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宛如晴天霹雳。
当村长宣布村民大集会的时间与议题后,三百名村民莫不惊愕万分,抗议如雪片般涌入村公所。毕竟议题是前所未闻的“关于人类是否该继续存活”,会有这种结果也是可以预期。
然而,暴风雨般的批判与抗议,很快趋于平静。当架设在村公所广场上的大屏幕开始播放那段“影像”,村民之间爆发的惊愕与愤怒情感,立刻转为失望与困惑,最初前往村公所发动抗议的村民们,在看完影像,听完村长说明后,带着失魂落魄的茫然表情回去了。“影像”的事很快在村落里传开,光是头三天,百分之九十九的村民都来观看过影片。
至于该不该让孩子们观看这段影像,也在协调会上分成两派意见。不过,最后还是得出“孩子们既然已接受‘摘除’,奉献出自己的身体,就该有权利得知实情”的结论。前来参加放映会的孩子里,有不少人因影片内容太残暴惊人而哭叫起来。
不久,当几乎所有村民都看完影像后,整个村子迅速笼罩在一股紧绷沉重的气氛之中。没有人不惊讶、叹息、沮丧,郁郁寡欢。“一切都是为了主人”、“只要主人醒来,这些都值得”——毕竟,百余年来始终怀着这样的心意努力过来的村民们,对主人的信赖瞬间啪啦啪啦地瓦解了。也难怪大家会这么难过。
然而,审判的时刻毫不留情地一天天逼近。只剩下一个星期,村民大集会就要举行了。一开始倍受打击的村民们,也不得不面临“在即将举行的集会上该如何表态”的决断。究竟今后仍该继续接受“摘除”,为主人奉献自己与自己孩子的身体,还是该抛弃至今的生存意义,牺牲主人的生命——村民们被迫面对的,是非常极端的选择。
当然,对于长久以来始终为主人而生的村民而言,要做出决定并不容易。为了找出正确答案,也有人寻求左邻右舍的意见,得到的都只是“我也不知道啊”、“我也很混乱啊”的苦恼答案,反而更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大人都如此烦恼了,更别说孩子们,每天都带着不安的表情过日子。
就这样,集会当天的早晨来临。
2
——唉……
那天早上,我全身无力地趴在自家床上。
今天中午就要展开村民大集会了。可是,经过这一个星期,我还是无法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村民大集会上,议题将大分为两个选项方案,进行议论。
(一)人类存续方案……继续和过去一样维持·管理“白雪公主”。
※不过,为此,全村民皆须背负以下义务。
①“摘除”增加为过去的两倍。
②配给品减少为过去的二分之一。
③即使接受诊察,也不能再更换新零件。
(二)人类灭亡方案……停止“白雪公主”的运作,让人类灭亡。
※这么做,可以让村民受惠如下:
①终止“摘除”。
②配给品可增加为过去的两倍。
③诊察时可享有更换正版新零件的权利。
议题的内容单纯得近乎残酷。
在零件不足的现状下,若今后也要继续维持白雪公主的运作,村民势必接受“摘除”。换句话说,为了保护人类,村民必须死。反过来说,若要保护村民,人类就必须死。
——唉。
我们面临残酷的二择一。
以死来守护,或杀生以保命。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人类值得我们牺牲妻子的性命来保护吗?
为了让人类存续下去,值得我们献出孩子的生命吗?
然而,若现在破坏白雪公主,那我们这一百年来做的又算什么?
追根究底,机器人是人类制造出的,我们真的有资格制裁形同造物主的人类吗?
——怎么办…
这一星期以来,我始终在这样的自问自答中鬼打墙。
“唉……”
不知道叹了今天的第几口气,我翻了个身。难得可以回自己家好好休息,即使有时间独处,我还是放不下操劳的心。
该让他们存活,还是灭亡——这两个选项,该选择哪一个。做出选择的理由又是什么?
就情感而言,当然想选“人类存续方案”。至今这一百多年,我们不就是为此而生,以再次侍奉主人为目标,一路努力过来的吗?因此,要我抛弃过往一切生存方式,豁出去破坏白雪公主,光是想象就教人颤栗不已。
——但是。
有两个问题。第一,为了维持白雪公主的运作,伴随而来的是村民莫大的牺牲。照现在的摘除步调继续下去,一定会有更多村民牺牲性命。坍方所造成的牺牲者也只会愈来愈多。即使如此却仍坚持留在村中守护白雪公主,未尝不是一条慢性自杀的毁灭之路。倒不如说,在冰河期结束之前,村民便已全体死灭的可能性还比较大。
另一个问题是,正如村长提起的,我们有什么理由为了守护主人做到这个地步。现在沉眠于白雪公主里的主人,是不惜牺牲大量主人,也要自私求生的人们。他们真的是村民们过去誓言效忠的温柔主人吗?他们和对我那么亲切温柔的园长,真的是同样的主人吗?倒不如说,沉眠于此的主人牺牲了我们敬爱的温柔主人,反而该视他们为主人的敌人才对。可是,就算这样,我们真的应该破坏白雪公主,杀死毫无反抗能力的主人吗——
——唉,真是……!
继续找不到出口的思考,始终无法做出结论的我,精神回路一片混乱。这样下去,实在不认为自己在今天的集会上能顺利发言。
除了几名修理到一半的村民外,几乎全体村民都会参加。我想,大家也和我一样很难做出结论,集会的结果会是如何还是个未知数。这么一来,集村民绝大信任于一身的村长意见——人类灭亡方案——通过的可能性自然很高。然而,我却没有任何足以反驳的理论和觉悟。
“嗨,我要进去喽。”
不经敲门就打开玄关,探头进来的,是头戴贝蕾帽的大姐头。
“怎么啦,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真浪费那张可爱的脸。”
“可是……”
一想到今天的事,我就沉重得提不起劲。
“碧斯嘉丽雅打算怎么办?”
“我想投给灭亡方案。”
我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
“哎呀,意外吗?当然啦,心里是会有些抗拒,可是只要想到村里的窘境……”
“窘境……”
村民零件不足的情况,已经到了极限。继续摘除大家体内的零件,肯定会出现因零件不足而停止机能的人——也就是死者。
“你要上台发言吗?”
“当然要啊。状况再恶化下去,只会因零件不足而造成全体村民灭亡。所以,身为技术负责人的我支持人类灭亡方案,我会这么说。”
“这样啊……”
今天的集会,只要有意愿,无论几次都可以上台发言。毕竟事关村落的未来,也是关乎我们存在意义的重大议题,这么做很合理。当然,我也有发言权。
碧斯嘉丽雅忽然低声轻喃:
“我再也无法忍受……不想再看到明明有救的生命从眼前消失……”
身为一位技术人员,同时也是医生的她,会有这样的意见是很自然的事。只要白雪公主一解体,将可回收大量零件,这么一来,或许能救助超过百人的性命。这一点,想必她比谁都清楚。
“我是这样想的。如果白雪公主再也不动了,那就表示命已该绝。已经照顾了他们超过百年,冰河期还不结束,难道不就表示人类注定该灭亡吗。”
碧斯嘉丽雅说得斩钉截铁,清楚明白。这样的决断力真的很惊人。
“可是,我们至今一直都为主人努力啊!”
“这我知道。可是,沉睡在那个白雪公主里的主人是把同胞杀光的人,不是吗?而且,地表会陷入冰河期,也是这些家伙害的。”
“那是……”
“我所敬爱的‘主人’,是懂得珍惜机器人,不管故障几次都会坚持修好,就算最后还是修不好,也会对报废的机器人说声‘至今谢谢你’的人们。我在维修工厂工作时,身边都是这种温柔善良的主人。所以,我的主人不在白雪公主里……我的主人,只留在记忆之中。”
说完,碧斯嘉丽雅紧紧抱住胸口。
嘴上虽然说得斩钉截铁,她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开朗,紧咬着嘴唇的模样,反而带着一抹悲痛。我知道,这一定是苦恼许久才做出的结论,所以我一点也不愿意说出任何带有反对意思的话。
“哎,你考虑清楚再决定就好。不管哪一种选择,都不是绝对正确的嘛。”
接着,就在她要离开时,又这么低声说了一句:
“其实——”
深深拉低帽沿,她低沉的声音听来像在祈祷。
“最好是有机器人和人类双方都能得救的方案。”
3
碧斯嘉丽雅出去之后,我还是继续闷闷不乐地烦恼着。
距离村民大集会只剩下不到半天了。虽然在集会上发表意见并非每个人的义务,但我身为村民之一,又是副村长,必须清楚表达,才是负责任的态度。我很讨厌自己成为一味听从多数人意见,随波逐流的人。
——“我想投给灭亡方案。”
碧斯嘉丽雅的回答很清楚。这是很符合她个性的判断,我也不认为她的判断有错。
——如果支持灭亡方案,将白雪公主破坏之后……
为了白雪公主而毫不吝惜使用的那些最新型零件,将能瞬间解除村落零件不足的问题。不只维赛亚的“肚子痛痛”能够痊愈,杉叔的脚可以再次走路,丽芙的喉咙也能再次发出声音了吧。还有派翠利的眼睛,也可以重获光明了。将零件还给每个曾接受“摘除”手术的村民,让大家恢复原有的机能,相信村里将会重新拥有过往的活力与笑容。而且,这么做并非出自村民的自私自利,充其量只是“拿回身体原有的东西”。在这里守护白雪公主超过一百年的村民,至少该有这么做的资格,我是这么认为。
——然而。
这样做真的好吗?只有自己像这样活下来,却将过去坚持守护的东西抛弃,这样真的好吗?对一手打造出我们的主人见死不救,这样真的对吗?摇篮里甚至还有婴儿,也要对他们见死不救吗?那么,只救活婴儿呢?只救活不曾出手“屠杀”的人?一个一个筛选?我们有这么做的资格吗?
愈是思考,我就愈是混乱。
不断不断不断苦恼的结果,脑中响起这种时候总会想起的那个声音。
——你辛苦了。
那是我还在当保母机器人时,非常照顾我的园长。
——你也可以休息了。
园长总是很关心我,不管什么时候对我说的都是慰劳的话。即使已经是个老先生,腰也直不起来了,手也总是抖个不停,却依然随时笑眯眯的园长。只要他一出现在托儿所的庭院里,孩子们一定拥上来包围他,园长就是这么受欢迎。就连我坏掉的时候,直到最后都反对报废,执意送我去修理的也是园长。对我而言,对“主人”的原始记忆就是那个托儿所,那间春风吹拂窗帘的午睡房,还有那张温柔的笑脸。
——园长……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对?
精神回路之中,园长总是微笑着。百年来,我努力工作守护白雪公主,都是为了这张笑脸。对此我从未后悔,甚至感到自豪。
园长温柔的笑容,托儿所里的孩子们稚嫩无邪的睡脸,还有那些亲切的妈妈们——就这样,保母机器人时代的回忆始终无法从脑海消失,而我也无法决定答案。天平的两端,一边是村落里孩子们的安详睡脸,一边是托儿所里的孩子无邪的睡脸,摇晃的天平,无法朝任何一边倾斜。
——真的,最好能有对人类和机器人都好的方案。
碧斯嘉丽雅说得没错。如果能有这样的方法一定是最好的。可是,就因为办不到,所以才会这么苦恼,这么犹豫。那种做梦般的解决方法,怎么可能轻易找到。
“唉——要是冰河期能够结束,一切就有办法解决啦……”
我把那个绝对不可能的可能说出口,反而让自己更加陷入沮丧。
就这样,毫无建设性的任凭时间流逝,过了三十分钟。
——等等喔。
我猛地抬起头。
——只要冰河期能够结束。
追根究底,之所以会建造白雪公主,就是因为地表进入冰河期,导致无法居住的缘故。所以只要冰河期结束,摇篮就能回到地面,重获“觉醒”,人类的黑夜也将迎向黎明。没错,只要冰河期能够结束……
——咦?
我倏地从床上起身。
——地面上现在是什么情形?
察觉这个可能性时,电信讯号快速窜过我的精神回路。火花迸散,啪啦啪啦地将情报整合为一。这种现象就是人类口中的“灵光一现”。
——寒暖温差大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裂纹……
冰上三轮车把手上出现神秘裂纹时,碧斯嘉丽雅曾提过“寒暖温差”。
——可能和最近温差起伏剧烈有关。我想下次举行‘健检’时,把重点放在冻伤检查好了。
村落里不断增加的金属冻伤,原因就出在“寒暖温差”。说过这句话的人分明就是我自己。
寒暖温差。
换句话说,就是气温变动——既然“地底”的气温产生变动,是否表示“地表”的气温也在变动呢?
——是啊。
这是我希望的推测。希望是这样。虽然这可能只是从我的希望中产生的幻影。可是,现在我只觉得那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依然十分值得一试。
“好!”
我站起来,抓了外套就往房外跑。
——到地面上看看吧!
4
于是。
站在旋转的纺锤上方,我仰望天顶。头上是一扇厚重的门扉,散发黯淡的光泽。
——之后,村长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我用擅自从村长室拿出的认证钥匙打开那扇门。隆隆……门发出笨重的声音被我推开,不时有冰屑沙沙掉落。
——通道似乎是畅通的。
打开那扇厚重门扉之后,眼前是一条垂直向上的道路。这条下水道般的地道,被称之为“产道”,当初白雪公主就是通过它沉入地底,之后也就这么留了下来。等到将来雪融的那一天,经由产道将摇篮送往地表也是我们村民的任务。超过三百个机器人被送到地下,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最终需要三百个运出摇篮的人力。
——碧斯嘉丽雅不知道会怎么说……
到地上去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若是平时,我至少会先跟碧斯嘉丽雅商量过后再行动,这次却没有办法。
——“我想投给灭亡方案。”
怀抱希望人类存续想法的我,和她一定会起冲突。那么一来,她一定会很痛苦。所以,这件事非得靠我一个人完成不可——我这么想。
——好,走吧!
我朝梯子的第一格伸出手,开始往地上爬。
5
无止尽的深沉黑暗。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产道”中,为了不失足踩空,我小心翼翼地向上爬。视觉装置发出的光只能照亮前方几公尺,有种从深海里向上浮起的感觉。
——实际情形到底如何呢?
用来观测地面气温的远程温度计,早在三十年前就坏了。只要冰河期还未结束,就不能随便消耗珍贵的零件,所以至今一直没去修理它。
——问题出在“发电厂”。
地表有一座大型的发电厂。据说为了建造白雪公主,当初投入了数千台机器人,这座发电厂就是用来供应机器人电力的设施。只要发电厂能够运作,回到地上之后的生活——尤其是主人们生活所需的电力——就能充分维持。若地表还处于冰河期中,那自是另当别论。不过,只要气温一回复,发电厂就有希望再次运作。
——如果可以,希望能亲眼确认发电厂开始运作……
内心怀着淡淡的期待,我平静地沿着产道向上爬。在这个直径十公尺的纵向洞穴里,到处都是突出的冰柱,梯子表面也结冻了。虽然只能用掌心摸索着前进,速度一直快不起来,但这时最忌讳的就是心急。在没有安全绳的状况下,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就算是机器人也不是开玩笑的。
我就这样默默向上攀登,过了一段时间。
道路前方突然受到阻挡。
〇
——唔……
在一路顺着梯子往上爬的我面前,出现了一道厚重的冰壁。
产道愈往上愈狭窄,现在只剩下不到直径五公尺了。冰块如栓塞般堵住这条狭窄的通路,似乎是渗入产道中的地下水结冰造成的。
“伤脑筋……”
我姑且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形状像荧光棒的工具,像照亮口腔的牙医一样凑近冰块。发光的尖端一接触上去,冰块就发出“滋”的声音化为水分蒸发。这种被昵称为“黑点”的工具,正式名称是“携带型指向性热波照射装置”。和以前用来融化隧道冰块的“小太阳”原理相同,简单来说就是一支“会发热的笔”。
我用笔尖压在冰块上,缓缓深入冰块之中,将其融化。然而,不管融化了多少,冰块还是完全没有消失的迹象。
——简直没完没了啊……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束手无策。在这里放弃未免太令人不甘,只用现有的装备融冰,又会花太多时间。
“伤脑筋啊……”
我从精神回路里叫出地图。位于“沉睡森林”正上方的“产道”,是一条笔直的通道。正因为是一条单纯的直线道,一旦前方受阻,立刻变成死路。
——又不能把土挖开……
我操作立体地图,放大后再旋转。地图像风车一样,在精神回路里团团打转。
——咦?
这时我发现了。
“这是什么?”
将无意间叫出的点检用地图放大后,表面出现了细细的虚线。虚线从产道上呈树枝状像外伸展,弯弯曲曲地通往地面。乍看之下,就像错综复杂的蚁穴。
“这是……工程作业用隧道……?”
我读出地图上标示的简短说明,这行字的后面还接着一句“搬运泥沙用”。
——这该不会是……!
百年之前,白雪公主沉入深深的地底。为了容纳这么巨大的建筑,施工时肯定挖出不少泥沙。这么说来,这些隧道应该就是当时用来运出泥沙用的工程隧道了。
——与其在这里推论,不如找出证据证明吧。
我按照地图上的标示,往回退了几格阶梯。下降了约莫五公尺后,仔细观察四周的墙壁,如果我的推测无误,应该就在这附近——
“有了……!”
在冻结的墙壁上找到一处颜色略有不同之处。如果没有靠近观察,一定无法察觉那微妙的渐层变色。变色的部位,在墙上围出一个两公尺左右的圆形。地底埋过东西之后,一定会留下“痕迹”,这就是那种痕迹。
——肯定没错。这里,从前就是那种隧道。用来运出泥沙的工程隧道。
我从口袋里拿出荧光棒——“黑点”。一手谨慎地抓住梯子,一手小心翼翼沿着两种颜色的交界处,开始将冻结的冰烧融。烧出一个圆形之后——
“喝!”
朝墙壁踢了一脚,那个圆形部分的墙便往另一侧倾倒,露出一个漂亮的圆形洞穴。
——果然没错……
眼前出现了一个黑暗的隧道口。
6
右、右、左、上、左,稍微下降,再往上。
进入迷宫般的隧道后,我默默前进。
忽视怎么看都像顺便挖出的细窄通道,只朝还留下许多提灯挂在隧道里的方向前进。我凭着自己的判断不断往前,到目前为止,方向还和地图完全一致,可见并没有错。
——即使如此。
沙沙……每次踩到什么时,我还是会吓得把脚抬高。
“唔……”
刚才踩到的,是断掉的手臂残骸。滚落一旁的是因冻伤而粉碎的躯体,再过去是头部,像个品味奇特的雕刻品般,睁大眼睛贴在路面上。这些,全部都是机器人的遗骸。
——这已经是第六个了……
进入工程隧道之后,每隔五分钟就会像这样撞见机器人的遗骸。不难想象,他们都是建设白雪公主时殉职的工程机器人。
“……果然还是不行吗。”
我抱着希望打开每一个机器人的胸腔,检查内部情形。不过,第六个机器人也和前五个一样,精神回路呈现金属冻伤末期症状,完全粉碎。没有一个人存活。
沙沙沙沙,精神回路的碎片像干燥的沙,从我手中滑落。这令我想起临终时的嘎哔,内心掠过一阵哀怜的心痛。
——抱歉,没办法救活你们……
这些无法进入避难所,无法进入村落,在此力竭而死的机器人,死前不知道在想什么呢。我被选为村民只是运气好,就算当时死在这里的是我,也一点都不奇怪。由于精神回路似乎被动过什么手脚,那时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这些机器人很有可能是当时与我同甘共苦的同事。
“真的很抱歉……”
我一边向他们道歉,一边踏过堆满隧道内的遗骸小山向前进。
冻僵的遗骸,像脆硬的霜柱般一踩就碎了。
〇
又过了一段时间。
——咦?
我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隧道内隐约传来仿佛吹奏乐器时的声音。
——风……?
产生某种预感的我,自然而然加快了脚步。
继续往上爬,我愈来愈确信。吹过冰穴的风,毫无疑问是从外面吹进来。
——好近……
以声音的来源为目标前进,不久后,爬进一个宽敞的空洞。我持续朝洞穴深处前进。不过,通道一点一点变窄,到最后又被堵塞的黑色泥土挡住去路。
——还是不行啊……
确认地图,虚线果然也在此中断。这里本来应该是通往地面的穴道,如今被崩落的大量泥沙掩埋,所以才无法前进。
“伤脑筋……”
就算从现在开始找出别条路,也得先回头再走一次刚才那一大段距离。
集会还剩十五分钟就要召开了。
——走回头路一定来不及。可是……
就算无法跋涉到地表,若是至少能确认到阳光的存在——就能视为地表气候正在恢复的证据。剩下的,只要去那个地方拍摄影片和测量温度,在集会上提出,就能作为说服大家的材料。
可是,和我那虚无缥缈般的希望完全相反,隧道内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光是把视觉装置的夜视机能开到最大,勉强慢慢向前走,就已耗费我所有心力,实在不认为有机会看见阳光。
——万事休矣……是吗。
我坐在沙土堆上,叹了一口气。尽管距离应该已很接近,从地图上看来还是差了将近一百公尺的高度,要徒手挖掘也是不可能的任务。
——糟了……
还有十分钟,集会就要开始。到那时候,以村长为首,村里德高望重的人们一定会群起主张人类灭亡方案吧。碧斯嘉丽雅也会是其中之一。这么一来,集会的结论就会是——
“可恶……!”
我用力敲打沙土堆,早知如此,不如留在村子里别来。这样,至少还有在集会上发言的机会。不,现在回头应该勉强来得及。
——只能回去了吗……
我咬紧牙根,做出撤退的决断。既然隧道堵塞无法前进,我也只好回头。要是能多个半天有多好。即使我这么想,已逝的时间也不可能回来。
我站起身,用双手拍打脸颊。
提振精神,很快往回冲。路径已记忆在精神回路中,回程比来时简单多了。仿佛要向黑暗的隧道挑战一般,我用来时的两倍速度冲上回头路。
——得快点回去才行……
来这里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能够察觉我不在会场的人想必也不多,就算察觉了,村长不太可能因此延后开会时间吧。现在的我对村长而言,是会妨碍他意见的存在。
在集会结束之前,一定要想办法赶回去——怀着这个念头,我在黑暗的隧道中拼命赶路。
——唔!
脚底突然打滑。
7
“哇哇!”
因为赶着前进,来不及做出防御动作,更不巧的是,跌倒的地方刚好是个斜坡,我足足滚落超过十公尺,撞得遍体鳞伤。
“咕呜……”
全身剧烈疼痛,双臂用力,勉强撑起上半身。身体好烫。
——哎呀……
比起疼痛,懊悔更令我全身颤抖。抱着一丝希望朝地面前进的我,不但未能抵达,还连回头路都走不好。我为自己没有一件事做得好而暴躁不已,更重要的是察觉自己的无能为力,使我深受打击。
就在此时。
——咦、咦……?
回过神时,眼前是一片雪白。原以为是视觉装置故障,但视野里一点一滴恢复了色彩。想必是我突然进入明亮的地方,光线自动调节机能一时跟不上来的缘故吧。以人类的身体来说,这种现象就叫“刺眼”。
——刺眼……眩目……?
我翻了一个身,仰躺在地上。
“啊……”
这里是个空洞,挑高的洞内空间里,出现仿佛利刃在地表割出的尖锐沟穴——巨大的冰隙。透过这个缝隙,身在地底的我也能仰望天空。
天空。
从天上洒下的那光线毫无疑问地是——
阳光。
“啊、啊……”
我发出惊呼。差点放弃的希望,照亮跌落黑暗绝望底部的我。
是光。
温暖的光。
人工皮肤立刻感测温度,我得到一个更好的消息。
〇.二度。
对人类而言,虽然仍是令人颤栗的低温,可是,对生活在零下地底世界超过一百年的我来说,感受到的却是温暖和煦的阳光。
“啊啊……”
我躺成大字形,沐浴在阳光下。
“太阳原来是这么温暖吗……”
令人怀念的太阳。沉在数据深海底的太阳记忆逐渐复苏。那是在托儿所午睡房内感受过的,从枝叶间流泄的阳光。此时照进地底的阳光,和那时的阳光好像。
——对了,得快点……
尽情享受了一会儿睽违百年的阳光之后,我将手放在耳边的天线上。
“这里是艾玛莉莉丝……!”
用无线通信装置发出呼叫。
“请回答,这里是艾玛莉莉丝……!”
还剩下不到五分钟,集会就要召开了。虽然再怎么样也赶不上开始时刻,至少可以马上用无线通信装置联络大家这个好消息。阳光的画面、恢复到零度以上的气温……虽然还无法掌握到科学实证,至少已备齐了具有充分说服力的材料。有了这些数据,村里的大家一定能理解。
“听得见吗……?这里是艾玛莉莉丝……!谁都好!快回答我……!艾斯邦!盖兹!碧斯嘉丽雅!村长!”
试了好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
——怎、怎么办……
不知道是输出功率太弱,还是讯号中继基地台故障。总之,无线通信装置甚至连杂音都收不到。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在毫无作为中流逝。要是这时能有碧斯嘉丽雅在身边商量就好了——不过,继续这样想也不是办法。
——嘿!
我抬起上半身。
既然无法通讯,那我回去就好了。直接亲口告诉大家就好了。再说,或许回村落的途中,讯号说不定就接上了。总之,继续在这里踌躇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只有这个是绝对不行的。
可是。
“唔……!”
就在我起身的瞬间,一阵剧痛窜过脚部。仔细一看,右脚朝不自然的方向弯折。
——不会吧……!
急着查看受伤的状况,原来是关节部位的零件折断,刺穿了人工皮肤。机油咕嘟咕嘟地从伤口外漏,火星迸散。
——咕呜……
刚才一直没发现,是因为损伤太严重,身体启动自动阻断痛觉装置的缘故吧。不过,连警告音都没响起,这就无法解释了。说不定,这也是“摘除”的副作用。
总之,我马上展开紧急修理。从口袋里取出化学纤维绷带和绝缘胶带,以脚踝为中心缠绕包扎。
这样就行了。这么想着,我试图起身。不料——
“唔……”
膝盖再次发软,损伤部位的严重程度超乎想象。无论是漏油的情形或发烫的状况都非比寻常。
——唔咕……!
我心一横,无视伤口用力站起来,往前走。喀答、喀答……每走一步,右脚就会折弯一次。我张开双手,勉强保持平衡,速度却完全快不起来。这么一来,速度比刚才一边迷路一边前进时还要慢。
确认当下时刻,集会就要开始了。
——真是的!这么重要的时候,我为什么会出这种错!
狠狠责怪自己,同时仍死命拖着受伤的腿往前进。脚踝烫得很夸张。这样下去,说不定零件会烧坏。不、不能顾虑这么多了,现在无论如何都要前进——
就在这个时候。
啪叽一声,我心头一惊,低头往脚下看时,膝盖弯折,我就这样失去平衡摔倒。趴着倒下,全身像触电一样痉挛。电流名符其实地窜过全身,使不上任何力。
“唔、啊……”
我短路了。
8
不断抽搐的身体,发烫的全身。
——呜唔……唔咕……!
我依然趴着,拼命想脱离这困境。然而,无论我如何挣扎,短路的回路就是无法修复。
我很清楚原因。直接因素是故障的脚踝,以及伴随而来的发热性短路。间接因素应该是“摘除”造成的机体劣化,最后,是艾玛莉莉丝·奥斯托梅立亚这个机器人长年累月累积的疲劳。
——系统再启动!复原!快复原……!
这种时候,理论上应该要先关闭系统,重新启动。然而不知为何,现在的我连重新启动都没办法。这也是摘除的不良影响吗?
——啊……唔……
不幸中的大幸是,精神回路似乎平安无损,只有意识维持得很清楚。不过,也正因如此,我焦虑万分,拼命对自己下达“复原!重开机!再启动!”的指令。
时间不断流逝,我的焦躁感也达到巅峰。开始逼着自己,给自己打气般喊“加油”!
突如其来地,无线通信装置里传来这么一句话:
‘——各位,请就坐。司仪再重复一次,请就坐。’
那是卡特蕾亚的声音。
——咦?这是……
村里举办任何大活动时,几乎都由卡特蕾亚担任司仪。无线通信装置里传来的,就是她在广播什么的声音。
‘目前已停止接受提问,但这并不表示限制发言,而是为了整理先后顺序。希望上台发言的人,发言次数不受限制……司仪再重复一次,目前已停止接受提问——’
没错,这是村民大集会的现场转播声。基本上,全体村民都得参加集会,但仍有少数正在修理而无法亲临会场的人,于是,就用这种方式将声音及画面传送给他们。大概是我的无线通信装置接收到这条讯号了吧。
我当然叫了起来——在心里大叫。
——请回答!这里是艾玛莉莉丝……!请回答……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不管呼叫几次都没有反应,只听得见卡特蕾亚的声音和村民们议论纷纷的声音。看来,通讯装置只接收了声音,却没能把这边的呼叫传送过去。就像很久以前的广播电台一样。
时间徒然流逝,只是加深我焦虑的情绪。我动弹不得,除了倾听集会上的声音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就这样,终于——
‘司仪在此宣布,临时村民大集会正式开始。’
决定命运的集会开始了。
9
‘首先,请卡莫密尔村长说明本次集会的主旨。’
卡特蕾亚的声音一响起,会场便安静无声,接着,我听见村长的声音。
‘今天,诚心感谢各位千里迢迢集合在此。’
苍老嘶哑的声音传入我的无线通信装置。此时,坐在讲台上的村长头颅,一定为了环顾在场村民而转了一圈吧。
‘请容老夫再次说明,之所以提出人类灭亡方案的原因。追根究底,本次集会——’
村长用沉稳的语气,开始说明召开这次集会的理由。其实所有村民早已被告知今天的议题,这只是做最后确认而已。
集会的步骤分为“主旨说明”、“会场发言”以及“表决”。会场发言的规定是,每人可上台发表三分钟的意见。不过,三分钟只是参考,即使超过时间还是可以继续发言,要上台订正或补充说明几次也都没关系。没有特别规定集会一定要在几点结束,大家一起讨论出众人都能认同的结论,或直到没有人想上台发言后,再进入表决阶段。当然,无论大人小孩,只要是村民,都有发言权和投票权。目前村民的人数是三百零七人,表决时须得到一百五十四人赞同才算过半数。除了人类灭亡方案和人类存续方案之外,如果想提出新的议案或附带决议,也可以自由提出。
‘——以上,就是人类灭亡方案的提案理由。请大家进行踊跃讨论。’
平常若放着他不管,总要唠叨上一个小时的村长,今天只用了三分钟。从他严肃的态度与公式化的口吻,连我都能感受到会场的紧张感。宣布将那颗用来停止白雪公主运作的“按钮”放在讲台上后,村长的说明就此结束。
接着,集会很快进入会场发言阶段。
‘那么,接下来请进入发言与讨论。第一位发言者是——’
卡特蕾亚的声音再次响起,宣布了第一位发言者的名字。
‘我想站在赞成人类存续方案的立场发言。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正如大家所知,我们的使命就是守护主人,没错,在村公所广场上看到那段影像时,我也受到非常大的打击。可是大家,请冷静思考看看,这一百多年来我们——’
(海德拉·吉安/家政妇机器人/已运转一百五三年/现居‘胴体’B区)
第一位发言者站在赞同人类存续方案的立场,理由也很明确,守护主人就是我们机器人的存在理由,这点今后也不会改变。至于那段影像,可以理解为非常时期的状况。
‘——以上。我的发言到此结束。’
刚好三分钟,发言结束。没有掌声也没有嘘声,听众静静接受了。
——对啊,对啊。
我依然动弹不得趴在地上,对耳边的发言内容感同身受。
——因为,守护主人就是我们的使命啊。
‘接下来,麻烦序号二号的发言者上台。’
在卡特蕾亚的指示下,第二位发言者登上讲台。
‘这一星期以来,我犹豫又犹豫。可是,很没用的,至今仍得不出答案。所以我决定保留赞同或否决的权利……我也看了那段影像,老实说,很震惊。至今,我一直很信赖主人,所以到现在还在怀疑那段影像的真实性。因为曾经照顾过我的主人,都是很温柔善良的人。可是,如果那段影像是真的,如果一切都像村长所说——’
(罗比·丹托洛姆/建设起重机器人/已运转一百二十六年/现居‘右脚’D区)
第二位发言者,老实说出自己的“迷惘”。经历了烦恼与痛苦,他还是无法做出决定,所以这次决定“弃权”,结束发言。
‘接下来,请序号第三号的——’
发言持续着。虽然内容各不相同,几乎每个人都吐露了内心的苦恼。虽然说是发表意见,大部分人的发言内容,其实都是寻求救赎的心声,最多的意见是“保留”。即使是支持“人类存续方案”的人,与其说是积极倡议人类存续,不如说只是想维持现状的消极意见。
三十分钟后。
我抱着动弹不得的身体,继续倾听集会上的发言。至此已有十位村民结束发言,其中持“保留”意见的七人,赞成“人类存续”者三人,没有人支持“人类灭亡”。
啊,看这情形,至少不用担心人类灭亡方案会被采用了——我松了一口气。
然而——
‘请第十一号上台。’
下一个上台发言的人,即将大幅改变会场的风向。
‘我是碧斯嘉丽雅·爱康萨斯——我支持人类灭亡方案。’
10
会场一阵骚动。
除了这是第一个跳出来赞成“人类灭亡方案”的人之外,更令大家吃惊的是,发言者是“她”。
她身为协调员,是村落里手腕最高明的维修士,大家的主治医生,更是我信赖的大姐头。
‘理由很单纯。首先,请大家看看这个。’
碧斯嘉丽雅的发言顿了一顿,似乎在等待什么。大概是准备要在讲台屏幕上播放的影像吧。
‘呃——这个是到我诊疗所看病的患者人数。然后,这边是摘除的零件个数,还有这个是……’
她一边展示数据,一边流畅地说明村落的现状。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谈起这令人沉重的话题,很像她会做的事。
‘简单来说,若通过人类存续方案,接下来一年内会死去十个村民。’
会场议论纷纷。
‘这还是比较乐观的数字,若加上坍方和冻伤,死亡人数可能攀升到这数字的二或三倍。同时,从第二年起,死亡人数还会以加速度增长。五年内,村里大概会死去一百人。若只是这样,那也就罢了——’
自始至终,她的发言几乎都在说明各种数据,也正因如此,具有很大的说服力。
‘我一直帮大家诊疗身体,真的觉得大家好努力,拖着这样千疮百孔的身体,仍不放弃守护白雪公主……可是呢,我认为是时候了。大家已经努力超过一百年了,该是放下肩上重担的时候。’
听得出会场陷入一片安静,大家都专心倾听碧斯嘉丽雅的意见。
‘为了不让各位误会,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无论这次集会表决采用哪个方案,我都不会放弃自己的任务,就算人类灭亡方案遭到否决,我还是会像过去一样帮大家看诊,也会修理白雪公主故障的地方。绝对不会因为谁和我意见不同,就拒绝帮对方看诊。我只是希望大家无论对人类存续方案赞成与否,都能站在客观立场明白那么做的坏处是什么……以上。’
她的发言一结束,会场又再次掀起交头接耳的声音。至今发表的几乎都是保留或弃权等消极意见,此时她的意见显得分外清楚明了。
‘那么,接下来请第十二号上台。’
卡特蕾亚叫了下一位发言者的号码。
从这时起,会场的风向改变了。
‘其实我……也站在赞成人类灭亡方案的立场。’
11
仿佛溃堤一般。
接下来,“人类存续派”的意见锐减,相反地,“人类灭亡派”的意见则明显增加。原本大家都对说出“人类灭亡”这字眼抱持着罪恶感,然而,在碧斯嘉丽雅·爱康萨斯这位村中有力人士的发言支持之下,气氛变得能够容忍这派意见了。
‘我失去了视力。如果可以,真想再次看看大家的脸。只要能使用正版零件,就能治好我的眼睛。拜托了,请从白雪公主的零件中……’
‘我家孩子的脚不能动了。就算用我的零件代替也束手无策。可是,只要有白雪公主的零件,孩子就能再次用双脚走路。拜托了,请让我的孩子……’
‘外子从二十年前开始卧病不起,如果能有白雪公主的零件……’
这些都是过去曾因“摘除”而失去身体一部分的人,有人肢体残障,有人担心家人的健康,有人失去爱侣——各种不同的请求都是那么迫切,令村民感同身受。会场响起啜泣的声音,连在这里听的我,想起至今大家的付出,也能真切体会他们的心情。
三十人结束发言后,集会进入休息时间。
会场的气氛已完全改变。人类存续派销声匿迹,人类灭亡派声势壮大,已超过半数。
——糟糕……
集会已过了两个小时。我的身体依然处于短路状态,趴在冰泠的地上承受焦躁感与无力感的折磨。
继续这样下去,人类灭亡方案将会获得表决通过。到那时候,只要当场按下村长准备的“按钮”,白雪公主就会被永远破坏。可是,到那时候就太迟了。即使后悔也无法挽回,主人们再也不会醒来。好不容易发现人类与机器人得以共存的第三条路啊——
——快动起来……
我默念着,强力默念着。
——快动起来啊,我的身体……
再次启动、强制关机、注入备份血清——尝试了所有能试的方法,我的身体就是不听使唤。
意识有时会不受控制地涣散。当进入短路状态太久时,为了保护精神回路,身体会强制关机。那么一来就完蛋了。人类和机器人不该彼此对立,应该互相合作才有生路。然而,我们将失去共同迎接的未来。
——啊啊。
眼前暗了下来。
——时间……啊……啊……
视觉装置也被强制关闭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一切就要结束。
会场的声音愈来愈小声。好像有谁正鼓吹着人类灭亡方案,那声音听起来好远,终于再也听不见。
——不对、不对啊……大家听我说,不必那样对立争执……也可以……
就在意识中断的瞬间。
我看见光。
正当我狐疑黑暗的地底为什么会闪过一道蓝光时,眼前的泥沙崩落。
——这……是……怎么……
尘埃的另一端隐约有个人影,还来不及确认,我的意识已中断。
12
在仿佛半睡半醒的蒙胧梦境之中,我只听得见声音。
集会依然继续着。
‘……基于以上理由,我支持人类灭亡方案。’
会场已进入“人类灭亡”的倒数状态。发言者是清一色的“灭亡派”,不再有除此之外的意见。
其实我知道,虽然碧斯嘉丽雅的发言改变了发言的风向,但那只不过是最初的一滴水。村民对零件不足的苦恼,早就成了一杯几乎满出来的水,现在只是从杯中满溢,在整个会场横流。
正因如此,要改变目前的风向并不容易。长达一百年的自我牺牲,都在此时一口气反弹爆发。再也没有人主张“村民的使命”或“机器人的存在意义”了。
‘还有其他发言者要上台吗?’
卡特蕾亚的声音响起,会场鸦雀无声,没有人举手。这并非已无话可说,而是人人皆已察觉大势底定,因而沉默。
——结束了吗……
在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声音的世界中,我明白终焉之时已然来临。
‘没有其他发言者了吗?若没有,讨论到此结束,大会即将进入表决阶段。’
虽然不想放弃却没有时间了。只要会场无人再发言,本次集会就要结束。投票之后,灭亡方案获得采用,按钮按下,白雪公主停止呼吸,人类——主人们将永久死灭。
——有没有人……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心中恳求,但不可能有人听见。
然而。
‘——等一下!’
是谁在大喊。
会场响起一片窃窃私语。短暂空白之后,讲台上的麦克风传出声音。
‘这太奇怪了!大家、大家都太奇怪了!’
那是一个稚嫩的声音。
‘不久之前,大家还那么眷恋着主人不是吗!大家都为了主人拼命努力啊!为了祭典每天练习不是吗!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为什么改变立场了?为什么主人灭亡变成一件好事了?’
像幼儿耍赖时大吼大叫的声音,继续控诉着:
‘大家告诉我啊!这一百年到底算什么?每天每天,为了主人而努力的一百年!这一百年来我们守护的是谁?这一百年来大家为谁尽心尽力?大家不都奉献了许多零件了吗?接受了好多次摘除不是吗?这一百年当中,死去的伙伴们为何而死?要是现在破坏了白雪公主,大家的死不就白费了吗?他们不就变成明明可以不用死却死了的人吗!再说、再说,现在放弃的话——’
少女的声音颤抖。
‘嘎哔他……到底为何而死?’
我听见“啪!”的声音。听起来,那像是用力拍打发言台的声音。
会场再度陷入一片安静。
少女也沉默了。大家都沉默着。连司仪卡特蕾亚也不发一语。
而我——系统恢复——预备——再次启动——还有三十秒,机能回复——二十秒——十秒——五、四、三、二、一——
再次启动。
睁开眼,我站起来,向前走。
不知所措的少女站在讲台上。这里是中央舞台,村民大集会的会场。
我的出现,瞬间激起会场上阵阵交头接耳的声音。“是艾玛莉莉丝……!” “她刚才跑哪去了……?”众人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发言台上的少女露出惊讶的表情望着我。我径直走向她。
“抱歉,我来得太晚了。”
“艾玛莉莉丝……”
“你做得很好,黛西。”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头蓬松的栗子色头发。瞬间,少女眼中浮现泪水。
少女将脸埋在我胸口,只是一瞬间,又像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
“艾玛莉莉丝……你是人类灭亡派?还是存续派?”
大眼睛不安地看着我,我轻轻微笑回答:
“哪一派都不是。硬要说的话……各半?”
“……咦?各半?”
“对,各半。”
接着,我向前跨出一步,握住麦克风,高声宣布:
“我要提出紧急动议!”
13
紧急动议。
我提出的,是继“人类灭亡方案”和“人类存续方案”之后的第三个选择——就叫作“人类·机器人共存方案”。
正面迎向众人朝讲台投射的视线,我用充满自信的语气告诉大家:
“几个小时前,我去看了现在地上的情形。”
会场顿时议论纷纷。
“这就是证据影像。”
舞台上的大型屏幕上,播映出直到刚才我还一直看着的地面情景。睽违百年的天空,温暖的阳光,上升的气温。包括途中遇到的殉职机器人遗骸在内,我将记录在精神回路中的影像完整播放出来。虽然与人类共存是我的希望,唯有让大家看到一切画面才能做出最公正的判断。
“正如大家所知,地上有一座大型发电厂。在建造白雪公主时,工程机器人的电力都是由那座设施供应的。只要地表气温回升,这座发电厂就可以再度运转,如此一来,即可确保包括空调在内的水电等生活要件,想跟主人再次一起生活,是十分有可能办到的。”
会场的议论声浪更大了,村民们面面相,像是被我说的话击中般,身体颤抖着。当然也有人提出异议。
“要是发电厂无法重新运转怎么办?”
从第一列附近传来犀利的质问。
“一旦出了地面,才发现不行,事情就难以收拾了吧……你敢说绝对没问题吗?”
“这……”
被对方的气势震慑得说不出话。我无法不负责任地说出“绝对没问题”。
就在此时。
“没问题的啦!那种类型的发电设施除了主要能源水晶炉外,还有其他附属发电装置,也储备了相当大量的化石燃料!所以不用担心啦!”
——啊……
我惊讶地望向声音的来源。会场中央,一位红发女性双手扠腰站在那里。一和我目光相对,她便朝我眨了眨眼。
——碧斯嘉丽雅……
“发电厂一定能再次运转,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吧。”
她再次打了包票,说得斩钉截铁。
她的出手相助,使我感动得几乎哭起来。在碧斯嘉丽雅的气势之下,刚才提问的男性也难以反驳。口中嚅嗫着“喔、喔、既然如此……”男性坐回了椅子上。
我趁机再发言:
“没错,我确实不能说‘绝对会成功’。而且,这个方法从准备阶段起,就需要投入大量劳力。可是,我想请大家冷静思考。就算继续留在村子里,也难保哪天因为大地震而遭到灭村的命运。所以,我们只有现在了,只有趁电池勉强还有余力的现在脱离村子,才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听了我强而有力的说服,村民们脸上开始恢复生气,会场气氛也变得开朗。
所以,我在发言最后打出“最大的王牌”。
“各位,在今天的集会之前,大家都看过‘那段影像’了吧?我也看了,而且必须诚实地说,受到很大的打击……可是。”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枚芯片,高举在大家眼前。那是状如小指的微芯片——高性能记忆媒体。
“记录在这枚芯片里的,不只那段影像。虽然因为途中被覆盖,所以不是很完整,但原本记录的是这样的影像。”
这时,屏幕上开始播映“影像”。
那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幕风景。
首先出现的,是一位高个子女人。女人坐在长椅上读书,一头长发被风吹得轻舞飞扬。她身旁坐着一个少女,少女穿着女仆装,从耳边的天线即可一目了然,她是个机器人。
正在侍奉主人的机器人。昔日,日常生活里到处可见这样的风景。
女人和机器人仿佛姐妹般肩并肩坐着,阅读同一本书。机器人有时偷瞄女人,有时又撒娇地把头靠在她肩上。这种时候,女人会对她温柔微笑,停下翻页的手,让机器人靠在自己肩膀休息。
最初的影像内容大约一分钟就结束了。接下来,画面上换了一个场景。那是不知何处的小工厂,人类和机器人一起工作。机器人制造的产品由人类负责检查。检查完之后,人类将手放在机器人肩膀上表示慰劳之意。不久,两人便搭着肩离开小工厂,从画面上消失了。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感情和睦的兄弟。
就这样,影像不断改变内容,映出一幕幕人类与机器人共同生活、共同劳动、彼此慰劳的场景。
每一段影像都不到一分钟,全部加起来还不满十五分钟,都是无声静默的影像。最后,画面上打出制作单位的标志,原来这是以人类及机器人共存为目标的宣传影片。
这或许是刻意制作出的东西,或许影像只呈现出对人类有利的那一面,或许人类只把这当作一种空泛的理想论。
就算是这样,这段影像还是唤起深藏在我们心中的,最重要的回忆。
人类总有一天会死,可是机器人不会轻易死亡。失去主人的机器人在报废之前,必须独自度过不知何时结束的漫长岁月。正因如此,过往的回忆将储存在精神回路中永不褪色,不管几次都能重新浮现。那难以忘怀的鲜明回忆,成为永远锥心刺骨的悲伤。
不知不觉,大家都哭了。回想起和主人共度,宛如宝石般灿烂的每一天。
我也想起当保母机器人的岁月。活力十足的孩子们,亲切的母亲们,还有温柔的园长。
我看见碧斯嘉丽雅也在哭泣。她大概是想起汽车维修工厂的主任了吧。那是她偶尔会红着脸提起的意中人。虽然,人类与机器人之间难以跨越的那道墙,使他们永远无法结合。
盖兹也哭了。他一定是想起演员时代遇见的电影导演了吧。收留没有戏约,差点被报废的盖兹,将他培养为知名演员的恩人。
孩子们都在哭泣。曾是保母机器人的我非常清楚,他们正想着过世的父母,以及分离的兄弟姐妹。
每个人都曾经失去。每个人都曾经孤独。在这一心为主人而活的百年之间,每当回想起再也回不去的往日幸福岁月时,总是教人那么感伤寂寞,孤独难耐。可是,我们并不因此而抗拒在这里的生活,反而更乐在工作,积极奉献。因为,我们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再度与主人共同生活。
影像结束了。
我深深一鞠躬,走下讲台。
说话的声音响起,不是我,是卡特蕾亚。
“还有人要发言吗……?”
卡特蕾亚也在哭。她一定也想起心爱的丈夫了吧。
——啊!
就在这个时候。
村长出现在讲台上,头颅滚动着靠近我。
我倒抽了一口气。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一点上。
——他要说什么呢?
突然一阵不安袭来。我已经没有其他说服村民的材料了,要是这时被村长否决,就再也没有退路。
村长坐上发言席。
接着,只开口说了一句话:
“开始表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