看到这个物体,会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似乎并非基于光线反射,而是物体本身的颜色就无止尽变化着。

「实验机的骨架已经组装完成,所以今天终于要安装这个玩意了。」

还来不及再度询问那是什么东西,海龙王寺就蹲在实验机前面,一边进行作业一边说明。

「这玩意本身只是效率很差的运算装置,不过依照使用的方式,可以在某种程度的机率范围进行操纵。我花了三个月制作这玩意。」

「喔喔,那还真厉害。」

「你肯定没听懂吧?不准假装有听懂。」

海龙王寺瞪了高行一眼,然后高举喝剩一半的补给饮料。

「这里有一瓶补给饮料,温度是常温。只要没加热就不会沸腾,反过来说,沸腾的补给饮料,会慢慢冷却恢复为常温。」

虽然觉得把补给饮料煮沸不太好,但问题不在这里。

「这个现象是依据热力学第二定律,这可以说是著名过头的著名物理定律。不过这个定律其实只证明了一半。只是因为至今实验过几万几亿次都不例外,所以姑且认定是正确定律。严格来说,无法断言常温液体不会忽然沸腾,也无法断言沸腾的液体迟早会冷却,只是可能性非常低。这个运算装置,可以撼动这种趋近于零的可能性,所以借用马克斯威尔的恶魔,命名为『恶魔之眼』。」

「换句话说,这颗『眼睛』是用来烧开水的装置?」

「也可以这么说。就是这个意思。这玩意周边会发生平常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比方说响起奇怪的声音,明明没有水气却完全湿透,或是移动到伸手构不到的地方,记得吧?」

夹住两侧脸颊的大腿触感在脑中鲜明浮现,使得高行心领神会说道:

「所以只要巧妙利用,肯定也可以飞上天空吗?」

「如果只靠这个玩意,顶多只能像气球一样浮在半空中吧。」

所以就像是鱼鳔?高行双手抱胸叹了口气。

「搞不太懂究竟厉不厉害。」

海龙王寺发出开心的笑声。

「对,这是一个令人搞不懂的玩意,不过是世界唯一的珍贵宝物。」

虽然搞不懂,不过既然海龙王寺看起来很开心,高行就觉得无所谓了。这条机器鱼究竟要怎么飞,他也纯粹对此抱持着期待。「恶魔之眼」并不是安装在实验机头部,而是以鱼类来说位于中段的胸鳍位置。

「这样就行了。」轻声说完起身的海龙王寺,一个站不稳差点跌倒,高行连忙伸手抱住海龙王寺。最初被摔的时候,以及被迫让她骑在肩上的时候都有想过,这种柔软与弹力究竟是如何兼具,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抱歉。唔,终究是睡眠不足了吗?」

「不,不提这个……」

高行察觉到某件事,把脸凑到海龙王寺的面前。

「怎、怎么了?我的脸上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

不知为何,海龙王寺脸颊泛红而且有些羞涩。

高行把脸凑得更近,让鼻子发出吸气的声音之后说道:

「你是不是……有点臭?」

冰冷坚硬的金属板手,重重打在高行的右脸颊。

「我承认刚才的发言有不当之处,不过就算这样,哪有人会直接拿工具就砸?」

一个不小心就会出人命。高行瞪着正前方的富士山提出抗议,每次开口就会令右脸颊刺痛。

「所以我刚才不是一直道歉了吗?你也真够计较了。既然难得来到澡堂,这种小事就付诸流水吧。」

分隔男汤和女汤的严峻柏林围墙另一头,传来海龙王寺略带回音的声音。

她大概认为这个譬喻很不错吧,但是一周没洗澡的家伙,到头来根本就没有发言权。即使是埋首进行研究,一周也太夸张了。如果想要得到正常的发言资格,就该把身上的污垢彻底洗掉再说。

每天洗澡是文明人的义务。钟爱洗澡的高行愿意如此高声疾呼。

「要把身体好好刷干净,才能泡进浴池啊。」

「吵死了,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真是的,你是我母亲吗?」

高行与海龙王寺,来到学园都市仅存的一间澡堂。虽然高中部就有好几间可以自由使用的淋浴室,但海龙王寺耍赖表示要洗就要到宽敞的浴室洗,所以两人专程来到城市。海龙王寺似乎是这间澡堂的常客。

不知道是因为时间还早,还是现在的澡堂都如此冷清,男汤只有一位宛如海带泡在浴池里的老人,以及应该是这名老人孙子的小男童,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客人。

女汤那边似乎也一样,除了海龙王寺刷洗身体时哼歌的声音之外一片寂静。

「唔,胸部底下长汗疹了。」

「用不着报告。」

高行仰望头顶高处天窗射入的阳光照亮的袅袅蒸气。

「不过,没想到学园都巿还有这样的澡堂。」

「因为和市中心比起来,这里比较保留旧稻媛市的街景。」

海龙王寺果然记得这里改造为学园都巿之前的市名。

盆地山麓是宛如梦想光景的未来都市,「青蛙书房」和「华光戏院」都位于这个区域。越接近盆地中心,市容就会越显差异。虽然比不上瑞穗庄,却散发厚重历史气息的木造建筑;擅自闯入似乎会遭天谴的神社;生锈得面目全非的红绿灯;以及铁卷门极为显眼的商店街等等,风格耐人寻味的昭和遗物接连展现在面前。由于得转搭公交车才能抵达这里,所以明显看得出来,新市区是围绕着盆地底部的旧稻媛市建造而成。澡堂「伏见汤」就刚好位于新旧市容的界在线。

由于出游或购物等活动,大多可以在新市区解决,所以没有学生会刻意来到这里,海龙王寺的行动范围广得令人意外。高行在一瞬间心想,如果有海龙王寺相伴,或许可以过着颇为有趣特别的生活,要继续留在学园也无妨。

不,还是办不到。这等于是在扼杀自己。

高行让身体沉入浴池超过鼻头细细思索的时候,隔壁传来舀水冲身体的声音。终于把身体洗干净进入浴池的海龙王寺,发出「呼哇哈~」的怪声。

「好舒服的热水,我深深庆幸自己生为日本人。竹原同学,你知道吗?洗澡不只是促进身体健康,还会让脑袋变聪明。澡堂万岁,人生万岁。」

「既然这样就给我每天洗。你这阵子也没什么睡吧?把自己逼得这么紧,身体迟早会垮的。」

浴池远处忽然飘来一颗看似美味的桃子,原来是小男童只露出屁股浮在水面。高行轻戳圆滚滚的屁股,小男童随即呀呀大笑逃走了。

海龙王寺以极为悠闲的语气说道:

「虽然你说得正确至极,但是没时间了。」

没时间是什么意思?那条悠游于天空的鱼,预定要用来参加比赛或是发表会吗?

「不是那个意思……不是因为那样,是因为你。」

「我?」

「你在这项研究,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在这个月完成……」

「虽然是有帮忙,但我只有做一些大家都能做的事情吧?」

「……我说过,我非常胆小……」

海龙王寺越说越小声,听不到她最后说了什么。

不好的预感。

「喂!你该不会睡着了吧?」

没有回应。就在心想这下子大事不妙的时候,刚才的小男童轻戳高行的肩膀。笑咪咪的他,脸上满是天真无邪的恶作剧心态。高行点了点头。

「好,交给你了。她是胸部很大的姐姐,一眼就认得出来。」

小男童像是海豚般从浴池起身,咚咚冲出男汤。

一阵子之后,响起女汤拉门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咪啊!」这种像是猫被踩到尾巴的尖叫声响遍浴场,又经过一阵子之后,小男孩哈哈大笑回来了。似乎是拿冷水泼她的样子。

「干得好,等等请你喝咖啡牛奶。」

高行用力摸了摸小男童的头,然后朝女汤说话。

「醒了吗?」

「……嗯,清醒到无可复加的程度。」

虽然声音听起来还有点睡意,但应该不可能再度睡在浴池里。

「我先出去了。你泡暖身子之后就出来啊。」

高行留下这句话之后离开浴场。以复古的商用体重计量体重,迅速穿上衣服,遵守约定请小男童喝咖啡牛奶之后,高行走到外头一看,并没有看到海龙王寺的身影。他只好做起无谓的伸展操,但海龙王寺迟迟没有出来。

高行拜托体型像是日式镜饼的柜台阿姨进去看看,一分钟之后,海龙王寺像是冷冻鲔鱼一样被拖出来,而且身上只围着一条浴巾,丝毫没有女性应有的矜持。

「她瘫在按摩椅上了。」

用喊的用打的都叫不醒,看来几乎不省人事了。

「你要帮她穿衣服吗?」

阿姨发出「唔嘻嘻嘻」的笑声,脸上浮现下流的笑容。

原本预定简单吃点东西之后继续上工,不过帮意识模糊软瘫无力的海龙王寺穿衣服花了不少时间(当然是请柜台阿姨帮忙),背着海龙王寺搭公交车返回高中部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泛着暮色的操场没什么人,只有虫鸣嘹亮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海龙王寺又轻又软。原本以为女孩又轻又软只是处男的妄想,实际上似乎不是如此。但是也只有在一开始感受到幸福的心情,高行没想到背着完全脱力的人是这么辛苦的事情,即使很轻,手臂也开始麻痹了。海龙王寺湿润的头发贴到高行的脸颊。

「差不多该起来了吧?」

「唔咪……」

「你真的睡着了?」

「呼咕!」

「你啊……」

对话也随着叹息停止了。明明刚洗完澡,汗水却已经流满全身。回到社办之后得让海龙王寺稍为休息,如果她自己没办法回家,还得送她回宿舍才行,光是这样应该就是一项大工程了。

高行背着海龙王寺,以慢如乌龟的脚步横越操场到一半的畤候,看到校舍那边有一群人接近过来。看起来宛如战队特摄影集低等战斗员的黑底红条纹运动服,远远望去就非常显眼。高行房间衣柜深处,也沉眠着相同款式的运动服。

是田径社。

「这不是高行吗?」

带头的高瘦男性察觉之后,随着响亮的脚步声接近过来,是灰冢。其他社员似乎也有发现高行,但除了灰冢以外没人靠近,只是以僵硬的表情看向高行——哎,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哟,你在做什么?」

高行默默以下巴示意背上的重物。

虽然不可能是现在才发现,但灰冢探头看着海龙王寺说道:

「虽然有听说,原来你真的加入第二科学社了。」

海龙王寺把脸贴在高行背上,想要避开灰冢的视线,似乎是在害羞。海龙王寺极度缺乏面对他人的能力。

「所以你要离开学校的传闻也是真的?」

「无风不起浪。」

「为什么?停学之后要做什么?」

「当然是回家。」

「当时的对决还没分出胜负吧?」

所谓当时的对决,指的是大约一年前,在鹰嘴由真的安排之下预定举行,争夺田径社下任社长宝座的跳高对决。虽然这一切愚蠢至极,但灰冢对此跃跃欲试,结果高行以各种理由搪塞延后,就这样过了一年。

「这种往事,现在重提又对谁有好处?」

抱着海龙王寺的手逐渐麻痹没感觉。高行道别后试图快步离开,然而灰冢迅速挡住去路。

「这不是好处坏处的问题吧?」

「别挡路,让开。」

「不,没听到可以接受的理由之前,我不会让路……难道说,你的脚严重到这种程度?」

就是因为在这方面特别敏锐才伤脑筋。高行像是要逃避灰冢般移开目光,随即与另一个狠狠瞪过来的强烈目光相对。在屏息看向这里的田径社员中,有一名特别显眼的女社员。

伊佐勇里。她从小和灰冢一起长大,是众所瞩目有机会突破日本女子七公尺大关,跳远界的明日之星,也是田径社的下任副社长。由于灰冢执着于那场对决,坚持不肯接下社长职位,所以她是田径社实质上的领导者。

个性开朗,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使得她在同性之间非常受欢迎,即使对方是男生,也毫不客气提出意见,有时候甚至会以实际行动干涉。以这种状况来说,很可能会被丑化形容成难缠的女生,但是如果有人烦恼于无法超越自我记录,她愿意陪同练习到深夜;如果看到有人失恋而自暴自弃,就会表示可以帮忙介绍喜欢类型的异性。她随时保持着这份细腻的贴心,而且器量又好,所以校内有人私下成立她的粉丝团,也不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

不过高行这一年以来,总是尽量回避伊佐。

因为伊佐似乎很讨厌高行。

高行心里并不是没有底。伊佐寄情于灰冢,但因为灰冢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感迟钝得宛如在搞笑,所以两人完全没有进展。所有人都看得出伊佐的心意,但当事人灰冢开口闭口都是高行的话题,而且高行不只未曾给灰冢好脸色看,还不断以任性的行径破坏田径社的向心力。

感觉会被她讨厌也在所难免。

高行、灰冢与伊佐三人,女方追着男方跑,男方追着另一名男方跑,女方因而憎恨另一名男方。他们处于这种没有结果也没有意思,僵持不下的三角关系。

察觉到高行的眼神,伊佐扬起细长的眼角,眉心的皱纹增加一‧五倍。宛如碰到会被割伤的犀利视线,使得高行微微颤抖。不对,身体之所以颤抖,是因为背着海龙王寺至今差不多快到极限了。

「总之,这是已经决定的事情,事到如今我没什么话能对你说。」

高行经过灰冢的身旁快步离去。后脑勺明显感受得到包含伊佐在内,田径社员们充满敌意的视线。高行硬是朝着失去知觉的手臂使力,挺起胸膛向前走。

海龙王寺忽然轻声说道:

「竹原同学。」

「什么事?」

「好青春呢,我有点羡慕。」

高行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回答:

「……这种玩意,只有麻烦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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