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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零

1

明治中央政府在创立西式军队时,曾在装备、训练以及其他各个方面都效仿法国陆军。然而,后来法国在普法战争中大败,德意志帝国称霸欧洲。于是,在一八八五年,日本军队又开始效仿德国。因而,一八八六年的日本陆军制服,将校服上佩有肋骨装饰带,使笔挺的制服更显得威风凛凛。

在经历了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的胜利之后,日本陆军已经成为了世界上最强的军队。至少当局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日本陆军也不再追随别国军队,而渐渐采用了自己独特的、质地结实的制服制帽。

然而,在一九三五年偕行社周围的商店里,却大量地出售前面立起来、帽檐很小、纳粹式的怪模怪样的军帽,以及大腿部分奇怪地朝两边张开着、显得有些吊儿郎当的马裤,当然这些服饰只是受到一部分青年将校的青睐,普通士兵的制服制帽不过就是把人装进去的容器而已,跟什么“设计”之类的根本不挨边儿。经常有传言说,在陆军看来,军装比人还要重要。其中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条缝制于明治时代制衣厂的军用内裤,经历了好几位主人,直到太平洋战争结束时都还在被使用。当然,这个也许不是杜撰的。日本军人的衣服,通常都是用最结实、最耐穿的衣料缝制而成的。

正因为如此,在衣料匮乏的时代,尤其是在战后的几年间,陆军的军服被许多人当作工作服、上班服来穿,而且深受喜爱。一九四五、一九四六年左右,军服成了日本最流行的服装。即使到了一九四七、一九四八年,军服也一如既往地在工作服当中保持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一九四八年一月末,新桥全线座前的河畔,聚集着一群身着各式军服的年轻小伙子。

他们面前,摆放着修鞋的工具,与新桥车站的有乐町车站前擦皮鞋的不同,这里清一色全是修鞋的。没有活儿的时候,为了抢先招揽到客人,他们会一窝蜂地拥到公路上站着。

一位脚穿航空部队低筒靴的男人,正在和同伴搭讪。对方的衣着与众不同,身穿一件款式新颖的手织粗线呢上衣。

“这套西服不错嘛!挺适合你小子的,多少钱?”

“五千日元呢。今天我又得省饭钱哆!”

说着,穿西服的男人将两手插进裤兜里,身体冷得直哆嗉。他向四周张望了片刻,然后漫不经心地往公路中央走去。

从土桥那边走来一位顾客模样的人。这个男子身材高大,满脸胡茬,照例穿着军服。

穿西服的男人依然将两手揣在裤兜里,叉开双腿挡在这位顾客面前。

“大叔,您的靴子得钉前鞋掌啰!我给您修修,保证完好如初。二十日元,怎么样?大叔。”

大高个儿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绕过对方,平静地往前走去。

穿西服的男人想要紧追上去,随后又改变了主意。

“哼,潦倒的老头儿。二十块金子都没有!”

这男人用行话咒骂了大高个儿几句后,便不再追过来。看来,这个五十多岁的大高个儿涵养不错,听到骂声连头也不回一下。当然,骂人的那小子对跟自己父母年龄相仿的人最没辙。

大高个儿将头上的军用便帽重新戴好,进了

银座大街,往第四街方向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不停地环顾四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疑这就是长年军队生活磨炼的结果。

战后三年,银座大街不再是断壁残垣的废墟。不管是老店铺,还是朝鲜人、中国人的店铺,都东拼西凑地从黑市筹措木材,将门面大致支撑了起来。

皮包店里陈列着轻合金的手提箱以及用人造纤维做成的皮包。鞋店前面木制的凉拖鞋琳琅满目。衣料店的橱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正中放了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本店向持特殊衣料票的顾客配售法兰绒和漂白布”。

“资生堂”的拐角处,有一位卖彩票的老大娘,她穿着三年前缝制的劳动绑腿裤。虽然她挂了一块写有“一等奖一百万,离开奖仅两天”的广告牌,还在上面打了双圈儿着重号,可生意依然冷清。大概是由于过往的许多行人在战争期间因购买国债,吃尽了政府的苦头吧,谁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可能是想从空袭破坏银座的罪魁祸首美国兵那儿多赚点钱吧,照相机店和贵金属店前全部都挂上了用英语写着的招脾。上面写着“美国兵免税”。其中一家店的前面,有两个中国人正用中文高声谈论着什么。

有家商店在被炸毁的大楼上仓促涂上油漆,在里面摆上些佛像和石雕狮子狗之类的,又开张了。店里除了最里面挂着幅写有“月落乌啼……”的字画外,没有一处看得到日本字。

松坂屋的旁边可以看见“银座之洲夜总会”这样一个大招牌,下方写着几个比之于此毫不逊色的大字“禁止未授权的日本人进入”。

大高个儿边走边看着招牌上的英语文字,突然和前面走来的美国兵撞了个正着,猛地跌到在地。美国兵和大高个儿差不多高,不过体重看起来差不多是大高个儿的三倍,怀里还搂着个身材娇小、举止优雅的日本女人。

跌坐在地上的大高个儿,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

日本女人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大高个儿,用英语尖叫道:Goddamn!她大概是把“Goddamn”理解成“不得了”了吧。

美国兵甩开女人的手,把大高个儿扶了起来:“大叔,没事儿吧。”

大高个儿行了个礼,说了声“谢谢”,拍拍身上的灰尘走了。他大概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接着,他径直朝第四街走去。那里宪兵正在指挥交通。

两点左右,在银座第四街搭乘去茅场町方向的电车的大高个儿退伍兵,在小田急线的梅丘车站下车时,已是傍晚五点过了。

不知何时,他已将满脸胡茬剃去,突出的颧骨很是惹眼,愈发显得身材高大。

他走出检票口,置身于下班回家的人潮中,被左拥右挤着。他睁大了双眼,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待上班族走光之后,才迈开步子,上了大路。

大高个儿拐了好几次弯,接着又步伐稳健地走了几分钟后,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他咂了咂嘴,返回到身后一百米处的地方,又拐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走出车站二十分钟以后,大高个儿在一户人家前站立了下来。

那是幢很奇特的房子。左半部分古色苍然,右半部分则是用崭新的木材建成。

大高个儿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左半部分上,片刻之后走向了位于正中央崭新的玄关。他抬头看了眼门牌,点了点头,拉开了玄关的门。

他探头进去,问道:“请问有人在家吗?”下面的水泥地上,劳动用的胶底布袜靠在红色的凉鞋旁边。

“来啦!”有人应了一声,隔门随即打开了,一个五十开外的妇女人探出脸来,说道:“我们家不需要米。”

然而,大高个儿却将整个身子都挤进了玄关。

“是我呀。”他反手关上了门,说道。

女人吃惊地望着他。突然,她睁大了双眼,尖叫道:“哎呀,老爷!”

大高个儿“啪”的一声双脚并拢,做立正状,说道:“中河原传藏,复员回家。”

客厅一切依旧。

2

食品橱也好,神龛也好,都还是十五年前的样子。或许是由于之后神仙不再显灵的缘故,神龛上积满了灰尘。而下面的长方形火盆桌却被擦得发亮,似乎在显示着再过五年就会被指定为国宝的威严。

“老爷,这么长的时间,真是难为你了。”

男主人停下手中的活儿,从里屋走出来说道。他取下头巾,将头贴在崭新的榻榻米上,迎接传藏的归来,低下的头已经变得雪白。

“真是太久太久了啊。”女主人一屁股坐下来,说道。她倒是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的白发,“以为你只去两年,谁知他们把你派过来派过去的……像老爷这么好的人,却被上司排挤,真是……”

“行啦行啦,快给老爷倒茶去。”

“唉,这就去。”女主人欠身起来,半蹲着又继续说道,“不过,总算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去年收到收容所寄来的信时,大家都说这下子真是太好了……您该通知我们一声呀,也好去接您一下。”

女主人终于直起身子,准备去给传藏倒茶。这时,厨房那边的隔门打开了,一个年轻姑娘走了进来。

中河原传藏看了看男主人的脸。这姑娘跟夫妇俩长得一点都不像。而且,怎么看也不像是十五岁以下的年龄。

“这是阿隆的媳妇。”男主人说道,“去年春天成的家。我呀,说这事儿还早,可阿隆那小子说无论如何也要跟她成亲。”

阿隆的媳妇羞得满脸通红,把茶碗放到了传藏的面前。

“请喝茶。”只见她嘴唇动了一下,却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传藏将上身前倾了十五度,回谢了一个礼,接着向男主人问道:“阿隆已经工作了吗?”

“在电动机公司上班,现在正好出差了……他说什么时候回来呢?”

“明天。”阿隆媳妇刚一回答,脸上的红晕又浮现了出来。

传藏向摆放以前自己组装的收音机的地方望去。现在,那里有一台别的收音机,不过是个半成品,只安装了金属台架。他正想起身走过去时,忽然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声音,

在部队身为兵长①的传藏,立刻警觉起来,可仔细一听才发现原来是婴儿的哭声。

①旧日本陆军中的军阶,位于上等兵以上,伍长以下。

女主人的动作比阿隆媳妇麻利多了。她的身影刚一消失,旁边的房间里就立刻响起她的声音来。

“噢噢,乖乖别哭!马上换尿布啰。”看来,稍后赶到的阿隆媳妇正给孩子喂奶。隔壁的房间顿时恢复了平静。

正在这时,玄关那边传来轰轰的响声。房门被粗暴地打开了,紧接着是一个破锣般的声音:“我回来了!”话音还未落,拉门已经开了。

“哎呀!累死我了,今天的棒球……”

闯进来的高个儿青年话说到一半,突然注意到传藏的存在,立刻闭上了嘴,呆在那儿一动不动。

传藏为了接受眼前这个青年是“小祖宗”的事实,只得立刻推算起他的年龄来。

男主人似乎为了解开“小祖宗”心中的疑团,连忙解释道:“你还记得吧?这位是中河原老爷呀!现在他回来了。”

“小祖宗”一把抓下菱形制帽,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向传藏点头行了个礼。然后,一边眨着眼,一边默不作声的看起隔门的图案来。

“良文,”男主人喊道,“你去黑市买点酒回来。”

“嗯!”“小祖宗”立刻抖擞精神站了起来,向厨房走去。

“哎,只长个子不长心啦,正正经经打声招呼都不会。”男主人瞪着厨房那边说道。忽然,他又重新坐好,盯着传藏的脸虔诚地说道,“老爷,我得向您赔罪呀!”

“赔罪?”

“那位住在老爷的拱顶屋里的老师,遭到空袭,已经不在人世了……您有所不知吧,他有个养女,也在空袭中……”

“……”

“我要是再为他做点什么就好了。听说那位先生对政府不满,上头经常来调查,所以我也不常与他住来……如今看来,那位先生对未来的事也真是料事如神呀。可是,我还和那些说长道短的家伙们一起,骂他不爱国……我给您赔罪了,是我不对啊!”

说着说着,男主人哽咽起来。

“不,这也是没有办法啊。肯定是运……运气不好。”

“唉,实在是太对不住您了。另外,葬礼还是住在旁边的浜田家给操办的……我陪您去趟寺庙吧。”

正在这时,女主人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走了进来。

“老爷,洗澡水马上就烧好了。喂,孩子他爹,那件事也告诉老爷吧。”

“别吵,我正要说呢。老爷,其实还有件事,得向您道歉。”

“……”

“那个老师去世之后,有人想买老爷的那块地,我就把拱顶屋租给他了。”

“租出去了?”

“实在对不起,作为补偿……”

“是谁?租给了哪里的人?”

“一个叫及川的人。”

“及川?”

“嗯。”

“是吗?是及川吗?”

“是,说是无论如何都想买这块地,最后,我只好答应把地租给他直到老爷您回来……”

“不,是及川就行。”

“哦,什么?您认识及川吗?”

“嗯,有点儿。”

“是吗?哎?是吗?哎?”

不知何故,男主人在一旁感叹不已。

3

第二天早晨,中河原传藏终于在事隔十五年之后又品尝到了久违了的甜酱汤。

为使饭桌上每天都有甜酱汤,女主人每个月都会背着包往返于位于深川的大豆酱批发店。

“电车太拥挤了。上次被人挤了一下,连包里的大豆酱都挤了出来。坐在我身后的男人说这种酱不错,还问能不能拿他的红薯换我的醬。”

话刚说到一半,旁边屋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女主人马上停止话头飞奔了过去。至于酱汤里的红薯,是不是在电车里物物交换得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传藏还是按照多年的习惯将酱汤一滴不剩地喝进了肚子里,然后朝大家点点头,站起身来说道:“吃饱了,我去附近散会儿步。”

甜酱汤的味道把传藏的思绪又带回到了十五年前。他和以前一样走在那条街道上,途中只拐错了一个弯,便走进了属于自己的领地——那里有座拱顶屋。

拱顶的表面,滑稽的条纹若隐若现。用战争期间的劣质油漆绘制的迷彩伪装还没有完全被战后三年的雨水冲洗干净。

俊夫眼前并没有出现及川先生那栋时髦的府邸。那里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及川先生像是住在拱顶屋里面的。

入口处台阶的侧面放着一个有裂纹的陶炉,裂痕处用铁丝缠了起来。一根晾衣绳一头系在大门的项上,另一头系在离大门四米开外的柱子上。晾在绳子中央的三角裤衩和长衬裙翩翩飞舞。由于风很大,传藏一边护着自己的脸,用手挡住飘过来的长衬裙下摆的,一边小心翼翼地迂回着朝大门走去。

以前做这扇门时,为了节约开支,选用了最便宜的材料。现在门上的漆已经剥落,木头也开始腐烂了。传藏轻轻地在门上敲了敲,二十多秒后,他又再次敲了敲门。这回他稍微如大了力度,门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来啦——”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啦”的音调很重,像是在说“知道啦”,暗含着责备的意味。声音似乎是在来开门的途中传来的,因为之后门很快就打开了。

见到探出脸来的女子,传藏大惊失色。若非已在战场上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他这会儿一定已吃惊得站不起来了。

这位就是自己贴在俘虏收容所的床头,每天都要凝视良久的照片上的女人,绝对是她。

传藏为了让自己信服,嘴里嘟哝道:“小田切美子……”

“对,是我。”对方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作为电影演员,对有人敲门拜访这类事情恐怕已经习惯了吧。

“……请问,有什么事?”

“哦,”传藏终于恢复了神志,“我就是……我是这块地的主人……”

“啊,您就是,中河原先生……”

开门之前挂在脸上的责备神色,被小田切美子迅速地掩盖了。

“请恕我失礼了。来,快请进吧……”

拱顶建筑内,被高约两米的木板隔成了几个部分。传藏被带到了其中一个像是会客室的地方。

“女佣出门去了。您要不要喝点热的东西……”

“不用了,那个……”

传藏拼命地想在记忆深处把“请您不要张罗了”这句话拽出来。已经十五年没用过了,好不容易遇到个机会,谁知还是错过了。无奈之余,传藏只得在一个冒出弹簧、酷似玩偶匣的沙发上坐下,打量起这间会客室来。

地板上铺着风格古朴的地毯,隔板的拐角处摆放着战前美国无线电公司生产的2A3双钮留声机。不过,这台留声机平时似乎并不怎么用,盖子上摆着小田切美子年轻时候的照片,以及另一台带有自动换面功能的小型留声机。

旁边的唱片盒里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标准唱片。唱片盒的上面还摞放着十几张美国兵用的电视唱片。室内光线暗淡,传藏只得走上前去,仔细凝视小田切美子的照片。照片里的美子穿着露肩晚礼服,脸上挂着一丝牵强的微笑。看到她这身打扮,传藏突然感到全身发冷。混凝土制造的拱顶屋里冷飕飕的。这样宽敞的房间里,即使用上一些从黑市上买来的木炭取暖恐怕也无漭于事。传藏真后悔当初没有把窗户开大点。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美子的脚步声,传藏连忙回到如同玩偶匣一般的沙发上。

“没什么招待您的……”

传藏微微点了点头,接着瞧了瞧美子放在桌上的托盘。里面放着盛有咖啡的茶杯以及装满白糖的糖壶。明星果然还是与众不同,俊夫不禁感叹不已。

“中河原先生,我听说您去了菲律宾……”

“喔,我是昨天才复员回家的。”

“啊,您才回来呀?应该是我去向您问候的,可您反倒过来……”

传藏习惯性地又向她微微点了点头。美子往传藏的咖啡杯里放了满满两勺砂糖。

“请吧,趁热……”

传藏又微微鞠了一躬,才端起茶杯。只凑近鼻子闻了一下,传藏就马上判断出了这是美国生产的粉末咖啡。他在战俘收容所里不知道已品尝过多少回这种咖啡了。

传藏喝了一口,便放下杯子,问道:“你丈夫在工作吗?”

“啊?”

美子的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传藏忙改口道:“及川先生他……”

“及川就是我呀!”

“嗯……”

“及川是我的本名,我叫及川美子。”

“……”

“哎呀,我还是单身嘛。老姑娘啰!”

“老……”

传藏顿时满脸通红,急忙端起杯子,将咖啡一饮而尽。就在他将杯子放下的一瞬间,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问题。

正在这时,美子问道:“这,这所房子的事……”

“唿?”

美子先发制人,传藏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不过,他马上意识到,即便向小田切美子问一些自己预先想好的问题,在这种场合下也不会显得过于唐突。

“……嗯,及川小姐,你家里人呢?”

“家里就我和女佣两个人。眼下正是住房紧张时期,一下子想去找房子恐怕也……能不能让我再住上一阵子……”

“当然没问题。你就在这儿住着吧。我也想让你在这儿住呐。”

“哎呀,真的吗?太谢谢您了。这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美子欢喜至极,频频低头道谢。

然而,传藏却盯着墙壁,说道:“是吗?只有你和女佣人两个人吗?”

“嗯,”美子急忙收起笑脸说道,“可是,房子太大了,所以我把它隔成了几间,要是有其他的人住进来的话……”

“不,不!”传藏突然有所领悟地说道,“我不会让别人住进来的,你放心吧。只是,那个……家里净是女人,不太安全……”“没事儿。这是水泥做的房子嘛。”“是吗?还有,你要是愿意,可以让你亲戚什么的搬过来一起住。”

“啊,谢谢。不过,我一个亲戚也没有呀。”

“是吗?他们都不在了吗?”

传藏的视线又转移到了墙上。“嗯,我再给您倒杯咖啡吧。”

“不,不,不用了。”传藏用手遮住杯子说道,“我这就告辞了。”

“时间还早,再坐会儿吧。”

尽管美子再三挽留,可传藏还是推说有事,站了起来。

“下次一定再来啊。”美子一直将传藏送到了在空袭中幸免于难的门边的柱子旁。

传藏并没有撒谎,他的确是有事。而且,他要找的那件东西就在男主人家的壁橱里。

从拱顶屋回来后,传藏从里屋壁橱里把箱子拿了出来。里面有他以前穿过的西服和内衣。由于女主人每年都会把西服拿出来晾晒,并放入樟脑丸,所以至今没被虫蛀过。除粗花呢上衣外,其他的衣服都只穿了半年,还没有丝毫破损。而且,都是按照一九六三年的式样缝制的,现在穿绝对不会落伍。看到这堆衣服,传藏觉得可以不必为衣着发愁,总算放下心来。

箱子底下放着打火机和手表,打火机里的汽油已经全部蒸发掉了。拿起手表晃了两三下后,秒针又开始走动了起来。传藏想,要是生产厂家知道这事儿的话,肯定很高兴吧。然而,要把打火机和手表公诸于世,还为时过早。他把这两样东西又塞回到了箱子底下。

这时,男主人走了进来。

“老爷,这件衣服,得用熨斗熨一熨才行哟。”男主人一面说着,一面盘腿坐下,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榻榻米上,“我买了香烟。抽一枝吧。”

“和平”牌香烟,外包装是藏青色的底子,上面印有方方正正灰色的字。

“谢谢……”

“对了,老爷,您可有什么打算吗?”

“这个嘛……”

传藏从“和平”烟盒里抽出一枝烟,叼在嘴里,又抽出一枝递给男主人。

男主人站起身,朝靠墙的书桌走去。书桌上摆着经济学方面的书,还有英语辞典等等。他将旁边的火柴和烟灰缸拿了过来,然后坐下。

“良文这家伙,光知道浪费!”

男主人把“和平”牌香烟夹在耳朵上,从毛线腰带中取出黄铜制的烟斗,又从烟灰缸里捏了大概三英寸的烟灰装在烟斗里。

传藏用火柴将二人的香烟点上火。男主人吸了一口,眨巴着眼睛,说道:“老爷,您府上还……”

看来,这十五年来,男主人都一直认为传藏是被赶出家门的花花公子,并对此深信不疑。

“嗯,昨天我回家去看了看,父亲已去世,母亲料理着家事。不过,至于家里的继承人嘛……最小的弟弟可以胜任,所以……”

连传藏都感叹,自己竟然可以回答得这么天衣无缝。

“是这样啊,”男主人笑嘻嘻地说道,“那么,还是住在我们家……”

“是啊,如果可以的话,想寄居在此。”

“果然……没问题。不过,很抱歉,短期内请老爷忍一忍,和良文挤一挤吧。”

“那可真是对不住良文啦。”

“哪里的话。倒是让老爷跟良文挤在一起,对不住老爷呀。请稍微忍耐一下吧,很快,我就会在屋后再盖一间房。”

男主人用从黑市上买来的木料承包一些建筑工程,看样子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总之,老爷您不必拘礼,您在家里待到什么时候都行。以前承蒙老爷的照顾,现在我们想报答老爷。”

“谢谢……”

男主人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刚走到门槛处又回过头来说道:“对了,还有件事情。老爷,请不要随便在外面喝酒。据说有人喝了假酒,连眼睛都给弄瞎了。搞不好,这里已经成了不久前的椎名町了。”

“椎名町?”

“老爷,这个您不知道。前不久,椎名町的银行里来了一个可疑男子,给大家下了毒。”

“啊,是这样啊!”

“呃!”

“叫什么来着呢。”

传藏记忆中的椎名町事件的确发生在三十一年前。可犯人是何许人也,他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然而,男主人不再谈论椎名町事件了。他跑进厨房叫嚷道:“老太婆,老太婆,老爷他果然……”

黄昏时分,出差归来的阿隆一见到传藏便跑了过来,想将传藏看个仔细。然后,他吩咐爱妻去黑市,买点东西庆祝中河原传藏的归来。当晚,阿隆媳妇熬红了眼,午夜之后还在一旁陪伴着促膝长谈的二人。

正如当初传藏预料的那样,阿隆凭借奖学金,进了大学的工科,以此获得了暂缓服役的特别待遇。

不过,阿隆的专业不是造船工学,而是电子学。

“多亏叔叔您,我才喜欢上摆弄收音机。我真要感谢叔叔的大恩大德呀!要是进了造船科什么的,如今可能早就失业了……我进了现在这家电动机公司,真是太幸运了!”

“公司效益还好吧?”

“嗯,虽说是家小公司,可比较有发展前途。并且,多亏进了这家公司……”

“别提了!”阿隆媳妇从旁打断道。虽然她只是在一旁斟酒,可已是满脸通红。

“原来如此啊!”传藏笑叹道,“的确是前途无量的好公司呀。连你们的办事员小姐都这么漂亮。”

“出去!”阿隆对着妻子嚷道。可不幸的是他为传藏的这句话受到了惩罚,大腿被妻子狠狠地拧了一下。

接着,两人将语题转移到了专业方面。传藏对于弱电界的近况可谓了如指掌。

随着战争的结束,收音机的需求量急增。一九四六年中止了普四型的制造,高一型以上的高级款形产量达到七十七万台,到去年为止上升为八十万台。由于一般采用军方出售的六点三微球,所以有“船锚”标志的金属壳电子管和MT4B、MT3S款型的发射管,以及UY807之类的大量地充斥着神田的收音机市场。

传藏拐弯抹角地从阿隆那儿打听情况,最终确认威廉森放大器以及麦金托什放大器都尚未发明。

传藏的脑细胞立即活跃起来。当然,他清楚地记得晶体管是由贝尔实验室发明,而那两种放大器也被冠以发明者之名。所以,用以前丽子的理论来推测,他是不可能取得专利权的。但是……比如说,可以在贝尔实验室发明晶体管后,对其进行开发研究,这或许是条生财之道。

阿隆也是这方面的专家,从传藏的口吻中,他仿佛也觉察出什么来了。

看到阿隆媳妇不停向阿隆使着眼色,传藏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想要离开。这时,阿隆问道:“叔叔,您下一步的打算呢?”

“打算?”

“嗯,就是说今后您打算做什么?”

“这个,还没有什么打算。所以,如果有什么工作的话……”

“哦。这事儿您就交给我吧。”

4

传藏的工作总算有眉目了。

几天后,传蒇随着阿隆来到了他工作的公司。传藏仅仅就那家公司的磁带试制品提出了几点改良意见,就把社长给镇住了。社长马上把公司的董事叫了来。三十分钟后,传藏坐到了二层木制建筑的这家公司的一把椅子上,一张合约递到了他的面前。

身穿美军夹克衫改做的工作服,年纪不过三十岁的社长,一边递过“菲利浦·莫里斯”香烟,一边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您担任设计主任一职,明天就开始上班。”传藏接过社长递来的香烟,却拒绝了设计主任一职,理由是传藏记忆里有这家公司。

几年后,浜田俊夫会进入这家公司。而且,无论传藏在记忆里怎么搜索,就是记不得公司里有过一个叫中河原的设计主任。

最后,以不参与其他公司事务、专利权属于本公司为条件,传藏被聘为技术顾问,从外部为公司提供方案。

“您做我们的顾问,一个月五千日元,您看怎么样?”社长问道。“五十日元吗?”传藏反问道。这时,阿隆插嘴道:“中河原先生上个月刚刚复员回来。”

“真是辛苦你啦。”社长说着,把会计叫了过来,当场付给了传藏一个月的顾问费。

传藏和社长在公司里转了一圈,提了两三点意见后,便和阿隆在附近那家卖红豆年糕汤的甜品店坐下了。

“阿隆,实在是太感谢你了。社长最近要设宴招待我,你也一块儿来吧。”

“是吗?那太好了。”

“啊,一个月可以拿五千日元……”

“差不多是我的一倍哟。”

“哦?你一个月也是几千日元吗?”

“叔叔,您怎么这么说呀,我也……”

“现在的物价怎么样,伙食费还有别的……”

“是啊,若是配给的话,一个月只要三百日元就够了。可是仅仅靠配给当然不够了。而且,要想偷偷吃上顿白米饭,一次也要花上两三百日元。世事难料啊。”

“这样的话,大学生的学费一个月大概要多少钱啊?”

“学费并没有飞涨,所以也不至于太困难。书费可能稍微多花一点,这样算下来一个月的费用有一千日元就足够了吧。叔叔,您为什么……”

“唔,实不相瞒,我认识一家人。家里只有一位母亲带着个孩子。母亲一个人经营着理发店。昨天,我装作客人去看了看他们母子。一问才得知那孩子今年恰好中学毕业,本人很想读大学,可是,学费的问题……”

传藏因为找到了月薪五千日元的工作,显得有些兴奋。他很想打开话匣子畅所欲言一番,但还是强迫自己就此打住了。“所以,我想赞助他上大学。那也是个喜欢摆弄收音机的孩子。”

“哦,这样的话,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啊。我也来出一份力吧。”

传藏走出甜品店,和要回公司的阿隆眚别后,进了一间公用电话亭。通过查号台,他问到了那个中学的电话。拨通电话后,他与对方谈了近二十分钟。然后,他去文具店买了信笺和信封,拿着这些东西走进了邮局。邮局里备用的钢笔笔尖已秃掉,很不好使。一封信四张信笺,他至少写了三十分钟。邮局的小姐冲着他歇斯底里地嚷道:“邮局又不是写信的地方!”

“明白明白,我是来寄钱的。”传藏答道。他将汇款和信一同装入信封后,又拜托那位歇斯底里的小姐寄了挂号信。

邮局附近有一个国营电车车站。传藏在那里买了到横滨的车票。

他想起年轻的时候自己曾想过,要是知道了匿名帮助自己的人是谁,一定要尽自己所能报答他。

现在为了实践这个诺言,他决定去南京町饱餐一顿,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5

男主人已经是一头白发,女主人的头发也已经半白了,阿隆的发型成了三七分。不过,这三人的容貌都还是保持了原来的特点,尽管十五年没见了,传藏仍能一眼就认出他们来。

只有“小祖宗”良文的变化让传藏到现在为止仍觉得不可思议。从前那张圆脸,如今彻彻底底地成了瘦长脸型;当时一米左右的个子,现在也蹿高了许多,几乎和传藏旗鼓相当。

不光是外表变了。如今这“小祖宗”嘴里的话题已不再是汽车呀、军舰呀、东乡元帅什么的了。

一天夜里。与传藏并排坐在被子里的良文,一边吸着“和平”牌香烟,一边说道:“叔叔,集体相亲这种事,您听说过吗?”

“有这种事?现在的世道啊,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明天在多摩川,要举行集体相亲。我想去看一看。”

“啊?可你才……”

传藏没料到十九岁的“小祖宗”竟然是虚无颓废的战后派,一时语塞。

“您搞错了!”“小祖宗”羞红了脸,“大学新闻部的那些家伙,明天要去采访,我想跟他们一块儿去看看。”

“这样啊,要是换成你爸,肯定会吓昏过去的。”

“嘿嘿……怎么样,叔叔您也一起去吧?”

“我?”

“很多年轻女孩儿都会来,里面肯定有漂亮的,您如果有中意的,我去交涉。”

“你,可不要拿大人开玩笑喔。”

“哪里是开玩笑嘛。叔叔,您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在战场上度过的。从现在开始,您要好好享受青春呀。明天,您没别的事吧?”

“嗯……不,对了,明天我得去个地方!”

“这样啊,太遗感了!”

身为大学啦啦队副队长的“小祖宗”,刚把“和平”牌香烟扔进烟灰缸,便坠入了梦香,打起鼾来。

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传藏换上外出的衣服,出了男主人家。

其实,传藏并未打算去哪儿,只是待在家里无事可做的话,肯定会被“小祖宗”拉去集体相亲。传藏想,与其被一大群年轻姑娘直愣愣地盯着,倒不如抱着炸弹冲入敌阵,

新宿的帝都座正在上映克拉克·盖博和格丽娅·嘉逊主演的电影《冒险》。传藏寻思着去看看这部电影。可转念一想,今天是星期天,电影院里可能会有很多人,还是不去为好。

传藏无意问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拱顶屋前了。

报纸的文娱专栏刊登了一则关于目前小田切美子结束某部电影的拍摄,正在家中休养的报道。传藏推断,及川美子一定在家。

美子上次告别时,邀请自己再来,决不仅仅是一句客套话。传藏一边如此鼓励自己,一边走到拱顶屋的门前,鼓足勇气叩开了门。

一个年轻女子探出头来,传藏刚一报上姓名,她便说道:“请稍等。”随后又跑了进去。接着,听见里面喊道“房东先生来了”。传藏上次来拜访时,这位女佣人恰巧出门了不在家。肯定是美子已经交代过她,中河原是房东,倘若他来拜访,一定不要谢绝。

“啊,欢迎光临。”及川美子走了出来,笑盈盈地说道。但这好像并非出自美子的本意,因为她将传藏请到客厅,端出咖啡后,立刻换上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看样子,美子认定传藏此次前来,目的是要收回房屋,将她驱赶出去。她已经知道房东传藏没地方住,正和阿隆家挤在一块儿。

对此,传藏也早已准备好了一番应对的话。

“我刚刚看了看前面那块地,打算在那儿建幢房子住下来。”

“哎呀,是吗?”美子忽然笑着拿出美国生产的巧克力来招待传藏,“尝一块吧。”

“啊,谢谢……我很喜欢看电影。很早就是你的影迷啦。”这次传藏说的是真话,“我还想今天请你给签个名呢。”

“哎呀……”

二人的共同话题不外乎二三十年代的电影。尽管如此,两人还是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当时的一部电影中有这样一个场面,岩石崩塌了下来把美子给压在了下面。现在,当传藏得知那块岩石是道具时,一颗悬了多年的心才算放了下来。十五年来,传藏一直为此担心,不知美子是否在那次拍摄中受了伤。

“有各种各样的道具哦。您到电影制片厂来看看吧,我可以给您做向导。”

“啊,谢谢。”

在去之前得先做套衣服吧,俊夫正这么想的时候,女佣人走了进来,说是有人来访。

“哦,对了。”美子说着,站了起来,传藏也跟着站起身来。

“那,我就……。

“哎呀,再坐会儿吧!”美子转身说道,“是我的影迷,我给你介绍,”

“嗯,可是……”

玄关处站着位身穿美军制服、肤色黝黑的男人。传藏注意到此人佩戴着中尉级别的徽章,不由得微微弯下腰,行了个礼。然而,对方大概是把传藏当成了修理收音机的师傅什么的,并没有回礼。

“别客气,下次再来玩儿啊。”

在美子的辞别声中以及日裔二世①中尉隔着镜片的视线的目送下,传藏走出了拱顶屋。在目光触及到门边的一瞬间,传藏不由得惊叹起来。

①日裔二世:指生在美国持有美国公民权的日本移民第二代。

“嗬……”

门前停着一辆铮亮的新车。走近看了一下车的保险杠,传藏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林肯大陆”这几个字来。

之后,差不多每三天,俊夫都会去拱顶屋走走。

然而,能和美子见面聊天的时候却很少。美子因为常常会有新影片的商谈,很少在家。而且,就算在家,门前通常会停着“林肯大陆”。遇上这种情况,传藏只得打道回府。

并且,和美子正聊得投机时,“林肯大陆”突然闯来的事儿也是常有的。

再一次遇到那位日裔中尉时,美子给传藏介绍说他是山城先生。山城中尉伸出手来与传藏握手,并说道:“请叫我乔治吧。”

美子还悄悄告诉传藏,乔治山城中尉的父亲在战前就是自己的影迷。山城中尉第一次来拜访时,就是受他父亲所托来转交慕名信的。

山城中尉大概二十七八岁。而通过电影年鉴,可以推算出美子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不过,在美国人眼里,美子看起来充其量不过二十二三岁。传藏猜想,身为美国人,山城中尉如此频繁地来拜访美子,不会是仅仅为影迷父亲跑腿的,可能还有别的企图吧。

“几天前,山城先生带我去了联合国总司令部的俱乐部。哎呀,就在神田,以前的如水会馆……二楼有一个叫‘宇宙尘’的地方,有一个完备的乐队,人们跳着舞,里面一片漆黑,玻璃球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真让人眼花缭乱啊。”

传藏是决不可能邀请美子去伸手不见五指的“宇宙尘”什么的。对他而言,在黑市上买点红薯什么的送给美子,已经是他的能力了。

6

男主人已经六十六岁了,精力却仍旧十分充沛。

每周他总要外出一次,说是要去拜观音菩萨。传藏还以为他上了年纪后开始信佛了。谁知有一天,传藏经过新宿的帝都大厦时,突然遇见了正从里面走出来的男主人。帝都大厦五楼的广告牌上写着“画框展”,贴着女人的裸体照。果然是来看“观音菩萨”了,传藏再一次感叹道。

“这可别跟老太婆说啊,老爷。”

男主人朝尾津组市场背后走去,他要请传藏喝烧酒。

“不过啊,老爷,现在可真是遇上好时候了,能够将裸体女人看个够!”

“你都上了年纪了,还……”

“嘿嘿嘿……哎,我们俩不知不觉地都上年纪啰。老爷,您贵庚?”

“虚岁四十五岁了。”

户口本上写着中河原传藏生于一九〇四年。但若是按浜田俊夫的年龄算的话,那么应该是四十八岁了。可是,传藏已将这事儿忘得一千二净了。

“四十五啦?这么说来,还是赶快定下来好。”

“什么?”

“老爷您还是早点讨个老婆吧。四十多岁了,还一个人……”

“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儿来……结婚也要有对象嘛……”

“对象?不正有一位很好的对象吗?”

“在哪儿啊?”

“不就是住在拱顶屋的那位夫人嘛!”

“咳!”

“哎哟,真可惜,烧酒都抖出来了……那位夫人很有几分姿色,而且身为电影演员却为人低调,实在难得呀。还有,年龄与老爷也相称,我觉得你俩很般配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老爷不是对她也有好感么?”

“这个嘛……”

“嘿嘿,脸都红了。老爷,总之您得早点下手呀。不早点可说不定会杀出个程咬金呀?”

“程咬金是……”

“有个美籍的日本小伙儿,不是常去夫人那儿吗?这家伙好像在追求夫人。”

“……”

男主人曾经帮助过及川家的女佣人,所以消息很灵通。

“美国小子若是得到那位夫人,也不会为日本做点啥。不管怎样,我得去见见夫人,摸摸底!”

“啊,再等等看嘛。”

经男主人这么一说,传藏觉得有些不便去拱顶屋了。第二天,男主人拿报纸包着烤红薯,不停地鼓动传藏赶快给美子送过去。传藏敷衍道:“还有工作呢!”说完,便坐到“小祖宗”的书桌前,在一本大笔记本上画着圆圈和三角形。男主人把一块烤红薯放到书桌上就走了出去。传藏立即拿出一本名为《自由主义者》的杂志,放到笔记本上读了起来。

午后,男主人跑了进来,嚷着:“老爷,不好啦!”传藏急忙合上杂志和笔记本。对他而言,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再也不用担心征兵令会来了。

“怎么啦?”

“不好了,宪兵来了!”

“宪兵?”

“他们问您在不在,怎么办?”

“怎么办?总之还是得去呀。”

传藏走出玄关,远远看到戴着白色头盔的两位美国士兵站在哪里。他们中间有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在晃动。传藏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派出所的巡警。

“阁下是中河原传藏吧?”巡警问道。

“嗯。”

“这位美军宪兵队的先生想要调查点事儿,请你去一趟情报部……”巡警不安地说道。那位麦克阿瑟比天皇的权力都还大,当然不能不跟他们去一趟了。

“我先准备一下。”传藏说着,回到里屋换衣服。

男主人夫妇和阿隆夫人一个挨一个地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传藏换衣服。

“老爷,”男主人小声道,“该不会是秘密泄露了吧。”

“嗯,可能是前几天买了一大条‘好彩’香烟的缘故。”

传藏决定穿上那件旧粗花呢大衣,他猜想,自己可能会被带去冲绳作苦力什么的。

玄关前面停着一辆吉普车。巡警坐在白人宪兵驾驶员的旁边,传藏则和那位日裔美军宪兵一起坐在后面。此人不论容貌还是形体都和小结级别的相扑运动员力道山一模一样。

吉普车经过派出所的时候,巡警说了声“谢谢”就下车了。此刻,传藏的感觉比起在菲律宾的深山里迷路时还要无助。

这种感觉持续了三十分钟,车到达九段的情报部的玄关时,传藏感觉更加无助了。他刚从车上下来,“为道山”就在嘴里“咻”地吹起口哨,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力道山”好像是确信俊夫不会逃走,从上楼梯到达目的地的那间屋子,一次也没回头。

在美国西部影剧中常见的齐腰高的门前,“力道山”操着英语向里面喊了一声。随后又转向传藏做了个赶鸡进窝似的动作,传藏为了维护自己作为日本人的尊严,挺胸抬头地走了进去。

迎面,一张大桌子后面的男人抬起头来。

“啊,山城先生!”传藏不由得叫出声来。

山城中尉站了起来。“真不好意思,百忙当中把以下。您请来。”说着,指了指桌子前面的金属座椅。

传藏刚在椅子上坐下,中尉就从胸前口袋里掏出香烟,放到桌子的一端。

“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哪里不合口味,这正是传藏近来最爱抽的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他并不认为这是为了现场抓捕黑市交易者而设下的陷阱,所以抽出一根来叼在嘴卜。

山城中尉绕着大桌子走了一圈,又走到了放香烟的这边。他用芝宝打火机给传藏点上烟后,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了下来。山城中尉的脚很短,所以他虽然跟加利·格兰特和弗朗肖·托恩的打扮一样,却有着天壤之别。

中尉展开手中拿着的卷宗。

“那,下面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吧!”他对传藏说道。随即又转向旁边桌子周英语招呼道:“真木,准备好了吗?”

被叫做真木的是一个长得跟狐狸似的日裔二世,佩戴着中士的军阶章。他对着自己的长官,嘴里嚼着口香糖,答了声“是”,双手放在了打字机前。

山城中尉开始了严肃的审讯。

“中河原传藏先生,你是在一九三三年被日本陆军召集,远赴中国战场的,对吧?”

“是的。”传藏回答道,一边观察着山城中尉的脸色。

藏在眼镜后面的山城中尉的双眼看上去模模糊糊的。他到底在想什么,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一开始去了河北,然后是山东、江苏,接着于一九四二年被派遣到菲律宾战场,一九四五年成了美军的俘虏,对吧?”说到这,中尉吹了声口哨,耸耸肩朝真木中士说道,“在军队服役十三年!”

也不知真木曹长①到底有没有把口哨以及感叹号作为内容一一记录下来。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敲了一会儿打字机之后,又看着中尉,似乎在暗示中尉继续审问。

①旧日本陆军中的军阶,位于军曹以上,准尉

“哦——”中尉的目光又回到文件上,“你在军队服役了十三年。这是日本陆军对你的惩罚。那么,为什么要罚你呢?那是因为你有反战思想。”

“山城中尉阁下!”传藏喊道,“我绝对没有做过对美军不利的事情啊!”

“啊?”中尉瞪圆双眼,一脸不解。突然,他摇着手笑道:“哈哈,NO,不对,你搞错了。我们把你叫到这里来不是要对你进行处罚的。你别介意。”

“咦?那,到底是……”

中尉扫视着文件,说道:“这上面记载着在马尼拉军事法庭上你的长官的证词。中河原兵长对战友说:‘这场战争必败无疑,因而没有必要再打下去了’……你为什么要说这场战争会输呢?”

“这是因为我知道它会输。”

“你怎么知道会输呢?”

“这是因为,”传藏的目光落在了山城中尉那离地大约五十厘米,晃来晃去的鞋子上,“就是这么觉得……”

“就是这么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这个……”

“还有。你的长官还有证词说:‘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二日,中河原兵长说,日本将于八月十五日宣布无条件投降,因而没有必要再进行任何抵抗,还是下山吧。’”

“……”

“这份副本是马尼拉的美国宪兵队送来的。去年,马尼拉的宪兵队怀疑中河原传藏是美国秘密情报部的人员,并对他进行调查。可是,他本人予以否认……起初,我并没有仔细翻阅这份副本,由于工作繁忙而将它搁在了一旁。不过,上次小田切美子小姐介绍你与我认识时,听到你的名字才想起,这与副本中提及的人名一模一样。于是,我们马上从各方面着手调查,令天还把你也叫来了……这样吧,我再问你一次,你是美国秘密情报部人员吗?”

“如果我回答是,你打算如何?”

“我会上报美国国防部,你将会得到重赏。所以快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我不能撒谎,不是。”

“不是?是吗?那你继续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何时何地出生的?”

“一九〇四年四月十九日,出生于新泻县。”

“这么说来你是在新泻县长大的。”

“嗯。”

“请说出你小时候所在城市的名字。”

“高田市……”

“这是你的原籍所在地。好吧,你描绘一下这个城市的模样,到底是什么样的?”

“……有街道,有房屋……”

“这样吧,请列举几位小学同学的名字。”

“嗯嗯……山田,中村……”

“山田,中村……都是日本最普通的名字嘛。”

“这儿有一张中河原传藏小学的毕业照片。”

“啊!”

传藏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连忙干咳了两三声。

中尉从装订好的文件里,取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摆到传藏眼前。

“哪一个是你?”

“嗯嗯。”传藏接过照片,紧皱着眉头。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记不清楚。再说照片也很模糊……”

中尉离开办公桌,凝视着照片。接着,用被尼古丁熏黄的手指指着照片中的一人,说道:“这就是中河原传藏!”

“嘿……啊,对,对,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我。”

“不!”山城中尉后退一步.用手指着照片,正色道,“这人是中河原传藏。但不是你!”

“什么,”传藏不由得站了起来。这时的传藏即使没有想到“力道山”的存在,他也明白逃走是不可能的。

山城中尉敏捷地绕到桌子后面,从铁盒子里拿出一个东西,折返了回来。

“你认识这个人吗?”

中尉说着,递过几张照片来。那是些衬有硬纸壳的照片,是一个中年日本人的正面照和侧面照。

传藏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摇头道:“不认识。”

“不认识。哦,你才回日本吧。这个人是日本反战派的领袖,相当有名哦。”

“……”

“这个人现在改叫别的名字了,不过……”中尉弯腰捡起俊夫刚才掉到地上的照片,仔细比较了一番说道,“跟刚才那张毕业照比较一下吧,毫无疑问,他们肯定是同一个人……sameperson.”

“……”

中尉把两张照片拿给俊夫看了一会儿后,似乎舒了口气。接着,他把那张发黄的照片放到了那叠文件里之后,看了眼铁盒子,想了想,像是怕麻烦似的,又把衬有硬纸壳的照片也夹到了文件里。然后,拿起桌上的切斯特菲尔德给俊夫递了一根过去,随即,自己也抽出一根来。中尉把二人的烟都点上后,又坐回到桌上。

“你现在用的是别人的户籍,为什么这么做?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山城先生,”传藏一脸严肃地盯着中尉,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调查我的私事?这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山城中尉,耸耸肩膀,摊开两手,说道:“关系?关系可大着呢。你不仅预言盟军会胜利,还预言了胜利的日期,我们作为情报部没有理由不调查清楚。”

“……”

传藏一个劲儿地抽着切斯特菲尔德。香烟只剩下一点五厘米了,可他似乎仍未察觉。

山城中尉担心证人会被烧伤,又抽出一根切斯特菲尔德,递了过去。

然而,传藏推开中尉的手,站了起来。

“山城先生,我明白了。我把真相都告诉你吧。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我们两个人谈吧。”

7

战争结束后不久,位于神田一桥的如水会馆便由占领军接手,成了总司令部的俱乐部。被称作“宇宙尘”的房间在会馆的二楼,是一个拱顶状的巨大房间。

厚重的黑水泥墙上,随处镶嵌着玻璃做的星星,随着玻璃球的旋转而闪闪发光。围绕着中央的舞池,四周摆放着桌子,屋子的一角是乐浊,那里装有一台音响设备。照明设备除了玻璃球之外,就只有每张桌子上点着的一根蜡烛而已了。这里恐怕是模仿美国什么地方的夜总会设计的吧。不过,这也算得上是占领军改造日本建筑的成功之作了。在入口处,时常会有来自堪萨斯州一带刚进城的将校太太们,她们张着嘴,吃惊地往里张望着。

跟在山城中尉身后的中河原传藏,一边四下张望着,一边进了“宇宙尘”。此时,乐队的演奏还未开始。传藏一边享用着美式牛排和沙拉,一边听山城中尉郑重其事地讲自己的经历。

山城中尉的父亲,是山口县出生的第一代侨民,在加利福尼亚经营着一个很大的农场。而他自己则毕业于麻省理工大学,随后又在波士顿大学攻读了心理学硕士学位。他本人一定是硕士,这一点毫无疑问。山城中尉说话时有这样的习惯,那就是时不时地要用一些很生僻的汉语词汇。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桌旁还坐着两位年轻女性。在情报部的停车场坐上“林肯”轿车时,山城中尉已将她们二人介绍给了传藏。长得漂亮些的叫做简,是山城中尉的未婚妻。另一个容貌大为逊色,是她的朋友,叫凯蒂。山城中尉有未婚妻这个消息对传藏而言简直是一个捷报。不过在这种场合,突然来了两位女士,传藏还是有些手足无措。尽管两人说着英语,但是从凯蒂那副女仆似的模样还是可以判断出两人身为日裔二世的身份。于是,传藏悄悄对中尉说道:“想两个人单独聊会儿。”中尉哈哈地笑着回答道:“两位淑女对于难懂的日语还不甚了解。”

吃完饭后,二人陪着两位淑女去了洗手间,等她们方便完后又一起回到了桌旁。中尉拉开椅子让淑女们先坐下,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将蜡烛挪到跟前,掏出一枝派克钢笔来。

“首先,第一,阁下您借用别人户口上的名字,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中尉拿着菜单,在旁边的空白处用派克笔写上了“第壹”两个字。而且,“壹”字比“第”字大了将近一倍。

“不,我还是从这里开始讲吧。”

传藏决定按从前给丽子说明的顺序来讲。

给丽子讲的时候,是传藏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才讲的;而这一次是在对方的要求下讲的,所以说明起来要容易得多。何况,不用再解释“太平洋战争”呀、“空袭”呀什么的,省事多了。

然而,还是必须从“时间机器”开始谈起。因为即使讲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要让山城中尉接受一九三二年出生的浜田俊夫就是现在四十五岁的传藏这样一个事实,不提及“时间机器”是无法解释清楚的。

传藏忽然开口问道:“山城先生,你知道‘时间机器’吗?”

“时间机器?”中尉反问道。

“嗯,H·G·威尔斯的小说里有……”中尉一脸茫然,愣在那里。

看来,又要介绍电影的大意了?传藏顿时备感失望。

正在这时,一旁的简用英语和中尉聊了起来。好像在说这是她喜欢的曲子,想去跳舞。这时,乐队已经奏起了柔和的前奏音乐。

中尉彬彬有礼地站起来,挽起简的胳膊,向舞池走去。

正在传藏目瞪口呆之际,凯蒂发出了邀请:“跳舞吗?”

中尉“女士优先”的行动教育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传藏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自然而然地帮凯蒂挪开椅子,与她一同步入舞池。

姑且不去想舞伴的长相,无可挑剔的伴奏音乐,四周翩翩起舞的外国人,天棚垂饰的玻璃球,周围的气氛让传藏恍若置身子一九六三年的赤坂的夜总会。传藏暗想道,干脆把谈话的时间拖得长一些,让中尉每天带自己到这里来吧。

跳完两曲慢舞后,传藏回到了座位上。中尉已经摆好了啤酒和汤姆柯林斯鸡尾酒等候多时。

中尉站起身来,好像并非只为迎接凯蒂一人。

“刚才,You说的是H·G·威尔斯的小说《时间机器》吧?”中尉片假名部分的发音相当流畅。

“你知道呀?”

“不,以前看过。但是,为什么?Why?……”

“这样吧,我就直说了!”

两人相视而坐,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这回,即使简搭讪,中尉恐怕也不会给予回应了。

二十分钟之后,在简歇斯底里地快要发火前。中尉果断地站起来,告诉女土们有紧急情况发生,催促着出了“宇宙尘”。

此后的近一小时,“林肯大陆”的V12发动机的性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两位女士被安然无恙地送回到了筑地的女兵宿舍。接着,传藏跑回梅丘的男主人家,拿出打火机,手表以及其他东西。由于时间的关系,中尉和简吻别的时间缩短为平日的一半,传藏也没来得及向睡眼惺忪的女主人说明这一紧急情况。

最后,“林肯”车开到了情报部的大门前。两人下车后,中尉冲着值班的中士喊了一句什么,便把传藏带到了一间暖气设备良好的屋子,并让日本的工作人员拿来了两打蓝带听装啤酒和一大盒奶酪饼干。

直到第二天天亮,中尉仍然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全神贯注地听传藏述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最让他兴奋不已的是“白木屋事件”几近结束的时候。

“Oh,可怜的丽子小姐!”他说着,按照佛教习惯,两手合十,闭上了双眼。突然,他睁开眼睛,大声说道:“你知道未来的事情?告诉我吧。‘轰’地一下子……回到原来的世界。下次,美军会在什么时候发动战争。

“一九五〇年,”传藏回答道,“朝鲜出现情况时,美军会出兵。”

山城中尉脸色“唰”地一下子变得苍白,他的身上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大和魂”的存在。“我发誓绝不会把你的话告诉给任何人,所以你把战争的事情详细地告诉我吧。”

8

不知山城让治中尉是如何说服上司的,总之,在情报部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山城中尉将在两个月后退役回美国的事已成定局。而在这两个月期间,似乎是要补偿传藏这些年来吃的苦头,山城中尉为了撮和他和美子,东奔西走,忙得不可开交。

一开始提出这事儿的时候,传藏就极力反对说:“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你也……”

“放心吧,传藏,你听我说。嗯,有关小田切美子的事,我已经调查过了。美子小姐是一位名叫及川德治的电影制片人的女儿。但父女二人并无血缘关系。一九二八年美子作为及川德治先生的养女入了及川家的户籍。在这之前,美子小姐的经历不明。对于以前的事情,美子小姐对我也是只字不提。大概是有什么不愿为人所知的原因吧。不过,你大概也不会把自己的事情向美子小姐和盘托出吧。所以呀,你们俩刚好是一对儿。”

“那位及川德治先生现在在哪儿?多少岁了?”

“及川德治先生于一九三九年去世了,享年六十三岁。”

“……是吗?”

“啊,还有个名叫启子的人吧。你把启子小姐扔在及川家的长椅上啦。可这是一九六三年的事,现在还来得及。不过,话虽这么说,一九六三年你六十岁,启子小姐十七岁,年龄可不相称呀。年龄不相称那就没有缘分呐……”

“我知道。可是……”

“啊,不过,传藏。我的意思是,你在一九六三年遇到了及川先生吧。那个人的模样,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时间太久啦。”

“也难怪。也就是十六年前仅仅见过两面嘛。不过,传藏,及川先生长什么样我可知道哟。”

“嗯?为什么?”

“啊,对了,传藏,你长期以来都借用别人的名字。所以,你最好还是把姓改了吧。”

“姓?”

“哎呀,我的意思是,你和美子小姐结婚后可以入她的户籍,这么一来,中河原这个姓就可以扔掉了啊。”

一个月后,山城中尉身穿带有黑色家徽的正装和服,郑重其事地与男主人一同前往拱顶屋提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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