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章

作了好几个短暂而且无意义的梦。举例来说,就像是潜入深邃的大海,发现海底与蓝天连结,穿过蓝天之后又是深邃的大海。类似这样的状况。

最后,许多的梦境泡泡聚集起来,成为奇怪的梦。是最近的记忆与儿时回忆混合而成的梦。

茂密树林的绿意笼罩山群,整幅光景遥远得黯淡泛白。山群围绕在四周形成一座盆地。天空没有太阳,模糊的天色宛如黄昏也像是拂晓。这座城市与学园都市一样,市容规划成整齐的棋盘状,不过有一条学园都市没有的大河。

高行对这条河岸宽广的河川有印象,是从老家走五分钟就能到的那由濑川,小时候几乎每天都会把这里当成游乐场。高行正漫不经心走在沿着河川延伸的堤防上。

偶尔会有一阵风吹过河岸,酷似弗拉吉尔一号的鱼儿成群乘风而来。鱼群游到高行的身旁,只要伸手就会前来讨东西吃,不过发现高行手上空无一物之后,就会再度随兴乘风而去。

走到后来,前方出现一座大桥。栏杆是绿色的,花朵外型的路灯等距离并排,堤防就只有延伸到这里。高行顺着翠绿的草皮滑下堤防穿过桥下,发现一只幼犬缩在桥墩旁边。大概是被其他野狗追得落河,微脏的毛皮完全湿透,身体缓缓颤抖。右脚大腿根部裂开一条不忍正视的伤口,形成一片小小的血洼。

那是太助。高行如此心想。

高行一接近过去,幼犬就以背部贴着水泥桥墩,尽可能想要远离高行,皱着鼻头露出洁白光滑的牙齿,以尖锐的声音吠叫。这是太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高行吠叫。即使很明显已经吓得快要失禁,却没有停止威吓,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声昔,乌黑的双眼射出凶光,展现出「这家伙是谁」、「再接近就要咬你」的态度,努力鞭策娇小如豆的身体,全心全力活在当下。

肯定没错,这是捡到太助时的场面。后来高行带它前往兽医院,但已经忘记当时如何安抚如此胆怯的它了。

继续搜索模糊的记忆。经过高行拚命说服,还付出三年分的压岁钱为代价,太助成为竹原家的一分子。然而即使怎么教导,它依然连握手都不会,是一只无可救药的笨狗。胆小到被体型小很多的小型犬吠叫都会畏缩,却很快就会对完全陌生的人摇尾巴,实在无法尽到看门狗的责任。明明晴天就会想要每天散步三次,雨天却坚持不肯出门,就这样每天吃饭、睡觉、散步,然后继续吃饭睡觉。过了十几年骄纵家犬生活的太助,在高行转学进入学园都市的几天后忽然死了。由于平常就很少吠叫,而且只要有空就会睡觉,所以好一阵子没有人发现太助已经断气。因为过于突然,家人就只是厩到惊讶,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离家在外的高行更加没有实际的感觉,甚至觉得即使是现在,回家时依然看得见那张呆呆的脸出来迎接。

对了,回想起来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时太助拖着受伤的脚想逃跑,高行就这样追着它跑,太助即使终于走不动也拚命挣扎不肯被抓,最后几乎演变成打架场面,硬是把大助抓了起来。即使被踢被抓被咬,高行也毫不放弃。这种孩子气的傲慢,自己已经不知道在何时失去了。

忽然间,太助已经不在的事实占据内心一角,至今视而不见的后悔情绪大举涌上心头。没能亲眼送太助最后一程,令高行觉得是一件再也无法挽回的事情。

自己总是这样,失去之后才察觉有多么重要。

像这样后悔着早知道当时该那么做,早知道当时该那么说。

内心有一股心酸、落寞的情绪。

梦境在这里无声无息中断。

就像是打开电源开关,高行忽然清醒了。陌生的天花板被间接照明的淡淡光芒照亮,空气隐约飘着甜腻的味道。自己正躺在一张纯白的床上,好几条管线把自己与床边的机械连接在一起。右手边有一扇拉上百叶窗的窗户,现在时间似乎是深夜。

把自己所处的状况掌握到这个程度时,左手边传来一个声音。

「哎呀,已经醒了吗?」

好不容易转头一看,身穿白袍的欧蓝德窥视着这里。白袍底下是印着「六根清净」的T恤。

自己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是哪里?虽然想询问这些问题,喉咙却紧绷发不出声音。装在欧蓝德左手的丹东小弟,把高行按在床上说:「保持安静,不然会死的。」

「这里是你常来的医院。你还记得曾经旁观龙的实验吧?实验悲惨失败,失控的Nexus在你肚子撞出一个洞逃离研究所,至今好像都还没找到。」

丹东小弟呱呱大笑。「居然想把虚拟人格型AI移植到搭载神经网路的躯体,不愧是龙,这是连神都畏惧的行为。」

究竟哪方面是连神都畏惧的行为,高行无法释怀。

丹东小弟凑到高行的鼻尖。

「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一片血海,你也没有呼吸了。要是克里斯不在场,现在的你肯定死了,记得道谢啊?」

「……我又没求你。」

高行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也对。求我们救高行的并不是高行,要求你道谢不合逻辑。」

虽然想询问这是什么意思,但依然说不出话。

眼皮好沉重,意识极为模糊。

「麻醉还没退,趁你再睡着之前,要和你协调一件事。」

欧蓝德继续说:「你发生了车祸,幸好只受到轻伤,不过因为有可能脑震荡,所以住院观察一周以防万一。我们是这样对校方与家长说的,再怎么样也不是因为被天才灾难波及而在鬼门关晃了一圈。明白了吧?」

令郎肚子开了一个洞,不过天才医生已经治好了,所以没有大碍。如果以这种方式通知家长,父母有可能比儿子先一步震惊而死。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个意外曝光,终究不可能不去追究八叶的责任。

「我认为你应该愿意这么说。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会安排在私底下处理掉这件事。」

明明刚来到这座学园都市,却有办法以这种强硬的方式处理事情。

这个人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一周应该就能出院,到时候我再过来。」

丹东小弟挥手示意。「高行晚安,bonne nuit。」

欧蓝德深不可测的笑容,以及丹东小弟塑胶眼睛反射的光线,宛如残影留在眼底。

随着病房灯光消失,高行再度落入梦乡。

(2019/06/17)

隔天下午,拆除连接身体的机械之后,总算有活着的感觉了。大概是欧蓝德的安排,高行分配到的病房,位于与普通住院患者不同的大楼。除了护士会定期前来巡视,其他时间都很安静。

虽然麻醉药效已经全退,不过似乎失血过多,只要起身就会头昏。由于内脏刚修复结束,所以从明天开始才能好好进食,这是唯一不太自由的部分,几乎没有刚结束大手术的感觉。熊医生曾经来到病房一次,斥责高行究竟在搞什么。仔细听熊医生的说法,高行似乎是被当成走在路上被无人公车撞伤住院。

「我在这间医院服务十年了,你是第三个车祸送医的伤患。而且居然是被那么注重安全的公车撞,看来你当时真的是心不在焉。」

高行露出敷衍的笑容,私底下却对欧蓝德感到不满。既然要隐瞒事实,难道就不能设定成比较像样的状况吗?这肯定是故意的。

熊医生离开之后,高行无事可做,躺在床上闲得发慌。试着把天花板的模样想像成动物,或是在脑中复习考试范围,不过很快就腻了。明天去附设购物中心买点打发时间的东西吧,今天还是早点就寝为妙。

高行如此心想并钻回被窝时,有人轻敲病房的门。今天的检查已经全部结束,距离熄灯时间还很早,而且到明天都处于谢绝会客的阶段,应该不会有人前来探视。

在高行感到诧异的时候,门擅自打开了。

「喔、什么嘛,明明醒着,好歹回应一声吧。」

探头进来的,是身穿淡桃色护士服的香澄小姐。虽然完全忘了,不过香澄小姐正在这间医院打工。香澄小姐也知道高行住院的「表面理由」,所以果然被好好消遣了一顿。

「你啊,明明对别人关心到多管闲事的程度,却太不注意自己的事情了。要是生活过得太随便,你会出乎意料就没命的。」

「就算过得严谨,该死的时候选是会死。何况只有香澄小姐没资格对我这么说。」

「喔:喔,真敢说啊,不愧是历劫归来的男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哎,其实只是出车祸就是了!」

香澄小姐说完哈哈大笑,高行则是一脸憔悴。

「香澄小姐是负责门诊那边吧?要是摸鱼摸过头,熊医生会生气的。」

「糟糕,我都忘了。喂!可以进来罗。」

香澄小姐朝病房外面一喊,门就缓缓打开了。像是避人耳目悄悄进来的是有屋。她一看到床上的高行,就宛如身体萎缩吐出一口气,原本放心的表情扭成一团,就这样压抑声音哭泣。

高行立刻露出狼狈的模样。香澄小姐凑到高行耳际说道:

「她不知道你的病房,在大厅晃来晃去。我看到她之后,告诉她要到明天才能会客,结果她说要等到天亮,我毕竟不能扔着她不管。」

「所以就带她过来了?」

「就是这么回事,要感谢姊姊我喔。」

香澄小姐离开高行身边。

「只帮你争取十分钟的时间,回去的时候,记得走我刚才敦的后门。」

香澄小姐离开病房之后,有屋拖着脚步走到高行身边。她厦覆以袖口擦拭不断滑落的泪水,所以眼眶周围已经红肿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用不着哭吧?」

「要哭啦!当然要哭吧!都不知道我多么担心……」

接下来就没有说下去了。高行感到害羞又愧疚,只能默默等待有屋平复情绪。

终于,有屋啜泣发出鼻音说道:

「那个,虽然这种时候可能不应该讲这个——不对,正因为是这种时候,所以我想对阿行讲一件事。」

劈头听她这么说,使得高行开始紧张起来。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想讲一件事,以及有屋下定某种决心的表情。都已经凑到这些条件了,高行当然想像得到接下来的进展。

有屋忍着差点发出来的呜咽声说道:

「其实很久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了……我将来,想当医生。」

「啊?」

听到的告白完全与想像的方向不同,使得高行愣住了。

「阿行会惊讶也是在所难免,因为我自己也是。虽然好几次有这个念头,却因为认定自己办不到,所以没有付诸实行。不过发生上个月的事情之后,我换了一个想法。即使认为绝对不可能,试着去做之后或许会发现意外行得通,失败的话,到时候再重新考虑就行了。」

有屋的想法过于乐观,要一笑置之并非难事。不过高行知道,有屋小时候曾经克服了难缠的病魔;有屋曾经将宛如故沙的社办杂院团结一致;有屋曾经与恶名昭彰的课外活动统括委员会对等抗衡,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所有人都认定不可能而放弃的事情,她至今已经完成好几件了。

「听到克里斯说阿行可能会死掉,我只能惊慌失措,什么忙都帮不上。我对这样的自己很不甘心……我再也不要留下那种回忆了。所以我决定要当医生。」

有屋如此说着。然而高行的事情应该只是契机,她迟早会以自己的意志做出这个决定。

在高行出事之前,有屋就已经去过前途谘商室了,这就是证据。

她刻意选择不擅长的数理与英文做为专攻科目,是因为将来如果要选修医学系的专业课程,这些科目是不可或缺的基础。

「既然这样,你真的得努力准备考试了。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说吧。」

虽然自认已经慎选话语,说出日却依然是非常老套的回应。高行逼不得已追加说道:

「不应该浪费时间过来探望我了。」

「这可不行!在你出院之前,我每天都会来!反正我在这里念书就行了。」

「你是认真的?」

「当然。」有屋点了点头。

「我才要跟阿行说,如果想要我帮什么忙,不用客气尽管说喔!」

后来,有屋记录要带哪些必需品,以及带来的话会让高行高兴的东西,约定的十分钟早就超过了。直到香澄小姐前来通知,有屋才慌张离开。

高行躺在只剩下他一个人的病房床上。

看来直到出院的这个礼拜,不用担心会闲得发慌了。

(2019/06/19)

有屋正如她所说的,每天都会到高行的病房露面。

瑠璃垣先生委托她拿了换洗衣物、毛巾、牙刷等日用品过来,真是帮了大忙;香澄小姐似乎灌输她某些无谓的观念,使她执着要求帮高行擦澡,实在伤脑筋—由于获准可以在医院院区活动,两人一起到中庭散步,虽然很遗憾下着雨,但沾满雨滴的绣球花好美丽;她说要削苹果给高行吃,并且在忐忑不安的高行面前,以水果刀展现意外俐落的刀工。这么说来,之前料理对决的时候,她就只有使用菜刀的功力令人瞠目结舌。在真的无事可做之后,就会在高行的病房念书准备考试。不过有屋的注意力很少能够持续到会客时间结束,经常到最后就打起盹了。

会来高行病房的人,并不是只有有屋。

开放探病之后,杂院居民们接连前来探望。不过应该有不少人是来凑热闹,看看这个会在学园都市出车祸的散漫家伙长什么样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曾经因为神经性胃炎被迫长期住院的TIF代表,含泪诉说住院时无法自由上厕所的苦,然后重复着「我从那段经验学习到,厕所并不是由他人准备的,自己认定的地方就是厕所」这种看似深奥却应该毫无意义的主张,然后把形状奇特得进入艺术层次的尿壶,以及可以三天不用更换的军用尿布,硬是塞给极度抗拒的高行。

SF咖啡厅「静止轨道」则是表示「只要喝下这个,某种程度的伤都能立刻痊愈」,送给高行一打宇宙从业人员广为爱用的口服液。包装印着「四氢呋哺硫胺素增强型等离子化合多力康六〇〇〇」这种像是凶恶杀人兵器的名称,依照上头的说明,对于咳嗽、发烧、头痛、便秘、内出血、擦伤、刀伤、挫伤、骨折等症状都有效。虽然逐字逐句审视.却没有看到「但是喝了会死」这样的字眼。即使这么说,高行也绝对不会想喝。

甜点爱好会「甜点之友」送来的东西,是本届活动主题「中药与甜点的融合」的试作品第六号「大铁块」,似乎是兼顾营养与保存期限的自信作品。看起来像是毫不特别的松露巧克力,然而异常沉重,重到令人以为是铅块打造而成,而且有种像是烤肉的香味。虽然似乎使用了某种高贵的药材,但无论高行再怎么逼问,「甜点之友」会长都不肯透露,取而代之的是这样的叮咛。

「刚才忘记说了,一天请吃一个就好,不然身体各个部位都会太有活力导致喷鼻血。」

高行将「大铁块」无声无息收回盒子里。杂院居民们就像这样接连来探视,并且留下各种只能说是甜蜜负担的慰问品。

傍晚时分来访的有屋,看到高行被慰问品埋没吓了一跳,并且在听过详情之后露出笑容。

「大家都很担心阿行喔。」

「这怎么看都是假借探病的名义,把用不到的东西塞给我吧?」

「我觉得不是这样耶。『树脂工厂』的厂长,曾经称赞阿行是令人欣赏的硬派男子汉喔。」

「受男生欢迎也不值得当作慰藉。」

「不只是男生喔?出入杂院的女生们,曾经找我商量要成立阿行的粉丝团,不过当时我说擅自成立可能会惹你生气,所以就不了了之了。」

「够了,用不着这样安慰我.」

「你就是喜欢动不动就闹别扭。」

有屋说完露出笑容,打开自己的大包包摸索。这个包包与平常使用的不一样。

「我今天也拿了好东西过来喔。」

她说完之后,从包包里取出一把剪刀。不是普通的剪刀,是闪着银光的理发剪。有屋以剪刀发出喳叽喳叽的声音说道:

「之前有约定过要帮你剪头发吧?我准备了整套工具过来。」

并没有约定,只说过会考虑。不过即使如此反驳,有屋应该也不会听进去,这时候必须以合理的推论说服她。

「用不着现在,应该可以等出院再剪吧?何况要在哪里剪?在病房剪头发终究会被骂的。」

有屋得意洋洋笑着说:「哼哼,香澄小姐有告诉我一个好地方!」

高行不容分说被带出病房,然后前往医院楼顶。虽然下着小雨,不过楼顶有一个附设遮雨棚的晒衣场,而且刚好有一张生锈的铁椅,像是被所有人遗忘般放在那里。

有屋露出「看吧?」的表情看向高行。

都已经准备到这种程度,也没办法拒绝了。高行认命叹了口气。

有屋俐落进行准备。在铁椅下面垫一张圆点花纹的防水垫,让高行坐在椅子上,在高行脖子系一条白毛巾,再披上一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可以让头手伸出来的剪发袍。她的动作相当熟练,她家是理发厅,而且她经常会帮家人剪头发的说法,似乎并不是嘴里说说而已。

做好所有准备之后,有屋对高行的头发又捏又拉。

「这位客人,今天想怎么剪?」

「麻烦剪一个充满成熟魅力的发型,让欠违见面的女性觉得我很可靠。」

「依照您的要求,我建议理平头。」

「麻烦适度剪短就好了。」

有屋轻声笑说「明白了」,然后开始剪发。

虽然她毫不犹豫就剪掉头发,令高行有点担心,不过她单手同时使用梳子与剪刀的手法,以及确认头发长度与分边的动作,至少就高行看来与专业人员没有两样,不久之后,高行也宽心到可以主动提出要求了。

「可以再剪短一点,我是天然卷,稍微留长就会乱翘,所以很麻烦。」

「光是剪短就不好玩了,剪个能够活用天然卷的发型就行罗!」

「做得到这种事?」

「做得到。」

接着有屋来到正面,大幅张开双脚让自己与高行同高,开始仔细剪着浏海。有屋认真的脸蛋,就位于感受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感觉心跳加速的高行不由得想动身体,脑袋却被稳稳抓住。

「别动啦,不然浏海会不见喔。」

直到剪完浏海,高行都闭着双眼放空内心。

后来有屋回到身后改拿美发剪,像是在进行整体的细部调整继续剪发。高行让身体靠在铁椅的椅背,呆呆眺望着下雨的楼顶。雨水从晒衣场雨棚滴落的光芒、头发从剪发袍滑落的声音、有屋像是在梳头发的双手触感,这些要素不可思议重合在一起,形成宛如躺在沙滩上的舒服感觉。

「阿行,你有在听吗?」

高行不小心打起盹,没有听到有屋刚才说了什么。

「抱歉,麻烦再说一次。」

「就是,那个……」

有屋停止动作支支吾吾。「我在想……阿行是不是和小叶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

「因为,从阿行受伤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完全连络不上她,而且她也没来采视吧?」

转身一看,有屋将剪刀紧握在手里。高行明明受到濒死的重伤,八叶却从来没有现身,有屋对此应该一直很在意吧。感觉她像是用尽各种方式都连络不上八叶,才会逼不得已询问高行。

高行故意露出不悦的表情说道:

「虽然我也不清楚,但她之前提到的研究,好像忽然有很多事要忙,这阵子似乎要闭关。」

「这样啊……我一直以为你们两人吵架了。」

有屋害羞露出笑容,但是很难说她已经完全释怀。有屋的直觉很敏锐,或许是下意识察觉到,某种非比寻常的事情,正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发生吧。

高行在内必为自己说谎而道歉。

后来大约又过了三十分钟,剪发工作就完成了。虽然没有镜子所以无法说些什么,不过摸起来的感觉,似乎与剪发之前没什么变。有屋在高行周围转圈,自卖自夸说着「嗯,清爽多了,很帅」这种评语。

「真的?」

「真的真的。」

「重新爱上我了?」

「爱上了爱上了。」

「那就好,改天请你吃午饭。」

「感谢!今后也请继续关照本店。」

有屋打趣说着。

后来雨势逐渐增强,所以两人将剪掉的头发与摆出来的道具整理好就回到病房。

高行爬上病床,有屋坐在凳子上。好一段时间,两人就只是检视慰问品,聊着天南地北的话题。后来有屋伸个懒腰说道:

「今天也在这里念书好了。」

「我不在意,但你回家念书会比较有效率吧?」

「要是在自己房间念书,回过神来就已经在玩了。我觉得差不多该帮这种现象取名了!」

「应该只是你的意志力不够吧?」

「并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像阿行这么有定力喔。」

「这样吗……」高行耸了耸肩。

「不过就算你在这里念书,也是一下子就会睡着,所以还不是一样?」

「唔……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为什么会那么想睡呢?」有屋思考片刻之后,没什么自信地说:「或许是因为心情可以平静吧。」

「在医院可以心情平静?」

「啊、我并不是喜欢医院喔?不过你想想,我小时候不是一直住院吗?晚上剩下一个人之后,会思考一些无谓的事情。总是很难入睡,所以只要家人来到病房,就会觉得自己并不孤单,然后就安心了。明明想要多讲点话,却一下子就睡着了,还被爸爸调侃说我睡太久会变成大只女。」

「嗯,但我比较喜欢高一点的女生。」

「我想也是。」有屋露出笑容。「早知道应该多睡一点……慢着,咦?我们两个到底是在聊什么啊?」

「夭晓得。」高行露出纳闷的表情。

「哎、不管了。如果我不小心睡着,打我耳光也要把我叫醒喔!」

有屋发愤图强打开手机,开始用功准备考试,不过正如预料,不到一个小时就开始晃啊晃的。高行担心她会往后倒,所以提高警觉随时准备扶她,不过高行多虑了。有屋的身体往前倾,趴倒在高行的床上,并且立刻发出熟睡的呼吸声。

高行没有打耳光,而是眺望有屋的侧脸。

平常她总是一副活力过剩的样子,所以很容易忘记,不过有屋小时候曾经罹患重病,逼不得已长期住院,她会像这样动于前来探望高行,应该是因为自己住院的那段日子,令她有段孤单的回忆吧。而且也因为有这样的经验,才会决定选择绝不好走的学医之路。

高行思考着这样的事情时,太阳逐渐西沉,夕阳光线从百叶窗射入室内,使得有屋的脸颊娇艳美丽。虽然很想一直欣赏,并且想让她睡到会客时间结束,但是她所枕的右脚已经发麻了。

「唔……」

虽然高行缓缓想抽开腿,睡着的有屋却紧抓着不放,不只如此,还想要把脸贴到高行的下半身。那个,有屋小姐,您这样就各方面来说都不太妙。

高行保持着平常心,为了以绅士风范脱离困境而陷入苦战,此时响起「哎呀哎呀我的天」这样的声音,香澄小姐就站在门口咧嘴露出笑容。被最不该看到的人看到最不该看的场面了。

「医院禁止男欢女爱的行为喔。」香澄小姐如此说着。

「请不要乱讲话了,快来救我吧。」

香澄小姐大步走进病房,坐在与有屋不同边的床缘,像是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根烟。

「抽烟会出问题吧?」

「没点燃。只是含在嘴里就不会有人讲话吧?」

香澄小姐看着依然不像会醒的有屋,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可爱得真想吃掉她,完全是分居但通勤来照顾你的太太了嘛。我完全不知道有个女孩会为你尽心尽力到这种程度。」

「我和有屋不是那种关系。」

香澄小姐仰望上方,咳出一个奇怪的声音。

「什么?你们没在交往?优柔寡断也要有个限度,不然会被讨厌喔?还是说那个名字很夸张的鬼灵精女生,才是你的真命天女?」

香澄小姐所说「名字很夸张的鬼灵精女生」,应该可以肯定是八叶没错。香澄小姐记名字的功力,差到一种洒脱的程度。

「那个家伙连一次都还没来过吧?之前明明逼你做牛做马,真无情.」

「……香澄小姐站在有屋这边?」

「我站在恋爱少女的这边。」

高行板起脸了。

以八叶的个性,肯定有对高行的受伤感到责任,不过即使如此,好歹也应该连络一声才对。不过高行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Nexus的移植实验失败之后,高行再度恢复为没有手机的状态。并不是完全没有连络八叶的方法,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高行也一样懒得思考该以什么表情见她,或是该对她说些什么。

高行沉默之后,香澄小姐把嘴里的香烟给折断收进口袋。这玩意一根就要好几百圆的说,真浪费。

「听到你住院的时候,我想说应该不会有人来探望,觉得非得由我来才行,不过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

香澄小姐咯咯笑着说:「毕竟你给人的第一印象有够差的。不会笑,个性冷漠,有一对像是野狗的眼神。我曾经想过,你这家伙总有一天肯定会杀人。」

「这就说得太过分了。」

「虽然现在眼神像样一点了,但你冷漠的个性还是没变。」

香澄小姐从慰问品小山里挖出「大铁块」,毫不犹豫就放进嘴里,然后说声「有点太甜了」,面不改色拿起「多力康六〇〇〇」大口饮用。

「很抱歉我没住过院,不过我有认识的人长期住院,也有人就这样死在医院。这让我深刻思考,在我人生遇到挫折,失去一切而软弱至极的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愿意向我伸出援手。」

高行认为一点都没错。像这样住院就会明显体会到,自己在他人眼中是什么样的人。这种情境可不是轻易就找得到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葬礼办得再气派,对于死者来说也毫无意义。平常威风八面的家伙,如果在变弱的瞬间就没人肯看他一眼,这样真的很凄惨。」

高行心想,如果没有进入第二科学社,自己的身边应该就不会如此热闹了。然而要是没有加入第二科学社,到头来根本就不会像这样住院,换句话说即使思考也无济于事。

「虽然周围的环境出现各种变化,但我或许也稍微改变了。多亏有屋与八叶,我才没有落得凄惨的下场。」

香澄小姐以鼻子轻声哼笑。

「会客时间早就结束了,趁还没太晚之前让她回去吧。」

香澄小姐离开之后,高行叫醒有屋。

他完全忘记自己脚麻掉了。

有屋一起来,高行就发出惨叫。

(2019/06/20)

住院第五天的中午,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从门诊护士转调为住院护士的香澄小姐走进病房,以「作太多了扔掉可惜」为理由,半逼着高行吃掉三人份的住院餐。即使住院餐的量不多,要吃三人份还是很辛苦,这个冒牌护士不用在意营养管理的问题吗?

用餐完并且吃药之后,高行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此时灰塚与伊佐来访了,据说他们刚从地狱集训生还。灰塚微微留着胡渣明显憔悴的模样,陈遖着集训的艰苦程度。

「想说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却听到高行住院的消息,害我吓了一跳。已经可以起身了?」

「至少比现在的你健康太多了。我下周就能出院。」

「不过听说你伤得很重,不只是脑袋破掉,里面的东西还跑出来了。你居然能这么快出院?好强大的恢复力。」

强大的应该是欧蓝德的医术,因为居然能在短短一周,让伤重濒死的高行完全康复。虽然一点都无所谓,不过这件事被渲染得太夸张了吧?

伊佐冷淡递出手上的纸袋。

「这拿去。虽然是社团的备用品,不过没人用。」

往袋子里一看,里头是各种健身器材。

「身体可不能因为住院就变差了,我挑了一些睡觉也能用的给你。」

灰塚露出快活的笑容。虽然无法断定当成慰问品是否合适,不过高行第一次得到有用的东西。高行拿起握力器捏了几下,表示「我会用的」并且道谢。后来三人开始闲聊,由于他们是一边试用健身器材一边聊天,在旁人眼中应该是相当无法理解的光景。

主要聊到的话题,是集训之后与第五学园都市进行的联合记录大赛。虽然姑且挂名记录赛,实际上却是赌上学园都市名誉的对抗赛。想像成只有田径社参加的高水准运动会,或许会比较浅显易懂。

对抗赛是展现一整年成果的总力战。灰塚率领的田径社漂亮战胜第五学园都市,在今年的对抗赛取得第二胜。社团整体的记录也继续进步,这样下去肯定会成为历届最强的田径社。至今每年总是被第一学园都市逼着苦吞败果,但这次或许能挫挫对方的威风了,伊佐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还有另一则令人开心的新闻,那就是灰塚更新自己的记录,而且正式获选为世升青少年大赛的日本代表。

「怎么样,很厉害吧!」灰塚举着哑铃展现得意的模样。

「世界吗……真厉害。这是一辈子难得的舞台,好好努力别留下后悔吧。」

灰塚露出期待落空的表情。

「总、总觉得听你率直声援怪恶心的,还以为你会更加不甘心的说。」

「为什么我非得不甘心才行?」

高行露出苦笑。「但我确实觉得你远远领先我了。」

「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和高行一起获选,然后在世界的巅峰一决胜负。」

高行心想他真的是漫画看太多了。毕竟舞台是全世界,比全盛时期的高行跳得更高的家伙多到有剩。不过如果脚没有故障,或者是脚完全康复的话,我也不会轻易输给他们——想到这里,高行暗自感到惊讶,惊讶于自己对田径依依不舍到这种程度,惊讶于应该早就消失的热情再度在内心燃烧。

「怎么了,高行?你的表情真可怕。」

「要你管。不提这个,你没出过国吧?你一个人出国没问题吗?」

「喂喂,别瞧不起我啊。」

灰塚挺起胸膛。「我当然没办法一个人出国吧?毕竟我完全不会讲英文,换了饮用水就会拉肚子,换了枕头就会睡不着。不过放心,勇在这方面会好好处里。」

「这不是值得自豪的事情吧?」

伊佐以橡胶哑铃殴打灰塚的后脑杓。

「好痛!勇,拜托别打头,要是害我变得更笨怎么办?」

「看来你有自觉现在就很笨了。」

看着一如往常开始拌嘴的灰塚与伊佐,高行觉得如果是他们两人,无论去哪里都不用担心。后来伊佐说「差不多该回去了」并且起身,他们接下来似乎得去体育会报告对抗赛的结果。灰塚表示「现在还早吧?」想要待久一点,却被伊佐拖出病房了。刚回来就这么忙碌,他们还在百忙之中专程抽空前来探视,令高行满怀感谢。

高行缩进被窝轻轻叹了口气。虽然刚才对灰塚那么说,但如果说高行完全不会不甘心,那就是骗人的。不过并不是因为自己无法像灰塚一样练跳高而感到不甘心。事已至此依然有所眷恋,无法下定决心治疗右脚,却也没能找到新的目标,自己这种不中用的模样,才是令高行感到不甘心的原因。

高行思考着这样的事情,眺望飘着小雨的窗外,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警报声。试着寻找声音来源,发现床底下有一支手机。高行对这个重视防水防震,以实用为唯一考量的求生款式有印象,这是伊佐昀手机。

为了防止遗失或是忘记带走,学园都市制作的手机,要是离开使用者达到一定的距离,就会响起警报声,同时会将手机位置的情报,以电子邮件的方式传送给预先设定的可信任人物。现在灰塚的手机肯定收到邮件,并且察觉到伊佐忘记拿走手机。这不像是她会发生的失误。

由于贸然去找他们可能会刚好错过,所以高行在病房等待。一阵子之后,伊佐独自回来了,大概是让灰塚在大厅等吧。

「拿去。」高行把手机扔过去。

「慢着,别用丢的啦。」

伊佐差点失手害手机掉下去,好不容易以腹部接住。原本以为她应该会立刻离开,她却不知为何维持这个姿势暂停片刻。

后来伊佐抬起头,像是下定决心般说道:

「竹原,你能不能当清彦的经纪人?」

高行花了好几秒才听懂这番话,并且担心说道:

「伊佐啊……你该不会是累了吧?这种突如其然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我没有累。我并不是非常清楚跳高的事情,英文也不好。以这一点来说,你曾经是跳高选手,而且英文不错,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不是很合理吗?」

高行再度感到无可奈何。「你就是为了讲这件事,才故意假装忘记拿手机?」

伊佐因为小伎俩被看穿而不太高兴,但她立刻放松肩膀的力气。

「……也对,我说了蠢事。忘掉它吧。」

伊佐轻盈转过身去。高行朝着她的身后说道:

「既然会忘记,我就姑且听一下理由吧。说出来或许可以稍微舒坦一些。」

伊佐就这么暂时动也不动,然后就这么背对着高行。

「只要几乎每天见面超过十年,要理解对方的想法就是易如反掌。」

她宛如自言自语般轻声说着,几乎只是嘀咕的音量,想听清楚简直困难至极。

「不只如此,甚至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真正想法,都会被掌握得清清楚楚。因为这样,所以清彦知道我讲得再怎么严厉,也会在最后的最后心软,我也知道清彦总是顾虑到我,所以在社员面前总是不抢锋头,我觉得自己或许会成为清彦的枷锁,对此担心得无以复加,觉得自己或许跟清彦保持距离比较好。所以,才会找你……」

伊佐说到这里暂时停顿。

「喂、我说出来也完全没有舒坦的感觉耶?」

「不是我的错吧?」

伊佐用力搔了搔脑袋说:「算了。虽然没有舒坦,但我已经讲明了。我想你应该明白,但要是敢泄漏给别人知道,我就剥了你。」

伊佐狠狠瞪了一眼之后,踩着响亮的脚步声离开了。

即使熄灯时间已过,高行依然难似入睡。就这么在阴暗的病房等待睡魔也不是滋味,所以高行决定前往设置自动贩卖机的大厅买个饮料。虽然没有手机,不过有一张只限院内使用的储值卡,所以买东西不成问题。

住院生活进入第五天,已经掌握护士巡房的时间了。高行几乎已经完全康复,住院只是为了观察状况,所以夜间巡房大约是三小时一次。晚间九点多,高行装睡等待第一次巡房结束之后,就偷偷溜出病房。

沿着走廊的对角移动,匍甸前进穿越护士站,与盆栽一体化避开守卫的目光,铺着油毡布的冰冷走廊微微发亮的夜晚医院气氛满点,感觉自己就像是潜入神秘研究机构的间谍。

来到医院大厅,这里也已经熄灯了。整齐排列的长椅、空无一人的柜台、排列在墙边的盆栽,都在紧急照明灯的青白光线中朦胧浮现。好不容易来到自动贩卖机前面,却不知道自己想喝什么,结果高行什么都没买就坐在长椅上。

高行眺望着充盈在大厅的黑暗,首先想到的是Nexus。自从Nexus逃走之后,一直没听说有找到它。在这种下雨的夜晚,那个家伙会在哪里做什么?虽然没有手机也没有不便之处,不过在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如果听不到那种发问攻势或是难以理解的玩笑话,莫名有种缺了什么的感觉。

高行让上半身紧贴椅背,继续思考各方面的事情。思考关于八叶、关于有屋、关于欧蓝德、关于灰塚他们、以及关于自己的事情,使得脑袋因为思考过度而开始晕眩。原本想在这里多待一阵子,不过回过神来,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了,再不回去会被发现自己溜出来。高行从长椅起身,才首度发现雨势变大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于耳,沾在窗户上的雨滴,在地面留下淡淡的影子。

除此之外,回程光景应该与去程没什么两样,但是整间医院像是停止般静悄悄的,有种异常落寞的感觉。高行的脚步不知不觉加快,虽然已经不介意中途被别人看见了,却还是没有遇见任何人就即将抵达病房。

然而,状况在高行经过最后一个走廊转角时发生了。

他看到一个白色护士服的人影,无声无息横越走廊,进入高行的病房。

似乎是第二次的巡房时间稍微早了一点。没办法了,就不要狡辩乖乖接受训诫吧。如此心想而踏出脚步的高行,忽然间停止勤作。

等一下。

这间医院的护士服是淡桃色。

一股冷颤沿着背脊窜上脖子。

从走廊转角到自己病房的短短距离,高行确认着每一步缓缓前进。伸手要摸门把的时候,里面传出宛如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响。肯定没错,里面有人。

感觉像是空气缠住喉咙喘不过气。

高行脑中浮现香澄小姐对他说过的事情。出生之后从未离开医院就过世的男童幽灵;住院病患接连离奇死亡,七〇二号房右边数来第三张病床;问任何人都不知道由来,设在院区角落的无名墓碑;坚称「怎么洗都洗不掉血腥味」,精神出现异常的外科医生;以及每天晚上在院内徘徊的白衣死神——

当成医院必备趣谈而一笑置之的鬼故事,如今隐约带着真实感。

雨势忽然哗啦增强。

高行屏息一鼓作气打开房门。

隔着病床的另一头,站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笔直凝视这里的人影嘴角,浮现宛如弦月的笑容。

「病人就必须乖乖躺在床上喔,高行兄,」

鹰嘴由真说完之后,发出喵哈哈的笑声。

「你为什么不能用正常的方式出现?」

「又讲这种话了,明明很开心的说。我觉得高行兄这段住院生活,肯定累积不少欲望无处宣泄,才会像这样牺牲色相的。」

由真穿着白色的护士服。是连身款式,而且裙子短到相当火辣。似乎不是正统护士服,是便宜的角色扮演服装。

「啊、话说在前面,如果想摸要另外收费喔。」

「谁要摸啊,快回去吧,被发现我可不管。」

「又讲得这么无情了,追根究底,高行兄是托我的福才得救的。」

高行思考片刻之后说:「是你把欧蓝德找来学园都市吧?」

「正确答案。」

由真露出笑容。依照由真至今无法理解的行动,以及欧蓝德首度来到学园都市却准备周全的状况,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困难。

「其实不应该说是找来,我把海龙王寺同学身体不适的消息告诉欧蓝德,结果他隔天就飞过来了。」

「不是说好不准透露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我已经与青蛙先生约定过,要定期回报海龙王寺同学的近况。同样是约定,照道理应该以先讲好的约定为优先吧?」

由真坐在床边摆动双脚。对这个老千讲什么都没用,玩弄文字游戏的家伙,总有一天肯定会因为文字游戏而哭泣,高行只希望她尽快遭天谴。

「从几时开始的?」

「嗯?」

「我在问,你是从几时开始和欧蓝德来往的?」

「啊啊,从一阅始就来往了。」

由真宛如理所当然地说:「大概是一年前吧,我在调查关于天才的事情,结果青蛙先生就主动和我接洽了。我会在海龙王寺同学对高行兄一见钟情的时候提供各种情报,建议高行兄加入第二科学社,还有『恶魔之眼』的事情跟杂院合约书的事情,全都是青蛙先生吩咐我做的。」

「为什么要这样?」

「天晓得,不会有人知道天才在想什么吧?所以才有趣。」

由真如此回应。她成为欧蓝德的手下,恣意在暗中活跃到夸张的程度,观察着高行他们东奔西跑的模样并且逐一回报。看不超人也要适可而止才对。

「动不动就讲得拐弯抹角,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的事情一点都不重要吧?」

「总之给我说,至少要让我接受,不然我可能会对女生动粗。」

「真像高行兄的作风。」

由真发出喵哈哈的笑声。「人们无法从历史学到教训。无论地点或是时代改变,只要人类依然是人类,就会重蹈覆辙。从赤身裸体住在洞窟里的时候至今,人类最基本的部分从未改变。我对此已经厌烦透顶了,无论是人类、历史还是世界,一切都是愚蠢至极,而且像这样忿恨不平的我自己也是愚蠢的人,所以无药可救。基于这一点,我在天才身上感觉到某种可能性。如果是他们,或许可以发现某些尚未发现的事物,带领我们前往某个尚未抵达的领域。高行兄也是对海龙王寺同学抱持某种期待,才会加入第二科学社吧?」

「……或许吧。」

由真像是疲惫般轻叹一口气。

「毕竟号称是『最接近世界答案的人。吧?刚开始我认为青蛙先生会帮我实现愿望,不过啊,自从我依照吩咐监视海龙王寺同学,不知不觉就变成她的粉丝了。不对——应该是海龙王寺同学与高行兄两人的粉丝。如今比起我想看见的事物,我更加期待高行兄你们会展现给我看的事物,这番话毫无虚假,是我的真心话。」

高行沉默不语.由真以狐狸般的细长双眼看过来。

「青蛙先生想带海龙王寺同学回去,想从高行兄身边带走海龙王寺同学。这样的话,难得开始精彩的场面就变得扫兴了。」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高行兄会讨厌我也是在所难免。我没有辩解的余地,我也不打算辩解,不过,不可以让那种青蛙家伙随心所欲。我今天只是来讲这件事的。」

由真从手边的慰问品里,拿出两个小小的东西扔过来。即使没有抓稳差点掉到地上,高行还是勉强接住了。仔细一看,是罐装咖啡。高行不禁大感惊讶,因为手上的罐装咖啡是已经喝惯,却未曾看过在市面贩售的牌子。

高行投以「你带来的?」的视线询问,由真笑咪咪摇了摇头。

这样的话,带来这些罐装咖啡的人物,就是趁着高行不在的短暂空档溜进病房,把咖啡悄悄藏在慰问品之中。为什么要做得这么费力又拐弯抹角?

高行紧捏着罐装咖啡。

看到这样的高行,由真满足般露出微笑,以手机为高行拍照,然后留下「高行兄,我走罗」这句话就离开病房。目送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昏暗走廊的高行,明明已经没有话题可谈,却觉得似乎非得叫住她不可。

如果没这么做,好像会再也见不到她。高行有着这样的预感。

(2019/06/23)

周日,住院第八天,换句话说就是出院日。

从早上就一直下着冰冷讨厌的雨,窗外可见的风景泛着灰影,

早早起床完成出院手续的高行,正在进行撤离病房的准备。病房角落的衣柜里,不知为何准备了一套陌生的全新制服,虽然高行觉得诧异,却因为尺寸完全合身,感激穿上了。

带来的个人物品整理完毕,为了避免东西没拿而进行最终确认时,身后传来某种气息。房门开启十公分,丹东小弟从门后探头进来。

「高行,看来你完全康复了。」

早就预料到他应该会来的高行,没有转头看就回答「托你的福」。

「用不着道谢,克里斯并不是基于善意帮你,还是会收取相应的代价。」

这么说来,之前他也讲过类似的话。如此心想的高行抬起头来。

欧蓝德走进病房打开手机,萤幕显示着「请款单」。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的高行暗自窃笑。虽然退出田径社使得存款有一阵子差点见底,不过加入第二科学社之后,由于过着随便吃随便穿的生活,也没有什么称得上嗜好的嗜好,所以存款已经恢复到相当的水准了。

即使欧蓝德要求的金额稍微超乎常理,高行也有自信可以一次付清。然而下一秒映入眼帘的数字,使得高行哑口无言好一阵子。

「手术费五十八亿圆?这是在开玩笑吗?」

「完全不是开玩笑。以生命的价格来说甚至算便宜了。」丹东小弟如此回答。

「请款内容不只是手术费喔,要仔细看到最后。」欧蓝德如此回答。

高行忍住想往他脸上打一拳的冲动,将目光移回请款单。

住院费七亿圆、医学管理费三亿圆、检查费五千万圆、注射费一千万圆、麻醉费五亿圆、餐点疗养费一亿圆、制服代垫三万三千五十圆——要计算绝非明智之举的数字列了一大串,最下方记载着总金额。

高行再度哑口无言。

最终的请款金额是零圆。

这是怎么回事?

欧蓝德像是要抢先回答高行的疑问般说道:

「你的手术费、住院费与其他诸多费用,有人帮你付了。」

高行忽然感到头痛而按住太阳穴。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丹东小弟说:「虽然这么说,不过龙好像也没办法一下子准备将近百亿的钱,所以她答应前往法国,做为治疗你的代价。」

高行在思考之前先行动了。

一把抢走欧蓝德那只荒唐的青蛙布偶,就这么抓起欧蓝德胸前的衣服,将他按在墙边。欧蓝德咳了好几声之后,说着「反对暴力」轻声哀号,最后高行终于掐住欧蓝德的脖子大骂。

「你的做法太龌龊了!」

「龌龊也好,卑鄙也罢。随你怎么说吧,这一切都是为了龙。」

欧蓝德碧蓝色的双眼注视高行。

「我所知道的龙总是封闭内心,躲在自己的壳里,不曾积极与他人来往,她以这种方式保护自己。但是你改变了龙,不只是令龙不再害怕改变,还受到不合理的情绪影响,害得自己的生命暴露在危险之中。」

高行的手逐渐失去力气。

「高行,明白吗?你会杀了龙。既然会为了龙而生气到这种程度,就不要再折磨她了。」

高行咋舌推开欧蓝德,把青蛙布偶扔到房间角落,就这么一把抓起行李要离开病房。

「你的右脚——状况似乎不太好。」

依然喘不过气的欧蓝德如此说着。

高行停止了动作。欧蓝德像是落井下石般继续说道:

「我擅自看过你的病历表了。明明治得好却不接受治疗,果然是因为对田径有所眷恋?如果你也愿意帮忙说服龙,我可以让你再度能够练田径。」

「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治好你的脚,并且将治疗的痕迹完美消除。只要由我来,这种事易如反掌。我个人认为这是不错的提议……」

高行转身瞪向欧蓝德,不准他继续说下去。并不是对欧蓝德生气,而是无法容许自己在短短一瞬间,居然想将田径与八叶放在天秤的两端。

高行冲出病房。

独自留在病房的欧蓝德,宛如断线傀儡一屁股坐在地上。

发呆一阵子之后,捡起掉在附近的丹东小弟。

「喂,振作一点啊。」丹东小弟如此说着。

「吓我一跳,我脚都软了。原本以为高行是很能看得开的人,不过哪才他真的动怒了。所有人都有一些不能冒犯的禁忌呢。」

欧蓝德露出泄气的笑容。

「我还以为他会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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