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里叶柳

在下里叶柳。

虽然报出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名号来……是啊,在下原本生于尘世间,生前还是名清瘦俊俏的年轻人。

只可惜……看官您可否听我略述稍许?说来,这真是令人落泪的悲剧。往昔我也曾有恋人,相偕看戏,是初代团十郎所演的〈大福帐参会名护屋〉等等。只可惜我病得太重,早早离开了人世。

该说我平日素行良好,抑或说我年纪太轻、来不及行恶便已命绝归西?总之,在一般情况下,我早该到佛祖的净土报到。

但我真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啊!

自身对于恋情的执著,似乎比我想像的还深。竭尽所能一心一意沉浸在恋情中,想到即将要诀别如此生活,便觉痛苦不堪,委实放不下意中人,常侍在佛祖左右。

于是,当我一息将尽时,枕畔刚巧有个向来喜爱的青磁香炉,便索性把魂魄依附其上,留了下来。

那是个极品香炉,比平时所见的青磁颜色还要再明亮些,就好像是初春所见到的柳叶里侧一样,因此命名为里叶柳并妥善使用。只可惜我依附其上之后,便传说焚香之际人影绰约,于是香炉便被转卖给了古道具店。

因这缘故,我来到了深川的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出云屋里,进来后委实吃了一惊。这地方还满有趣的呢!

尤其是店里的各式商品,都不是些寻常器物,若用一般讲法,应该就是俗称的「妖怪」了。器物经年之后,一过了百年便会幻化成妖,就是那个,听说是称为付丧神,无论是月夜见大哥、野铁兄、人形姬小姐、五位兄、阿兔哥或其他大哥,大伙儿都是付丧神呢!

有幸能够拜见店内诸位大哥,参与谈话,委实有趣之至。无论是这家或哪家的八卦,都听得到。

比方说,一直谣传某家千金有多漂亮,但其实是个丑女;又例如哪家店的老板跟女佣生下了孩子,却抛弃对方。这些付丧神的人面啊,可都很广哟!

但帐房里的出云屋姐弟有时会听我们讲话,因此付丧神大哥也交代,有个规矩务必要遵守,那就是绝不可与人交谈。再怎么说人是人、妖是妖。看来,妖怪也没那么不可思议嘛!

不过,出云屋的姐弟似乎对我们的谈话兴致勃勃唷,这家店还真妙呢。

出云屋是阿红跟清次姐弟在江户深川经营的一家朴实的商店,做的是古道具店兼出租店。

所谓出租店,就是只要付些银子,就能把锅壶、棉被、和服甚至连开裆裤跟一些意想不到的物品都租走的商店。这种店舖在江户随处可见。

这都是因为江户这地方火灾频传,深川还曾发生过几次水害,因此就算买了很多家当摆在家中,万一发生了灾难,赶着逃生时,家当不过绊手绊脚罢了。因此很多人对于一些日常的必要用品,都宁愿租借而不想购买。

拜此所赐,出云屋的生意还不错,尤其这阵子挺忙碌的。不过,今天店里头没有某位初上门的来客想找的东西,并不是因为东西已经被借出门了。

「您是说……要能压制幽灵的护符?」

某个天气晴朗的正午过后,清次在店头覆诵了一次来客的要求。

来客看来四十多岁,穿着打扮还不错,若不是小店的店主,就是大店舖的掌柜了。

(我开出租店也挺久了,还第一次碰到这……)

来客看来不像胡闹,所以店家也不能马虎对应。清次抱肘苦思店内到底有没有护符这种厉害的商品。

(但咱店里应该真的没有。)

毕竟这种东西,怎么想也跟出云屋攀不上边。

(要是添购了这种除妖护符,店里那些特别的贵宾一定会发火!生起气来肯定会把护符给毁了吧!)

清次从未跟人透露过此事……不过,出云屋的道具中其实聚集了好一些付丧神,像这种店里,怎么可能会有除妖的护符呢!因此清次果决地回说店内没这样东西,请来客去寺院里找。

「上野有家除妖出名的广德寺,那儿有卖单张的护符唷!咦?不是不是,不是免费的,寺内有公定的捐款数额,要捐钱交换。」

听说护符还不便宜。

「那家寺院还真会抢钱啊!」

来客听了捐款的事后似乎有些诧异,但很快便欠身离去,走出店外。看来,他接下来似乎打算去上野。

「那位客官好像还挺急着想要护符呢,到底要做什么呢?」

客人的身影一消失后,坐在帐房内的姐姐阿红便轻快地扬起了头。

「居然还说出像幽灵这种话来。」

看来,这位来客身上也许有什么趣事可听。

「早知该请他喝杯茶的,问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阿姐,店内现在可是忙得不可开交呢!呐,不已经到了该去鹤屋大爷那儿的时间吗?」

「嗳,真的呢!」

阿红略微惋惜地望瞭望店前的马路。

这位自称为鹤屋的男子最近才刚在深川买下店舖。据说,他的双亲因数年前流行的恶性风寒而过世了,祖父也于今年驾鹤西归,由于继承了点财产,所以想在最近开家料理店。

开店事宜虽然还没准备妥善,但鹤屋想在营业前,先请关照过自己的人来场开店庆祝会,因此跟出云屋借了不少厨房用具及妆点门面的饰物。

姐弟俩今天也要送东西过去,顺便帮忙一下宴会的准备,因此可不能在出云屋里闲耗。

「难得这么久没听见什么趣事了……」

阿红轻叹口气。姐弟俩最近虽然遇着了好客人,但心情却闷闷地。因为,他们不经意听见了店中橱柜里的那些付丧神随口说出的八卦。

在下里叶柳,最近亲身体验了件趣事。

出云屋乃出租店,被借出门去赚取些许费用,是付丧神的工作,在下最近也首次被借出了门。

其他的付丧神大哥也都跟我一道出门,因此我并不紧张,反而还觉得兴味盎然。别人家果然有别人家的新鲜事呀!

例如,先前拿我们过去试用的鹤屋,就曾发生过不少事呢。我跟店内的抹茶茶碗聊起天来,听说鹤屋里有女鬼,还请过神官驱邪,但似乎没什么效用。

谁想得到,忧心忡忡的店主竟隐蔽此事,把店卖给了不相识的鹤屋大爷。嗳,卖家本人当然是大大松了口气啰,但鹤屋大爷接下来不知会怎么样呢?真是不知情的反倒清静呀。

残酷?是呀,人形姬小姐,人这种生物,偶尔会毫不在意地做出些连妖怪都想不到的坏事呢。像这种坏蛋居然能当上店主,社会才会这么诡谲多变呀!

嗳,出云屋的姐弟似乎在听我们说话耶,没关系吗?咦?别担心?看来,这两人早知店内物品不是寻常货,所以也不会大惊小怪了呢。他们这样还算有点常识。

因为这两姐弟之所以能每天这般营生过活,也是因为我们道具通情达理地被借出门的缘故呀。两姐弟清楚得很,所以付丧神才会聚集到这家店来。

是,怎么啦?您说您觉得这出云屋姐弟,最近似乎是故意挑选付丧神出借?

嗯,我们好像被利用了呢,真讨厌……不过呀,这种时候的借主家中,通常都是有妙事发生之处呢!是啊,出门很好玩,接下来,我在寻找心上人的途中,也希望能听到点趣事,回来娱乐各位!

但不知心上人现今在哪儿?分开至今,究竟已过了多少岁月……唉,我已经想不起来了,若能在被出借的途中,在哪儿遇到个通晓消息的人,听到一言半语就好了。

话声就此停歇,阿红跟清次互望着对方。

「鹤屋大爷的店里居然有个出名的幽灵?咦,我们该不会听见了什么大消息吧?」

既然都已经知道了,如果还瞒着鹤屋,似乎对不起他,可也不能说是从付丧神那儿听来的呀!两人看着准备送去鹤屋的用具,叹了口气。

店内还有客人,因此清次便留下阿红看店,自己一人发着愁,出发到离出云屋不远的鹤屋了。

虽然店还没开张,但店舖的外观都已经整顿好,既不会太过华丽,也不像茶屋那样随便用芦苇杆遮遮,算是还不错的独栋建筑。

(就算去不起高级料亭的人,偶尔也得上料理店交际吧,这儿倒不会太过拘束,还是家挺方便的店呢!)

如果没有幽灵,应该会广受欢迎。

鹤屋开始跟出云屋借东西也已经过了一个月,年轻的鹤屋是个清瘦勤快的人,今日依旧笑脸迎人。清次跟他年纪相仿,两人的关系已经变成比相识还熟一点的朋友。

「鹤屋大爷,这店的确是很便宜买下的吧?」

清次边把拿来装饰床之间(注九)的物品放在靠里边的榻榻米客房中,边若无其事地这么问道。

「是啊,没想到像我这么年轻的人,居然也能买到如此宽敞的店呢,运气真是太好了!」

鹤屋似乎还没碰上那出名的幽灵,正笑嘻嘻地这么说。

(但……幽灵大概真的会出现吧。)

清次刚刚又环顾了一下屋子,这屋子建造得还挺不错的,地点好、空间宽敞,除了幽灵之外,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要以低于周边的行情卖掉。

「您问过为什么要廉价出售吗?」

「说是想早点脱手呢,」

鹤屋轻松地笑着,清次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提起此事。听说,他在这几年内亲人全失,好不容易才克服无依无靠的不安心情,开起了店来。清次委实不想在这当下泼他冷水,可是放着不管,鹤屋可能会因为这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而失败。

「这儿是跟哪位大爷买的啊?」

「嗳,是跟开杂货舖的大久间屋大爷。他从挑担叫卖一路做到在大马路旁开了店呢!这回,他把这儿卖掉,在日本桥另外开了家店,真是出人头地呢!」

鹤屋笑说自己也很想效法,清次听了皱眉。

(原来那大久间屋是个厉害的生意人呀!肯定是那种把有古怪的房子卖给年轻的鹤屋,也不会内疚的人吧!)

这家伙一定很贪婪!清次气得想跟鹤屋说出幽灵的事,但鹤屋却突然想起了有事得做,要去店头一下。

(唉,真不巧。)

清次无计可施,只好勤快地重新装饰起客房。这间房间在庆祝会那天虽然不会使用,但因为是全店最好的客房,因此鹤屋似乎想早点把它弄好。清次今天就从出云屋的商品里,挑了些佳品过来。

此时,忽儿地身边起了阵凉意,一股冬日清晨般的冷风,悄然从脚边袭上。

(啥啊?这有点不舒服的凉意……)

清次拧了下眉,全身竟起了疙瘩,颤抖起来。

(古怪!)

他边忍耐这种拂之欲快的触感,边缓缓地回头看向屋内。

这间风格洗练的客房大约有十二叠榻榻米大,并没发现有什么怪异处,不过,寒意未褪,而全身愈来愈抖得厉害。

(究竟怎么回事……?)

清次感觉到了有些异样,他缓缓抬头看向天井,一瞬间不觉惊呼出口:

「呜哇!啥啊!」

明明大白天的,却看见了怪东西。

不知是否是因为明亮而看不清楚,只看得见些微白色的线条,而那东西正怱高怱低地画着圈子飞舞。凝神一看,白影里似乎有张脸,此时,冷颤从背上窜起!

(呜哇哇……一觉得那黑暗的地方是眼睛之后,就更觉得那是一张脸了。)

黑暗的眼瞳忽地一动。

(噫!)

刚那东西似乎真的往清次瞄了一眼……但什么也没发生。

(这……)

看来,它似乎不会袭击清次,但也不能这么放着不管吧。

(料理店在大白天就出现了幽灵,这怎么成呢!唉,怎么办?我又不是广德寺的和尚……)

清次干脆试着对那东西喊道:「能不能请你离开呀?」但没有回应。

(又不会背什么镇妖经文……)

那光影正在触摸不到的天井间舞动着,但就算手伸得到那儿,也不可能把它抓下来吧!

(还是装作不知道,逃命去也?)

或是要大声地喊鹤屋过来呢?但那家伙来了也无济于事吧!

清次斜挑起单边眉毛,直对那光影瞧着,他一边把手伸向放在角落的大布囊,打开布囊之后,他翻翻找找地,目光停留在某样东西上。

(就是这个!)

「月夜见」——

清次摸到的是幻化成付丧神的一幅挂轴,从平日在出云屋听到的对话来看,月夜见这家伙相当自命不凡。它曾在参与付丧神的八卦讨论时,批评清次是个不成才的家伙,也曾在前几天,好好教导了刚进店里那名为里叶柳的香炉一番规矩。

(看来,这月夜见可不会轻易饶过对它无礼的家伙呢。)

至少就清次所知,不会。

(若是这家伙,就算对手非人,它应该也无所畏惧吧!)

清次这么判断后,便从木箱中取出月夜见,轻轻解开了蓝色的绳子,挂轴似乎稍微动了下。

清次看着天井,朝那可怕的白光瞄准之后,跟月夜见说声:「拜托了!」便高举起手来,快速地一丢!

卷起的挂轴舒展开来,从中出现了一幅优雅的明月画作,轻柔地飞舞,跟光线交缠而过。

就在此时!

「啊——」

似乎是听到一声低隐的悲鸣,是幽灵?抑是月夜见?

顷刻间,听到吭当一声,清次往前一探,挂轴已经掉落在榻榻米上。他仰头看向天井,方才那道诡谲的白光不知是否已经逃走了,完全消失无踪,清次大大呼了口气。

「好险!这次勉强过关了。」

清次起身拾起月夜见。

「咿呀!」

在卷起挂轴时,手被夹了一下。

(月夜见好像在生气呢!嗯,被那么对待,它应该也怒火冲天了吧!)

之后不知会被付丧神说成什么样子呢,真可怕。清次再次叹口气,跟月夜见再三赔罪后,才将它放回木箱。

「但真是看见了很可怕的东西呢……」

虽说大白天的,身影看不清楚,但那肯定就是附身在这家店里的妖怪,也就是大久间屋丢给鹤屋的女幽灵。

「居然连白天也能现身……还挺厉害的,看来幽灵的事一定会传开的。」

万一来店内享用美食的客人见着了鬼怪,肯定惊慌失措,鹤屋这家店不一会儿就得关门大吉了,所以,大久间屋才会那么急着脱手。清次找着了鹤屋,这会儿,就把幽灵的事全盘托出。

鹤屋一听清次说他见着古怪,只是瞪大着眼睛看着他,啥也没说。过了半晌后立刻笑出声来:

「哎呀,真看不出来清次的胆子这么小呐,现在才八时(注十),我从没听说过幽灵会在白天现身,你肯定眼花了。」

「不、我没眼花,因为……」

清次住嘴了,总不能说这是从付丧神那儿听来的八卦,所以错不了吧?

(怎么办呢?)

正当清次苦思该如何开口之时,伙计从店头跑来叫鹤屋过去,庆祝会的日子就快到了,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

(这么下去的话,鹤屋这家店……)

结果,清次只能呆立原地,啥也做不出来。

到底该怎么办呢?不知道。清次满怀着烦恼,把不用的商品包起来带回出云屋去。

包括月夜见在内的几位付丧神也一块儿回到了店中,它们不管阿红跟清次还在帐房里听着,立刻大谈特谈起发生在鹤屋家的事了。

一如所料,月夜见立刻跟大家揭发清次的冒失行为,宣泄它的不满。众付丧神一听说幽灵出现,还有月夜见被丢向幽灵的那一幕之后,立刻众声喧哗,此时若有来客上门,一定会被听见的,姐弟俩只好提早关上了店门。

这时,对清次的指责却意外地早早结束……(咦?)谈话的内容移转到另一个方向,因为,里叶柳对月夜见所提及的幽灵,发表了令人意外的谈话。

「呐,月夜见大哥,您被清次丢出去时,我也从布囊中看见了那幽灵。我忽然觉得,那……那幽灵是位年轻的女子,而且……似乎就是我的意中人呢……」

「你是说,你的意中人就在鹤屋里?」

月夜见惊声问道,野铁跟人形姬也说话了:

「而且还变成幽灵,徘徊在人世间?这也太残酷了吧!」

「到底是该因为见着了而开心?还是要为意中人变成了幽灵而悲伤啊?」

其他付丧神也因为里叶柳的意中人已经出现了的新话题,沸沸扬扬地,大伙各自想到什么就说了起来。

此时,忽然有句话止住了大伙的兴奋。

「各位似乎认定鹤屋里的幽灵就是里叶柳的心上人,但仅看到那样的光影,就能确定吗?里叶柳。」

这话是朝向付丧神问的,却没有得到回应,不过这也是意料中之事,因为问话的人是清次。

出云屋的付丧神虽然知道这两姐弟会听它们说话,也毫不在意,可是对人类的攀谈绝不搭理,因为这是出云屋付丧神的理论—人妖之间不可喻界。

「清次你干嘛又插嘴了?明知会这样不是?」

清次偶尔会跟店内的付丧神说话,虽然阿红在旁看了哑然。「因为……」今天他也翘嘴回道:

「那幽灵看来就好像是光做成的干货一样啊,只是因为隐隐约约看得见眼睛,所以才知道那是一张脸。」

光看到那样的容貌,怎么会知道那幽灵是谁呀?清次不以为然,但阿红听了之后只是苦笑。

「如果恋着那个人,就算只有一点感应,也分辨得出来唷!」

清次的眉心立刻纠结成一团,明明不说比较好,他却不经思索就将向来闭口不谈的事倒了出来。

「……就像阿姐看到了苏芳?」

话才说到一半,阿红的脸已然僵在那儿冷若冰霜地看着清次。清次吐不出话来,店内陷入一片沉寂。

就这么过了半晌。

很快地,付丧神又出了声:

「哎呀,两姐弟又为了那名字不说话呢!每次都这样耶!」

「苏芳不在鹤屋里哟!我们现在谈的不是苏芳,是里叶柳的恋人喔!」

「对哦,我们正在谈里叶柳的恋人呢!嗳,大伙儿要不要帮帮那女人呀?」

五位这么提议后,付丧神立刻闹成一片。

「反正横竖要被借到鹤屋那儿去嘛!我们就顺便在那店里,好好调查一下那女人无法往生的理由吧!」

「一定要知道幽灵在恨谁呀!」

「帮那女人往生极乐吧!」

「顺便教训一下那个被憎恨的王八蛋!」

「如果是个混蛋,做啥也没关系啊!」

谈话愈来愈惊悚。

「我们就让那混蛋从这世上消失吧!怎么样呀?」

「好,就这么办!这么办!」

「你们吵不吵啊!想对人出手吗?你们这些古道具再讲些蠢话,我就把你们都卖到别家店去!」

清次又插嘴了,这次大家立刻安静无声。但付丧神可不会就这么乖乖住嘴呢,静悄了半晌后,立刻又传出了窸窸窣窣。

「清次真的很烦耶!我们只是在说要铲奸除恶而已呀!」

「你们这些家伙光会要嘴皮子!这可不是随便爱怎么讲就怎么讲!」

清次破口大骂,众付丧神又噤声无语。然而,过了一会儿之后,房里又传出了低哑的讪笑。

「从鹤屋回来的伙伴说已经知道那幽灵的事儿啦!」

隔天在出云屋的店里,付丧神比平常更吵闹。

「那幽灵似乎真的是个女人呢!嗳,但不是里叶柳的心上人哩!听说死前还是店主的妾,这是鹤屋里的盘子说的。」

众付丧神今儿个异常兴奋,大概是因为大家都不单只是出租品,还能以付丧神的身分在鹤屋里一展长才,所以大家都很开心。

「花瓶也说了唷,那女人被赶出了店之后,很快生了孩子。但那孩子不久就死了,而女人也紧随孩子而去,结果啊,就变成了幽灵啦!」

「被抛弃了?那店主还真坏呢,坏蛋!坏蛋!」

「但坏蛋究竟是大久间屋?或是更早的店主呢?不给那家伙一点颜色瞧瞧不行!」

清次听了这些话后愈来愈担心,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付丧神的态度也愈来愈强硬,大伙儿都觉得自己就是要消灭坏蛋的桃太郎了。清次听它们说话时,愈来愈担心它们真会做出什么事来,那抛弃幽灵的男人不知会遭遇什么骇人的命运呐!

(万一付丧神随便行动,被人看见可糟了。)

但就算想阻止,鹤屋也只认识之前的店主而已,而清次也不清楚抛弃女人的究竟是不是大久间屋,搞不好,他也只是买了有幽灵的店舖罢了。那幽灵憎恨的或许另有其人,到底该怎么办呢?

清次今天姑且先拿着用具,去鹤屋家看看,结果出来接待的店员神色怪异。听说,最近店员们都开始感到有点不对劲,纷纷离职。眼看开店日就快到了,鹤屋一看见清次立刻诉苦:

「清次,惨啦!」

明天就是庆祝会了,但鹤屋根本就还没准备好呢,而且开宴的人手也不够。

「拜托了,明天宴会时能不能来一下?帮个忙吧!」

「哦,这当然可以呀!都这个局面了……」

「这个局面……?」

「不,我是说……哈哈……」

总不能说是因为听见了付丧神的危险言论,所以担心鹤屋这儿会出事,想待在这监看吧!但鹤屋一听说阿红也会过来帮忙,开心得很。

(真不想看到这么单纯的人遇上麻烦呐。)

事不宜迟,清次立刻跟鹤屋讨论起了宴会事宜。清次看见摆在帐房内的隔天宴客名单,便若无其事地寻找那男人的名字。

「呐,鹤屋大爷,明天的开店庆祝会上见得到前任的店主吗?」

「当然啊,当然看得到大久间屋大爷!他把店这么便宜地顶让给我,我说无论如何啊,都一定要请他大驾光临才行!」

这店是大久间屋兴建的,而鹤屋是第二任店主。

(也就是说,这店的前任主人就只有大久间屋一人啰?)

那……让女子怀孕后又赶走她、逼死她的人,正是大久间屋了!鹤屋笑嘻嘻地说,自己为了配合那男人的时间,还刻意选在明天宴客呢!

(咦?那这么一来,大久间屋即使明知屋子里有幽灵,也不得不来啰!)

无处可逃,即将来鹤屋的大久间屋、准备复仇的女幽灵、打算倾力相助的众付丧神……清次一想像起付丧神跟幽灵一起出现在宴席上的场景,就不禁连咳了好几下,接着他又揉了揉太阳穴。鹤屋一看立刻大惊小怪,担心得不得了。

「怎么啦,出云屋大爷?您该不会是伤风感冒了吧?赶快回家休息吧!」

鹤屋的家族,正是因为染上了恶性风寒而去世。

「风寒这种事啊,真是想躲也躲不了呢!」

我知道!我知道风寒就是这么回事,我当然知道,但……鹤屋的脸扭成了一团。

清次看鹤屋担心成这样,便打个马虎眼,说自己明天一定会没事的,接着快快地告辞了。在回家的路上,清次连瞧也没瞧一眼流动小贩,也无心浏览街旁商品,只顾着盯着自己的脚边瞧。

「啊啊——明天就是宴会了!」

有种大难总算临头的感觉。

(到底该怎么办呢?咱家商品一定会扯进去的!)

已经到了非当机立断不可的时候了,清次虽然年轻,但总还是一店之主。

(鹤屋大爷、付丧神……)

眼看出云屋就快到了,清次走到了正门口时,倏地抬起头。

「好……就这么决定了!就只有这个办法了。」

清次边穿过蓝色暖帘,边打声招呼说:「我回来了。」他踏进店中,将布囊里的物品拿出来,摊好布巾,再将已确知不是付丧神的器物放在上头。

「清次,我们借给鹤屋大爷的东西不够用吗?」

阿红从帐房里头探问,清次明知她正侧着头,却没正眼瞧她,同时回道:

「我想把商品全部都抽换掉,正在准备呢。明天之前,要把放在鹤屋的付丧神全收回来才行。」

「为何?」

「前任店主大久间屋明天也会来参加鹤屋的宴会,那个幽灵憎恨的人,已经知道是大久间屋了。」

放任不管的话,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付丧神净说些吓人的话,也不回答我们的问题,如果这么放着不管,它们肯定会去帮幽灵。」

在事情演变成那样前,一定得阻止才行!阿红听得瞪大双眼。

此刻,还留在橱柜里的付丧神又开始小声议论了起来,但是它们当然不是在同清次说话。

「哼哼哼,原来幽灵憎恨的对象是大久间屋啊!明天他要来鹤屋呢!」

「但清次似乎想把咱们的伙伴给带回出云屋!」

「明天正是幽灵报仇的好机会不是?难道清次是站在坏人那边吗?太过分了!」

众付丧神细声碎念。

「一定得阻止清次!」

对!对!付丧神从橱柜里齐声赞同。

「但要怎么做呢?那家伙可是个年轻顽固的二愣子唷!」

「叫阿红阻止他吧!」

「对对!就这么做!」

「咦?叫我阻止清次?」

阿红没料到自己会被付丧神点名,一不小心就脱口问道。可惜,付丧神依旧不改不与人交谈的态度,众口一闭,来个相应不理。

「啊——真是的!」

姐弟俩没法子,只好忍着等候,过了片晌之后橱柜里又开始说起话来:

「阿红一定会帮我们的,因为她朝思暮想的只有苏芳了。」

「对、对、苏芳!如果告诉她苏芳的下落,她一定会帮忙的!」

阿红在帐房里听见了这些话,立刻脸色一沉。对话又紧接下去:

「但苏芳不是不在鹤屋那儿吗?」

「是不在那儿没错,但月夜见说它最近在鹤屋里听见了苏芳的名字唷!」

「阿兔好像也听见了!」

「人形姬也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呐,为何一个不在鹤屋里的香炉,却竟然会有人在店内提起它的名字呢?」

这么说话的付丧神似乎是野铁跟印笼(注十一)。

「阿红一定想从待在鹤屋的付丧神口里听见苏芳的事吧。」

「但清次硬把大家带回来的话,大家一定会忘记苏芳的事唷!」

「是啊是啊,所以阿红一定得阻止她弟才行!这样……」

谈话声被「叩」地一声硬响给打断了,清次用力敲打了放在橱柜里的木箱,对话也就此结束。阿红看来泫然欲泣。

「让我听一下有什么关系呢!」

阿红怨道,清次不满地看着她。

「苏芳的事等这回庆祝会过后,再慢慢听它们说不就好了吗?现在要紧的是要解决幽灵的事啊!」

「但若惹它们不高兴,付丧神一定啥也不说的……」

阿红觉得刚刚付丧神的意思,就是对姐弟俩的一种警告。它们的意思是说:「少碍事!阻挡我们付丧神,我们就啥也不讲!」

「阿姐!你这么说可不成!」

清次紧咬着嘴唇,到底自己该要对谁感到不满呢?是对胡一百乱语的付丧神?对无法忘怀苏芳的阿姐?还是要对把大家扯进这场骚动中的鹤屋?为什么自己不想办法解决不行呢?

(何况,为何苏芳这次又出现了呢?)

苏芳、苏芳、苏芳!这名字不时出现在清次的耳旁,搅乱他的心湖,每当这时,清次就不想看见阿红的脸,他神情严峻地快速将东西都收进了包袱里。

在下里叶柳。

来到了鹤屋宴客庆祝开店的日子,在下也与其他的付丧神一齐待在鹤屋里等候来客……等候大久间屋的上门。

其实,昨天清次打算把全部的付丧神都给带回出云屋,但功亏一篑,因为身为蝙蝠坠饰的付丧神野铁大哥,早就先他一步飞来鹤屋报信了。

大伙一接获了消息之后,立刻四处躲藏在鹤屋家里。清次拼命地找,但那儿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他总不能太过嚣张地东翻西找,所以找不着后也就只好死心了。

今日大伙蓄势待发,就等着目标大久间屋的到来,打算要助那幽灵报仇,那女子肯定就是我深爱之人,这仇非报不可。

就在等候间,第一位来客上门了。清次一早便来鹤屋四处监看,所以众付丧神前辈便一边留意自己的行踪,一边调查来客是否正是大久间屋。由于付丧神大举出动,周围的空气似乎也浮动了起来。

就在此时。

来客回过了身子,不知是察觉到有身影横过廊下,抑或是留意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但出云屋的各位大哥再怎么说也是付丧神,它们才不会被人察觉行踪,逮个正着呢。来客明显地神色紧张,从袖中悄悄拿出一个什么东西出来。

我还来不及反应,已经全身发颤,根本无力看清那东西究竟是什么?走廊里跟房里的付丧神大哥也纷纷倒下,我则在小房间里无力动弹。

「嗳,怎么啦?怎么突然拿出护符呢?」

此时听见鹤屋这么冷静地问道,原来如此,那封住了众付丧神的正是来客手上的护符。抬眼一看,那东西居然散发着一股莫名的强劲法力,闪耀七彩虹光。

身为人类的鹤屋一派轻松,似乎没看见虹光的样子。此时运气太差了,清次出现在走廊里,想过来看看客人是否没事,他立刻发现付丧神,把大家快速地捡了起来。我也被收进绘着唐草的大布囊中,紧紧地包捆住,连动都动不了。

(怎么会……)

懊悔无助的思绪布满全身,叫人泫然欲泣。此时,清次的脸凑近了布囊,叹口气地小声说道:

「呐,里叶柳还有其他付丧神你们听着,别捣乱了。你们一直都觉得那幽灵就是里叶柳的心上人,所以我才没说,但……应该不是唷。」

众付丧神大哥虽然千交代万交代,但我仍忍不住想回问:「为何?」此时,从走廊里传来了谈话声,清次慌忙往那边去了。

「嗳,这不是曾光顾过出云屋的大爷吗?好久不见了,看来您已经去过上野,买到了护符啦。」

大伙一听这话之后,立刻面面相 ,猜测着那位来客的身分。原来,他就是前些时候曾经来过出云屋,想借伏妖护符的那位客人呢,他还真去了上野。

大家都说广德寺的护符昂贵,但法力还真高强,这真是太可恨了。此时,鹤屋的声音突然出现,他将手持危险护符的来客介绍给清次。

「咦,看来两位已经见过面啦?清次,这位正是大久间屋大爷,也就是前任的店主,就是他将店廉让给我的,」

「咦……」

大伙立刻压低声音,在大布囊中讨论了起来。

(那人就是大久间屋啊!)

(就是他把女人逼成了幽灵呢!)

(为什么把我们绑在布囊里啊!)

众付丧神都非常恼恨,齐声怨叹,只可惜身体已经被绑住了,怎样也没办法出手。

(看来,那天大久间屋之所以要找护符,就是为了替今天做准备啊!)

(因为不得不回来这间被自己逼死的女人附身的店里,所以才得找护符护身呐!)

(想想办法吧……)

我也跟其他的付丧神一起被包在了大布囊中,咬牙切齿地无法动弹。大久间屋的手中既然有护符,那幽灵应该无力独自对付他!我陷入了无底的绝望中。

此时,阿红突然现身来帮忙了,幸亏清次没把布囊带在身边。阿红凑近了布囊,从结口中往里头瞧,似乎有什么事情亟欲知晓。

「嗳,我知道你们一向不肯跟人说话,但只有今天,能不能回答我这个问题……你们说听见了苏芳的下落,是真的吗?」

她问话的声音发抖,很显然地,这个问题在她心中嗡嗡地响着。我如果知道苏芳的下落,也许会不小心回答她,但可惜我毫无头绪,而其他付丧神大哥也都静默不语。

阿红眼中轻轻地蒙上了一层泪,她不再说话,转身离去,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此时,发生了让大伙儿振奋的事。阿红将布囊的结口稍微松了开来,外边的世界又重新露出开口。身形细瘦的野铁大哥立刻从松开的结口钻出,它从外面打开布囊,让大伙获得了自由。

同伴们立刻起身去追大久间屋,结果看到了走廊尽头的这一幕。

那个就连白天也能略微看见的光团,正现身在里头的天井附近,一定是因为它已经发现大久间屋来到了店中,所以才现身吧!幽灵轻飘飘地飘到正站着谈话的清次三人身旁,我们只是在旁观看,不知如何行动。

最先发觉的人是鹤屋大爷,他不经意地朝天井一看,接着用手指着那光影,大喊「啥呀!」结果大久间屋立刻抬头看天井,遽然地往后一仰,差点儿就要跌跤了。

「啊!正是复仇的好机会呢!」

可惜大久间屋手中还握着护符,幽灵无法靠近,当场就消失了。

(太可惜了!)

真的很懊恼,再这么下去的话,根本就没有办法出手。一想到劝大久间屋买护符的人正是清次,就觉得他很可厌。

不过此时——

有人迅速行动了!也许是因为我们站得比较远,反而看得清楚,做出行动的人是鹤屋大爷。

大久间屋把珍贵的护符收进了他的袖子里,鹤屋则从旁好意搀扶他那巍巍颤颤的身子,接着咻地一下,从他袖中抽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闪耀着光芒,所以我知道。

不用说,那正是大久间屋特地去上野庙里求来的护符。

清次脑海中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他无法理解此刻发生在眼前的事,只能失神地杵在走廊里。

(为什么鹤屋大爷……)

刚刚幽灵的确出现在众人眼前,而这是第二次在白天看到那东西,肯定是什么骇人的玩意儿,幸亏大久间屋准备了那个厉害的护符,才让大家逃过一劫。

但之后,鹤屋却好像趁着搀扶住大久间屋的机会,偷偷把护符给拿走了。不!他是真的拿走了!

接着,鹤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请脸色惨白的大久间屋去小房间里歇息,还叫来女佣。清次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在女佣送茶过来前,一直都静静地看着。

等到女佣告退之后,鹤屋便留大久间屋一人,离开了房间。大久间屋应该是在那房里歇息吧。

(那么,现在手持护符的是……)

鹤屋经过了站在走廊里的清次身旁时,清次倏地挡在了他面前。

「咦,怎么啦?出云屋大爷?」

「请您别装糊涂,我都瞧见了。」

鹤屋并没问清次到底是看见了什么,他只是轻轻偏了一下头,脸上浮现一丝苦笑。叹口气后,他挥手要清次跟他一起来,两人到了常去的帐房,那儿没有其他的店员,安静得不可思议。

「都已经快到了宴客时间,怎么店里还没人呢?」

「其实,要再过两个时辰,宴席才会开始。我只是请大久间屋大爷提早过来,当然,我并没跟他说要他早到的事。」

鹤屋说这是因为有点事要办。清次听后,正眼瞧着鹤屋认真地问:

「您为什么那么做呢?」

鹤屋的脸上涌现了莫测高深的笑,接着他从袖口中轻轻取出了一张白纸,正是那个护符,果然,他从大久间屋那儿偷走了。

「能告诉我理由吗……」

清次话才说到一半,鹤屋就突然把护符一撕为二!

「鹤、鹤屋大爷!您……」

您这么做的话,就没办法封妖啦!那幽灵可是要找大久间屋大爷算帐呢!这么一来,大久间屋不就没办法自保了吗?正当清次瞠大眼睛之际,鹤屋又把撕碎的护符丢进了帐房旁的长火盆里,不消半晌,法力高强的护符就这么烧成了灰烬。鹤屋看着这一切,开心地笑了。

「这么一来,护符就解决掉了。」

「鹤屋大爷……」

一直到此刻的此刻为止,清次都觉得鹤屋不过是个被害人而已,是个受骗上当,买了间有幽灵店舖的可怜年轻人而已。

但此刻,这种想法已经随着长火盆中的护符白烟,一同卷进了不可思议的漩涡中,消失不见。

「……鹤屋大爷,您至今为止一直装糊涂,但您应该早就知道店里有幽灵了吧!」

若非如此,怎么会故意烧掉护符呢?鹤屋沉稳地拿起了架在长火盆上的茶壶,倒茶请清次暍,接着他又干脆地说:

「是,我早知道了,在买下这家店之前。」

鹤屋嘴边含笑。

「那个大久间屋好像急着骗人买下这家有幽灵的店呢。」

鹤屋脸上浮现了清次至今从未见过的恐怖笑容。清次喝口茶,想沉淀一下自己闹哄哄的脑袋。

(到底谁才是坏蛋?是把有幽灵的店舖硬卖给别人的大久间屋?这种做法的确恶劣……但明知有幽灵,却还是买下了店舖的鹤屋呢?好人?坏人?为什么他要买下这家店呢?)

鹤屋接着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清次开始想把付丧神都给带回出云屋里,他脑子中有股声音说:不能再牵扯得更深了。清次有点觉得鹤屋的身上,有些事是让人不想听、不想看的。

「鹤屋大爷,虽然我不知道您是基于何种理由买下了这家店,但既然您原本就知道幽灵的事,那别人也无从插嘴。」

清次说想回家了,但他的身子却被从旁扯了一下。原来,是鹤屋拉住了他的袖子。鹤屋用眼神瞄了眼长火盆旁,清次明白,他是要叫自己坐下。

「反正我都已经泡了茶了,您就坐下来轻松地喝杯茶嘛!」

鹤屋说自己此刻有话想说,若过了今日此刻,自己恐怕不会再把这些话说出口。清次止住了步伐,鹤屋愉快地笑了。

「太好了,那我就来讲些从前的事……不,其实也不是多久以前……」

那不过是发生在几年前的事。

「您还记得吗?有年冬天流行起了恶性风寒,死了很多人,那是在快过年前发生的事。」

「嗯,我还记得那是几年前的冬天吧!那时我也染上风寒,是阿姐照顾我的。」

还病得不轻呢!鹤屋听后点头。

「我那时住在神田的周边,父母是开眼镜行的,店舖虽然小,但母亲从祖父那儿继承了栋房子,将房子出租后,每天倒也还不愁吃穿。」

那种住在杂乱无章的房子里的生活,正是江户随处可拾的日常风景。那阵子,日本桥正流行恶性风寒的传闻也三三两两传入了神田,但大家身旁都没人感染,因此也就没人在意。

有天,风寒却化身为人的脸孔,来到了神田。

「有个从没见过的叫卖郎来神田卖大福饼(注十二)。在天寒地冻的冬天里,刚出炉的烧烫烫大福饼一个只卖四文钱,所以生意很好。」

可是卖大福饼的小贩,却患着很严重的风寒。为了餬口谋生,他每天仍继续卖大福饼。刚开始,长屋里的其他住户也对小贩的勤勉赞叹有加,但过不了多久,骇人的风寒就在长屋中传开了。

「大福饼小贩一开始住的那个长屋里,出现了第一名死者,大家纷纷谣传,他就是被大福饼的叫卖郎给传染的。」

结果大福饼叫卖郎因此离开了长屋,去别的地方做生意。但不知是否是因为他都不休息,所以风寒一直好不了,所到之处又出现了病人。那时,大福饼叫卖郎马上又搬到了别处,后来有两名孩童被送进了棺材。

「结果,那男子前往的下一个地点正是我所住的区域。那时已经传说大福饼的叫卖郎很危险,可惜,消息晚了一步才传进我们那儿。」

刚开始,买了大福饼的鹤屋妹妹被传染了,结果双亲在看顾过程中,也被传染死亡。到了那时,神田已经到处都是风寒的患者,因此谣言便传了开来,说生病的话很容易就会丧命。此时,大福饼叫卖郎是个危险人物的消息,也终于追到了神田。

「有些失去孩子的双亲追了过来,结果大福饼叫卖郎便从神田逃去了别的地方。之后,听说那男人之所以会来神田,是因为他在日本桥把可怕的风寒传染给客人,结果日本桥的生意便做不下去了。」

伤风严重的叫卖郎沿街叫卖着食物,所到之处,风寒散播了出去。生意、生意、生意!为了做生意,害死了多少人呢?

「那大福饼叫卖郎自己也染上了严重的风寒,为什么还要一直叫卖呢……」

那应该是一染病就会没命的可怕风寒啊!清次听得目瞪口呆,鹤屋似乎已经调查过了,立刻回道:

「大福饼叫卖郎在风寒刚开始流行时,似乎立刻就被传染了,后来他曾经病愈,但那年的冬天又再次感染。」

所以,他本人并未病重到卧床不起的地步。

「听说,他说只要自己还能动就要工作,因为不钿口维生不行。」

可就算是住在长屋里的贫苦人,也有病到无法起身的时候吧!

「再怎么说,他自己也曾经病过,知道那病的严重性。难道真的没有房东或其他人能拜托,让他在把病养好的半个月内,稍微帮他一下吗?」

不知为何,大福饼叫卖郎的风寒很容易传染给别人。

鹤屋抬头看向清次的双眼异常坚定,清次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来……看来,鹤屋坚信是大久间屋把病传染给大家,而这念头已经根深蒂固得无可动摇。

鹤屋很愤怒,他并不只是生气,而是全心全身都燃烧着熊熊怒火。

「除了我们家以外,很多人也都死了。有人告进了官府那里,但谁也没办法把那男人抓起来。」

官府说,大福饼的叫卖郎只是在做生意而已,并不是故意散播风寒。何况风寒这种病,除了大福饼叫卖郎之外,一定也有其他人散播出去,总不能只怪他一个人吧!

但是——

「就算他并非有意,可是对家人因风寒而死的人来说,要怎么释怀呢?我父母跟妹妹都死了!对残活下来的人而言,这跟家人被杀有什么不同::」

难道、难道大福饼的叫卖郎当真没罪?

「我怎样也无法接受……」

毕竟他来神田叫卖时,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染的是传染病,而且还是在日本桥造成了许多人丧命的风寒。但他却不以为意,也不休息,一直传染出去。新年来临了,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人,心中没有欢愉,只有心酸……

「我因为去投靠祖父,所以搬去了日本桥。传染病结束后,我立刻开始找那名男子,我想直接问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但大福饼的叫卖郎已经离开他在日本桥成长的区域了,当鹤屋终于找着他昔日在日本桥住过的长屋时,叫卖郎早已觅得好姻缘,搬去了深川,改名成大久间屋。

「您知道吗?大久间屋在日本桥也抛弃了女人喔!那女人明知他被人批判的事,仍然包庇他,可是大久间屋抛下了她,搬去深川跟带着嫁妆的女子成亲。」

然后再靠那些嫁妆,从叫卖郎摇身一变成为大久间屋的店主。结果在深川,他居然又抛弃女人,还害她变成幽灵。就在鹤屋想近身打探消息之时,大久间屋居然想骗这个因为自己而成了孤儿的人,去买下那间有古怪的店舖。这男人非但不跟被自己害成了幽灵的女人道歉,反而还想扔下有幽灵的店舖逃之天天!

也不管别人奉上了大笔银子之后,可能会因为幽灵而倒闭,反正,只要他自己没损失就好了。

「那男人,根本就坏到了骨子里!」

鹤屋以此终结,这话似乎代表了他所有的想法。其他从风寒中康复的人早已逐渐忘却病痛之事,但鹤屋却被囚禁住了。清次久立不动,默不作声。

(鹤屋应该比谁都清楚,风寒这种小事是没办法立罪的……)

清次这么想,当然,鹤屋也很清楚。可是家人都丧命了,要叫他怎么放下呢?他心中残留着恨意,怒不可抑,于是只好正面挑战至今仍不管别人死活的大久间屋了。这两个谈笑风生的店主之间,居然有着这么一段故事,真是意想不到。

(但……)

清次此时突然涌现了一丝疑惑,他抬起头来,正视着鹤屋。

「嗯……鹤屋大爷您说您买下这家店前,就已经知道幽灵的事了,那为什么您还要买下这家店?」

如果料理店里有幽灵,开张不久就得关门大吉,为什么要这样相助自己口中宣称是个大恶人的大久间屋呢?

「鹤屋大爷?」

鹤屋只是静默着,清次的脑海中无来由地涌现一丝不祥的预感。

鹤屋刚刚不是把护符给撕破,烧成了灰呢?现在,大久间屋正独自一人待在鹤屋的某间房里休息,他并不知道护符已经不在身边了……

「鹤屋大爷,难道……」

正当清次如此询问时,回答他的声音却从走廊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呜哇哇!救、救命呐!」

正是大久间屋的声音。鹤屋里有幽灵,而……而且!

广德寺的护符已经不见了!

「您是故意让大久间屋去面对那幽灵吧?所以您才买下了这家店?」

哀嚎声再次出现!清次不等鹤屋回应便匆匆忙忙跑向走廊,往大久间屋待着的房间冲去。

但脚立刻绊着了某样东西,清次没多想地「哇——」地一声摔个四脚朝天!定眼一瞧,自己踩到的居然是应该被包捆在布囊里的月夜见!

「你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到处乱走呢!?」

不用说,月夜见并非普通物品,它是个付丧神。但自己明明已经把它给收进了箱子中,还牢牢地捆住,它应该出不来才对啊!怎么会……

「是阿姐!她打开了布囊!」

一定是想探听苏芳的消息才这么做的,那向来冷静的阿姐,只要一碰到苏芳就会方寸大乱。

「混帐!付丧神想帮幽灵吗!?」

就在清次飘骂着的时候,小房间里也不停传来哀嚎声。清次爬起来,看见鹤屋从后头走来,他大概是想去看看大久间屋变成了什么模样吧!

清次不管鹤屋,直往房里奔去。

毫无疑问地,大久间屋是个烂到了骨子里的无赖。

清次并不怀疑鹤屋刚才所言。

现在,鹤屋里头有幽灵,而把那女子逼到死路的正是大久间屋。他甚至还骗人买下这间有幽灵的店舖,这更是罪加一级。像这种人,把风寒散播出去也毫不奇怪,大久间屋是个不知羞耻为何物的男人。

但是——

「啥啊!这……」

清次一打开了纸门,就看见大久间屋甸甸在自己眼前。仔细说来,他是像青蛙那样地趴在榻榻米上,双手抱着头,全身抖个不停。

清次将视线移往天井,果然看见古怪,幽灵并不管现在还是大白天,已经出现在屋子里了。那幽灵今天也飘浮在天并的周围,只看得见一团白气,正画着圈儿怱高怱低地飞着。虽然很可怕,但看来它尚未动手。

可是,屋子里却有好些小东西翻落地上,都是些扇子、书册、花呀笔的小东西,这些原本不应该在这儿的,大久间屋正是被扔了这些东西,所以才吓得丑态毕露,缩成一团。清次感觉到有些许异样,将目光抛向房里的阴暗角落。

(该不会是付丧神丢的吧?)

付丧神已经宣称它们要出力帮忙了,所以搞不好它们打算陪幽灵一起狠狠地教训这大久间屋一番。

但幽灵只是徘徊在房子的上头而已,而大久间屋则一直面朝榻榻米,动也不敢动。此时,清次后头的纸门打了开来。

「咦?还没开始啊?」

是鹤屋,他来看看事情变得怎样了,但看来什么事都还没发生,所以他有点扫兴。大久间屋一听到他的声音,立刻抬起了头来。

「鹤屋大爷、鹤屋大爷啊,您快看看天井!那儿有骇人的东西呀!」

他神色悚栗地拼命叫苦:

「这是鹤屋大爷您店里发生的事,您快想点办法呀!」

鹤屋低头看着这像青蛙般趴在地上的大久间屋,不禁苦笑起来。

「说来,这幽灵在我买下这间店时就已经存在了。究竟这幽灵是谁、该如何安抚它的怒气,大久间屋大爷您应该最清楚,不是吗?」

「我不晓得,不晓得呀!店都卖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买下了店,你要负责呀!」

大久间屋一直大喊着:「救命呀,谁快来阻止一下呀!」清次没来由地觉得很恶心,俯瞰他那副模样。

(这家伙……这男的是个大恶棍?)

鹤屋的脸上浮现了可怕的神色。

「我才不管你怎么说,我并不觉得幽灵……这死去的女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那是那女人自己不好!说什么有孩子就要生下来,明明早点解决才好啊!」

结果女人却把孩子生下来,不久后又双双离世。这事被带着嫁妆嫁过来的妻子知道了,害自己被怪得很惨呐!大久间屋忿忿不平地连声抱怨,清次听都听傻了,一双眼睛睁得顶大。

(这可是那飘着死去女人幽灵的房间哩,他居然敢在这儿抱怨是那女人不好?难道,大久间屋以为会有人同情他,来安慰他吗?)

清次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小心翼翼地问,,

「大久间屋大爷,您还记得您曾经在数年前把恶性风寒传染给别人,因此被赶出了神田吗?」

「记得啊,那时候很惨呢!大家都说什么染上风寒都是我的错,但那时候,风寒在日本桥流行得很厉害呢!一定是不知道被谁给传染了,只不过有些人刚好被我给传染上,就说什么……」

真是被欺负得很惨呐!大久间屋抱怨。

(原来,大久间屋也知道是他把风寒给带进了神田啊!)

他一定也听说有人因为染上了风寒而死,但他却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为什么老被欺负。鹤屋直愣愣地呆立在清次身旁,直盯着大久间屋。

「……你害死了人,难道没想过是你自己不好?」

大久间屋并非罪不可恕,如果他能承认过错,那就还好。

可是大久间屋却辩称自己没被判罪,所以他没有错,只是运气不好,一直被欺侮。他不停地自嗟自叹……

这是个被人指责之时,只会怨恨对方、直发牢骚的男人。鹤屋站在这个对话毫无交集的人面前,无话可说。

(鹤屋大爷应该以为如果让他们见面,大久间屋一定会跟幽灵告罪吧!无论是至今为止所犯的过错……甚至连大肆散播风寒的错,也会一并谢罪,鹤屋大爷应该是如此期待吧!)

但就算是等到太阳西下、天色渐明,恐怕也等不到大久间屋乖乖地说出这些话来,因为,他觉得凄惨的人正是他自己啊。

(被欺负得很惨……真是命苦呀……)

鹤屋大概是真的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怔怔的杵着不动,大家似乎都不知道该拿这种情况怎么办。

此时,清次抬头望了一眼飘浮在天井的那东西,他稍微侧了头,转向鹤屋突兀地问了个怪问题。

「呐,鹤屋大爷,您知道名叫初代团十郎的伶人,是哪时候的人吗?」

鹤屋被这么一问也呆愣住了,机械式地回答了清次的问题。清次点头,环顾着四周,开始寻找起付丧神的身影。

在下里叶柳。

清次大爷留下了鹤屋,来到隔壁房间的角落,找着了我们。他将看到的付丧神都聚集了起来。

「我有点事想请各位帮忙。」

他压低声音说着。

「我知道你们不会回答,但没关系,你们只要听着就好。」

「首先……」他对着我说,关于幽灵的事,有件事情得告诉我。

「里叶柳,虽然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刚才鹤屋大爷已经明确告诉我了,那幽灵并非你的心上人哟。」

他忽然这么说:

「因为你曾经说过,从前你跟心上人曾一同看过初代团十郎的〈大福帐参会名护屋〉是吗?但是里叶柳,初代团十郎已经是百多年前的人了。」

如果一同去看过那出戏,就表示那女子一定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人,早……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你附身香炉之后,便不知道今夕是何夕。我想,里叶柳你的心上人,应该已经早你一步去到极乐浮土了吧。」

所以,鹤屋的这个幽灵跟我没关系,清次大爷做出了如此结论。

老实说,我真的怔住了,这世上在什么时候已经过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如果我当时洒脱地前往浮土,早就已经跟心上人在彼界重逢了。

「里叶柳,我看你也早早往生极乐世界吧!此外,如果你有意前往,可否也顺便带房里的幽灵一起去呢?它一直旁徨在世上,也太可怜了。」

清次说,既然那幽灵相似到让我在那时误以为是自己的心上人,那就帮它解脱吧!

当然,只要开口相邀的话,我也乐于照办。想来,幽灵那已往生的孩子应该已经去了极乐世界,常伴在佛祖左右。

但有个问题很难办,幽灵那样憎恨大久间屋,有可能只因为我开口相邀,就果断地同我一起离开吗?如果这么简单,幽灵应该早就成佛了。可是清次大爷连这点都已经考虑好了。

「它都已经恨成了幽灵了,如果不做点什么,恐怕不甘心往生吧。为了帮那幽灵,各位可不可以去惩罚一下大久间屋呢?」

这似乎是清次大爷独自的发想。他认为,官府又不能定大久间屋的罪,而那男人也肆无忌惮地主张既然如此,就表示他并没犯错。这男人根本就太恶劣了,就算是被鹤屋大爷责怪,他也只是反过来抱怨别人而已。

但他看来跟别人一样地害怕幽灵,虽然他嘴巴上一直狡辩,但心里应该也很清楚自己遭人憎恨之事。既然他似乎很怕鬼怪,就让他尝尝这方面的折磨吧。

「可是你们别杀了他哟,也别把他打成重伤,要是惹出什么麻烦来,对你们也不好吧!」

清次大爷真是个好人,还这么叮咛嘱咐。其实,我们会不会照办,他根本也没有把握。我看到其他的付丧神大哥都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清次将大家放进了大布囊里。

接着他手提布囊,回到了大久间屋与鹤屋面前。清次问大久间屋,对所有的一切是否有所悔意?

「鹤屋大爷的家族在那次的神田风寒里,全都往生了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是说为什么都把帐算在我头上吗?」

看来,大久间屋似乎不知自己应该为何、又要为了什么事而感到抱歉。

清次大爷叹了口气,将包裹我们的大布囊放在地上,接着,他用大久间屋听不见的音量,低声跟鹤屋说:

「如果能教训一下大久间屋,让幽灵了无遗憾往生净土,那么鹤屋大爷您心里,会不会也多少舒坦一些呢?」

也就是说,让幽灵对大久间屋的恨意得以消解。清次认为,再怎么期待大久间屋悔改,大概也只是做白工而已。不过,清次并没说出要我跟其他的付丧神动手之事。

大久间屋在两人身后,眼睛骨碌碌地转呀转的念道:「不知道鬼鬼祟祟在讲些什么哩?」鹤屋疲累地苦笑了一下,大概除了笑之外,他也没有其他法子了吧!

「是啊,像这种人……这世上还真有这种人呢!」

「好!」清次大爷一听鹤屋这么说后立刻解开了布囊的结,拉着鹤屋大爷一起离开房间,「砰」地把门给带上。

「干、干嘛呀!」

大久间屋的不安神情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不,之后我们打算让他更不安。对我们而言,这可是等了许久,总算要大干一场的开幕时刻呢!

嗯,真的玩得很痛快!

位于深川的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出云屋里,回来了很多商品,这些,都是从附近那家料理店鹤屋拿回来的。

开店至今已经过了两个月,不管当初是基于何种理由开店,现在似乎一切都渐渐上了轨道,可能是因为大家传说幽灵已经跟着前任的店主离开了吧!总之,鹤屋开始有自信自己能将店经营下去,于是他陆续采买用品,将之前租借的东西还了回来。

之前借到鹤屋去的东西中,有很多都被他当成二手品买下,也算是做成了一门好生意。清次站在出云屋的店头跟他道谢,结果鹤屋反而低下头来回道:「你快别这么说了。」

「我困在大久间屋那件事的时候,全身都沉浸在愤怒中,如何也冷静不下来。」

所以,才会故意安排大久间屋跟幽灵相遇,如果那时清次没介入,自己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呢!鹤屋这么说完后抿嘴一笑。

「说来,两个月前的那天,鹤屋还真是一瞬间头发就白了一大半呢!」

清次要付丧神发动攻击后,就把大久间屋跟幽灵一起留在房里。之后,不知为何房门居然无法从内打开,大久间屋嘶声悲喊,但他却逃不出来。骚动声一直持续了大约半小时之后,忽然停止了。

老实说,就这么放过他也太简单了。才刚这么想,又传出了悲鸣声,清次和鹤屋互看一眼,这种情况重复了三次后,这回出现了很长的沉默。

清次跟鹤屋打开纸门,轻轻松松地就打开了。房里躺着已经昏倒在地的大久间屋,他那一头黑发,在短时间内竟白了大半。至于付丧神,则早已机警地重新聚集在大布巾上。此外……

幽灵已不在了。

里叶柳也消失无踪。

鹤屋看着已然没有鬼怪的房间,沉默了半晌。接着,他将视线转向大久间屋,目光停留,又无语了好一段时间。

之后……他便低声笑起来。

「啊——幽灵好像……已经顺利地往生净土了呢!」

边笑,眼眶边泛起了泪光。

「我总算报了一箭之仇……其实,我也曾经想过,难道就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风寒原本就是人传人的病,就算家人因此死亡,再怎么愤恨,也没有办法惩罚对方。

而那化为幽灵的女子,也可以说是无法可想。她因为听信对方的甜言蜜语而惨遭抛弃,最后连性命都赔上了,但这样也不能将对方定罪。而至于受骗买下幽灵店舖,最后就算失去了财产……还是没法将卖家的男子定罪。

这世上有些事是从法网中溜过,避掉了刑责的。我知道、我知道……

但就因为有人利用漏洞行事,所以就算知道,心里也不愿意接受,最后全身都化成了幽灵,执意复仇。就算知道这样很蠢,但也没有办法,无论何时也无法放下……

鹤屋的手缓缓遮住自己的脸,他的指节用力,微微发抖。

「我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

鹤屋此时又低声失笑,眼泪也伴随着流下。

「我这次是真的很傻,但又有什么法子吗?」

清次站在他的身旁,什么也没说,就只是这样等着他将心头的那口气抚平,直到他落泪停止前,清次都陪在身边。

「大久间屋后来气若游丝地说,他再也不会来鹤屋,然后人就走了呢。」

这回,他似乎也很快就忘了自己的恶行,只觉得又遭人欺侮了!鹤屋站在帐房外,低声笑着。

「那个人啊……搞不好一辈子都这样哦!」

鹤屋说,至少自己已经能像这样地大声笑论大久间屋,自己一定已经走出来了,一定……没问题的。

接着他又笑了笑,忽然改变话题,看向清次身后的阿红。

「先前阿红姑娘来店里帮忙时,曾问我知不知道一个名叫苏芳的香炉,对吗?」

清次一听这话后脸色僵硬,鹤屋并没发现地继续说着。清次知道,自己身后的阿红正竖直了双耳聆听。

「那时我不是说不知道吗?其实,我现在还是没听过那香炉的事,不过前些时候,我碰见了一位名为苏芳的人哦,所以就忽然想起了香炉的事来。」

鹤屋笑说,只可惜不是香炉呐。站在清次身后的阿红「咿」地一声屏住了气息,而清次也惊吓得说不出话。

阿红要找的……真心想知道的,并不是香炉,而是香炉主人的消息,也就是苏芳的下落。

只可惜至今为止,怎样也打听不到,因此便转而探询那人应该会带在身边的名贵香炉。可是到现在,还是没听到任何风声。

结果,苏芳的消息竟然这样意外地出现了。

明明好不容易可以听到盼望已久的消息,但姐弟俩谁也说不出话来,话题也就此停摆。鹤屋打过招呼之后就离开了,反正,他的店就在附近,如果想打听,随时都能过去……

(苏芳……)

姐弟俩似乎都被这名字给镇住了魂魄,他们就这样半晌不开口,静谧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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