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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正数18

1

“六三年盛夏时装秀。今夏最新款式即将闪亮登场。由亮泽优雅、柔软顺滑的印花丝绸,精美雅致的机织提花蕾丝,凉爽舒适、布满蕾丝的印花布,以及各种上等衣料制作而成的最新款时装,高贵典雅,气度非凡……”

在文字旁边配有一幅美女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美女穿着靓丽夺目的夏装。衣服固然不错,更漂亮的是模特的肤色和肤质。近来,印刷技术大有进步,照片上就连模特生有柔软汗毛的肌肤的触感都被逼真地再观了出来。这种广告是禁止使用裸体模特的,因而一身夏装显得恰到好处。

这种车厢内广告,对私营铁路经营方来说肯定是个相当可观的收入来源。那些拿着报刊杂志、或者打着盹的、闲着无聊的乘客,在路途中,除非车上有漂亮女人,否则谁都会将目光投向美女广告的。

最近一段时间,浜田俊夫都没坐过私铁①。他现在的公寓位于东京的青山。即使偶尔去郊外办事,开自己的车或是坐公司的车去也不会误事。今天晚上,他本来是打算开车去的,但是出门时,看了一下表,就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要改乘电车。

①私营铁路(到车)的简称。

俊夫抄着手,闭着双眼。私铁是新型轻金属制造的电车,跑起来又轻又快……

俊夫松开手时,车内广播正好响起:“下一站是梅丘,梅丘到了……”

2

当时的田野如今都成了住宅,模样全变了。在这里只住了一年,俊夫对于地理位置的记忆显得有些模糊。何况他的方向感不强,有时连去公司都摸不清方向。好在今天时间充裕,俊夫不用匆匆忙忙地瞎窜。

以前,每天从车站到家,刚好四分钟。今天晚上,俊夫却花了二十多分钟,才总算走到了当时和母亲一起住过的房前。门牌上的姓氏依旧,仍是当时避难离开的纺纱铺老板的名字。现在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他当时出征在外的长子吧。战后,他来探望过母亲两三次。但是。最近却断了来往。所以,俊夫觉得今晚没有必要进去打招呼。然而,当看到那旧貌依然的玄关时,俊夫不由地涌起一种想要走进去的冲动。

路灯照射在房屋前面用柏油和混凝土铺成的马路上。这条路比以前宽了许多。左边邻居家的大门也清晰地呈现在俊夫眼前,他毫不犹豫地往那边走去。

混凝土的门柱间隔约四米左右,位于房屋的左侧。两扇木门朝里开着。四米宽的道路笔直地通往正面的车库。玄关位于道路的右手边。这是一栋由轻型钢筋建造的平房,设计新潮。还可以看到平坦的屋顶上方的白色圆形物体。

俊夫退到马路的对面想看个究竟。果然不出他所料,从这里望去,拱顶尽收眼底。当然,战争时期涂上的迷彩色,现在已褪尽,拱顶在月色下泛着银辉。

俊夫左右移动两三步,又仔细眺望了一下。随后,他穿过马路,进了大门。门牌上只写着“及川”两字。至于及川是何许人也,俊夫一无所知。

他只是在电话里听过及川夫妇俩的声音。他是通过104查号台得到及川家的电话号码的。一共打了两次电话,一次是一个月前,另一次就是今天早晨。及川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某位经常为外国电影配音的演员。但是,听说那位经常为老年人配音的演员还不到三十岁。看来,想要以声音来推断及川先生的年龄并不容易。俊夫第一次给及川先生打电话时,就直截了当地贸然问道:“下个月二十五号的晚上,您在府上吗?”及川先生一定是被这个奇怪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了。但对于一个月后的事情,他还是一口应承道:“嗯,我在家。”接着,俊夫又不安地继续问道:“我有事相求,想来拜访您。”

“那,我在寒舍恭候。”及川先生如此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反而让俊夫感到惊讶。这毕竟是一个陌生人要求拜访的预约电话。俊夫刚才还在担心,及川先生会不会觉得可疑而挂断电话。后来他又猜想及川先生该不会是位作家吧。如果是作家,经常会遇到编辑前来约稿的事。及川先生可能早已习惯了这种电话。得到及川先生的应允后,俊夫也就没再去调查他的身份。

今天早晨,为了慎重起见,俊夫又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我知道了,您请过来吧。”从这种第一人称的口气看来,她应该是及川夫人。

俊夫站在及川家的玄关处,透过门上的雕花玻璃,看见里面亮着灯,他这才放下心来。随后,俊夫又看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新的粗花呢上衣,摘掉了右边口袋上的线头。然后,按下了门旁的按钮。

里面的门铃响了起来。俊夫把手放下来,退后一步,等着。他正要把手抄在胸前,忽然门开了,有人探出头来,俊夫吓了一跳。速简直就像是自动售货机一样,从手指接触按钮开始还不到四秒呢。俊夫推测,这人一定是刚好要出门。

对方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戴着琥珀色的宽边眼镜。

俊夫微微低下头,说道:“这么晚来打扰您,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就是之前打电话的那个人。这是……”

俊夫正要递上准备好的名片,却被老人打断了。

“哎呀,请先进来吧。里面谈……”

这时,老人的声音比电话里听起来要浑厚多了。及川先生把门大打开,招呼俊夫进了玄关。接着像是搂着俊夫似的,连推带拥地将他“赶”进了旁边的房间里。老人和一米七三的俊夫差不多高,俊夫只好由着他。

在老人的邀请下,俊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再次递上名片。这是张印有公司职务的名片。虽然今晚的事与公司毫无关系,但他只有这种名片,也只好将就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老花镜的度数不合适,及川先生接过名片后看了半天。随后,他很慎重地将名片放进灯芯绒便服的内包里。

“我就是及川。正如你所见,我现在过着隐居生活,所以没有名片。”

及川先生戴着厚厚的玳瑁框眼镜,所以俊夫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俊夫猜想,此时及川先生一定是在揣测电动机公司的部长前来有何贵干呢?

俊夫拘谨地将手放在膝盖上,盯着手说道:“今天晚上真不好意思,实陈上,恕我冒昧,您家院子里的研……有个拱顶屋吧。方便的话,今天晚上暂时……不,请一定让我借用一下……”

及川先生只是“哦”了一声,好像是在等着俊夫下面的话。

“实际上,那个人……是那个人有事拜托我……让我必须到这里来……那个人……那时……是战争中。他曾住在这里。那个人,今夜在这……”

俊夫越来越语无伦次。不管怎么想,自己要说的事都是不合常理的。这会儿,俊夫完全没有了几天前在公司股东大会上发言时的那种自信与冷静。

然而,难得的是及川先生此时的话给他解了围。“没什么奇怪的,我也经常听说这样的事,比如在战场上约定十年后在靖国神社相见之类的。”

“是啊!”俊夫感激地说道,他真希望自己老了以后也能像及川先生那样通情达理。

“是这样呀。我倒无所谓,你随便用吧。”

俊夫拿出手帕,擦了擦汗。

“实在太感谢您了。我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

“哪里哪里。”及川先生这么说了一句之后,便什么也没问了。果然是绅士气派。不过,也许是他不愿干涉别人的隐私吧。

但是,俊夫认为,及川先生的内心还是挺想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的。俊夫早就打算今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及川先生,以得到他的许可,使用研究室,所以他准备了充分的时间。而且,及川先生刚才也谠过隐居之类的话,应该不忙,有时间听俊夫讲述。况且,俊夫也没有理由让昨晚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白白作废。

“如果没有打搅到您的话,”俊夫说着近乎毫无意义的社交辞令,“我有件事想要告诉您……”

“啊?这个……请等一下……”

外面传来阵阵敲门声。及川先生迅速站起身来,朝门口走了过去。他动作敏捷,与其年龄一点也不相称。及川先生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去,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对方好像是个女人。

不一会儿,及川先生端着装有红茶和甜点的托盘回来了。“是我妻子。她说穿着睡衣不好意思进来。”俊夫连忙起身相迎,说道:“哪里哪里,我深夜造访……”

“你是要加牛奶呢,还是柠檬?”及川先生问道,右手停留在托盘上方二十厘米处。

“那就牛奶吧……谢谢。”

及川先生将一些牛奶倒进红茶后,端给俊夫,再往自己的杯子里也加了点牛奶和砂糖,然后开始搅拌起来。

俊夫看到这,才将自己的红茶一饮而尽。接着,他把茶杯放在桌上,开始缓缓倒出事情的缘由。

“实际上,我刚才所说的事情就发生在十八年前的这个晚上,也正是东京遭受空袭的那个晚上。这里的主人被燃烧弹击中,我刚才说到的那个约定是他在临死前留下的遗言……”

3

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俊夫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

然而,在那本珍藏的旧笔记本里,俊夫却记录下了那句遗言。因为是战争时期,用的是劣质墨水,现在字已褪了色,呈淡淡的茶色。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午夜十二点,去研究室。”

当时老师将“一九六三年”反复强调了好几次,并叮嘱俊夫一定要在这个时间到研究室去,之后没说几句便断了气。于是,俊夫就在“六三”旁边画了一道线。

为了不忘记此事,第二天早晨俊夫把这件事用钢笔记在了笔记本上,并将它保管了整整十八年。

老师的葬礼是在第二天举行的。因为是战争期间,所以葬礼办得相当简单,只有俊夫母子和近邻的一位老人参加。这位老人是个建筑工人,经常出入老师家。听说当晚有很多人死于空袭,办手续稍迟一点,便领不到配给的棺材。多亏了这位老人先去政府办理领取棺材的手续,之后又连忙安排后事,老师的葬礼才得以顺利举行。但是,老师的女儿启子——也就是老师惟一的亲人一却没有出席葬礼。当时,她已下落不明。

而当时的俊夫却更在意老师的遗言。他一直担心会不会把一九六三年这个时间听错了。他想了很多数字,但是并没有发现有哪个数字的发音会被错听成六三。老师说的肯定就是一九六三年。十八年后的同一天,同一时间,而且也是在深夜,到同一地方来。俊夫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总之这是很久之后的事情。除了等待,别无选择。

俊夫没有告诉母亲有关遗言的事。因为母亲和老师几乎没什么来往,即便是说了,也无济于事。

战争结束后,俊夫和母亲回到京桥,在废墟上搭起了简易房,重薪经营起理发店的生意。俊夫打算中学毕业后就到理发店帮忙于活。可是,就在临近毕业的时候,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陌生人通过学校,表示愿意为俊夫提供学费援助。

对方是个陌生人,为什么会帮他出学费呢?俊夫虽然感到些许不安,但是因为没有附加条件,而且又有班主任作担保,他最终还是接受了陌生人的好意。那时,正好是八年制义务教育取代九年制的时候,俊夫从旧制中学毕业后,被编入新制高中二年级。高中毕业后,便进入了日本大学的工程学院。

在此期间,俊夫时不时会想起老师的遗言。进入工程学院之后不久,他突然萌发出一个念头来,想要调查一下老师。然而,首先让俊夫感到为难的是,老师的户口去向不明。世田谷区政府的登记簿上,根本就找不到老师的名字。战争结束已经五年了,战争死亡者的名单上,也没有老师的名字。

于是,俊夫去了老师曾经工作过的文理科大学。文理大当天也遭到了轰炸,但是同样没有关于老师的记录。最后,俊夫在拜访了几位老师的学生之后,才知道老师只是一名普通的生物学家。这可以说是俊夫得到的有关老师的惟一消息。

俊夫的专业是电器工程学。毕业的前一年,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资助者,通过俊夫中学的母校传话,希望俊夫能到一家电动机公司工作。当时的那家公司小而又小,没有一点名气。但由于这是恩人的意思,所以俊夫毫不犹豫地进了那家公司。虽然俊夫现在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猜想,应该和公司有关。俊夫打算,如果知道那人是谁的话,无论如何也要报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后来那家生产录音机和半导体收音机的公司发展迅猛。

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两年前,作为创业元老的俊夫被提拔为部长。母亲对俊夫的出人头地感到很欣慰,早就把理发店关了,舒舒服服、清清静静地安度着晚年。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母亲便去世了,俊夫惟一感到遗憾的是,没能让母亲抱上孙子。母亲因风湿病卧床不起的前几年,还一直张罗着帮俊夫找媳妇。可是,对母亲拿来的照片,俊夫总提不起劲儿。

去年春天,俊夫突然想起了老师的遗言。一年之后,就得去研究室了。可是,研究室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呢?俊夫有些担心。战争结束后,他还一次都没去过梅丘。

与母亲的想法一样,俊夫也觉得启子可能还活着。说不定是在空袭中受到刺激,失去了记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着。倘若果真如此,启子由于某种契机,恢复了记忆,回到梅丘的话,应该会从那个建筑工老人口中打听到老师被安葬在浜田家的墓地菩提寺。

而且,如果去了菩提寺,她就会得知俊夫的住所,并主动与他联系。因此,俊夫认为,若是去了梅丘又失望而妇的话,反而会让人觉得启子可能真的死了,便索性不去那里了。

然而仔细想来,不管研究室所在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变化,对于实现老师的遗言,应该没什么大碍。可能是老师和谁约好了一九六三年要在那间研究室里见面吧。之所以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可能是和彼此的研究相关吧,而且俊夫认为对方有可能是位外国的学者,考虑到对方来自遥远的国外,所以约定深夜见面,也是可以理解的。因此,万一研究室不在了,自己也会在这附近等这么一个人——三十一岁的俊夫是如此对及川先生解释的。

然而,当他一看到那本发黄的笔记本上面的字迹时,便又会感觉到将有更神秘、更无法预测的事情发生。俊夫为了打消这样的念头,连续三个晚上都在银座喝酒喝到很晚才回家,让自己尽量不去看放在书桌抽屉里的笔记本。

4

俊夫说完后,只觉得胸中积聚的憋闷消散开去,顿时轻松了许多。

然而,及川先生却称不上是一位称职的听众。他既没有适当地插些话进来,也没有表现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

不过,作为一个局外人,大抵也只能如此吧。及川先生只是把研究室借给了俊夫。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俊夫说道,“可能还会有人前来打扰,无论如何,请您再多包涵一下。”

“嗯?”及川先生一脸诧异。

“我觉得半夜打扰您实在是太冒昧了,所以今晚我提前来了。我想对方也不会深更半夜贸然闯入吧。不过,他也该来了……”

“啊,是吗……”及川先生起身,指了指墙上的按钮说道,“那么,我这就过去了。这里也好,研究室也好,你请自便吧。我还不会睡,要是有什么事的话,请按这个铃吧。还有,若是闲得无聊的话,电视机和收音机请随便……”

俊夫回头一看,发现后面的矮脚书架上并排摆放着小型的收音机和电视机,两个都是他们自己公司的产品。

他越发喜欢眼前这位及川先生了。

“这儿还有香烟,你若喜欢的话……”

及川先生的话真及时,刚好这会儿俊夫的烟抽完了。最近,他抽得有些过量。

“好,谢谢……”

俊夫朝开门出去的及川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他看看手表,快十一点了。

俊夫起身朝书架方向走去。在这种时刻,听点舒缓的音乐最合适。

正当俊夫想要扭开收音机的开关时,旁边一张倒扣着的小相框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不假思索地拿起来瞧了瞧。

“咦……”俊夫忽然问想起了什么,“真是太像了,不会是……”

这不就是以前的电影明星小田切美子嘛。上面还有她的亲笔签名。俊夫猜想及川先生可能是她的影迷。

俊夫凝视了几秒,将照片按原样放好后便打开了收音机。为了避免吵醒及川夫人,他调小了音量,随后,又坐回到沙发上。

著名的法国“柯托”乐队里男高音的声音从收音机里缓缓流淌出来,俊夫想要仔细倾听,不知不觉中思绪却又飘到了别处。

对方很快就会来吧。这个房间就在玄关旁边。门铃响起后,是自己去开门呢,还是等着及川先生去开门?俊夫浮想联翩,设想着各种人物以及各种场景。

到十一点五十分时,俊夫已经抽了九枝“和平”牌香烟,并且喝了三杯及川先生留下的红茶。

初夏的夜晚还是那样冷飕飕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但俊夫已经按捺不住了。

正当他走到房门口时,门却自己开了,是及川先生,他推门探进头来说道:“刚才忘了告诉你卫生间的位置。沿着这条走廊向前,直到尽头,然后往左拐。厕所就在最里端的右边。”

及川先生考虑得真周到呀,俊夫暗想道。可是没有时间道谢了,他急匆匆地顺着及川先生指的路走了过去。

俊夫回到客厅时,客厅里空无一人。还差两分钟到十二点。对方也许打算直接去研究室吧!他恍然大悟,马上抓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机往袋里一揣,接着出了玄关,穿上鞋。此时,俊夫才忽然想起收音机还开着。不过,已经没时间了。对方可能是外国人。作为日本人,俊夫可不愿意迟到。

俊夫沿着草坪中央的小道,朝研究室跑去。这个角度刚好与十八年前那晚一样,拱顶屋可以尽收眼底。也许是有人经常打扫的缘故,此时在月光的映照下,房顶泛着银辉。研究室前,一个人影都没有。

俊夫看了看手表,带夜光的时针与分针马上就要重叠在一起了。

他稍稍止住脚步,回头张望了一下及川府邸。只有堂屋最前面的窗口透着灯光,没有任何人到来的迹象。

俊夫又加快脚步,一步跃上研究室前四梯高的台阶。就在俊夫的手触到门的一刹那间,门把手自己转动了一圈,接着门开了。

5

俊夫没有感到丝毫意外。

室内,灯光刺眼。俊夫,最先只是感觉到对方比自己矮。紧接着,迎着灯光,那人的轮廓映入俊夫眼帘。一身奇异的服装:带有帽子的上衣,宽大的、灯笼裤似的下装。这副滑雪服似的装扮,俊夫隐隐约约感觉在哪里见过。

帽子下面,大大地睁着一双细长的眼睛。那人开门的一瞬间,俊夫突然看到这张脸,不禁吃了一惊。

然而,俊夫马上恢复了常态,强作镇静地说道:“好久不见!”俊夫想,在这种场合下,除了这么打声招呼,也没有别的更合适的话可说。

然而,她只是睁大双眼,向后退去。并且很熟练地快速向墙边靠过去。

“是我啊!俊夫!好久不见!”他一边追过去,一边急忙报上名来。前几天,俊夫把大学时代的照片拿给公司里的部下看时,大家都没想到照片上的人竟然是他们现在的部长。何况,眼前这两人自初中以后就没再见过面。仔细想想,要没认错的话反而不可思议。

“俊夫……”她最终停了下来,吃惊道。

“嗯?”俊夫微笑着说道,“我变化这么大吗?”

随后,俊夫收起得意的面孔,正色道:“你和那时相比,可一点都没……”

然而,俊夫所期待的笑容并没有出现。她皱着眉头,说着奇怪的话:“你叫俊夫,就是那个特高的刑警……”

“什么?”俊夫吃惊地大声道。

“您找我父亲吧,我现在就去叫,您稍等一会……”

“那个……”俊夫目瞪口呆。她微微低下头,迅速朝门边走去。

俊夫慌慌张张追了过去,站在她面前,挡住去路。

“你还没认出来吗?是我呀!浜田俊夫!那时,我就住你家旁边……”看到她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俊夫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地扶着她的肩膀,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哎哟!”俊夫惨叫一声,蹲在了地上。他的要害部位被重重地踢了一脚。

尽管疼得眼冒金星,俊夫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捂着小腹,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追出了研究室。

“启……启子!”

穿着劳动服的启子站在草坪上,月色下的草坪泛着柔和的光,好似天鹅绒一般。

隔着防空头巾,她的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脸颊,失声嚷道:“怎么回事呀?家没了,家没了。啊,那是什么,好奇怪,太奇怪了……父亲,父……”

她大声嚷着。好不容易赶上来的俊夫从后面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想到刚才踢自己要害的那一幕,这一回俊夫吸取了教训,一面捂着她的嘴,提防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面凑到她耳旁轻声说道:“小点声,会把这家人吵醒的。我们到那边去说吧,”

“唔!”她挣扎着发出声音来,俊夫情急之中把她的手反剪到背后。顾虑到是个女人,所以俊夫没怎么用力,但她还是顿时失去了反抗的力气,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俊夫慌了神,连忙跪了下去,支撑起她。俊夫无意中左手一把抓到了她柔软的胸部,然而,事发突然,也顾不得许多了。好在这会儿她倒在俊夫怀里,头向后仰着,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知道。

俊夫朝堂屋望了一眼,灯还亮着。他用力将启子抱了起来。失去知觉的人有多重,早在十八年前他就亲身体会过了。尽管现在抱着的是个女人,而他也已经长成大人了,但究竟能不能一口气将启子抱到距这里三十米远的堂屋玄关,他还是有点心虚。而且,碰到知道原委的及川先生倒还好说,可及川夫人还没入睡,若是夫人看到深更半夜,一位陌生男子抱着一伍昏厥的女子,会作何反应呢?想到这,俊夫觉得不管怎样,还是不要去及川府为好。于是,他将怀中启子的身体往上托了托,朝右边走过去。

俊夫几乎是拖着双腿,将她抱到了研究室里的。他注意到角落里有个沙发,于是使出最后的力气,朝那儿走去。将启子放到沙发上后,俊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头一看,她倒在沙发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俊夫想:幸亏她穿的是劳动裤。这么一想,俊夫才注意到她穿着空袭时的防空服装。俊夫将她的双腿摆拢,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又将她压在侧身下的帆布包挪到前面来,最后解下防空头巾垫在了她的头下。

俊夫环视着四周,自己不是柔道高手,对于如何使人恢复意识是一无所知。但不管怎样水肯定是必要的。

他在旁边的柜子上发现了一样此时此刻比水更有用的东西。当然,不仅仅是这个时候,包括俊夫在内的一部分人,随时都认为它比水有用。那是一瓶威士忌,旁边还有酒杯。

俊夫把威士忌倒入杯中。由于刚才的重体力劳动,这会儿端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着。还没拿到启子的唇边,酒都快要洒光了。

“真没办法!”俊夫叽咕着,回头往门那边看了一眼。当然,肯定没有人在那里窥视。接着,他含了—口威士忌,俯到启子身上。

在离她脸庞很近的地方,俊夫凝视后把嘴贴到了启子的唇上。

启子当然没有想要喝威士忌或是接吻的意识,仍紧闭着双唇,酒大部分都顺着脖子流了下去。这样一来,却也好像达到了往她身上泼水的效果。启子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并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俊夫连忙起身,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紧接着的一瞬间,启子突然站了起来。看到这副架势,俊夫惟恐她又要踢自己一脚,慌忙护住自己的要害。

“啊……”她小声叫道。她像是悟出什么,脸羞得通红,一面紧紧捂着胸口,一面说道:“失礼了。您是俊夫的父……俊夫的父亲已经战死了。不好意思,那您应该是俊夫的亲戚吧。”

“不,我是……”

哎呀,又来了!俊夫不禁心烦意乱,开始埋怨起启子的父亲来,把这等顽固的性格遗传给她,真是可恨。

“平日里经常承蒙俊夫母亲的关照。空袭最激烈的时候,还特意……”

“空袭?”俊夫惊讶地反问道。

“父亲马上就来。但是,您这身西服,真……”

“启子,启子!”俊夫大声地打断她,觉得她的话真是不知所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呀。

这回轮到俊夫往后退了,他好容易站稳脚,深深地吸了口气,凝视着她的双眼,缓缓说道:“请清楚地回答我的问题,好吗?你叫什么?”

“伊泽启子。啊!你果然是警察。”

启子马上摆出立正的姿势。因为穿着胶底布袜,历以没有发出脚踵碰撞的咔嚓声。

“……我是伊泽启子。今年十七岁,圣仁女子中学五年级学徒挺身队,在大森的XX工场劳动。那个工场的名字……我们必须保密……”

“咦?你说什么,十七岁……你打那以后一直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呢?”

“打那以后?什么意思?”

“当然是空袭的那天晚上,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从那天直至今日,你去了哪里……”

“直至今日,究竟什么意思?今天不是五月二十五日吗?”

“你以为是一九四五年的五月二十五日?”

“可是,现在是一九四五年呀!”

“哎?你是这么想的吗?”俊夫一下瘫软下来,“完了。”

“是啊。可不是一九四五年吗。天皇纪元二六〇五年。”

“天皇纪元二六〇五年!”俊夫在脑子里重复道。天皇纪元二六〇〇年的纪念仪式时,小学发给俊夫他们红白两色的蛋形年糕。第二年,“大东亚战争”爆发了……她以为现在战争还在继续。启子完全丧失了这十八年的记忆。由于刺激导致失忆。那个刺激……一定是因为十八年后的重逢。

自己也应该承担一半责任,俊夫勇敢地想道。

“启子,你,现在……”

他刚开口,突然想到要是打她一个耳光会怎么样?由于刺激导致的失忆,会因为再度的刺激恢复记忆,俊夫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这样的故事。然而,俊夫刚才已经领教过启子的防身本领,所以他打算还是采取直截了当的方式。

“知道吗?是你想错了。已经没有空袭了,现在是一九六三年了呀。”

“六三年?”

她轻轻翕动嘴唇。小巧精致的嘴唇,虽然没有搽口红,却像苹果一样红润,莹润光亮。

“是的。今年是昭和三十八年,公元一九六三年。”

俊夫本来还想加上天皇纪元的年号,但那需要换算,俊夫懒得费功夫。

“你,究竟……”她抬起头来,看着俊夫,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是俊夫今天晚上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俊夫断定,她的内心开始动摇了。

“不,是真的。你仔细看看我。我不是什么亲戚,我就是浜田俊夫。那时候,我还是个中学生……”

启子像是审视特卖部的商品似的眼光让俊夫感到很不是滋味。但是,考虑到这是关键时刻,俊夫还是努力睁大了眼睛,任凭启子上下打量着。

突然,启子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开始向后退去。

“不行,”俊夫心下想道,“她是在强装笑脸。她肯定以为我不是俊夫,觉得我很可疑。”

俊夫赶紧从西服内袋里掏出驾照。

“是真的。你看这个。上面是写着一九六三年。看这里,有我的名字。我没有骗你。”

俊夫一边以同样的速度朝正沿着拱顶屋墙壁后退的启子追过去,一边把驾照翻开,像接力赛时传接力棒那样,递了过去。

驾照上这样写着:

“发证日期: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有效期至: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东京都公安委员会”

她看着俊夫和驾照,慢慢停下脚步,仔细地端详起驾照来。

启子将驾驶证上的字来来回回地看了两三遍后,又将目光投向了俊夫。之后,又焦急地扫视着研究室的入口处。最后她将视线停留在墙上的某处,一动也不动。

俊夫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胸前。藏蓝底碎白花的衣服下面,隆起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左胸处缝着姓名牌,上面写着:

“圣仁高等女子学校学徒挺身队第五班六十五号伊泽启子”

她一定是将这身劳动服谨慎而妥善地收藏着,为了缅怀往事,今晚才特意穿上的吧。想到自己竟然悠然自得地穿着新缝制的西服就来了,俊夫不禁对自己的迟钝感到生气。不过,就算是拿出当时的衣服来,肯定也紧得穿不上了。俊夫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对了,不跟她提现在,就和她说过去好了。

俊夫改变了说话的方式。先得弄清楚她的记忆在哪里断了线,然后再顺藤摸瓜,让她恢复记忆。

“启子,以前的事情,你能记到什么时候?”

“记到什么时候?”她回过头,看着俊夫。

“是的,你还记得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晚上发生的事情吗?”

“什么?”

“嗯,对,二十五日晚上十点半左右响起的警戒警报,你还记得吗?”

她盯着俊夫,点了点头。

“是吗?那么,能跟我讲讲当时的事情吗?警报响了之后,你做什么了?”

“警报响了以后,我马上起床,换上了防空服。看了看枕头旁边的夜光表,时间是十点五十四分,我想父亲应该还没睡吧,于是就去了书房。”

“嗬!”记忆超群,俊夫感叹道。

“父亲正在整理着什么资料,看到我之后,让我坐到那边去,一边整理资料,一边跟我讲起了战况。冲绳的……”

她突然不做声了。看样子,好像还在猜疑俊夫是不是特高课警察或者宪兵。

看来,老师说不定又对启子谈起了他平常的反战想法。

“没关系,你接着说。总之,当时老师是和你说起战况来着吧。随后不久,空袭警报便响了。然后呢?”

“警报响起后,我听到外边有人嚷嚷说敌机来袭,便劝父亲赶快去研究室。父亲只是‘嗯’了几声,还是继续整理资料。我让父亲明天再做,赶紧去研究室……”

“总之,你们俩就到这儿来了吧。”女人说话就是啰嗦,俊夫迫不及待地抢先说道。

“嗯。”

“到了这里以后,老师不一会儿就出去了,没错吧?”

“对,父亲出去了,说是要拿什么东西回来。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

“那你就一直在这儿等着,对吧。”

“嗯,一直……可足,父亲老是不回来,我想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想出去看看,可那个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什么?”

俊夫顺着启子指的方向望去,这才注意到那边有个物体。

“那是什么呀?”

一个高约两米左右的灰绿色箱子就像是被放大了的文件柜,矗立在研究室中央。没等她回答,俊夫便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他绕到箱子背面,发现有一扇门,于是,用拳头在门上敲了敲,箱子发出“咚咚”的闷响声来。

“原来如此。”俊夫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启子说道,“这种金属可真厚!即使被炸弹炸裂了也无妨吧。平时遇到空袭,你们都是躲在这里的吧?”

她摇摇头说道:“不,今晚是第一次。”

启子说的“今晚”,一定是十八年前的今晚。这个防空箱可能是在那晚才完成的。这样说来,这个特别制造的防空箱才使用了一回。

俊夫抬头打量了一下防空箱,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那么,那晚你躲进去了?”

话音刚落,启子凝望着俊夫的脸,似乎明白了他说的“那晚”就是自己说的“今晚”,便点了点头。

“嗯,进去了。父亲说,里面安全……我们一块进去的。可父亲说要拿个什么东西过来,不久便出去了。我一个人待在里面等着父亲……”

“等等,等等。空袭警报响后,你们马上就躲进去了吗?”

“嗯,马上……仅仅过了一两分钟的样子。”

惝若果真如此,那时正好应该是燃烧弹落下的时候。那么,那时候,老师为了去拿忘掉的东西到了院子里……

“后来怎么样了?”

“我待在里面等着。可是,父亲一直没回来。然后,我想打开门,可怎么也打不开。”

“……”

“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差点哭了出来。之后,突然,只听‘嘎吱’一声,门自己开了。我想出去找父亲,刚打开研究室的门……”

“然后呢?怎么样了?”

“你站在门口。”

“你……”俊夫吃惊道,“你说我站在那儿。是现在的我吗?不是十四岁的我?”俊夫急不可耐地问道。

“是啊。就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

“……”

“然后,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也知道的呀。”

俊夫抄起两只手,仰望着防空箱。今天晚上,她来到这里,就待在里面。出来的一瞬间,十八年的记忆烟消云散了……

“这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俊夫看着她,问道。

启子默默地走到防空箱前,把门打开。俊夫探进头朝里瞅了起来。

里边亮着灯,乳白色的墙壁方方正正。正对面的墙壁上,安装了几个电源开关似的东西。里面很狭小,像是潜水艇的内部。冷冰冰的,索然无味。俊夫把头缩了回来,关上门。随后,他开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启子来。

6

因为公司的应酬接待,俊夫经常会去酒吧或是夜总会。和那里的女招待聊天时,最让俊夫困惑的是,她们总会让他猜自己的年龄。无奈之下,俊夫只好根据她们的认真程度来随机应变。一般,俊夫报出的年龄总会比他的判断要小两到五岁。于是,那些女人会一面嗔怪道:“你心里肯定以为我很老的吧?”一面做出并非不满的样子悄悄地低声吐露实情。她们所说的年龄,往往和俊夫的猜测相吻合。但是,这并非就能证明俊夫对于女人的年龄看得很准,因为女招待们往往会虚报年龄。

俊夫的公司里也有很多年轻女性。档案上记载了她们的真实年龄。以前,俊夫在翻阅那些档案时,总会联想起她们本人,不禁万分感慨一些女职员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年龄,是如何费尽心思地装扮自己。

但是,凡事都有限度。不管近年来美容科学如何进步,也不管女性们是如何讲究美容的奥妙,可是能瞒过别人眼睛的年龄充其量不超过十岁。用雪花膏、粉饼派妆艳抹的时候还好说,素面朝天的时候,就很难蒙混过去了。

十八年后在及川府上的研究室里,与俊夫重逢的伊泽启子,应该三十五岁了。若是从前,三十五岁也是接近半老徐娘的年龄了,即便按现在的观点,三十五岁也是妙龄已过,眼角开始有鱼尾纹,皮肤也变得松弛了。即使不像意大利人、西班牙人那样发福,但全身,尤其是腰间会长出多余的脂肪,所以,大致一眼就能判断出年龄。

这当然和美容无关。俊夫已经为自己的推断找到了几个根据。

第一,是刚才看到的那个类似防空箱的物体,从内部看来,怎么也不像是防空箱。而且,若是防空箱的话,按常识应该建在屋外。因此,那个东西不管本身多么结实,若是周围的建筑物给炸塌下来了的话,里面的人也无法逃生。何况老师也曾说过,研究室很牢固,足以当作防空洞用,因而没有必要再在里面设一个防空箱了。这个防空箱肯定还有别的用途。

其次,是今晚伊泽启子牛头不对马嘴的言辞。若将其解释为失忆,未免有些牵强。她的记忆似乎在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午夜十二点那一刻断了线。选择这样一个时间告一段落,之后的记忆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绝技”,人类的脑细胞是不具有的。

最后一个根据是俊夫往防空箱里窥视时,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东西。或者用“联想”二字更为确切。当然这一联想完全是得益于他的好记性。

战争期间,在伊泽老师家,老师经常给俊夫看些外国杂志。要读懂战前的《生活》、《时代》上的文章对于初二的俊夫而言,有些勉为其难。不过,能欣赏一下照片,俊夫也就心满意足了。当时的热门话题呀,癌症冶疗的前景呀,以及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裸体照片都让他叹为观止。有些照片,俊夫至今依然记忆犹新。其中之一便是一位美国学者实验过程的一组照片。

当时,俊夫不能理解烧杯中放着白球和金鱼的那张照片到底意味着什么,便向老师请教。老师只是瞟了一眼杂志,便脱口答道那是某位博士的实验。接着又向俊夫解释了其中的含义。装在烧杯里像开水一样的物体是液体空气,处于零下一百几十度左右的低温状态。博士将橡胶球浸入,瞬间就被冻得硬邦邦的,用铁锤一敲,立即像陶瓷一般裂得粉碎。接着,将金鱼浸入,金鱼也落入了同样悲惨的境遇,被冻得硬邦邦的。不过,这回博士不再使用铁锤,而是观察片刻后,把金鱼放进装着普通水的鱼缸里。转瞬间,金鱼苏醒过来,又开始自由自在地游动起来。

老师还告诉俊夫,这位博士正在进行一项实验,这项实验包括延长冷冻时间,以及冷冻和复活比金鱼更高等的动物。老师在说话间不知而觉还在博士这个称呼后加了个“君”字。俊夫对这项实验饶有兴趣,正想继续请教几个问题时,启子进来了。她谈起红薯配给的事来,俊夫只好就此作罢。结果,接下来的几天,冷冻着的金鱼那哀怨的眼神,在俊夫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时,俊夫无意中注意到老师在讲述中,将某某博士改称为某某君了。十八年后的今天,他才领悟到个中缘由。

老师是与那位美国学者有深交,还是并不怎么赞赏他的研究呢?俊夫认为一定是后者。

7

俊夫思索着如何向启子解释自己的想法。当然,俊夫对于自己的推论有着绝对的自信,用它去推断今晚发生的事情,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惟一的麻烦就是措辞的问题。一定要避免使用刺激性的语言,防止她再度昏厥。所以,万万不能使用“冷冻”之类的词语,这只会让她联想到结着霜的冷冻食品,“冷藏”和“冻结”也不能用。但“低温”一词又太模糊了。

忽然,俊夫灵机一动,想起曾在哪一本小说中,看到过“人工冬眠”一词,就是指的这种情况。用它肯定没有问题。“人工冬眠”一词来自英语的“冷冻睡眠”,用它来说明效果会更佳。

还有重要的一点,不能让她感觉自己是父亲的实验品。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伊泽老师是不会做这种事的。老师对于成功有相当的自信,因为他已经做过了金鱼和土拨鼠的实验。

只是为了把爱女从空袭和红薯粥中解救出来,而使之沉睡至未来的和平时代。并且长隔十八年之久,时间开关仍然准确无误地工作着,从中也可以看出老师的自信程度。

话说回来,及川先生竟然把这台机器完好无损地保存了十八年之久,实在是不可思议。倘若途中,防空箱的门被撬开的话……俊夫想到这儿,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和启子说话都感到有些恐怖了。

俊夫抄着手思考的时候,启子也在一旁一动不动地陷入了沉思。她好像是发现了自己有些不对劲,所以拼命地回忆着什么。

但是,毕竟是经过人工冬眠,不可能想起什么来。她有些按捺不住了,手足无措起来,一副焦躁不安的表情,使劲地搓着两手,不时转动着身体。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烦躁也在不断地加剧。

终于,她开口道:“我,我,去趟洗手间。”

“哎!”俊夫慌张道。

外面寒气逼人,启子又是一位女性,总不能就在门外的草丛中解决吧。无论如何,得带她去及川家。可是,及川先生看到一身劳动服打扮的年轻女子,会作何感想呢?

然而,她转过身,并没有朝着门那边走,而是向研究室的里面跑了过去。

十八年前那里的洗手间,及川先生还保留着吗?俊夫又开始担心起这件事来。

好在她很久都没有从洗手间出来。于是,俊夫下定决心,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慢慢把事情向启子说清楚。

俊夫朝放在屋子角落的电话走去。宽敞的研究室里,所有的东西都摆在角落,只有那台电话机立在房子中央。

俊夫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朋友开的一家小型出租车公司的电话,里面传出社长本人睡意朦胧的声音。俊夫报上自己的姓名。

“什么?是浜田啊。深更半夜的,究竟有什么享啊?”

“对不起,对不起,”俊夫望着天花板,抱歉道,“有点急事,能不能给我弄辆车……”

“你自己的车呢?抛锚啦?”

“不,有点事,把车放家里了……还有,尽可能来辆又破又旧的车。”

若是来辆装有四盏前灯的六三年款新车,她肯定又会吃惊得昏过去的。

“你的要求也太离谱了。对了,有辆三十年代的福特。嗯,前几天,有个美国人还想拿六三年款的新车跟我交换呢。”

“好,那太谢谢你了,我就要那辆。还有,司机若是穿上国民服,戴上战斗帽,就再好不过了……”

在俊夫的影响下,对方也开起了玩笑。他“嗤嗤”地笑着说道:“你在搞什么名堂。好,行了,包在我身上。”

俊夫带着启子走出研究室大门时,堂屋的窗口还有一盏灯亮着。一定是及川先生在写东西吧。

启子停下来,睁大双眼,朝灯光处望去。俊夫连忙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来,赶快走,就要晚了。”俊夫敷衍着催促道。说着他们一起走出了大门。贸然闯进别人的家门肯定不好,可擅自离开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俊夫暗想道。而且,明天还要就那台机器的所有权问题再来拜访及川先生,那个时候再向他道歉也不迟。

车库就在代代木上原。不一会儿,一辆三十年代款型的轿车便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哈,尊夫人果然是一身劳动服……去哪里?化装舞会?”出租车公司的社长一面说着一面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头上戴着古时日本男子的假发。

8

俊夫睁开眼的一刹那,一把掀开被子,跳了起来,朝旁边的被子望了一眼。平常他总喜欢赖床,现在却能如此利落、敏捷地爬起来,一定还在担心梦里发生的事情吧。

旁边的被子里,启子睡得正香。俊夫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肯定不是梦,因为在梦里,每次她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昨晚在车里的时候,俊夫感到十分为难,不知该把她带到哪里去才好。自己的公寓太过于现代化,搞不好又会把她吓得昏厥过去;日式旅馆倒是不错,但又担心那里太复杂了。总之,不可以随便让她遇到其他人,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外出,那样会有危险。眼下,还不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正当俊夫为找不到旧式旅馆犯愁的时候,社长觉察出他们并不是去参加化装舞会,于是心领神会地将车开到了位于代代木的一个熟人开的旅馆。她从福特上走下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嘟哝道:“呀,这个地方还有温泉……”俊夫这才意识到原来这种带温泉的旅馆是战后才开始泛滥的。他决定暂且在这里住下。

启子睡得很熟。尽管已经沉睡了十八年,可看上去还没有睡够的样子。不过这也难怪,那台机器既狭小,又没有柔软的垫子。启子大概是想尽情享受现在这种舒适的睡眠吧,不过,她的睡姿可不怎么好看,两只胳膊都伸到了被子外面,左手臂完全裸露着——她已经将劳动服脱下来了。

昨晚,女招待把浴衣一拿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大概是女招待直愣愣的眼神,使她意识到了自己穿的劳动服不合适宜吧。自己身上都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了,却依旧在意着自己的着装,真不愧是女人啊!俊夫感慨不已。

连无袖上衣之类都一无所知的启子,要是知道自己的这副睡相,肯定会比俊夫还要惊讶。俊夫将她的双手放进被窝,把被子重新给她盖好。她毫无知觉,跟昨晚穿着一身防空服昏厥时的情形一样,还安详地沉睡着。

俊夫看看枕边的手表,刚过九点。今天是周日,无需操心公司的事。不过,今天一定要把她的事情处理好。俊夫点上昨晚女招待拿来的“和平”牌香烟,盘腿坐在被褥上。他一边吐着烟圈,一边环视着四周。

日式的房间里适当地装点了一些廉价但又新潮的摆设。这种设计可能正好有助于启子了解新环境。

壁龛旁的搁板下摆放着十六寸电视机。昨晚,启子只瞟了一眼,好像没认出那是一台电视机。如今,电视机的款式与二十年前人们所想像的有着天壤之别。对面的角落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藏蓝底碎白花劳动服,上酉是帆布防空包。俊夫暗想,若是要偷看她的包,现在是惟一的机会。于是俊夫又瞟了她一眼。可能是热的缘故,启子又掀开了被子。不过,幸亏是翻身背对着俊夫的。俊夫连忙将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悄悄地站了起来。

走到帆布包前,正准备蹲下身来时,俊夫的目光停留在了帆布包上方挂着的自己那件粗花呢上衣上。翻盖兜里露出一个白乎乎的东西。俊夫想起了那是昨晚放在研究室防空箱里面的笔记本。出防空箱时,他随手将它揣进衣兜里,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了。俊夫取出笔记本,回到被褥上,背对着启子坐了下来。

这是一本小笔记本,大学生记笔记用的,已经破旧不堪。封皮和背面上没写任何东西。

俊夫翻开封皮,看到第一页上用细钢笔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类似符号的东西。那是从未见过的记号。翻开第二页,还是同样的符号。

俊夫横看竖看,觉得这些类似符号的东西,像是把笔记本放正后横着写下的。但是,这决非英语或是德语。反而感觉与阿拉伯文字相似。俊夫猜想,这也许是伊泽老师的专业——生物学符号吧。总之,一定记载了与那台机器相关的事情。

然而,俊夫不管怎么看,都不解其意。看来,除了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外也别无他法了。俊夫泄气地把笔记本往枕边扔了过去。

笔记本刚好平平地掉到榻榻米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时,俊夫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

俊夫在心中慢慢数了十下,才转过身去。启子重新盖好被子,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看着俊夫。

俊夫朝她微微一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一副僵硬的表情,并把两肩缩进了被窝。

俊夫站了起来。“我先去洗把脸。”他说着,向洗手间走去。

方便、洗漱完毕之后,俊夫穿过走廊,进了电话间。

拨通电话后,他对接电话的人说道:“请找一下七号房间的山田。”

等了好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睡意浓浓的声音:“哎呀,是阿浜啊。前天真是多谢你了。”

“还在睡吗?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嗯,不过,只要是阿浜就没关系。哎呀,才九点半……今天是星期天吧。阿浜你打高尔夫吗?”

“不,今天……其实,我有点事要拜托你。”

“啊,是吗?那,找个地方见见吧。”

“不行,我现在出不来,还是在电话里说吧。那个……我想请你帮我买一些年轻女性的服饰。”

“你可真过分,到现在还瞒着有女朋友的事……行呀,是礼物吧?买什么好?”

“嗯……就先买一套马上可以穿的套装,不要太鲜艳了。还有鞋子、手提包……然后,再买些合适的化妆品。还有长筒袜和手绢……差不多了吧。”

“真行啊。不愧是阿浜。不会只拿一只手提包去敷衍对方。她的尺寸,知道吗?”

“对啊,还要尺寸,真麻烦!我还想急着要呢。”

“那,那就说个大概吧。她的身高是多少?”

“唔。和你差不多吧。胖瘦程度呢,大概只有你一半。”

“啊呀,你说得太过分了……总之就是标准身材嘛,我知道了。那,直接送到你家里?”

“不,不是我家。是代代木,嗯……交到一个叫‘若叶庄’的地方吧。”

“噢,那你现在跟她在一起……”

“嗯。”

“嗬,真是大饱耳福!”

“不,其实,有点事情……”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总之,交给我吧。”

俊夫告诉她确切的地址后,挂断了电话,并穿过走廊,来到了账房。

他付了今天的账,顺便借了张报纸。老板娘算账的时候,俊夫蹲在账房门口,翻着报纸,他觉得让启子看报前有必要将可能会刺激她的消息去掉。

从《朝日新闻》的早报中,俊夫首先取走了有电视预告栏目的那部分。虽然可以告诉启子电视是什么,可是,东京的电视频道多达六个,启子可能一下子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由于是星期天,因而附有八页周日版,上面刊登了关于原子能中心的介绍。俊夫将它们也全部抽掉,因为启子连原子弹爆炸都不知道呢。

总共十二页的报纸,挑完以后只剩一半了。不过空袭期间的报纸,每页只有现在的一半大,而且仅仅只有一张。所以对启子来说这已经够多了。

俊夫回到房间时,屋子已收拾得千干净净卜穿着宽袖棉袍的启子,站在窗前,饶有兴趣地盯着窗外。

看她回过头来,俊夫默默地将报纸递过去。她顺从地接了过来,随即坐下看了起来。

启子的视线最先落在报纸上端的日期处。那里从左向右横向印着“昭和三十八(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六日星期天”。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印刷品也可能会出错,于是把每页的上端都翻了一遍,以确认其他几页的日期。

之后,她的目光又回到了第一页。俊夫在她旁边坐下,瞥了一眼她正看的那一版。

没有什么大新闻。头条是《住宅地债券,征集有意者》,旁边是一条《劝告委指出,违反公劳法ILO条约》的报道。中间是一则标题为《困难重重的物价对策,砂糖价格暴涨》的消息。不过,上面只有关税金额,具体的价格并未列出。启子一定还以为每斤砂糖上涨了两三钱吧。

她将这一面大致翻看了一遍,然后翻开了社会版。

一则标题为《假扮情侣——女警官百货店里布阵抓小偷,盗窃团伙主犯落网东京》的消息映入她的眼帘。她似乎很有兴趣地读了起来。俊夫走到烟灰缸前,将“和平”牌香烟点燃,站在那里注视着她。

她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社会版,突然拿着报纸站了起来,走到俊夫身旁。

“哎!”她说道,“这个,是什么?”

她用手指着社会版的最下端。那是一则广告:“大扫除,请用味之素株式会社的DDT”。

“哦,那是,二氯二苯……”对化学不怎么在行的他,回答不上来了,“完整的名字想不起了,是一种强效杀虫剂。战后美军带进来的一种药。就因为有了它,东京现在连苍蝇蚊子都没有了。”

“你说谁带进来的?”

“美军。美国军队。”

“什么?美国军队……”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疑惑不解的神情来,似乎不相信畜生般残暴的美英军队会把这种药带进来。

正在这时,女招待端着早餐进来了。

对启子来说,这十八年是一个空白,而十八年前正是粮食匮乏的时代,她应该很久没见过海苔和鸡蛋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没有动筷子,端着一碗米饭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喝了几口酱汤。

“要不要喝点凉的东西?”

俊夫说完,还没等她回答,就径直走向电话机,点了可乐。

“啊,有可乐吗?”启子高声问道。

“咦,”俊夫感到惊讶,“你知道可乐吗?”

“我早就想尝一尝了。我家的书上有可乐的广告。看起来很爽口。”

“对啊。”

她家里的确有。战前《生活》杂志的封底上登有彩色的可乐广告。画面很逼真,冒着气泡,好像连“嗖嗖”的气泡声都可以听见。

启子自己什么也没吃,却不断地张罗着给俊夫添饭。

“还想吃的话,把我那份也吃了吧!”她一边说着,一边递给俊夫第三碗饭。此时,启子的表情让俊夫蓦然想起十八年前,她请自己吃玉米粉做的蛋糕时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看来,她已经完全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浜田俊夫本人。

俊夫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将她的那份吃个一千二净。那时的自己,食欲旺盛,所以现在不能破坏自己在启子心目中的这个印象。但是,在吃完第四碗后,三十一岁的俊夫已经有心无力了。

正在为难之际,送进来的可乐替他解了围。

启子兴冲冲地倒了两杯可乐,随即端起一杯往自己嘴里送,只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说道:“真像化学药品赛璐珞①的味几”

①赛璐珞:一种由硝酸纤维和樟脑制成的无色、易燃材料,用以制作照相胶卷等。

俊夫拿起杯子,凑到鼻子前面,嗅了嗅。没错,是很像。俊夫不禁佩服起启子敏锐的味觉来。

不过,启子仍然一点一点地继续尝试着喝下去,终于全部喝完了,还打了个嗝。

“啊,不好意思。”她羞得满脸通红,还用手捂住嘴。

俊夫寻思着,看样子已经没有必要向启子解释什么了。她应该会很快吸收新知识了。下午就算带她到东京逛逛,也无大碍了吧。但是,启子又缄口不言,转而陷入沉思之中。

启子或许正在思考那台机器的事吧,俊夫猜测着,聪明的她一定能推断出那台机器究竟是什么。然而,启子盯着榻榻米,轻声说道:“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了吧?”

俊夫一惊,手里的杯子滑落了下来。

启子十八年后才重返这个世界,但在自家研究室里迎接她的,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邻居家的儿子。这件事不管怎么考虑,都会让她联想到自己的父亲肯定遭遇了什么不测。俊夫开始抱怨起自己的疏忽来了,本应该早些注意到这一点的。现在说话要更加小心,以兔再次刺激到她。

洒在地上的可乐浸透了榻榻米,启子注视着表层留下的可乐泡沫,又伤感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事到如今,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把实情和盘托出的好。俊夫重新正襟危坐。

“就在那个晚上。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午夜十二点之前,被燃烧弹直接击中。因为不知道你们家墓地所在的寺庙,就埋到了我家墓地里。”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昨天正好是老师的忌日,在去研究室之前,我到谷中的寺庙去烧了香。我母亲前年去世了,也埋在那儿。和我父母在一起,我想老师肯定不会寂寞的。”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俊夫。细长的大眼睛,看着看着便噙满了泪花。

“过一会儿,一起去寺庙吧。”

她点点头,“哇”的一声扑到俊夫的膝上。

俊夫紧紧地抱着她。

9

正午时分,山田小枝来了。

“有客人来了。”女招待招呼道。俊夫应声正准备出去,门打开了,女招待抱着两个纸箱站在门口,接着小枝抱着一大堆的纸袋钻了进来。

“我的动作快吧。我可在银座跑了一圈啊。”

“这么多啊。”俊夫之前盘算过可能会花两万日元左右。可是,他打量了一下纸袋,感觉到可能会比自己的预算高出一倍。

对于突如其来的到访者,启子惊恐万分,僵硬地站在角落里。与昨晚在研究室的入口处第一眼看到俊夫时的表情相比,惟一不同的就是启子现在浮肿的双眼。

小枝朝启子笑了笑,向俊夫低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啊。从阿浜平时的爱好来看,我就猜到应该是这样一个人。这套套装绝对合适。”

小枝在最大的那个纸箱前面坐下,动手把它打开。不过,她的手可没嘴巴那么灵巧,盖得严严实实的纸箱怎么也打不开。

启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盯着小枝的手。还有那个搬纸箱过来的女招待,也饶有兴趣地等待着里面的东西出现。

小枝注意到了直愣愣站在自己面前的女招待的粗腿。她停了下来,直起身子,说道:“啊,对了,辛苦你了。”

说着将两张一百日元的钞票递了过去,女招待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边走边回头地出了房门。

“阿浜,你也回避一下吧!”

“什么?”

“我要把她打扮得像一个时装模特!男士请回避。”

看着启子那浮肿的脸庞,小枝似乎把她想成连套装怎么穿都不知道的乡下姑娘了。

在这之后的一个小时里,俊夫都只能孤孤单单地和他的“和平”牌香烟一同被关在阳台上了。

终于听到里面喊了一声“行了,可以了”。俊夫再次回到了房间里;小枝前后左右地转动着启子让他看。接着,小枝说道:“好了,我也该走了。”

俊夫将她送到玄关处。

“一共多少钱?我手头的现钱没多少了。”

“哎呀,行了。”

“行了?你……”

“全部都是赊账买的啦,没关系。这多亏我在银座吃得开。账单到了的话,阿浜你再付钱吧。她看起来怎么样?我买的不错吧?”

“啊啊……我都认不出来了。”

“那是她生就个美人坯子,再加上我的精雕细琢,你当然认不出来了。阿浜,你非得请我一顿不可!”

“一点小意思,”说着,俊夫将准备好的两张一千日元的钞票递过去,“回去的车费。”

“哎,你这是干什么呀?算了,你可得好好把握哟,拜拜!”

看着小枝往车站走去,俊夫才回到了屋里。

启子跷着腿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桌上摆着一个小巧的化妆盒。

“小枝向你问好。”俊夫说着,在启子对面的藤椅上坐下。

“她是个好人呢。”启子微微笑着。她穿着无缝长筒袜,跷在上面的那只脚轻轻摇晃着拖鞋。

“是啊,是个好人,只是说话稍稍有些粗鲁……启子,你口红的颜色是不是稍微浓了点啊?”俊夫最终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眼影和眼线都画得很浓,活脱脱一个郊区夜总会的女招待。

启子放下二郎腮,手飞快地伸向化妆盒。“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那位……”

从耳根处可以看出她那张藏在浓妆下的脸已羞得通红。她迅速站起来,朝梳妆台奔去。

大约十分钟后,启子回到俊夫面前,小枝在她脸上苦心经营了一个小时的“劳动成果”已被洗得干干净净。

“对,这样子最好。”俊夫觉得自己又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这是你的吗?”启子指着放在桌上的笔记本问道,“……放在梳妆台旁边的,你可别忘了。”启子说的就是那本写着奇怪字符的笔记本。

“哦,对了,启子,你认识里面的字吗?”俊夫闻道。

启子拿起笔记本,还是按照战前的读书习惯,从右到左“哗啦哗啦”地翻起来。忽然,她露出怪异的神情,看看翻开的笔记本,又望望俊夫的脸。

俊夫瞥了一眼笔记本,“啊”地叫出声来。原来,那一页写着日语。

“给我看看……”俊夫从启子手中夺过笔记本。

“此事一目了然”

一行字印入了俊夫的眼帘。他连忙翻到下一页,同样是日语。俊夫注意到后面的笔记全是用日语记录的。然后,他又翻到开头,第一页照样是阿拉伯文字似的东西。他一直翻到有一半都是同样字符的那一页。不过,从那页以后,将笔记本竖放,写着的便都是日语。

俊夫从日语部分开始阅读。

“四月三日(星期六)我觉心(决心)从今天起用日语写日记,况且已经学了不少日本文字……”

俊夫“啪”地一声将笔记本合上了。

10

这个笔记本里似乎记着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俊夫思量着自己有必要先读一读。而在这期间,必须将启子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才行。

“看电视吗?扩俊夫试着问道。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电视的发达程度,可能是战前的人们无法想像的。现在的电视一定会让启子感到无比惊讶。

果然,启子向屋里张望,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啊,电视机?是那个吧?”聪明的她好像立刻就意识到摆放在壁龛旁的就是电视机。

“十年前就开始播送了。东京就有五个电视广播台。”俊夫一边解释,一边走到电视机面前。

跟过来的启子,仔仔细细地把电视机打量了一番,说道:“好小的屏幕啊。”

听了这话,俊夫顿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蔫了下来。启子是个外行。在战前一般人看来,所谓电视,就是用无线电播放的电影。

“屋子里亮着灯也没关系。”俊夫抢先说道,随即把电视打开。

“嗯嗯……”

他看了一下手表,一点半了。

“今天星期天,现在不知在播放什么节目?”

刚要换频道的俊夫,看了看启子,停下手来。此时的启子就像阅兵式上的旁观者那样,一脸庄重地盯着电视画面。

不一会儿,她像发现了知己似的欢呼了起来:“哎呀,这不是花柳章太郎吗?”而后,转向俊夫道,“花柳章太郎长胖了不少啊!”

听启子这么一说,俊夫转到电视机的后面,调整了一下垂直振幅的旋钮,花柳章太郎的脸看起来不再那么圆了。一般来说,很多家庭电视机的垂直振幅调得都不是很到位。很多人都认为上电视的人,腿都会显得比较粗。所以俊夫没有理由嘲笑现在的启子。

俊夫拍拍手上的灰尘,向启子问道:“肚子饿了吧?”

自己倒无所谓,可启子早饭时几乎没吃什么。

启子答了声“不”,眼睛仍然盯着电视里明治座剧场上演的新派剧。

“不吃东西,对身体可不好啊。这里不供应午饭,不过,可以让女招待做点饭团之类的。吃点饭团,怎么样?”

俊夫正要拿起室内的电话时,启子转过脸来说道:“太浪费了。我带着吃的,就吃那个吧。”

“什么?”

启子起身,拿过放在劳动服上面的帆布包。

“这是备用食品,看来现在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启子笑着从包中掏出一个纸袋,打开。

里面是军用干面包。褐色,橡皮擦大小,两面各有一个凹孔。

“尝点吧?”

俊夫从递过来的纸袋中拿出一块,凑到鼻子前闻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但毕竟是十八年前的东西,还能吃吗?

启子已经津津有味地啃起干面包来了。眼睛仍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画面不放。

俊夫不放心地瞧了会儿,也没发现启子出现肚子疼的迹象。

他拿起电话,要了点茶水。然后,拿起两片干面包,朝阳台走去。

点燃“和平”牌香烟后,俊夫翻开了笔记本。

他先将用日语写的那部分粗略地看了一下,是用日记体写的,但时间间隔较长。平均每个月写一次左右,每次两三行到两页不等。从一九三七年四月三日开始,一直写到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为止。之后剩下的几页是空白。

翻开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三日后面的那一页,也就是最后一次日记,俊夫开始读了起来。

“五月二十日(星期五)今晚我终于决定实施计划了。盟军方面近日可能会对日本发出最后通牒。美军的空袭日益激烈,似在牵制日本。这一带也不安全了。而且,当局对我追查得越来越紧,或许在明天我就会被捕。事态已刻不容缓。”

最后两段字迹潦草,可能当时空袭警报已经拉响,事态紧迫,不容老师再写下去了。

然而,这篇文章只是提到了“计划”一词,具体指什么却不清楚。于是,俊夫又往前挑着读了两三段日记,也没有发现与此相关的字句。

俊夫最后决定从头按顺序慢慢往下读。

由于第一次的日记是从二年的中间开始写的,日期没有写年号。他稍稍往后翻了翻,查到了第二年的年号,因此确定第一年应该是一九三七年。

“四月三日(星期六)我觉心从今天起用日语写日记,况且已经学了不少日本文字,这样也是一种练习。启子今天在学校被选为年级长,这太让人欣慰了。启子说六号要去给‘神风号’送行,考虑到是半夜,我劝还是不去为好。启子已经能够挑一些新闻来读了,我也要努力。”

时间是一九三七年,因此“神风”应该不是指神风特攻队,而应该是朝日新闻社派出访问欧洲的专机。

然而,让俊夫吓了一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伊泽老师会是外国人。老师身高一米五五左右,戴着无框眼镜,留着小胡子,皮肤比俊夫还要黑一些。但至少不是白人。俊夫一边想着,一边朝屋子里老师的直系亲属启子看了一眼。

她依然目不转睛,纹丝不动地盯着电视画面。从侧面看过去,她确确实实跟很适合日本发型的电影明星小田切美子一模一样。

俊夫接着往下读。

之后的内容几乎全部是有关启子的。像什么启子在学校取得了甲等成绩呀,第一次给父亲做了可口的酱汤呀,都被他一一记录了下来。

日记中出现了好几次的“机器”这个单词,引起了俊夫的注意。“机器无异常”、“保养了机器”之类的字眼随处可见。而且有几天,日记只写了日期和这几句话。里头提到的“机器”到底是不是研究室里的那个物体?俊夫百思不得其解。倘若真是那样,就意味着那台机器早在一九三七年就制作好了。

老师还在日记中写下了关于自己工作的事,日期是一九三八年二月。从那以后,日记里基本上没出现错别字,而且文笔流畅。

“二月十五日(星期二)我终于找到了工作。多亏朋友小山君提前为我斡旋,我才有幸谋得文理科大学讲师一职。今日去面见系主任,他告诉我,他曾读过我的论文,并且将我夸奖了一番。我教授古代生物学,月薪一百五十日元。从四月开始便不用再制作‘悠悠’了。”

“悠悠”是一九三三年左右一种非常流行的玩具。俊夫还在摇摇晃晃学走路的时候就在家中的那个“悠悠”上留下了自己的牙印。俊夫还记得,直到空袭前家里还摆放着“悠悠……

从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三八年,已经过去了五年,“悠悠”恐怕也不流行了。所以,老师必须寻找别的工作,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到大学讲师一职。俊夫读到这里松了一口气。模样长得像天皇的老师去做“悠悠”,的确有些不太合适。

不过,对于老师而言,可能教授古代生物学和制作“悠悠”一样,只不过是为生活所迫而已。从这之后,老师在日记里,便没有再提及有关自己工作的事了。

一九四一年三月的日记中,老师颇费笔墨地记录了启子通过圣仁女子高中的入学考试。当时的学费是三元五十钱日元。

但是,关于十二月的宣战布告,老师却只字未提,也许是与他毫不相关的缘故吧。老师反而在日记中对法国哲学家贝格森和波兰政治家巴岱莱夫斯基的逝世,表示了沉痛的哀悼。

一九四五年初,老师写下了这样一番话:“一九四五年一月一日(星期三)按这个国家的计算方法,启子今年该满十八岁,已经是大人了。按理说正是向她吐露实情、离开日本的良机。然而今日我却有别的打算。去年末,美军开始空袭东京,局势日趋严峻。尽管这样,我也不会弃启子于不顾,而且,到了紧急关头,为了启子,我一定会使用机器。也许启子会受到沉重打击,但为了她的安危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段话像是日记的关键,俊夫反反夏复看了几遍。然后,又浏览了一下后面的部分,便将笔记本合上放到桌上。电视里传来耳熟的广告歌曲。俊夫抬头一看,启子还在兴致勃勃地看着广告。

“《干练妈妈》已经看完了吗?”俊夫问道。

多年以来,俊夫已经习惯了边做事情,边听电视。即使眼睛看着笔记本,耳里仍然听得清电视里演的是什么节目。

“什么?”启子总算转过脸来朝向俊夫。

“到这边来吧。我已经把日记浏览了一遍。”

“嗯,眼睛好累啊。”

启子站起身来,眨了眨眼睛。然后,她走到电视机前面,像是要触摸爆炸物品似的,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电视机的开关。看到这儿,俊夫连忙起身关掉了电视机。之后,二人走到了阳台。

面对面坐下后,俊夫刚把烟叼在嘴上,启子就擦燃了火柴。

“啊,谢谢……电视好看吗?”

“嗯,非常……电视上说有一种神奇的药。我真想尝尝。”

“每到周末,下午三点都会播放洗涤剂的……不,播放外国电影吧。”

“嗯,是的。我很久都没看过外国电影了。自从太平洋战争的前一个月在日比谷电影院看了《斯密斯先生进京》后,就再也没看过了。已经四年……哎呀,实际上应该是二十二年呀。”

启子说着,笑了起来。然而俊夫却没有笑。“那个,可不可以给我讲点老师的事情。实际上,除了老师的姓名,其他事情我一无所知.所以……既然见到了你,我想多少了解一点,为老师做法事的时候也好……”

“实在是对不起。”

“没关系……那个,老师的家人,就是你的母亲,她呢?”

启子紧盯着俊夫的脸,沉默片刻,而后,垂下眼帘,低声道:“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什么?”俊夫不由得大声叫道。

“我是个弃儿,至今都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我一直待在国立孤儿院,直到七岁那年,现在的父亲将我收为养女。”

俊夫听启子这么一说,反而感觉轻松了许多。刚才,得知启子的父亲是外国人时,他总觉得心里怪怪的。不过,现在得知她是个孤儿,和老师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之后,刚才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虽然俊夫觉得这么想对不起老师,但也没办法。

“去井头郊游回来的电车上,有人给我让座位,那个人,就是父亲。他说我与他死去的女儿一模一样,怎么也忘不了我。后来他就凭着我佩戴的胸章,找到孤儿院来了……我见到父亲的第一眼,就很喜欢他……”

启子掏出小枝带来的手绢儿。

俊夫站了起来,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进了房间。

他在房间里站了片刻,之后便一个人出去了。

11

回来后,俊夫看到坐在电视机前的启子,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担心,万一要是启子想拜祭父亲,独自一人跑了出去怎么办?

达时的俊夫,不能不对包括自己在内的电视机技术者们心怀感激。启子似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

看到俊夫后,启子自己“啪”地关掉电视,站了起来。

“你回来啦。我想你就快回来了,所以把饭准备好了。”

“那个……”

俊夫刚一脱下上衣,启子便把它接过挂到了衣架上。

“据说有一种叫气体打火机的,‘嗖’的一声就跟火焰放射器一样……”

“噢,我也有呢。你看。”

多亏有了电视广告,俊夫才可以把这个东西拿给启子看。之前,他在启子面前一直是用火柴。

启子想让俊夫吸烟,两人坐到了烟灰缸前。

“我刚刚在看相扑呢。扩

“是吗?今天是比赛的最后一天了。大鹏胜了?全胜?”

“嗯,就是叫大……鹏的,那个相扑运动员。有一点像狄安娜·特宾呢。”

“啊?”

“颁奖的双叶山穿着印有家徽的正装和服,大鹏从他手中接过优胜奖杯……哎!这个,怎么用啊?”

“不对,是按这里,这儿。”

“哎呀,给我……啊,点上了,快,快把個……”

“啊,多谢。”

“然后,是一个长得像相扑运动员玉锦的叫若什么的,他撒了好多好多盐……”

“若秩父?”’

“对,就是他。他不觉得那样做很浪费吗?”

“这个嘛……总之,现在食盐已经不实行配给制了。”

正说着,晚饭端进来了,俊夫不用再担心她提难题了。

摆饭菜的食案上添了两瓶啤酒。女招待的身影一消失,启子便马上开启瓶盖,往俊夫杯子里倒酒。原来这两瓶啤酒不是旅店推销的,而是启子自己点的。“谢谢……”

俊夫往食案前一坐,拿起酒瓶。

“那,启子也来一杯吧……”

“那就喝一点吧。”

俊夫真的只往杯里倒了一点啤酒,然后注视着启子。接下来要说的可能会刺激启子,所以俊夫心想或许启子稍微带点醉意会好一些。不过,如果她是一个酒后爱哭的人,反而会适得其反。

虽然只有半杯啤酒,但启子喝了好几口才见底,一瞬间脸就变得通红。启子用双手紧紧捂着火辣辣的脸颊。

俊夫从挂在衣架上的上衣口袋里,取出笔记本。

“这个笔记本,其实是昨晚从那台机器里找到的。”

“啊……那,那是父亲的笔记本,快给我。”启子说着从俊夫手中夺过笔记本,立刻读了起宋。她紧皱着眉头,将日语部分迅速地浏览了一遍,接着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个‘计划’是指什么呀?”

果然不出所料,启子也觉得这是日记的关键部分吧。

“我认为这个‘计划’可能就是日记的前部分所写的内容。”俊夫回答。

启子马上翻到笔记本开头,也就是有奇怪字符的那部分,开始浏览起来。

“启子,你知道老师的国籍吗?”

启子仰着脸,对俊夫摇了摇头。

“是这样啊。那,你只知道老师不是日本人?”俊夫一边这样问道,一边猜想倘若启子看了日记后才知道老师国籍的话,肯定会十分震惊。

“毕竟我们一起生活嘛。父亲最初连日语都看不懂……但是,我没有想要刻意去追问父亲这件事,时候到了,他自然会告诉我实情的。何况,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我眼里,他和蔼可亲,是个好父亲。”

“……”

“那?”

“哦,刚才我去了一个从事语言学研究的朋友那里,我们查阅了很多资料,发现这种字符既不是阿拉伯语的文字,也不是其他国家已知的文字。”

“啊!”

“朋友揣测那种字符是一种暗号,但我还是认为也许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的文字……”

“……’

“启子,不管怎样,我觉得,只要花时间就能解读这种字符。其实,我已经读懂了好几个字符。”

“呀,真的?”

“嗯,”俊夫喝了一口啤酒,拿道启子手中的笔记本,“这是日记,所以有日期,并且每年年初还附了年号,那些写着奇怪字符的部分也是同样的道理。瞧,从开始用日语进行记录的那页往前的第四页。因为后面接着的日期是用日语写的‘昭和十三年’,所以这页上的这六个字符是……”俊夫往那个地方指了指,“姑且不论这六个字符是否表示‘十二’这个数字,但一定是代表‘昭和十二年’这个意思。”

“嗯!”启子顿时来了精神,兴奋地说道,“我挨着你坐吧。”

说着,她就把自己的食案移到了俊夫右边。

启子坐下来后,俊夫接着说道:“这样的六位数字共有五种。分别表示昭和八(一九三三)年、昭和九(一九三四)年、昭和十(一九三五)年、昭和十一(一九三六)年、昭和十二(一九三七)年。可是,比较一下这五种数字……”

“哎呀,俊夫!”启子打断了俊夫的话。

“怎么啦?”

“如果是这样的话,每一次的日记上不是都标有日期的吗?而且,一般都是一个月写一次,第一次又写了月份的,只要比较一下,从一到十二的具体数字不就都明白了吗?”

“是个好办法,”俊夫微笑着说道,

“可并不那么简单啊。你看,这儿好像是日期,可是只有一个数字。而这里是两个,这里是三个,是三位数。老师他们国家没有‘月’这样一个单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好像是从一月一日开始计算是第几天。”

“嗯。”

“话说回来……我们刚才说到有五种数字,是吧。比较这五种数字,可以看到第六位,也就是最后一位的数字都不同。可是,不仅如此,这五种数字中的最后一种数字的倒数第二位也和其他数字不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

“从这里开始,数字增加了一位。是吧?”

“没错,就是这样。”

“昭和十一年到昭和十二年,数字增加了一位。也就是说这个年号既不是昭和,也不是天皇纪元,更不是公历。昭和十二年可不会增加一位啊。肯定是其他什么国家的年号。”

“六位数字,应该是个很古老的国家吧。”

“不,开头的几位说不定不是数字,而是什么纪元的年号吧。数字实在是太多了啊。不过,到这儿,大部分的数字已见分晓了嘛。昭和十二(一九三七)年增加了一位数字,那最后一位应该是‘0’。之前的一九三六年的最后一位数字应该是‘9’,一九三五年应该是‘8’,按顺序来推断前面的应该分别是‘7’、‘6’。这么一来,我们就知道五个数字了。”

“太棒了!来,喝点啤酒。”

“啊,谢谢……另外,还有,一九三四年的最后两位数字是一样的,是吧?”

“哎呀,真的咦。”

“所以,应该是‘77’。这样一来,最后的那两位数字,从一九三三年开始分别是‘76’、‘77’、‘78’、‘79’、‘80’。完全没错。”

“接下来只要弄清剩下的五个数字就可以了。”

“对,再往下分析,一定可以全部搞清楚。除了数字,我还发现了更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你说的更重要的事?”

“启子到老师家的时候是七岁,对吧?当时是一九三五年?”

“对呀,”

“这本日记当中一九三五年的部分……这里。看到了吗?刚好从这里开始,同样的文字频繁出现,几乎每次的日记里都有。而在这之前,同样的文字却没有出现过。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呢……”

启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啊,那是我的名字!”

俊夫把笔记本拿给她看。“哪个?什么字?”

启子拽着俊夫的右手,瞅着笔记本。“这个。你看,是四个字组合起来的。这里也有。第一个字与第三个字相同,是子音K。第二个字表示的是EI这个复合元音吧①?”

①启子的日语发音是“KEIKO”。

“这是你父亲写的吧?”

启子用筷尖蘸上酱油在食案上模仿着写起来。她将碗和碟子推到一旁,并排写了好几个。

“不道,启子,这之后的内容就着实让人摸不着头绪了。后面的就用我家的IBM来分析吧。”

“什么?你说用什么?”

“电子计算机。”

“哦,计算机。我可以用算盘来做,我有二级证书呢。”

“唔,谢谢。”俊夫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到身后的榻榻米上,开始专心享用起啤酒和饭菜来。

“给我看看。”启子说着又将笔记本拿了过去。

她一面夹起一片金枪鱼生鱼片送入口中,一面从最初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下去,似乎有些恋恋不舍地凝视着父亲所写的字。

“哎呀,这儿写着罗马字。”启子高声叫道。

“什么?在哪儿?在哪儿?”俊夫慌忙把啤酒杯换到左手,迫不及待地越过启子的肩头探身去看笔记本。

启子将筷子倒过来,指着一页的正中间。

由于和其他的宇书写方式相同,俊夫一直没有注意到。现在仔细一看,确实是印刷体的罗马字。一共是七个大写的文字。打头的是H,接下来是G,然后是WELLS。

H.G.Wells……H·G·威尔斯……俊夫恍然大悟。那正是《世界文化史大全》的作者。学生时代自己还买过这本书呢,是岩波书店发行的新版,一直保存至今。

但是,为什么日记里会出现这位英国文艺评论家的姓名呢?俊夫望着天花板冥思苦想。

突然,启子又叫出声来:“还有一个罗马字单词,这里。”

“咦?”

“嗯……T……I……”

这个罗马字虽然出现在“H.G.Wells”这个词的后面,但由于字母之间的间隔狭小,不易分辨,很难拼读。不过,还是能确认是“TIME MACHINE”。

12

两三年前首映的电影中有一部叫《TIME MACHI-NE(时间机器)》,是根据H·G·威尔斯的同名小说改编的。H·G·威尔斯不仅是评论家,还从事科幻小说的创作。

俊夫没读过原著,但是看过那部电影。他向启子简单地讲述了电影的情节:有位青年发明了一种能让人在时空中穿梭旅行的机器——时间机器。只要使用了时间机器,便可自由地通向未来或是回到过去。这位青年乘着它,到了几百万年后的未来世界。在那里,现代文明已经消亡,居住着退化成原始状态的人类。他卷入了种族间的纷争。故事的结局是他与当地的一位美女终成眷属。

“真有趣呀,但这毕竟是电影啊,人类真的能在时空中穿梭旅行吗?”

“这个嘛……在十八世纪以前,人们都坚信人类不可能在空中飞翔。不过,随着法国蒙哥费尔兄弟成功制造热气球,美国莱特兄弟发明飞机,这种传统观念就被打破了。还有,昭和初年,曾有学者断言,未来飞机的飞行速度决不可能超过吝速。但是,现在呢?超过音速两倍以上的飞机比比皆是。”

“啊,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如果用螺旋桨推动飞机,时速最多可达八百公里,只是音速的三分之二,但已经是最大限度了。这的确与那位学者的学说不谋而合,因为飞机越接近音速,效率越低下。然而,人类采用喷气式推动的新方法,便打破了这个不可逾越的障碍。”

俊夫一边给启子解释,一边觉得好像也是在说服自己。

“因此,现在的科学所不能实现的事,到了将来,也许利用新的研究方法可以成功。”

联想到这儿,俊夫忽然意识到研究室里的那个物体就是时间机器。

启子说道:“如果是这样,那么几百年、几千年后,也许真的能发明‘时间机器’……”

“呀!”启子突然失声叫道,“所谓‘时间机器’就是时间旅行机。只要有了它,就可以从未来来到这个世界了。”

“是啊。”俊夫嘴里挤出这么句话。

启子的聪慧让他为之瞠目。自己一门心思只想着那个东西是“时间机器”,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伊泽老师并没有发明“时间机器”,而是乘着“时间机器”来到了这里。而且,老师并非来自外国,而是来自未来。

这时,启子突然说道:“H·G·威尔斯就是刚才谈到的那部电影的作者吧。”

“嗯!”

“那小说上也有提到‘时间机器’吧。”

“我沒读过原著,不过好像是十九世纪末写的。”

“果然如此。那个时代的人明明不知道‘时间机器’,却在小说里写着。父亲看了后肯定是觉得不可思议,才把它写到日记里面了。”

的确如此,俊夫内心赞同道。老师英语很好,肯定读过原著。

俊夫整理了一下思绪。伊泽老师乘坐“时间机器”从遥远的未来来到二十世纪的日本,大概是来视察的吧。在日本滞留的两年间,发现了身为孤儿的启子,收其为养女。这样一来,便无法立即返回。虽然带着启子一起回到未来世界也未尝不可,但可能考虑到风俗习惯不同,启子无法适应。于是,正如日记中所写,预备待启子成人后再以实情相告,并飞回未来。然而,空袭愈演愈烈,只好另做打算。随后的事情呢,除了那个东西并非“人工冬眠机”,而是“时间机器”这点之外,其他都与俊夫昨晚的推测丝毫不差。

要是没对启子说“人工冬眠”之类乱七八糟的话就好了,俊夫不禁面红耳赤。

启子的脸也是红的,不过那是酒精的作用。

“再要点啤酒吧。”她说道,好像还想喝的样子。

俊夫没有作答,拿起电话,又点了啤酒。

“咦,我父亲所在的未来是多久以后的未来啊,几百年,几千年……”

“嗯,或许更遥远吧。几万年,几十万年以后的未来。”

“啊,对了!”

“怎么啦?”

“如果说父亲所在的国家在未来的话,那么刚才的年号数字,说不定是公元前多少年之类的。和一般的年号相反,年代越久远,年数越多……”

俊夫一跃而起,从挂在衣架上的上衣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记事本和钢笔,拿了过来。

他一边看老师的日记,一边往记事本上写着数字。

“嗯,刚才‘76’、‘77’、‘78’、‘79’、

‘80’这几个数字也可以解释成为‘23’、‘22’、‘21’、‘20’、‘19’。对,就是这样。罗马数字、阿拉伯数字,还有中国数字里面,‘1’最简单,从‘2’、‘3’开始变得复杂起来。这类数字也正是如此。看,稍微有一点往上翘的字符是‘1’。这个是‘2’,这个是‘3’……这个最最复杂的就是‘9’。没错,第一个字符一定是类似“BC”的表示纪元前的符号。”

“那么,六位数的话,个、十、百、千、万、十万……即使把最开始的字符当作表示纪元前的符号,那也到了万位数了呀。”

“嗯,对,老师所处的时代就是几万年后的未来。而且,还不是现在这个二十世纪文明发展所至的未来世界,而是更加遥远的未来,有可能是完全崭新的时代。”

如果再将这个问题深入分析下去的话,可能就会影响到即将发生的重要事件。恰好此时送来的啤酒,中断了两人的谈话。

两人相互斟满酒,举杯相碰。

“愿你早日适应这个世界。”

“我会努力的。”

说到底,对他们而言,目前的问题是启子这十八年间的空白。至于那几万年之后的事,怎么样都无关紧要。

俊夫起身,朝窗边走去。

窗外万家灯火,附近旅馆和餐馆的霓虹招牌,高速路上来来往往的车灯,对面那边大概是赤坂、银座吧,霓虹灯交相辉映,染红了夜空。

启子走过来,站在他身边。

“和平了。”她轻轻地说道。

“唔。”

13

刚一按下门铃,又和上次一样,犹如自动售货机似的,及川先生一下子就蹦了出来。

“啊呀,欢迎欢迎。”

刚按门铃就碰到主人要出门,这对俊夫来说已经是第二次了,所以他并不惊慌。

“前天晚上给您添麻烦了……当时您可能已经睡下了,所以回去的时候没和您打招呼……”俊夫低下头,恳切地说道。

“哪里……”

俊夫抬头一看,及川的目光早已落在了自己身后的启子身上,根本没注意自己。

“及川先生,这是伊泽启子,原先在这儿……”

俊夫正忙着介绍启子,却被及川先生大声打断了。

“哦,请多关照!”

及川先生朝启子微微点了点头,既没请他们进屋,也没说别的什么。

太奇怪了,俊夫有点捉摸不透。突然,他眼前一亮,顿时恍然大悟。研究室里面的那个东西是“时间机器”,三天前还不在研究室,直到前天晚上才第一次出现。那之后,及川先生一定是去了研究室并看到了“时间机器”。

俊夫一边观察及川先生的神情,一边说道:“嗯,总是给您提一些过分的要求,实在很抱歉。可否再让我去那间研究室看一下?”

及川先生将手插进裤兜,窸窸窣窣地掏出了个什么东西。

“我不介意,你们请吧,钥匙在这儿……”

及川先生将钥匙递了过来。俊夫一面注意着他的神色,一面接过钥匙,说了声“谢谢”。

“我还有点事,”及川先生说,“失陪了,你们请自便吧。”

“啊,这个……没想到您那么忙,我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俊夫和启子就像是被赶出来似的匆匆出了玄关。

沿着院子往研究室走的时候,俊夫一直在不安地揣度着,不知及川先生是因为看到“时间机器”后在生气呢,还是真的很忙。因为这可是关系到“时间机器”所有权的交涉问题。

那个“时间机器”的所有权属于谁,实在是一个棘手的问题。现在,那个“时间机器”在及川先生府上。但并不是谁把它搬到那里去的,而是它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种情况,从法律上来看,该作何处理呢?这和从地下挖出一堆金币来可完全是两码事啊。

然而,毫无疑问,那个“时间机器”至少在一九四五年空袭那天之前,是属于启子的养父伊泽先生的。而从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六三年的这十八年问,它不属于任何人……它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真漂亮啊!”启子惊叹道。

初夏湛蓝的天空下,研究室白色拱顶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白色的建筑物能够如此整洁漂亮,一定是有人一直不断地在加以维修和保养吧。那样的话,及川先生肯定是看到“时间机器”了。俊夫又开始在意起来。

“俊夫,钥匙?”走在前面的启子回头问道。

“噢,在这儿……”

俊夫走上前去把钥匙递给了她。忽然,俊夫想起一件事,前晚及川先生为什么没把钥匙给他呢?随即他又说服自己,一定是及川先生以为他是在研究室前面跟谁见面吧。

“时间机器”还和前晚一样,矗立在研究室的中央。启子摁下了开关,在屋子里荧光灯的照射下,灰绿色的“时间机器”发出暗淡的光。这个荧光灯当然不是伊泽老师那个时代的东西,而是及川先生后来安装的。

这个就是真正的“时间机器”吗?俊夫寻思着,和电影里的大不一样。看上去太普通了。

这是一个高两米半、宽约两米,平平整整的箱子。棱角被磨得圆圆的,其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灰绿色的表面随处可见绿色的斑点。凑近了一看,才发现是涂料脱落,长出了铜绿。机器是由青铜铸造的,可是材质不好,到处都是砂眼。

俊夫打开门,走了进去。一进去马上就是两级类似公共汽车门口处的台阶,地面抬高了大约五十厘米左右。

里面空间非常狭小。身高一米七三的俊夫要是不弯着腰,准会碰到头。俊夫猜测未来的人也许个子矮小,因为伊泽老师就是如此。

启子紧跟着俊夫走了进来,里面一下子被挤得满满的。俊夫和启子之间没有一丝空隙,面对面好像跳舞的姿势。俊夫一边保持着这种姿势,一边检查起那扇敞开的门来。那是一扇纯金属门,厚约二十厘米,四壁也相同。俊夫寻思道,即使旁边有炸弹爆炸,这里面也会安然无恙的。看来,自己当初将它误认为是防空箱,也不无道理呀。启子一按门旁的按钮,里面马上就灯火通明。墙壁与地板是绿色的,正面的墙上安装了几个按钮。两側墙壁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有直径约三厘米、长约十五厘米的线圈状物体,它们直接发出光亮,用以照明。俊夫战战兢兢地用手触摸了一下那个物体。可并未感到它在发热。

地板上有两个宽约二十厘米、深约六十厘米的坑。俊夫刚才进来就注意到了这两个坑,为了避免掉下去,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所以,俊夫越发感觉里面空间狭窄。往坑里瞧瞧,空无一物。

正在这个时候,启子突然将两脚放进一个坑里,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照这样子坐。前天,父亲教我的”。

“原来这就是座位啊?”俊夫说着,也像启子一样试着坐进了另外一个坑里。这就如同日式暖炉的原理一样,虽然没有靠垫,但只要稍微弓着腰,坐着也不会觉得难受。

“俊夫,未来的人可能平时也是在地板上挖坑,这么坐的吧!”

“嗯。可是,要是走路时掉到坑里,那不很危险吗?”

“不会吧,我们不也在地板上放着椅子吗,也没见谁撞着。”

“对呀,这样说也有道理!”

“嗯。”

“时间机器”里弥漫着启子脸上二十世纪化妆品的芳香,而且她的脸与俊夫如此贴近,俊夫意乱情迷中忍不住将嘴唇贴了过去,

启子一动不动,用一只手指着正面的墙壁说道:“那时,那个地方装了电灯的。”

俊夫的唇仍没离开启子的脸,他斜着眼顺着启子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墙壁酌中央,有一个宽约十厘米、像云母一样的物体,上下联通着。未来世界里,可能没有玻璃吧。

“那里,电灯是怎么装上的?”俊夫为了说话,才将嘴唇挪开。

“从最下面往上,渐渐地……就像是电光板新闻速报……”

“启子,怎么了?”

俊夫搂着启子的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启子两手捂着脸,耷拉着脑袋。

“我突然有点头晕……”“这可不行,我们出去吧。”

俊夫从坑里把启子抱了起采,走出“时间机器”,将她放在前晚的那张沙发上,又脱掉她的鞋。此时的启子脸色苍白,这是贫血的症状。

俊夫把前天的威士忌拿来给启子喝。这次是启子自己喝的。

“感觉怎么样?”

“嗯,好些了……一想到那个时候的事,就毛骨悚然。”

“是吗?”俊夫注意到,对于启子来说,“时间机器”和那个悲惨的空袭之夜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启子正要坐起身来,俊夫连忙阻止道:“不行不行,看你脸色这么苍白,还不赶快躺下。再躺二三十分钟吧。”

俊夫脱下上衣,帮启子盖上。启子深情地凝望着俊夫的双眼。

俊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和平”牌香烟,点上了火。轻烟缭绕,飘到了启子那边。启子被呛着了,咳嗽起来,俊夫马上灭掉了香烟。

“那,我再躺一会儿,你去看看‘时间机器’吧。”

“嗯,好吧。”

俊夫重新帮启子把上衣盖好。就在那一瞬间,俊夫突然想亲吻启子。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预感的话,那么俊夫这一刻真切地感受到了它。

俊夫长长地吻了启子。之后,饱在启子微笑的目光中,朝“时间机器”走去。

在“时间机器”里面,俊夫首先发现了两个座位之间有个小小的上翻的盖子。打开一看,地板下铺的几根直径约二厘米的管子清楚地呈现在眼前。

这肯定是发动机的一部分,飞越时间需要巨大的能量,况且能够安置在这么狭窄的地方,恐怕是原子能动力。俊夫心里暗自忖度道。

可是,如果知道原子能的利用方法的话,伊泽老师为什么不让它为日本所用呢?老师虽然反对战争,但也绝不愿意看到启子的祖国走向毁灭吧。一九三四年的时候,如果和平利用原子能来开发资源的话,日本或许也不会背水一战,陷入绝境。

俊夫突然想起,老师的专业不是原子能,而是生物学。即便是现在,对一个小小的台灯故障都束手无策的生物学家和考古学家之类的,仍大有人在。

俊夫打开盖子,在右边的坑处坐了下来,他盯着对面墙上的云母板——那个导致启子头晕的云母板。

俊夫对于云母板并没有发出什么感慨,反倒是对其两侧的、类似刻度表的东西产生了兴趣。它太细小了,直到刚才俊夫还以为仅仅是一些黑线罢了。

俊夫起身走到左侧的刻度表前蹲下。宽约一厘米的黑色方框里面,排列着五个字符,左起的三个字符和笔记本上的是一样的,都是“0”。俊夫之所以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昨晚在最终确认笔记本上的字符是表示纪元前的年数之后,反反复复写了好几遍。接下来的字符肯定是“1”,最后是一个俊夫不认识的字。

这是时间旅行机,因而没有必要设置速度计和行驶距离表。若说需要数字的地方,也就是确定要去几年后或是几年前的世界而已。一定只有这种情况才需要数字。而这个机器的刻度表,在那之后,谁也没有碰过,所以还保持着那时伊泽老师要将启子送往十八年后的样子。也就是说十八……00018。

黑框下面,左右各有两个小的按钮。俊夫一边抑制住自己急剧的心跳,一边将手伸向左上方的按钮。只听“哔”地一声,最右边的数字像“老虎机”一样跳动起来,他慌忙把手指挪开。

第五位数字,又出现了和之前一样的“8”。而第四位数字变成了“2”,这个宇是昨晚与启子一起分析老师的日记后得知的。也就是说十位上的数要向上进一位。

由于知道机器不会爆炸,所以俊夫十分轻松地按了左边往下的第二个按钮。这时……第五位的数字只变了一次。原来上方的按钮是快进按钮,数字向前跳了一个。

如此一来,那现在第五位的数字就应该是“9”了,可是总觉得和昨天写的“9”有一些不一样。俊夫想,这一定是印刷体和手写体的区别。阿拉伯数字也是这样,比如说“7”,手写的时候就跟印刷体很不一样。与此相同,老师一定是将这个“9”字草写的。

在四个按钮的下方,有一个好像是切换用的控制杆,向右侧倒着。两侧都各写着什么。尽管读不懂,但很明显,左侧的表示“过去”,而右侧的表示“未来”。

控制杆正下方有一个按钮,很大,是贝壳制成的。俊夫一动不动地凝视了一会儿,接着,把目光移向了云母板的右侧。

这里有一个竖着的黑框,当中看不到数字。黑框上部大约有五分之一左右是红色的,下面全部是灰色。这一定是燃料表……燃料还剩下五分之四。

老师将启子送走前补充了燃料——尽管不知道燃料是什么,十八年的飞行仅用去五分之一,剩下的燃料至少还可以飞七十年左右。

俊夫的目光又回到了左边的计时器上。00029……二十九年。他看着下方的控制杆,用手将它扳到了左侧。

二十九年前……一九三四年……一九三四年……伊泽老师来日本的第二年。

俊夫将视线转到眼前这个贝壳制的大型按钮上。那个按钮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他又转过头,斜着眼看了看机器的入口处。然后,起身走过去,站在台阶上,猫着腰将门打开一条缝。

只看得见躺在沙发上的启子的头部。她似乎睡着了。同俊夫一样,她昨晚也几乎一夜未眠。

俊夫关上门,回到计时器前面。启子恐怕还要再睡二三十分钟吧,他想。而且,从启子的经历可以得知,这个机器穿越时空,完全不需要花多少时间。

俊夫目不转睛地盯着贝壳按钮,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然后,他将右手慢慢地伸向贝壳按钮。虽然手在微微颤抖,但还是没有迟疑,慢慢地伸了过去。贝壳按钮被按下的瞬间,宽十厘米的云母板下方“啪”地亮了起来,形成高约五毫米的光层。一厘米、一点五厘米,光层的高度在逐渐上升。

大约每隔一秒,光层高度递增五毫米时,都会发出一种“啪啪”的两百赫兹左右微弱的声音,光层也随之扩大。有时会发出“噼”的高亢的声音。不过,俊夫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计算间隔多久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突然,俊夫站起身朝门走去。轻轻一推,门开了。他迅速地往沙发那边望了望,然后,又回头看着云母板,光层已经高约六十厘米。

光层的高度渐渐达到七十厘米、八十厘米。俊夫又向沙发那边望了一眼,随后关上了门。

俊夫在门边大概蹲了三十秒钟。光层的高度已经接近整个云母板高度的四分之三。忽然,“哐”的一声,云母板上发出一束红色的光芒,接着是白色的光芒。云母板尚未发光的部分大约有三十厘米。

他将手放到门上,可是这回任凭怎么推,门就是纹丝不动。俊夫双脚放进坑里,坐了下来。云母板发出的光转瞬间就像要达到了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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