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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暗之王子 第五章 再见了亚奈

「你真的没听过伊南娜这个名字吗?」惠把装着亚奈的玻璃瓶放在房间桌上,对她问道。上次这么做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没有呢,惠。没有。我从睁开眼睛后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跟你父亲的目光……

「呼。」惠莫可奈何地坐在椅子上。

……惠、惠。

「什么事?」

……我想跟你睡在同一张床上……可以吗?

「好啊。」惠抱着玻璃瓶,躺在只有床垫的床上。

他闭上眼睛。亚奈的思念就透过玻璃瓶流入自己心底。

惠、惠、惠。拜托,陪在我身边。一直到我死为止,都陪在我身边……求求你。

惠鼻酸了。即便他紧紧闭着眼睛,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渗了出来。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我还有什么可行之策吗?

惠。惠。惠。

惠。喜欢你。

惠。喜欢你。喜欢你。惠。惠。

惠。

我站在乌尔这风沙蔽天的城市中,城市旁有早麦田,麦子沿着河川边的狭窄平原上栽植,收成季节就快到了。用麦子可以制作面包,也可以酿造啤酒,一点也不清凉的啤酒。我穿越城门,走向城市中央的※金字形神塔,爬上石阶。今天非常热,我身上的汗珠如雨点般滴落。(译注:Ziggurat,古代苏美人祭奠神祇的庙宇。)

突然,有一位神官叫住了我。像你这种身分的人,是不准走进这里的。没错,像我这种身分的人没资格走进这里。在这个粒米未进的一天。神官说我身上都是羊骚味。没错,我是个牧羊人。

惠。惠。

夜色降临,神圣的月亮升起。我站在山丘上欣赏月色,远处前方的城市城墙,看起来就像一只蹲在地上的狮子,我为了回家睡觉,走向暂时栖身的洞窟中。这时,难以置信的光景出现了。有位女神正一丝不挂地跳着舞,在女神舞蹈下方的灌木丛,则放着一件如音乐般轻柔的衣裳,那衣裳也是美丽极了。

我忍不住拿起衣裳,布料就像水一般光滑。接着,我便手里抓着那衣裳,欣赏了女神的舞蹈半晌。女神突然察觉出我的存在,并降临至地面。

「呃……你可以把衣服还我吗?」

这位有着雪花石膏般肌肤、祖母绿色长发,以及黑玉般眸子的女神,很困扰地问我,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少女。

「好啊,拿去吧,还给你。」我将衣裳还给对方。

「……你为什么要还给我呢?」女神不解地倾着头。

「因为你要我还你啊。」我答道。

「……你为什么,不要求我答应你的愿望才还我衣服呢?如果你这么做的话,或许就能获取无数的财富与美女唷。」

「因为你要我还你衣服,而且表情看起来很困扰啊。」

顿时我大吃一惊,因为这位女神随即用双手环抱住我的脖子,她那如大颗珍珠般的乳房就压在我的胸口上。

惠。

「你没有妻子吗?」

「是啊,我这个人穷到连老婆都娶不起。」

「你住在哪里呢?」

「呃,洞窟里。」

「带我过去吧……」

我抱起放松全身力气倒在我身上的女神,并回到洞窟。接着,我就在洞窟里与女神结合了。那是我的第一次,我连续三天三夜不停渴求女神的肉体,她是月神南纳的女儿,名叫伊南娜。伊南娜,我的女人,只属于我的女人。我就像个孩子般紧紧抓住伊南娜浑圆的乳房,伊南娜。

「你叫什么名字?」怀中的女神问我。

「我叫※杜姆兹,是个贫穷的牧羊人。」(译注:Dumuzid,苏美传说中的牧羊之神,也是传说中伊南娜的丈夫。)

我叫杜姆兹。我叫……杜姆兹?……杜姆兹到底是谁?

惠被玄关的门铃声吵醒,他的嘴角边还垂着一丝口水,看来刚才自己似乎很难看地张着嘴巴睡着了,瓶中的亚奈则还没醒来。惠觉得自己刚才好像作了一个梦,他只记得梦的内容鲜明异常,幸好没有造成魔力失控。

有人上门造访了。惠把亚奈留在床铺上,悄悄走出房间。

他打开玄关的门,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作梦。因为之前在电视上看过的法师˙薛鲁纳竟然就站在他面前。

「你是御厨惠君吧?」

明明是德国人的法师˙薛鲁纳,竟然也操着一口流利的日文。惠瞠目结舌地呆愣在原地。

薛鲁纳心想,真是一个平凡、长相驽钝的少年啊。搞不好还是在溺爱中长大的。如果是德意志的少年,成长期一定要强迫灌输钢铁般的纪律才行。

「我有话想对你说,我可以进去吗?」

「……好、好的。请进……」这似乎不是梦。惠将这位在电视上出现过的名人引进客厅。

这栋房子既充满了药品的臭味,空间又狭窄。在这种小狗窝长大的少年怎么可能掌握人类的命运,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啊。薛鲁纳在对方的引导下,弯腰坐在一张廉价的沙发上。

「呃,请问,您想喝茶吗?」

「男孩子不需要太在意这种繁文缛节,坐在我的正对面。」

「是……是的。」惠坐在这位头戴奇怪眼罩的男子面前。对于无法看出对方的眼神这点,令惠感到很不安。

「我的时间有限,直接切入正题吧。你是否接到了Prince的某项要求?」

「Prince?」

「就是闇之王子。他是不是要求你把你父亲制作的人工生命体交给他?」

「是的。」身为法师的人,连这点小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惠心中有种与其说是敬佩,更不如说是恐惧的感受。

「接着你要求暂时保留回答,但在日本时间的后天你必须给他一个交待,对吧?」

「是的。」惠点点头。

「那么,你打算怎么回答?」薛鲁纳将双手交叉、搁在沙发上。

「……不,呃……那个。」惠支支吾吾。

「你的回答或许会对全人类的命运产生重大影响。因为,假设你拒绝了Prince的要求,使他不高兴,他或许就会单方面解除与人类订下的契约,如此一来法师体制也将崩坏。你应该可以想像出这种情况会有多么混乱吧?到底是YES还是NO,现在就说清楚。」

「…………」惠低下头、沉默不语。

「快回答,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目前我倾向拒绝他。」惠低声答道。

「为何?只不过是只人工生命体罢了,这种到处都有的人工生命体,任何一个炼金术师都可以制造,你想要几只都行。为何要对那只人工生命体如此执着?」

「……因为我想留在亚奈身边陪伴她。」

「亚奈是那个人工生命体的名字吧?」

「是的。」

「为何你想留在她身边陪伴她?」

「…………」惠再度低下头。

「回答我,御厨惠。我可是为了跟你见面,才大老远从德意志跑来日本,况且这也是为了世界的秩序与安宁着想。身为人类的一份子,你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法师˙薛鲁纳以低沉而充满威严的语调说着。如果对方是魔法学院的学生,现在早就趴倒在他前面了。

「……因为亚奈喜欢我,而我……也喜欢亚奈。」

「你认为人工生命体也有喜欢或讨厌的情绪?」

「……是的。」

蠢材。迸个人蠢材。法师˙薛鲁纳心想,都己经是十四岁的少年了,脑袋怎么依然这么愚蠢?还是说日本人都是大傻瓜?不过现在自己可不能动怒。

「你认为拒绝暗之王子会有什么后果?」

「……我不知道。不过光同学,不,我是指暗之王子,应该不会为此生气吧。」

「为何你这么有把握?」

「不知道,这只是我的感觉。」

少年说完后望向薛鲁纳。

蠢到家了!恶魔虽然假扮成你的同学,但你岂能以相同的尺度来推测恶魔的心思呢?

艾莉卡正以超低空进行之字形飞行。

情况说得更清楚一点,她已经无法精准控制飞行的方向了。艾莉卡裸露在外的双腿上尽是擦伤,她已经好几次从树丛中强行穿越。

问题是如何在市镇里飞行——她思考着。

离市郊还有数公里之遥。

她拿定主意延着国道前进。在狭窄的路段上这么做也很危险,因此她只好飞在中央分隔岛上方。说实话,艾莉卡很害怕,当她以超低空掠过中央分隔岛上的行道树时,每每几乎要被擦身而过的卡车风压给吹歪了。

然而,路过的驾驶们也被她吓得魂飞魄散,因为他们从来没看过魔女飞得这么低。

艾莉卡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来到距御厨家数公里的地点。

佐佐木智和正在国道旁这家熟悉的模型店里痴痴地仰望飞机模型,不过他现在对这些玩具的兴趣已经降低了。

智和心想:光同学,你似乎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啊。

他把曲都光所赠的可笑礼物都集中在院子里烧掉了,事后,他有种心中某些东西也一起化为灰烬的感触。

尽管是用焚毁的方式,光所赠的礼物依然发出颜色诡异的火光,随后一下子化为乌有。简直就像燃烧镁元素一样,半点残渣都没有剩下来,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曲都光从智和被艾莉卡赏巴掌的次日起便向学校请假。智和察觉自己竟不经意地朝身旁的空位发呆,他慌忙转过头,这回他则眺望着坐在斜前方艾莉卡的美丽长发。

只要一想起部分男女同学在谣传惠与艾莉卡的事,他便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世界上呢?智和边抬头看着狭小模型店内的木制飞机模型边扪心自问。自己一定不是为了把毒药送给单恋女孩这种蠢事,才降临到这个人世的吧。

智和走出模型店,太阳将他那辆黄色的脚踏车照得闪闪发光。这种特别强烈的明亮反而使他的心情更为沉重。

当他正想将钥匙插入脚踏中的锁头时,砰!有个物体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一名中年欧古桑从模型店隔壁的花店跑出来。再隔壁则是一间倒掉的电器行。紧闭的铁卷门上贴着店面出租的广告,撞击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有人倒在地上,好像是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女人有一头略微暗沉的淡棕色长发,上头还系着奇怪的发饰。

智和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出两、三步……不会吧……是大场艾莉卡!?他马上向前狂奔。一辆宅配公司的卡车就停在人行道旁,一位身着眼熟制服的宅配公司男性员工,正俯视着倒在地上的女子。

「大场!」智和叫道。

那是艾莉卡没错。她的双目紧闭,全身还不停颤抖。仔细一看,电器行拉下的铁卷门上,还出现一道明显的凹痕。

「你认识这女孩吗?」身着制服的男子对智和问道。

「她是我同学!」艾莉卡的黑色洋装下摆卷起,白皙的大腿与内裤全都露了出来,上头满是惨不忍睹的擦伤痕迹。智和犹豫了一瞬间,但依然迅速对艾莉卡喃喃说声「对不起」,接着便把对方的连身裙下摆拉好。同时,艾莉卡仍旧闭着眼睛直发抖。

「我正在开车时,这女孩突然从前面飞过来。我以为快要撞到她,她踹了一下我的前挡风玻璃、向上爬升,打算闪掉我的卡车,不过好像来不及了。这女孩是魔女吧?」

「是的。」

「怎么飞得那么鲁莽呢?我去叫救护车,你帮我看着她。」

「好。」智和说完后,那名男子便跑进花店、嚷着要借电话。

「艾莉卡……你还好吧?」智和试着问对方。

「唔……」艾莉卡痛苦地呻吟着。

「小姐,不要抬起头!乖乖躺着,刚才那年轻人去叫救护车了。」从花店跑出来的中年欧吉桑劝道。

「……对啊,先不要勉强起来吧。」

「……扶我起来……拜托。」但艾莉卡依然用手撑地,试图爬起身。

「不行啦,先不要乱动。」智和对她说。

「……不要紧,我只是背部被撞了一下……拜托,扶我起来。」艾莉卡睁开眼。一位戴眼镜的少年映入她眼帘,少年正担心地盯着自己。她见过这个人,但脑子一片空白,想不出来对方究竟是谁,记得好像是姓佐佐木吧?是让我误饮春药的家伙。

「……拜托,帮我站起来。」艾莉卡还是不放弃。

「乖乖躺着吧,你好像有脑震荡的现象。还是躺着比较好。」方才的年轻制服男也走回来劝道。

「……肩膀借我一下。」艾莉卡用双手扶着蹲在地上的智和肩头,勉强站起身、拖着右脚跛行。

「你想去哪?乖乖休息吧。」智和也抓住对方的肩膀。

「我在赶时间。我没事。」艾莉卡回头解释道,但一抹血痕却顿时从她额上滑落。

「不行啦,你受了伤还想去哪里!」智和连忙叫道。

「我要回家!我不赶快回去不行!事情很紧急,得快点才行!」艾莉卡把制服男跟中年欧吉桑的手甩开,再度跨上摔在路旁的那根脏污球棒。她集中魔女飞行的心思,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不行,飞不起来……我的头好痛。」艾莉卡望着智和。

「飞不起来,我得回家才行……现在就得回去!」智和的胸口中剧烈颤抖着。但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颤抖,等这件事过了很久后他依然想不通,泪水在艾莉卡的眼眶里打转,她注视着智和。

「拜托……你是,佐佐木同学吧?……带我回家……我会一辈子感激你的。」

就在这一瞬间,有一股力量——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可能会被人当作笑话的愚蠢力量,驱动着智和的身体。他不由自主地抱起艾莉卡,放到自己骑来的脚踏车后座上。

「喂,你在搞什么!?救护车就快来啰!」制服男叫道。

「我是安形市立北中学的佐佐木智和!这件事由我负责,我要把这女孩送回家。」

「把她送回家——喂!……等一下!」

智和对艾莉卡说了声「要抓紧喔」后,接着便拚命踩着脚踏车的踏板出发了。

「御厨惠君,你所谓的爱只是虚情假意。」法师˙薛鲁纳宣告道。

「咦……?」

「难道不是吗?只要听了你的说辞便能明白。身为普通人类,你可以出门、跟女朋友一起玩乐,但那人工生命体却只能在玻璃瓶内度过短暂的一生。你这样也能称得上是爱那只人工生命体吗……如果这不是虚情假意,那又是什么?」

「……我并没有那种想法!」

「客观地说,这种想法便存在于你的意识中,你只是一个伪君子。反正那人工生命体死心塌地爱上你了,就算临终前她也会很开心地在你怀里死去吧。然而,从任一个旁人眼中看来,都会觉得这样很不妥当。恐怕我比你还清楚日文该怎么形容这件事,那就叫关在自己身边任她坐以˙待˙毙˙。」

「不对!……不对!」惠噙着泪水拚命摇头。

就快成功了,辩倒对方只是时间的问题。薛鲁纳回忆起在校长室内,讯问违反规定学生的要领,现在只差临门一脚了。

「……御厨君,我感到很遗憾。你不是正在进行魔法使的修行吗?……身为法师的我已如此卑躬屈膝地对你讲理了,你依然无法理解。看来,或许有必要对于你的监督者加以若干处置。」

少年抬起头,看着这位逐渐步入老年的法师。这就对了。快联想起自己的母亲吧,还有严重的「监督者责任」。

「不会吧……这件事跟艾莉卡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因为我。」

「我已经跟你面对面谈过,所以我相信你。不过,魔法管理机构日本分部的官僚们究竟会怎么想呢?……嗯?……我对于各分部的资格剥夺案件可是无法置喙喔。御厨君,你听得懂吧?这不是在威胁你,我本来就没有这个权限。我只是把可能发生的事预先告知。怎么样?……你也认为有这种可能吧?」

惠对于自己母亲典子在被剥夺魔女资格后究竟有多沮丧,可说是感同身受。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艾莉卡身上,恐怕会更严重吧。因为魔女的身分是艾莉卡这位少女生活的一大支柱。半年来跟她一起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惠或多或少能理解这点。

悲伤——结果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惠很清楚,大场艾莉卡这位少女应该会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吧。

少年沉默了数秒。接着,他对眼前这位头戴眼罩的世界级魔法使说:

「我明白了……我愿意把亚奈交给光同学。」

智和的心脏简直就快从口中蹦出来了。他本来就不擅长运动,体力也很差,只要稍微跑个几步路,心脏就会猛跳个没完。每次他跑步都几乎撑不了五分钟,就会觉得快累垮了,惠的家位于街道高处,离这里距离也颇远。但即便如此,智和依然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速度疯狂踩着脚踏车。

「你还好吧?」他对着默默抓住自己身体的艾莉卡问。

「还好。」

艾莉卡说话声音的震波,从环住他腹部的那双手传进他心底。智和松了口气,至少她还活着。

亚奈依然沉睡,她就躺在被放置于床垫上的玻璃瓶中。惠拿起瓶子,轻轻移到书桌上。就如同第一次邂逅对方时那样,惠凝视着桌上的玻璃瓶。

小小的人工牛命体睁开眼。那对比豆子还袖珍的绿色眸子回望着惠。

「我把你吵醒了?」

……嗯……惠,我,作了一个梦。

「什么样的梦?」

……我不好意思说。

「……什么样的梦?」

……跟惠结婚的梦。在美丽夜色下的山丘我被惠抱到洞窟里结婚的梦。

惠心想,亚奈是从哪里学到「结婚」这个词的?我以前有教过她吗?

他灵机一动,拉开书桌最上层的抽屉。里面有给二~三岁幼儿使用、大大印着平假名与图画的卡片。「Sa、Si、Su、Se、So、Ka、Ki、Ku、Ke。」惠一张张翻着卡片。

「Ke」——这张卡片上的确用平假名大大写着「结婚(Kextukon)」二字,图画内容则是一对新郎新娘背对教堂而立。新郎穿着燕尾服,新娘则是白纱礼服,还捧着白色的花束。

「……是这张吧。」惠将卡片伸到玻璃瓶前让亚奈看。

……嗯,就是这张!……惠、惠,我……想当惠的新娘子。

好久没让亚奈看这些卡片了,她开心地在瓶子中舞动着。

就像我刚诞生时一样,就像惠每天教我识字那时候一样。

但亚奈随即发现,眼前那穿着白纱礼服的新娘子开始摇晃。不,应该是整张卡片都开始左右不停地摇晃。

……惠,怎么了呢?……惠?

亚奈拚命找寻惠传递给自己的心声,但却一无所获。只剩下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黑暗,留存在原本应该是惠的心底。

……惠?……回答我!……惠,怎么了?

「没、没什么。」惠回答的语调很奇怪,那是透过他嘴巴所说出来的言语。在狭窄、装满液体的瓶子里,有形的声音通过后都变得嘈杂而扭曲。

……惠,回答我!……到底怎么了。

亚奈开始以拳头用力敲打玻璃瓶内侧。

路程只剩下几分钟之时,智和的腿开始抽筋了。他被迫停下脚踏车,咬牙切齿地愤恨着,没想到自己的腿竟然先比心脏先竖白旗。

「痛痛痛痛痛。」智和难耐地呻吟着。

「……谢谢……剩下旳路我可以白已走。」

「可、可是你的身体。」智和本想坚持送对方到终点,但却痛得说不出话来。

艾莉卡步下脚踏车后座,头也不回地迈步向前。她的脚步依然沉重蹒跚,尽管她很想用跑的,但腿却完全抬不起来。

「等、等一下。」为了追赶艾莉卡,智和再度踩下脚踏车的踏板,但他的腿已经完全麻痹了,他失去平衡后连人带车摔在人行道上。

真丢脸……智和看着逐渐离自己远去的少女背影。我真是一个丢脸到家的男人啊!

他浑身汗如雨下,急速跳动的心脏反倒成了保持呼吸通畅的最大阻碍。他无法将艾莉卡送回家,如此一来,想藉此赎罪的期盼也化为泡影了。

结果,连这点小心愿都没办法达成。

智和边大口喘着气,边顺势仰躺在人行道上休息。

宽阔的天空就横亘在他的视野中,空中一片瘦弱的云被风刮得四分五裂。

与天空相较,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

智和心中如此想着。

那辆黑色的加长型轿车,就停在通往御厨家那条长上坡道的车行入口处。车门打开,穿着黑色高领服装的司机走下车,他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位青年司机轻轻交叉双手,靠在加长型轿车的车顶旁,一边眺望着举步维艰的艾莉卡。

「好久不见了,艾莉卡小姐。」男人以德语问候道。

「我还以为是哪只看门狗身上的臭味,原来是你啊,卡尔。看来你终于学会怎么召唤那只笨蛋铠龙了。」艾莉卡也操着一口德语回话。

「艾莉卡小姐,法师命令我,其他人就算了,但只有你绝对不能通过此处。」卡尔面不改色地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卡尔,看来他还命令你叼着棒子向前冲呢。」

「是啊,不过或许我把棒子咬太紧了。」

双方在马路上对峙着。

卡尔˙鲍嘉迅速计算战局。

一秒半。最慢两秒,自己就能以擅长的召唤魔法叫出装甲龙——这是最低限度的必要战力。

眼前这位小姐的第一击将会如何出招呢?卡尔心想,以魔法种类来说,我占了绝对优势。因为此地是住宅区的中央,不可能在此使用装甲龙最害怕的雷击魔法。否则,就要像她在高速公路上的战法一样,先以反弹魔法跳到铠龙的头顶。而自己的机会就在那一瞬间。

对手当下会变得毫无防备,对卡尔来说那是最好取胜的时机。

从艾莉卡的方向飘来了魔法风的香气——微微的新绿嫩芽香。

那应该是遮蔽魔法不会错。

我赢了——卡尔非常有自信。

防御魔法顶多只能防御,且阻挡对手物体的魔法绝非万能。在冲撞瞬间铠龙会制造出数十吨的质量,这对她的魔力而言将成为一大负担。

不必再计算了,眼前这嚣张的魔女将会在那一击后用尽所有的魔力。

问题在于——卡尔回头又想,该使这魔女受伤到何种程度?他脑中一下子闪过老板的身影。

……如果不小心杀死她的话,之后再编个好听的藉口吧——卡尔作出结论。

他开始自口中咏唱召唤魔法的咒文。

艾莉卡立定脚步,紧紧瞪着眼前的卡尔˙鲍嘉。

他是一个年纪比自己大、自尊心过剩,每次都只会想些无聊手段捉弄自己的同年级同学。

※Ein。(译注:德文的数字1,以下为2与3。)

艾莉卡在心中默默地倒数。

穿着黑色高领服装的卡尔伸出右手。他嘴角微微动着,就像牛在反刍般咕咕哝哝地唱着咒文。艾莉卡判断,那一定是召唤魔法。

对方又想召唤出那只白痴龙了。

※Zwei。

青年摊开双手。咻!空气凝结成块状挤压着艾莉卡的眼睛与脸颊。她眨了眨眼,闭上眼睛。等再度睁开时,趁刚才那一瞬间结冻的刹那,五芒星的图案已经从空气中渗了出来,在以艾莉卡为准的时间中闪烁了数秒。

※Drei。

一瞬间,披着银色铠甲的肥短装甲龙又现身了。艾莉卡冷静观察眼前的变化,这使她再度感受到,尽管自己在出生后没多久就把「魔法」视为理所当然的能力,但这种力量依然很了不起。就像刚才,自己明明已经很专心凝神注视了,却还是无法找出数公尺大的这条龙,到底是怎么从空无一物的空间中蹦出来的。

就算艾莉卡没想过这点,数十年来仍旧有许多科学家对此进行挑战,但结果都只有放弃一途——召唤魔法的神奇是无法解释的。

艾莉卡轻轻闪过身子。

装甲龙在地面踏出钝重的脚步声,就像双田里耕种的牛一样,从她眼前缓缓通过。

在装甲龙银色的头盔下,有一双圆而笨拙的眼睛。现在的它与卡尔相同,根本来不及以肉眼捕捉到艾莉卡的身影。如果将装甲龙的体型比喻为犀牛大小,那它的脑容量只等于一只幼犬的脑袋。它对于刚才还在眼前的敌人身影,突然从视野中消失之事感到困惑不解。不过对这只怪物来说,从停下脚步到转换方向为止,换算成艾莉卡目前感觉到的时间起码还要好几分钟。

艾莉卡对自己的身体施展了浮游魔法。

她浮至数公尺高的空中,正好可以从高台顶端俯瞰包含御厨家在内的币条坡道。艾莉卡看见目前自己的住所——那栋两层楼的平凡木造日式房屋,依然跟出门前的样子完全相同。

她随即将视线移往地面。那辆停在坡道上的黑色加长型轿中旁,法师˙薛鲁纳的专用司机卡尔˙鲍嘉,仍旧呆呆地站在那。

嘎!

艾莉卡急速俯冲,对准目光依然与道路平行的卡尔下巴狠狠踹了一脚。这位青年向旁翻滚了一圈,重重摔在地面上。

咚!

艾莉卡间不容发地用左脚踩着倒地青年的肩膀,将他的手臂向后扭。

「赶——快——解——除——召——唤——」

为了让全身对时间感觉都迟缓下来的卡尔能听清楚,艾莉卡刻意以低沉而拉长的语调说道。

卡尔完全没发现自己所陷入的窘境。

在他施展出召唤魔法前,战局一如他所料的顺利。

然而就在他咏唱完咒文、装甲龙飞出来的一瞬间。

如果按原定计划,如此大质量的怪物应该能粉碎那魔女的遮蔽魔法——倘若运气更好一点——将直接连她体内的骨头、内脏都一起四分五裂。

结果,那个嚣张的小魔女却突然消失了。

下秒钟,一股强烈的冲击让卡尔眼冒金星、不支倒地。他的肩膀有如被巨蜂叮入般疼痛。

「赶快解除召唤。」

艾莉卡那令人厌恶的高亢、急促语气从他头顶上响起。

「咦……?」卡尔想翻转身子,但肩膀再度传来如针刺般的剧痛,他忍不住呻吟着。

「赶快,把召唤解除。」

艾莉卡再度语气急促地说道。

「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卡尔问。

「叫你解除召唤,听不懂吗?」艾莉卡的声音就像快转的录音带一样。

这时,卡尔总算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了。

「是延迟魔法。你刚开始用的是延迟魔法,不是遮蔽魔法……你在我周围使用了延迟魔法对吧?」

卡尔说话时虽然刻意加快速度,但在艾莉卡耳中依然只听见像牛一样低沉的哞哞叫声。那是因为卡尔所有的感觉——包括他所召唤的生物在内——全部都被延迟魔法所影响了。

「混帐!」卡尔再度哀嚎着。

「赶快解除召唤就对了,不然我就让你那空空的脑袋跟你的身体分家。」

艾莉卡很不耐烦,她已经厌倦放慢速度说话了。

咻碰——像笨牛般缓缓步下坡道的装甲龙不见了,看来卡尔这家伙终于解除了魔法。

「哼。」

艾莉卡拖着之前撞到铁卷门的那条腿,步履维艰地走上坡道。

然而从依旧躺在地上的卡尔眼中,艾莉卡离去的速度简直就跟飞的一样。

亚奈觉得自己连人带瓶被咻地一下举了起来。惠所穿的衣服图案紧贴着瓶子的一侧,应该是他抱起了玻璃瓶吧。

「呜……呜……」有个宛如动物鸣叫般的声音从瓶子上响起。

……怎么了.惠?……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惠的心中空空荡荡,只剩下虚无的黑暗呢?

……放我出去!把我放出去!惠发生了什么事!……拜托,谁,赶快把我放出去!

亚奈用手敲、用脚踢着玻璃瓶内侧。没过多久,瓶子开始出现规则的摇晃,应该是在下楼梯吧。

到底是怎么了呢?到底要去哪里呢?

「亚奈,我没有办法了,对不起。如果跟闇之王子在一起……你就能永远活下去。这样对你也比较好。」惠的说话声终于响起。

……你到底在说什么?惠,到底在说什么?

「……我真是没用,忘了我吧……希望你幸福。」

……到底为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拜托,明白地告诉我!

惠的思绪被黑暗所包围,里头只留下强烈的悲伤而已。

……拜托、拜托,说点话呀!

「……亚奈,我们该道别了。」

……为什么要道别呢!?跟你分开以后,我怎么可能幸福呢!惠!说点什么呀!惠!

震动突然止住了。瓶子的另一边——就足没靠在惠衣服上的那边,有个微弱昏暗的人影出现。那似乎不是惠的父亲。

亚奈紧握双拳,砰砰砰地敲打瓶子。

就在此时,有如黑色面纱被摘除一样,从惠的思绪中,某句话清楚地浮现出来。这句话就像海浪般一波波不断地重复。

再见了,亚奈。

再见了,亚奈。

再见了,亚奈。

再见了,亚奈。

再见了,亚奈。

再见了,亚奈。

再见了,亚奈。

再见了,亚奈。

再见了,亚奈。

……不要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惠!惠!!!惠!!怎么了!?惠!!!……对不起!我不会再任性了!我再也不会说想变成人类了,惠!拜托你!让我跟你在一起,就算被丢在房间的角落、被你遗忘也没关系,惠!不要说再见!惠!对不起,惠!

「道别结束了?」法师˙薛鲁纳问。

「…………」惠一言不发,将玻璃瓶递给这位头戴眼罩、位居魔法界顶点的魔法使。

真难看啊,法师˙薛鲁纳心想。只不过是跟只人工生命体道别而已,有必要这样泪流满面、无法言语吗?真是个娘娘腔。

「非常好。身为人类的一份子,你作了正确的抉择。我很感谢你。」他说完后,便一手抱着玻璃瓶,一手打开玄关的门。

惠也摇摇晃晃地跟在对方后头,步出室外。

这时,就在御厨家玄关附近的树篱笆前方,某块空间突然出现扭曲,闇之王子曲都光从中现身了。

法师˙薛鲁纳沉默地垂下头。

「……薛鲁纳,我可不记得要求你做这种事喔!」闇之王子怒气冲冲地说道。

「殿下,非常抱歉!我太自作主张了……不过,我并没有强迫他。这位少年是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分别的。」他如此解释着,并将玻璃瓶双手奉给闇之王子。而玻璃瓶中的人工生命体,则好像发疯般不停地手打脚踢。

「真的吗?惠同学?」光问道。

惠用袖子拭泪,他满脸苍白。

「快点回答殿下啊,御厨!」薛鲁纳催促着。

「……是……」惠回答。

「你真的决定好了?」光再度向他确认。

「是的。」

「惠同学,事后可不能反悔喔。」

「是。」

闇之王子曲都光接过薛鲁纳手里的玻璃瓶,瓶中依然暴躁的亚奈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光一手拿着瓶子,一手伸入长裤的口袋。

「惠同学,之前跟你讲好了……这是爱情药。我们的交易条件是这样没错吧?你应该还记得?」他拿出貌似香水的一只小瓶子递给惠。但惠却似乎毫无兴趣,只是冷漠地接过瓶子。

「惠同学……现在我觉得自己还真像个笨蛋啊。」光以认真的表情说道。

「你不在我面前把爱情药给摔破吗?……那样做的话,我就更像个十足的傻瓜了。」闇之王子又说。

「啊……嗯。」惠把装着爱情药的小瓶摔在玄关前的步道石上。砰!瓶子破了,里头的液体飞溅出来。光是则直直地盯着惠。

「……惠同学……如果我真的是一个人类少年的话,应该会很想跟你交朋友。」光说道。

「…………」惠并没有回答,只是一脸铁青地低着头。

「惠同学,即便你还能活上一百岁,在你有生之年中,我也应该不会再造访地球……因此,这是真正的永别了。」曲都光解释道。

恐怕只要那人工生命体的记忆未消灭,伊南娜对自己就不可能敞开心怀吧,闇之王子这么想着。不过,反正时间多的是,想要拿来培养感情绝对足够。

「再见了,惠同学,我不会忘记你这位人类的。」

光转过身,薛鲁纳则像是他的仆人般随侍在后头。曲都光——闇之王子的躯体宛如羽毛在空中飞舞,缓缓爬升上去,惠这才终于抬起头仰望对方。或许是为了与惠道别吧,闇之王子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持续飞向空中。

往天空升高的同时,闇之王子也没忘侵入亚奈的思绪。

……你是谁?把我放回去!

「伊南娜,你忘了我吗?」

……我不是伊南娜!把我还给惠!拜托你!

「不行,伊南娜。惠是以自身的意志决定与你道别的。」

……不、不,我要跟惠在一起!放开我,让我回去!让我回到惠的身边!

「伊南娜,我之后再好好跟你说。你看,惠在下面帮我们送别了。」

……不要!绝对不可以!放开我!

这只小小人工生命体的思绪就像箭矢般飞向远处。

这时,闇之王子也注意到有个少女正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坡道。

「法师˙薛鲁纳!你这卑鄙的家伙!」艾莉卡怒吼着。

「不准在殿下面前无礼!你竟敢侮辱本法师。」伊古纳兹˙薛鲁纳压低音量斥道。

「艾莉卡!」

惠发现艾莉卡身上的黑色连身裙满是尘土、破损不堪。而腿上更是伤痕累累,甚至还有一道干掉的血痕留在她的额头上。

艾莉卡爬上坡道。她紧紧地靠在惠的身旁,似乎想藉此逼退法师˙薛鲁纳。

「艾莉卡,你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吧?」惠问道。

「你怎么能把亚奈交给闇之王子!……真是……太没毅力了。是那家伙威胁你吗?你被那只肮脏的怪物威胁了吗!?」艾莉卡抓着惠的肩膀摇晃道。

「艾莉卡!你在胡说什么!无礼也要有个限度!节制一点,艾莉卡!这是御厨君自己的决定。」

「薛鲁纳,你的那张嘴我再清楚也不过了!你总是装作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恫吓他人,再把对方逼到不得不同意你的绝境!而且目的全都是为了你自己的利益。」艾莉卡打断薛鲁纳的辩解而驳斥道。

「这是你对本法师该讲的话吗?你以为是谁让你跳级进入魔法学院就读的?是谁帮你取得上级魔女资格的?」法师˙薛鲁纳也不甘示弱地对骂回去。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他的日语发音变得怪腔怪调。

蒙古听见屋外传来主人的声音,便打开二楼的窗户探出头。它发现主人正与那位蠢少年、还有一个中老年人站在一起。它对那个男人的声音有印象,因为以前常常从那间破校舍的扩音器里听到。那具扩音器的品质很差,每次说话都会伴随着「劈啪——」的回声。

「那全都是我靠自己的实力取得的!跟你的『法师』位置相比,我可没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艾莉卡对着每晚自己恶梦中的敌人——那老是发出嘈杂噪音的蒸气人——吼叫道。这位天才少女很清楚,梦里那个愚蠢的怪物,正象征着自己心中的黑暗角落。只要一想到这里,她就更加火大了。

「什、什么!真是莫大的侮辱。身为魔女竟敢辱骂法师?你的脑袋坏掉了吗?」

闇之王子在天空中静止不动,眺望着突然开始互呛的少女与中年法师,他觉得自己还是无法理解人类。为何那位少女要如此激动?这只人工生命体亚奈,不正是她的情敌吗?就算她不因此高兴,也没有出手妨碍的必要吧?闇之王子思索着。

「呐,惠,再考虑一下嘛。你为什么要跟亚奈分别呢?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威胁你的?」艾莉卡对惠追问道。

「艾莉卡,算了,不重要了。」惠一脸苍白地回答。

「那怎么行!……你应该很不希望把亚奈交出去吧?为什么才被对方威胁两下子就要屈服呢?」

「算了,别再一了了,艾莉卡……向法师˙薛鲁纳道歉吧。」惠不敢正视艾莉卡的眼睛。

眼见惠的这副软弱模样,艾莉卡突然想起一件事。

「……难道说,如果你不交出亚奈的话,那家伙就要剥夺我的魔女资格……惠,是这样吧?是这样没错吧?」

「不是。」

「骗人,你根本瞒不过我。那家伙一定是以我的魔女资格来威胁你。」

「……是这样吗?……薛鲁纳法师?」浮在三人头顶十公尺之上的闇之王子以毫无感情的语调质问道。

「不是的,殿下。我发誓绝对不是这样,是这小女孩脑袋有问题啊!」薛鲁纳对着空中的闇之王子诉求。

「才怪!你就是以此来威胁人。」

「薛仆纳,我有命令你威胁一个中学生,以藉此得到伊南娜吗?」闇之王子问道。

法师˙薛鲁纳感觉全身发寒,他拚了命解释着:

「绝对没有!殿下。这女孩是因为自己良心的谴责,才会把我污衊为坏人的。」薛鲁纳指着艾莉卡。

「你、你那是什么意思!」

「惠君,第二次来访发生在日本这件事明明是秘密,远在德意志的我,为何会连你的人工生命体之事都一清二楚,你可明白?」

「为什么?」惠对此也感到很疑惑。

「不行,不能说!」艾莉卡介入惠与薛鲁纳的问答中。

「因为是这魔女逐一向我报告之故啊。不论是殿下来访的目的,还是你跟那人工生命体的啊,以及你跟殿下的交易等等,都钜细靡遗地向我回报。因此,当我光明正大来到日本说服你时,她才会感到良心不安,并以刚才那番说词污衊我。御厨君,你到底比较相信那少女还是身为法师的我?」他越过挡在双方之间的艾莉卡身体,对惠解释道。

「他说的是真的吗?」惠低声问着。

「……嗯。」艾莉卡点点头。

「是真的……不过你要相信我,惠,我是因为被他命令,才不得不写信报告的。」

「的确,你至少尽了应尽的义务。而这位少年也因为失去人工生命体,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况且,你这小女孩总算谈恋爱了,这一切不都跟你想要的一样吗?艾莉卡。总之,你退下吧!……刚才对我不敬之事我姑且不加以追究。」

此时在艾莉卡心中,许许多多过去的场紧不断飞跃而出,简直就跟啪啦啪啦翻动在笔记本员角所画的连环涂鸦一样。

「你还在摆高姿态呀!你明明就抛下我母亲不管,还有脸说这些话!」艾莉卡吼着。惠以前从未见过她如此激动的神情。

「蠢材!现在不是讨论那些事的时候。」

「反正我就是愚蠢!我就是你口中所说的退化混血种,又是个女的!不过即便是野兽,也不会狠心到把自己的另一半搞成废人再抛弃!」

「闭嘴!现在这种场合不要说这些!」

「你把我母亲弄得不成人形,又因为她只会生女儿所以才把她抛弃的,你这个禽兽!」

「你竟敢称自己的父亲为禽兽!?艾莉卡˙薛鲁纳!」

艾莉卡毫不迟疑,她压低身体重心,拱起双手对前面的这个男人施展出强烈的反弹魔法。

法师˙薛鲁纳旳身体一瞬间从惠的视野内消失。随后惠才发现,他竟已被弹往比闇之王子高度还高的空中。

倘若伊占纳兹˙薛符纳不是法师,而是个普通人的话,恐怕现在早已被弹出平流层、飞进宇宙之中可——艾莉卡使出的魔法就是如此强大。

不过,薛符纳毕竟是个个厉害的法师。他在空中以魔法进行减速,很快地恢复了身体重心。在遥远的下方地面上,他跟那女人所生的魔女正抬头仰望自己。

果然没错,自己应该找一个纯正的日尔曼魔女生孩子的。薛鲁纳简直无法想像,自己当时怎么会跟一个日本下级魔女结婚。而且自己当时也没料到,对方会同意进行「诺斯底的秘密仪式」。薛鲁纳那段时间一心只想着法师的宝座,所以才会被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妄想所惑。他那时期盼,即便对方是亚洲人的下级魔女,只要多继承一点自己的血统,也能生出一个将来是超级法师的男孩。这都是自已一时糊涂,绝对是这样没错。

既然己经犯可错,就必须加以修正。

「大气的精灵啊,从无中生有,显现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美丽生物吧!」

「薛鲁纳!」闇之王子叫道。

「请饶恕我,殿下,这是人类与人类之间的问题!」

「哇!」惠不由得闭上眼睛。因为从法师˙薛鲁纳在空中的方向,吹来了一阵强烈无比的魔法风。

「天空好像在扭曲。」惠喃喃道着。

「……惠,对不起……对不起。你快逃!这是法师˙薛鲁纳他的看家本领。」艾莉卡头也不回地说道。

惠望着艾莉卡清瘦的背影,虽然他并不了解为什么,但他知道对方目前非常痛苦。

「我才不会抛下艾莉卡不管呢!」

「惠!」艾莉卡很想抛下一切紧紧抱住惠。不过她是个魔女,而且是个擅长自然元素系攻击魔法的魔女。她只能像每次战斗开始那样,将意识集中在遮蔽魔法上。

万里晴空的蓝天中似乎有一块空间突然出现乌云,原来那是个巨大的黑影。

「……咦?」惠忍不住发出惊呼,他抬头仰望天空,眼前的景象令他无法置信。就好像意识中虽然清楚地捕捉到眼前物体的形状,但理智却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一样。

龙。Dragon。如同中世纪铜版画上所描绘的巨大之龙,就现身于距地面十几公尺的半空中,而且它还是活的。

啪沙——这只生物展开外观近似蝙蝠的骇人翅膀,就像圆形广场天花板的布幕般。它面积庞大的羽翼足以使御厨家所位处的高台附近陷入一片黑暗。

「艾莉卡˙薛鲁纳!……根据魔法管理规则第两百一十二条,禁止对法师行使带有杀意的魔力,我必须对你加以惩戒。我拥有对所有魔法使的逮捕权、审判权,以及处罚权。现在立刻向我乞求宽恕吧,艾莉卡。」魔法使以那不吉巨龙的剪影为背景喝道。

「才不要!你根本没有当法师的资格。你的魔法使知识(Wizardry)都是假的!」

「根据魔法管理规则第一二十五条,禁止毫无根据地对官方认定的资格提出疑义……你想被剥夺资格吗?」

「那你就试试看呀,薛鲁纳。你敢的话,我就要把你的真面目公诸于世!你一边蔑视我母亲,又一边被她吸引,并仰赖、利用,最后用完又抛弃她……只要一想到我是因为那恶心的仪式而出生的,我就真的好想一头撞死!」

「你这小妮子!」

霎时,龙从口中喷出火焰,一道蓝白色的火光,准确地朝艾莉卡延烧而去。但她早有心理准备,除了对薛鲁纳更快使出某种魔法外,还打开一面以惠为中心的遮蔽力场,也就是「LevelB(遮蔽电磁波)」的遮蔽魔法。

火焰被艾莉卡头上的遮蔽力场阻挡,并向旁扩散。正如她所料,火焰的另一个目标就罢惠,看来对方打算一不做二不休,连同惠一起解决。

艾莉卡并不是以肉眼判断出上述战况,而是透过魔法力场感觉出来的。由于电磁波都被遮蔽住了,因此在力场内的两人完全没有光线可供照明。

另一方面,薛鲁纳眼前也顿时变得一片黑暗。他的眼罩扭曲滑落、整个包裹住自己的脸。眼罩就像生物一样紧紧黏在他脸上。原来那是艾莉卡一种高级的魔法攻击方式——「赋予生命魔法」。

「……艾莉卡,住手!快解除魔法!如果你不解除遮蔽魔法的话,这一带都将被火海所吞噬!」薛鲁纳吼完后,才想起艾莉卡在里而根本听不见,只好命令龙停止喷射火焰。

在闇之王子手中的亚奈,则俯瞰着于遥远地面上被火焰所包围的惠。

……惠——!惠——!

「放心吧,伊南娜,火焰已经被那魔女挡住了,冷静下来。」

……惠,不要死呀呀呀!

亚奈那小小身躯所无法负荷的极度哀痛撕裂了她的心,就像一个深深的伤口在她的心中开了一个孔。远古的记忆从孔中倾泄而出。那是被地狱之火包围后消失、自己深爱的男子,以及另一个女人——然而眼前的光景,竟正好与她过去的记忆不谋而合。

「啊啊,※艾莉丝吉卡儿、艾莉丝吉卡儿,你为何要百般作弄我!让我的爱人重新复苏吧!我恳求你,不要把我的爱人带往冥府!!」(译注:Ereshkigai苏美传说中的冥府之神,与伊南娜是姊妹。)

「伊南娜!」闇之王子大吃一惊,没想到她的记忆那么快就恢复了。

「杜姆兹!我的杜姆兹!……不要死呀……我愿意拿自己的生命作为交换。」

「冷静点伊南娜!那是惠同学跟一个叫艾莉卡的魔女啊!……你的妹妹艾莉丝吉卡儿与冥府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由于没有人类信奉,所以她的神性已经消失了!杜姆兹也早在五千年前就死了,那是大洪水之前的事。之后,你就是唯一一个从当时残存到现在的神性啊。」

「说谎!※恩基,不要骗我了。就算你用杜姆兹在五千年前就死去的谎言骗我,我也不愿意属于你!」(译注:Enki,苏美传说中的水神,也是文明的创造者。)

「过去我曾是恩基,在远离苏美的遥远之地我也曾是※羽蛇神,不过那都是好几千年前的事了!」(译注:Quetzalcoatl,古代中美洲文明普遍信仰的神祇。)

「不对,恩基,我绝对不愿意属于你!」

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一只雪白透明的人类手臂穿越玻璃瓶壁、弯弯曲曲地伸了出来,随后头、胸、身体也陆续出现,伊南娜竟已半实体化。

相当讽刺地,薛鲁纳、艾莉卡,以及惠本人并无法看见上述的景象。薛鲁纳正在半空中与如生物般不停扭曲变形的眼罩缠斗,而艾莉卡与惠则躲在遮蔽一切电磁波的黑色碗状魔法力场里。

能看到所有事情发生的,除了从御厨家二楼窗户向外张望的蒙吉外,就是因好奇而打开窗户探头的附近邻居们了。比起女神现身,邻居对龙的出现更为恐慌,纷纷抢着紧闭窗户,还不停地发抖。

但只有蒙古非常自责。这只猴子心想,自己竟然不去帮助主人,还待在这里做什么?不过,那只龙的模样令它打从心底害怕。在它脑部的一个小角落——古代小型哺乳类的脑——里而,深深烙印着关于龙的记忆,或许是因此才让它对龙感到大为恐慌吧。那是一种原始而躲藏在潜意识中的恐惧。

闇之王子拚命想制止企图飞走的半透明女神幽星体。然而他所化身的少年肉体只要一碰触到女神的身体,便会滋噜滋噜地……发出难闻的烧焦味。

如果太多巧合同时发生,或许就不能称之为偶然了。就在艾莉卡察觉龙已经停止喷出火焰,并降低遮蔽魔法的等级时……

同一瞬间,伊南娜也不再挣扎地企图飞走,她掐住闇之王子的脖子,闇之王子因剧痛而发出呻吟。此刻艾莉卡正全心警戒薛鲁纳的攻击,至于薛鲁纳则因为眼罩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上述事情都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就连这种巧合,都像是从几乎五千年前就已经预先酝酿好了一样。数不尽的偶然,同时汇聚于一个点上。

此外,从惠的角度所能观察到的闇之王子,同样很偶然地,动作看起来就像单纯想把手上的玻璃瓶扔掉而已。当然闇之王子并没有这个打算,他很喜欢惠这个人类。不过因为他目前化身为曲都光这名少年,只要与逐渐发动中的女神力量相接触,就会产生难以忍受的强烈疼痛,手中的玻璃瓶也是不得已才放掉的。

春目的阳光穿越浮在半空中的巨大龙翼缝隙,玻璃瓶一边反射着阳光,一边闪闪发亮地朝地面坠下。

惠很自然地将从闇之王子手中所掉落的发光物,与亚奈直接连结在一起。他花了零点几秒的时间,才终于认清眼前这难以置信的事实。

于是,他开始踏出摇晃而不安定的步伐,最后终于狂奔起来。

惠用力向前奔跑、疾驰,完全不在乎己身的安危。他的目光里只剩下那只从天而降的玻璃瓶,并以它为目标拚命冲刺。

好远啊。惠觉得距离好远。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时间绝望了。

突然一个没踩稳,惠知道自己就要摔倒了。一瞬间,他并没有下意识地以手撑地,而是为了能接住瓶子,将双手用力向前伸,甚至整个人扑了上去。

玻璃瓶垂直地旋转着,他可以清楚看见待在其中的亚奈身影。

扑过去!扑更远一点!惠在心中默祷着。但胸口已猛烈撞上柏油路,他的身体接触地面后吱吱吱地向前摩擦滑动。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放弃地伸长了手。

砰!

那是破裂声。瓶子破裂的声音。是玻璃瓶破裂的声音。声音比想像中要来得轻微。原本装在里面的液体,现在也四散飞溅在马路上。

惠双膝跪地、匍伏前进。

亚奈就躺在破散的玻璃碎片正中央。她的模样看起来像是闭着眼睛睡着了。惠用指尖碰触了她的身体,并轻轻把她放在自己的掌心上。亚奈,小小的亚奈,就这样全身无力地躺在惠的掌心上。

「啊。」惠不知所措地张开嘴。

「啊啊啊啊啊啊……」他整个人瘫坐在地面,发出如野兽般的狂吼。

「惠同学!」闇之王子在他头顶上喊道。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惠趴倒于地面,一边看着已经回天乏术的小小人工生命体,一边持续狂叫着。

「惠同学,伊南娜没有死!那只是她的肉体消灭而已!往上看!拜托你快往上看!伊南娜就在这里!我随时都可以让她复活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然而惠依旧发疯似的哭吼个没完。

「惠!」艾莉卡也赶来他身旁,将手放在他背上。

「为什么要杀她!……你为什么要杀亚奈!!」惠抬起头,朝着闇之王子怒号。

「为什么要杀她!……亚奈做了什么吗?这么弱小的亚奈究竟犯了什么罪……亚奈、亚奈,亚奈不过是喜欢上了我而已啊!她只不过是非常喜欢我而已啊!……为什么这样就非死不可!」

「惠同学,你误会了!我一点都没有要杀她的意思,伊南娜还在这里啊!」闇之王子想飞到惠身旁解释,但身体却被幽星体牢牢缠住了。更糟糕的是,惠的肉眼根本看不见幽星体。

惠的心中被漆黑的绝望所支配,那是一种比憎恨还要强烈万分的无底绝望。他的意识被如此黑暗的绝望所占据,甚至想要毁灭掉整个世界。

惠站起身子。

那只巨龙还浮在空中。

「给我消失!」

惠大叫道。原本站在他背后的艾莉卡,也忍不住倒退了好几步,她几乎要被以惠为中心所刮起的魔法风给吹跑了。艾莉卡大惊,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魔力?她的双腿被吓得喀喀喀直打颤……惠到底是如何潜藏着这般魔力的?强烈的树叶气味令她呼吸困难,简直快要窒息了。

闇之王子与法师薛鲁纳当然也感觉到了。

「事情好像不太对劲!殿下。」暂时失去视力的法师说。

「我也搞不懂!我不知道人类中竟然有魔力如此强大的存在。」

霎时,艾莉卡感到一阵心悸,她转头向背后——也就是御厨家方向——的上空、那只龙头所面对的方向望去。

空间再度出现扭曲。是召唤魔法。扭曲的范围越来越扩大,渐渐地变成了某种形状。

「惠,停下来!……惠!不可以,这附近的人家会被牵连进去的!」

那是一只龙的形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有颗像是发出钝重光泽怪茧般的东西包裹在龙的身上。

艾莉卡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召唤魔法。

闇之王子这时察觉出关于那只龙的可怕秘密。原来那是「※潜热效应」。(译注:一种高温反应层阻挡两种相同物质接触的效应。)

他暂时不去理睬依然紧紧掐住自己的伊南娜,直接中和了薛鲁纳身上的魔法。变形得像蜘蛛一样的眼罩瞬间摔落在地上粉碎,从底下露出了薛鲁纳原本的眼睛——那是一双跟艾莉卡相同的灰色眼睛。

「龙!」法师˙薛鲁纳叫道。

「那不是一只单纯的龙!那叫『反龙』。是以反物质实体化所形成的龙!快把你的龙给拉开!」

「什么!」薛鲁纳只好赶紧集中意识。

但已经太迟了。反龙已经实体化完成,为了要让这个世界消失,反龙与原本的那只龙撞击在一块,张开被光茧所包裹住的羽翼展翅高飞。

闇之王子总算摆脱开了伊南娜,他摊开双手,张开一颗足以装下两只龙的巨大球型遮蔽力场。那是「LevelA(遮蔽重力波)」的遮蔽魔法。除了电磁波以外,就连重力都能阻挡住。因此,球体会呈现完全的黑色。这颗球体反射着春目的阳光,简直就像一颗硕大而没有边际的巨型翡翠。

「薛鲁纳,你也帮忙!快使出遮蔽魔法!」

法师˙薛鲁纳连忙集中注意力。

「听好了!连一颗光子都不能从里面跑出来!」

闇之王子俯瞰地面,虚弱的伊南娜正试着撑住快要崩倒于地面的少年。尽管御厨惠已经失去意识了,但在球体遮蔽力场中,反龙与龙依然边相互湮灭、吞噬对方的身体,边持续战斗着!

抛弃这个人类肉体的时候到了吗?闇之王子思量着。要把这肉体舍弃,显现出自己原有的巨大魔力吗?……不,如果遮蔽力场破了,就算只有一秒,惠也将暴露在足以致死的高能量放射线下。

「大场艾莉卡!你快把这整颗遮蔽力场一起弹入宇宙中!……如果遮蔽力场在大气层之内破了,地球就会毁掉一大半!」闇之王子叫道。他不禁诅咒起自己的迂腐——竟然在紧要关头前命令苍蝇王滚回魔界反省。

本也想帮忙扶起惠的艾莉卡听见后,迅速对着天空高举双手。她面朝那颗占据了头顶上大部分空间的巨型球体,施展出最大极限的反弹魔法。不过,跟反弹普通物体时不同,由魔法所形成的结界,本身就具备了来自魔界的惯性质量,因此会变得更加难以撼动。艾莉卡简直是使尽了全身吃奶的力气。

球体挡住了太阳,将这一带变得如同黄昏般光线黯淡。在倒卧于地面的惠背上,依然有个宛若亡灵的白色物体紧紧依偎着。

御厨家的邻居,不,应该是以他家为圆心半径两公里以内的住户们,都发现天色突然变暗了,纷纷疑惑地打开窗户窥看天空。结果,天空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仿佛无止尽的圆占据整个视野。从圆在远方消失的边际附近,依稀可见太阳像阴天勉强穿过厚云层般,以微弱的光芒照向大地。

仔细观察这个圆,会发现其实那是一颗球体,而且还在空中不停摇晃着。原本在公园里玩耍的小朋友们,都指着这颗他们以为是巨型广告气球的东西喧闹着。街道上也开始严重堵车,因为所有驾驶都停下车来,仰望天空。

球体似乎渐渐缩小了,原来那是因为它正朝太阳方向直直上升的缘故。球体在地面上所造成的昏暗面积也随着与太阳的接近而扩大。

「……咦?天气怎么突然变阴了?」岛田敏明发现原本从百叶窗缝隙透出的阳光消失了,便拉起百叶窗。外头简直跟夜晚没有两样。

「奇怪?」

「怎么了,岛田君?」柿崎怜子问道。

「……我没听说今天会发生日全蚀啊?」岛田很疑惑。

怜子也跟岛田一样从研究所的窗户探出头,望着天空。

「那是什么。」

这不是日全蚀,因为挡住太阳的东西很明显就位于地球的大气层内,更精确一点说,那玩意儿就在他们头顶数十公尺的空中,还不停摇晃颤动着。

「能搞出这种现象的……是魔法吧?」怜子想起闇之王子的事。那家伙,就是那个脸蛋漂亮的少年,难道想毁了这个世界吗……?

其实正好相反,闇之王子想要拯救地球。不,他对地球本身根本没有兴趣,他只想保护倒在地面上的惠、以及伴随在惠身旁的伊南娜而已。

就算对闇子王子来说,眼前的状况也非常棘手。倘若想使用「LevelA」的遮蔽魔法,就必须拥有以※尔格计算的能量除以光速平方之魔力值才行。(译注:erg,一种物理学的能量单位。1焦耳等于1千万尔格。)

恐怕就算地球上的五名法师全数出动,遮蔽力场也不足以撑到脱离平流层吧。一旦球体破裂,足以烧遍地球表面好几次的大量伽马射线便会全部释放出来。

连重力都足以遮蔽的球体,凭藉着艾莉卡全力使出的魔法继续朝空中上升。从地表上看来,这就好像发生了一次日全蚀一样。也就是说,黑色的圆已经遮挡住太阳的中心,从边缘透出一圈明显的亮环了。

站在高速公路旁、两手紧握相互拥抱的象山夫妇也看见了空中的景象。象山随即用力搂着不断微微颤抖的典子肩头。

能反射所有电磁波的这颗球体,很快就被日本国防军的雷达给侦测到了,就连气象卫星也发现其踪迹。接获情报的日本政府将此事询问魔法管理机构日本分部,而魔法管理机构日本分部则立刻向本部进行联络。

「那是遮蔽魔法……!……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已经住在堡垒里好几周的法师˙布利迪休喃喃道着。

「是闇之王子吧?」沃兹尼亚克抬头仰望这位年轻的法师。

「应该吧……不过里面到底包了什么玩意!……沃兹,恢复日本上空的魔女卫星功能吧。」

「可是啊,老大!」

「不用管他们了,搞不好世界末日就快到了呢!责任全部由我扛,快打开吧。」法师˙布利迪休终于确定自己之前看到的黑色球体影像,就是在预告这件事的发生。那玩意代表「世界末日」,关系着地球的存亡,铁定是个恐怖的东西没错!

「遵命,老大。」这位蓄胡的肥胖技术主任,对魔女卫星「LP16」发出恢复功能的讯号。霎时,卫星如同突然发出惨叫般传来大量讯息。

「……没办法。无法估计!……这种魔法值已经超越理论的上限了!」

「可以搜寻固有魔法震动数吗?」布利迪休问。

「我正在试……啥?法师˙薛鲁纳?……上级魔女艾莉卡˙大场,另外还有一个未登录的超强固有魔法震动波!」

「跟闇之王子现身于白宫时使用的固有魔法震动波比较看看。」

「好的……有百分之九十八相同。」

「什么.那几个人到底想做什么?薛鲁纳跟上级魔女,还有闇之王子三个,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布利迪休喊道。

这三人正想将世界从正反物质相撞后所产生的爆炸危机中解救出来。眼前球体已经缩小为天空中的一点了,如果再继续上升,最后应该会变成一个闪闪发亮的光点吧。

那就如同象征伊南娜的星斗——「金星」一样,是天空中最为明亮的一颗星。只可惜现在是白天,在日本关东一带可用肉眼观测到这颗光点,人们纷纷指着天空中的这个点高声惊呼。

另一方面,持续拚命想将球体弹向宇宙的艾莉卡已经泪眼汪汪、浑身发抖了。这是极限了,她的魔力即将用尽,她疲累地几乎要失去意识。

艾莉卡忍不住腿软,差点直接昏倒在地上。

「撑住啊艾莉卡!你这也算是我的女儿吗!只差一点就要弹出大气层了。继续执行任务!」伊古纳兹˙薛鲁纳吼着。

艾莉卡逐渐模糊的意识中,突然浮现一个从小时候就严格鞭策自己锻炼魔法、脸上永远带着眼罩的男人身影。

「这个大混蛋——!」她鼓起最后半分力气,以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撞击远在空中的那颗闪亮球体。接着,她便像是断了线的玩偶般瘫软在地上。讨厌的冷汗从她身上不停滴下……艾莉卡心想,自己终于办到了。她再度化为幼女之姿,矗立于自己心中,抬头瞪着那个眼罩男。随后,艾莉卡便晕了过去。

「好极了,脱离大气层了。薛鲁纳,你一个人继续支撑遮蔽力场,多撑一秒也好!」闇之王子叫道。

「我明白了。」薛鲁纳回答。

「来吧!」闇之王子舍弃了这个浑身焦黑的肉体。

「唔……」这下子所有庞大的能源负担都由法师˙薛鲁纳单独承受。维持所需的魔力值远远超过他个人的全部魔力。他连原本供应自己浮游魔法的部分都抽出来维持遮蔽力场。

已经变成能源体的闇之王子,先一步来到宇宙中等待。他改变了球体周遭空间的曲率,将遮蔽力场内所有物质不顾一切地抛向宇宙彼方。

过程共花了一秒半。失去浮游魔法的薛鲁纳向地面坠下,他漠然地想着,自己就快死了吧。当柏油路面迫近他眼前之际,他的身体突然停留在半空中,接着从脚尖缓缓地平安降落地表。

他的腿已疲累到完全失去力量,就跟艾莉卡一样,随即无力地蹲坐于地面。

「……干得好,薛鲁纳。」闇之王子又化身为毫发未伤的少年曲都光,站立在他的面前。

开之王子步向仍旧维持倒卧姿势的御厨惠。伊南娜的幽驻体发现闇之王子企图接近,慌忙用身体护住惠。

「你想保护他吗?伊南娜!」

闇之王子怒斥道。她那半透明的身体根本无法挡住任何东西,想要危害那名少年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不是伊南娜……我是亚奈,是只已经死在这里的人工生命体……哎呀???」

伊南娜感到很诧异,因为她看见惠手掌心那只人工生命体的尸体。自己看见自己的尸体,那自己到底是谁呢?她不禁陷入沉思。原本碰触到惠的身体后已然觉醒的伊南娜,这下子又重回亚奈这只人工生命体的意识了。

闇之王子心底同时涌现嘲笑愚昧、愤怒与悲痛等各种不同的复杂情绪。这简直是一个笑点绝佳的优质笑话嘛,他不禁产生了这种感想。

「哈哈哈哈哈哈!」他发出空虚无比的笑声,抬头仰望天空。

「老爸!……老爸啊!……我恨您!……我又再度成为您手中的棋子了。我就跟这些人类没有两样啊!」他边叹息边说道。

接着,他又瞪向眼前这曾为女神的魂魄。

「伊南娜,你已经把※『密』交给惠同学了吧?」(译注:Me苏美传说中代表神圣与文明的力量。)

「密?」

「对。你一定是以某种方法,将某个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了,你完全不记得吗?」

亚奈=伊南娜摇摇头。看来她完全没有印象。

「……算了。总之你已经将宇宙的秘密交给这位少年了,不然的话,人类是不可能使用足以召唤出反龙的强力魔法的。」

在以正物质为主体的宇宙中,反龙这种以反物质构成的生物,本身就是一种令人畏惧的兵器。自『来访』之后,即便是历届最高位的法师,也没有人能使用这种魔法。

「……伊南娜,这件事就算了。反正根据神话预言,你本来就会从我这偷走密……总之,你跟我离开吧?」(译注:根据苏美传说,伊南娜曾灌醉恩基并骗走许多密。)

「不要,我要跟惠在一起。」半透明的女神拒绝了。

「你迟早会从这个世界消失的!……现今还会对着月亮幻想美丽女神存在的人类已经寥寥无几了!大家晚上都忙着讲电话聊天、打电动,或是看影片。跟我到魔界去吧!……只有我,只有我能让你获得永生。」

「不要……我要陪在惠的身旁。」

「你现在不就己经快要消失了吗?……送是最后的机会了。伊南娜,跟我一起走。」

「……不要。」

逐渐失去形体的伊南娜,以微弱的音量拒绝着。不过,那些拒绝的言语,依旧重重敲打着闇之王子的心底。

闇之王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眼中的虹膜变为金色、细长的眸子中点燃了愤怒的火光。

「……原来,从五千年以前我就注定是个输家……很好,这个流传五千年的神话,就让我亲手替它画上句点吧!」

闇之王子的身体被宛若鬼火般的苍白光芒包围住。暂时还站不起来的法师˙薛鲁纳看得目瞪口呆,只能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伊南娜!……你拒绝了我的苦苦哀求!……我要赏给你一个毛骨悚然、至高无上的惩罚!」

闇之王子高高举起左手,指着那依然不断被永无止尽的闇——也就是衔尾蛇撑大的苍穹,接着,他缓缓将左手朝伊南娜伸出。

此时此刻,他目前栖身的十四岁少年肉体耳中,流入了街道上的各种声响。城镇上的狗儿们一齐朝天空狂吠。与其说这些狗在恫赫什么,还不如说是一种哀鸣吧。人们嘈杂的交头接耳声、大举出动的消防车与警车警报声,全部都交织在这些混乱的声音里。

一模一样,人类就是人类。

他们担忧房贷该怎么处理、明天是否会失业、天生驽钝的小孩将来该怎么办等问题。在被这些事纠缠得喘不过气之余,丝毫不知自己就如同脆弱的芦苇般,将瞬间被大洪水给吞没。

恩基大人,请指点我们吧!外表不同的人类们嘴中哀求着。在那块大陆沉没后,自己引导残存的人类,来到这块被两条大河所包围的土地上。

父亲要我把文明传授给人类。我就像个在庭院里照顾草坪的少年般,指导人类语言、耕种,以及使用工具。

感谢您,恩基大人。您是来自深渊的伟大智慧之神。

……祈祷或供品这些东西对我都没用,那些玩意儿就留给你们人类自己捏造出来的土偶吧——那些宛若饲主所创造出的万能之犬,可以对人类斥责、接受撒娇的假神们。

闇之王子睥睨着即将消失的女神魂魄。

「……伊南娜,已经太迟了。我要赏给你的惩罚就是这个!」

从闇之王子那发出苍白海市蜃楼现象的身体中霎时射出好几道光线,对准了倒在地上的少年。

「不要、不要!」

亚奈想用手把光线挥开,不过光线却轻易地穿过了她即将消失的手腕,缠绕在惠手心那小小的人工生命体尸体之上。尸体被光线所包围,同时还有好几道光线从惠的背后朝胸口延伸。

「不要,你想对惠做什么?」

「……我要取下他一根肋骨。」闇之王子以曲都光这位美少年的脸,咧嘴露出一笑。

「……殿下!……难道您?」以双膝跪倒在地上的魔法使从背后发出说话声。

就在这时,只剩下一点点轮廓的亚奈形体周遭突然出现一个扭曲的空间。

砰!

空气被突然出现的物体所挤压,再熟悉也不过了,这正是召唤魔法所制造出的声响。一位全裸、乌黑秀发飘逸的少女现身,就重叠在亚奈原本幽星体的位置上。

本来在亚奈眼中惠倒地的模糊光景突然变得鲜明异常,这让她吓了一大跳。她觉得自己的指尖有异状,竟然可以触碰到东西了。那并不是又硬又冰冷的玻璃瓶内侧,而是既温暖又柔软的物体!稍微动动手指,感触千变万化。她用自己那鲜明得令人不习惯的白皙手掌,握起惠的一束头发。她确实感受到头发的触感。

……这是,我的身体吗?

她在惠的掌心中搜寻,小小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我并没有死在这里。所以,这是我自己的手啰?

真不可思议呀,亚奈又摸了摸惠的背部,她感觉到坚硬的脊柱。她试着轻轻敲打几下,骨头发出砰砰的声响……这是声音。对,自己可以听见声音了。

我可以听见敲打声了。惠,惠,快醒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好奇怪呀。

「殿下!殿下!您在做什么啊!!您用魔法创造出一个人类了!将那只人工生命体的灵魂,灌入了这个人类体内!」

「别吵了,薛鲁纳。『将神贬入凡间成为迟早会死的人类』,自古以来就是一种对神最严厉的惩罚,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以魔法创造人类……」

「回去多读几遍你最爱的规则吧,薛鲁纳。上头写着:人类不可以用魔法创造出其他人类。不过,我是『永无止尽的闇』与『母亲夜』所生的嫡子,你认为我没有资格这么做吗?」

「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请您饶恕我!」

亚奈爱不释手地四处抚摸惠的身体,真是不可思议呀。为什么我可以摸得到呢?摸摸摸。

惠醒来,看看我。我的身体变得好奇怪呀。

「……惠、惠。」

亚奈想喊出惠的名字,结果却听见某个人的说话声,那真是一个奇妙的声音。

「……惠?」

她的头盖骨发出共鸣,那是一个前所未闻的女孩子说话声。并不是倒在那边的那个黑衣少女、那个曾跟惠一起裸睡的黑衣少女声音。「……惠!」亚奈拚命喊着。

唔、唔唔唔——少年发出呻吟。亚奈不停摇着他的肩膀。

闇之王子注视着刚获得人类少女肉体的女神身影。

就在这时,他发现好几部警车正驶上御厨家前的坡道。其后还有那名叫佐佐木的少年踩蕃脚踏车跟了过来。

「你们给我等一下吧!」闇之王子很不耐烦地招招手。

从通向高处御厨家的道路正中央,出现了两只丑恶的野兽。那是同时生了好几个狗头的怪物——地狱之犬可鲁贝洛斯。

警车见状慌忙停了下来。

「……伊南娜。」

闇之王子背对坡道,对着全裸的少女唤道:

「伊南娜……不,你已经不是女神伊南娜了,你只是个人类……一个女性人类。」

少女依旧以保护少年的身体态势抬起头,她脸上浮现出婴儿般天真无邪的表情。

「……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女人啊!……你将在每个月固定来潮的苦痛中长大成人,迎接充满疼痛的破瓜之时,然后怀孕。尽管在宛如地狱般的产房中,和着血与胎盘产下婴儿,但在你满足而眯起的眼中,赤子以可爱姿态含着你乳头的日子也不会太久,千辛万苦扶养长大的孩子将迅速离开你身旁。接着你的乳房下垂、眼尾被皱纹刻蚀,少女的容貌已成明日黄花,你来到容颜丑恶的老年。声音沙哑而齿牙动摇,你的背驼了,就连爬楼梯都辛苦万分。你的骨髓中满是空洞,在某天,也许一不小心便折断了。你会在熟睡中流出排泄物,在已然进入中年的亲生孩子看顾下苟延残喘。然而所谓的天国与西方极乐世界,在这个宇宙中是不存在的!你的尸骨会被火焚化,只残存下一点点的骨灰……这就是你的结局,你的存在将永远从地球上消失。过了一年,就连子孙们都会淡忘你曾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事实。」

亚奈以不解的表情看着面目狰狞的闇之王子,看来她根本无法理解对方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赏给女神伊南娜的惩罚,收下吧。」

这时,躺在地上的惠翻转了一下身子。亚奈马上紧紧盯着她所钟爱的少年脸庞,她白皙的侧面上流露出爱意与焦虑。闇之王子看着这张白嫩的侧脸,胸中弥漫一股奇特的情绪。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这就是忌妒,他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再也不想待在这个世界了。

「……女人!你帮他做人工呼吸如何?」他以痛苦的语气讽刺道。

亚奈轻轻帮惠翻身朝上,嘟起嘴,对准少年微张的嘴唇凑了上去。

就在此刻,艾莉卡也被某个力量摇醒,总算恢复了意识。她原先以为是惠,便边用力喘气边睁开眼睛。结果,眼前出现的却是一张长满体毛的猴脸,原来是蒙吉。那只「龙」已经离去了,它这才敢飞奔至心爱的主人身旁。

「……蒙吉,谢谢你……咦?惠呢?」

艾莉卡坐起上半身,她的后颈到背部一阵刺痛。然而她依然皱着眉头四处张望,寻找惠的所在之处,结果,却令她吓了一跳。有个跟人工生命体外表很相似的人类少女,竟趴在惠的身上,还准备要吻上去。

「……亚奈!?」她忍不住叫道。

全裸少女在侧眼瞟向艾莉卡之前,早已迅速将自己的嘴唇与少年的嘴唇重叠在一块了。

惠置身于一片幽暗之中。玻璃瓶在春阳的沐浴下,不停不停地纵向旋转着,最后,落在马路上,砰!摔得粉碎。同样的场面发生了无数遍。而亚奈就在瓶中,眼睛依然望着他。砰!死了。沉默。他绝望了。漆黑的哀伤包裹他全身。亚奈为什么会死?亚奈有什么错吗?亚奈什么事都没做过,只是不停地在瓶中高兴地打转、注视着自己而已。这有什么罪吗?有什么罪非得让她以死来偿还不可?……这未免太没道理了吧?老师在学校里说过,某些学者认为「『来访』让人类从原罪意识中解放出来」。人类在这之前总觉得背负着原罪,可是亚奈并没有原罪啊。

瓶子再度于空中旋转。那只可怕的龙也浮在空中。龙就是惩罚。对我与艾莉卡,以及完全无罪的亚奈进行惩罚。那家伙就像学校、期中考,以及体育课一样……给我消失吧!……如果这世界非得要亚奈死,那就给我全部消失吧!

惠睁开双眼,阳光照入他的视线中,一位白皙而美丽动人的少女正凝视着他的脸庞。少女生着乌黑浓密的秀发,有着宛若能吸走人类灵魂的深邃眸子。她的唇微微地打开,惠觉得自己曾在某处见过这女孩。

「……惠。」少女说道。说话对她来说似乎是一件困难的事。

「……?」惠偏着脖子。

这时,他终于发现少女长得像谁了。就是那个被装在注有透明液体的玻璃瓶中、一双圆眼眨呀眨,不停来回舞动的小小妖精啊。虽然少女的头发是浓密的深黑而不是祖母绿色,耳朵也不是前端尖起的妖精耳而是普通人类耳朵,但惠不管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少女与那人工生命体极为神似。

「……亚奈?」

嗯嗯——少女听见后拚了命地用力点头。

「……亚奈?」

嗯嗯。

「亚奈!……怎么会?……你不是死了……」惠望向自己的掌心,在他晕厥前手上应该握了一具小小的尸体才对。然而,现在他的手中却空无一物。

「……你、你转生成人类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亚奈努力地摇着头。

法师˙薛鲁纳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靠近这一对少年少女。艾莉卡也像是被他吸引般,朝这几个人接近着。她似乎发现这位在法律上依然是她父亲的男人,其邪眼之中,似乎有某种力量在蠢动着。

「……打消主意吧,法师˙薛鲁纳!」

艾莉卡站在惠与伊古纳兹˙薛鲁纳之间,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让开!这个少年是反社会魔法使。」薛鲁纳以低沉的语调命令道。

「不……不对,他刚才只是一时乱了分寸而已。」艾莉卡解释。

「一时乱了分寸?这少年刚才差点把地球这颗行星化为宇宙中的粉尘了啊!……要不是有殿下跟我……还有你在的话,现在全体人类就变成数不清的尸体了,就连大地都会破裂成无数的碎片、在宇宙中漂泊。这少年是标准的反社会魔法使!我以法师的身分,认定他为反社会魔法使,即刻进行处决!」

「……如果暗之王子跟你没出现的话,那惠岂又会召唤出反龙呢?」

「别狡辩了!艾莉卡!由于你刚才的功劳,我可以赦免你对我的诸多不敬与违反规定之事。不过,只有这个人我无法茍同,那少年不能继续活下去。既然你是魔女的一员,应该不难理解吧?我们无法容许有威胁人类生存的魔法使存在。」

「对……对,没错……不过,我不允许……我不允许你杀他!」艾莉卡这时才发现自己哭了。她豆大的泪珠滑落在黑色连身洋装的胸口上,她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哭呢?

「……不行,我不允许你杀惠!」艾莉卡继续强调。

「你太不讲道理了,艾莉卡!……你也很清楚这少年犯了滔天重罪……为什么要阻止我?为什么要帮这少年辩护?……因为你爱上了他?不过,你自己看看吧!这少年与人工妖精相爱着。而且,人工妖精现在还已经变成了人类……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你介入的余地。」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不行……」

艾莉卡就像年幼的孩子般闹着别扭。薛鲁纳心想,这少女年仅十四就已经念完大学,在魔法与知识方面,她更绝非等闲之辈。可是,少女的心依旧是愚蠢的,完全被缺乏逻辑的思念给禁锢住了。

如果惠死掉的话,就没有人会帮我烤吐司了……也没有人会帮我泡咖啡……也没有人会坐在我面前,仔细帮我涂奶油了。

「薛鲁纳,那魔女说的没错,你不准对那少年出手!」闇之王子突然介入纷争。

「为、为什么,殿下.……这少年差点就让世界崩坏了。据您所说,那是伊南娜将密传授给他之故,不过,他竟成为一个企图烧毁世界的世界之王。虽说被伊南娜爱上的人就是世界之王,但,他只不过是个十四岁的……知识与责任感都不足的中学生,哪天会把整个地球都炸飞了也不晓得!……总之,请您三思!」

「我不同意,薛鲁纳。」闇之王子如此答道。他望向裸体少女紧紧依偎、那曾是自己同班同学的少年。但御厨惠本人却只是茫然地看着曲都光。

「为什么呢!?殿下,难道您希望我们每天活在提心吊胆的破灭与恐怖中吗?……您希望我们人类的命运都操弄在这少年的股掌中吗?」

「不准就是不准。薛鲁纳,我不准你杀他。」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只要时机一到,所有人都会认清为什么。而我,只是已经先看到了原因而已。就在那两只相撞的龙被遮蔽魔法包围的同时,我便预见了未来的光景。尽管画面依旧像海市蜃楼般摇曳不定,但我看到的未来绝对不会错,那是我父亲大人的意志……所以,你不准杀他。」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殿下,让这少年活下来是『永无止尽的闇』的旨意吗?」

「……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

「……真、真是太令我惊讶了!……怎么会……」薛鲁纳抬头仰天长叹道。

「请、请问……刚才我到底召唤出了什么?」脖子被亚奈双手环住的惠小心翼翼地问道。

法师˙薛鲁纳以忿忿不平的锐利目光逼视着惠,艾莉卡则先以黑色连身洋装的袖子擦擦眼睛,随后才介人他们之中说明道:

「你召唤了一只以反物质构成的龙啦。」

「反物质?……那是什么?」惠进一步询问。法师˙薛鲁纳听见后,忍不住在艾莉卡背后再度仰天长叹。

「……啊,这个嘛,普通物质的原子,是以带正电荷的原子核与带负电荷的电子所组成的,对吧?……你应该听得懂?反物质指的就是电荷正负刚好相反的一种物质。」

「……那反物质有什么不好吗?……两种黏在一起的话?」惠问道。把注册商标——眼罩取下的法师听见这个问题后,又忍不住在艾莉卡背后夸大地抱头叹息。

「那不叫黏在一起……应该叫湮灭或对消灭,正反物质接触这样是会爆炸的。不,应该说会引起爆发性的强大能源才对。那是一种最纯粹而有效率、将物质转化为能量的方式。只要以数毫克的反物质,就足以将这附近的高台地区夷为平地,并制造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所以说,刚才提到的龙……」

「那种爆炸力量能轻易炸开地壳,直接破坏地球的核心。接着行星自转时产生的离心力,会像裂开的柳橙般将核心损毁的星球进而四分五裂,变成散布在宇宙中的尘埃。」闇之王子接着补充道。

「……所以……」惠说。

「没错,惠同学。你差点就把站在这里的艾莉卡,以及你父母、同学、导师,甚至全世界你从未见过的人们、动物、植物全部都一口气破坏殆尽了……也就是说你差点毁了全世界。」

「……咦。」惠沉默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脑子也变得一片空白。

「……薛鲁纳!」闇之王子又说。

「殿下有何吩咐?」

「……我想离开这个世界了,所以我长话短说,你立刻任命这少年为远东地区的法师。」

这句话让法师˙薛鲁纳、艾莉卡,以及惠都惊讶地无言以对。耳中只听见烦人的警车警报声,伴随着狗儿们的吠叫回荡在四周围。

「您、您在开玩笑吧!殿下……让这小鬼当法师?」

「自从台湾的法师˙王——也就是王大人死后,不是一直没有填补空缺吗?远东地区,刚刚好……我也认为这是机缘巧合。」

「这、这可不能用刚刚好来开玩笑啊!……不管怎么说,让这个少年……!闯下滔天大祸的少年……!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

「对体制能造成威胁的事物,更需要将其拉入体制,薛鲁纳,这是政治的基本原理啊。我把这位少年安排进法师体制,掌管大权。你好好想想吧……不觉得这是个唯一的良策吗?」

「…………」法师˙薛鲁纳陷入沉思。虽然这个决定很离谱,但闇之王子说得没错。如果很不幸这位少年加入了与法师体制敌对的国家、宗教,或政治团体那方的话……没错,那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我了解了……我认定他的法师资格,我会在法师会议中提案……不过,半年,不,至少再等一个月。这位少年毕竟太无知了!请多准备一阵子再对外公开发表吧。」

「……无妨,由你判断……不过你可别忘了,我可是随时都在监视地球喔。」

「……我明白。」

闇之王子站在与全裸少女一同瘫坐在地上的御厨惠前方。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惠同学……你就好好当个法师吧。这可是人类领袖的一员喔。」

「这、这种事怎么能随便……」惠想提出抗议。

「不,我不准你拒绝。你非得成为法师不可……我在远古时代就曾疏忽过一次了。就像你现在这样,有个男人无意间获得了过于强大的魔力。由于我太低估人类,以为就算放着不管也应该也不会有事。结果使得一整块大陆沉没,人类文明倒退回石器时代。因此,像你这种人非进入体制内不可。」

「……怎、怎么会……」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喔,惠同学!不然的话,你就会成为台风眼,风暴将在你身边不断发生。法师体制已经建立了八十年,也是即将要出现破绽的时候了。你的存在将会使破绽裂开、成为更难以弥补的崩坏,或许还会将世界导向分裂为两方的全面战争。难道你希望这样吗?这难道是你乐见的?」闇之王子诉说道。

「不、不,我不希望看到战争……不过……」

「那就没什么好讨论的了。我要离开这里了,惠同学。你,还有那……」说到这,闇之王子瞪着亚奈,很不爽地吐露:

「还有那女人,永别了……我想你已经发现了,那女人就是之前你所爱的人工生命体复活之姿,你们想一起住还是什么的,都可以随便了。」

另一边,艾莉卡也望着闇之王子,以及他脚边的惠与裸体亚奈。随即,有一种难以形容、以前也从未经历过的感受开始在她心中沸腾。

闇之王子背对着一行人说:「永别了,诸位。我大概要等数万年以后才会再度造访吧……就这样了。」

下一秒钟,他便被光芒所包围。曲都光这名少年的肉体也急速萎缩成球体。

又过了数秒,从这颗球体中,出现了一个他们从所未见的生物。

生物有着白而弯曲的双足、纤细的胴体。手臂与如同飞鱼鳍般的椭圆形大羽翼连成一体。生物苍白的脸庞上只有一对金色眸子的大眼,脸型就像锋刃般锐利,样子近似于鸟喙。

「……天使?」惠脑中突然浮现出近个刷。虽然眼前的住物与宗教绘画中描绘的天使相去甚远,但那姿态不知为何就让人联想到人使。

那生物高亢地鸣叫一声,舞上青天。一道宛若※氖所发出的光芒,朝天空直射而去。(译注:霓虹灯中所用的一种气体。)

二度、三度螺旋形地回旋爬升后,那道光芒才突然消失。

「……殿下……」法师˙薛鲁纳喃喃唤着。

在坡道上充当路障的可鲁贝洛斯消失了,警车珊珊驶来,叽叽——地在御厨家门口的马路上煞车。有个并非穿着警察制服而是西装笔挺的男子,一边喊着「您平安无事吧?法师˙薛鲁纳殿下!」一边走下车。

「你把卡尔˙鲍嘉怎么了?艾莉卡。」法师˙薛鲁纳伸手制止那位想走过来的男子,并询问艾莉卡。

「……他还躺在地上延迟吧。」艾莉卡面无表情说道。

「……果然,那小子的修练还不足。回德意志以后我得好好锻炼他……对了,艾莉卡。」

「什么事?」

「你就继续担任那少年的监督者吧。这一个月内,你要灌输他最低限度的魔法知识,并向我报告经过。」

「为、为什么我要……?」

「这是命令。你这次又闯了许多祸,不过只要你服从这项命令,我就不对日本分部提出报告了。」法师˙薛鲁纳低声地威胁着。

艾莉卡心中充满了对这狡猾男人的厌恶情绪。不过她也觉得,自己跟惠一样在这件事上没有选择的余地。

「……好吧。」她只好低声答道。

「……明智的抉择。我会搭晚上的班机回去,你很快就会收到必要的文献资料了,那些全都要灌进少年的脑子里。」

「……知道了。」

艾莉卡觉得身边的色彩逐渐黯淡消失了,自己似乎又再度立于魔法学院的校园中,混杂在等着被蒸气人一一吞掉的学生队伍里。

法师˙薛鲁纳对着包围他的便衣警官不知说明什么,他似乎已经对艾莉卡毫不在意了。那个男人已经回到属于他的世界,艾莉卡心想,回到那个充满野心、谈判、场面话,以及略带讽刺意味的世界里。

「啊,大场!」看热闹的群众团团团住御厨家,有名姓佐佐木的少年也混在其中,他对艾莉卡挥着手。

艾莉卡也轻轻举起手,随即便转身背对人群。

惠与亚奈则依旧瘫坐在地面上。已经变成人类少女的全裸亚奈缠在惠腿边,她那白嫩的大腿很刺眼地映人艾莉卡的视线中。

「……恭喜你啊,我该向你道贺吗?……法师˙御厨。」

某个娇蛮、听了令人不快的女性声音说道,到底是谁发出的呢?……原来正是自己。不,我并不想说这些话呀。尽管艾莉卡这么想,然而发出上述言论的人确实是自己。

「……法师的地位、变成人类的情人你都同时获得了嘛。」

又有人酸溜溜地说着,结果那个人还是自己。艾莉卡发现自己正不知不觉朝向家里的方向前进——那个不是自己的自己。

「你、你要去哪里?艾莉卡。」在人群的嘈杂声中,刚才差点毁了地球的少年以傻不隆咚地口气间道。

「当然是回家啰,笨蛋。」

艾莉卡啪哒一声用力甩上门,粗暴地褪去鞋子,咚咚咚地冲上楼梯,前往二楼自己的房间。途中她感到背部与腿隐隐作痛,在狭窄的楼梯转角处,她忍不住蹲了下来,眼角渗出泪光。

艾莉卡在心里对自己解释,眼泪是因为受伤过于疼痛之故。

等御厨夫妇好不容易回到家门时,已经是向晚时分了。

象山与典子步下计程车后,两名站在家门前的警官直接迎上前去,要求他们出示能证明姓名与身分的文件。

「怎么了吗?」典子问,但警官并无作答。

她莫可奈何,只好拿出自己的驾照。

象山则掏出「日本炼金术师协会」所发行的「公认炼金术师证」。那是一张上头刻印有十七世纪英国炼金术师所绘,看起来就像小孩涂鸦的烧杯图画证件。

「……这也算身分证明文件?」警官露出明显的怀疑之色。

「……这就是身分证明文件。看起来很像小孩的涂鸦吧?……跟你们那方方正正的樱花标志相比或许难看了点。」象山说。

「老公。」典子连忙制止他。

打开门走进客厅后,典子听见屋内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惠跟艾莉卡想必平安无事吧。

在灯光昏暗的走廊上,儿子与一位长发少女并肩而行。她的头发太长了。艾莉卡的头发长度不过及肩,但眼前这位少女的长发却一直留到腰部。

「咦?」

典子站在玄关前看着这两人,忍不住发出惊呼声。

一位皮肤白皙的少女立在惠身旁。她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注视着典子,身上则穿着惠的浅蓝色睡衣。

典子觉得自己在哪见过这位少女。在她还没有想起来之前,象山倒先诧异地开了口:

「牧、牧……」牧子妹妹——他差一点就要如此称呼少女了,幸好及时想起这句话的涵义才连忙紧急煞车。「你、你这家伙……那女孩,该不会是?」象山很罕见地慌了手脚。

「……嗯,亚奈变成了人类了。」他中学的儿子莫可奈何地解释道。

这时,在德国汉莎航空某班飞往德国的班机头等舱内,戴着备用眼罩的法师˙薛鲁纳坐在椅子上,正闭目沉思想着某些事。

自己总算克服这愚蠢但又令人恐惧的事件了。不,应该说自己成功利用了它才对,光以魔力值而论,那少年或许凌驾了我们全体法师的平均值之上。但殿下已经要求他「纳入体制」。没错,他就放在我可以影响的范围内。少年的存在势必会对其他四名法师造成压力,而自己的发言权也将毫无疑问地增强。

不过遗憾的是,薛鲁纳心想,毕竟那少年还是个日本人。

真是巧合啊,为何我的人生重大事件,都与日本人脱不了关系。

艾莉卡的母亲容貌,突然浮现于他隐藏在备用眼罩下的黑暗眼睑内。以亚洲人来说,她的确是个鼻梁高挺的美女。她操着日语主动向自己交谈,两人比手画脚了好半天——自己根本听不懂对方的语言。

她站在德意志的夏季阳光下,可惜不是金发,而是一头黑色长发、讲日文的女性。她的德语尚不够流利。她用英语解释道,自己是为了学习音乐,才会来到美丽的德勒斯登。

下个场景,薛鲁纳就与对方牵着手,漫步于威廉大街(Wilhelmstrasse)上了。这是在柏林市内一条讨厌的街道,但她却说她很喜欢这里。

这时,薛鲁纳突然醒了。他发现刚才的场景竟然都是梦。

深夜,惠一如往常睡在客厅里。亚奈睡在象山夫妇的卧室。艾莉卡则在二楼她自己的房间。

至于象山与典子则还没有就寝,两人待在实验室中。

「……老公,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典子问。

「还会有什么事?儿子差点把地球给炸了、老子制作的人工妖精被闇之王子变成人类、一个月以后儿子就要当上法师了——不就这样而已吗?」

「你只是把大家都知道的事实重复一遍而已嘛。」典子不满地抗议。

「我只想强调,那都已覆水难收了。」象山用力坐在他平常阅读「捕物帖」的椅子上。

「……就是因为都覆水难收我才觉得困扰啊……」典子不耐地在实验室里来回踱步。

「那我们还能怎样?……例如上次那些河水变成的大量怪物进攻,后来我们还不是挨家挨户地向邻居送礼道歉?这次儿子差点把地球给毁了,真抱歉啊……看来我们得准备六十亿份礼物才够用了。」

「……讨厌,认真一点啦。」典子漫无目的地眺望实验室内的象山专用书架。

有一本书被任意搁在※野村胡堂的钱形平次文库本隔壁。典子对那本书的书名产生了兴趣,她咻地从书架上抽了出来。书的封底上贴着市立图书馆的标签。(译注:日本小说家,以「钱形平次捕物控」一作闻名。)

「老公,你这本书已经超过借阅期限哩,得好好还给人家啊。」

「应该比不上破坏地球的罪过吧。」

「真是的……!」典子看着该书的封面。在以哥德体印刷的「伊拉克神话纪行」书名下,放了幅古代苏美遗迹的照片。作者是个她从没听说过的日本作家,这是本介绍伊拉克旅游与神话的浅显读物。

天底下就是有这种巧合。

典子翻阅着平常根本不会去碰的书籍。突然,一个她现在急于想了解的名词映入她眼底。世事就像由隐形绒线织成的毛毯一样,随处都可能发生牵连。

「……爱的女神伊南娜(也可读作『伊安娜』或『伊妮妮』),将智慧之神恩基与大气之神※恩尼尔授与她的重要密给带了出来。恩基随即派出追兵搜寻她的踪迹,但已经太迟了。」典子读道。(译注:Enli,苏美传说中的风与暴风雨之神。)

「那是什么?」象山问。

「你没读过这里吗?」典子反问。

「唔嗯。」象山点点头。

「……我看看……老公,这本书上写了一堆关于伊南娜的事耶!你为什么没翻到呢?」

「因为同时借的另一本『少年侍捕物帖』比较有趣啊,那本我就翻了好几遍。」象山以此为藉口。

「伊南娜在冥府遭受妹妹——冥府女王艾莉丝吉卡儿的侮辱。而恩基虽然被伊南娜偷去密,却仍然爱着这位美丽的女神,因此让她从死亡中复活过来。」

「呼嗯……所以说,恩基这家伙就是闇之王子啰?」象山问。

「是啊。」典子轻轻点头后继续读道:「——恩基是栖息于水底的智慧之神,在继承苏美文化的巴比伦时代仍旧以伊亚之名继续为人崇拜。伊亚(Ea)是巴比伦神话中主神马杜克(Marduk)的父亲。巴比伦神话认为,就是这位马杜克用泥土创造出人类,终于开启了人类的时代……」

「所以……该怎么说?似乎人类最原始的诞生根源都是托了恩基的福……不过,恩基为了让伊南娜复活,似乎花了非常久的时间啊。没错吧?到她附身于我偶然制作的人工生命体体内,呃——至少过了五千年,这段时间伊南娜都是死亡状态吧。」

「不对喔。因为她是『神性』,所以对她来说并没有死这回事,只是魂魄不断漂泊……况且,她也不是被恩基复活,而是被他变成人类了。迠就好像重现了圣经创世纪的故事一样。」

「所以你想说我们家的儿了就是亚当?……不过我们人类老早就存在哩。」

「这么说倒是没错……」

「……还有,那个『密』到底是什么?那小女孩说我们家儿子是因为从亚奈手上取得密,所以才能成为法师的。」

典子专注地翻着那本书。她的直觉相信书中会有答案,结果,她很轻易地就找到了。

「……你看,这里有写!——所谓的『密』,苏美人相信那是掌管宇宙的原理。在苏美文化后许久才确立的犹太教教义中,『密』也可以跟犹太教的律法(Toral:)连结在一起。此外,更久之后,在早期基督教与柏拉图主义结合所形成的诺斯底主义中,『密』也跟※诺斯底有深厚的关联性。因此,苏美神话对于之后的世界宗教与哲学带来了莫大的影响……」典子念到这里暂时打住。(译注:希腊文中的『知识』之意。)

两人随即忍不住对看了一眼。

「……诺斯底主义啊。」象山开口道。

「对,诺斯底主义。」

「……想起了河合教授吗?」象山的嘴角浮现出笑意。

「是啊,河合教授啊。」典子也微微显露出笑容。

在讨论到一半的紧要关头,这对夫妇会相视而笑是有理由的。

两人会相识相恋,都起因于就读同一所大学时所选的共同科目课程。这对夫妻虽然同属于魔法学院,但因为所念科系不同,所以只有在共同科目的课堂上有所交集。

那门课就是诺斯底主义概论,是河合教授在校内一门不怎么热门的课。

「……诺斯底主义演变到后期屡屡与性产生结合。透过性爱,我辈才能发掘出真正的自我——正是其中一句著名的话……」典子模仿河合教授的语调说道。

「从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口中说出『性爱』这个字的时候,真让我吓了一大跳啊。」象山喃喃回忆道。

「……你还真是跟以前一样没变耶……二十几年前,在那门课讲授时,你也是这么对我说的。用词遣字一模一样,什么从那老头口中……」典子笑着说。

「真、真的吗?」

「是啊……我还记得当时觉得你是个怪人呢……不过言归正传,我总算懂了……『密』就是智慧(Gnosis)与律法的象征……如果以现代的话来说,这种最高级的智慧就是魔法使知识(Wizardry)。」典子试着举例道。

「所以得到密的惠那小鬼,就算一下子变成法师级的魔法使也不足为奇啰?」象山问。

「对……从人类诞生初期,就已经了解掌握宇宙的法则正是魔法力量的泉源。这点也是闇之王子=恩基所传授的知识……不过,这种法则无法透过牛顿、或是伟大的法师˙爱因斯坦相对论来解释,是一种隐藏在物质背后的真正统一性法则……人类从出现没多久就认识了魔法,但其后却淡忘了这点,拚命想要将魔法重新回忆起来。所谓宗教的历史,不就建立在这个过程之上吗?」

「……是喔?」象山诧异地说。

「你不认为吗?」

「……我不这么认为。至少,关于宗教历史这部分,我觉得人类之所以要发明宗教这种复杂的组织,就是为了刻意远离人类曾经了解魔法的事实……否则就算恶魔们不用『来访』这种过于激烈的休克疗法,人类也会想起过去曾与魔法共存的往事吧。你仔细想想看,能使用魔法与不能使用魔法的人类之间,根本就没有基因上的差异。可是,魔女与魔法使结婚,生出能使用魔法的小孩机率却特别高……现在甚至有些小孩在婴儿期就被发现了。总之,想要得到魔法这种奇迹之力其实并不需要努力……这么一来,人类还需要僧侣阶级吗?人类还需要平凡百姓所无法理解的复杂教义吗?寺院的存在也变得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典子一语不发地思考着。

「能使用魔法这件事又不是为了宗教目的。」她提出抗议。

典子心想,这简直就像大学时代在学校附近的吃茶店聊天一样。在京都闷热的午后,你喝着冰咖啡,而我啜饮着柠檬茶。

「嗯,那倒是……去睡吧。我们在这里讨论也没什么用。」

「是啊……」

典子把那本关于伊拉克的书放回书架。这时,她突然在眼前又发现另一本精装书。

一股坐立难安的感受瞬间涌现。典子觉得自己就好像站在海边的悬崖峭壁上,注视偶然激起白色浪涛的漆黑海面般,海风由下往上拂起……这本书里一定也有什么重要的暗示。

「……『炼金术的历史与表象』……」典子一边念著书名一边把书抽了出来。

「哇!」象山突然惨叫一声。

原来从该书的卷头图画附近,落下了一张一万元的钞票。

「这笔钱是怎么回事?」

「不、不,没什么,这里怎么会有钱呢?」象山佯装不知。

「藏私房钱要更有技巧一点,拿去吧。」典子把钞票还给象山——原来老公还藏有私房钱啊。

她啪啦啪啦地翻著书页。上头描绘着大量十六世纪至十八世纪的炼金术符号。

「啊……」典子停下翻阅动作。

这个符号乍看下像是用毛笔所画的圆,但仔细端详,就像一条小孩所画的笨拙大蛇。这条蛇的身体绕成一圈,自己吞下自己的尾巴。因此,整条蛇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圆。典子在脑海中搜寻那毫无来由的预感出口,就如同这条蛇痛苦地扭转身子一样。

「我知道这条蛇。」这一行文字鲜明地烙印在典子脑中。

「怎么了吗?」高个子的象山凑近妻子身旁,很快加入盯著书页的行列。

「……这条蛇。关于这条蛇,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没错……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什么问题的答案?」

「今天发生之事所代表的全部意义……虽然我几乎没有占卜才能,不过还是感觉到了——这条蛇的涵义。」

「……什么涵义嘛?」

「就是答案啊。你看……看着这条蛇!身体的这里是起点,这里是终点。不过,终点与起点间……」是连接在一起的。

「这条蛇就是『衔尾蛇』啊……跟※赫密斯的权杖还有水银一样,都是炼金术师很熟悉的象征嘛……也有类似这种图。」(译注:Hermes,希腊神话中的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其手中的双盘蛇带翼权杖代表传令使之杖。)

象山把书从典子手上接过来,啪啦啪啦地翻到另一页。

典子看着这页上的图画。

那是一幅用水彩画的巨大烧杯。烧杯底下有一对蓝龙与红龙。不知是在战斗还是被缠住了,两只龙的身体交错着,看起来就像一个以红蓝色粗绳所结成的环。

这对龙的口中分别吐出象征式的火焰,对准烧杯的圆底加热,在烧杯中则有一对全裸的男女手牵手站立着。男女的头上顶着如天使般发出光芒的王冠。比王冠更高的,则是一只貌似鸽子的白鸟张开羽翼,典子巨细靡遗地端详这对男女。

她心中又有个声音再度响起。这就是答案、这就是答案!

「老公!……就是这个!……这张图就是解答!所有事情都如这张图预知的一样发生了!」典子在半夜时分兴奋地高声喊道。

「怎、怎么了吗?」象山依然不解。

「你不懂吗?这张图啊,已经表示这么清楚了。为何平常那么冷静的艾莉卡,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以魔法攻击法师˙薛鲁纳?为何法师˙薛鲁纳会违反常理地在住宅区的中央召唤龙?为何从惠的眼中,会认为闇之王子把亚奈给杀了?为何天赋不怎么出色的魔法使之徒——惠,能一下子召唤出反物质的龙?……今天,不,已经是昨天了,包含我们两个在内,大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所有事情的背后意义,都是为了将这幅画上所呈现的景象重现之故……一定是这样没错!」典子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

「你的说法太诡异了。如果先有画、事情再照着画走,那因果关系不是很怪吗?」

「那是因为这些事本身因循着因果关系,最后结合起来,才变成这幅画……不,应该说所有事情都朝着这幅画的意义一起前进才对。」

「……我还是听不懂。基本上这幅画是中世纪的炼金术师,将普通的化学反应,以其自身独创的奇怪理论加以图形化的后果。炼金术师们会将水银或铅,甚至人体的各部分冠上奇怪的名称与属性,例如将化学反应称呼为结婚之类的。这张图不过是反应那个时代的背景罢了。例如,这张图代表了国王硫磺与女工水银结婚(起化学反应)后的结果……你看看图下面的文章吧。」

象山指着插图下的说明文。

「这是十六世纪前后的水彩画,手法明显受到JohannValentin的著作『化学的婚姻』(一六一六年)这部寓言小说影响。这部小说的内容大纲是说,被怀疑与※帕拉塞尔苏斯是否有关联的玫瑰十字会创始者——基督徒罗森克鲁兹(ChristianiRosencreutz),前往炼金术国度旅行的过程……这张画就在描绘其中的一个插曲。国王(硫磺)与女王(水银)在苦难后一度死去。炼金术师们以钻石切开凤凰(Phoenix)的蛋、让凤凰诞生,并以它的血使两人复活。两人一开始的身体很小,之后日益成长,最后终于结婚。」典子念完解说文。(译注:Paracelsus,中世纪一名企图将医学与炼金术结合的医生。)

「……玫瑰十字会、圣殿骑士团,此外还有奥尔菲教派(Orphicism)与摩尼教(Manichaeism)等,中世纪真是神秘主义的宝库啊。但根据『来访』时人类取得的魔法大全内容,几乎都将上述神秘主义否定掉了……假设远在数千年的苏美文明时代开始前人类就能使用魔法,当人类失去魔法之力之后,便只能凭藉模糊不清的传说与创作,将极度混沌的知识称为魔法学与炼金术。这张图也只不过是从经常出现的吓人神秘寓言中获取灵感的一幅作品罢了。」

「是啊,画家自己应该也是这么认为吧……不过,老公你看,这对男女……不就是伊南娜与杜姆兹吗?两人的圣婚。吐着火焰激烈冲撞的两条龙。还有,从蛋中诞生的凤凰……这幅画不就跟『预知梦』没有两样吗?」

「你、你觉得中世纪可以预知到昨天发生的事?」

「是啊……关于刚才提到的密与魔法,人类也曾被授与密的碎片,尽管那次的实验失败了,但人类已经继承了些微魔法血统……画这幅画的人——虽然可能不太明显,但我认为应该拥有一些魔力。那位画家预视到人类之后将透过与恶魔的接触,终于得以再度使用魔法的光景……你认为如何?……那不是一种可以清楚看见未来之事的具体预知,只是一种象征性的梦而已。画家就把他的梦照实画了下来。而昨天,这幅画所象征的意义就在我们面前实际上演了。」

哪有可能啊——象山正想如此回答时,他的思绪打结了,并非因为妻子脸上极为认真的表情之故,而是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打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从门缝中探出踪影。象山定睛凝视,那颗头动了,亚奈白皙的脸庞也随之显现在他的视野中。

「喂,亚奈起来啰。」象山提醒道。

「咦……?啊,亚奈,我把你吵醒了吗?真抱歉。」典子走向这位穿着儿子睡衣的少女,如同对幼儿交谈般温柔地说道。

亚奈一脸困惑地用掌心压了好几次下腹部。

「……怎么了?肚子痛吗?」典子缓缓地问着。

亚奈边点头边压着肚子。

典子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想起大家在餐桌上杯盘狼藉地用完晚饭后,这位少女便一直没有去过厕所。

「……想去洗手间吧?还是你不懂那个字的意思?……我陪你一起去好了。」

典子将手放在亚奈的肩膀上,领她走向厕所。

公认炼金术师象山痴痴地望着两人的背影,心想,我们期待已久的女儿终于来到这个家了吗?

第二天早上,惠作了一个梦。

自从父亲给他这只人工生命体后,他便反覆不断作着的少女之梦。

在这个房间里,不知是傍晚还是旭日初升,充满了温暖的橙色太阳光芒。在这种光线下,所有事物都显得一片白亮。

少女坐在床上。她漆黑的长发一直垂到床单,就像液体般向四周扩散开来。

少女以楚楚可怜的眼神仰望着惠。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上半身睡衣,胸口的扣子是解开的。从敞开的领口中,可以看见她那宛若月儿对半切开的浑圆乳房。

「亚奈……你的名字是……亚奈。」

梦中的惠发出说话声。

「惠……」亚奈开启粉红色的樱唇说道。就如同惠所想像的一样,那是娇嫩欲滴又柔和的嗓音。

「亚奈……」惠忍不住伸出手,抚摸对方的长发。

「…………」

亚奈静静看着惠,任凭他抚摸自己的头发,这神情实在是太可爱了。梦中的惠将眼前的少女拉近身旁。

她全身柔弱无骨,将重心全都交给了惠。

惠又试着抚摸对方的头。

少女像猫咪般心满意足地闭起双眼,嘴唇尖端还稍微嘟了起来。

惠忍不住将自己的嘴唇凑上少女的唇。

没有紫丁香花的味道,应该不是洗澡水幻化的怪物吧。惠这才放心地将手环抱于亚奈的背上。

两人再度接吻。

跟之前梦见的场景完全相同——与黑发少女相吻的梦。

不过,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

在背后……

惠将紧紧靠着自己的亚奈暂时推开、在床上翻过身。

那是艾莉卡冰冷的目光,就像被雪覆盖的针叶树一样尖锐地刺着自己的脸。

「艾、艾莉卡!」惠在梦中汗如雨下。

以惠为中心,艾莉卡就躺在床上跟亚奈相反的另一边,不知为何她竟然在棉被的下面。接着,艾莉卡用右手肘撑住床铺、轻轻抬起上半身。棉被掀开了,惠可以清楚看见她的胸部,上头什么遮掩也没有。

裸露的胸部?艾莉卡没穿衣服。就跟雨夜那天她抱着枕头走进来的时候一样,她似乎躲在棉被里脱了全身的衣服。

「你、你怎么没、没穿衣服——」

「那女孩是谁呀?」艾莉卡粗暴地打乱惠的台词。她扬了扬下巴、比着躺在惠另一边的亚奈。

「咦?」冷汗现在简直像瀑布一样从惠的身上喷出。「不是的,呃……」

「惠。」

惠背后的亚奈紧紧靠了上来。他感受到既冰冷又柔软的两团东西正牢牢地贴在自己的背上。

「人工生命体变成真人了嘛。」艾莉卡讽刺道。

「是啊,是光同学把她变成人类的。」惠迅速解释着。

「那又怎样?」艾莉卡的眸子里依然射出寒光。

遭背后压来的亚奈乳房与眼前艾莉卡的视线夹击,惠的冷汗完全无法停止。

这时,梦醒了。

他用力眨眨眼精,看着客厅的天花板。

现在可不是作梦了吧。

惠用睡衣的袖子擦了擦眼。

他突然觉得背上碰到了什么。那是两颗既柔软又有弹性的物体,正紧紧地靠在自己的背上!

他忍不住转头望向后方。

一位长发少女正睡在那里。

「喔哇!」

惠慌忙从被窝中起身、想要离开少女身边。但这时少女却将手搁在他的肩头上。她的黑发跟着头部移动发出如水般滑顺的波浪,随后少女露出脸庞。

那是亚奈。除了亚奈不会有其他更可能的人选了。玻璃瓶在空中旋转、落地,发出砰的破碎声,当自己醒来后,第一个看见的就是这位正凝视自己的少女,她跟本来应该在瓶中的人工生命体极为神似。那是因为闇之王子——曲都光同学将人工生命体变为人类了。

惠望着眼前这位人类少女的脸庞,真是如梦似幻。

「唔……嗯。」

亚奈闭起眼睛,将惠的上半身拉向自己。

这时,惠终于看清楚亚奈的装扮了。她只穿着一件惠的上半身睡衣,有三到四个扣子还是打开的。她的胸部明显地裸露出来。不知为何,下半身的长裤竟一路脱到脚踝附近、卷成一团,那双白皙挺直的长腿在棉被的阴影下显得特别醒目。

「呃……亚奈。」

「嗯……」

亚奈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还加重了放在惠背上的手部力道。

「亚、亚奈。」

惠的重心一个不稳,连忙用手撑住床铺。结果,他的手背正好碰触到从睡衣领口蹦出的亚奈胸部,那是一种冰凉而不可思议的感触。惠感到很慌乱,因为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比较起雨夜那天不小心看见的艾莉卡与亚奈胸部了。

「亚奈!」

母亲典子喊道。

惠吓得跳了起来。

「唔嗯?」亚奈睁开眼。她与惠四目相交,就跟两人第一次见面一样,亚奈微微偏着头,仔细端详惠的脸庞。

「亚、亚奈。」惠将双手放在亚奈的肩膀上,企图将她推离身边。

「亲。」亚奈撒娇道,还同时嘟起了嘴。那副模样简直就跟幼儿要求父母亲亲一样。

「你、你要我亲你?」

「……亲。」亚奈再度重复一遍。

惠想起来了。眼前的亚奈看起来似乎跟自己同年纪,但其实心智都跟婴幼儿差不多。因此,如果自己不亲她的话她势必不肯轻易放开自己。

惠只好跟亚奈一样嘟起嘴,眼前少女樱花色的粉红嘴唇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

就在两片嘴唇尖端微微碰触的那一刹那,客厅的门传来敲打声。

「惠,你醒了吗?亚奈有去你那边吗?」

「啊,嗯。」惠回答道。

门打开了,身着围裙的典子朝客厅中探头。

「惠!」她发现亚奈褪去睡衣长裤的模样不禁大吼道。

「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惠慌忙想站起身。不过,因为亚奈依然紧紧黏着他所以无法顺利站起来。乒一声,惠的一颗睡衣扣子弹到地板上。他不顾一切试着站起来,想要离开客厅。

但就在这时,背后的亚奈却将体重全部压在他身上。

「啊哇哇!」惠顺势向前倒了下去。

典子向旁闪开身子、伸出手,打算撑住快要穿过门倒下的儿子,但已经太迟了。

「耶——」

砰——惠的脸部撞到走廊地板,声音清晰可闻。亚奈像是不肯善罢甘休般也跟着从他背后倒了下去。

「嗯嘎呼。」空气从惠的肺部被挤了出来。

「呀哈!」亚奈娇滴滴地开心喊道。

「惠,你还好吗?」典子关心起自己的儿子。

「嗯……亚奈,起来一下吧。」

惠抬起头,亚奈那黑色的长发就盖在自己的鼻尖前,他以手指拨开那片美丽的秀发。

走廊的另一头,艾莉卡正站在那里。

她身上穿着非常适合她的红色睡衣,应该是刚起床后从自己二楼的房间走下来吧。她的左脚轻轻举起,似乎正好要迈出下一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发生冲突。

艾莉卡的视线就跟北极狼一样冰冷。

「艾……」惠正想开口唤她,却发现对方猛然转过身,冲回自己在二楼的房间。咚咚咚的脚步声在走廊地板上听得特别清楚。

碰!

楼上艾莉卡的房门被粗暴地甩上了。

「……莉卡。」惠觉得这种状况真是有口难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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