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2019/04/29)

今天从早上就晴朗无比。放学之后依然维持舒适的温度,湿度偏低。和煦的东风好舒服,天空的景色令人不由得想尽情奔跑。

虽然是这样的好天气,不过分布于南一号操场的田径社社员们,看起来不像是在专注练习。每个动作都不太沉稳,浮躁的气氛挥之不去,要是以这种状况继续练习,有人受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开始练习一小时后,灰冢来到操场并且轻叹一声。平常他在这种时候会高声号召众人振作,但是只有今天不能这么做,因为这股气氛的源头就是灰冢自己。不知道为何事到如今才要举办,但灰冢与高行即将进行跳高对决。这个消息已经传遍高中部每个角落,而且似乎也使得各种毫无根据的谣言满天飞。

灰冢深吸一口气之后大喊:

「集合!」

分散在各处的社员们,迅速来到灰冢的面前集合。灰冢宣布「虽然还很早,但今天到此为止」,虽然几名社员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但灰冢随即下令「收操!」阻止众人提问。灰冢自己也觉得这么做有些强硬。

收操后的社员们,分散到操场各处收拾器具。

灰冢朝着一起练习跳高的社员们说道:

「垫子和栏架先别收。」

社员们露出困惑的表情转头相视。

「我还想再练习一下,晚点我会自己收拾。」

社员们依然无法释怀,但灰冢强行将他们打发走了。一圈四百公尺的这座操场,如今终于只剩下灰冢一个人,他坐在垫子上,呆呆仰望着晚霞渐垂的春季天空。虽然没有进行激烈运动,心脏却跳得好快,灰冢认为自己应该是在紧张。在西下阳光的照耀之下,垫子受热散发着历代跳高选手们的汗水酝酿而成的酸味,灰冢将这种拥有镇静精神效果的味道深深吸入体内。「这样看起来很蠢,所以要把嘴巴闭紧。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后方传来这样的声音。转身一看,伊佐双手扠腰站在垫子的另一头。她在生气。眉心皱出一个川字,所以一眼就看得出来。

「这已经是老毛病,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如果是疾病或天生的习性就算了,既然是老毛病就给我改掉。」

伊佐永远是对的。虽然知道她是对的,至今却因为不听伊佐的劝告而挫败好几次。灰冢会因为做错事而被伊佐责骂,然而在灰冢的记忆里,伊佐犯错而被灰冢责备这样相反的状况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刚才去二十二号馆的楼顶看过了。虽然确实不是跳不过去的距离,不过地面是草皮,而且要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不太有机会得救吧?」

最近的伊佐不太对劲。有时候心神不宁镇静不下来,也曾经皱眉思索好几个小时。灰冢上周被高行找去的时候,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冷静想想,高行要找的东西和伊佐的异常行径有所关连,这是自然而然就能轻松做出的推论。

高行在找的东西,同时也是对海龙王寺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虽然灰冢并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名字叫做「恶魔之眼」,但偷走这个东西的人肯定就是伊佐勇里。伊佐这个时候撇头看向另一边说道:

「我有绑安全绳。」

「但我觉得问题不在这里。」

「怎么了?想说教?想责备我不应该偷别人的东西?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是犯罪行为。」

「谢谢。」

灰冢如此回应。

「勇,我很感谢你。要是你没有那么做,我直到最后都没办法和高行对决。真的谢谢你。」

「如果你不肯斥责我,还有谁肯斥责我?」

伊佐狠狠瞪了灰冢一眼,并且像是生气般如此说着。果然即使没对她说教,她还是会生气。

「不过话说回来,以你的个性,这次真的是豁出去了。」

「还不是因为你。谁叫你老是这样犹疑不定。」

「别这么生气,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今后我会好好努力的。」

「…………」

「你现在有带在身上吗?我有和高行约定过一定要还他。」

伊佐沿着垫子外围走过来,从运动服口袋取出「恶魔之眼」交给灰冢。灰冢试着将其高举在阳光下。

「好漂亮,就像宝石一样。」

「是啊。」伊佐漫不经心轻声说着。

「坐吧?」

「那么脏,我才不要……竹原会来吗?」

「会来。虽然那个家伙爱说谎又别扭,但是不会毁约。」

「大家都议论纷纷,说什么输的人要退出田径社,竹原赢了就会成为社长,好像还有笨蛋开赌盘。」

灰冢开怀大笑。

「大家真闲,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事。」

「那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对决?新生加入之后,社团难得已经整合起来的说。」

「大概算是一种了断吧。不然我和高行都没办法继续向前。」

伊佐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摇了摇头。

「简直是赌气的笨蛋。」

灰冢认为,自己和高行肯定是货真价实的笨蛋,然而两人找不到其他了断的方式,这也是事实。在比赛或是记录赛,灰冢曾经好几次和高行争冠,然而只要出现一对一的气氛,状况比较不佳的一方大多会自然放水,或者是自愿弃权。

两人以默认的共识,一直避免产生决定性的结果,直到现在。

不容追随,孤傲独行的高行。

人望深厚,遵循王道的灰冢。

两人在田径社,一直以这种极端却绝妙互补的平衡维持至今。高行应该会说他是自愿选择孤立,但是灰冢认为,在田径社这种狭窄的世界,如果要避免你死我活的结果,这就是必然的选择。

然而,不能永远只是停留在原地。

「为什么要在意竹原到这种程度?竹原一直独自走到现在吧?他肯定只把清彦当成缠人的家伙。或许竹原确实有他自己的苦衷,但我也有我的苦衷,这种事大家都一样。可是竹原从来没有主动接近我们的意思,他被排挤也是无可奈何吧?」

「或许他有一些难以亲近的部分,不过只要好好和他沟通……」

「这叫做偏心。你从一年级就一直偏袒竹原。还有一件事你似乎没有察觉,所以我告诉你吧。大家都喜欢你,但你却老是关心竹原,所以大家当然会起反感啊!这样对竹原也没有好处!你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不懂!」

说到一半,伊佐就已经泪如雨下了。

「好久没看到勇哭了。」

「少啰唆,笨蛋!」

灰冢接住从侧边挥来的右直拳,硬是抓着伊佐的手坐在垫子上,然后轻拍并抚摸伊佐的头。伊佐哭泣生气的时候,只要这么做大致都能安抚她。灰冢一边抚摸伊佐的头一边说道:

「高行是个不长进的家伙。笨拙冷漠所以容易被误会,却不去解开误会,经常独自承担一切,变成像是膨胀得圆鼓鼓的定时炸弹。不过,勇,他其实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灰冢引以为傲自豪说着。

「我开始练田径,是因为检查报告说我有这方面的才华。虽然现在是因为兴趣而练,但要是没有那份检查报告,我肯定不会练田径,这座城市的所有人都是如此,自己的将来是由别人选择的,大家都是假装自己是成熟大人的孩子。但高行不是,他自己选择、自己决定,并且相信自己,朝着单一的目标努力至今,不曾尝试其他的事情,所以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其他嗜好。明明一定孤单又难受,却逞强说自己不孤单也不难受,这种事情我实在学不来。这种类型的家伙,我就只认识他一个人。」

「……这是怎样?」

灰冢放在伊佐头上的手被粗鲁甩掉。伊佐跳下垫子,以咄咄逼人的表情瞪着灰冢,但眉心并没有皱出川字。

「男人之间的情史,我一点都不想听。给我听清楚啰?要是你真的不小心输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那就为我加油让我不会输吧。只要有勇帮我加油,我就绝对不会输。」

灰冢之所以是灰冢,就是因为他随口就说得出这种话。

「你是笨蛋吗!」

伊佐的脸蛋像是火烤般通红,扔下这句话之后就跑向社办。宽敞的操场,如今真的只剩下灰冢一个人了。

灰冢放松身体躺在垫子上。距离约定的时间大约还有一小时。

刚才对伊佐说的确实是真心话,但不是全部,依然有些没能厘清整理,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部分。想在喜欢自己的儿时玩伴面前,在自己喜欢的儿时玩伴面前展现帅气的一面。灰冢内心也有着这样的想法。

无论是站在操场的时候,或是一起吃饭的时候,高行都不曾正眼瞧过灰冢,再怎么关心也会被弃如敝履,再怎么尊敬也完全无法传达。苗头不对就想摆脱逃避的高行,即使碰钉子也继续表达关怀的灰冢,两人之间的关系,或许令灰冢感受到某种被虐的快感。此外,从来不肯对灰冢打开心房的高行,却迅速和海龙王寺走得很近,灰冢无法断言自己对此丝毫不吃味。

躺在怪味垫子上的灰冢瞇细眼睛。西方的太阳越来越低,日光直接打入双眼,即使闭上眼睛依然眩目。出汗的皮肤与垫子摩擦,感觉终究是不太舒服。

就在自己觉得该起身的时候,某人的脸忽然出现在视界。

「你居然有办法睡在这种地方。」

是高行。

灰冢惊讶万分,没能立刻出声响应。高行身上穿着黑底红线的运动服,这应该是要表明现在这一瞬间站在操场的人,是属于田径社的竹原高行。灰冢不禁觉得他真是守规矩。明明基本上不拘小节又敷衍,却会在奇怪的地方有点神经质。

「好了,赶快开始吧。」

高行的眼神,宛如绝对不会被驯服的动物。

从初次见面至今未曾改变的眼神,令灰冢鼻头一酸。

田径除了长跑以及某些投掷类的项目,选手都会穿钉鞋,田径钉鞋使用的鞋钉,可以依照竞赛项目、场地与选手状况更换。南一号操场由于是PU跑道,所以使用平头的塔钉。

此外,跳高用的钉鞋,左右的鞋钉排列并不对称,会依照选手使用哪只脚起跳而不同。灰冢是以左脚起跳,高行则是右脚。

灰冢和高行并肩坐在垫子上,同时拿出自己的钉鞋交换。对于两人而言,将钉鞋拿给对方检修,是一种比赛前的仪式。首先做出这个提议的是灰冢,高行总是以「好蠢」这两个字抱怨,但只有今天是不发一语安装鞋钉。高行继续手边的动作并且说道:

「你脚又变大了?」

「嗯,上次测量是二十九公分。」

「长这么大做什么?不过你从国中就比我高了。」

「嗯?国中的时候并没有啊?」

虽然灰冢的脚原本就比较大,不过是在国三后半才忽然迅速长高。灰冢记得国一与高行初次见面时,反倒是高行比较高。

「你从那个时候就很高了。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你这个家伙似乎很强。」

即使经常被骂笨骂蠢,不过这是高行第一次如此直接称赞灰冢,使得灰冢静不下心又坐不住。

高行轻笑两声耸了耸肩。

「来到学园近距离看到你之后,我还是觉得你很高大,至少我不认为自己赢得过你。」

灰冢将视线移向旁边。高行就在伸腿可及的距离,正笔直凝视着西方天空。

「土生土长、结交许多朋友、有个可爱的女朋友,最重要的是你跳得很开心。我认为自己没道理赢得过这种家伙。」

「我没女朋友啊?」

「……我好同情伊佐。」

高行无可奈何轻声说着,把装好鞋钉的钉鞋扔给灰冢。

「我一直很怕你。担心什么时候会输、什么时候再也赢不了、什么时候会出现决定性的差距。我真的很怕,会这么想的自己好丢脸。」

灰冢感觉紧张的情绪逐渐松懈。

所以是什么意思?高行并不是无视于自己,而是刻意回避?然而自己却穷追不舍,难怪至今老是碰钉子。

「但你没有逃避并来到这里了。不是吗?」

灰冢的这番指摘,令高行像是叹气般露出笑容。

「我想要和某个家伙一起进行各种尝试。那个家伙明明过得比我们辛苦许多,却依然努力撑到现在。我至今依然搞不懂那个家伙的想法,不过总而言之,我想和那个家伙站在相同的地方,看看那个家伙所见的景色。为此我不能逃避。」

灰冢感觉到一丝落寞。

今后大概再也不能自称是高行的劲敌了。高行的这番话,或许意味着他不曾把灰冢视为人生的劲敌。没错,来往一年至今,灰冢丝毫没能理解高行真正的内心。即使如此,灰冢还是成功饰演高行在田径社唯一的同伴,并且认为自己对高行而言是特别的存在。

高行选择了自己以外的某人相伴,老实说灰冢当然不甘心。但灰冢并不希望高行和至今一样不交朋友,不与自己以外的人交谈,永远在田径社被众人孤立。

「好啦,观众们已经等很久了。」

高行穿上钉鞋,以拇指指向身后。

灰冢转头看去,成为上好观众席的社办窗户,每扇窗户都挤满看热闹学生的脑袋,简直像是丛生的香菇。不知何时,几乎所有田径社的社员,都集结在操场外围了。小门接连向不同对象讨食物,伊佐以「输了就杀了你」的眼神狠狠瞪过来。

先穿好钉鞋的高行,从垫子起身进行暖身运动。

这是最后了。灰冢如此心想。这场对决结束之后,应该就再也无法关心高行,也没办法多管闲事了。灰冢思考着自己在最后能做的事情。

是胜利。而且不只是普通的胜利。

要以压倒性的差距取胜,令高行得以解脱。

灰冢也站了起来,正面看向高行。

「五战三胜没问题吧?」

「不,一次决胜负。拖太久的话,太阳就会下山了。」

高行露出挖苦的笑容,转身看向后方的栏架。

静静凝视着距离地面两公尺的横杆。

填满视界的黄昏天空宛如伸手可及,这样的魄力令海龙王寺有些晕眩。以眼镜确认时间,现在已经快要下午五点了。这是今天第八次确认时间,令海龙王寺觉得最近的自己总是在注意时间。至今的自己行动时很少在意时间,她不否认自己的个性不太守时,而且生活模式也没有配合组织规定或他人的方便性。

最近,这样的个性有所改变了。

让自己有所改变的人是谁,不用想也知道。

要改掉长年的坏习惯并不简单,有时候会大幅迟到,也曾经反过来大幅早到,并且胡乱把气出在他头上,令海龙王寺体认到自己没有想象中成熟。让对方等待时的时间速度,与等待对方时的时间速度肯定有差,爱因斯坦大师果然伟大。

「……嗯,得承认思绪无法集中。」

听起来就像是在聊明天的天气。海龙王寺八叶如此轻声说完之后摇头起身。

并且俯视着目前蛰伏于地面,等待着飞翔瞬间的爱子。

不只一次,而是被重击两次差点报废的实验机,奇迹似地没有受到致命伤。直到今天早上还裸露在外的内部构造,除了安装「恶魔之眼」的腹部之外,全都以翡翠绿的自律活动式整流罩包覆,以鲨鱼为灵感设计的外型,比预定来得纤细了些。可以的话很想打造成看起来比较美丽的一体成形构造,但是这样就得从头重新制作零件,所以海龙王寺以分割组件的方式进行妥协,结果令重量减少百分之六,算是还不错的结果。由于没有「恶魔之眼」,完全无法进行浮力驱动装置的测试,不过即使「眼睛」还在,应该也没时间测试了。没有高行协助的独立作业困难至极,主要是精神上的压力很大。途中海龙王寺好几次忍受着不舒服的感觉,尽可能缩减睡眠时间,好不容易赶工来到这个阶段。她捏起制服衣领闻了闻味道,觉得或许又要被他嫌臭了。

海龙王寺抱腿坐在实验机旁边,朦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海龙王寺听到消息,高行与灰冢会在今天放学后进行跳高对决,现在的他应该已经结束这场对决了。虽然从这个楼顶可以俯瞰南一号操场,但海龙王寺不想刻意观战。即使再怎么调整状况,他应该都无法回到昔日的水平了。然而这又如何?海龙王寺清楚记得他最美的身影——虽然无法令那段草木灿烂、花朵生辉的时光倒流,但也不要怨悔,应该从残余的生命中寻找力量。

海龙王寺扬起嘴角露出模糊的笑容。这不是她应该担心的事情。两人并没有做出什么此时此刻的约定,即使如此依然坚信他会来,海龙王寺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惊讶。自己曾经如此相信一个人吗?

背后传来踩踏草皮的声音。

「竹原同学?」

海龙王寺说着转过身去,一道白色的闪光照亮她的脸。

「抱歉啰,我不是高行兄。」

鹰嘴由真露出宛如狐狸的笑容。

「要找高行兄的话,我想他应该快来了。」

「这样啊,我想听他亲口说出结果,所以请不要多嘴。」

海龙王寺露出无惧的笑容。

「这段时间受你照顾了。你提供的情报真的很有用。」

包括高行的照片以及个人资料等等,海龙王寺都是从由真那里得来的。

「别这么说,不用客气。我这边也在各方面享受了不少乐趣。」

「也对。不经深思熟虑就委托你这样的人,我不得说我自己太大意了。」

海龙王寺如此说着。

「四月的时候,你持续在幕后布局活跃。关于你穷追不舍在我身旁打听消息的行径,我就暂且让步不再过问了。你主动接触竹原同学,促使他接受我的邀请,我应该要向你道谢,没有道理主责备你。不过你后来也从竹原同学口中巧妙打听情报,并且四处散播不当的传闻,这我就无法苟同了。不只如此,你还将竹原同学退学的消息告诉有屋美月,怂恿伊佐勇里窃取『恶魔之眼』。即使你是报导社的人,我依然觉得这么做有点过火。」

「哇……居然看透到这种程度,不愧是天才。」

「这种程度的事情,只要稍微调查,谁都可以查得出来。不过光是稍微调查,并无法掌握你的真实身分。你到底是什么人?刚开始我以为你是某个地方的间谍,但似乎并非如此,而且应该也不是GCO的相关人员,因为他们并不会在意弄脏自己的手。所以你是保守主义派?还是『光之庭园』?每一种都不像,和他们的做法相比,你实在太拐弯抹角了。你在我和竹原同学周围打探消息,到底有什么目的?」

由真维持着那张宛如狐狸的笑容,试着转移话题。

「这就是即将完成的研究?真想欣赏一下。」

她将注意力移到实验机,靠近过去想要拍照。

对着实验机的相机镜头,被海龙王寺伸手遮住。

「请留步,我实在无法相信你。」

「唔~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虽然我不喜欢做得这么直接就是了。」

由真搔了搔脸颊,将右手伸进制服内袋。

海龙王寺感觉危机将至而绷紧身体,然而递到她面前的东西,是数张照片。

「这、这是……」

海龙王寺不由得发出赞叹。照片的内容,是高行挑战跳高的一瞬间。角度和取景都无懈可击,认真的表情以及宛如听得到风切声的跃动感尽收其中。

「这是刚才拍的,刚出炉热腾腾。只有这些照片记录了高行兄的最后一跳!」

「嗯,嗯嗯,这是很棒的照片!」

海龙王寺兴奋伸手的时候,由真向她笑着说道:

「这些送你,所以这次的事情,可以请你藏在你那丰满的胸口吗?」

经过一段绝不算短的犹豫之后,海龙王寺轻声说着「这样啊」,并且就这么伸出手,把由真手上的照片推回去。由真脸上的笑容无声无息消失了。

「你不要?」

「免费的东西最贵。」

海龙王寺以坚定的语气说道:

「请回吧,我没有任何能让你看的东西。」

「看来我被讨厌得挺彻底的……但我不会放弃,因为我有高行兄。我会向高行兄打听各种情报,嘻嘻!」

由真像是单脚妖怪一样,蹦蹦跳跳离开了楼顶。她是个令人完全猜不透的人物,虽然应该不是极端的坏人,但也绝对不是好人。海龙王寺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狐妖摆了一道。

「不过……那些照片好棒。」

海龙王寺噗叽噗叽拔着发电草皮的草扔向夕阳。她忘记现在是微弱的东风,宛如舔指测量才终于感受得到的微风,轻易将扔出去的草往回吹,吹进海龙王寺的眼睛和嘴巴。

「呜啊!」

发电草在进行光合发电的过程,会在表面形成非常细微的盐分结晶,换句话说沾到嘴会很咸,沾到眼睛会很痛。海龙王寺以双手笨拙擦脸,将发电草呸呸吐出,脚步一个踉跄朝着实验机撞去。与其努力踩稳脚步不如往前跳,她在瞬间做出这个判断。这个判断是正确的,海龙王寺从实验机跳过去,落地时整张脸趴在草皮上,结果发电草又跑进嘴里了,有够咸。海龙王寺一个翻身改为仰躺。

银色的铁塔反射夕阳,闪闪发亮俯瞰着这里。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你到底在做什么?」

这句话在绝佳的时机响起,海龙王寺还以为是自己正在想的事情脱口而出。

高行站在发电草皮上。海龙王寺是仰躺的,所以草皮倒转变成了天花板。高行身穿西装式制服,手提运动背包,他不可能穿着制服跳高,所以应该是刻意换装的。真守规矩。

「是你让我等,所以是你的错。」

「喔,原来只要让你等,你就会做出这种奇怪的举动?」

「一点都没错。如果不想害我丢脸,你就应该严加守时。」

看到他来到这里,明明开心得几乎手舞足蹈,为什么自己只讲得出这种话?这肯定是「撒娇」。自己再怎么恶言相向,他应该也会叹口气原谅,就是这种经过计算的「撒娇」。他也明白这一点而板着脸。虽然看起来温柔的人比比皆是,但真正温柔的人并不多见。

海龙王寺站了起来。

「好啦,告诉我结果吧。」

高行露出一张洒脱开怀的笑容。

「灰冢那个家伙,居然在这种时候创下个人最佳记录。」

「喔,那不是很厉害吗?」

「不过一般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操场的状况不甚理想,个人的调整也没有很周全,在那种状况之下,明明不可能破记录才对。」

「这个世界没有不可能。」

「……或许如此。」

高行似乎有所体悟,如此说完之后微微点头。

「有确实做个了断吧?」

听到这句询问,高行忽然跪伏在地上。「抱歉造成许多的困扰!感谢各位至今的照顾!」他大声说完之后若无其事起身。

「总之就像这样,干净利落解决了。」

高行说完之后露出阳光般的笑容,看来似乎甩掉各方面的烦恼了。他之前在水族馆一副想不开的样子,令海龙王寺颇为担心,但如今的他宛如除去心魔般神清气爽。

「以你的个性来说,这次真的看开了。」

「打扫干净之后,就找到这个玩意了。」

高行从口袋取出「恶魔之眼」递给海龙王寺。海龙王寺并不打算问他为什么找得到,或是用什么方式找到,高行也没有明讲。有些事情不说为妙,有些事情不以言语就能传达。

「那么,既然『眼睛』失而复得,终于要让这玩意起飞了。来帮我吧?」

「才刚来就这么急着开工……」

高行走向海龙王寺,从背包取出两个宝特瓶,把其中一个扔过去。

海龙王寺有惊无险以腹部接住。

「这是?」

装着淡黄色液体的宝特瓶,没有商品标签。

「田径社独门相传的特制饮料。虽然用来举杯庆祝有些乏味,但要是花大钱买香槟却失败,那就丢脸了。」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失败,这家伙完美无缺。」

将「恶魔之眼」装进躯体的开口部位,安装最后一块整流罩。高行抬身体部位,海龙王寺抬尾鳍部位,将实验机搬到楼顶边缘。大概是预设学生不会进入吧,二十二号馆的楼顶没有防止坠楼的围栏,高约五十公分的围墙另一头,是已经染成赤红色的辽阔天空。

「那么,开始吧。」

海龙王寺开启驱动装置。随着平稳的马达声响起,半透明整流罩内部,开始散发朦胧的光芒。

「……没飞啊?」

「就算是计算机也要花时间开机。」

「是这样吗?」

高行轻声说着。名为第四组件的记忆电阻普及之后,计算机就摆脱了开机的束缚,可以和开启日光灯一样直接启动。这样的方便性,使得计算机开机到屏幕显示桌面,这段宛如神圣祈祷的时间永不复见。虽然科技的进步没有对错可言,但是太没情调也令人不以为然。

高行无视于海龙王寺这种怀古心情,以非常悠闲的语气问道﹕

「这么说来,这个家伙叫做什么名字?」

「名字?」

海龙王寺扬起右眉。

「没有那种东西。」

所谓的代号,是为了保密或达成共识,仅限于特定组织里使用的称呼。开发这架浮力驱动实验机的人,实际上就只有海龙王寺,当然不需要代号。所以海龙王寺单纯把这家伙称为「鱼」或是「实验机」。

「不过现在有你加入,或许确实需要取个昵称。嗯……飞鲨一号怎么样?」

「俗气到有剩!」

海龙王寺面露不满。

「既然这么说,就由你来取吧。」

「小海龙。」

「驳回!」

「开玩笑的。」

高行低头看向实验机。

「这个家伙是完美无缺吧?绝对会飞吧?」

「当然。」

「那么,就叫做弗拉吉尔吧。」

Fragile——意味着易碎、纤巧、脆弱的英文单字。实在不像是用来讨个好兆头的名字,而且完全不适合即将进行处女飞行的实验机。

「这是奶奶传授的道理。自古相传『过于完美的事物会引来邪魔』,所以古时候的建筑师,似乎会刻意留下一些缺陷,比方说只有一根柱子插反,或是天花板留下一块没贴。既然这个家伙已经打造得完美无缺,让名字有些破绽也无妨吧?」

海龙王寺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越是从头到尾经过缜密计算拟定的计划,越容易因为一点小差错而泡汤。诞生于世上的万物,都是在完成的瞬间开始损毁。既然这样就刻意留下缺陷,在即将完成之前停止——海龙王寺至今从来没有这种想法。

他就像这样,总是带给自己惊奇。

随处可见,却出乎意料无从捉摸,宛如一阵风的人。

「仔细想想,人类也一样。各方面都完美无缺毫无破绽的人,在别人眼中就会认为难以亲近了。」

「你的意思是,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在一开始确实这么认为。认为你这个超级天才,和我处于不同的世界。」

高行像是回忆起某件往事露出笑容。

「不过,这个想法只持续到你初次对谈就把我推倒为止。」

「这种事就不要再重提了!」

海龙王寺拨起前发。

「好吧,我就采用你的提议,你要感到光荣。这家伙从现在开始叫做弗拉吉尔一号。」

「坚持要加上『一号』是吧……」

就在海龙王寺正式命名,高行轻声抱怨的这个时候,随着一种细微,真的是细微得宛如耳鸣的声音,实验机——弗拉吉尔一号轻盈上浮。

「喔喔,飞了!」

高行咽了口气睁大眼睛。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虽然我不喜欢受到特别待遇,但也不愿意被当成泛泛之辈。不,别人怎么认为都无妨,但就是不希望他把我当成异于常人,自己应该是想要得到他的认同——海龙王寺如此分析着自己。

弗拉吉尔一号的各种传感器,会随时将运作数值传送到眼镜屏幕。「恶魔之眼」引发复杂奇怪的机率魔法,使得弗拉吉尔一号本身的重量被抵消,借由空气中的氦气逐渐取得浮力,分离构造的自律活动式整流罩组成的鳞片与鳍,以宛如生物的动作捕捉东风,令弗拉吉尔一号缓缓前进,微微向左偏移转弯,描绘平滑的弧线缓缓上升。大概是觉得不可以乱动或是大声说话吧,高行只有移动视线看向海龙王寺。

「……成功了吗?」

「到第二阶段很成功,接下来得暂时任其自动飞行。」

海龙王寺打开瓶盖,将宝特瓶当成酒杯高举。

高行见状也一起举起宝特瓶。

「庆祝实验到这个阶段顺利成功。」

「谢谢。干杯。」

两人同时享用饮料。

「……该怎么说,这味道很有个性。」

「会上瘾的。」

接下来两人有好一阵子沉默不语,凝视着弗拉吉尔一号的去向。实验机的高度已经超越两人的身高,并且持续上升。翡翠色整流罩吸收的夕阳光线,被安装在机腹的「恶魔之眼」散射,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闪亮光辉。

只有远方传来虫鸣的光景经过三分钟之后,高行轻声说道:

「我说……」

「什么事?」

「就只是像那样一直飞?」

「对。」

高行噘嘴说道:

「虽然很漂亮,不过感觉挺平凡的。」

「如果具备脱离大气层的能力,或是搭载空对地飞弹,你就会满足吗?」

「我并没有要求到这种程度就是了……」

「这样就行了。因为弗拉吉尔一号是为了飞行——为了悠游于天空而打造的。」

在眩目的夕阳之下,海龙王寺瞇细眼睛凝视它的英姿。自己的分身,真的有稍微重现那天所见的光景吗?海龙王寺相信肯定有。高行觉得平凡的那个身影,是目前的自己竭尽所能的成果。

「……总之可以解释为研究成功吧?」

「到了这一步,要说成功应该也不为过。」

「那么,关于我的暂定入社,这次真的算是到此为止了吧?」

「——嗯,确实如此。」

就只是暂定入社,担任临时助手直到这项实验完成。记得当初是如此约定的。

「有发现『特化领域』吗?」

「这就难说了。或许早就已经觉醒,或许还欠缺某些要素。或许不是忽然发现,而是今后逐渐察觉。或许我早就已经改变了。我现在非常害怕这一点。」

「你真的很害怕各式各样的事物。」

「没错,我是只有一个人就一事无成的平凡丫头。」

只是稍微讲得客气一点,就被高行说「这样不像你的风格,别这样」。真没礼貌。

「不过,你留在这里没有逃避。」

高行如此说着。

「这应该是自尊的问题吧。」

「自尊?」

「这是关于田径的话题——当时我每天都像笨蛋一样努力练习,有时候难免会想要偷懒。其实只要在没被发现的状况下巧妙摸鱼,几乎不会被教练责骂或告诫。不过在正式站在比赛场合的时候,有时候会忽然回想起来。『这么说来,我当时偷懒了』,或是『如果当时多练一个小时该有多好』这样。想到这里我就完了,完全无法专心比赛,成绩也很惨。」

高行像是在整理思绪般继续说道:

「国中教练曾经对我说,最后一项必备要素是自尊。为自己从未松懈与逃避感到骄傲,所以坚信自己办得到。海龙王寺或许也是想要守护这样的东西吧,我是这么想的……」

高行把要说的话说完之后,像是没什么自信越说越小声。

海龙王寺心想不妙。没办法正视他的脸。

「怎么了?」

「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没事!」

没想到他能理解这心情。要是一个松懈,很可能就会忍不住落泪。海龙王寺真的就是开心到这种程度。

海龙王寺强忍涌上心头的情绪说道﹕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高行露出苦笑。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你不肯命令我正式入社?」

「可是……这样……可以吗?」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去找灰冢对决,做出这么丢脸的事情?你不是说想要改变世界吗?怎么可以光是要改变我的人生就在犹豫?就让我得到更多惊奇的体验,让我不会后悔并庆幸留在这里吧。」

海龙王寺点了点头。

「我不会让你后悔,我保证会让你的校园生活充满惊涛骇浪,因为我绝对不会逃离这里了。所以你要好好看着我,让我不再停下脚步。」

「明白了。」高行如此说着。

由于海龙王寺没有说话,因此高行继续有些做作般说道:

「虽说已经做个了断,但是输给灰冢挺不甘心的,所以我也要继续留下来努力一阵子。」

「很高兴你愿意这么说。看来暂时不会无聊了。」

「海龙王寺,我可不是为了取悦你才留下来的。」

「嗯,我之前就一直想说了,可以不要用海龙王寺称呼我吗?这样又长又不好叫吧?今后称呼我八叶就可以了。」

「嗯,明白了。」

「不对,这时候要说『那你也叫我高行吧』才对。之前看的小说是这么写的。」

「是、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海龙王寺仰望弗拉吉尔一号。理论上可以跟气球一样飞到对流层,然而可不能这么做。

「好,差不多要进入最终阶段了。」

「要做什么?」

「既然起飞就必须着地。我会尽量让它慢慢降落,就温柔抱住它吧。」

「收到。」

确认高行做好准备之后,八叶向弗拉吉尔一号发出回航讯号。

「…………」

「…………」

过了五秒、十秒、三十秒。

弗拉吉尔一号依然在空中悠然盘旋。

「没下来啊?」

「似乎如此……是因为我分配给无线装置的电量太小气吗?」

海龙王寺轻声说完之后,与弗拉吉尔一号的链接系统完全中断。挣脱电波束缚的弗拉吉尔一号,即使已经超过铁塔顶端也继续上升。

海龙王寺仰望着飞向远方的弗拉吉尔一号,思考今后的事情。高行今后会继续陪伴,所以可以挑战至今一个人办不到而放弃的各种事情。比方说看电影、参加文化祭、逛古董市场,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情。光是屈指计算,就觉得内心轻飘飘的,就像是双脚没有着地。不、慢着,总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离开地面了?在海龙王寺如此心想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已经轻盈上浮,连忙抓住的发电草被拔断,断掉的草也一起浮上天空。

「高、高行,不太妙!」

高行听到海龙王寺的惊呼并连忙跑来,然而为时已晚,海龙王寺的身体已经浮到伸手构不到的高度了。长长的头发宛如生物蠕动缠上身体。这是自给自足的触手玩法!

高行惊愕大喊:

「这是怎么回事!」

恐怕是浮力驱动装置——「恶魔之眼」失控了。原本局限于弗拉吉尔一号机身周围的力场正无止尽扩展,之所以只有自己浮起来,应该是功率不足,使得力场范围不够均匀。不对,现在不是冷静判断的时候,即使海龙王寺在空中挥动双手,也只有以腰部为支点不断转动徒劳无功。在地球上不可能发生的这种状况,使得身体各处的血液流速减缓。虽然如今觉得还是应该按部就班预先测试,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自己将会和弗拉吉尔一起飞到对流层吗?不,不会演变成那种结果,既然将力场扩大到这种范围,弗拉吉尔一号装载的电池,转眼之间就会耗尽电力,到时候就是头上脚下摔落地面。比起高度上升,浮到楼顶外侧更加要命。东风无情吹动着拼命挣扎的海龙王寺。就在心想到此为止,认命要闭上双眼的这一刻……

「八叶!」

他的呼唤传入耳中。

转动身体看向下方,高行正拼命跑向楼顶角落矗立的铁塔。

砰的一声,他宛如要踏破地面般纵身一跃,踩在横向延伸的钢条,以利落的身手不断往上爬。即使没能抵消重力,但他的周围应该也有受到「恶魔之眼」的影响,这方面在事后也得以证实。

然而在这个时候,海龙王寺只是愕然凝视着高行。

没有将自己逼上绝境的险恶想法,没有想要主动逃离的卑屈态度,就只是笔直朝天空前进。比起她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昔日高行,这是更为美丽无比的跳跃。

高行爬到铁塔顶端,探出上半身伸出手。

海龙王寺失败两三次之后,好不容易抓住他的手,身体随即被用力拉过去。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位于高行的怀中。距离近得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吸,使得两人说不出话来。

几乎同时移开视线的两人,看见晚霞染红的高中部校舍,以及朝着远方延伸的学园都市街景。接连点亮的市区灯火,宛如一颗颗洒落在地面的星星。太阳滑落到棱线的另一头,拥抱整座都市的盆地,逐渐被深沉的夜色染黑。独自度过会过于漫长,独自行走会过于漆黑的夜晚即将开始。航向夜空的弗拉吉尔一号,实在是过于渺小又脆弱,宛如随时会被暗夜吞噬。

看着高行的侧脸,海龙王寺八叶心想——

我并不孤单。

(2019/05/02)

就这样,非日常成为了日常。

学校这种组织,毫无例外地很不会处理例外事项,而且倾向于依循前例。在二十年的历史之中,许多学生没等到毕业就离开学园,运动资优生因伤选择主动退学的案例也绝不罕见。然而,已经决定主动退学的资优生,直到最后关头却收回前言想留在学园的例子,似乎是前所未见。在营运机构举棋不定的时候,冷酷无比的管理服务器,已经依照当初的申请,在该名学生的个人资料打上退学的印记。这个状况促使营运机构认为该学生必须遵照规定主动退学,即使想再度入学,也应该在第二学期开始的九月,除去保送资格重新申请。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此演变。

以该学生原本所属的田径社为首,复数的个人与团体接连请愿,要求撤回该学生的退学处分,使得营运机构大为混乱,紧接着源自某处无法忽视的政治压力,则是造成决定性的打击。似乎如此。

算是给营运机构一个面子,所以该名资优生在形式上主动退学,并且在当天就以普通学生的身分再度入学。在这个事件总算落幕,花了好几天四处拜访并且感谢协助,好不容易能够恢复为平常生活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二号放学后的时间了。

竹原高行独自待在依然散乱的社办,处于恍神状态。

他疲惫至极。

上学的路上,素昧平生的人像是熟人般前来打招呼,合计数十次。

上课的时候,会收到好奇心态毕露的询问纸条,合计数次。

在学校餐厅,一年级的女生前来要求签名,合计一次。

即使已经恢复至日常生活,也不代表至今的事情一笔勾消。高行和灰冢对决,并且正式加入第二科学社,已经是全校学生众所皆知的事实了。即使逃避或败北,人生依然会持续下去。虽然已经有所觉悟,但是比想象中还要难熬。

高行心不在焉仰望满是霉斑的天花板。

「最强的和弃子是什么?」「蜂蜜蛋糕。」「蜂蜜蛋糕是和莫子?」「不,羊羹最棒。」「既然这样,羊羹夹心的蜂蜜蛋糕就是极致。」「男人就应该乖乖选择红白甜糕。」……薄薄墙壁的另一头,传来甜食爱好会的热烈讨论。另一边的钢普拉同好会,正积极讨论要怎么让明天前往静冈县长沼的圣地巡礼过得更有意义。感觉今天比平常更加热闹,是基于什么原因吗?高行在热闹的喧嚣声中听到了答案。

——明天开始是黄金周假期。

啊啊,对喔,连这种事情都忘了。

原本今天就是为了讨论黄金周的活动计划,才会来到社办。

就在这个时候,社办外面传来敲门声。

八叶——不可能是她。那个家伙的字典里,没有「敲门」这两个字。

不过,第二科学社几乎不会有客人来访。

高行还没动,门就从外侧打开了。

从门缝探进来的,是冰冷的单眼反光式相机镜头。

「果然在这里。」

是鹰嘴由真。

「打扰啰。呃、哇~好夸张的房间。稍微再收拾一下会比较好吧?」

高行还没响应,由真就进入社办了。她四处张望物色,拿着相机不断拍照,令高行莫名觉得不好意思。原本是八叶房间的社办,不知何时也变成高行的房间了。

「这样已经算是有收拾过了。话说你不惜来到这里有何贵干?」

「居然说什么有何贵干,真冷漠,也不想想我和高行兄是什么交情。」

由真露出微笑。

「高行兄可喜可贺留在学园,而且也加入第二科学社,所以我想说差不多该收成了。」

「收成……?」

「记得是三月中吧,海龙王寺找我打听高行兄的大小事,我从当时就嗅到头条新闻的味道。哎呀~幸好我播的种没有白费。」

——换句话说,她在学校餐厅主动找高行搭话,促使高行前往第二科学社,就是为种子洒水的行为?提到「特化领域」的话题,让高行更加了解八叶,则是为种子施肥的行为?即使高行不肯协助取材,她也没有刻意穷追不舍,都是为了今天这个收成的日子?

「……你别当记者,开钱庄比较好。」

「喵哈哈哈哈,我就当成是称赞收下了。那么,就让我听个过瘾吧!」

高行有气无力。她若无其事到这种程度,令人想气都气不起来。

或许全部说出来也不错。高行一瞬间如此心想。

自己在这个月的所见所闻,内心的想法。名为「天才」的墙壁后方,笨拙又努力,名为海龙王寺八叶的女孩。高行希望大家也能知道这一切,由真也肯定做得到。不过由真肯定会加油添醋,八叶也绝对不会同意这种事就是了。

在这个时候,又来了一名访客。

宛如撞开大门现身的,是今天依然充满活力的灰冢。

「哈啰!高行!慢着,这房间怎么回事?遭小偷光顾了吗?」

灰冢出乎预料现身,令高行倍感惊讶。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灰冢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其实田径社面临存亡的危机了。」

「啊?」

这种事一点都不好笑。惊讶过头的高行从凳子滑落,后方的由真则是露出「有好戏看」的笑容,灰冢在这时候才终于察觉有客人先到。

「咦?这不是鹰嘴吗?」

「你好你好~打扰了~话说回来,存亡危机是怎么回事?」

「小门——更正,我们社团的顾问,忽然说什么今年的主题是『肉体改造』,买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训练机器,还有进口的健康食品。」

「笨蛋,这种事情,在小门想到并且提议的时候就该阻止了!」

小门一旦冒出念头并采取行动,就像是在下坡路段煞车失灵的卡车,要是不快点阻止,将会演变成惨不忍睹的下场。灰冢板着脸说道:

「这原本是高行的工作吧?只有高行敢在小门哭的时候斥责她。」

「我听说你已经正式成为社长了,既然是社长,这方面你就妥善处理吧。」

「拜托别这么说,现状真的很不妙。我从来没听说过义眼手巢这种高蛋白饮料,而且跑步机居然有加装引擎。就当作是好心帮我这个忙,好吗?」

灰冢像是在膜拜佛像般合掌。高行坐回凳子双手抱胸。

「就算你这么说……但你到底要我帮什么忙?」

这样拜托也只会令高行感到困扰。之前和灰冢的那场对决,高行惨败并且磕头道歉,原本以为和田径社的恩怨就这样清算得干干净净,然而看起来并非如此。而且以这种状况来看,和正式退出田径社之前相比,好像反而变得更加麻烦了。

「有——人——在——家——吗————!」

杂院外面,传来这股宛如音波兵器的响亮声音。

高行再度从凳子跌落,灰冢受到波及也一起跌倒在地。迅速躲到桌子底下的由真,慎重打开窗户观察外面的状况,其他社办的社员也探头确定状况。有一名少女光明正大承受所有的视线,挟带着宛如弁庆毫不退缩的气魄,雄赳赳气昂昂伫立在原地。

「……有、有屋?」

从由真后方窥视的高行,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有屋为什么会来这里?不过再怎么怀疑自己的眼珠子,现实依然没有改变。有屋眼尖发现窗后高行的脸,就这么瞪着这里大步走来。蕴藏在她眼中的意志之光,已经足以称为斗志了。受到惊吓的高行企图逃出社办,灰冢却扑过来抓着腰不放。

「灰冢,你让开!」

「高行,你要去哪里?刚才的事情还没讲完啊!」

「少啰唆!我要逃!我要成功逃走给你看!」

「这件事关系到社团的存亡啊!如果你想走,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你们在搞什么啊……」由真斜眼看着两个蠢男生,无可奈何轻声说着。

「阿行!」

高行宛如背上被泼冰水般跳了起来。

以僵硬的动作转身一看,有屋就位于打开的窗户外头。原本就不长的头发剪得更短,搭配她坚毅的表情,看起来就像血气方刚的少年。

「方便借点时间吗?」

高行当然不敢拒绝。

有屋大胆踩窗而入,令窗框发出摇摇欲坠的声音,内裤理所当然被看光了。与其讲橙色,讲橘子色听起来比较煽情。思考这种事情的高行,正处于相当混乱的状态。在社办轻盈着地的有屋,就像是取出印笼的伊吹五郎般取出手机,打开之后递到高行面前。

发出青白色光芒显现的,是一份A4尺寸的数字文件,印在右下角的学园绿色校章,证明这份文件是学园都市营运机构定义的第三类公文。文件上缘中央印着显眼的五个字,高行对这五个字有印象。

在今天,高行刚缴交一份完全相同的文件到学生课。

入社申请书。

姓名字段已经打上有屋的生体认证签名,希望加入社团的字段写着「第二科学社」。由于第二科学社没有顾问老师,只要社长八叶进行生体认证签名,再把文件缴交到学生课,应该就会顺利受理。

现状明明浅显易懂,脑袋却拒绝理解。高行的视线在入社申请书与有屋的脸来回十几次,最后抽搐着嘴角露出笑容。

「你当真?」

有屋一副无须多问的模样点了点头。

高行全身无力,仰望满是霉斑的天花板。光是承受由真与灰冢的波状攻击就没有余力,有屋又在这时候闯入,这已经完全超越高行的处理极限了。

「慢着,由真!不准擅自翻找东西!那些是八叶的私人物品!」

想说由真怎么异常安分,原来她正在翻找社办角落的纸箱内容物。

她在纸箱找到一本文库本。

「喔喔?这就是上次说的轻小说?」

「没错!随手打开来看会很麻烦,我不是说过了吗!」

高行伸出手。

「有什么关系嘛,又不会少块肉~!」

由真轻盈闪开。

两人开始追逐的时候,有屋插话说道:

「阿行,原来你对海龙王寺同学和鹰嘴同学都是直接叫名字啊,叫我都是用姓氏的说。」

「啊、这么说来,你也是用姓氏叫我。」

高行无视于如此抱怨的灰冢。

仔细一看,和高行相对而视的有屋,眼眶居然泛着泪水。身为男人,终究不应该让女生哭第二次。虽然不知道有屋为何贸然做出这种行径,不过至少可以确认她没有在开玩笑,也没把这件事当儿戏。

就算这么说,自己又做得了什么?

来人啊,快来人帮帮忙吧。

「事情我全都听到了!」

社团的门第三次打开,八叶现身了。

留长到腰部上方的长发,还是一样翘得很严重。似乎没有完全依照校规穿着高中部制服的她,明明不是出类拔萃的美女,却不知为何拥有吸引众人目光的明星气质,又大又圆的双眼灵巧转动。在众人静止的状况下,海龙王寺以倍速展开行动。

她大步走向有屋,从下而上仔细审视入社申请书。

「嗯,看来文件很完整。不过第二科学社采取少数精锐主义,如果你真的想加入,就必须接受入社测验,确定你是否是适合本社团的人材。话说在前面,测验内容并不简单,你有这个觉悟吗?」

最后,有屋以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明显动作,转头凝视高行。

「嗯,我有。」

「还有,你必须继续参加至今的社团。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高行同学好。」

「……明白了,我会这么做。」

「很好,那就认定你暂定入社吧!」

八叶轻叩手指进行生体认证签名。高行在这时候慌了。

「喂、等一下,这么轻易就——」

「本社团总是敞开门户欢迎大家!来者不拒,去者监禁!」

八叶禁止高行继续反驳,转身与灰冢相对。

「灰冢同学,听说你成为田径社的社长?」

「嗯,刚接任。」

「难怪你不知道。其实每个社团的社长,除了学园派任的顾问老师之外,有权任命一名特别顾问。」

「是吗?我完全不知道。不过现在提这件事的意思是……」

八叶咧嘴一笑。

「如果你任命我担任特别顾问,我会阻止那个叫做小门的人的失控给你看。」

灰冢像是被叫到名字的大型狗一样抬起头。

「真的?」

「天才不会食言。」

灰冢二话不说点头答应,但高行有着非常不好的预感。八叶的那张笑容,是内心在打鬼主意时露出的表情。她该不会是要使用田径社社员年轻健康的身体进行人体实验吧?何况与八叶对抗的,是那个究极少根筋的失控火车小门。光是任何一个人就难以应付了,要是她们两人凑在一起,无法想象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变化。如果只是化学变化还好,要是产生核融合或是粒子湮灭的状况,肯定不会只有田径社消灭这么简单。无视于高行的不安,八叶轻拍稍微振作起来的灰冢肩膀,接着转身面对由真。

「你真是学不到教训。这次是窃盗?」

「别讲得这么难听啦,只是想要稍微借一下。」

由真心不甘情不愿递出《超机动战记艾特利翁》归还,但八叶对她说道:

「不介意的话,那种东西你就拿去吧。」

「啊?」由真终究难掩惊讶的神色。

「这是什么样的心态变化?」

「没什么,只是至今一直在害怕,所以我有点腻了。不过要用上次的照片交换。」

八叶如此说着。由真瞬间察觉到八叶的意图,露出讨人厌的笑容。「上次的照片」指的是什么?

完成诡异交易的八叶,在最后转身面对已经只能愣在原地的高行。

「我不是说过吗?我会让你的校园生活充满惊涛骇浪。等到我认真起来,可不会只有现在这么简单喔?」

认识海龙王寺至今的这个月极为紧凑,宛如至今人生好几年分量的事件大举迎面而来。待在海龙王寺身旁就是这么回事。而且在今后,会有更多悲喜交加的事件大举迎面而来。待在海龙王寺身旁就是这么回事。

而且,选择这条路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我拭目以待。」

高行如此说着。

公元2019年,从立春算起的第八十八天,夏季脚步已近的五月二日。

这是竹原高行的日常被卷入非日常,开始骤然加温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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