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嗳,咱是第一次在这店里见到你吧?哦,你是坠饰猫神殿呀?你好你好。
咱是月夜见,画如其名的高级挂轴哟!要找到像咱这样精美的月娘图画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正所谓「月夜见兮月入眼帘,忆怀万夜兮白雪佳人伴身旁」呀!
所以,大家都对咱千珍万重的,小心翼翼收藏了百年,所以咱就得魂得魄晋升成付丧神啦,也就是跟猫神殿你一样嘛!嗳,说起来,江户这种将军脚下之地,随便找都碰得到一大把付丧神呐。
喏,像你们这店里不也有挺多好东西吗?虽然都还是些新鲜货,不到付丧神的年纪,不过像咱旁边这香炉也挺不赖的嘛,再过个九十年,这家伙就开得了口啦!咦,你说这是从大阪来的?
哦,原来猫神殿是大阪出身呀?那咱们能在这大老远的品川相遇,也还真是有缘呢。啥?你说至今为止很少跟付丧神说过话?咦,怎么会这样呢?京城一带不是也有付丧神吗?
哦,因为大家就算碰到了同伙,也不互相攀谈呀?哎呀,这咱知道、咱知道,因为咱们得考虑场所说话嘛,万一被人撞见了我们这样子聊天可不得了,肯定会被当成妖怪拿去烧毁吧。
所以,你说你刚刚听见咱开口说话时吃了一惊?哎呀,这可真不好意思了。咱平常就这样说话惯了,所以就随口说了起来。
啥?你问咱平常就这样说话吗?是啊,咱今天是因为刚好外借来这店里,不然,在咱平常待的那店里头,大家都这样说话呢。
哪儿的店?哦,那是位于江户深川,名为出云屋的古道具店兼出租店啦。那儿的店主姐弟对付丧神这样聊天都已经听习惯了,根本不会大惊小怪呢,所以在那店里跟同伙说话呀,啥问题也没有。只要客人上门来时安静一会儿,之后店内只剩下出云屋那两姐弟后,就能畅所欲言了。正因如此,好多付丧神都聚到了那家店呢。
嗄,你对出租店这个词儿不太懂?哦,出租店就是出租物品、赚取几个银两的生意,所以付丧神常被借出门去换租金,像我今天也是这样出门来工作呢。
是真的挺危险,不过,出云屋那名唤清次的店主并不会把付丧神借到什么危险的地方去,而且出门还能听见很多趣闻呢,等回出云屋后,就能把听来的趣事跟大伙儿分享,其实挺好玩的。
咦,你想说啥?你说出云屋似乎很有趣,你猫神殿也想加入?哎呀哎呀,那大家当然是欢迎啰!你这猫神殿的名字想来就是神明的使者,一定会给咱们带来好运的。
嗯,怎么了?你说你希望出云屋清次把你买回去,但不知道该怎么做?哦,这包在咱身上,咱们付丧神虽然不跟人类说话,不能直接叫清次去买这买那的,其实还是有别的妙法。
其实,咱们出门时要是发现借主家的店舖或仓库里有付丧神同伙在,一回店里后,就会故意提起这事。这么一来,在店内或帐房若无其事偷听我们说话的清次,通常会出门去看看那伙伴。
因为,会成为付丧神的大多是些让人长期爱护的上等货色嘛,清次这小伙子挺识货的,他绝不会看漏好东西。所以,一看到猫神殿你啊,他肯定会想把你给买回去,这错不了。
只不过……该说这情形是偶尔发生,或是一直都如此?出云屋啊,常没钱买好货呢。这都是清次的错啦,一个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店主居然会没钱买货,这怎么成?不成、不成呀!
所以,咱们这些善良的付丧神出门时,如果看到什么好货,就算对方不是付丧神,回去后也会故意说出来,这样他就能去买进卖出,存下钱来,等到需要买付丧神时就能出手了。这真是……咱们付丧神还真是思虑缜密,宅心仁厚呀!
啥?你说出云屋既然也是古道具店,那店主清次会不会把咱们付丧神给卖了?哦,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想卖的话,倒也卖得成喔。
只不过,清次还不曾卖过任何一个付丧神呢,说起来,大家都已经在那店里安定下来,他应该也不忍心吧。而且要是卖到什么奇怪的地方,被乱七八糟对待可就糟了,万一被人小心翼翼收藏在仓库里,那还有什么事比剩下自己一个妖怪更无聊呢?所以,咱们都宁愿待在出云屋里,而清次应该也很清楚。
咦,猫神殿,你说啥?
古道具店不把上等的佳货——也就是付丧神给卖掉的话,没钱也是理所当然的嘛?哈哈哈,这倒也是实话呢。反正呀,现在的出云屋就只是一家小店舖,实在跟有钱沾不上边。
那店里的姐姐阿红大概是因为感激她叔父让她来投靠,所以似乎挺希望清次的生意能更发达。不过,那间古道具店兼出租店小成这副德性,是要怎么出人头地嘛?
啥?嗄?你说你不想看到那么好的一家店关门大吉?
嗯……你这么说,害咱也开始担心了起来,那店主清次实在是个毛头二愣子呢,他的监货能力虽然不差,但其他方面就不够精明了。做生意是要跟人打交道嘛,不能只会看货呀。
其实,清次正在找一个香炉,那是个上头有着苏芳色草花的香炉,但他怎么找也找不着。哎呀,那香炉又不是付丧神,要找个不会说话的东西去了哪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人可不比咱们付丧神厉害,都是些没用的二百五而已。
尤其清次更是愣得无人能比,所以到现在还找不到对象呐,真是的!真受不了他,哎呀,不好意思,怎么跟你抱怨起咱家的事了。
说到这儿,猫神殿你不是坠饰吗?怎么会被放在床之间的边角上?你又不是拿来装饰房子的。
哦,你才刚跟其他物品一起被卖来这家店,所以店主先把你放在这儿?那么,刚刚在那房内收钱的人想必是你的前任主人吧?
嗳,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但把你卖掉的那家伙看来一点也不像是适合佩带猫神殿坠饰的身分。那人看来还比较像是人家的伙计呢,身上的用品也挺随便,该不会是失意了吧。那人乍看之下还挺温顺的,但咱闻得出来,他身上有股危险的味道。哎呀,这世上的坏人实在太多了。
啥?那人不是你主子?他跟你们一道儿,但旁边那位年纪较长的才是你的主人,他们正在往江户的路上?咦,那怎么会在品川变卖掉身上的财物呢?看来并不像是旅途中缺钱花用呀。
而且,咱发现拿钱的是那位年轻小伙子呢!怎么有点不对劲?他们那买卖的模样总让人觉得诡谲,那年轻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嗯,还真是不起眼,肯定是个无名小卒吧……算了,总之咱叫清次把猫神殿你从这家店给买回来就是。
嗳,那这样咱一回店内后不马上跟大家报告猫神殿的事可不行,清次一定会来买你回去的!
二
饭田屋佐太郎从江户人间蒸发已经是四年前的事。
他是日本桥的大型唐物屋——巨商饭田屋的继承人,因此饭田屋用尽了一切办法找人。
但街上巡诊的药商将药箱的铁环打得喀嗒喀嗒作响的酷夏过去了,大福饼叫卖郎大声叫卖「烧烫烫的大福饼呀,烧烫烫呀!」的严冬也过去了,佐太郎还是不见踪影。
春天的风味飘散在空中,街上看得见樱草的贩卖商了,等到时节顺移到鸣虫的叫卖季节,饭田屋周遭的人纷纷避免提及佐太郎。「该不会是不回来了吧」的这类话,谁都不希望被传进饭田屋的耳里。
等偶然想起时,佐太郎已经消失多年,在这些没有他的日子里,一切似乎没发生过,日子依然一如往常。江户的樱花开了谢,节日跟烟火也已经都结束了。
此时,饭田屋周围忽然传出惊人的消息。
这消息从饭田屋的生意伙伴口中传到周边一带,还没过上几天,已经散布到了深川的鹤屋料理店,鹤屋急忙跑来告知出云屋,于是,话便这么传到了这对姐弟耳里。
「佐太郎回日本桥了?」
阿红跟清次在出云屋的里屋里听着鹤屋的报信,两人惊讶得连眼都忘了要眨。那个男子不管家人朋友情重如山的挂念,居然轻松得就好像是去附近的澡堂洗澡般,一转眼的,又回来江户了。
「这可真是个大消息!哎呀,真是太突然了,虽然挺像佐太郎的风格,但他也实在是让大家太挂心了。」
鹤屋如此说道。
「听客人说,佐太郎并没有落魄潦倒,而且他似乎也不是独自回来江户。」
听说他回饭田屋时,身边有位母亲的叔父陪伴,连叔父的小厮也一起跟来了。
「该不会是不好意思独自回来,所以才拜托亲戚陪伴吧?」
阿红一听,安下心来露出满脸笑靥:
「总之,没事真是太好了。」
清次也点点头,这么宝贝的儿子回家了,饭田屋应该正欢天喜地着呢。不管从前如何,如今的出云屋跟饭田屋这种日本桥的巨商已经八竿子扯不上关系,像现在这样从旁人处得知消息,那这故事应该也结束了。
但是——
就在消息传来的隔天,出云屋来了位意外的访客,这人正是饭田屋的老板娘十女,也就是佐太郎他娘。
「哎呀,稀客稀客!好久不见了。」
姐弟俩齐向十女点头致意。十女从前曾去过小玉屋,当时她是因为不满佐太郎那样迷恋阿红,特地跑去小玉屋斩断情丝的。
(唉,真是管孩子管太多了。)
但清次一见十女的脸色便偏头不解,明明她的宝贝儿子佐太郎已经回来了,怎么她还这么冷冰冰的呢?而且心情似乎也不太好。从前明明是个很懂礼数的人,如今却连招呼都不打就径往头里坐下,劈头就问阿红:
「你知道佐太郎回江户来的事吧!是吧?喂,那孩子现在就在你们店里吧?」
阿红跟清次一听,惊讶之情无所掩藏,他们原以为佐太郎这下应该在饭田屋里好好歇息着呢。
但一看十女紧张成那样,两人连忙摇头。十女怀疑的眼神一飘,清次也只好苦笑。
「我根本不觉得佐太郎现在还会来出云屋呀。」
「是吗?但佐太郎离家前可是那样迷恋你们阿红喔。」
「老板娘,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说起来,那孩子之所以会离家出走也不全然是阿红的错,这我知道,所有的责任并不全在阿红身上。」
佐太郎之所以出走,也许是因为他并未掳获阿红的芳心,也许是因为他想逃离自己不喜欢的亲事。佐太郎他弟又五郎曾说,佐太郎虽然生为商家的长男,却渴求能按照自己的意念生活。总之,他不像周遭所以为的,是个只会顺从父母的男孩子。
「也许,这所有的原因加总起来才是他离家出走的因素。」
而四年来毫无音讯的佐太郎总算回家了,十女说,她这像心头上一块肉的长男回家后,总算把她心底的波涛给平了下来。
「谁知……」
十女的表情一暗,大大叹了口气,清次蹙蹙眉头。
「怎么了吗,老板娘?」
「其实……昨天佐太郎出门后,到现在还没回家。」
而且连从大阪陪他回来的叔父也一块儿不见了。
「我想,他们应该不会突然跑回大阪才对。」
先别说佐太郎,叔父定右卫门都已经是那种岁数的人了,若要回去,应该会先打个招呼。其实,那样年纪的男人一个晚上不回家也没关系,但十女不知为何就是觉得有点古怪,放不下心。
(咦,该不会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是啊,四天前的白天,佐太郎突然回饭田屋来,人看起来很好。我总算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总之人没事就好。」
十女要佐太郎把事情从头到尾一一说清楚。
佐太郎并非孤身返家,他与十女的叔父山村屋定右卫门及山村屋店里的小厮一块儿回来。
山村屋年轻时从饭田屋到京城一带去学习做生意,接着入赘给了大阪一家大型的杂货锈当女婿。现在他可是大商家的一店之主,忽然远道过来江户,令十女很吃惊。
原来,佐太郎离开江户后便去投靠这位大阪的大叔父。这么说来,佐太郎离家出走四年,回来时身上穿的是光鲜亮丽的捻线绸和服,腰上系着顶级博多绸带,这一身打扮的用心自不待言。
不过,激动过后十女还是开始生起气来,佐太郎不告而别之后,居然连封信也没捎回家。
但定右卫门同他一起回来,十女只好忍下怒气请他们进门。连同小厮在内,三人一进了店后里房,定右卫门便要佐太郎好好向父母道歉。佐太郎双手伏地,为自己的任性之举而使周遭人牵挂的行为,向双亲切实地请罪。
但是——
「你害我担心死了!你以为道个歉我就会原谅你吗?哪有这么简单!」
十女不敢责怪她叔父,然而不满之情毫无掩饰。定右卫门为了打圆场,开始提起大阪的事来。
「呐,十女,这小子四年前刚来大阪时,也是这样低头拜托我的。」
定右卫门是大阪的杂货舖山村屋的老板,他在里房听了佐太郎离家出走的经过后,挥了他好几拳,觉得这家伙真是荒唐过头。但佐太郎大老远过来大阪,总不能不理他吧,而且自己总不能看着兄长的孙子身无分文地离开大阪。
「我想,十女那时应该在江户这边也气得要命,嗳,你这个人也是硬脾气,所以我打算让佐太郎先在大阪待一阵子,等你气消,而那门佐太郎不喜欢的亲事也取消了,再让他回江户来。」
定右卫门这么决定后,便交给年轻的佐太郎一大笔钱,想让他好好解放解放。大阪这儿多的是烟花场所,而且京都的岛原游廓也离这儿不远。
「假如要跟太夫(注二十一)维持关系,多少需要相当的银两,既然已经来了京城,就四处见识见识比较好。」
此外,旅行对谁来说都是大事一桩,佐太郎从江户沿着东海道来大阪,至少也需要半个月的路程。他这辈子,搞不好再也没机会来大阪了,既然如此,干脆让他玩个痛快吧!所以定右卫门对他很慷慨。
谁知——
「佐太郎这小子居然没把钱拿去花天酒地,他边客气拘谨地住在我家,边把钱全投进了米粮市场。」
「米粮市场?」
十女一听,心里也不得不吃惊。佐太郎这个人连买烟草的钱都省,居然会大胆地炒起米粮?
「而且呀,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小子居然大赚一笔呢!」
佐太郎的聪明处在于他没有继续沉迷在市场的投机中,他觉得,不熟悉市场的人不可能一直获利下去,于是他便迅速地抽了手,接着再靠获利离开山村屋自行创业。
饭田屋两夫妻一听定右卫门这么说,简直是目瞪口呆。
「那么,佐太郎在京城一带开了店,是怎样的店?」
回话的是佐太郎本人。
「是家杂货舖,不过比饭田屋小多了,同行的大叔父常关照我呢。」
「这真是太好了。」
佐太郎的爹娘听了很欢喜,但在讲着关于大阪的苏芳屋的事时,十女就跟佐太郎吵了起来。十女听佐太郎兴高采烈地说着杂货舖的生意时,开始不安,她担心这个要继承店舖的宝贝儿子,会不会已经打算长住大阪了。
「佐太郎,关于饭田屋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十女原以为,既然佐太郎这个长男回来谢罪了,就表示他将回来江户,但听着听着却发觉事情不太对,于是她对佐太郎的说话声也开始尖锐了起来。
定右卫门一看立刻介入了两人之间。看来,他早就料到佐太郎的继承人问题会形成纷争,所以才特地跟来江户。
「十女,你听我一句话。佐太郎打算将来在江户也开家店,以后想搬回江户来。」
他认真地说想好好孝顺双亲,跟平常不正经的模样判若两人。
但是——
佐太郎并不打算收掉自己好不容易创立的苏芳屋,这么一来,他便不能回来继承饭田屋,而饭田屋的次子又五郎又已经入赘到别人家了。
「反正,饭田屋还有梅吉嘛。」
定右卫门一这么说完后,强悍的十女立刻挑起眉来。
「叔父,你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吧。佐太郎可是长男,理所当然要继承饭田屋啰。他那店才刚买下来,再赶快脱手便成了。」
十女这么一说完后,原本一直正经八百的佐太郎便淘气地吐吐舌。
「唉,果然你不会那么容易同意。其实,我觉得把店让给三弟梅吉,不啻是个好法子呢。」
佐太郎「嘿嘿」地笑着搔搔头,又回到了从前那副嘻皮笑脸的德性,十女翻着白眼,直瞪着佐太郎那样子。
「佐太郎,你不肯回来继承饭田屋,该不会是为了出云屋那阿红吧?你难道还迷恋着她?」
佐太郎要是回来饭田屋,一定又得依着父母的意思安排亲事,与其如此,还不如守着自己的苏芳屋,凡事按自己喜欢的步调比较自在。
「你这孩子,难道喜欢随性的生活胜过钱财呀?」
佐太郎虽然被十女这么一语道破,仍旧「嘿嘿嘿」直笑,十女气得瞪他瞪个没停,但至少……两人没再吵下去了。
定又卫门此时表示已经累了。毕竟他年岁已高,而跟在他身边的随从小助也担心他的身体,这件争论只好暂且休兵。
反正继承家业这种事,总是要花时间慢慢讨论才能得出定论,佐太郎大概也晓得这道理,洒脱地说「那明天再谈吧」。但一到了隔天,佐太郎跟定又卫门因为好久没回来江户,便四处去看看逛逛了。
「哎呀,真是太厉害了。」
清次跟阿红坐在帐房内听着事情的原委,忍不住惊讶之情。
(唉,有钱人就连赤手打天下都与众不同呀。)
来出云屋借东西的人,有些人连当天做生意的丁点本钱都凑不出来,只能跟地下钱庄借,每天赚多少算多少,这些人连炉子跟棉被都得跟出云屋这种出租店租。像佐太郎那样从有钱的叔父那拿了一大笔钱,投入投资市场,迅速摇身一变成为一店之主的际遇,清次是既羡慕又不平,仿佛在看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一般。
可是——
(其实仔细想想,我的出云屋也是阿爹留给我的。)
只不过是人手的金额相差悬殊罢了,自己却这么羡慕佐太郎,搞不好是自己太幼稚了。十女站在默默叹气的清次面前,继续说了下去:
「幸好他叔父关照,佐太郎开的那家名为苏芳屋的杂货舖,似乎做得还不错。」
「咦,『苏芳屋』?苏芳呀……」
佐太郎竟拿自己俳号「苏芳」来当作大阪那家店的店名,清次转头看着阿红,眼睛眯成了细缝。
(佐太郎至今还这么看重「苏芳」这个名字,难不成,他对阿姐的事仍旧无法忘情吗……)
阿红仍云英未嫁,而回到家乡的佐太郎亦尚未娶妻,清次觉得佐太郎对阿红的情感一定会随着苏芳这名字而苏醒,不觉蹙紧了眉头。
(佐太郎离开江户时曾要阿姐等他归来,本以为过了那么久,这约定应该已随时间淡忘……)
但从十女的谈话里,却不知为何嗅出了那苏芳色图样的香炉来。
此时,十女怏怏不悦地说:
「佐太郎跟好久不见的弟弟梅吉说,既然已经回到了江户,得去还某个人东西,我马上就觉得他在离开江户前肯定跟阿红借了旅费。」
但阿红说没借他钱,而佐太郎也没来出云屋,两人对十女的猜测连番摇头。
至于佐太郎,他昨天也跟定右卫门一起出门,直到夜里都没回饭田屋。
三
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出云屋,今天白天里临时歇业。
饭田屋十女最后什么也没问出来就回去了。之后,出云屋的店主便无心工作,只好关起了门。清次在帐房里蹙起眉头,陷入了沉思中。
关上店门的店内稍嫌昏暗,门口土间(注二十二)里,雨伞、木屐跟扫把等商品并排着以便随时租借给客人,土间沿着墙角设置了橱柜,将帐房给围住,这就是出云屋的格局。而现在虽然是大白天的,店内仍听得见奇异的声响。
「佐太郎总算回到江户,却又不知去向,回来的日期是在四天前,这……好奇怪呐,阿兔。」
「是真的不太对劲呢,他们说佐太郎四处闲逛呢。」
「阿兔兄、野铁兄,这事透着古怪,佐太郎究竟是去哪里了?」
这么向两位付丧神攀谈的是店内新来的带留付丧神黄君,野铁对这询问一笑。
「黄君啊,搞不好不用这么担心佐太郎不见的事呢。他不是跟他大叔父一块出门吗?这两人搞不好是久未尝鲜,又去敲大门(注二十三)了。」
也就是说,他们有可能是去吉原寻芳作乐,而开心得流连忘返了。
「但真正奇怪的是别桩事,重要的是,佐太郎已经回来江户了,怎么还没来找阿红呢?」
是啊是啊,阿兔也随声附和。
「佐太郎离开江户时不是要阿红等他吗?等他功成名就,就要回来娶阿红进门?不过,男人嘛,搞不好在大阪时已经变心了。」
若是如此,在大阪娶亲不就好了吗?既然已经在那儿当上了一店之主,肯定有不少对象愿意进门当老板娘呀。
结果,佐太郎带回来江户的并不是妻子,而是大叔父。
「我认为佐太郎至今仍喜欢阿红。」
既然如此,为何没来见阿红,反而四处乱走呢?
「若循着这个问题去探究,肯定能知道佐太郎再度消失的理由。」
野铁说这可是付丧神的直觉呢,它说完便开心得喀喀直笑,而身为公主人形的付丧神人形姬也加入了谈话。
「呐,阿兔、野铁,十女不是说了吗?佐太郎有一样必须返还之物,那到底是什么?又是要还给谁?」
这一问,问得出云屋店内一片静悄,清次一人低声咕哝起来。
「是啊,重点是他到底在找什么……」
出云屋的众付丧神竟没闭嘴,反而立刻纷纷推测起原因来,话声掩过了清次的声音,店内闹哄哄。
「一定是当初去大阪时的旅费吧,他没跟阿红借,但是跟高利贷借了。」
「嗳,野铁,若是如此,那他大可从大阪寄回来就成了呀!人家现在可是经商有成,当上了杂货舖的老板呢。」
「该不会是投资的钱吧?咦,不对……那他也可以跟旅费一样,从大阪寄返便成。」
最后这句话是从帐房里的清次附近传出的,但付丧神怎么可能会同清次说话呢,所以这声音,其实是来自放在帐房里的付丧神,也就是金唐革钱包化身而成的妖怪唐草。
「所以,佐太郎想还的『那个东西』其实是在大阪时还不了的?那到底是什么呢?应该不是钱。」
「嗯……嗯……」
结果,众付丧神继续推敲了一会儿后便陷入了沉静,这次沉默了许久,让人猜想它们该不会就这么闭口不谈了吧。此时清次又小声地说:
「在大阪时不能到手的东西……」
这时,月夜见竟反常地结结巴巴说道:
「那个……不好意思,大伙儿正热切讨论着佐太郎的事,但……咱有件事想早点跟各位讨论,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
月夜见至昨天为止,一连在品川的某家客栈待了好几天。上回,它被借到深川那家鹤屋料理店时,某位正好从品川来办事的客人看上了月夜见这成妖的挂轴,因此这次那客官在品川的店庆祝创店十周年,便把月夜见借去装饰宴会场地了。
清次虽然不卖付丧神,但倒愿意出借至远地,所以月夜见便出远门去品川出差。
「其实,咱去的那家品川旅舍里,有个刚被卖过去的坠饰付丧神,名为猫神殿。」
是个品味绝妙的作品,所以想跟大伙提提它的事,月夜见别有所指地说。
其他的付丧神一听,立刻心领神会,开始讨论起这名为猫神殿的坠饰来,大伙儿兴致勃勃故意说给清次听。
但清次却自个儿在那里喃喃自语,也不管大家说猫神殿是象牙制品,或说它是上等的色泽,清次什么兴趣也没有。月夜见一看情况不妙,更大力推销说猫神殿身上的雕刻有多雅趣,又说它是来自大阪的逸品。清次一听后,忽然抬起头往柜架上一看,众付丧神赶紧噤声。
「是啊,若是五天前,可能正行经品川……」
清次依然没对猫神殿的事发表任何看法,但他脸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停点头。此时,送茶过来的阿红瞧见他那德行略感不解,两人接着不知说起了什么,连往月夜见的方向瞧也没瞧一眼。此时,不满的声浪开始从橱柜里蜂拥而出。
「情况不太妙哩……」
「不,我看店里搞不好只是没钱买付丧神罢了,所以清次才会从一开始就对我们的谈话没兴趣。」
「那可不成,那咱还有脸去见猫神殿吗?」
月夜见愈说愈激动。
「对了,猫神殿所待的那家店里还卖着一个挺不错的香炉呢。那香炉虽然还不到年岁,变不成付丧神,但倒是个挺好的作品。」
似乎是某个小厮从主子身旁盗来卖的,售价不高,被随便摆在一旁。
「那东西一定能低价买进,之后,再把它卖给适当的买家,这样一定能大赚一笔,这么一来就不愁没钱了。」
月夜见本以为清次听它这么一说后,一定会大感兴趣,谁知清次仍旧意兴阑珊。突然间!清次霍然起身,看着月夜见所在的橱柜,一反常态地直接问它:
「月夜见,卖掉猫神殿的那名男子叫啥名字?」
月夜见差点不加思索就想回话,但它身旁的付丧神立刻拍打它,只听橱柜中传出了泫然欲泣的声音说:「干嘛呀!」接着又从橱柜的深处,传出了若无其事的对话:
「呐,阿兔,你觉得小助这名字是不是太不起眼啦?」
「小助……?」
清次突然颔首,往和服的下摆一拍,将钱包付丧神唐草给拿在了手中。
「阿姐,我出门一下。」
「咦,你今天不是有事想慢慢考虑,所以才故意歇店的吗?」
阿红看见清次把身为付丧神的坠饰野铁别在腰间,脸上不禁浮现讶异的神色。清次眉头紧锁,啥也没说就步下土间,穿上木屐后,他转头对阿红说: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去找一下佐太郎。」
「你想到他会在哪儿吗?」
「还没。」
但心里却着急了起来。
「我担心佐太郎他们该不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吧。」
阿红一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佐太郎既然已经回到江户了,理应直接来找阿姐才对呀。」
但他没来出云屋肯定是有什么理由。清次不觉得佐太郎已经变心了,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一定是因为佐太郎有一项必须还给别人的『东西』。」
而这正如付丧神所说,并非钱财。
「佐太郎肯定是因为还没找着那样『东西』,所以才东奔西找。」
因此他回来江户后便日日外出,若是如此,就全部都说得通了。
清次方才听付丧神谈话时,猛然想起那样「东西」是什么。
「你是说,连他娘十女都想不出来的事,你已经想通了?」
阿红有点不可置信。
「阿姐,月夜见在品川里不但遇到名为猫神殿的付丧神,还在那店里看见一个上好的香炉。」
「咦,那品川的香炉跟佐太郎啥关系也没有啊,哎哟……疼……」
月夜见一不留神又跟清次说话了,众付丧神赶紧让它闭上嘴巴。
「香炉……」
阿红双眼圆睁。
「我那时忽然觉得,佐太郎该不会是还在江户里到处寻找香炉吧……」
「为何至今还……」
阿红无法赞同清次的推测,嘟起娇唇。她觉得,不管佐太郎从前再怎么喜欢香炉,毕竟才刚回到江户,怎么会又立刻掉进搜藏的漩涡中呢?清次将视线从阿红身上移开。
「也许,是因为那香炉就这么没了吧。」
「你在说什么呀,清次?不是已经找到佐太郎弄丢而引起了大骚动的『苏芳』了吗?那香炉现在已经回到了住吉屋,好端端收藏在佐太郎从前的亲事对象加乃家的仓库里呢。」
都已经过了四年,饭田屋跟住吉屋的亲事也已经告吹,阿红不觉得佐太郎现在还有脸去住吉屋,求人家把香炉让给他。清次一听阿红这么说后,不禁苦笑。
「佐太郎现在的确是不可能去住吉屋,但当初没了的可不只苏芳那香炉呀。」
「咦……?」
还有一个出自同一名家之手,跟苏芳形似的香炉。四年前,阿红为了佐太郎曾买进这名为三曜的作品。
「但佐太郎已亲手打破了三曜,下定决心离开江户了呀。」
不过,跟苏芳同一系列的作品还有一个。
「我们在找苏芳时,不是一起在那店中看到了吗?阿姐你应该也看见那并排在三曜旁的香炉吧。」
「七曜……」
七曜跟三曜一样,身上都绘着苏芳色的花草,但炉身上是七颗星。
「我想,佐太郎正在找的并非苏芳,而是能代替他当初所打破的那三曜之作,也就是七曜。」
佐太郎应该是想带那香炉重新来见阿红。不管是他打破三曜一事,或是他放下阿红远走一事,只要有了七曜,一定能弥补这一切。清次觉得,佐太郎一定是为了要见阿红而在寻找第三个香炉。
「这……七曜吗?」
阿红听清次这么说后,茫然地呆立在店内,久久不语,付丧神们也保持沉默,出云屋陷入了短暂的沉静。
不一会儿—
阿红忽然「唰!」地往前踏出一步,靠近正站在土间的清次。由于地上有高低差,阿红因此低头看着略低的清次,使得清次无形中感到压力,他不假思索往后退了一步,接着阿红又往前站了一步。
就在一瞬间,一声「啪」的短音,清脆动耳。
清次回神时,发现自己早挨了阿红一巴掌。
四
「阿姐……」
清次站在昏暗的店内,声音中透露着不解。
这不是他头一次被阿红掌嘴,阿红这人不知是因为原本就跟温柔两字扯不上边,或是她误解了温柔的意思……总之,她虽然外表温柔婉约,但骨子里可泼辣娇蛮。
不过,每次争吵的理由通常都清楚明了,因此清次总是快快道歉了事,向来如此。
但今天,清次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掌嘴。
「阿姐,为什么……」
「就是突然想打你!」
被她这么说,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阿红一反常态、一脸厌恶地瞪着清次。
「啊—为什么不管是佐太郎或清次、为什么男孩子都这么莫名其妙啊!」
「嗄,阿姐,你在说什么啊?」
「清次就是呀!呐,你看!『阿姐』,你又叫我阿姐了!」
别太过分了!阿红一张嘴翘得老高。
「我是清次的义姐,可不是你亲姐姐!你要幼稚到什么时候?」
清次被这话一刺,全身轻微颤抖,双唇紧抿不语。他原本就想要直接改叫阿红的名字,但至今一直找不到机会,此刻——
(竟被阿姐……不,是阿红,竟被阿红清楚地说不要再叫她阿姐了……)
清次的脸颊愈来愈热,不,肯定是红到发烫了,阿红的神情遽然不悦,从店内的板之间(注二十四)的这头走到了那头,又从那头走回了这头。
「佐太郎干嘛执著那种奇怪的事呢?香炉!:」
阿红看来比平常更愤怒,全身散发出暴戾之气。此刻,店内虽然只有姐弟两人在,但付丧神也全吓得不敢开口。
「你说佐太郎至今还在找那个七曜?他打破三曜那香炉都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香炉的事就已经结束了!」
佐太郎现在还放不下香炉的事?居然还因为找不到第三个香炉,不敢来见阿红?
而清次也一样,到现在还叫着毫无血缘关系的自己为姐姐?那是清次还小的时候的叫法,居然到现在还每天都这么称呼?
「为何男人总是执著于莫名其妙的事啊?」
清次总是只管自己的想法,从没考虑过阿红心里是怎么想,这么重要的事,他却从来不去了解。此刻,阿红朝清次一瞥,清次立刻缩起了身子。
「如果佐太郎真想见我,他大可空手飞奔而来,但他事隔四年才回来江户,却这啊那啊的,不停找些蠢借口!」
阿红的炮火一如往常,转眼间就朝清次发射。
「清次!你是不是根本就像佐太郎的蛔虫一样,对他的想法了解得不得了?还是,你根本也跟他是一样的想法,所以才知道他在想啥?所以,你才一直叫我阿姐?」
阿红怒火冲天,直逼问而来。
清次坐困愁城,毫无招架之力。自己的想法居然会被阿红给看穿,这真是太可怕了。但总不能老实说「是」,这么做的话,之后恐难善了。清次差点想叹气,但又赶紧硬生生地把一口气吞了回去。
眼下这情况,要是让她看见我叹气,肯定又是一串连珠炮。
(唉,再这么下去……)
清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最后总算站起身,强横地把话题拉回原先的方向。
「这、这些细节,我们之后再说吧,现在不去找佐太郎他们不行。」
阿红娥眉紧锁,不发一语,虽然她还没讲完,但她也担心佐太郎的安危。佐太郎虽然是出于一厢情愿的想法而招致这些后果,但是也不能坐视行踪不明的两人不管。所以,剑拔弩张的话题就此告一段落。
「佐太郎出门的目的既然是去买七曜,身上肯定身怀巨款,可别遇上了抢劫才好,得赶紧找人。」
清次这么说,有点紧张地打算赶紧出门,阿红朝他说了句:
「等等,清次你打算就这么一个人在偌大的江户里找人?」
「我打算先去找七曜的下落,这样或许能依线寻到佐太郎。」
「我们看见那香炉都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当时,清次跟阿红为了寻找苏芳那香炉而四处探访,但就找不到,如此想来,要顺利找到七曜并非是件易事。佐太郎身陷危急,不赶紧找到他不行,但若只是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岂不愚蠢?
「那……你觉得怎么找才好?」
清次差点又脱口叫她阿姐,赶紧把舌头打个转,还好,阿红似乎并未留意到他的异样。阿红走近了陈列商品的橱柜,拿起挂轴,又端详了其他并列在橱柜上的人形、烟管及梳子后,明确地开口说道:
「我知道你们付丧神是不跟人说话的,也不跟人来往,所以你们不必回我的话。」
人跟付丧神的想法、做法样样不同,所以阿红也不打算在这上头费工夫。
但是——
「不赶紧查出佐太郎他们的安危不行,你们就帮个忙吧。」
阿红说,她打算把全部的付丧神到处出借。
「请你们在借主家帮忙寻找七曜的下落,如果借主的店里也有付丧神的伙伴,就打听一下。」
「原来如此,这倒是好办法!」
至今为止还不曾明确地拜托过付丧神,然后再将它们出借,从来都只是为了探听小道消息而借,之后再听它们回来说八卦。
但此次情况紧急,不能悠哉悠哉地在家里等八卦上门,如果请付丧神透过同伙一同搜查七曜的下落,可达事半功倍之效,就算七曜被人收藏在仓库或店家的里院,也不愁找不着。
只是,付丧神一如往常对到底接不接受这提议,好或不好也不表示一下。只见阿红面朝着橱柜,没来由地冷笑。
「这次要是不查出个什么来,不管清次怎么求情,我都会把你们全部卖掉!」
嘎嗒一声,木箱动了一下。付丧神平常八卦时,偶尔曾说要是真碰上了什么事,阿红远比清次可怕多了,这些八卦,清次曾听过好几次……
此时只听得阿红声调一转,清柔细婉。
「但要是你们立下了大功,那……你们刚才谈的那个坠饰猫神殿,我就将它请回家来,让你们再多一个伙伴。」
清次听阿红这么说后,不禁敬佩得扬起眉头。
(真是软硬兼施呀……)
虽然付丧神还是没回应,但它们应该已经默许了,反正,现在只能试试这法子了。
「但要借给谁、找什么理由出借,才能让付丧神听到消息呢?」
东西借出就得收回,总不能随便把东西硬塞给别人。阿红侧头寻思,这次,换清次想出主意。
「要不要再去借给鹤屋的客人呢?说是想请他们试试,免费将东西放在他们那儿一两晚?」
人对「免费」这字眼很难拒绝,这么一来,肯定有很多人乐意将它们借回家。
「好办法!」
许多来深川寻芳问柳的客人会到鹤屋坐一下,这些客人来自江户各地,肯定能把付丧神带往各处,让它们耳听八方。
阿红跟清次快快将付丧神全放在了大布巾上包裹起来,急往鹤屋家去。
(嗯,七曜到底在哪儿呢……)
清次又想起那绘有草花的香炉名品,当时,佐太郎所打破的那个香炉三曜的碎片,又再次浮现眼前。
心里虽然清楚事情都已经过去四年了,但随着香炉的话题,逝去的时光仿佛重新返回,每个人心中所抱持的情感,也随之苏醒了过来。
五
头怎么这么痛?
而且还混混沌沌地,啥也没法想,这样肯定会被阿红骂的。
(阿红?对了,阿姐,不!叫阿姐的话,肯定又要被她打了。)
就在想起阿红这名字时,头也渐渐清醒,清次睁开了双眼。
「天花怎么这么高呀……」
清次往旁一瞧,发现自己正躺在不知名的房内。他勉强压抑住抑闷之感,坐起了身来,这才发现自己并非一人,身旁有两个男子直瞧着自己。
「哎呀,总算醒过来了,你一直不醒,大家都很担心呢,清次。」
清次认得这个唤着自己名字的男人。虽然已经四年不见了,但有些人的脸,你怎么也忘不了。
「佐太郎……」
正是那捉摸不定,令人厌恶的男人的脸。自从他不见之后,为了救他,大家拼命地找人,但如今他却突然出现在眼前。
「佐太郎大爷,你真是永远让人捉摸不透呀,你到底去了哪儿了?」
这么问时,右边的头忽然开始疼起来,清次痛得双眉紧蹙,佐太郎赶紧把毛巾往旁边的水桶沾湿拧干。一敷上了清次的额头上,清次立刻好了点,他把手按向疼痛的地方,发现居然肿了个大包!
「咦,我的头怎么了?」
「嗳,你不记得了吗?这里是本所(注二十五)的当舖秋竹屋呀。」
「哦,对了,我追七曜追到这家店来……」
清次回想起昨天开始发生的事,他沉默不语,陷入了思绪之中,佐太郎及定右卫门在一旁担忧地看着。
昨天,出租店出云屋把自家的付丧神拿到熟识的料理店鹤屋去出借,这些免费借出的付丧神,在今天中午前都已经收了回来。一回到店里后,大伙立刻众口齐开,话语飞梭在店内的空间中。
平日如果有什么事想问这些付丧神,它们总是不加理睬,视若无睹。但这回阿红发飘了,因此众付丧神全老老实实地去打听七曜那香炉的传闻,阿红将它们听到的消息全写在纸上。
「咦,大家听到的消息都集中在隅田川东侧的深川跟本所一带呢。」
「那范围就缩小了。」
阿红颔首同意。
「不过,河川的这头有许多武家的住居,清次,光靠这些传闻找得到七曜吗?万一七曜被收藏在武家的库房里,那可就难找了。」
「市井间一定也流传着些消息,我想应该没问题。」
清次认为佐太郎一定也曾循着传闻的轨迹,去寻找七曜。
「不管怎么说,一直待在这儿讨论也找不到佐太郎他们,就依传闻去追追看吧。」
清次将坠饰野铁拿在手上,再把金唐革的钱包唐草带着,此时阿红提议今日要与他一道出门。
「这事儿很急,我也一块儿找吧。」
清次不同意。
「佐太郎至今还不见踪影呢,搞不好是被卷进了什么危险的事件里,我们两人一起行动的话就太愚蠢了。」
「女人也能帮得上忙哟。」
阿红看着清次站在土间里摇头,气得鼓起了腮帮子,清次只得苦笑。
(自从伯父死了、我爹也走了之后,阿红就一路辛苦过来。为了要让我成为独当一面的店主,也真难为她了。)
当初饭田屋的十女对她下战帖时,阿红并未退缩。她的个性本来就不服输,这就是阿红。
(一点也没变嘛。)
清次正对着阿红,将手放在她的盾上恳切地请托:
「今日你先留在店里,如果我也身陷危急,请你来救我。」
因此,请你务必先留守在店内。只是阿红仍执拗不听,似乎有点犹豫。
「我若守在出云屋里,怎么会知道清次是不是遭遇了危险?不在你身边不行呐。」
「嗯,这倒也是,但……万一我真遇到了什么事,坠饰野铁应该会飞回店里来。」
野铁是个蝙蝠形状的付丧神。
「这家伙兴致一来,不是时常在店内飞了起来吗?」
出云屋的付丧神向来都喜欢夸耀自己是长生的特别物品,跟只是人类的清次相比,当然是自己厉害。
「所以,就算我轻忽大意遇上了危险,这位伟大的付丧神野铁应该也能逃脱。」
野铁一定能回出云屋来。
「如果事情演变成那样,它一定会跟店内的其他付丧神一起哀悼我这个笨蛋的。」
阿红如果听到它们的哀悼,请一定要来救我!清次认真地这么拜托:
「我只能拜托你了!」
阿红听后稍微别扭了一会,但马上叹口气站在店头耸耸肩。
「清次愈来愈会哄人了。」
阿红还是不买帐,但……
「你现在不叫我阿姐了,所以我就照你说的话去做好了,真没办法呐。」
阿红说完后嫣然一笑,清次搭在阿红肩上的手稍微便了点力,接着他静静步出了出云屋。
回想至此,清次盘起手来看着身旁的两人。
「是啊,我为了寻找佐太郎大爷而离开了出云屋,但……之后呢?」
「哎呀,清次,原来你不是刚好上当舖来,而是特地来找我的?」
佐太郎听了清次的话后讶异得睁大双眼,清次又说自己是追着七曜的踪影,才追到了佐太郎这儿,佐太郎更吃惊了。
「为何出云屋的清次要这么找我呢?哎呀,该不会是阿红挂念我,所以才请你这小兄弟帮忙吧?」
佐太郎已经翩然回到了江户,却还没上出云屋去采访。阿红听到佐太郎回来的传言,因此想知道他没来见自己的理由,所以请清次帮忙?
佐太郎双眼发亮地欣喜欲狂,但清次立刻否定了他这一厢情愿的猜测。
「才不是呢,事情一开始,都是因为饭田屋的老板娘担心佐太郎大爷失踪的事,所以跑来了出云屋。」
「我娘?她去了出云屋?」
「她来打听阿红知不知道你的下落呢,她可担心死了。」
那时,从十女口中得知佐太郎在大阪创业顺遂,还开了家自己的店,同时也听说定右卫门跟佐太郎在一起的事。
「关于我回来江户一事,阿红有没有说什么?」
「……嗯,很多哟。」
清次简短的这么回答,看来不太痛快。佐太郎重新将毛巾溽湿,这回他随便弄弄就递给了清次,清次将毛巾按在疼痛处以减缓头疼。
「我想,佐太郎一定是在找那香炉,所以就追着香炉的传闻,从深川往本所,一路往北追过来。」
果然一如推测,佐太郎正在找七曜,他已经早一步去过清次所到的店舖跟库房。
(那付丧神人形姬的情报还真准呐。)
「佐太郎为了找七曜,一开始去了深川的油屋吧。」
「嗯,但七曜已经不在那儿。」
佐太郎紧接着去了退休的织品批发商家中,但七曜也已不在。
「不过,油屋跟退休的批发商对你的事都还记得很清楚呢,听说你还买了香炉跟梳子?果然是荷包满满呀。」
「不,只是刚好遇着不错的东西而已。」
佐太郎暧昧地笑了笑,说自己还买了三个女孩子家的梳子跟口红盘。
「看起来挺衬阿红姑娘的。」
清次一听说这些东西全是为了阿红而买,立刻蹙起眉头。佐太郎的心意搞不好比磨得发亮的镜中倒影还清楚。
清次离开退休的织品批发商后,便照着付丧神的情报不停往北走。渡过了竪川的二之桥,来到细长东西向街道上并列着民宅的本所。本所以北便是武家之地,而隅田川旁则是广大的御米藏(注二十六)。
照付丧神五位所言,七曜离开了织品批发商家后,便被送往某位隐居的武家人手中。之后,依黄君的情报,是进了本所武家区域旁的某间当舖,这间当舖虽然是向武家人便宜租借土地,但屋舍盖得相当宽敞。
「我不知当舖的名字,所以只好跟附近的居民请教,一家一家地找。」
那时,清次认真地四处寻找当舖的所在,到处走来走去,应该是这样,但……为什么……头上会肿了个大包呢?清次这么一想后肿包又疼了起来。
「对了!我进入一家当舖,正如传说般的庭院广大。」
但店里没人,清次从店旁往后面的里院一瞧,瞧见里头有两个仓库,清次想朝库房喊看看里头有没有人在,但……又把话吞了回去。
(对了!那时野铁跟唐草忽然讲起话来了。)
虽然周边没人,但以付丧神来说却是相当罕见的行为。清次侧耳恭听,听见它们说里头的仓库传出了莫名的危险气氛。清次伸长脖子往后头的仓库猛瞧,但什么也没看到。
「野铁,仓库里有人吗?」
野铁还是不回话,清次只好狠下心来,直探初来乍到的店舖深处。
「对了!我心一狠往里头的仓库靠近时,听见里头传来『救命呀!我们被关住啦!』的叫喊。」
清次赶紧跑到门口,但门被牢牢锁上了。清次刚刚才确认过店头没人,一急,就对着里面喊:
「里面……该不会是佐太郎吧?」
「是啊,你是饭田屋的人吗?快开门,喉咙好渴呀,一块来的大叔父快撑不住了!」
因为佐太郎才刚结束旅途,所以腰上还挂着小水壶,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水早就暍光了。
「啊、啊啊!我知道了!」
清次扯开喉咙试着喊人,但连个鬼影也没出现,无法可想之下,他只好试着自己开锁了。可是清次不管怎么拉怎么扯,最后还从庭院里捡了块石头朝锁头打去,但锁头仍旧文风不动,这锁还真是好到连出云屋也想要上一把。
(看来,只好先回去找个能开这种锁的锁匠来。)
不过,佐太郎他们还待在里头,如果发现外头又没人了,可能会惊慌失措,还是先打个招呼再走吧。清次因此面朝着仓库二楼的窗户。
此时!眼前突然一阵亮光。
清次眼下一黑,觉得有道黑影从他的腰间晃过,顷刻一片黑暗。
六
「啊,我被人打了吗?」
脑子总算清醒过来了,清次想起自己竟被人重击的事,此时,有人推开了纸门,是张清次没见过的脸。
那是名年约四十的男子,也是这家当舖秋竹屋的老板。他将托盘拿到清次的身旁,盘上放的药汤看来苦得不得了。
「哎呀,你总算醒了,真是太好了。」
秋竹屋打从心底松了口气,原来,就是他把清次给击倒的。
「为什么要打我呢?」
「清次你别怪这位大爷,你不是试着要打开秋竹屋的仓库门吗?所以这位大爷就误以为你是盗贼了。」
秋竹屋似乎完全不知道佐太郎他们被关在仓库里,今天,他刚好进去第一个仓库中,所以听不见外头的声音,也不知道清次来访的事。
「说来,你们两人怎么会被关在仓库里呢?」
清次边问边试着仰头喝了点药汤,他马上觉得自己不该醒过来的,这药汤跟他以前被骗着喝下的那焦黑壁虎汤有点相像呢。
「其实,七曜先前就被放在这间仓库的二楼,我们一看到就买了。」
之后这两个杂货商又想再多看点其他的物品,反正都已经来到本所,干脆再回头去细逛先前匆忙探访过的店舖好了。
「所以,我们就先让小厮把贵重的东西先拿回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店家以为仓库已经没人了,所以把我们锁在了里头。」
为清次说明的人是清次枕畔的一位长者,想必他就是跟佐太郎一起不见的那位大阪山村屋的定右卫门,直到现在,他还脸色惨白。
「能出来都是清次的功劳,你被秋竹屋大爷『碰!』地当头敲下时,我们乘机在仓库里大喊,所以秋竹屋大爷才发现里头有人。」
清次头上的肿包换来了两名男子的自由,定右卫门苦笑着对清次深深颔首致谢。如此一来,清次也只好笑着回礼说:既然这样,受点伤也不算什么。他悄悄将药汤放回了托盘上,瞄了一眼佐太郎。
佐太郎既然已经买到了七曜,回去后应该很快就会来出云屋找阿红吧。而阿红也曾明快地说过,她不喜欢做事拖拖拉拉的,所以应该也会见佐太郎,但到时阿红也许会好好修理他一番,问他为什么会为了一个香炉而这么晚来。
(之后两人不知会谈些什么呢?我又该怎么做呢……)
阿红会对佐太郎说什么呢?
(我如果不积极一点,阿红一定会被他抢走!)
这么想委实太恐怖了,清次从没想像过出云屋少了阿红的景况。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四年来,苏芳无消无息,而如今一切未曾确定的事将会随着这名字,被导引至某个方向。
(我……)
清次在心中合掌,请神告诉自己什么才是最好的方法,但神对这种临时抱佛脚的男子可不会搭理哟。
清次不知如何是好,总之就先下了床,佐太郎等人看清次没有想像中那么严重,总算是放心了。定右卫门跟佐太郎被关了那么久,两人大概也累了,便迅速请人叫船来载。搭船的话,不论去深川或回日本桥都很快,也轻松多了。清次又再次叹了口气。
(嗳,应该就这么没事了。)
应该没错,清次头上的肿包不但救了佐太郎,也找到了七曜。这件事出乎意料外地顺利落幕了。
但、但清次却……闷闷不乐。
(为什么呢?怎么心里有点闷呢……)
大家再来就要平安返家了,这不是天大欢喜吗?
(自己怎么会好像在挂念着什么呢?)
清次自己也不明白,但疑惑没有消失,清次就这么带着疑惑随佐太郎一行人步出庭院,心头仍不舒畅。
「说来,这次能得救都是拜清次所赐,不好好答谢你可不成。」
一行人为了等船离开了秋竹屋,来到竪川河畔。此时,定右卫门不知是否因为心安舒畅,如此笑着跟清次说。清次定眼一瞧,发现他正拿着钱包。
清次果断地拒绝了。
「我是因为阿红挂念佐太郎跟七曜,所以才出来找人。我们出租店只有在做生意受人委托时才会收钱。」
定右卫门一听,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似的,直对着清次瞧。
「清次,生意人可不能这么顽固哟。」
还稍微教训了他一下:
「我跟你说,我们山村屋在大阪可是有名的大商舖,绝不会比佐太郎他老家饭田屋逊色哟。」
能跟这样的地方攀上关系,只要是商人,就不应该莫名其妙客气婉拒,要懂得巧妙地维持关系才行。
可是清次置之不理。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呀,」
于是,定右卫门又用手指着挂在钱包上的坠饰。
「出云屋是出租店吧?那么,我就送你这东西吧,这可是做着几文钱出租生意的店里不会有的上好佳品哟。」
「不用了,出云屋里已经有许多好东西了,您不必担心。」
「哎呀,你该不会是顾虑到阿红姑娘,所以不想从我这个饭田屋的亲戚手里接过谢礼?其实佐太郎已经打算把到手的七曜,尽快送给阿红姑娘呢。」
「我们虽然是家小店,但真的有很多好货呀!」
清次边说边把手伸到了腰际,打算将坠饰野铁拿给定右卫门看,但他心上一惊,再度确认腰上的钱包。
(咦,野铁呢?)
大概是飞到哪儿去了吧。清次赶忙又从怀里掏出唐草,告诉定右卫门这也是自己店内的商品之一。定右卫门侧头问道,那么小的店舖里也有这么好的佳品啊?
「是啊,我们店内多得很呢,可是东西愈好,出租费愈高,所以在我们这种小店里没什么人借。」
幸好,最近附近的料理店会多少租借。清次虽然想把出云屋的将来托付在这些佳品上,可惜目前的生意还不够顺遂。清次说完一笑。
没想到定右卫门的回答出人意料。
「那,我就帮出云屋介绍客人作为此次的回礼吧。」
山村屋虽然在大阪经商,但跟江户也有所往来,其实他原本就是江户人,老家正是日本桥的饭田屋,不管是租得起金唐革赏玩的大商舖店主或是重视门面的武家人,他都能介绍给清次认识。
「反正你考虑一下吧。」
定右卫门轻描淡写地这么说,清次瞪大了双眼。
(真是太意外了……)
这当然是好消息,可是大好机缘呢。
不过,付丧神对加重的工作肯定会多所埋怨吧。清次没有正面应允,只说工作上的事要先回家跟阿红商量过才能决定。此时,佐太郎从背后挖苦道:
「哎呀,你到现在还不能自己决定店内的事呀?」
佐太郎笑着这么说。看来,他来送阿红香炉时一定也会拿这件事来调侃,清次不由得不快。
(真是的,早知道就不救他了。)
这男人,真想把他再关回仓库里。清次的脸愈来愈臭,谁想到佐太郎却愈发亲切,靠着清次热络地说:
「对了,有件事还得谢谢清次呢。」
定右卫门一脸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们俩那模样。
「我听我弟又五郎说了,造成我远赴京城一带的原因之一,也就是那失踪的香炉苏芳已经在住吉屋的仓库里找着了。这么一来,我总算不用担心这门亲事了。」
真打心底感激不尽呀!清次听了益发不耐。
「干嘛呀,讲得好像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似的。」
「是呀,反正我们搞不好就快变成亲戚了,接下来就好好相处吧。」
「你到底想说啥呀?」
说得好像是阿红已经情定佐太郎一样。
真受不了,真气死人了!佐太郎居然还开心得爽朗大笑,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清次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玩,他甚至还觉得像七曜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他心中,忽然有点想要把七曜给弄坏,就像三曜……此时,清次突然双眼一亮。
「咦……嗯……哎呀!」
有件事豁然开朗了!
「七曜……我知道了!挂在我心上的,就是七曜呀!」
佐太郎跟定右卫门一听,从堤防上望着清次。
「七曜怎么了?不是在饭田屋里吗?」
先前已经请随从小助先送回饭田屋了。
「所以店主才会误以为我们已经全都回去,而把仓库给锁上了呀。」
但清次听后只是摇头,对佐太郎提出了忠告。
「佐太郎,你一回饭田屋后,就先确认一下七曜在不在店里。」
「咦?为何?」
佐太郎跟定右卫门都摸不着头绪,清次伸出了三只手指说:「第三天了。」
「佐太郎你们被关在仓库里,是前天的事,如果随从已经带着东西回到了饭田屋,那大家应该早就知道你们去了哪儿不是吗?」
但却没人来搭救,两人一直被关到了今天。
「是啊,我在仓库里也跟清次提起那随从的事,就算秋竹屋的人一开始没发现,但饭田屋隔天也应该会来搭救才对。」
可是随从小助却没领人来。
「嗳,那家伙是个大阪人,肯定是初到江户认不得路吧。」
所以,大概一跟主人告别之后,回是回到了饭田屋,却忘了怎么来当舖,因此才会遍寻不着。两人这么猜测,但清次只是一味摇头。
「小助可不是小孩子,他至少应该记得你们两人没回来的那天,你们曾渡过隅田川,到了当舖。就算不记得路,饭田屋的人也会从他的话里找出点线索。」
饭田屋的人可都是江户仔,大可带着小助在深川跟本所一带四处寻找。不然,他们也能来深川跟出云屋说明,大家一起去找那可能贩卖七曜的商舖。
「但来我家的人只有带着女佣的老板娘而已。」
那时,十女还以为佐太郎一行人会不会是回大阪去了……
「大阪?所以小助没跟十女说我们来本所的事吗?」
定右卫门的眉上堆起了皱纹,而佐太郎则茫然失神。
「那,小助该不会是根本就没回饭田屋吧……」
清次边说边叹气。
「小助身上带着七曜,那可是价值不斐的高档货,有那在手,连间小店也能买下来。佐太郎,你曾经大手笔买过店舖,你应该清楚这意谓什么吧。」
「嗯……」
「搞不好小助离开秋竹屋时,是故意制造出你们已经不在仓库的假象。」
他也不需要明说,只要跟老板讲:「今日多谢您了,那么就此告退。」之类的话就成了。而秋竹屋老板也没注意到仓库的二楼还有人,就这么把门锁上。
「只要能把你们关在仓库里一阵子,那饭田屋的人也会以为小助是跟你们一块儿失踪。在这段时间内,他大可带着七曜跟其他东西潜逃远方。」
搞不好小助早就离开江户了。佐太郎跟定右卫门这么一听,两人茫然呆立在河畔。定右卫门这才想起,一行人在来江户的途中曾经遗失过两、三样随身物品,看来,小助这家伙的手脚原本就不干净。
「七曜……那可不能丢呀,那是有钱也换不回的……」
佐太郎悲戚地说。阵阵若有似无的风,拂上了站在河畔上的清次。
七
之后呢?怎么样了?
喂,野铁跟唐草,你们话才说到一半就不说啦?七曜是当真不见了吗?你们跟清次一块儿,赶快把事情说来给我月夜见听听嘛。
啊?什么?哎呀,山村屋的小助真的没回饭田屋呀,那佐太郎买的那七曜跟其他东西也都被他带着,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吧。
那不就给清次猜中了吗?那家伙故意把两人关在当舖的仓库里,哎呀,真可怕呀!
那小助到底是打几时起开始盘算起诡计来了?一定是在他知道七曜的身价不凡之后吧。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已经变卖七曜,买下了店舖呢?还是,因为突然多了一大笔钱,而跑去花天酒地了?
嗳,啥呀?你问我还记不记得猫神殿?当然记得啰!说起来,这清次跟阿红还顶守信用的。
清次今天就要去品川把猫神殿买回来了,哎呀,真是太好了,真想赶紧见面呀。
对了,定右卫门跟饭田屋似乎真的打算帮清次介绍客人呢。哼,居然想叫我们做更多工作,真是太不像话了!不过……赚更多钱的话,就能买进更多的付丧神吧?嗯,同伴当然是愈多愈好啰,所以如果要更常出门工作,也是无可奈何的。嗳,清次也会更忙啰。
咦,你说清次现在神清气爽、干劲满满,所以忙一点也无所谓?哎呀,这真是太好了。
不过,为什么呢?
哦,你说找到佐太郎的那天,在本所岸边还发生了另一件事?
我想听!到底是什么事呀?
正当佐太郎听见清次对于七曜去向的推测后,默不作响地呆立在河岸旁之时,河上划来了艘小船。
清次一看那船立刻惊呼出声,因为那并非是三人正在等候的船只,船上有个人。
「阿红?」
佐太郎跟定右卫门一听立刻回神看着河上。船一靠近了岸边,连停都还没停好,阿红就飞奔上岸,发上绑的布巾都已经凌乱了。
「很危险呀!你干嘛这么急?」
清次不悦地这么说,而站在他身旁的佐太郎则欣喜地靠近阿红,脸上欢欣之情,宛如洒落在河面的阳光粼粼一样。
「阿红姑娘,真是久违了。」
但结果阿红回应的,竟是只有她跟清次才听得懂的话:
「蝙蝠……蝙蝠飞回店里了!」
阿红泫然欲泣地直视清次,将手上的蝙蝠坠饰拿到了眼前。
「原来、原来野铁回去出云屋了,所以阿红你是来救我的?」
这是两人先前的约定,阿红依约飞奔来救。清次的声音发着颤:
「所以你来了……」
「阿红姑娘,我也回来了。」
佐太郎的话虽然穿过了清次耳旁,却没被听进去。
清次觉得如果真的遇上危险,阿红不应该来救他,却也为了她当真前来而欢喜。阿红虽然心底激动,但总算是松了口气,不过她转而发怒地瞪着清次。
「我真的担心死了。」
阿红似乎很生气。
「阿红姑娘,我是佐太郎呀。」
此刻,清次不再害怕阿红了。他有好多话想跟她说,不知为何,却一句也说不出口,现在不管说什么似乎都不恰当。他好不容易开了口,却显得有些愣头愣脑。
「阿红……对不起。」
阿红握起了拳头,正打算敲清次的头,但……她却停住了,顷刻便倩笑出声,似乎觉得有什么事很好笑。
「那个……阿红姑娘,碰上危险的人是我啊。」
佐太郎站在一旁拼命对阿红攀话,但阿红却连瞧也没瞧他一眼。
「阿红姑娘……」
仍旧没有反应,佐太郎呆立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定右卫门静静地将他拉到了一旁。
「她不会听见你说话的。」
既然是大叔父,再怎么逆耳也得说。佐太郎听后双层一垮。
「我本来是打算把七曜拿给阿红姑娘之后,有话想对她说。」
有句话无论如何都想说呀!定右卫门轻轻拍了拍佐太郎的肩膀。
「听不见的话,说了也没用。」
佐太郎瞠大眼睛,但立刻叹气、自怨自艾了起来:
「真奇怪,我在大阪的生意比预料中还顺利,七曜也顺利找着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一直到刚刚为止,什么事都心想事成呀。
「怎么会……」
定右卫门看着佐太郎这样嘟哝,好言相慰。
「还好有件事可以让你心情轻松点。佐太郎,七曜已经被那小助偷走了,反正现在看来,香炉也派不上用处了。」
「大叔父……」
沉沉的一声叹息响透了竪川的河畔,即便如此,仍传不进阿红跟清次耳里。
这样你清楚了吧,月夜见?
那时啊,我还真有点同情佐太郎呢。毕竟他不但丢了七曜,连特地买的梳子跟口红盒也不能交给阿红了。
不知是否因为这打击,佐太郎跟定右卫门很快便回去大阪了。不过,佐太郎这男人可没那么容易死心,我看他日后肯定还会回来江户开店,重新出现在阿红眼前。
咦,你听,店后头传来了清次的声音呢,这阵子他总算沉稳了点。现在跟武家人也有往来,如果一直浮浮躁躁的,对生意可不好呢。
啥?你说有阿红在没问题。哎呀,应该是吧,肯定是。这样我们也比较安心嘛。
嗳,你听,清次又愉快地喊着阿红的名字呢。
「阿红,在不在呀?」
看,阿红不也开开心心往店后头去了吗?今儿个,店里似乎也挺忙呢。
嗯,真是个好日子。
注一:一种包有馅料的麻糬,大多以艾草混入糯米粉中,做成绿色饼皮。
注二:睡衣,类似棉袄,在江户时被当成盖被使用。
注三:贩售糯米丸子和甜点,相当于现今的茶店。
注四:流行于深川的艺者,因穿着和服羽织外挂而得名。
注五:指名小姐的费用。
注六:在船上营业的私娼。
注七:江户时代,俸禄一万石以上的藩主。
注八:五位鹭的简称,即夜鹭。
注九:和室靠墙的小空间,挂有挂轴,并装饰花卉。
注十:约等同现今的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
注十一:收纳印章跟印泥的容器,江户时武士挂在腰上当装饰品。
注十二:内包红豆馅的麻糬甜点。
注十三:在皮革上贴金箔,压出图样并上色的皮革。
注十四:俳句诗人的笔名。
注十五:销售来自中国的商品的贸易行。
注十六:土间,未舖设地板,直接露出土地的房间。
注十七:屋檐上加盖的防火矮壁,为财富象征。
注十八:和服腰带上系于腰绳的别针。
注十九:江户男子以剃前发代表成年。
注二十:利用烟往上窜升的特性,将山坡筑成阶梯式的大型窑场。
注二十一:最高级的游女。
注二十二:类似玄关的泥土地。一般会在此招呼过后,再踏上店内。
注二十三:吉原妓院自成一区,必须从大斗进出。
注二十四:日式玄关脱鞋后进入的地板空间。
注二十五:地名,江户时与深川同为新兴开发区。
注二十六:藏有仓库之意,「御米藏」为将军的米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