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似紫

早安,初次见面,在下名为黄君。

跟各位一样是百年器物变身而成的妖怪,亦即付丧神是也。

如您所见,我是由高贵琥珀制成的带留(注十八)。因澄黄清透,而被取了这名号。

被卖到这家店来,与大家同在一个柜子上相聚也算是有缘。各位同为付丧神的前辈们,烟管五位爷、人形姬小姐、蝙蝠坠饰野铁哥、梳子阿兔哥、挂轴月夜神大哥及其他众前辈,在下这厢有礼了。

请问……这出云屋是家古道具店吧?我从前曾在这种店待过一次呢,但这店……怎么有点不大一样?哦,这店还兼做出租店啊?原来如此……敢问出租店是?

哦,出租店就是把店内商品,不管锅碗瓢盆、和服甚至连开裆裤都廉价租借,以换取租金的生意啊!原来如此,在下见识浅薄,请各位看在在下仍是愚昧无知的新人分上,多加见谅。

在下向来住在日本桥一带,现在才发现深川原来也很热闹呢,这真是太好了。从前将在下买回的众家老板娘们对在下一向爱护有加,只可惜……大家身边的带留都太多了,所以一直把在下收在橱柜里,简直是闷坏我了。

能像现在这样待在听得见外头叫卖声响的店内与各位谈天,真是痛快至极,所以刚刚店主出门前,我一直努力憋着嘴巴,憋得难过死了。

什么?不用憋?但一说话不就被听见了吗?将在下买回来的那位年轻的店主,就在那么近的地方穿着木屐呢。

原来如此……这家店的店主姐弟对于付丧神的事心知肚明,但既不泄露出去,也不会找人来除妖。

这真是……真是……

是,您说这家店也是因为咱付丧神肯四处出借,所以才做得成生意,这么做是应该的?嗯,看来这儿的付丧神大哥都挺有主见呢,我真该跟各位学习学习。

咦,店内似乎闪过个人影呢,那肯定就是先前所说的店主姐姐吧。嗯,容貌端丽,个性看起来也挺温柔,想必有很多公子送信来追求吧。

咦?别看她那样,其实个性很强悍?哦,原来如此,咦?您说她名叫阿红?

阿红……哎呀,不会吧!咦,这……咦?

您问我在惊讶个什么劲儿?是,这……在下似乎认识阿红呢。

这位小姐从前曾住过日本桥一带吗?在下从前曾待过的一间古道具店「小玉屋」里的千金,也叫做阿红呢!长得还真有点像。

咦,果然是日本桥出身?那肯定错不了啦!真叫人怀念,像在下如此上等的带留,待在那家店的时间不长,因为很快便被人买走了。之后,听说日本桥的小玉屋遭火焚毁,所以有些挂心呢。

是,您问我到火灾发生前为止,是否还待在阿红小姐的身边?是啊,正是如此。

知不知道名为饭田屋佐太郎的男子?嗯……佐太郎、佐太郎……

哦,是日本桥那唐物屋的公子吧!我知道呀,他常跑来小玉屋呀,是位挺有趣的公子呢。他喜欢跟偶尔来小玉屋的阿红家亲戚小孩闹着玩,那男孩应该是叫做清次吧。

咦?您说清次正是刚刚那位出云屋的年轻店主?也就是将我买回来的公子?哎呀,都已经这么大了,认不出来了呢,时光也真是不饶人呀。

那他称阿红为阿姐?原来如此,不过两人倒不是亲姐弟,他们是当时的那两个小家伙嘛!

发生那么多事,也真辛苦他们了,能像现在这样安稳地生活,实在是太好了。

啥?不好?

为何不好?哦,就只有我清楚从前的事,大家都不晓得,所以您觉得不痛快?

那倒也是,就好像在下每次跟颜色不相衬的腰带搭配时,也会觉得很乏味呢。那么,在下就来为各位说点……说……说啥好呢?

八卦?佐太郎的事?全部?两人是如何认识的?这……

好吧,不如这么办好了,我将我从认得佐太郎的脸,到我离开店舖前的事全部统统奉告,这么一来,各位想听的部分应该也会带到吧。

嗯,那么关于阿红的心境,我也将自认为没错的推测,一起跟各位禀报好了。

您有话想说在前头?是,请说。跟付丧神同伙说话不用客气,但不能跟人讲话……比方说,不能随便跟出云屋姐弟攀谈,这点必须牢记在心?好的,那么在下记住了,这是此处的规矩。

那么,接下来在下就讲点我还在日本桥时的事吧。当时,阿红他们那家小玉屋虽说是开在日本桥里,但不过是家小小岔路旁的简陋古道具店罢了。

两相对照下,饭田屋却是大马路旁的气派唐物屋呢。

可是这年轻男女不知怎么的,竟然还是认识了。

从位于日本桥的热闹大街往旁拐进一条略窄的窄径,来来往往的小贩尖着嗓子叫卖着「梳子发簪篦钗哟」,某家小店的店门前,伙计、灰肥、古伞、扫帚的买卖人也熙来攘往。此时,不晓得谁停下了步伐,从店内的帐房里,只看得见来者的草鞋前端。

风吹动藏青的暖帘,正在古道具店小玉屋里看店的阿红抬起头来,发现伫足在店门前的是位常客,阿红不禁苦笑。

「哎呀,佐太郎,你又来啦。」

这位将来要接掌大型唐物屋的饭田屋公子,不但昨天来、前天来,这两个月内他天天都来。佐太郎走进了店内,笑着尽量往阿红的身旁坐下。

「阿红,我今天是特意拿这梳子来的,你看,很细巧吧。」

佐太郎从怀中拿出了梳子,说这肯定衬托阿红,他边说边将梳子塞进阿红的手中,但阿红笑着婉拒。

「佐太郎,那是你们饭田屋的商品吧,这样不行啦。」

最近,佐太郎只要发现唐物屋的进货里有适合阿红的梳子或发簪,他就自行拿走。阿红虽然吓唬他再这么下去,他肯定会被他爹娘送进库房里关,但佐太郎就只是笑笑,轻薄地说些「因为你今天也好美,所以我才想送你礼物呀」之类的。

阿红自己也有点心惊呢,因为,她发现自己其实不讨厌佐太郎这样的打情骂俏。佐太郎是个对女人挺温柔的男人,但面对男人时却不苟言笑,而一讲起自己的事来就插谭打笑,吊儿啷当的。

这男人仪表堂堂,何况又是大商舖的少东,身上的和服上等俐落,配件也别致出色,挺俊俏的一个男孩子。附近女子常朝他频送秋波呢。

而这样的佐太郎却不知着了什么魔,时常往阿红的店里跑。左邻右舍不禁议论纷纷,而阿红也多少有些心旌荡漾。

此时,店外传来了说话声:

「您爹娘要是真把您抓到哪儿关起来就好了,这样,阿姐也省得操烦。」

边说边走进店内的是小玉屋亲戚家的孩子清次,这男孩小阿红一岁,今年十七。以这年纪,如果是女孩子恐怕也已经有人来提亲了,但他却才剃掉前发未满两年(注十九),大人偶尔还会叫他从深川的店来这儿跑腿。

对佐太郎而言,清次只是个孩子,所以即使清次刚刚那样没大没小,佐太郎也不至于动怒,但他还是会让清次知道谁才是老大。

清次今天一如往常般贫嘴。佐太郎打算快狠准地逮住他,于是从他脖子一扣,笑嘻嘻地打着他的头。

「哇呀,清次,你总算也学会了伶牙俐嘴啦!再这样练个十年,勉强可以加入大人行列啰!」

「开啥玩笑啊!十年?」

佐太郎知道清次这年纪正是最讨厌被人小看之时,所以总是故意拿年纪来取笑,而清次被他在阿红面前这么一说也生气了。

「你们两个别在店门口玩闹了!」

阿红一副受不了的模样,把清次更气得腮帮子鼓鼓。

但两人今天并没吵闹太久,因为店内不久就来了位客人,佐太郎一见那人便脸色一变。

「娘……」

芳华四十出头的饭田屋十女至今貌美依旧,她是招进了赘婿的大商舖千金。大家都说,饭田屋这大舖子里实际当家的,才不是招进来的赘婿,而是这位十女。十女一走到张嘴结舌的儿子身旁,便朝他头上挥手一拍。

「娘,您干嘛呀……」

「我不是叫你别来这家店了?佐太郎,你跟住吉屋的加乃小姐正在谈亲事呀!」

十女板着脸说,这种时候还送其他女子礼物,到底是成何体统!佐太郎一听,在门口坐下来大大叹了口气。

「所以我不是拜托您,赶快把那亲事给推了吗?」

「但我中意这亲事!」

「娘您喜欢的又不是对方家的女儿,您看中的只不过是对方的嫁妆,还有能跟住吉屋建立起来的关系而已。」

「那不都一样!」

十女大剌剌地说,对方可是和饭田屋门当户对的千金,万一将来有了个什么差错,对方无论在人脉或钱财上都帮得上忙,可是有头有脸的亲家首选呢。

「佐太郎,咱们做生意的最怕轻忽大意。你这孩子这么会花钱,但家产可不是永远都在,咱们舖子虽大,但将来会发生什么谁也没个准,万一来个大火把店舖房子都给烧个精光也不一定呀!」

为了以防万一,一定要做好准备。

佐太郎还定不住性子,本以为他这家伙很认真在做事呢,结果却擅自拿走了店中商品,真不知道这孩子将来撑不撑得起饭田屋。如果这将要继承家业的没出息孩子,能靠亲事把店舖撑下去,那娘可不会客气的。十女把话这么摊明了说,佐太郎一听,微微一笑。

「真不愧是娘,实在太厉害了。」

不过即使母亲精明成这样,也要对佐太郎的识人之明感到赞叹,

「呐,您看这位阿红小姐,不但丰姿秀丽、精明能干,而且还写得一手好字呢。此外,她还很得人缘哟。」

根本就是难得的好对象嘛,像阿红这样的佳丽值上万两,佐太郎如此说道。

「况且,不管对方再怎么有财势,万一跟咱们家同时遭遇了大火,那他们都自身难保了。这种看家业挑对象的方法,根本蠢极了!」

「但我觉得,钱财比你佐太郎的识人之明可靠多了。」

这对母子就这么站在小玉屋的店门口,剑拔弩张针锋相对,阿红跟清次都看呆了。从旁人的眼里看来,这对母子话一出口绝不认输的个性,根本如出一辙嘛。

「这两人气势还挺惊人的……」

清次俩有点被他们的气魄给震撼住了,眼睛骨溜溜地直看,而母子俩也继续争吵着,谁都不肯先认输,于是吵个没完。

一阵子后……十女大约是累了,憋住了嘴巴不说话,看来已经打算放弃,谁料到她却说出了惊人之语。

「哎,根本就跟你讲不通……好吧,佐太郎,你说你有识人之明是吧?」

「是啊!」

「好……那我可得看看我这儿子有多能干了。」

自己既然是店舖的老板娘,总得知道继承人的实力如何,如果……阿红真像佐太郎所说,是那么出色的女孩子,那就看在佐太郎的眼光分上,婉拒住吉屋的亲事,将来也会考虑让阿红进门。

「当真?」

「等等,怎么会变成是我要跟他成亲呢?」

佐太郎、清次跟阿红站在古道具店的店门口,全涨红了脸。十女站在三人面前,手指着佐太郎拿来的梳子说:

「你们看看,这梳子雕得多精巧呐,这算是很高价的梳子了,只不过,要把它拿来当成生意的本钱,却也还没到那个价。」

如果碰到地震或火灾,梳子是能带在身边逃难的物品,对女人而言,就算碰上灾事,也能带着梳子去逃难,是自己最后的财产。

如果真碰上那种大灾难,阿红有没有本事靠着这把梳子筹到足够的资金,让大商舖起死回生呢?

「我想靠这方法来试试阿红姑娘的机智能力。」

「啥?您说要把梳子换成庞大的资金?」

「若真有这本事,那我不要姑娘家中的财势,欢迎她进门来。」

十女说完后,眼睛骨碌碌地扫过了小玉屋的朴素店内笑着说:

「小玉屋虽然是家古道具店,但应该没法开高价来买下这梳子吧?所以,就能测出阿红姑娘的真正实力了。」

如果做不到,就别再跟佐太郎见面了,十女如此说。阿红听完后,想也没想就要脱口而出:既然这么麻烦,那我不接受挑战,不见佐太郎就是了。但……她还是把话吞了下来,因为佐太郎这会儿正以乞求的眼神望着她呢。

(这么说来,他的确说过,对现在来提的亲事不感兴趣……)

如果自己立刻拒绝,那佐太郎的亲事很可能因而成真,这么一来,佐太郎就太可怜了。可是自己的稍一迟疑,却惹祸上身。

「可别让我等太久哟,否则我可能会忘了自己现在说过的事情。」

事情结束前,绝不会让佐太郎随意取走钱财商品的。十女这么撂下话后,快步离开小玉屋,走时还扯着佐太郎的耳朵,将他一块儿带走。清次惊慌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不知何时,已演变成阿红得拿着梳子去变现了。

小玉屋久兵卫虽然不讨厌佐太郎那副轻佻的模样,但他傍晚回家听清次说了白天的骚动及阿红跟十女问的约定后,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不快的神色。

「阿红,你也要有点分寸。」

他很担心阿红会做出什么荒唐事,只好请正好在场的清次这阵子多来小玉屋照看着阿红。

「你搞清楚啊,人家饭田屋可是有钱的大商舖,跟咱们完全搭不上边。而且那店里可是十女在当家,你就算嫁得进去,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的。成亲的对象,还是挑个跟自己身分差不多的吧。」

「阿爹,我从没说过我要跟佐太郎在一起呀!」

「是吗?那为何要接受这次的挑战呢?而且还收下了那公子的礼物,那可是咱们这一带的小店男孩买不起的物品。你这么做,其他男孩子怎敢上门来追求呢?」

久兵卫缓缓吹了口烟,他吓唬阿红说,要是再这么不知好歹地作着美梦,就算将来能嫁进对方家,也只会受苦而已。与其如此,还不如拜托比她年幼的清次娶她回家好了。

「清次娶妻还得等上好几年呢,那时我都老了。」

阿红笑着安抚父亲,说自己不会乱来的。她家就这么一老一小,她心知父母对孩子的挂心永无止尽,但……

「有必要担心成那样吗?」

阿红小声地埋怨。对她而言对方可是在挑衅,既然她已经接下了战帖,就不能输给十女。

(更何况佐太郎烦恼成那样,我绝不能认输!)

看目前这情况是没法拜托阿爹了,剩下来的,只能依赖偶尔说要把佐太郎那种人给丢进隅田川的清次了。清次就算叨叨念念的,但绝不会拒绝阿红的请托。这回,他大概也会边发牢骚边帮忙吧。

(好吧,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隔天,阿红边跟清次一块儿看店,边凝望着那据说很贵的梳子。久兵卫趁清次来看店后,就出门去把该办的事情办一办。

还好来客不多,有许多时间寻思,但钱财一直这样不进门的话,根本不可能跟爹爹借钱嘛。看来,还是得想个法子把那梳子变成一大笔钱才行。

「呐,清次,如果把这梳子卖给出云屋,你会出多少钱呀?」

小玉屋虽然是古道具店,但订价是阿爹的工作,阿红从没试过。不过清次在深川的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出云屋里,跟叔叔学过怎么做生意,所以久兵卫也曾说过,只要清次在场,就算客人上门来卖货,也能放手让他谈价钱。

清次从帐房的阿红手中接过了这镶贝的精巧逸品,仔细打量。

「这东西要是在外头买,大概值个十两吧,不过如果要当成旧货卖……顶多只值半价啰。」

「五两?那可不够把烧毁的大店舖重整起来呀。」

「……我才没兴趣帮佐太郎跟阿姐成亲哟。」

清次显得很不愉快,阿红只得苦笑。

「呐,佐太郎从没认真提过要我当他的媳妇儿呢。」

佐太郎这个人对女人很温柔,不但百依百顺也不会表里不一,但就是有点花言巧语,大概是挺习惯跟女生打交道吧。可是阿红若当真用情,佐太郎一定一会儿就热劲全失了。

(话说回来,我对佐太郎是什么感觉呢……)

因为这场骚动,阿红第一次试着探究自己的内心世界。她觉得至今为止,不管是佐太郎对她的态度,或是自己的回应都太轻率了。而特意要逼他们表态的,其实是十女跟佐太郎正在谈的那门亲事。

阿红流转秋波地望向清次,而清次还来不及开口,店门口已经传来一阵细尖的嗓菩一:

「请问这儿是小玉屋吗?阿红姑娘在吗?」

说话的声音客客气气,但声势凌人,随着话声拨起暖帘走进店里来的女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薄红的大振袖和服上饰着朵朵莲花,发簪摇曳,源氏马车图样的腰带紧紧端系,尾端长长往下垂下。而姑娘的后头,还跟着陪同的丫鬟等在一旁。

「我是阿红,请问您是?」

这一脚正踩上门阶的来客,闻言后低睨着阿红,大言不惭地说:

「我就是要嫁进佐太郎家的人。」

这一句话已清楚说明了来者的身分,不用说,她就是佐太郎的亲事对象,也就是住吉屋的加乃。阿红觉得这个人挺伶牙利齿的,有些不知该怎么应付,结果,加乃竟抓住机会喋喋不休地射起了连珠炮:

「你啊,难道没听说过门当户对这句话吗?像你这种穷酸小店的女儿,如果嫁给佐太郎,就等于飞上枝头变凤凰啦!难怪你会巴着不放!」

加乃从一开始就激动异常,她根本不等阿红回话,就在店头前不停强调自己有多适合佐太郎。

「佐太郎将来要接掌大商舖呢,他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如果不是我这种大商舖的千金,怎么配得上他呢?」

「只有我才能让那潇洒的少东过得幸福。」

「我比你端丽多了!如果不够雍容华贵,怎么配当那个人的妻子、当饭田屋的少奶奶呢?那不是很丢脸吗?」

唠唠叨叨、絮絮不休。看来佐太郎在加乃的心中,似乎跟哪儿的名角偶像一样潇洒迷人,而且人品还很出色哩。

(吓死人了,看来这加乃小姐是当真迷上了佐太郎。)

阿红听得目瞪口呆。

「……佐太郎的确长得不差。」

但人品跟个性可就不能保证了,清次在阿红身后这么嘀咕。

但阿红她爹也说了,嫁进大商舖当人家媳妇,要面对的问题并非自己的夫婿。比起每天在店头忙碌的丈夫,长时间在里房里相处的婆婆才是问题。加乃如果嫁进饭田屋.想必服侍婆婆的时间会多于服侍丈夫吧。

那个十女啊……

(加乃心中对这事有没有个底呢?)

因为从小就被人捧在掌心中小心呵护,所以加乃似乎不大谙世俗常识,她外表虽然柔柔顺顺地,但就这样嫁进饭田屋,总觉得她将来会惹出什么事端。

(跟这种人成亲……佐太郎一定很犹豫吧。)

「加乃小姐,您乍看之下稳重得体,却对世俗常理不大熟稔,这点跟佐太郎倒满像的呢。」

不如变成一对臭气相投的夫妻好了,清次小声地这么嘟哝,阿红一听不禁窃笑。

这么一来,原本絮絮不休的加乃突然间不说话了。阿红抬起头来,发现加乃正一脸凶狠瞪着自己。

「呵,还有闲情笑得出来呀?看来,你有自信赢下饭田屋老板娘的挑战啰?」

加乃的声音变得不太自然,看来她八成想打听梳子的事吧,她今天之所以来小玉屋,恐怕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惹她不开心。

就算被她这么恶狠狠地瞪着,阿红还是心平气和。她对于自己竟然能够这么沉着,也感到很讶异。

(我该不会根本不在乎佐太郎的亲事对象跑来找碴吧……)

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怎么想,阿红觉得很困惑。加乃一见阿红那副模样后忽然笑出声来,似乎挺得意的。

她唤来身旁的丫鬟,解开了丫鬟捧着的小布囊,取出一只小巧的木箱来。打开木箱之后,里头是个香炉。

「很美吧?佐太郎现在很热中陶瓷呢。」

「对了,这么说来,他之所以会来小玉屋,也是为了找香炉呢。」

「这香炉可不是你们店卖得起的,这贵得很呢。」

这是京城名家似紫云的大作,阿红听加乃说上头图样的色彩正是要点,因此便留神细看。那描绘在香炉侧边的摇曳草花,赤紫中带着深红,因此取名为「苏芳」。说来,佐太郎喜欢俳句,而他的俳号似乎就叫「苏芳」。

「居然让我遇见这个颜色跟佐太郎有因缘的香炉呢,我跟佐太郎果然有缘。」

加乃说这香炉身价昂贵,可不是阿红出得起的,虽然试着问她价钱,但加乃就是不说。清次说自己也想知道,于是加乃伸出了双手,比个数字。

「还特别打了折哟,八十两!」

「加乃小姐还真有钱呢.」

加乃一听便开心地笑了,阿红也渐渐看穿她的算盘。

身为婚事对象的加乃,正打算把高达八十两的珍品送给饭田屋,如此一来,十女一定会把加乃跟阿红互相比较。看来,阿红至少得把梳子换成八十两以上的金子才成了。

加乃这招送香炉的妙计,不但讨佐太郎的欢心,也能刁难阿红的筹款难题。

「我不会输给阿红小姐的。」

加乃一脸不悦地将香炉妥切收好,嘱咐阿红:

「你赶快离饭田屋远一点,也别再跟佐太郎见面了。」

这么撂下狠话后,加乃大概是觉得称心如意了,便跟清次微微一笑,离开了小玉屋。

可惜的是,如果禁止别人去做什么事,别人就会更想挑战,这就是人性。阿红转头对清次果决地说:

「被讲成那样,我怎么能不加油呢,清次你得帮我哟。」

虽然卯足了劲来,但阿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在乎呢?她到底是不喜欢加乃那一副炫耀嚣张,展现财力的嘴脸,还是看不惯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多喜欢佐太郎,却还对着清次巧笑倩兮,想要施展女人魅力?

「阿姐的个性真的很拗呐。」

清次无力地在一旁冷冷说道。

「嗳,清次,你想到什么好法子了没?能不能把梳子变金子呀?」

隔天的正午过后,阿红还没想到什么好法子,正在店内一筹莫展对着梳子干瞪眼。而清次则站在怠怱工作的阿红身旁,又是整理货架,又是打算盘的,忙得东倒西歪。

「阿姐,你就算撑到见棺材的那天,木头做的东西也不可能会变成黄金的。」

「那……出租呢?你家在深川开出租店嘛,怎么样?」

「十文、二十文的赚?你要靠这梳子赚到八十两,要赚多久呀?」

而且在出租的途中,一定会把梳子的齿目给弄坏的。阿红一听清次这么说,哭丧着脸拜托:

「嗳,你想想办法吧,从小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不是都会帮我吗?我们一起去摘柿子时,你也一个人担下了责任呀,」

「你还记得那件事啊?那时我也跟你说危险,别做了。但你却硬要做,根本就不听我劝……」

话是这么说,但清次被仗着年长愈来愈常训自己的阿红这么一拜托,也不禁心软起来,最后说了句「真拿你没辙呐」便想出个赚钱的法子来。

「既不能卖也不能租,那只好拿它来交换更有价值的东西了。」

「换?会有人拿更值钱的东西跟我们换?怎么可能?」

阿红半信半疑,但清次一问她到底要不要换,她马上点头。

「不试试看也不行,但要拿去哪儿、跟谁换呢?」

这么一问后,清次像恶作剧的小孩般调皮地笑了笑,要阿红看着店,自己一个人走出店外到了街上。不一会儿,他便回头来小玉屋。

「首先,梳子变成了这个。」

清次在阿红面前摊开了手心,从掌心中出现一个蜷缩着身子的狐狸坠饰,雕得万分细巧,让人觉得好像立刻就要伸展四肢动起来了。

「对街开豆腐店的三吉大爷,前不久不是才刚过世吗?这就是他的收藏之一。」

清次因为偶尔会来小玉屋,所以也听说了附近的三吉大爷喜欢收藏坠饰的事。这些收藏现在都留给了老板娘,但坠饰是男人用的东西,其实老板娘把它处分掉也无所谓,却没那么简单。

「他们家的亲戚很多嘴呢,如果被人知道她丈夫刚走,她就把遗物给卖了,肯定会生出什么是非来。」

但老板娘并非无情,只是她丈夫的遗物满坑满谷,如果暗中拿一个去换成漂亮的梳子,不也是挺好的吗?所以老板娘一听这建议,便不在意些微差价点头成交了。

「那这坠饰的价钱不错吗?」

「这东西我会花八两银子买,然后再转卖给喜好坠饰的人,也许能卖到十五两。」

「哇,能多个三两就很不错了!那我们就这么交换下去吧。」

于是,清次跟阿红就轮流到处寻找交换的目标。这种事,若没有鉴赏能力是行不通的,所以阿红很庆幸自己有清次这个在古道具店兼出租店训练过的人帮忙。

「我觉得不太对耶,我这样好像在帮佐太郎一样……」

清次虽然这么抱怨,但还是听阿红的话到处去交换。他从年幼时过继给叔父之后,就一直对阿红很好。

这天,久兵卫在家里看店,于是两人乘机出门寻找目标,一边在大街上闲晃。那时阿红笑道:

「清次你这个人该怎么说呢……就好像是『永远吃不完的馒头』或『永远不起火的房子』一样呢。」

清次被这么形容后只是微微侧头表示:

「……怎么听起来像什么怪人似的。」

拜这怪人所赐,先前的坠饰又换成了短刀,短刀换成了茶碗,阿红觉得这么换来换去挺好玩的,心底也重新正视起自家的买卖。

「原来,不只是把旧货便宜脱手就好了呢。」

「阿姐,你将来要接掌小玉屋,也差不多该跟伯父学学眼力了,不然以后你只好依靠丈夫了。」

「真的呢。」

女人不见得就不擅长生意,人家十女不也堂堂撑起了那饭田屋吗?

「当老板娘的个性要强悍,可说是不让须眉,所以周遭的人也就得辛苦些。」

可该坚持的还是不能退让,从这点看来,十女有她可敬之处。

此时,清次的目光忽然停在街上的某家陶舖上,阿红以为他瞧见了什么能挖宝的宝贝,也跟着瞧向那店。

「啊……」

映入眼中的,是摆在架上的一些优雅作品,其中有两个侧边绘有草花的香炉特别显眼。

「……跟加乃小姐那香炉很像呢,草叶也是苏芳色的。」

店内伙计发现两人直望着香炉,便很快地出来招呼,跟两人说明起香炉的来历。

「这香炉可是京都名家似紫云先生的大作呢,他近来很少做香炉,以这价钱,实在是太划算了!」

伙计将香炉从架上拿下来让两人欣赏。这两个香炉的胎体稍微不同,据说是同时烧制的作品。

「因为似紫云先生很喜欢苏芳色,所以还把自己的名号给取成了似紫云。」

阿红心想,该不会因为这个人是从京城来的,所以讲话比较迂回,不然自己怎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呢?

「既然喜欢苏芳,怎么会叫做似紫云呢?」

「因为似紫也跟苏芳一样,都是用苏芳这材料做成的呀。」

「咦,都是用苏芳?但两种颜色相差甚远。」

「染色时,如果把苏芳煮成的汁液加进硷水,就会变成苏芳色。如果加入明矾,就会成了似紫色。」

在相同的东西里,如果加进不同的成分竟然会出现不同的色泽,这实在太有趣了。伙计说,名家大概是因为着迷这种色泽变化的奥妙,所以才舍弃了喜欢的苏芳色,而取似紫为名吧。清次站在说明的伙计旁直愣愣地瞧着香炉,脸上写满了渴望,这实在是个好作品呐。

可惜不管怎么看,这香炉都所费不赀,清次眼前浮现买得起这类物品的加乃。伙计在旁补充说,似紫云的作品并不多。

「加乃小姐该不会是在这家店里买下香炉吧?」

清次点点头,他也正在想同样的事。

「这系列香炉,前些天是不是摆了三个?」

阿红试着这么探问,结果伙计回道:前些天有位年轻的姑娘来买走了其中之一。

(果然!)

所以,眼前这香炉大概也要八十两银左右,两人根本买不起嘛。就算当下正拼死拼活揽着银两,也还是无缘。两人只好果断地走出了店外,阿红不禁苦笑:

「十女想要的,就是随便出得起钱来买那种东西的财力呀。」

而阿红的确没有那种本事。

「如果有钱就能让店舖永保安泰,有钱人不是应该永远富贵才对吗?」

清次不以为然的说,就算是大商舖也有落魄的一天,不是很多人都关门大吉了吗?所以有钱也未必能永远幸福无虑。

「咦,所以清次的意思是说,你追求的幸福并非财富啰?」

阿红这么揶揄着清次,清次立刻满脸通红地闭嘴,将目光从阿红身上移开。这么一来,阿红也没法再说笑下去……两人沉默不语地拉开了点间距,继续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前进。

嗳,我在日本桥的所见所闻就到这儿中断了,之后我便被卖到别处去了。

啥?不行?您想知道事情的后续?这……这说起来的确有点有头没尾,但我也没办法呀……

哎哟!吓了我一大跳,野铁哥怎么忽然张开它的蝙蝠翅膀,飞了起来啦?打算上哪儿去?哦,觉得事情这样不上不下的很受不了,所以打算使出秘密手段?原来,阿红她祖母留给她的护身符,这阵子应该可以加入咱们的族群了,所以打算去迎接它呀?

原来如此,是啊,如果它一直跟在阿红身边,应该什么都晓得吧,这主意还真不错!哎呀,这么快,已经又回来啦。

护身符大爷名乃「青海波」?嗳,阁下看来有点倦困呢,可是在下也很想听听阿红跟佐太郎的后续发展,可否劳您一述?

是啊、是啊,真是如此呢,青海波大爷。对一直没人聊天的付丧神来说,能这样子讲话真是太痛快了。

那么,就请您慢慢为我们游说后续的故事吧。

就在阿红忙着换物的某一天,小玉屋惨遭火神吞噬。

那是个无风的日子,从某间长屋窜起的火焰延烧范围还不及半个胡同呢,但小玉屋却遭火波及。

久兵卫负了火伤,在避难的寺院里卧病不起。江户虽然时常会发生火灾,但对遭遇祝融而避难他处的人而言,这实在是厄运当头,没办法平心静气。阿红家的店舖被烧毁了,爹亲也身负重伤,她在一群逃难到寺里的人群中久久茫然失神。

(怎么办呢……阿爹伤成了这样,我要变成孤儿了……)

阿红不知不觉在寺内的人群中寻找佐太郎跟清次的身影,但毫无所获。佐太郎已经被十女禁止跟阿红碰面,而清次在深川里恐怕还没听说火灾发生的事呢,等他来店头一看,恐怕会大吃一惊吧。

(怎么办……)

没想到,隔天清次竟然出现了,他在火灾现场四处跟人探询两人的去向,总算找到他们避难的寺里来。

「阿姐!你没事吧?」

清次松了口气,但他一看到被安置在佛堂寂静一角歇息着的久兵卫,脸上神色一峻。其实,清兵卫的火伤并不严重,但不知是吹进了什么邪风,情况变得很不妙。

「我阿爹在深川很担心呢,他说要是小玉屋烧毁了,你们要不要先来出云屋避避?」

店舖已经烧个精光,小玉屋的商品全都付之一炬,阿红身上所剩的银两全花在照顾久兵卫的伤势上,眼前,是不可能重建小玉屋了。

「叔父的好意我们很感激,但……」

眼前不宜搬动久兵卫,而且……

「而且就这样把店抛下,正在生病的阿爹一定更失志了。」

那是久兵卫从父母手中接下的舖子。清次听了点点头。

隔天起,清次便天天拿些药品类的到寺院来,可是久兵卫的情况愈来愈差。这天,清次将正在看顾久兵卫的阿红拉到佛堂外的走廊上。

「不管你在干嘛,都先停一停吧。」

清次说完,递给了阿红一样用绢布包裹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

打开绢布之后,里头出现一个色泽圆润的湖碧色玉簪,就宛如青色天空中渲染了层珍珠光白似的。

「这……」

「这是用那梳子换来的呀。先前为了换成更好的货,你不是先把茶碗寄放在我那儿吗?」

梳子被换成了坠饰、短刀,然后又变成了茶碗,接着清次又将它换成了屏风、金唐革小包、挂轴,最后才换成了玉簪。

「原来如此,那东西安然无事呢。」

原本就是人家寄放在这儿的东西,没碰上灾难实在是太庆幸了。阿红不禁大大地舒了口气。

「这青玉据说是从长崎送过来的,是从比大唐还远的地方取得的呢。」

清次压低着声音说:

「如果把这玉簪卖掉,就算对方再怎么狠狠杀价,少说也能卖个八十两,这么一来,小玉屋就有救了。」

阿红听了这句话后忍不住肩头嗦嗦地打颤,那玉簪是从饭田屋寄放的梳子变成的,但十女打一开始,似乎就不觉得阿红能从梳子变出一堆财贯来,

「只要阿姐今后别再见佐太郎,我想,饭田屋也不会坚持要回梳子的。」

只要跟对方赔罪说试着拿梳子去生财,结果却空手而返就好了。也就是说,不把青玉交给他们也没关系。

之后再找个机会把青玉给卖了,对外宣称是亲戚出云屋帮忙小玉屋重建就行。

「我家是真的想帮忙,但出云屋这会儿也没那么多钱可以出借。」

如果……如果真想尽早重建小玉屋,让久兵卫开心,就只能靠玉簪了。清次如此说道:

「这次我们换货的过程会这么顺利,都是因为有那把上等的梳子当资本,也算是运气好。」

但现在已经没空再做同样的事了,而且也不见得能一路顺利,依照久兵卫眼前的情况,事情得趁早决定。

阿红听后不禁窃笑出声。

「你讲话的样子很像恶棍耶,这么做的话不会下地狱啊?」

「卖青玉的事让我来做,下地狱的人也是我。」

阿红听后凝望着清次许久,直把他望进眼底。

「更何况,十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阿姐进他们家的门吧。」

这次的挑战,只不过是阻挡阿红嫁过去的借口罢了,而佐太郎之所以还没来寺里探望,听说是因为他的香炉出了点纷争。清次补充道—大家正这么谣传着。

「香炉?」

「所以,如果阿姐想把这东西拿去做你想做的事,其实也没关系。」

阿红抿嘴注视着青玉,那美好的青玉匀净莹透,没有一丝阴瑕,看来完全不视迷惘为何物。

(我想做的事?)

究竟是什么呢?我的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为何连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想法?阿红恍神地握紧了双手。

「我……」

此时,寺内的人大声呼喊着两人。

久兵卫忽然病体告急了。

就这样,病况持续恶化,久兵卫离尘去了另一个世界。由于正在避难中,也没办法好好筹备丧礼,就在避难的寺里举行了丧事。

而佐太郎依旧没有现身。

好不容易出殡结束了,就在答谢各方亲友帮忙告一段落的隔天,佐太郎忽然来到寺里。

「阿红姑娘,请你节哀顺变,没来参加守灵真对不住你。」

佐太郎为迟来一事向阿红及亲友告罪,之后他拿起了线香,对着牌位深深低头。许久不见,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很疲累。

「佐太郎,听说你碰到了些麻烦,还好吧?」

佐太郎明明是来慰问的,反过来却被阿红担心,不禁露出了苦笑。

「哎呀,你听见了什么?」

佐太郎似乎也很想一吐心中郁闷,立刻在寺内一角跟阿红全盘托出。

「其实,先前那住吉屋的加乃小姐送了个名为苏芳的香炉给我。」

佐太郎知道那香炉身价不凡,于是说好意心领了。但加乃无论如何一定要佐太郎收下,她把香炉放着后人就走了,之后竟然就常常跑来饭田屋,而双亲也跟加乃站在同一阵线,搞得佐太郎很苦恼。

「久兵卫大爷的守灵夜那天,加乃小姐又上门来,我娘竟带她到我房里去,害我走不开。」

之后便出了事,自己更出不了门了。

「她寄放在我那儿的苏芳居然失踪了。」

「……失踪?从饭田屋里失踪?」

虽然听说香炉没了,但清次跟阿红都不晓得原来发生了这种诡异的事。佐太郎说,那香炉原本应该放在房里的木箱中,但一打开木箱之后,里头竟然空无一物!连一片瓷片也没,苏芳就这么从世上消失了。

「老实说,现在大家都怀疑是不是我把苏芳偷偷卖了。」

阿红家遭祝融之灾,目前正在烦忧的当头呢,佐太郎一定很想为她略尽棉薄之力吧。但因为先前的梳子一事,十女怕佐太郎拿钱帮忙阿红,而无法得知阿红真正的实力,所以已经把佐太郎的盘缠都扣了下来,佐太郎这会儿连一丁点钱也没有。

「大家都说我是为了帮自己心仪的女人,而把相亲对象的礼物给卖了。」

佐太郎苦笑着说,这真是太离谱了。而因为发生了这种事,亲事也面临破局的局面,毕竟这攸关到饭田屋跟住吉屋的面子问题。

谁料到十女面临这大难题,居然为了尽早解决香炉的风波而更大力推动佐太郎的亲事,佐太郎于是愈来愈困窘了。

清次听完后,二话不说发难:

「你们饭田屋老板娘之前不是跟我们阿姐说,只要阿姐能把梳子换成许多钱,就会考虑让她进门吗?」

「我娘只要碰到不合意的事,常常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呢。」

佐太郎对于清次的发难,叹口气这么回道。

「所以你们要毁约啰?那放在我们这儿的梳子要怎么办?」

「就请阿红姑娘收下来吧,没关系的。不守约定的人是我娘,如果她追究起来,我会劝阻她。」

佐太郎果断地承诺,但一提起他自己的事就连声哀嚎:「烦死了、烦死了!」事情都已经演变到了这地步,佐太郎却似乎不打算照他爹娘安排的去做。阿红首次看到了佐太郎的另一面,不觉扬起了眉。

(我原以为,要是他爹娘硬逼,他一定过不了多久就把新娘子娶回家了呢……)

周遭对于佐太郎这男人的评价都是和蔼风趣,但论起做事能力……大家说,想跟饭田屋买东西的话,就别趁店主夫妇或佐太郎他弟当家时去,一定要趁佐太郎在看店的时候。佐太郎对这些话也心知肚明。大家似乎都觉得他就是个随便、好讲话,而且容易服从强者的人。

但是!现在发生了这种事,他却不像大伙说的那样,反而对人家硬逼的事迟不点头。阿红问佐太郎:

「饭田屋老板娘先前说过,她觉得住吉屋跟你们门当户对,很适合你这种大店舖的继承人,是她很中意的亲事呢。为什么你就是不喜欢加乃呢?」

「因为我心中只有你呀。」

「咦,那我现在拒绝你好了。」

「哎呀,怎么这么冷酷啊?」

佐太郎苦笑,但顷刻间就说出了实话。他说,就算没有喜欢上阿红,他也不会跟加乃成亲。

「其实我也不是讨厌她。」

佐太郎开始讲起用苏芳染色的事,他大概也是从加乃那儿听说了买香炉时陶舖告知之事,现在不过拿来一用。

「我听说,苏芳这种染料中如果加进硷水,就会变成苏芳色,但要是加进了明矾,就会变成似紫。虽然苏芳的颜色素淡,但我就喜欢它原来的色泽。」

可是……

「如果跟加乃成亲,为了不跟住吉屋发生冲突,我一定得压抑自己的个性。这么一来,就好像是加了明矾的苏芳,我也会变成似紫的,我是真的这么觉得。」

并不是说哪个颜色比较好,而是佐太郎不想变成似紫而已,就是这么单纯。

而这件事攸关自己的生存方式,这点,佐太郎无论如何都不想退让。

佐太郎凝望着阿红的眼睛,静静地说:

「香炉一直都找不着,如果我硬拒绝这门亲事,肯定会为饭田屋惹来麻烦。这一切其实都因我而起,所以我不采取行动不行。」

因此,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要离开饭田屋……不,是离开江户。」

反正店内还有两个弟弟能帮忙。阿红跟清次听他这么一说,两人都惊得无法言语。

出云屋的众付丧神听了新来的护身符这么一说后,立刻沸沸扬扬。

「天呐,原来苏芳这香炉背后,居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呀?」

五位喜不自禁地说,而野铁、月夜见与唐草也开始叽哩呱啦了起来。

「加乃那家伙以为她送上了香炉,一定能帮自己的亲事推上一把,谁想到,居然把自己的亲事对象给推得无影无踪呐。」

野铁附和五位的发言。

「嗳,月夜见,没想到佐太郎这男人比想像中还有骨气呀。」

「现在不知道人在哪儿、做些什么呢,该不会是真的离开江户了吧?」

「一定是呀,不然早被阿红他们找到了。」

「也对哦。」

众付丧神正开心地八卦个不停之际,忽然有人插嘴,是新来的青海波。

「那个……我话还没说完呢,怎么办,要我继续讲下去吗?」

继续讲下去的话……

「继续讲下去的话,各位就会知道阿红是怎么看佐太郎……不,是她从前是如何看佐太郎的。」

房内一时间众口俱寂,大家都愣望着青海波,有个付丧神立刻发难。

「既然如此,还不快说!」

青海波吓得立刻娓娓道来。

「佐太郎要……离开饭田屋?」

阿红跟清次呆若木鸡,佐太郎则对他们一笑。

「我爹娘老说我懒,但我其实不讨厌做生意呢。我想去聚集了各地珍品的长崎,或是有许多大商人的京城一带见识。」

如果可以,也希望能赤手空拳打遍天下,开间自己的舖子。眼前这么说话的佐太郎,一点也不轻浮。

「那是我的梦想。」

「开间自己的舖子……真有那么容易吗?」

阿红跟清次都切身体会过从无到有开创生意是多么艰辛的一件事情,他们光听佐太郎这么说,就已经坐立不安了。此时,佐太郎偷偷窥探清次的神情,自信地撇嘴一笑:

「像清次这种毛头小子是绝对办不到的。」

佐太郎正在兴头上呢。

「我没脸叫阿红你跟我一起走,再怎么说我现在都没钱,你跟着我只有受苦。」

可是……

「能不能等我回来呢?我一定会尽早归来!」

佐太郎首次清清楚楚传达出了自己的心意,阿红今年已芳华十八,佐太郎清楚,或许会让她再等上好几年,但无论如何自己只想清楚地说明心意。语毕,佐太郎不好意思地笑了。

清次慌张地看着两人。

「……佐太郎,你别乱来呀!」

阿红心想,佐太郎现在虽然异常坚定,但他毕竟是大商舖的少东,从小一路被呵护长大。

佐太郎想必不曾为了五文钱、十文钱而苦恼吧,他将来是要继承饭田屋的,身边肯定有不少人自动过来奉承巴结。一旦孑然一身时,那些顺遂的日子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阿红愁恼地哑着声音说:

「当我们遇到火灾逃难时,大家都为了各自的家庭忙得分身乏术。一直到……一直到隔天清次来找我之前,都只有我跟爹两个人。身旁若没人照看,真的会慌得没个底。」

阿红不希望佐太郎也尝到那种滋味,不,或许应该说,正因为她曾尝过那样的孤寂落魄,所以不想看见别人也受一样的苦。

阿红忽然站起身来,走向放置在佛堂一角那寥寥无几的家当,从中取出个小木盒。她回到佐太郎的眼前,将木箱递出。

「这木箱里是什么呀,阿红?」

「你拿着这东西回去饭田屋吧。」

佐太郎扬起了半边眉毛,他将放在膝上的小木箱打开,里头居然是个小香炉。

「咦,这不是苏芳吗?」

饭田屋丢掉的香炉怎么会在阿红的手中呢?佐太郎茫然不解地直望着阿红。此时,清次插嘴:

「这不是苏芳呀,佐太郎,这是那位名家同一时间所烧制的三个香炉之一,名为『三曜』。」

据说名字取自冬夜星辰里罗列的三颗明星,虽然神似苏芳,但膝上的香炉的确画着三颗闪耀的星辰。

「吓了我一大跳呢,真的很绅似。不过,像登窑(注二十)那样的窑场,据说一次就烧上百个胚胎,所以香炉大概也一次就做了好几个吧。」

但……佐太郎偏头望着清次。

「这东西的价值非凡,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这……这是拿饭田屋放在我们这儿的梳子变来的。」

佐太郎一听清次说他们是如何不停以物易物,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某天,我们忽然看见跟苏芳很像的香炉。」

梳子不停地变换姿态,先变成了坠饰、短刀、茶碗等,后来又变成了价值不斐的青玉,最后再靠着将青玉变卖得来的八十五两银,买下了这香炉。

「阿红果然有生财本事呢,」

佐太郎开心地笑了。

「但是,我现在就算把这香炉拿回去,我娘也不会记得她自己订下来的约定。我看,这香炉还是留给阿红姑娘处理吧。」

佐太郎将香炉递还阿红,但阿红跟加乃一样都坚决不收。

「你拿这去住吉屋代替苏芳吧,三曜跟苏芳出自同一名家,住吉屋应该会收下的。」

这么一来,十女就不必急着跟住吉屋结亲,而佐太郎也不用离开饭田屋了。

佐太郎将头一撇。

「阿红姑娘你赚来的银子,我要是就这样花掉,肯定会被我娘骂死的。」

「何必实话实说呢?你就说我拿梳子去生财,却赔了个精光,不就好了吗?」

「但这样我娘怎么会承认你呢?」

佐太郎愈说愈嘶哑,而阿红也坚称自己无所谓。

「只要能让事情结束,这么做也……」

阿红话才说到一半,就住口不说了,佐太郎大大叹了口气:

「难道,这就是阿红姑娘你的回答……」

佐太郎狠狠闭紧了双眼,他将香炉抱向眼帘,

就在这时!

佐太郎将手中的香炉一滑,落了下来。就近在眼前,但阿红跟清次都来不及出手。

「碰!」的一声,短短一个清脆声响。

那坚薄的瓷胎,就如此伴随着短暂的声响,掉落成地上的片片碎屑。

「佐太郎!你……」

佐太郎缓缓从惊讶的两人面前站起。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离开江户。」

将香炉留下只会替自己预留后路,松动自己的信念。

「所以我将它砸了。」

虽然这一砸也砸毁了阿红的成果,但阿红眼前并无意嫁进饭田屋来,所以……也无所谓吧。佐太郎说完后寂寞地笑了笑,向两人深深低下头来。

「我一定会成功回来的,所以就不言别离了。」

佐太郎转头步出庭院,但没走几步便又站在寺内的空地上,回头对着寺内喊道:

「阿红,我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好男人,到时你一定会爱上我的,所以千万别出嫁呀!」

「少说废话了!」

清次怒狠狠地吼道,瞪视着佐太郎。

「佐太郎你当真不知苏芳在哪吗?我觉得,就算你故意把苏芳给藏起来,以引发事端,我也不会惊讶的。」

「咦?」

阿红对清次的说法很吃惊。

「他想阻止跟加乃小姐的亲事呀,只要苏芳不见了,那亲事不就可能暂停了吗?」

谁知道,自己的诡计居然没得逞,所以只好逃往京城,身边搞不好还带着香炉呢!

「我应该没想太多吧?」

「这……」

阿红愈来愈疑惑了,到底什么才是真相呢?她的脸发烫。

「算了算了,反正大家都会乱猜吧。」

佐太郎并没正面回应清次的疑问,他头也不回离开了寺院。

「怎么办?佐太郎真……真要丢下那么大的店舖,离家出走了。」

阿红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清次斩钉截铁地说:

「阿姐,你能做的都做了,不是吗?」

阿红今天就要离开寺院,去投靠深川的出云屋,在日本桥这儿并没有值得她留下来的人。

「可是……哎呀,怎么办呢……」

阿红身旁有清次陪伴,此外还有出云屋的叔父,但佐太郎今后就将孑然一身了。

(难道是因为我一直心猿意马,所以才演变成这样吗?)

清次在阿红面前扁着一张嘴。看来,他不喜欢阿红这么担心佐太郎,阿红心里也清楚。

但就算如此!

阿红凝望着已空无一人的寺院境内,茫然久立其间。

「啥呀,佐太郎居然自己把香炉给摔了!」

真是想都想不到!

「嗳,五位你觉得佐太郎真的离开寺院了……不,是离开江户了吗?」

「这么一来,阿红当然没法忘记苏芳这名字呀。」

「月夜见,清次应该也不会随便就放手吧。」

付丧神全兴高采烈地热心讨论着,大伙儿的声音中带点那么愉悦的气氛,但此时,新来的黄君木愣愣地说了句:

「在下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佐太郎是否已经回到江户的日本桥来了呢?」

这么一说后,付丧神全住了口,但不一会儿大伙儿立刻又压低声音,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

「是啊,既然当初是那么说的,佐太郎应该会回来才对。」

「这么一来,阿红该怎么做呢?」

「佐太郎该不会已经功成名就了吧?还是变得失魂落魄,回来哭求爹娘呢?」

「阿红也还没嫁人呢,佐太郎要是见了她会怎么做呢?清次又会怎么想呢?」

这三人究竟会如何演变呢?

声浪愈来愈高、愈来愈激昂,久久讨论不休。大家似乎都已经预见了相逢的那一刻,那就算逃跑、就算想忘,就算假装没发生过重新再来,也终究会到来的一刻。

「哎呀,糟糕啰!哎呀呀,这接下来……可有好戏看啰!」

思绪这东西千缠百绕永不罢休,也许直到入土为安的那一刻为止:水远都不会消失……这就是思绪。付丧神里有个妖怪以过来人的口吻如此说道。现在的出云屋店内,有些等着看好戏,有些为他们挂心,闹闹哄哄的。

正当付丧神聊得兴高采烈时,店后忽然传来了声响,付丧神一反常态紧闭嘴巴,想来,它们是不想让这对姐弟听见自己的谈话吧。

「咦,今天都还没做生意呢,居然安安静静的呀?」

边说边走到清晨的店头来的人正是清次,阿红也紧接着进了帐房,说声「早」后,便从钱箱中取出碎银。

叫卖郎来来往往地从清晨的店门前经过,阿红叫住了纳豆小贩,买了些纳豆当早饭配菜。

今日风儿大,对头的蓝色暖帘被吹得唰唰作响,小贩肩头披着个布巾,正抱怨尘埃扰他做生意呢。

此刻无风无浪,是个什么事都还没发生的清晨。清次喜欢在汤里加点纳豆,所以阿红正为他挑选着合适的碎豆子。诱人的清香从蒸煮的饭锅中传出,阿红快步回到了店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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