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位于广大的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域间,是人类文明最早诞生的古国所在。
这个国家在一九一四年爆发、一九一八年经由魔法使们之手终结的「世界大战」后,从鄂图曼土耳其的支配下独立,并在英国的保护下实行君主政体。
其后,于一九五六年,也就是有名的法师˙爱因斯坦联合国演说——「各国国民应依据普遍平等投票权参与选举」——的五年后,伊拉克转为君主立宪体制,并举办民主选举,一直持续至今。
这里是位于伊拉克王国沙漠地区的「※乌尔遗迹」。(译注:Uruk,苏美文化一座都市。)
太阳业已西沉,洁白的满月是沙漠中唯一的照明。
「乌尔遗迹」是苏美文明遗迹中规模颇大的一处。这里从前是以月神之女伊南娜为守护神的都市。然而,现在只剩下几座被称为「柱廊神殿」的建筑物遗址,还有皎洁明亮的寂寞月色而已。
在这些遗址的其中一处窗子窜出了人影。
那是一名女性,且是一名穿着暴露而大胆洋装的女性。由于她一动也不动,如果有观光客经过的话,或许会以为那是一尊展示用的蜡像吧。
女性的黑发束起,绑成奇特的发型。皮肤与其说白皙不如以苍白来形容。能不能称得上美女恐怕见仁见智。如果是喜爱苍白皮肤、细而尖挺的鼻子、横长的双目,以及紫色嘴唇的人的话,或许会认为她是一位绝世美人吧。
不可思议的是,这位女性的身边张满了蜘蛛的巢穴。她所靠坐的彩色炼瓦四角窗边,被满满的银色细丝所覆盖住。
女性眺望着地平线。
她的目光捕捉着军用吉普车引擎所发出的高温。在她的视野中,内燃机所制造的高热就像一颗位于地面上的白色星星般明显。车辆上头还有四个独立的人体温度色块,在她眼里人体泛着红色,当然,温度最高的位置在胸口。
这名女性可以看见温度。她的双眼目前正配合紫外线的波长。在夜晚的沙漠中,以这种方式观测才是最方便的。
吉普车驶来的讯息她在一小时前便知悉了。那是因为她的天线可以接收吉普车上的无线电通信之故。
她收起天线后,窗上张满的蜘蛛巢穴便向她的脖子集中收拢。原来看似蜘蛛丝的这些线,其实是她发达的神经纤维。
她把神经网完全收进脖子上的一颗小瘤后,便爬进窗子里。
女性逐渐步入遗迹的地底,身上薄而藏青色的洋装随着移动而飘逸摇摆。
虽说月光无法射入的遗迹地底坑道是一片漆黑,但她却能在里面移动自如。
坑道的终点被一扇铁门挡住了。女性以普通人类所无法听见的波长低声说道:
「我是塔兰苔拉,开门。」
「知道了。」铁门从内侧被打开。门旁站着一名全身被橘色岩石般疮痂所覆盖的壮硕男子。
「谢谢。」自称塔兰苔拉的女性道谢后,穿越铁门,步入了圣堂中。
这是苏美文明中普遍以炼瓦所建、空间约有小型体育馆那么大的地下圣堂。走进正门后,首先从前方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座全裸男女互相拥抱的巨大石像。从这间圣堂,经过如蚁穴般向四周延伸的地下通道,便可前往数十个独立的小房间。
「乌尔的圣域」——这些人将这座乌尔遗迹,以及地下迷宫般的洞窟群如此称之。塔兰苔拉从四岁来到这里后,就一直在此被养大。
乌尔的圣域现在虽然失去了「保护区」的功能,但直到十几年前,每天都还会有许多同伴逃进此处。他们大部分都身负重伤,而有些人则是为了逃避加害普通人类之罪。
塔兰苔拉被送来此地时同样也受了有性命之危的重伤。虽说她本人已不复记忆……但话说回来,塔兰苔拉心想,自己或许是无意识地拒绝想起这些过去吧。过了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些伤是出自亲生父母之手。
在圣堂的角落摆了一张大木桌,以及许多巨大的书架,摆设就像书房一样。而「AB」就站在那里里。
AB这个人物,有着一头大波浪的白发,此外胡须也是白的,是个体型削瘦的老者。
他跟往常一样,单手拿著书本,口中抽着海泡石制的烟斗。
「AB,海珊上校来了……」
塔兰苔拉坐在老人前方的书桌旁,她的白皙双腿交叉,姿势就像在引诱老人。
「……呼嗯……又得听他演讲不可了吗?」被称为AB的老人显露出莫可奈何的表情。
「我怎么觉得您也没有那么不愉快呢。」塔兰苔拉半开玩笑地说道。她知道AB很喜欢那位叫海珊的男子。
「或许吧……萨达姆也真是的,当时他说要加入伊拉克王国军时,我应该更极力反对才对。」这位伟大的指导者——AB喃喃抱怨道。
但听在塔兰苔拉的耳里,却觉得AB的语气充满了怜爱之情。
AB砰地一声盖上手中的书本,将右手伸向书架。两公尺左右高度的上方书本间有道空隙。
老人的手腕咻噜咻噜地伸长了,简直就像橡胶人一样。他的手腕变成了细长的钓竿,稍微弹了一下,便抵达那处空隙。AB将手上的书塞入其中,接着,手腕又逐渐缩回原貌,安稳地回到了衣袖中。
「那么,准备出去迎接他吧……他现在到哪了?」AB对塔兰苔拉问道。
肤色苍白的女性竖起耳朵。
「……吉普车已经停了……正在下楼梯……上校单独一人进来了。」塔兰苔拉猜想,对方又有什么事要来讨论了吧。
这时,铁门发出沉重的敲击声。那名拥有橘色硬化皮肤、名为「诺姆」的男子便把门打开。
穿着淡棕色短袖军装的男子步入圣堂。他拥有微黑的肌肤以及黑色胡须,长相是典型的伊拉克男性。
塔兰苔拉几乎花不到一秒钟便迅速转换自己的可视光线波长,以便从各种「角度」来检查走近的这名男子。看来他身〡并没有携带武器或是爆裂物。
男子一边大刺刺地步行接近,一边高声喊着:「AB!你听说了吗?」
「……萨达姆啊、萨达姆,我今天的身体不太舒服。你说话可以稍微小声一点吗?」老人说完后,便坐在椅子上。
「我说话本来就这种音量,AB!……你到底有没有听说那件事?」
「什么事?」
「别装傻了,有塔兰苔拉在,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应该听说了吧?……『莉莉丝(Lilith)大人』在日本重生那件事啊?」
「莉莉丝大人吗……萨达姆,你怎么还对那个迷信念念不忘啊?」
「什么迷信!?……看来你老了啊,AB!不管别人怎么说,那一定是莉莉丝大人诞生不会错的。听好了,我们的母亲又再度复活了!」
「啊啊,萨达姆,天底下有母亲比子女晚出生这种事吗?你才应该先擦亮眼睛吧。」老人以莫可奈何的口气摇摇头。
「神话这种东西,本来就会经扭曲、加油添醋,并不断重复口耳相传。之后内容就变得错综复杂了。我们这些恶魔之子『莉莉姆(Lilim)』的母亲就是莉莉丝!经过数万年的神话流传后,才诞生出我们这些末裔啊!」
「萨达姆,我辈是一九一○地球大气被彗尾扫过后基因发生变化的人类啊!那种老掉牙的传说根本没有出来跑龙套的机会呢!」
「AB,不要故意转移话题。不需要在意那些普通人的看法!以真实的历史观点来说,那些普通人,只不过是我们这些人的变化型态之一罢了!而且还是最低劣的一种型态,对吧……那些家伙的时代已经结束了!……AB,这次的事件就是信号。眼前的普通人类就像在借钱度日一样,莉莉丝大人诞生后,就是他们该还钱的期限了。」
「……啊啊,萨达姆,你还是一点也没变啊……不过话说回来,用那种不可思议方式诞生的少女,竟会是莉莉丝?」
「看吧,你果然知道了。真不愧是AB啊……听好了,莉莉丝的原型,是巴比伦神话中的女恶魔『莉莉兹(Lilitu)』」(巴比伦˙亚述语的「女恶魔」、「风之精灵」)。而传说中的莉莉兹,是个住在由爱的女神伊南娜所植柳树上的精灵。你觉得这代表了什么意义啊?AB。」
「代表什么意义?萨达姆。」
「别装傻了,AB。莉莉丝跟伊南娜是有关系的!传说已象征性地预言现在日本所发生的事了;莉莉丝就是由伊南娜所生!……伊南娜的灵魂被恩基禁锢在肉体里,接着就转生为『人类』女性。这代表最古老的女神之死以及全新的人类诞生,不是吗?比夏娃还更早成为亚当之妻的莉莉丝诞生啊!」萨达姆圆睁的大眼中闪烁着光芒。
「在那座大陆沉没后,我们的『第一世代』被恩基引导至底格里斯˙幼发拉底流域上岸。至于『莉莉丝』的出现,则是为了超越时间将该世代的记忆传承给我们啊。『第一世代』虽然被普通人类的基因同化、消失了,但却因『来访』而复活。这也对应着伊南娜的命运。听好了,接下来,就是属于我们的时代了。」
「……是吗,萨达姆。那么,你究竟想怎么做?」
被称为萨达姆的这名男子,凑近AB低声地说道:
「……AB,说实话,伊拉克国军中约有百分之十五是我们的同类……我们的战斗能力相当于普通人类的好几倍。也就是说,我们随时可以掌握所有部队……想像看看吧,只要我一声令下,军队马上就能为我们所用。接着,部队要控制巴格达大概只需数十分钟……我想你应该懂吧?AB。」
「军事政变吗……『正义只是后面的零,如果前面没有力量这种数字就毫无意义』……萨达姆,这就是你的想法?那夺取伊拉克王国政权之后呢?」
「啊!」萨达姆烦躁地在圣堂的石板地上来回踱步。
「之后?……AB!……当然是建立我们的国家啊!从世界各地的『保护区』召唤我们的同伴,合力创造属于我们的国度。普通人类的邻近国家应该会很快一齐向我们进攻吧。不过不必担心,我们的军队是世界最强的!不可能会输。当然,建立新国家只是第一步而已,接下来我们要以生产石油的波斯湾为根据地,向征服世界挑战。不出五十年,中东,不,北非,甚至南欧都会是我们的土地啊。」
AB沉默了,他注视着身穿军服的男子。男子似乎因为过度兴奋而开始变身。本来就明显的体毛,现在变得更浓密了。话说回来,今天是满月啊,AB心想。
「我们的国家需要一个符号。这样一来,才能凝聚各种不同种族、语言,以及风俗习惯的同伴。也就是需要一个国家统一的象征吧……对,那就是莉莉丝大人!她最适合担任我们新建立国家的女工,以国母之姿君临天下……如何?AB,听起来很棒吧?……然后,我国的第一任首相。就非AB你莫属了!你在我们的同伴中知名度最高,大家都以『那位指导者』来尊称你,广受众人信赖。只要有了莉莉丝大人、你,还有由我领导的世界最强部队……」
「所以你想当国防部长啰,萨达姆。之后当我退休,你会当下一任首相吗?」
「……如果国民这么期望的话。」
「啊啊,萨达姆,所谓的国民投票,只是『贯彻元首意志的一种投票』而已啊。」AB引出很久以前自己书中的一个句子。
「萨达姆,你觉得我们模仿普通人建立国家后又能如何?重复普通人所犯下的愚蠢行为吗?伊拉克人从几千年前就住在这个地方了——我指的是普通人类。如果要建国,不就得把毫无过错的他们驱离熟悉的家园吗?我们如果跟迫害我们的人做出相同的行为,你觉得正确吗?」
「你的姑息政策已经到极限了Ⅱ」萨达姆吼道。
他正式开始变身了。骨骼发出相互倾轧的声音并变形。身体逐渐被带灰色的棕毛覆盖。泛黄的巨大犬齿,也从唇中翻出并向上突起。
「嘎呜呜呜呜……我承认你有很大的功劳……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把那个村子的所有人全杀光了。」
「当时你受伤很重啊,萨达姆。」AB说道。当年萨达姆被送来这里时年仅六岁,身上都是淤青,背部甚至还中弹。
「如果不是你,我们在世界大战时,就会跟魔法使一样被当作武器,在战场上大量死去。我们跟魔法使不一样,就算活下来也被普通人类认为没有价值,所以大概会被尽情滥用、顺便达成他们消灭我们的目的吧。八十年后,我们这些活下来的同伴能继续增加,也是你的功劳。」完全变身为「狼人」的萨达姆说道,并低吼了好几声。
「哪里。」AB回答。
「在世界大战中,你跟法师˙爱因斯坦一样活跃。但他成为了连普通人类小学生都知道的超级名人,你却从一九一四年行踪不明后,被认为已经战死,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AB,你应该站到世人面前才对,把我们带领出躲躲藏藏的生活……说实话,那个从人工生命体转生的少女并不重要,只要能成为导火线就够了——让全世界同伴一同奋起的导火线。」
AB这名老者绷紧着脸。他眼前这变身为狼人的男子,是他从六岁开始照顾的,为他取新名字并使他接受教育,一路养到出社会,要说是儿子也不为过吧。虽说类似这种的「儿女」,AB有好几千人,但萨达姆是最令他挂心的。他既粗暴又自恋、顽强且莽撞。因此,AB有种没把小孩教好的内疚。
塔兰苔拉一直站在圣堂的角落,她以红外线波长观察这两人。萨达姆由于过度兴奋,呈现出发热的颜色。她心想﹒那家伙从以前就很容易冲动。
「萨达姆,一旦这么做就等于掀起与普通人的全面战争了。」AB平静地说道。
「那我当然知道!但我们一定会取得最后战争的胜利!」
「世界魔法管理机构不会坐视不管的。」
「……哈!」萨达姆冷笑一声。
「那些家伙能做什么.AB……这八十年来什么事也没做啊!『多蒙宣言』(即刻停战与拒绝使用魔法战斗的宣言)之后,他们只不过干了演讲跟盖上陨石洞(Cater)这两件事而已啊!」
萨达姆指的是促进各国民主化的法师˙爱因斯坦联合国演说,以及建设「世界魔法管理机构本部(FortLowell)」这两件事。
「不过,实际上支配世界秩序的是他们。」AB提醒着。
「可是那些魔法使也是站在『中立』的立场啊!AB。魔法使因为在普通人类中毫不遮掩身分地过活,倘若有事件发生,他们也很怕遭受『魔女狩猎』一样的下场吧。」
「你是说魔法使会因为害怕『魔女狩猎』,所以不想与我们为敌是吗?」
「……哼,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呢……AB。现在是天赐良机,也是最后的机会。我们以组织方式崛起的最后一次机会……AB,你的姑息政策在这八十五年间防范了对我们的大规模迫害与虐杀,但,现在已经不是一九一四年,现在是情报快速在全世界流窜的时代。你这种尽量躲避普通人类权力体制的做法已经到极限了!……你知道现在那些先进国家的年轻人间流行什么吗?AB。是描写「亚人种」与人类互相残杀的动画与小说啊。破坏与杀戮,以及神所谕的启示录末日,那些作品里充斥着这些令人作恶的玩意。电玩游戏也是如此,在类似这种遗迹的迷宫中,以武器击杀怪物更是经典的游戏场景啊!……普通人类已经渐渐感受到了,这是单纯的预感吧……预感战争的时代很快就要来临……我们只是完成他们的愿望而已,不是吗?AB。我们必须站在世人之前!等到那些愚蠢的年轻人成为大规模虐杀我们的导火线就太迟了!要战斗就必须先发制人!」
「……死伤人数会超过好几亿喔,萨达姆。」
「那只是必然的阵痛而已,AB!世界在重生前一瞬间被火焰包围,但之后就会发出崭新的光芒了。」
「……萨达姆啊、萨达姆,为何你总是念念不忘世界、火焰、启示录、末日这些由你所轻蔑的普通人类编造、一无是处的宗教用语呢?从刚才你所说的话,我还以为你是手持着『天国近了』的立牌,到处宣教的预言者呢!以后可不可以别再把『死海文书』或『※拿戈玛第经集』那些发了霉的卷轴,拿来当作充实演讲内容的材料呢?」(译注:1945年在上埃及拿戈玛第发现的一系列莎草纸翻页书,大多属于早期基督教诺斯底教派的经书。)
「……AB!你最好赶快清醒!」萨达姆走近木桌,以右手用力敲击桌面。
碰——桌子应声被劈成两半。
「现在是战斗的时刻了H」萨达姆吼叫着。
萨达姆挥起的手,被全身覆盖着橘色硬化皮肤的诺姆咻地一声抓住了。
「那是我的台词吧,上校,在这里不准你使用暴力。」诺姆从岩石般的嘴唇中用力挤出这些话。
「放、放手,你这颗大石头!」萨达姆粗鲁地扭动着。
「萨达姆……我并非不了解你的心情。就算到了现在,对我们的暴力行为依然没有停止。我们同伴中有许多人在尚未成年前就被杀了。但,耐心再等待吧,不要焦急。不要为了停止那些杀戮而让数量好几亿倍的生命葬送。」AB说明着。
「AB,你要放过这次良机吗!」
「战争另当别论,不过我对日本发生的那件事倒很有兴趣……塔兰苔拉!」
「是的,AB。」皮肤苍白的女性开心地答道。
「好久没坐船旅行了……我要去日本一趟。」AB官一示着。
「日本……?要见莉莉丝吗?」
「随便你怎么想吧。不过先说好,在我回来前都不准行动喔。」
上校原本体毛浓密的脸开始褪去毛发。他瞪大着眼望向眼前这白发苍苍的老人。
「我知道了。」萨达姆答道。
「……最近纳杰夫(伊拉克南部都市)发生了军事设施的爆炸意外啊。」
「好像吧。那是科学家手脚不够俐落造成的。」
「不是你这家伙放了一枚炸弹进去吗?」AB瞪着萨达姆质问。
「怎么可能。」萨达姆率直地摇摇头。「……话说回来,既然你要去日本,就代表你也清楚我刚才所说的意思啰?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萨达姆。」
「这么急?我知道了。今天我就先回去吧……诺姆,可以把我的手放开了吧?」
诺姆把狼人的手放掉。
解除变身的军装男子离去后,AB似乎显得心事重重。
「……您真的相信他所说的『莉莉丝』之事吗?AB。」塔兰苔拉贴近对方问道。
「不,我不信。那家伙从以前就是那样。对他来说,打雷或河水泛滥都是神的启示。如果他换个身分出生,现在搞不好是新兴宗教的教主呢……我的目标其实是那名『少年』。」
「少年?」
「没错,萨达姆被闇之王子与伊南娜吸引目光,却没注意到该事件的真正意义::关键其实是那名少年。如果要说该事件暗示着将来会引发更重大的事件,指的就是那名少年。」
AB回过头,仰望背后那尊巨大的男女神像。
或许这是我一百五十年的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一刻也说不定——AB脑海里突然浮现这句话。威廉麦金利(美国第廿五任总统)被暗杀时,以及一九一○年五月,察觉出自己的身体异状时。还有从墨西哥搭船来到伊拉克时。AB有种预感,现在比上述那些时刻都来得更重要。
那名少年所带来的究竟是恶耗还是福音,他非得去确认一下不可。
茑谷重三郎过了晚上十一点才归来。他手上提着一个毫不显眼的黑色袋子,步行至车站前。这是一个梅雨季节特有、空气中带着大量湿气的夜晚。
乡下都市街道的平日很早就熄灯了。除了几间居酒屋外,从车站一路走到商店街,几乎看不见半个人影。
经过商店街的入口拱门后,他走在彩色地砖铺设的步道上,不发出半点脚步声。
终于,他站立在这间熟悉的店门前。
灰色的铁卷门被拉下。铁卷门被黄色的油漆画上十字架。十字架的纵轴长一公尺,横轴约有四十公分左右。在十字架的纵轴底下,还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
「KillVampire」
他如此默念着。
这时,茑谷重三郎的背后传来了声音。
那是金属与金属相摩擦所造成的冰冷声响。
「……好久不见了啊。」他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
背后那名人物所散发的气息闻之瞬间一变。
「那些家伙干的。」是女人的声音。
茑谷将脸朝往女人努嘴的方位,也就是他走进这里的另一侧商店街入口。有好几个年轻人正聚集在昏暗的光线底下。
「是那时候的小鬼们。」茑谷喃喃说道。
「只敢对铁卷门涂鸦报复的小鬼……十字˙架˙跟˙大˙蒜对˙你˙根˙本˙就˙没用˙呀˙。」
「不,有用喔。」茑谷脸上浮现苦笑并弯下腰。他感觉背后的女性正处于警戒状态。茑谷把手伸向铁卷门,试着碰触涂鸦。看来那是用油性喷漆画的。
「这座城镇……好像对神明变得比较虔敬了,是因为关于我的事四处流传吗?」茑谷边注视油漆画的十字架边问道。
「我不知道……因为我并不住这里。」
「是吗……对了,我可以回头吗?」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女人不回答茑谷的问题,简短地反问道。
「因为,这里是我的住所啊。我活了上百年,只有这里是我住超过十年的地方……就算死了我也不想离开这里。」茑谷说。
女人沉默了。
为什么自己在住院时她不来袭击自己呢?茑谷思索着。
既然对方知道自己的出院日期,那就代表她也很清楚自己的住院地点。如此一来,或许那间古旧医院的秘密已被揭穿了也说不定。也就是说,医院院长与工作人员大多是我们的同伴,而该医院是东海道小规模避难所的真相也东窗事发了。
不管怎么说,她不趁自己住院时袭击可说是明智之举——茑谷脑中不知为何竟浮现出如此结论,再怎么说对方也是企图杀死自己的人物啊。
茑谷集中全身所有注意力,寻找背后那个女人——想置自己于死地的须藤夏生——的气息。
这种距离有可能使用手榴弹吗?他自问着。如果可以,古书会被炸坏吧?他发现自己担心古书更胜于自己的性命。
「不要傻站在这哩,进去店里如何?我不会从背后偷袭你的。」夏生开口说。
「我明白了。」茑谷回答,他手持袋子打开店旁通向狭窄巷弄的出入口。一旁就是夏生射来的目光。他心想,对方应该不会笨到在这种距离使用会爆炸的诡雷吧,所以便毫不犹豫地打开店门。大量古书的腐臭味扑鼻而来,简直就像出迎主人的狗一样。
茑谷走入店内后,随手将后头的门关上。
夏生的脚步声远离耳际了。
茑谷不禁叹了口气。
这时,他发现店内收银机旁的电话正在闪灯,那是有人在答录机上留言。他将袋子放在地板上,按下电话的按钮。
黑夜之中电话声响起。
女人将搁在自己胸口上的男人手腕推开,从床上爬起身。会打电话到自己家里的,除了正躺在床上的男友岛田敏明外,就只有那个人了。
小田早苗拿起话筒。
她的猜测没有错。
熟悉的低沉嗓音从话筒另一头传来。
「……如果您今天要回来,为何不早点跟我说呢!」早苗忍不住放大音量,背后的岛田似乎被吵醒了。
「……不,这座城镇以后不要再跟我有任何瓜葛比较好。」话筒另一边低沉的声音说道。
「为什么……」
「话说回来,有『联络』了,留言在我的电话里。」
早苗边点头边拿起电话旁的便条纸记录。
这时,岛田已爬起身,观察女友的行动。她的模样跟平常截然不同。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应该是跟她相同体质的人有关吧,不会错——岛田产生了如此的预感。
「好的……请保重身体……晚安了。」早苗说完后,悄悄将话筒挂上。
「对不起,吵醒你了吗?」早苗对床上的岛田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吗……?」
早苗坐回床上。岛田将手伸向她,温柔地抚摸她那剪短的头发。
「如果不能说的话,就不必勉强—〡」
「有件事……」早苗仿佛打断岛田的发言般说道。「因为希望你能明白,所以得告诉你……」
「嗯。」
「那位指导者要来了。」
「那位指导者?」
「也就是我们……『魔法亚人种』的指导者要来日本了。」
「来日本……那个人本来住外国吗?」
「是呀,从世界大战的时候开始,他就住在伊拉克的某个『保护区』了。」
「从世界大战开始?」岛田瞪大眼睛。「那他不是很老了吗?」
「已经超过一百五十岁了吧。」
「耶?」
「我们的生命可是很长的。」早苗注视着岛田的眼睛说道。
跟早苗预想的一样,眼前这位青年脸上充满了困惑之色。没错,我可以活得比你长上一倍。你只能在我的生命中陪伴我短暂的一瞬间而已。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岛田以右手拂起女友的前发,底下露出光滑的额头。接着他抱住女友的头,并凑近在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明白……我们之间的隔阂究竟有多么大。我也算是个科学家,这种事理论上我能够接受……应该吧。」
「是呀……」早苗点点头。
「话说回来,所谓的保护区是?」
「也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在全世界有好多个,可以保护我们免受迫害。那位指导者所住的,正是保护区当中最古老的一个——『乌尔的圣域』。本来保护区那种组织最早就是那位指导者在伊拉克创立的。当然,那里会是全世界第一个保护区……」
「嗯……」
岛田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索什么。
「……我可以见见那个人吗?」
「耶?」早苗大吃一惊,离开岛田的身边。
「不,我只是想见他一面……或许是我对他感兴趣吧。毕竟是你们的指导者……我,很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你们的事。」岛田解释道。
早苗看着岛田的脸,他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况且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会在这种场合开玩笑的男人,早苗最清楚这点了。
「……我会拜托茑谷先生看看。」她回答对方。
如果要称这为三角关系,那未免太可怜了。
御厨典子这么想。
惠终于回到二楼原本是自己的小孩房了。
理由很简单。拿现在的艾莉卡跟亚奈相比,睡在一楼的亚奈还比较危险。
倘若亚奈袭击在客厅睡觉的惠,然后发生了什么事的话,毕竟亚奈的心智就跟刚出生差不多,如果那样,呃,总之是不行的,虽然如果对象换成艾莉卡一样很糟,但至少,那个,她还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吧?算了,现在那两人应该没问题,典子心想。
虽然这决定很严厉,但对狭窄的家中同居了一个思春期的少年与两位少女来说,这种裁断是必要的——典子在心中对自己的决定附和道。
很不可思议的是,御厨夫妻完全没考虑要把亚奈送去某处——例如适合给变成人类的人工生命体去的专用设施。反正对象山来说,亚奈长得就像自己的初恋对象,而对典子而言,她则像自己刚生下来的女儿一样。
典子一直很想要个女儿。
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当年在妇产科,护士告诉自己是「很健康的男孩子」时,尽管脸上充满了欣喜雀跃之情,但内心角落还是响起了「不是女孩子啊,真遗憾」的轻微抗议。
是女儿的话一定很开心。典子心想,买漂亮衣服给她就更值得了。
这种想法,跟典子从小学时代就是魔女有很大的关联。
一般身为魔女的女性,总是很注重历史与传统。要举极端的例子,就像艾莉带飞行时的装扮。她虽然不必脱光衣服也能飞,但为了符合古例,才会全裸并涂上香油。总之,虽然程度有差别,但每位魔女都有自己的坚持之处。
对典子来说,她坚持的就是服装。她不穿黑色以外的衣服。这个规则她极力恪遵,就连内衣裤都从单身时代就穿黑的。虽说会对黑色内衣裤感到高兴的只有象山一个人而已,但典子还是没有破例过。
但也因为这样,如果典子有一个女儿的话,她就希望能帮女儿买满一整个衣柜的鲜艳衣服了。
典子觉得亚奈的外表跟自己很神似。不,应该说典子认为她很像少女时代的自己。因此亚奈非常适合典子喜欢的服装种类。
典子的喜好款式以简约的正统路线为主,此外也必须充满女人味。
如果衣服全都用买的会花掉不少钱,所以典子缝补了好几套连身裙,再用从百货公司买来的田园风细纹印花布制成了一套洋装。
穿在亚奈身上简直是好看极了。
一大清早,典子就来到客厅,穿着那套洋装的亚奈正立于窗边,把手轻轻靠在窗框上。
窗户是打开的,蕾丝窗帘缠绕在亚奈的花纹裙摆上。她注视着窗外。早朝的阳光洒满她的侧面,白皙的鼻梁在脸上留下阴影。
就像是一幅画啊,典子心想,就像一幅旧式少女小说的插画。
「你在看什么呢?」典子出声询问。
「……那个。」亚奈指着庭院的一角。
那里有两只麻雀正在典子的菜园里嬉戏。
「那是麻雀喔。」
「麻、雀……」亚奈答道。
「呜——嗯!」
亚奈趴在一楼的厨房餐桌上叫着。
已经到了下午,她最喜欢的惠仍旧待在二楼没有下来,亚奈开始发出不满的抗议了。
「不行喔,亚奈……惠现在正忙着念书呢。」典子将手放在亚奈的肩膀上温柔地劝戒道。
「惠……跟那女孩……」亚奈摇着头,艳丽的蓬松黑发随着动作飘逸。
「所以说,他们在念书啊。你如果偷看房间会害惠分心喔!」典子又说道。
「可是……」亚奈嘟起了嘴。
这种闹别扭的表情也很可爱,典子忍不住说:「这样吧,就快吃晚饭了,你帮我上去叫他们,好吗?」
「嗯!」亚奈用力点头。
即便是假日,惠依然从一大早到晚饭时间都得关在房间里阅读大量的资料。艾莉卡坐在他身旁,勉强忍受他的愚蠢问题并一一回答。虽说这当中难听的咒骂声没停过,但艾莉卡看起来仍然拚了命地努力指导。
「……呐,『禁止停止地球的自转』……为什么啊?」惠边读上级魔法使篇的规则边喃喃问道。
艾莉卡吃惊地张大嘴,心想,这家伙活了十几年都在想什么啊?应该什么都没在想吧。
「……你呀,如果现在地球的自转突然停止,你觉得会怎样?」
「呃……那就不会变晚上了!」
这是他拚命想出的答案。
「是没错啦……不过,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呢?」
「……?」惠思索着,尚未找出答案。
艾莉卡很有礼貌地等了约五秒,心中的无名火却逐渐窜起。只要一想到这果头鹅将要成为全世界仅有六人的法师,就会觉得人类的前途黯淡无光。
「我说呀,你知道地球的自转速度有多快吗?」她压抑心底的怒气开口问道。
「……不知道耶。」
「赤道附近时速约一七○○公里。在日本这个纬度,时速大概一四○○公里吧。这比音速还快唷……你这家伙,如果以音速骑脚踏车时突然紧急煞车,你觉得会怎样?」
「会、会往前摔出去吧?」惠没有把握地答道。
「那就对啦。这就是惯性法则,突然停止地球自转也是一样的。况且,地球上还有海洋,陆地上有山、树木之类,此外还有薄膜般的大气层,从地球的厚度来看,我们人类的浅薄文明就像微不足道的灰尘沾染在上面一样。上述所有东西都得遵守惯性法则,也就是说,物体会维持原本的前进速度。滋噜滋噜滋噜滋噜,前所未有的巨大海啸发生了、山崖一座座崩塌、大楼啪哒啪哒以各自的速度腾空而起,而人类则像保龄球瓶一样被打翻……」
「……真、真恐怖啊。」
「你觉得有几个人能活下来?大概只有能使用惯性中和这种遮蔽魔法的人能勉强活着吧。」
「……真糟糕啊。」
「是很糟糕,所以这种行为才被禁止。目前还没有人有这种魔力,不过,以后或许会出现也说不定……这些禁止事项,是『来访』后由※H˙G˙威尔斯这位评论家指出其可能性后加以规定的,懂了吗?」艾莉卡略微偏着头,注视着惠的脸说明道。(译注:HerbertGeorgeWells,英国著名小说家,他创作的科幻小说对该领域影响深远。)
「我明白了。」
结果他的反应仅仅如此而已。
因此,一旦魔法使的魔力越强,所应该记住的知识应该越丰富。也就是说,当魔力的强度会影响世界的物理法则时,物理学的知识就不可欠缺了。
惠对着从小学低年级就开始使用的书桌用功。
艾莉卡则坐在一旁从自己房间搬来的椅子上,目的是为了提高惠的注意力,免得他的意识像煮太久的乌龙面一样——噗滋噗滋断掉了。
「……呼……」
惠的目光离开资料,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艾莉卡正狠狠瞪着自己,但依然面向窗外发愣。
夕阳从厚厚的云层间穿了出来,远方传来汽车的喇叭声。
「……看来我是没办法了。」他喃喃道着。
「就算没办法也要读。」艾莉卡毫不留情地回答。
「……我会成为法师,也是因为很久以前的女神灵魂偶尔跑进老爸制造的人工生命体体内,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才能啊……我什么知识都没有,艾莉卡去当还比较合适。」
「不过,你还是非读不可。」
「不要一直重复同样的话!」惠很罕见地在练习魔法途中对艾莉卡吼叫着。惠瞪着沉默下来的艾莉卡,一口气抱怨道:
「我会当上法师,只不过是个恶作剧罢了!要我当人类的领导者,我有什么资格啊!……或许就只因为我会在发怒时把地球化为粉尘而已吧!……要是我根本不会魔法就好了!」
惠说完后连自己都感到丢脸,所以刻意闪避艾莉卡的视线,此外他也预期对方会以怒骂反击。要吵架的话自己是不可能赢过艾莉卡的;自己既不敢前进,也不敢向后逃跑。
「……我这个人糟糕透了,是个差点破坏地球的恶人。而且,我一点罪恶感都没有……就让我这种人担任法师吧……如果遇到了不喜欢或讨厌的事,我会大叫『给我消失吧!』,砰地一声让地球裂成两半……那一切都完了。这种随时会消灭的世界,简直就像我的一场梦一样。当我一醒来,世界就砰地一声消灭了。一场交通事故也能让我消灭,就这样砰地一声!」
「……」艾莉卡出人意表地沉默不语,无声的空气持续了好一会儿。
惠惶恐不安地看着艾莉卡的脸。那跟他熟悉的少女并没有两样。灰色的眸子,就像遥远不知名的森林冬季颜色。那对瞳孔,好几次被眨了几下的眼睑给暂时隐蔽住。
「我可不是你的一场梦唷……我都一直像这样好好活着……惠一定要成为法师。」她缓缓地说道。
她的脑中浮现出——就像反社会魔法使(Sorcerer)布林克曼的下场——法鯆薛鲁纳召唤出龙,以红莲之炎焚烧御厨惠的光景。她感觉世界就像发出漫天烟雾并燃烧殆尽的木柴灰烬,所有色彩都消失了。
要不就是加入法师体制,要不然就是死,或者去征服世界——不过,世界唯一的独裁者这种身分比法师更不适合惠。
「……对不起。」惠看见艾莉卡的反应后,忍不住先道歉了。
「不用向我道歉……以你的立场而言,会有这种反应也不奇怪。」艾莉卡平静地说道。
「……不过,还是很抱歉……以后我不会再抱怨了。」
惠说完后,继续阅读手上的资料。他觉得所有东西都很难塞进脑袋里,上头全是一成不变的困难内容。
「……这条『魔法使禁止变身』的规定让我感到很意外耶?」惠为了转移话题,故意改口问道。
「呃……先仔细看看后面的说明吧。」艾莉卡从惠的肩头上注视翻译过后的规则集本子。她披肩的长发轻轻碰触着惠的脸颊。
「你看,后面是不是注明『改变人类基因的变身』?魔法是一种以精神为发生功效主体来想像的力量,如果脑容量与思考形式都因变身而改变的话,有可能无法进行原本人类姿态的想像。也就是说,禁止让自己无法变回原形的魔法。」
惠看着艾莉卡的嘴角。艾莉卡确实好端端地活着,并非自己幻想中的登场人物。她那粉红色的嘴唇韵律感十足地掀动。没错,那天晚上自己所见到的美丽少女裸体也是真实的。
艾莉卡察觉出惠的目光了。
她转向一旁,惠的嘴唇就在那里。
不可思议的瞬间发生了。双方突然都觉得让对方的嘴唇与自己的唇相碰是极其自然的事。因此,两人都决定这么做。
「……嗯。」
艾莉卡的唇散发出熟悉的味道。在相互叠合的嘴中,简直就像鸟儿互打招呼般,舌尖与舌尖轻轻地碰触在一起。
比起整天喋喋不休地交谈,用这种方式——感觉就像快速读完厚重的书本一样——似乎更能使双方的心意相通。
惠将手掌叠在艾莉卡搁在自己椅子的右手上,那感触既冷又柔软。艾莉卡的手在自己掌心下依然倔强地保持僵硬……嗯……她果然好端端地活着。一想到这里,就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梦了。
啪哒啪哒啪哒。亚奈很讨厌穿袜子,至于为什么讨厌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很确定的就是——她一直觉得赤脚比较舒服。亚奈连拖鞋也不穿就这样在家中走着,啪哒啪哒啪哒。所以御厨家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听见她走近的脚步声。
然而,对于不知不觉便双手紧握甚至十指紧扣的少年少女来说,这种声音根本是充耳不闻。
啪哒啪哒啪哒。
亚奈爬上楼梯,为了叫惠出来吃饭。当然站在楼下大声喊也可以,但她实在很想看看房间里的状况。
亚奈的脑中不可能理解「忌妒」这个词的意思。不过即便在一楼跟典子妈妈——亚奈决定这么称呼她——学习认字,她依然很在意二楼的情况。惠与那女孩是不是跟下雨那天夜里一样,又没穿衣服爬进被窝里了?亚奈忍不住这么担心着。
为什么只要脑中浮现当时的光景,自己就有种坐立难安的苦楚呢?
亚奈一整天下来好几次想偷窥惠的房间。虽然那女孩会不耐烦挥手赶人,但也可以听见惠温柔地问:「亚奈,什么事?」
「惠、惠,吃饭!」亚奈冷不防打开房门并窥视其中。
从门缝的另一边,她看见刚才似乎还紧紧相拥的惠与那女孩突然分了开来。
「懂、懂了没……所以变身魔法是被禁止的。」艾莉卡很不自然地急忙说道。
「嗯、嗯……怎么了吗,亚奈?」惠也很尴尬地赶紧转往亚奈的方向。
「吃饭,惠,吃饭。」
好奇怪。感觉有哪里怪怪的。家里好像变窄了。亚奈咚咚咚咚咚地跑下楼梯。
她觉得这个家渐渐变窄了。不对,是因为自己变大的缘故,亚奈心想。
亚奈,你要去哪呢?典子妈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不知道,这个家慢慢变小、变窄了,所以我得去外面才行,但我没办法好好回答这么长的一串话。亚奈默默套上典子的凉鞋,从门口跑了出去。
时机很不凑巧,典子正好双手捧着一大盘天妇罗。
眼前则坐着早就手持筷子等吃饭的象山、欧拜恩、蒙吉。
「老公,亚奈跑出家门了,快追!」
「不要,欧拜恩你去!」象山是那种坚信吃饭皇帝大的人。
「……」但人造人却沉默不语。
「那,蒙古去好了!」
「呜叽叽!」猿猴凶狠地露出牙齿。
「讨厌,你们真是的!……惠、惠!」
惠一边问着「什么事」一边跟艾莉卡缓缓从阶梯上步下。
「惠,刚才亚奈跑出家门了!你可以把她带回来吗?那孩子连汽车都不认识呢!」
「嗯、嗯!」
惠穿上自己放在后门的旧运动鞋便赶紧出去了。
「……亚奈到底是怎么了啊?」
典子看着表情若无其事的艾莉卡,接着她便完全猜透了。应该说她认为自己已经料中,因为艾莉卡的脸颊开始泛起红晕。
在高台坡道的正中央,一身淡蓝色连身裙的亚奈垂头丧气地走着。惠跟在后头飞奔而出,本来他想喊亚奈的名字,但又觉得很不好意思,因此,他决定追上对方后再拍她的肩膀。
结果,亚奈听见惠的脚步声,反而先回过头。她似乎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惠,于是下一秒钟,她又突然决定转回前方并拔腿就跑。
「亚奈!」惠只能加快脚步。亚奈就跑在他前方约十公尺之处。
「亚奈,等一下!」他喊道。
在坡道两旁的各住户们,因为听见高台上炼金术师一家的儿子又在大吼大叫,因此纷纷为了不可知的事件而着手收拾细软。
确实有什么事发生了。当亚奈跑下坡道,正要通过与国道交会的路口时,一辆小型车以惊人的速度左转。不过,倘若是普通人,即使是女子中学生好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也来得及迅速闪往旁边的人行道。
但亚奈的双腿却因为畏惧汽车而僵硬了,她呆立在马路中央一动也不动。
惠毫不犹豫地使出魔法。但究竟使用哪种魔法,连他自己也没想清楚。总之,那辆汽车从视野中消失了,只留下瘫坐在地面的亚奈而已。
那辆车上可是有人啊!惠感觉一股钝重的寒意从背脊传来。难道自己刚才召唤了小「反龙」,让那辆车消失了?
「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惠的头顶传来说话声。抬头一看,有辆汽车正浮在十公尺左右的上空,一名中年男子从车窗中探出头叫道。
「对不起——」原来自己刚才使出了浮游魔法。
「亚奈,我们到马路旁边。」惠双手伸入还蹲在地上发抖的亚奈腋下,把她拉到狭窄的人行道上。亚奈依然一言不发地坐着。
汽车从空中缓缓落了下来。「真对不起。」——惠不断对从车中瞪着自己的中年男子低头道歉。
「你是御厨家的小孩吧?」驾驶车辆的男子问。
「是的。」
那名中年男子只说了一句「是喔」便赶紧开车走了,反应就跟坡道中途的其他邻居一样。
「是喔」是什么意思?惠边思索边走向亚奈。她还是抱着双腿坐在步道上。
亚奈抬起头看着惠,样子似乎怒气冲冲。
「亚奈……你的内裤穿帮了。」惠提醒道。
眼见亚奈仍坐在地上不动,惠只好抓起她的手,迳自爬回坡道。但亚奈却故意浑身不出力。尽管惠很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却一句也想不出来。他口中还残留着少女舌头粗糙又滑润的舒服感触。
为了将那些念头从脑中驱离,「要注意车子才行喔!」他回头对亚奈如此叮咛。
亚奈紧紧回瞪着惠,她仍然是一脸不知该如何反应的莫可奈何表情。
「……我想变小。」亚奈说。
惠故意装作没听见。
我想变小,就跟从前一样,我好想变小。就算变大了也没有好处。能到外面的世界走路,就会看见惠跟其他女孩抱在一起。我讨厌热,讨厌冷,讨厌要去厕所前肚子的奇怪疼痛。只有吃饭跟洗澡比较喜欢。讨厌惠,我讨厌现在的惠。
不知为何在亚奈的脑海里,那个发白光的人(闇之王子)口若悬河的样子又重新浮现了。
距亚利桑那˙弗拉格斯塔夫市数十哩之遥的沙漠地区。
这里是一八九九年美国总统与企业家帕西威尔罗威尔在陨石坑底部接见恶魔的地点——现在则是世界魔法管理机构本部,通称「罗威尔堡垒」——负责美洲大陆的大魔法师——法师˙布利迪休正在其中抱头菁思。
他想起了上午的法师会议内容。
与其说是会议,要让散布在世界各地的五名法师齐聚一堂本来就不可能,况且那样也很危险,因此,他们是利用星法院——以魔法制造的假想空间举行会议。
「……十四岁!……要让那样的少年?」法师˙杰帝叫道。
「你是认真的吗?法师˙薛鲁纳?」法师˙柯林巴也抗议了。
会出现反对声浪并不奇怪,毕竟是要把世界最高的魔法使地位授与一位年仅十四岁的日本少年啊,法师布利迪休心想。然而,即使是心底讨厌法师˙薛鲁纳的他,也觉得除了这个方法外别无选择。
那位少年——是被称为「惠˙御厨」吧——毫无疑问地与传授人类魔法的恶魔王位后继者「闇之王子」发生过接触,所有资料跟证据都显示出这个事实。
闇之王子是为了苏美的爱之女神伊南娜才造访这个世界也是事实。
那位女神的魂魄偶然寄宿在该少年父亲所制的人工生命体体内﹒且将「密」交给了少年亦是事实。少年召唤出反物质构成的「反龙」,与法师˙薛鲁纳召唤的龙相互冲撞,并被LevelA(遮蔽重力波)的遮蔽魔法所包裹,形成了自己预知梦中的黑色球体更是事实。
然后,拥有足以破坏地球之强大魔力的少年,既然无法以反社会魔法使论罪,就让他加入「法师体制」之下。以政治上的观点来看,此一处理方式也是精准无比。
但让法师˙布利迪休感到苦恼的,并不是上述那几项事实本身。
而是那些事实之间的连锁、因果关系,要发生这一连串事件的偶然实在是令人无法置信。
如果让兼具第六感功能的罗威尔堡垒主电脑「天卫十八」计算,这种机率之低只能说是天文学上的数字。就例如「十的负二十七次方分之一」这种数字好了——就算在数学上正确无误——但那又代表什么意义呢?
并不等于零,顶多就是如此罢了。
对方想尽办法要达成这项结果,其目的到底是什么?
幕后的主使者已经很清楚,那是比闇之王子还高阶的存在,也就是魔界之主「永无止尽的闇」,但其目的却不得而知。
「恶魔最喜欢掷骰子」——法师˙布利迪休突然想起这句话。
这是他所尊敬的法师˙爱因斯坦的名言。放弃「※统一场论」后,爱因斯坦在研究魔界时曾说过这句话。(译注:物理学名词,一种只用单一场论就可允许所有种类的基本相互作用之间的基本粒子,在同一原则下可解释他们之间关系的理论,这句话则是仿造爱因斯坦在量子力学上的名言「上帝永远不会掷骰子」创造出来的。)
恶魔掷下骰子,就如同能引出恶魔的两面「相对镜」一样,无限相连的平行宇宙也变成了被掷下的骰子。
它们会赌赢吗?我们的宇宙,会连续不断转出它们所期望的数字吗?
那么赌注又是什么?法师˙布利迪休陷入了沉思。
突然,他再度走进了预知梦的世界。
一转眼,他已置身于苍郁的幽暗森林中。森林里有一处魔女的根据地。老魔女、年轻魔女、年幼的魔女,其中只看得见极少数的男人身影。那些男人手持明亮的火把,正朝某处走去。
在这巨大山毛榉的林间隙地中,有只外形奇异的生物。它有山羊的头,却又同时长着乳房与男性阴茎。那是「巴弗灭(Baphomet)」,中世纪黑魔术师所崇拜的神祇。这家伙并不是预知的一部分,而是积存在自己心底、广大的无意识池塘所集合出的象征。
法师˙布利迪休发出了呻吟。
究竟,我们的世界会发生什么大事呢?
在一所古老寄宿学校的校长室中,有名男子正在阅读信件。
「拒绝——果然啊。」男子喃喃自语着。应该是艾莉卡教他的吧。不过这也是自己预期的结果之一罢了。
男子看着月历。
离「发表之日」只剩下一个礼拜了。
在魔法管理机构内部,继承王大人的亚洲法师即将公布这件事已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连法师非常年轻这点都传开了。
全世界恐怕都将因此震惊吧。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成为了实际上支配世界的魔法管理机构第六位领导者。
「中学毕业后,新法师决定领取特别奖学金、进入慕尼黑的魔法学院就读」——如果能再如此锦上添花就好了。这么一来,大家都会注意到我与那名惊人少年之间的关系。倘若再加上艾莉卡这层关联,世间或许会认为少年间接也算我的「弟子」吧。
拥有足以破坏地球魔力的少年,以及在旁担任监护人的我——就是这种形式。
「……不过,还是被拒绝了。」男子再度喃喃道。
如果用日文要如何形容这种事呢?
应该叫「忠言逆耳」吧。不论那少年现在拥有多么巨大的魔力,只要明了自己的存在是如此微不足道,对他今后的人生也是有益处的。如果他还能领悟出自己的无知与无力、并向我靠拢的话就更好了。
男子将戴着眼罩的脸仰朝天花板,他想起了一九五六年的法师爱因斯坦联合国演说。
男子将爱因斯坦的联合国演说视为「世纪最大鸡婆」。根据这次演说,「世界大战」之后依旧持续的君主、王国、独裁政体都纷纷举办民主选举。真是的,他心想,简直是无视民族自决权的愚蠢行为嘛。
不论拥有多么惊人魔力的少年在联合国大会上说了什么,世界都不会发生什么改变,顶多是让原本就弥漫的不安散布得更加广阔而已。
「这种法师需要监护人」——没错,舆论会将既是前辈也是教育者的自己推举出来。
「法师」在联合国演讲并不稀奇。自己就任后发表过,那个英国年轻小鬼也一样。所以远东地区的「法师」依样画葫芦极其正常。
男子对自己的算计感到志得意满,接着便着手思考写给联合国秘书长的书信内容。
如此一来,推动所有事件的石头便将落下坡道、开始滚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