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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Chapter 02 宵山金鱼

乙川是培育出「超金鱼」的人。

何谓超金鱼?

我们都是奈良人,而我们的高中母校的所在地,自古金鱼养殖业便十分盛行,像我父亲任住持的寺庙旁就有一大片水藻漂浮的养殖池。本堂后的木墙下有旧水渠行经,也不知道是以什么办法逃出来的,我看过金鱼像红花瓣似的在里面游。

高一暑假前,不记得是去哪里,回家经过那里的时候,看到有人蹲在那条水渠旁边,那个人就是乙川。我们在学校没说过几次话,但因为他实在看得太专注,我便停下脚踏车叫他。庙里越墙而出的树枝在水渠上落下剪影,也在朝着我抬起头来的乙川脸上染出斑驳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活像个放暑假的小学生。不知道为什么,他显得异常开心。

「是藤田同学啊。」

乙川像平常一样,以「同学」来叫我。「……我正在捞金鱼。」

「捞金鱼干嘛?」

「想来训练一下。」

一般人当下多半会想「以后尽量离他远一点」吧。都已经上高中了,还对捞金鱼那么起劲,还说要「训练」,这种人不太妙。状况不妙,未来情势不妙。他独特的世界里显然没有我容身之处。也许这样判断才是对的,但当时我却不太有突兀之感。恐怕那时候,我就已经折服于乙川特异的人品了吧。不过,也是想到暑假将至,让我心情一片开朗的关系吧。身为老么的我是自由之身,不像大哥得把暑假耗在京都一座相识的寺庙里。

我站在水渠边擦汗边看乙川捞金鱼。他把那天的收获放进水槽里,满意地点点头,还说什么「这家伙很健壮,前景看好」。

「你怎么知道鱼健不健壮?」

「这就要靠经验了。」

「你这么有经验?」

「有啊——我各式各样的经验都有——」

高中时代的人际关系,经常是在教室这个小箱子里不知不觉间产生的,但唯有乙川,我能清楚说出跟他熟起来的那一天。

然后,十年过去了。

有一种生物叫作「奥州斋川孙太郎虫」※。(※黄石蛉的幼虫。日本古时以黄石蛉的幼虫作为生药,尤其以奥州斋川生产者最为著名。)

这种虫的身躯扁平而细长,分成好几节,长了很多细小的脚,头部有点像锹形虫,有一对小小的颚。长得就像脚少一点、肥一点、短一点的蜈蚣。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机缘下繁殖的,这特别的生物自昭和中期※以来便见诸于鸭川以西的闹区。它们偏好湿气,平常螫伏在大楼峡谷的暗处,有时在居家厨卫现身吓人,但其实也不会作恶。(※约指一九四六至一九六五年。)

孙太郎虫有个奇怪的习性,就是到了七月宵山的时候便抛弃平日的栖身之处爬到地面,沿着电线杆、大楼背面朝天上爬。孙太郎虫行走的路径大多固定,只要守在那里就能观赏到它们长长的队伍,而这已逐渐成为祇园祭宵山的另类特色。虽然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色,但据说有些昆虫迷为一睹这行进的队伍,不惜勇闯宵山时人潮汹涌的京都。

某位研究昆虫生态学的教授认为,是充斥街道的驹形灯笼※的灯光诱发了孙太郎虫的队伍。昆虫朝暗夜中的灯光聚集的习性称为「正趋光性」,而孙太郎虫则具有「负趋光性」,会逃离某种波长的光源。教授经实验指出,近年由于驹形灯笼多改以电源点亮,使光源的波长改变,因而影响了孙太郎虫的移动路径。(※指宵山时分于定点展示的山鉾旁挂起的一大片灯笼,由于围绕着山鉾形成巨大的日本将棋(驹)的五角形,因此称为驹形灯笼。)

——乙川以认真无比的神情大谈孙太郎虫的这些事,而我正注视着他。

我们正在京都市区某家店里互斟对饮。这家面六角通的小馆名叫「世纪亭」,所在之处是一幢住商混合大楼包夹的町屋,挂着细竹帘,外表看来颇具历史,但听说是前年才开张的。

这时节,梅雨还没完全结束,本来就够闷热了,再加上二楼席位挤进了大批醉客,更是加倍蒸腾。冷气开了等于没开。每当温热的晚风自细竹帘后吹进来,吹得风铃叮当作响,便有摊贩的味道掠过鼻尖。宵山的喧闹与晚风一同潜进来,别具风情。从栏杆看过去,身穿浴衣的中年大叔通红的脸在驹形灯笼的灯光下浮现。

「来来来,吃啊。」

乙川拿湿纸巾擦汗,把盘子往我这里推。盘子里是恶心的烤虫串,一节节连起来的细长身躯扭转着固定在竹签上。这东西以砂糖酱油卤过,在略嫌昏暗的电灯灯光下,反射出褐黄色的亮泽。

「孙太郎虫强精固肾,吃了很快就精力充沛,包你儿女成群。」

「我孤家寡人是要怎么儿女成群?」

「这是宵山名产,大口吃就对了!去宵山却没吃孙太郎虫,会被笑的。喏,跟啤酒搞不好还挺配的。」

说着,乙川往我的杯子里倒啤酒。

我问从旁经过的女服务生:「这虫真的是宵山名产吗?」她没作声,朝乙川看。他贼兮兮地笑,女服务生忍不住也笑了。「够了吧,乙川先生。你老是这样恶作剧,人家很可怜的。」

乙川只是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孙太郎虫是什么?」我问。

「是黄石蛉的幼虫,住在干净的河里。」

「不要叫我吃这种莫名其妙的虫。」

「可是能强精固肾是真的啊。奥州斋川孙太郎虫其实是商品名称。」

「就算是,也很过分啊!这家伙从以前就是这样。」

我向在一旁笑的女服务生说:「老爱骗人。」

「我知道,上次他也惹火了洲崎老师。」

「洲崎老师之后来过了?」乙川问。

「没有。」

「如果是我害的,那我倒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人家老师不像乙川先生这么没酒品。」

「真没礼貌。」

「是没礼貌没错。」

乙川点了烟之后,说:「再来一瓶啤酒。」

「即使像这样见了面,聊的其实也都是以前的事啊。」

「谁叫你什么都不说。」

「藤田同学也没说啊。」

「因为没什么值得说的……」

我从大阪的大学毕业之后,到家电制造商工作已经三年了。平常住在千叶,但周末因为出差的关系,来到梅田的分公司。之前乙川叫我又「年夏天来宵山」,所以工作一结束,我就直接搭电车到京都来了。

乙川大学毕业后还是住在京都。学生时代,我常暗自为他担心「这家伙将来到底有什么打算?」,但后来听他说他在京都一家旧货商工作。我觉得还挺顺理成章的。乙川从以前就喜欢搜集一些稀奇古怪的废物,就连我老家庙里的废物,他也是笑咪咪地带回去。

「你工作怎么样?」

「嗯,什么状况都有啊。那可是个妖怪横行的世界啊。」

「不就正好适合你吗。」

「嗯。我也想早点变成正格的妖怪。不过,杵塚会长说我还差得远。」

乙川咪咪笑着这么说。

「不过,你都没变哪。亏你能从高中就一直维持这个样子。」我说。

「也许这就叫开窍得早。可以说是大器早成吧。」

「没有这种说法。」

「对我说『你头顶开了天窗』的,是你吗?藤田同学?」

「是啊。」

「说得真好,简洁中肯。你也应该在头上开个天窗才对。」

高中时代,很少有人知道乙川「头顶上开了天窗似的」古怪。他虽然时常泰然自若地做出一些大胆的事,却很怕羞,在不熟的人面前大都不开口,一脸没事人的样子。

我们上的高中就位在筒井顺庆所建的城堡遗址上。从车站到城堡的那段缓坡,我骑脚踏车爬了三年。

高中时代,我过得还算愉快。

当时,我以「自己还满有人缘的」为豪。小学时我算是比较不起眼的,但进了国中便开始崭露头角,懂得在班级的中心团体确保自己的位置。待在那种地方,眼界里是不会出现乙川这种人的身影的。一直到那个暑假前的偶遇,他的存在才以分明的轮廓突显出来。

说到这里,那阵子我们高中经常发生「奇事」。

每到星期一,讲台上就出现一尊小小的木雕地藏菩萨。不管我们再怎么收拾,下周总是摆上一尊新的。由于每一尊都很可爱、很有味道,甚至在教职员办公室也成为话题。因为是地藏菩萨,要丢也不敢丢,所以这些地藏菩萨至今仍坐镇在校长室一角,一团和气地笑着。

高二冬天,教室里会经出现圣诞树。还发生过男生厕所的卫生纸在一夜之间被换成带有甜香的粉红色卫生纸的事。为文化祭预算不足而哀声叹气的戏剧社收到一笔捐款;过完年来学校一看,班上每个人的桌上都有一块豆子大小的镜饼年糕。

而快刀斩乱麻般查出这些离奇怪事的真相的,便是以高中生侦探闻名的乙川——当然没这回事。暗地里干下这些离奇事件的犯人虽然就是乙川,但再怎么说,他都是个不起眼的人,没有人把这些奇事跟他连在一起。就连我也一样,如果不是他告诉我,我也不会发现。

我会经问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不知道,就是很想很想做。」乙川说。「这是为什么呢?算是所谓的生存意义吗?」

「可是,没有人知道是你干的,做起来不是很没劲吗?」

「这种低调含蓄的感觉别有一番风味。你可别告诉任何人。」

乙川筹办的奇事有的很花钱,因此我对他的资金来源很好奇。

一问之下,原来乙川喜欢爬山,他们顺便采集药用植物卖给奈良三条通相熟的中药店,借以确保「预算」。拿旧货换钱他也很在行,从我家庙里拿走的挂轴和壶就不用说了,田地一角没人要的旧发动机啦、仓库里褪色的招牌啦,我甚至怀疑垃圾只要到了乙川手里,没有一样不能换钱的。

乙川做的事,没有一件不古怪的。虽然古怪,却也不觉得很天才或是感到不安。就只是像眼前看到的这样,既古怪,又自由自在。

当时乙川把雕刻佛像当作兴趣,但雕得愈多,成品就愈没有地方放,因而他去爬山的时候,就把佛像留在大树下或是岩场上,兴致一来,就留在学校。这就是地藏菩萨出现在我们校园里的原因。他不光是雕刻佛像,还会自己做类似「睡魔祭」※用的那种大型纸偶。他简直像是有三头六臂,不但从事这些活动,甚至还培养出了「超金鱼」。(※日本东北地方著名的祭典,特色是以细竹片扎成各种人物,外面贴上纸,做成彩绘的巨形灯笼。)

就这样随心所欲地度过高中时代后,他离开生长的奈良,到京都上大学。而我则是晚他一年,到大阪去上大学。

我喝着啤酒,倾听宵山的喧闹。

大学时代,我会经两度在宵山时节来找乙川,但这是我第一次好好享受宵山之夜。原因就在于,乙川虽然答应带我去宵山,但结果去的都是一些完全无关的地方。

「这样藤田同学也就成了『见识过宵山的男人』了。」

乙川边啃喜相逢鱼边说。「你什么时候回千叶?」

「明天看了山鉾巡行之后。你会让我住你那里吧?饭店都满了,我订不到。」

「我可不想让你住。还赶得上新干线啊。反正你宵山也看过了,回千叶去,看你爱怎么装京都通都可以。」

「我根本就什么都还没看到。你要带我去看啦,明明就是你约我的。」

「其实我后来有事,变忙了。」

「我人都来了,不准你耍赖。之前我已经被你骗过两次了。」

乙川哼哼笑着。

我第一次来看宵山是进了大学之后的第一个夏天,乙川当时住在真如堂这座寺院旁边的破公寓。

他画了越过吉田山到真如堂的地图给我,所以我爬过郁葱的山去找他,搞得汗流浃背,但后来我才知道,只要在银阁寺道的公车站下车,根本不必气喘吁吁地爬过吉田山。即使如此,我还是到了他住的地方,休息之后,我们便去看宵山。他带我去的宵山冷清得很。乙川指着神社的石灯笼说「这就是鉾」。后来我才知道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上贺茂神社。

第二次来找他是大学最后一个夏天,我心想这次一定要叫他带我去看宵山,结果他带我去搭一列小小的电车。在电车摇晃之中,我们经过了市区,渐渐往森林里去,最后到达的地方是鞍马。没办法,只好逛逛鞍马再回来。乙川照例不断对我说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事,好比他有朋友到鞍马山去修行,结果被山猪追着跑,或是山谷里涌出一种会飞的水叫「天狗水」等等。也因此我虽然增加了不少没有半点用处的知识,但最后还是没看到宵山。

第三次,我终于踏进宵山了。

「你啊,连骗我两次,到底是在想什么?」

「不服气吗?」

「那倒是不至于。」

「为什么要爬山?因为山在那里。为什么要骗藤田同学?因为藤田同学在那里。这就是所谓的本能。」

「我也很怀疑你今天会不会真的带我去宵山。不过,我也已经是大人了,要是你不方便,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逛。」

「我劝你最好不要。」

乙川皱起眉头说。「那样对人生地不熟的外人来说很危险。」

「为什么?」

「因为祇园祭有很多规矩。如果不搞清楚……」

「你又想骗我了。」

「喔,先下手为强哦。」

「因为我已经长大了。」

墙上的时钟指着七点。拨开帘子抬头看天色,漫长的夏日也渐渐黑了。我们并不打算在店里久坐。夜很短,所以准备稍微吃点东西就展开宵山行。「那么,我们就去看你念兹在兹的宵山吧。」乙川说。

我想在出发前先上厕所。「世纪亭」的门面并不大,建筑却一直向后延伸。木板走廊围绕的小院子里灌木茂密,连石灯笼都有。

「住这种房子一定很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没错,不过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冬天又冷。」乙川说。

「看到没,在那里穿木屐出去。我在这里等你。」

我朝着门扉沉重的传统仓库所在的昏暗空间走。其中一角便是厕所。

上完厕所回来,说要在走廊等我的乙川不见踪影。「咦!」我先是这么想,下一秒钟就想:「又被他耍了啊。」不过,我可不愿意马上就显得慌张,让乙川正中下怀,反而更加从容地眺望小院子。真是一点都大意不得,说了这么多,这次还是不带我去看宵山,同样的把戏也未免玩太多次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昏暗的小院子另一侧也有走廊。

那走廊旁的房间纸门突然拉开,一个发亮的东西从黑暗中滑了出来。那是个可在「睡魔祭」里见到的大型纸偶,做成金太郎的样子。肚子鼓膨膨的巨大金太郎转动一下,无声地在走廊上前进。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小心地推着它。

金太郎就这样在走廊上拐个弯,消失在另一端。肚兜部分的红色亮光漠然地留在我脑海里。

我还愣在那里,却看到乙川从金太郎消失之处出现,沿着围绕小院子的走廊向我走过来。他正得意地贼笑。

「你心里一定在想『那家伙又把我丢下了』!我才不做那么不讲义气的事。」

我们钻出店门口的暖帘(店家挂在门口的布帘)来到外面,宵山更加热闹了。电线与大楼转角乱糟糟地交错,从中显露出来的天空染上淡淡的深蓝色,街上的灯光好像轻轻浮了起来。

摊贩烧烤的味道乘着晚风飘过来。

有穿着西装像是上班族的人,也有拿着团扇在胸前边扬边走的大叔,还有一群群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孩。也有穿着浴衣、看似大学生的男女。浴衣女孩从我身旁错身而过,她的后颈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

「原来这就是宵山啊。」

狭窄的巷弄中都是摊贩。

乙川受到散发出可口香味的摊贩吸引,一面走一面挨到这家、靠到那家。乙川从以前就喜欢买东西吃。

「要是违反你刚才说的规矩会怎么样?」

「会被保存会的人带走。」

「保存会是本地人?」

「所谓的保存会,每个山鉾的町都有一个。祇园祭就是那些人合力在办的。保存会的龙头就叫『祇园祭司令部』,就在这附近的街上。要是有人不把惯例放在眼里,就会遭到宵山大人严加惩治。」

「宵山大人是啥?」

「祇园祭司令部的长老吧,我想。能够主持这么大的祭典,一定是个可怕的人物。不,搞不好已经不是人了。听说被带走的观光客每个都怕得哭出来。再怎么说,这都是历史悠久的节庆,免不了有妖怪跑来,不能抱着过节逛庙会的心情只顾着高兴。」

「这明明就是庙会不是吗?」

乙川喜欢骗人,而我从以前就是他的绝佳标的。每次回想起来,我都疑惑为什么自己相信那种话呢?但因为他煞有介事地大吹法螺,我又比别人单纯一倍,一个不小心就相信他了。乙川常说:「是该怪骗人的我,还是该怪被骗的你?」

但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我只顾着跟在乙川后面走,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不管往哪里看,只见住商混合大楼与町屋杂然并居的小巷无限延伸,大批人潮流动。来自摊贩的烟扶摇而上。乙川毫不犹豫地迅速转弯。一转过去,便看到在波涛起伏的漆黑人海之后,驹形灯笼装饰的鉾或山顶着深蓝色的天空高高耸立。这情景宛如梦境。经过便利商店前,看到店头摆出了保冷箱,店员正在卖冰水冰镇的啤酒。我买了一罐,边走边暍。

虽然莫名开心,脑袋却因为闷热和微醺而恍惚。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祭典,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所熟悉的祭典顶多就是地方上神社的节庆,在这种地方,一去就知道祭典的中心就是那座神社。但是,宵山这个祭典却让人不知道祭典的中心在哪里。既然叫作祇园祭,那么照道理应该是以八坂神社为根据地,但祭典四面八方蔓延,连八坂神社在哪个方位都搞不清。祭典就像蒙胧发光的液体般渗透到每个角落,吞食了整个市区。

正当我出神地想着这些的时候——

在闷热而混浊的空气底部,响起了风铃清澈的声音。那清凉的声音一入耳,便感到绵絮般包围我的宵山喧闹离我远去。我环视四周,想知道声音来自何方,便看到一群红色的东西在人潮中窜流而去。

是一群穿着华丽红色浴衣的小女孩。

明明是在如此拥挤、如此狭窄的巷弄中,她们却轻盈地奔跑穿梭,不碰到任何人。我的视线追随着她们,只觉得她们周身的时间仿佛静止了。领头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女孩转动细细的颈项回头,举起纤纤小手,得意洋洋地向追随而来的同伴摇动风铃。跟在后面的少女娇声四起。砂糖巧果般雪白的手臂衬得红色的浴衣更加鲜艳。夜色渐浓的薄暮中,翩翩起舞般穿过小巷的她们宛如在昏暗水渠中游动的一群金鱼。

我忽然想到在寺庙后面那条水渠来回游动的金鱼,进而想起蹲在水渠旁捞金鱼的乙川。

乙川这个人很矛盾,一方面很好相处,另一方面又很不容易和人混熟,所以他让我看那个「水槽」是在高一那年的秋末。乙川有好几个水槽,他会调节每个水槽的温度和清浊,让环境愈来愈差,借以选出能够承受恶劣环境的金鱼。绝大多数的金鱼都无法适应,被放回原来的水槽,但他说「目前只有一只一脸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当我看着被水草弄得又浊又暗的水槽,一个一点也不像金鱼的怪物从水槽深处悠然露脸,吓得我整个人向后倒仰。

那东西胀得圆滚滚的,活像颗红色绣球,简直就像一张「气鼓鼓的脸」上长了小小的鳍。那家伙瞪着我,鄙视我似的摇动它的鳍。然后,当乙川将一些不知是啥的粉末扔进水槽,它便狼吞虎咽吃将起来。「这不是金鱼!」我失声大喊。

「的确,它已经不是金鱼了。我把这只通过所有考验的金鱼命名为『超金鱼』。它是全世界最强壮的金鱼。」

「天底下哪有这种金鱼!这根本是亚马逊的怪鱼!」

我这么说,但乙川仍坚称那是「超」金鱼。

「我可是花了三年训练才有现在的成果。当初它刚来我这里的时候,本来是很可爱的。现在变得这么有派头,真叫人高兴。」

「你高兴就好……不过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问得好。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

看乙川笑得开心,我心想「这家伙真怪」,同时也想「这家伙真有意思」。

像这样想起过去,我感到很愉快。

我想出声叫乙川,却没看到他的人。

「怪了?」

我停下脚步,环视四周钻动的人群,但不见乙川的人影。不管朝哪边看都是人,看得我眼花。我走了二、三步,转转脖子,叹了一口气。打电话给他,但他的手机没开机。

「我被甩掉了?」

我在人群中呆立。「又来了!」

高中时代,乙川会突然就不见踪影。

回家时走在一起,假如班上其他人也混进来,大家走着走着聊天聊开了,会发现乙川不见了。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没有人知道乙川是在哪里消失的。班上的人对乙川这样的举止也不会生气,只会说「算了,他本来就很怪」,也不追究。

和我两个人的时候,他会说「我要走这边,再见」,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走进岔路了。每次都好像看准了时间似的在分手前一刻才说,让我连开口的余地都没有,有种不由分说的感觉。只不过,那种感觉不是冷漠,就是字面上说的「我要走这边」,如此而已。遇到这时候,我总是有些心生敬畏,目送他的背影。我不知道乙川为什么要在那里和我分手走进岔路,有时候那个方向根本和乙川家相反。我想他大概是去那个地方有事,也想过也许他根本没事。

如今,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就是我以前很羡慕乙川。

他并不是从班上孤立,也不是班上的风云人物,经常隐身于岔路之中,热中于种种耗时费心又莫名其妙的恶作剧。他不认为有吹嘘自我存在的必要,只要能随心所欲就好。给人一种「怡然自得」的感觉。每次和他聊天,我都觉得好像起了阵阵微风,一股从他头顶上开的天窗吹进来的风。于是,缠绕在自己身边的那些烦人的事像热气球一样飘起来,咻地一下子吹到高高的天上去。

我也曾经是单纯又纤细的,不管日子过得多开心,也会有莫名烦燥或伤心的时候。一肚子气,却又不会野蛮得大闹一场来发泄,独自闷在肚子里,就会变得烦躁无比。每当这时候,我常和乙川去麦当劳。我什么都不说,只是臭着一张脸,满脑子高中生「人生真无趣」的偏狭思想,满怀愁闷地狂吃着薯条时,乙川就会开始说话:

「藤田同学、藤田同学,你知道要怎么平分西瓜吗?」

只消三分钟,我就会觉得「其实人生也有很多有趣的事嘛」,实在是很好应付。

一个钟头后,我到了那个停车场。

我绕了宵山一圈,正为人太多而不耐烦时,走进了这个空荡荡的停车场,松了一口气。在地图上查了查,这里应该是从三条通转进室町通附近。停车场上一辆车都没有。角落的路灯明晃晃的灯光下,飘着一个汽油桶大的绯鲤气球。不知道是从哪里飞来的。「不愧是宵山,真有情调。」我不知为何就接受了。

停车场一角有张蓝色的长椅,我直接坐了下来。

我坐着歇腿,同时打电话找乙川。电话里传来铃响声时,鼻子闻到蚊香味。我环顾四周,想看味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却见到有个像金太郎般穿着红色肚兜的孩子躲也似的站在巨大的绯鲤后面,一张脸好臭。他的脸是圆角的四方形,像年糕一样白皙,腰上挂着圆盘似的容器,蚊香好像就是放在里面。

我正想着「这孩子的打扮还真诡异」,乙川接电话了。

「藤田同学吗?」

「喂,乙川,你又把我甩掉了。」

「你误会了。我也因为找不到你在发愁啊。人这么多,一旦走散了就找不到了。」

「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

我边说边不时往那个活像金太郎的孩子瞄。小男子在蚊香烟雾的保护下,双手紧紧揪着肚兜瞪着我。那魄力一点也不输大人。

「抱歉,我没发现。藤田同学,你人在哪里?」

「我哪知道。停车场吧。」

「停车场?」

「从三条通往室町通下面一点。有一个很大的绯鲤气球……有一个很像金太郎的小孩瞪着我,他到底想干嘛?」

「啊!你闯祸了!」乙川大叫。

「藤田同学,这下不好了。那里是禁止进入的。」

「可是有金太郎啊。」

「金太郎是守卫。那个绯鲤就是禁止进入的标记。赶快趁祇园祭司令部来抓人之前出来,不然事情会变得很麻烦,会被宵山大人惩治的!」

「啊?话是这么说,可是……」

「所以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不要自己一个人到处乱晃啊。」

我站起来。

这一站,脚下发出玻璃碎掉的声音。我移开脚一看,下面是金太郎饴的残骸。原本站在路灯下的金太郎往我这里靠过来,看到被我踩扁的金太郎饴,就哭丧着一张脸,尖声大叫:

「呜哇——!呜哇——!」

灯笼的灯光从四面八方涌现。大大小小无数灯笼闯进停车场,把我身边填满了。我慌了想逃,却被一个汽油桶大的灯笼蛮横地推回来,把我惹火了。所有灯笼上都以粗字体写着「御用」两个字。指挥这群人的是个穿着夸张外罩的年轻人,他走上前来,凶霸霸地叫:

「我们是祇园祭司令部特别警务队。」

「谁?」

「你是违反祇园宵山法第二十八条的现行犯。乖乖就范!」

「慢着,你冷静点,我只是个平凡的观光客。」

「逮人!」

年轻人一叫,一群强壮的男子便朝我扑过来。

转眼间,我的双手便被缚在背后,嘴里被塞了一捆草之类的东西。好像是干竹叶。屈辱还不止如此,我的屁股整个被塞进圆形竹篓里,动弹不得。简直被当犯人对待。我正想方设法吐出竹叶,整个人被放上神轿凌空抬起。

我听到一个似乎是领导人的年轻人对手机说:

「已逮捕入侵者。立即移送。」

停车场后面的水泥墙上竖着一道梯子,我整个屁股塞在竹篓里,就这么难堪地被抬上去。墙后是一条黑木板墙夹着的小巷。

小巷的尽头是亮着橙色灯光的格子窗。

跑在前面的男子一打开格子窗,抬着我的男子就直接冲进去。经过走廊,踹开纸门似的来到后面的房间,只见那里金屏风环绕,金碧辉煌到刺眼的地步。房间里有很多金鱼缸,金鱼的红色不时闪现。有个穿着和服、拿着大扇子的男子坐在几案后,转动万花筒来玩。那油光满面的脸颊一看就知道营养十足,人中处留着这年头很稀罕的小胡子。几案上的名牌写着「骨董行」。

装了我的屁股的竹篓被放在那家伙面前。

男子一脸气鼓鼓地瞪我。把我扛到这里来的年轻人递给他一张纸,他才瞥了一眼,便叫道:「真是太不应该了!你这个天杀的!」

「我不知道那里禁止进入。」

我吐掉竹叶大喊:「听我说!」

「你的证词不予采用!」

「慢着!慢着!」

「说什么都没有用!混帐东西!要让你知道宵山大人的尊贵!」

男子在纸上盖了个大印章,说道:「抱着玩玩心态的观光客就是会制造麻烦。」

男子双手一拍,金屏风便啪嗒啪嗒折起来,后面的玻璃门自动打开。我的解释根本没有人肯听,就又被抬起来。

穿过玻璃门便是个小庭院。神轿撞到灯笼,发出闷声。穿过庭院钻过木门,来到外面。从那里开始,是一条两侧密密麻麻挂满了驹形灯笼的通道,下面则是招财猫与信乐烧的陶狸规律地交替摆放。经过了猫、狸、猫、狸、猫、狸、猫、狸、猫、狸,眼花缭乱的时候,走到了通道尽头,又是一道木门。

木门后是枯山水的庭园。一行人踩乱了铺得漂亮平整的沙,抬着神轿从屋檐下进了一座宏伟的宅邸。一楼房间里有很多人,正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吃着素面。房内是一大片又直又横的竹筒,里面随时有素面流动。他们见到神轿丝毫不感到惊讶,专心吃面。

神轿沿着楼梯爬上二楼。由于风呼呼猛吹,我还以为刮起了「暴风」,但一进三楼大房间,马上就知道是一架巨大得有如特殊摄影用的风扇在转动。房间后方是一整面风车,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转动,拉门的横木上挂着无数风铃,因为风太大而纠缠在一起。一个身穿和服的舞妓站在转动的风车前,左手抓着随风飞舞的鲤鱼旗,右手拿着一个大大的羽毛毽子拍。羽毛毽子拍上画着绯鲤。

我和刚才一样,仍是以屁股塞在竹篓里的模样接受审判。

「听说你进了不能进的神社?」

她挥动着毽子拍柔声问。

「而且还踩碎了金太郎饴?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她弯身面向塞在竹篓里的我。

「你有什么企图?」

「什么企图都没有!」

「愈是可疑的人,愈会说自己不可疑。这就证明了你的可疑。你一定不是一般游客。你有什么企图?从实招来。」

「我没有啊。」

「啊,我知道了。你该不会是打算暗杀宵山大人?」

「什么宵山大人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我和他八竿子都打不着边!」

「竟然企图暗杀宵山大人……真是罪该万死呀。」

「不该!不该!你先听我说!」

她提起毛笔画了押,说:「带生客!」然后拿巨大的羽毛毽子拍往我脑门就是一下,打得我眼冒金星。「请宵山大人严加惩治。」

正当我金星乱窜的时候,神轿走进一道长廊。

廊上摆了一整排座灯,天花板上挂着许许多多玻璃球。仔细一看,每一个里面都有活生生的金鱼。每当抬轿的人踩动地板,那些装了金鱼的玻璃球便互相轻触,咯当有声。

从走廊尽头的大窗户来到外面,便有搭建在瓦片屋顶上的木制渡廊相连。远远地传来祇园囃子※,一步步向前走过去,便知道那道渡廊的尽头通往另一户民宅搭建在屋顶上的晾衣台,还看到那个晾衣台上有个从胸口到脸涂满白粉的大胡子和尚,正抱着金色的招财猫站在那里。熊熊火炬在他两侧燃烧。(※祇园祭时,以日本传统乐器演奏的祭典乐曲。)

一瞬间,我因为太过莫名其妙而差点昏过去。

他们以疾风之势抬着我,爬楼梯般一步步将我送往祇园祭司令部,这我已经明白了,但我却完全找不出他们这么做的理由。一定是哪个环节出错了。我并没有犯下什么大罪,非得一次又一次遭到痛骂。话虽如此,一再遭受不合理的痛骂,使我开始认为这或许便是传统仪式的深奥之处,也开始认为我最好干脆承认一切罪行,乖乖道歉。要是就这样被送到祇园祭司令部,不知道有什么下场。在那有如栖息于宵山深处的怪物般、真正骇人的长老出现之前乖乖道歉,或许才是上策。

可怕的京都,可怕的祇园祭,可怕的宵山。

我这个外行人不应该独自到处乱转的。

终于,神轿过了渡廊停下,把我放在大和尚面前。对方以可怕的眼神瞪着我,大喝一声「观自在菩萨!」,手里的金色招财猫捏得粉碎,把我的胆都吓破了,整个人尽可能往小小的竹篓里缩。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在火炬燃烧的啪嘁啪嘁声中,那个大和尚正以惊人的魄力诵经。我家是寺庙,马上就听出那是般若心经。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诵这段经。朝着我诵经时,大和尚拿起挂在腰上的一串串东西大吃大嚼,在火炬的火光之下,那串东西赫然就是砂糖酱油卤过的孙太郎虫。

「怎么会这样……」

我喃喃地说,大和尚一只牛眼斗然大睁,念着「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取出长长的手拭巾,然后把手拭巾卷得细细的,朝我弯下身来。他要勒死我吗?所以才念般若心经?这个大和尚就是宵山大人吗?这些念头在我脑子里打转,但由于太过害怕,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波罗侩揭谛……」

涂白的大和尚拿那手拭巾绑住我的眼睛。

「……菩提萨婆诃。」

因为什么都看不见,我不知道神轿走过什么路径。

感觉好像经过了很热闹的地方,也好像闻到了摊贩的味道。最后进了很大的建筑物里,听到男子一一奔过长长的走廊,接着又吆喝着爬上楼梯。然后听到开锁声,晚风抚上我的脸颊。我的胆子仍然是破的,还没有恢复原状。

只听见拉门拉开的声音,晚风停了。我好像又进到某个地方。

最后,我的屁股总算从竹篓里被拉出来,绑在手上的绳子也解开,蒙住眼睛的布也取下了。从刚才的大和尚起,抬神轿的人、拿着羽毛毽子拍的舞妓、看着万花筒的那个福泰男,个个伏拜在地,缄默不语。

我坐在四面由拉门隔起来的传统日式房间里。环顾四周,简直就像舞台戏的后台,或是骨董行的仓库似的,挤满了又多又杂的东西。

和伞啊,壶啊,斗柜啊,大放异采的绚烂女儿节人偶,旁边大大的梁木桌上摆着一大堆青花瓷盘以及罐装咖啡大小的万花筒。连驹形笼灯都有。老提灯啊、做成蝴蝶兰的精巧玻璃艺品、旧时代的赤玉红酒瓶、招财猫和信乐烧陶狸、桃太郎旗、座灯、石灯笼、大扇子、男儿节娃娃……

我对面端坐着一名男子,他的打扮就像时代祭游行队伍中的平安贵族男子。他身旁放着写有「金鱼鉾」的灯笼,我看过去的右边是金太郎的伪睡魔祭纸偶,左边是桃太郎的伪睡魔祭纸偶,摆在那里大放光芒。男子倚在小几上,嫌麻烦似的忙着揉搓着又白又软像棉花一样的东西。不久弄好了一大块,他露出满意的笑容,拿起绘有恶心金鱼的扇子掩住嘴,斜眼注视我。

「麻吕乃宵山大人之代理人。」男子以假声说道。他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白粉,颊上搽了胭脂。

我为了保险起见,伏拜在地。

「藤田其人不识宵山之规,困扰之极。多年传统毁于一旦,岂不令人惊怒如狂。宵山大人怒之极矣,无怪乎怒从心起,怒发冲冠,确然无疑。」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但是,既然我已经从竹篓里被放出来,就没有理由在这里听候莫名其妙的发落。我对男子莫名其妙的日语听而不闻,伺机脱逃。

「因之,宵山大人将亲自以灸伺候。」

男子把他刚才揉好的那一大块东西拿在手上。

「以灸伺候?是真的要灸吗?我还以为是比喻※。」(※严加惩治的日文原意是施以灸术。)

「哎呀,真失敬。」

舞妓拿羽毛毽子拍想打我的头,我闪开跳起来。虽然想就这样逃出去,但大和尚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我。我被按在榻榻米上,悔恨交加,心想:「被灸会有多烫?为什么我只是来宵山观光而已,却要被这群人真的抓来灸?」正想着,忽然间四周一暗。

「宵山大人驾到!」

忽然间按住我的大和尚手松开了。围住我的那群人一起退开,消失得无影无踪。房里只剩我孤伶伶的一个人。

宵山的天窗开了。

房间的天花板像是从旁掀起般迅速消失,露出了夜空。围住四方的拉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倒下,晚风一吹而过。那里似乎是闹区一栋旧大楼的屋顶。我张口结舌地环视四周,只见街上闪闪发亮的灯光仿佛没有尽头,眼前好几条纵横的街道底部充斥着夜祭的亮光。

金太郎和桃太郎的纸偶后面,挂着好多写了「金鱼鉾」的驹形灯笼的「疑似鉾」静悄悄地来到。这东西有着大大的车轮,灯笼之间挂着封了金鱼的玻璃球,频频摇晃。在驹形灯笼的灯光照耀下,在玻璃球中翻身的金鱼显得鲜艳无比。晾衣竿似的东西以粗草绳绑着擎天而立,上面缠着圣诞树的灯饰,一闪一闪地明灭。灯笼环绕的中央台座上,由盖着细竹帘的四方形大箱子坐镇其中。

我站起来盯着那东西直看,不久「金鱼鉾」便在我面前停住。

最顶端的晾衣竿旁射出烟火,在宵山的夜空中爆开。

让每个被带走的观光客害怕得哭出来的宵山大人出场了——

包围住箱子的细竹帘无声撤走。

细竹帘盖起来的,是个大得足以饲养翻车鱼的水槽。

在驹形灯笼光芒下,眼前浮现巨大水槽,里头是只又大又肥又圆、会经是金鱼但早已远远脱离金鱼这种生物的范畴的妖怪。这家伙扇动着显然与体格不相称的小鳍,在水槽里张了张嘴,放眼睥睨宵山。那派头确实不辱宵山之主的「宵山大人」之名,但我最清楚这家伙的来历。

「超金鱼!」

我喃喃说道。

站在我身边的平安贵族吟唱般说:

「是该怪骗人的我,还是该怪被骗的你——」

我和乙川呆呆地望着金鱼鉾,任凭晚风吹。乙川每一按下装在扇子上的开关,灯饰的光就像波浪起伏般变化。在我们身后,大和尚、舞妓、福泰男、扛神轿的人像准备夜逃似的收拾善后,让我想起学园祭。

乙川请我吃孙太郎虫的串烧。

「那种东西哪能吃啊。」

「能强精哦。超金鱼就证实了它的效果。」

「你就是喂那条金鱼吃这个,让它长成那样的?」

乙川露齿一笑。

「天哪。」

「总之,这就是所谓的宵山啊,藤田同学。」

「骗人。」

「说真的,准备起来很辛苦。因为太辛苦,我还有过放弃的念头呢。说这种话,你也许觉得我很小气,不过,这可是投资了莫大的金钱和时间。」

「这我完全了解。」

「吓到你了吧?你真的以为会被宵山大人灸?」

「我想问你一件事,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

「问得好。一点意义都没有。」乙川笑得很开心。

「不过,头顶上的天窗打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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