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二十分——
高桥良幸在车站的票闸口望着手表,叹了一口气。今晚也会在吗?
——妈妈说,要替良幸做能补充体力的东西。
良幸常常住在大学的研究室里,一星期顶多只回公寓三次,但每次野上明里都会在良幸回去前几个小时先到公寓,替他做饭。良幸是在要凑人数而被拉去的联谊场合认识她,交往了约半年。一开始她做些炒饭、火腿蛋等像是假日早餐的料理,渐渐开始变成需要费工夫的菜肴。
随之而来的台词是「妈妈」。妈妈教我做菜,妈妈考虑了菜单、买了材料。然后上次终于连爸爸都登场了。
——爸爸说想跟良幸见面呢。
为什么要见面啊?良幸常常被人说是个好人,却从来没人说过他很帅。明里是他第一个女朋友。所以明里跟他讨钥匙他就立刻给了。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良幸就仔细说明。但提到家人的次数太频繁了,良幸不禁疑惑地想,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吗?
今天他随口问了大学研究室的朋友跟女友都聊什么,人家回答说很普通啊,就聊聊电影跟喜欢的音乐之类的。再问说会提到家人吗?人家回答几乎从没讲过。
在旁边听到这段谈话的女生们一面诡笑一面插嘴说:
——她不是把高桥同学当男朋友,是当结婚对象了吧?
——不是吧。还是学生啊。
但是女生们毫不让步,坚持说最近的短大女生找的不是工作而是丈夫。
打从开始就没有自己去工作的意愿是有点不太好,但倒还满脚踏实地的。高桥同学应该会是个好丈夫吧。看起来一本正经,也不会搞外遇。
虽然这是在称赞良幸,但这群女生之中没有人对良幸告白过。联谊的时候在自我介绍之前根本感觉不到女生的视线,但一说在上医学院,就感觉女生都看过来。其中最热切的就是明里。但是对同样在上医学院的女同学而言就完全没感觉了吧。要是良幸没了医学院学生的身分,就只不过是个好好先生而已。
反过来也说得通的话,父亲跟母亲是医学院的同学,那是喜欢上她哪一点呢?母亲在良幸两岁的时候就因车祸去世,良幸连她的长相都想不起来,只能看照片。跟良幸一模一样的装傻相。就算是说客气话也称不上美人。这世上包有喜欢那种长相的男人吗?从父亲再婚的对象看来,说他喜欢母亲那种长相更加说不过去。
母亲有母亲的好处,那个人有那个人的好处吧。
要是说那个人的好处,首先就是长得漂亮。明里问起你妈妈是怎样的人?良幸回答说是很漂亮的人,明里不由得皱起眉头。从良幸的长相根本无法想像,可能以为他是个恋母妈宝。良幸慌忙补充说现在的母亲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不是亲生母亲,对待你跟其他的兄弟姐妹会有差别待遇吧?
明里用同情的眼光望着良幸这么说。答案是否定的。良幸四岁的时候成为他母亲的那个人,一开始就非常温柔,生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对良幸的态度也始终如一。她很会做菜,良幸当考生的时候总是给他做消夜。因为受到她的影响,良幸自己煮乌龙面或泡面的时候,一定会把蛋打成蛋汁加进去。
——你的弟弟妹妹是怎样的人?同父异母呢。我是独生女很难想像,应该跟真正的兄弟姐妹不一样吧,你们会不合吗?
明里是不是希望听到电视剧演的那种被后母欺侮的悲惨故事啊?对良幸而言,比奈子跟慎司都是「真正的兄弟姐妹」。良幸记得自己曾经多次把耳朵贴在那个人渐渐隆起的腹部上,期待弟妹出生。
——我们感情不错啊。我妹常常传简讯给我,我也跟弟弟去看球赛。啊,对了,那个咖哩广告的男生,叫什么的?我弟长得跟他一模一样。
——咦?高木俊介?你弟弟那么帅啊?
——说是我弟弟都没人相信吧,真的很帅。运动神经好,功课也好,我引以为傲呢,
——这样啊。所以你母亲对你很好。
明里不知怎地好像恍然大悟一样喃喃道。她可能是解释成因为自己生的孩子比较优秀,所以可以对前妻的孩子好吧?但是良幸觉得不管比奈子跟慎司如何,那个人应该都会以同样的态度对他的。明里之所以用尖酸的角度解释那个人的态度,可能是在对抗连面也没见过的良幸母亲。
这就是明里把他当成结婚对象的意思吗?良幸并不讨厌明里。她跟自己走在一起,可爱得自己都配不上了。明里心直口快,有时在人多的场合会让人捏一把冷汗,但只要想成是她坦率没有心机,反而很好相处。但是结婚的话会如何呢?
当然,要是像现在这样顺利交往个几年后结婚的话,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是明里完全不找工作,良幸还在当学生,就摆明了要靠他吃饭,实在让人感到很有负担。还有一年半才毕业,毕业之后并没有能够立刻获得稳定收入的保证。至少在三十岁之前都得要吃苦打拼的。而且要是良幸得比别人吃更多苦的话,赚到的钱想要用来孝顺父母。
今年过年回家的时候,良幸跟比奈子约好了。
——虽然时候还没到,但爸爸跟妈妈银婚纪念的时候,想送他们去国外旅行当礼物。
比奈子这么一说良幸才醒悟。那两人因为自己的缘故,并没有去蜜月旅行。虽然全家一起出去旅行过很多次,但他们两人应该没有单独出去过。
——那费用我来想办法。比奈子跟慎司去偷偷探听一下他们想去哪里。
听到良幸这么说,比奈子高兴地竖起大拇指说,没问题。
怎么想都觉得结婚还早着呢……。
良幸回到公寓前面,看见二楼后方的房间亮着灯。本来每次看到都很高兴的,可能是凶为想多了,心情有点沉重。良幸停下脚步,深呼吸了一下。
镇定一下。被女生调侃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她们自己没有男朋友所以在不爽而已。被那些家伙说动,在明里面前提起结婚的事,搞不好会有反效果。只是因为明里家亲子关系好吧。良幸也问过比奈子有没有男朋友。比奈子说没有,良幸就说有的话要介绍给我认识。跟这一样。
良幸走上公寓外面楼梯,打开大门,浓厚的酱汁香味迎面扑来。天气这么热,还做炖牛肉,感觉有点难以消化,但进入冷气十足的房间里食欲就来了。
欢迎回来。在玄关旁边的厨房搅拌着锅中物的明里转过头来对他说。
「流了好多汗啊。先去冲个澡清爽一下吧?饭马上就做好。」
明里把炉火转小,从良幸手中接过包包,打开浴室的门。
「顺便洗衣服吧。」
洗衣机在阳台上。良幸听话乖乖进入浴室。洗脸台上红色蘑菇型的牙刷架上换了两支新牙刷,良幸跟明里的。浴巾洗过了。微微有些浴垢的浴缸也洗刷得干干净净。
良卓一面淋浴,一面想自己是不是其实很幸福。洗完澡坐在桌前,明里一定从冰箱拿出冰的杯子跟啤酒,并为他斟上。边喝啤酒边吃上桌的炖牛肉跟沙拉。结婚似乎也不是不成。至于去见她爸妈,既然人家会买食物跟啤酒之类的,不去见面反而失礼也说不定。
下次试着说要直接去跟她家的人道谢好了。良幸很期待明里听到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良幸走出浴室,明里不在厨房区。炉子的火也关了。走进房间看见桌上放着沙拉碗。明里低着头坐着,握着手机。
「怎么了?」
良幸问,但明里没有反应。是身体不舒服吗?艮幸把手放在明里肩上,她夸张地晃动身体,往后闪躲,好像想逃开却站不起来,背靠着落地窗缩成一团。去冲澡到现在不过二十分钟,发生了什么事啊?难道是听到什么坏消息吗?
良幸望着她手中紧握的手机。是他的。
「你怎么拿着我的手机?」
良幸虽然感到不悦,还是尽量平静地问。明里抬起头,默默把手机递给良幸。她丝毫没有胆怯的样子,但也没有要说明的意思。就这样面无表情。她在生气吗?可能是研究室的女生传了什么简讯被她看到,误会了吧。
良幸打开手机。
七月四日(星期四),晚上九点四十分——十分钟以前传来的简讯。
怎么,是比奈子传来的。
——打了好多次电话都没人接,所以传简讯。警察已经跟你联络过了吗?
我虽然住在晶子阿姨家,但是实在太难过了。姨丈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亲戚是杀人犯,想把我赶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要是我是这家的孩子,也会赞成姨丈的。
晶子阿姨一直设法要说妈妈不是凶手,是正当防卫之类的。甚至还说凶手是慎司。对阿姨来说慎司是凶手比较好。跟姐姐是杀人犯相比,外甥是杀人犯至少隔得比较远。
这么说来凶手是慎司是否对我而言也比较好呢?虽然都是亲人,都遗传了妈妈的血统,我跟慎司只不过刚好是同父母生的吧?因为要是原料有问题,身为成品的我可能也会有缺陷。要是成品有问题,那可以当作刚好有不良品而已。
这样的话大哥是不是宁愿妈妈是凶手呢?
但是别人不会想得这么复杂吧。
家人就是家人。既然如此我们又没犯着别人,为何要特地公告周知?就不要宣扬不行吗?为什么非得要把我们家发生的事情告诉根本不认识我们的人呢?完全不顾虑到我跟大哥的立场。
慎司说不定是因为害怕这样才逃走的。因为他是个单纯的孩子。钱包跟手机都没带,到底上哪去了呢?
总之,我不想在这里待到惹人厌,所以明天就回家。可能的话希望大哥也回来。
良幸把比奈子的简讯读了三遍,检查是否有其他简讯,但除了明里发的「今晚吃炖牛肉喔」之外,什么也没有。家里没有电话。住在研究室的三天手机没开机,不知道有没有人打过电话来。
「嗯,这简讯是怎么回事?什么杀人犯的亲戚?叫你大哥,那是你妹妹传来的罗。妈妈是凶手,这是什么玩笑吗?」
良幸要打电话给比奈子确认,明里从后面扯住他的手腕。
「抱歉,现在没时间讲这个。」
良幸连转身都顾不着。
「你这么慌张,看来妹妹不是开玩笑。良幸的老家在Y县吧。这是不是昨天晚上,也就是今天凌晨啦,Y县S市高级住宅区发生的太太杀害丈夫的案子?」
良幸关上手机转过身。明里好像刚才的事都没发生过一般,镇静地望着良幸。
「你知道?」
「新闻有播。从中午开始不管哪一台都反覆一直播。菁英医生跟美人太太吵架,被太太用房里的摆设从后面殴打头部死了。」
明里话还没说完,良幸就打开电脑。连很少看新闻的明里都知道的话,那应该是当成大新闻报导了。然而只有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Y县、医生、高桥,用这三个关键词检索,结果蜂拥而出。选择其中重要媒体的报导点击,父亲跟那个人的名字就出现在眼前。
七月四日星期四,零点二十分左右,Y县S市的消防队接到通报电话说:「丈夫受伤了。」救难人员赶到的时候,Y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高桥弘幸(五十一岁)头部流血倒在地上。高桥先生送往医院之后确认死亡。嫌犯高桥淳子太太(四十岁)向警方供称自己用房中的摆设殴打丈夫。案发当时高桥家只有高桥先生跟淳子太太在场。警方目前正在调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纠纷。
二十几个小时前家里发生的事情。是那个人自己报的警,也自首说殴打了父亲。但是良幸无法想像那个人加害父亲的样子。连吵架都无法想像。父亲沉默寡言稳重自持,但绝对坚持自己的意见。良幸在成人式当天晚上跟父亲一起喝酒的时候,父亲曾说在学生时代跟他生母辩论到天亮。那个人对父亲却是言听计从的。
良幸认为那是尊敬而非服从。
「哎,良幸,真的是你家吗?不要不说话啊。」
明里扯住钉在电脑前面的良幸的T恤。
「跟你没关系吧!」
良幸不由得大声起来。总之现在想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还得跟警方联络,比奈子跟慎司也让人担心。案发当晚两人在干什么呢?新闻报导说家里只有高桥先生跟嫌犯淳子太太在,比奈子跟慎司上哪去了呢?得再调查一下才行。良幸正想再点击别的项目,电脑却突然发出哔地一声,画面一片漆黑。明里把电脑的电源线拔掉了。
「你在干什么?」
「你才是,只顾着看电脑。你不该先跟我解释吗?」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在这里啊。我跟凶杀案相关的人独处不是吗?看见那种简讯吓死我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凶杀案相关的人,明里说得非常明白。吓死我了,那是因为跟杀人凶手的儿子在一起吗?
「害怕的话回去就好了。」
「你什么也不说我就回去,还是很不安啊。」
「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可能比明里你知道的还少。我看到刚才的简讯才知道。随便偷看人家的简讯,然后说什么不安、可怕,还要人说明,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胡闹也要有个限度!听到自己大叫的声音,一瞬间起了仿佛是父亲在怒吼的错觉。良幸并没有因为成绩被父亲责骂,只因为可能妨碍到别人的行为被骂过。穿着鞋子跪在电车的椅子上看窗外的时候。用粉笔在马路上涂鸦的时候。
父亲没有动过手。只要怒喝一声,良幸就缩着身子流下泪来。他望向明里,她也眼泪直流。
「人家没有偷看。谁叫你手机老是不开机。传简讯给你也没回,看见你的手机在包包里,拿出来一看果然没开机。开机就收到我的简讯跟另外一个女生名字传的讯息……人家想知道是谁,只是要确认一下。要知道是那种内容我才不会看呢。」
明里一口气说完,放声大哭。就算这样也仍旧是偷看。但是良幸也听朋友说过女友老是检查他的简讯。他并不觉得明里一定不会做这种事,也曾想过或许明里在他洗澡的时候看过。自己收到的简讯几乎全部都是联络用的无聊内容,根本没有偷看的价值,要看就看吧。没想到比奈子会传来这种简讯,要是别的让她以为是花心的讯息可能还好些。
「等我弄清楚了会好好跟你说明。今天你先回去好吗?我很担心我弟跟我妹。」
「你是说你比较担心你的兄弟姐妹而不是我?我对你而言算什么人?就算现在担心在远处的弟弟妹妹,反正也什么都做不了。但是我可在你面前喔,你不想守护我吗?」
守护?有什么好守护的?怎么想出了事的都是我这边,明里只觉得她自己重要吧。
「饶了我吧。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跟我在一起,因为我害怕。不要去想你爸妈跟弟妹的事,只要想我就好。」
害怕不正是因为跟发生凶杀案的人家的儿子在一起吗?只要离开这里,明里一定就觉得自己跟凶杀案毫无关系了。想知道详细情况,明里自己去看电视或到网路上查不就好了嘛?
要不要硬把她赶回去呢?还是她只要留在这里就满意的话,就让她留下呢?现在立刻出发的话应该可以赶上夜间巴士的。良幸沉默地坐在电脑前面,明里从厨房区取来保鲜膜,开始包沙拉碗。
「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先收拾了。良幸呢?」
良幸虽然觉得胃里是空的,但并不觉得能够咽下固体的东西。光是想着勉强吃下就想吐。良幸摇头,明里把他的份也包起来,放进冰箱。
只不过是这样的动作,发出的声音就让良幸觉得烦躁。他双手紧握成拳,尽力忍耐。
晚上十点五十分——
良幸呆呆地望着浴室的门,心想自己在做什么。
家里发生了大事,本来应该立刻赶回去的。是因为现在夜间巴士也赶不及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交通方式了吗?但良幸觉得这像是借口。等天亮了,电车跟公车开始营运,自己就会跟平常一样不是回家而是去学校吧。明天的实习攸关学分取得,绝对不能请假。现在还在这里的原因或许是觉得那比家里发生的事重要也说不定。
是这样的吗……?
收好饭菜之后明里就去洗澡,良幸本来想趁机给比奈子传简讯的,但到处都找不到手机,二疋是被明里带进浴室了。
良幸不明白明里这么不想让他跟妹妹联络的理由是什么。无计可施之下再度打开电脑,等待系统重新启动的时候,明里从浴室出来了。只花了平常时间的一半。良幸觉得这次可能不止是把电源切断就可以了帐,慌忙把电脑关了。
良幸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要换到新闻台,主电源却被切断了。良幸实在忍无可忍。他走近电视要接上电源,明里挡在前面张开两手。她头发还没干,水滴在面颊上。
「良幸不害怕吗?自己的爸妈一个杀人一个被杀,电视报导全国都知道了。认识你的人跟不认识你的人都在看,爸爸跟妈妈的照片都有出现,就算加了马赛克也知道是你家。看到那些你不怕吗?」
原来她所谓的害怕是这样。的确,在网路上搜索的时候看见父亲跟那个人的名字就打颤。看见影像受到的冲击可能是好几倍。但是良幸想知道,他觉得这样知道也没什么不好。
从电视跟网路上得知的情况对别人来说可能就是事实,但身为家属的自己又如何呢?自己有这么信任媒体吗?这种报导的内容通常都是翻过两三遍的不是吗?
或许一切都是徒劳。
「我不会开电视也不看电脑了。你去把头发吹干吧?」
良幸这么说,明里抽泣起来。她是以自己的方式关心他吧。良幸伸出双手,想要拥上她的肩膀……明里像要逃跑般往后躲进浴室。洗澡洗得很快,吹干头发倒花了平常一倍以上的时间。
那还是铺被子好了。良幸打开壁柜,要拿出客人用的被子,明里从背后伸手搭在他肩上。为什么要另外铺被子?良幸以为刚才是自己误会了。两人一起上床,平常明里都要枕着他的手臂的,今天却缩在床边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
果然「害怕」有别的意思吧。良幸决定不自己伸出手,也尽量缩在另一边,用遥控器关了灯,闭上眼睛。
「喂,在生气吗?」
明里低声说。良幸虽然不安,但并没有生气。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立场对明里生气。但跟她说没有生气好像又有点不对。不知如何回答,干脆装睡。
自己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父亲死了,被杀了。殴打他的是继母。户籍上是这样,但良幸从没有意识过。凶手是母亲,地点是云雀之丘的自宅。慎司跟比奈子当时不在家。比奈子现在在阿姨家,慎司下落不明?这就是我家目前的状况。
自己身上目前还没有发生任何事。
至少只要待在这里,应该就不会发生吧。只要睡着就没事了。
「良幸会不会当不成医生啊?」
明里又喃喃说。
「是不是要退学回老家呢?那样的话就不能见面了。」
明里说着翻过身,轻轻伸手覆上良幸的手腕。
「但是回老家住更辛苦吧。邻居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良幸是那家的儿子,这样找工作应该也很困难。」
明里的手沿着良幸的手腕来到他的面颊。
「爸爸会不会要我跟良幸分手呢?妈妈也可能说不能再来这里了。那样的话该怎么办?」
明里抚摸他的耳朵,他的头发……
「喂,要怎么办!说话啊!」
明里突然坐起身子,把两个人盖的薄夏被掀开,握着拳头敲良幸的胸口。
「喂、喂、喂!」
明里越来越用力,良幸轻咳起来。本来想让她闹到高兴为止,但明里一直不住手。喂,叫声开始混着哭声,接着就像水坝决堤般大哭起来。
良幸不知道明里在哭什么。
我会努力念完,当上医生的。明里的爸妈反对,但是我喜欢明里……这么说的话她就满意了吗?
我才想哭呢。父亲死了,还不能深究这个事实。干脆我离开好了。一个晚上都这样的话,还不如去二十四小时餐厅喝咖啡等天亮。网咖也可以……慎司在哪里呢?
「中学生离家出走的话,会去哪里呢?」
明里的手停了下来。
「啊?我不是在说这个吧?」
「但是你看了简讯应该知道,我弟弟失踪了。好像连钱包跟手机都没带,会上哪去了呢?」
「难道不是去朋友家了吗?男孩子去睡公园或者车站,两三天也不会怎么样,等到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会回来的。」
慎司有这么坚强吗?自己跟比奈子有时候会瞒着父母好好放纵一下,却没有见过慎司如此。慎司能在车站或公园过夜吗?这么说来……
「喂,不说这个。」
「你稍微安静点。」
的确见过慎司在外面睡觉。去年夏天坐巴士回家的时候。车子早上六点到达时,慎司在候车室里。慎司坐在椅子上打盹,良幸拍他的肩膀,他惊醒跳了起来,四下张望。问他是来接我的吗?他说散步顺便来的。那是真的吗?在那之前慎司一次也没来接过他。两人一起回家后一小时,慎司因为要模拟考就出去了,为什么那天刻意来接呢?或许不是来捿他,慎司在那之前就在车站了。为什么去车站?
「你怎么这么说话?」
「闭嘴!」
慎司离开之后,那个人显得异常不安。比奈子看在眼里,悄悄对他说:「从昨天开始就那样了。慎司只要一模拟考妈妈就这样。成绩又不是今天会出来,只不过是模拟考而已。」模拟考前一天,因为母亲的期待过于沉重所以逃家了吗?
「不管你了!」
明里踢他后背。良幸下了床,枕头飞过来砸到他后脑勺。明里扔了良幸的枕头,盘据床中央盖上被子。突然就想睡了啊。幸好扔的是枕头……良幸抚摸后脑。
那个人为什么打父亲呢?发生了什么不得不打他的事吗?
床上传来规律的呼吸声。这种时候竟然能立刻睡着。是哭累了吗?还是反正是别人的事?
既然明里睡了,良幸本想好好思考一下,但眼皮也重了起来。他抱住明里丢来的忱头,就这样躺在地板上闭起眼睛,什么也想不了了。
*
上午七点——
良幸因为脚痛而醒来。脚胫抵在桌脚上了。他起身望向床上,明里不在。桌上有一张便条纸。
——你跟妈妈没有血缘关系吧。
这是明里想了一晚上得出的结论吗?换句话说,跟凶手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太好了,她是想这么说?问题是没有这么简单就能撇清吧。你根本就是不相关的人好吗?还摆出自己最为难的样子大哭大闹。这人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啊!
良幸把便条纸捏成一团丢进垃圾桶,然后站起来捡没丢进去的垃圾,接着到电脑桌前坐下按下开关。罗唆的人终于走了,还是先调查一下的好。
报社网站上并没有比昨天更多的消息。到处的新闻都一样。周刊网站上登着:「美人先生娘扭曲的爱,菁英医生遇害!」标题很耸动,但内容并没有什么不同。比奈子跟慎司上的学校名字虽然没有被说出,但有照片。良幸感到反胃。私人的部落格如何呢……?
——唉哟淳子耶~让警察多上上就肯定无罪!让俺也来一炮。
——这个案子也是阶级社会的弊害。社会的两极化让有钱人骄纵自负,为了满足自己卑劣的欲望就杀人。这种人应该处以极刑。
——那位太太看起来很文静,这种人反而一肚子坏水。绝对是计划好了要杀丈夫的。哇,好可怕。
——这是我同学家发生的事呢~超嗯的……不要来上学了!
——真凶是五号同学。高〇慎●。(嘿嘿,写出来了。)
胃酸从空无一物的胃中涌上。
这是什么?这些人是什么人?
良幸周围也有写部落格的人。他们说把电影跟音乐的感想等当日记写写,这些是日记?自恋的家伙以为废话写多了就可以成为评论家吗?
父亲、母亲、自己的家人是哪犯到这些人了?比奈子跟慎司是被害者啊。他们俩没事吗?
手机找也找不到。被明里带走了吗?
但是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有非做不可的事。良幸关掉电脑。
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一口气喝完,然后点起瓦斯炉。
首先得吃饭。然后……
晚上九点——
云雀之丘的坡道往下通到海岸边的公路,路旁就是高速客运站的候车室。候车室里连高桥比奈子共有七人,散落地坐在三个座位一排、面对面摆放的塑胶椅子上。其他六个人是要搭晚上十点出发的蓝色巴士往大阪、还是十点半出发的红色巴士往东京,从黄昏就在这里的比奈子并不知道。三个上班族模样的人瘫在椅子上,看起来像大学生的另外三人则像是要一起行动般并排坐着,各自默默地打开手机操作。
比奈子也从包包里掏出手机打开,但立刻又阖上。开了又阖、开了又阖,不停重复同样的动作,螺丝不知道会不会松掉。虽然想跟别人联络,但不知道要传简讯给谁。也没有任何人传简讯来。当然也没有人打电话来。
总之她给晶子阿姨传了简讯,说要去大哥那里。本来是不想说的,但警察知道比奈子住在阿姨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去找人,要是不说也会被当成跟慎司一样下落不明。但是传简讯给阿姨已经过了三小时了,却没有回信。
传给大哥说现在要去的简讯,也没有回音。比奈子望着售票处的空位表,往大阪的上面有两个圈,是不是该边等回音先把票买了呢?还有一个小时就发车了。
大哥过年回来的时候,说过几乎每天都待在研究室里。医学院的研究室跟医院一样都得把手机关掉吗?要是这样的话简讯就处于保存状态。他或许没看到简讯。
话说回来「那个」——比奈子不想说案子——他知道吗?要是去旅行了,不在大学也不在家里该怎么办呢?比奈子想不出其他地方可去,只能坐在候车室一角发愁。拿出手机打开,再次阅读传送给大哥的简讯,确认传送的号码是大哥的没错。这种内容要是误传给别人看到可就糟透了。
本来想玩手机游戏,但要是在关键时刻手机没电可不行。比奈子把手机放回包包里,茫然望着玻璃门,看见作上班族打扮的男人一手提着公事包,一手拿着一个大杯子。杯子好像很烫,他放下公事包换了手。自动门打开,男人走了进来,候车室立刻弥漫着一股浓厚的味噌香气。
是泡面。
候车室里的人都被有个性的味噌香气吸引,偷偷瞥向坐在对面中央椅子上津津有味地吃着泡面的男人。比奈子不久之前才吃过同样的东西,但仍旧被香味吸引,朝男人的方向望去。
中饭是在去学校之前吃了几口晶子做的炒饭。在卡拉OK光是看到彩花剩下的薯条就反胃。完全没有食欲。但是到大阪车程约七小时,不吃点什么的话可能会晕车。早知道先买点什么就好了。候车室里的店晚上八点就拉下了铁栅。比奈子只好去车站对面的便利商店。
直接穿越马路最近,但这是四线道,大型卡车络绎不绝。
还是去等红绿灯比较快。比奈子走向五十公尺外的斑马线时,在交错而过的卡车间看见一个高高的人影。比奈子慌忙掉头,跑过马路。顾不得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好不容易过了马路,跑了约三十公尺,终于能伸手搭上穿着黑T恤的人的肩膀。
「慎司!」
虽然只是从远处一瞥,但立刻就能确定是他。
「姐姐……」
高大的少年无精打采地转过身,果然是慎司。
「你在这里干什么!」
瞋司带着求援的眼神转过身来,但比奈子一大声他竟然掉头就跑。
「等一下!」
比奈子立刻追上去。这次两手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逃。
「你忘了我跑得很快吗?你可能以为自己是妈妈唯一的孩子,但我受的罪可比你多多了。」
在这种状况下脱口说出妈妈两个字,比奈子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是慎司吃了一惊的样子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你别想逃。跟我说个清楚。」
比奈子用力抓着他,抬头直直望着慎司,慎司却避开她的视线。
「你不说话人家怎么知道!」
比奈子提高音量不被卡车的声音压过,但肚子突然叫起来。这样已经很逊了,连慎司的肚子也跟着叫起来。比奈子不由得噗嗤一笑。慎司垂下眼睑,眼角有泪。
慎司三年前就比她高了,但现在眼前的弟弟突然显得好小。
弱鸡慎司!乖宝宝慎司!被别人取笑就哭仍跟以前一样。
「肚子饿了就会觉得更悲惨。」
比奈子握住慎司的手,走进便利商店。
「微笑超商海岸店」。这里进的商品跟配置都跟云雀之丘分店一样。慎司那天晚上好像在便利商店。是真的如母亲对警察所说,出去散心到超商买东西的时候,「那个」发生厂吗?还是慎司造成了「那个」然后逃了出去,要不然就是母亲对小慎说让妈妈来处理,你走吧,这样放走了慎司吗?
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情,慎司说不定会再逃跑。比奈子握紧了慎司的手腕,这回慎司反过来用空着的手紧紧抓住比奈子。她抬起头,慎司的视线旁徨茫然,不知道在看哪里。
他在害怕吗?本来想着找到他以后要从头到尾把事情真相问个清楚,却渐渐害怕起来。从警察那里听到「那个」的时候,仿佛像是别人的事情一样渗入脑中,慢慢才感觉到这是自家的事,但慎司说的话应该会像当头棒喝一般吧。以前曾经在院子里被慎司的篮球打到头,当时脑袋外面也痛里面也痛,仿佛就要失去意识,现在也会这样也说不定。
大哥,怎么办才好?
比奈子期待地望着包包里的手机,但没有收到讯息的灯号。
晚上九点三十分——
在便利商店买了杯面,加了热水之后,比奈子跟慎司过了斑马线,到客运站里侧的防波堤卜背对着海并肩而坐。眼前是候车室跟巴士发车场,旁边沿着堤防渐渐陷入一片黑暗。以前倒闭的食品公司仓库现在变成空地,连路灯都没有。比奈子心想,就因为有这种阴森的地方,大家才说海边治安不好。
候车室里有冷气比较舒服,但她不想让人看到她跟慎司两人在一起。两人的照片并没有出现在电视或报章杂志上,应该可以安心,但一个人还好,两个人的话总觉得别人好像会发现这就是凶杀案家庭的两个孩子。而且因为被别人吃的食物香味吸引而买了同样的东西,总觉得很丢脸。
外面其实也不坏。海风吹得很舒服,穿着短袖还觉得有点凉,吃热腾腾的泡面刚刚好。
比奈子跟慎司沉默地吃着泡面。吃东西的时候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更不用想些有的没的。筷子能捞到的面条越来越少,真是可惜。
吃完了之后该怎么办呢?听警察说慎司的手机跟钱包都在家里。比奈子的钱不够买两张高速巴士的票。
「从海上看夜景应该也很漂亮。」
比奈子一面啜饮泡面的汤,一面望着车站对面的山坡。缓缓的斜坡上铺着一片光毯。
「……唔。」
慎司终于出声了。
「慎司喜欢山上还是海边?」
「都喜欢。想两个一起看。」
「要搭直升机吗?真豪华。」
「……摩天轮。」
「哎?」
「这里的空地要建摩天轮。网路上的市政布告栏上有消息。你不知道?」
「根本没看过。因为要振兴都市,打算建游乐场吗?」
「不是,只有摩天轮。」
「那观光客不会来吧?」
「但是说是日本最大的。」
「那应该很赞。能看夜景,还能同时看到山跟海。」
光是想像耸立在夜空下的摩天轮就让人心跳加速。这个地方的人虽然执着于山是上流海是下流,若是登上摩天轮一并往下看,不知会有什么想法』但是……自己跟慎司在摩天轮完成的时候还会在这里吗?
比奈子收回望着夜景的视线,慢慢把泡面的汤喝完。慎司也全部喝完了。母亲要是在的话会说什么呢?竟然在室外吃泡面。不,讨厌这样的可能是父亲。假日早上穿着睡衣到门外去拿报纸,父亲看见便皱起眉头。
大哥小时候偶尔会被骂。比奈子从来没有被骂过,但父亲只要皱起浓眉,比出声骂人还要可怕。慎司是小儿子比较受宠,还是他跟兄姐学习了,比奈子觉得他好像没被骂过,父亲也没对他皱过眉。
从今以后也永远不会了。
「你之前都在哪里?」
「……就这附近。」
「晚上呢?」
「网咖。」
「不是去朋友家啊。」
「没有肯在这种情况下收留我的朋友。」
「这倒也是。」
比奈子望着空空如也的杯面容器。能跟步美一起偷偷吃这种东西,一面嬉闹,是因为天下无事一切太平的缘故。
「我也没这种朋友——为什么没地方去还逃跑了?」
「因为……」
「听不见。」
「因为觉得我最好消失。」
「消失,是有人要你的命那种意思吗?」
「不是啦,是我好像不是我了。」
慎司说着站起来,从比奈子手中取过泡面纸杯跟免洗筷,拿到候车室门口旁边的垃圾桶丢掉。比奈子不明白慎司的意思,呆了一下子,慎司就走远了。她慌忙要起身,但慎司并没有要逃走的意思,在垃圾桶旁边的自动贩卖机前站定,从口袋里掏出铜板,买了两种不同口味的运动饮料。
「看你喜欢哪种。」
慎司把两个瓶子递给比奈子。比奈子坐在大约一点五公尺高的防波堤上,站着的慎可视线却几乎跟她同高。个子这么高大,想逃也逃不掉吧。比奈子觉得哪种都差不多,正要伸手拿柠檬口味的,突然想起一件事。
「慎司你有钱啊?」
「嗯。」
比奈子想慎司没带钱包,所以在便利商店买泡面时付了钱。他不会离家以后什么也没吃过吧?但吃泡面的慎司看起来并不特别饥饿。
「多少钱?」
「五千圆。」
「这么多!」
本来以为他只有口袋里的铜板,没想到有这么多钱。
「我以为你把手机跟钱包都留在家里了。」
「钱是借的。」
「跟谁借的?」
「对面的阿姨。」
「什么时候借的?」
「那天晚上在便利商店。」
这么说来彩花是说过那天晚上她母亲在「微笑超商云雀之丘分店」碰到慎司。
「说清楚点。」
「我在便利商店发现忘了带钱包,刚好对面的阿姨也在,我就跟她借一千圆,她说没有零钱就借了我一万圆。」
「非得跟别人借钱也要买的东西吗?」
「那也不是……」
慎司迟疑着低下头。就算忘了钱包,除非是逼不得已,否则比奈子绝不会想要跟对面的阿姨借钱。要是有非买不可的东西,虽然要爬坡有点痛苦,还是可以把东西寄在柜台,回家拿钱不是嘛?
制造不在场证明。脑海里浮现只在电视跟小说里出现的名词。慎司那时为了让人记得他在便利商店,故意借钱。碰到对面的阿姨估计只是偶然。就算没碰到,在柜台说忘了钱包,也能让店员留下印象。但是要是店里有认识慎司的人,跟那人说话效果绝对比较好。
那慎司为什么需要不在场证明呢?
「慎司,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比奈子双手抓住慎司的右腕,慎司抬起头,用带着怯意的眼神鉴着比奈子。
「杀死爸爸的是谁?」
比奈子的话让慎司再度低下头。
「回答我!你知道自己不能永远逃避,所以才让我抓到的不是吗!」
比奈子用力收紧了手。
「我小学的时候跑得的确比你快,但是我根本不运动,怎么可能比得过你这个篮球队队员。我知道你一开始就故意放慢速度。既然这样你就好好老实说。」
「应该是……妈妈吧。但是那样的话,我想是我的错。」
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真的是母亲吗?这样的话该怎么办呢?
比奈子转开视线,看见停车场开进一辆巴士。蓝色的车身,往大阪的。
「慎司,我们去大哥那里吧。」
比奈子扯着慎司从防波堤上跳下来。
她拉着慎司的手,进入候车室,到自动售票机前打算买票。
「今天七月五日星期五,晚上十点,起站S市,终站大阪……」
比奈子一面喃喃念着,一面输入必要的项目,然后掏出钱包。但慎司伸手过来按了取消键。
「你干嘛?」
「不会打搅人家吗?」
「谁?」
「大哥啊。」
「为什么?」
「因为大哥他……」
不是妈妈的儿子。慎司想说的是这个吧。但是没有其他可以倚靠的人了。跟慎司两个人在一起就像是背着沉重的包袱。但是在对街看见慎司的时候还是高兴得要命。虽然仍旧怀疑慎司,但现在比一个人在候车室的时候安心多了。这是为什么呢?
「慎司不用担心。而且我也不是想要兄弟姐妹合力怎么样。我是想要分开。但大哥跟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所以总该承担一些义务吧。」
「但是……啊!」
慎司叫起来。
「怎么了?」
比奈子停下脚步,顺着慎司的视线望去。
「大哥!」
比奈子冲向前。慎司紧跟在后。
停在停车场的蓝色巴士上下来的乘客中,有良幸的身影。
【七月四日(星期四)晚上九点二十分~七月五日(星期五)晚上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