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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Chapter 05 宵山迷宫

那个早上,我照常七点半起床走出房间,却不见母亲的身影。

夏天也依旧凉爽的餐厅里飘着味噌汤的味道,电视正在播映晨间新闻。我往面中庭的玻璃门看,觉得奇怪。紫薇之后有仓库,石灰墙在朝阳的照射下显得非常明亮。仓库的门半开着。我打开玻璃门,喊声「妈」,仓库里传来回应。我心想,妈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到洗脸台去。早餐前以盐水漱口是父亲传给我的习惯。在小窗户照进来的日光下,母亲的牙刷红色的柄鲜艳地发亮。不久,后门传来开门声,拖鞋的啪啪嗒声靠近。「已经这么晚了啊。」母亲说着从我背后走过。

我回到餐厅时,母亲已经站在厨房。

「一大早去仓库干嘛?」

「昨天杵塚商会打电话来,所以我想再找找看。」

「他们也真是不死心啊。」

「是啊,不过我也很担心。」

「我们家还有法事要办,也是很忙的,是不是打个电话请他们死心比较好?」

母亲在餐桌边坐下,喃喃地说:「是啊,还是应该这么做比较好。」

我望着电视。「今天是宵山呢。」

「咦,什么?」

「今天是宵山。」

「是啊。」母亲喃喃地说。「是啊。」

吃过早餐,我和母亲一起出门。

沿着相国寺长长的墙走,从东门穿过相国寺内,是我们每天必经之路。

看到寺内的树木绿油油的,我想起昨天的雨。昨天离开画廊是傍晚七点的时候,但乌丸通上已经摆了摊,点了灯。由于下雨的关系,人应该算少吧,即使如此,狭小的巷弄仍层层叠叠挤满了各色雨伞。

「今天是好天气,人一定很多。」

「是啊。」

我们在今出川车站搭地下铁乌丸线。「柳画廊」位于三条通转高仓通往南某栋住商混合大楼的一楼,离乌丸御池站路程大约五分钟。柳画廊本来是由父亲和母亲两人经营的,父亲过世之后,在东京画廊工作的我回来帮忙,并找来念艺大的工读生。

我和母亲在事务所里就着桌子坐下,讨论工作。一进画廊,母亲的神色和语气就有所不同。我们有很多工作待办,例如制作展览会的邀请函和目录,支付画家薪酬或交货给客户等等。

「河野老师还没给展览会的提案呢。」

母亲皱起眉头。「不知道进行得怎么样了?」

「今天下午我去看看。」

「那就麻烦你了。」

这天下午,我把画廊的工作交给母亲,决定去拜访河野大师。

走在三条通上,来到乌丸的商业区。距离交通管制开始还有一点时间,但街上已经有大批游客走动了。离开有冷气的画廊走在路上,额头立刻冒汗。我转入室町通,走进狭窄的巷子。人愈来愈多了。蓦地里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垂挂着驹形灯笼的黑主山。

河野大师一个人住。他把了顿图子町一户被住商混合大楼与公寓包围的老独栋房子当作画室兼住处。短短一年前,父亲还经常造访,现在则由我代替父亲出入河野大师家。房子位在住商混合大楼与咖啡店中间的窄石板小巷深处,连大白天也是静悄悄的。开了门钻进小巷里,仿佛潜进水中一般,喧闹骤然远去。

我按了对讲机才把拉门打开。里面传来古木的香味。

「我是柳画廊。」

大师露出带着睡意的脸。「哦,柳君,进来。」

每次都是在面庭院的小房间和大师讨论。由于四周大楼环绕,房里少有日照。在淡淡照明之中,大师的脸宛如生活在地下室的人,显得很不健康。我解开包袱巾,取出炭酸煎饼※。大师看了包装纸,便低声说:「去了有马啊。」(※日本有马温泉、宝塚温泉等地的名产,以面粉、砂糖、盐等材料加入含有炭酸成分的温泉水烤成的圆形薄饼。)

「家母和朋友一起去的。」

「健康是件好事,这样就好。」

「托您的福。」

于是我们的话题从闲聊移到工作。画廊的展览预定于秋天举行。

但是,大师却只是含糊地附和,不给明确的答覆,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注意逐渐变暗的院子传来的动静。我终于想到今天是宵山,只觉背上冷汗直冒。我朝放在传统斗柜上的大师女儿的照片看。照片里有两个穿着和服的小女孩,另一位是大师的外甥女。

大师的独生女在十五年前的宵山之夜失踪。这件事我听父亲说过好几次。「河野先生继承那个家,就是为了等女儿回来。」父亲是这么说的。「那个家,好像从十五年前,时间就静止了。」

这么常听父亲提起,我怎么会忘了呢?

我含混其词,结束了工作的话题。

大师望着冷清的庭院,喃喃说道:「宵山啊。令尊过世也快一年了。」

「是的。」

「宵山之夜,真叫人不平静啊。对我来说是这样,对你来说也是。」

「真是非常抱歉,竟然在这样的日子来访。」

「不。」大师摇摇手。「那没什么。倒是我心神不宁,抱歉抱歉。」

「我改天再来打扰。」

「这一年来,你也很辛苦吧。」

大师以平静的眼神注视我。「你看起来很累,最好稍微休息一下。」

穿过石板小巷来到街上,大马路上更加热闹了。忽然间我失去了现实感,觉得眼前的景色看起来好平板。的确,就像大师所说的,也许我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已经累了。父亲去世以来的这一年,就只是一味忙乱。

我才在六角通上走没几步,成排招牌中的「杵塚商会」便映入眼帘。杵塚商会位于内有外语教室、房屋仲介事务所的住商混合大楼一楼。这家旧货店从父亲生前便有往来,但这阵子老是打电话来,是我烦恼的泉源。我想顺路过去抱怨几句,却看到店里挂出休息的牌子。外面的玻璃门紧闭,店内没开灯,暗暗的。旧纸箱堆得有人那么高,光从外面看,看不出里面做的是什么生意。这家店从以前便令人不明究里,店主杵塚也是个神秘的男子。

我来到室町通,往四条通走去。

刚过鲤山,便听到有人从上面叫我。抬头一看,一对中年男女从面马路的公寓三楼阳台上探身而出。是一对会经光临画廊好几次的夫妇。

丈夫晃了晃啤酒罐,说:「来一杯如何?」

我笑着摇摇手,说:「我还没下班呢。」

太太说:「辛苦了。」

从三条到四条这段室町通,一路过去各町有黑主山、鲤山、山伏山、菊水鉾。到了日暮时分,点亮的驹形灯笼辉煌灿烂的,灯光连成一片。我心想:「下了班来看一下再回家也不错。」

来到四条通,我进了位于产业会馆大楼地下室的咖啡店。

我从包包里取出文件和笔,准备构思展览的企画。在面地下道的桌位坐下来时,一抹鲜红色从我视野一角闪过。通路另一侧的理发店前,飘着一个红气球。我觉得简直就像地面上宵山的碎片飘进了地底下。

我正这么呆想着,只见一名女子从玻璃窗前走过。她一度停下脚步,朝气球看了一眼。看到那张侧脸露出微笑,我顿时愣了一下。那是河野大师的外甥女干鹤小姐。我想叫住她,但隔着玻璃叫人实在不妥。

我和她是在半年前的冬天认识的,当时我带着碰巧入手的万花筒到大师那里去。我还记得,我们两个大男人凭借着缘廊的光线看万花筒的模样被她撞见,实在很糗。后来,她也到画廊玩过好几次。我目送千鹤小姐走过地下道。

回头做桌上的工作,却没什么进展。耳里只听到其他客人的话声。

工作告一段落后,我喝着咖啡发呆。

「令尊去世也快一年了啊。」

河野大师的话在脑海中响起。

一年前的宵山傍晚,父亲昏倒在鞍马的山道上。要不是爬山的大学生发现,父亲恐怕会不为人知地死去。父亲身上没有可疑的外伤。我从东京回到京都时,父亲已陷入昏迷。据说是脑溢血,就这样没能恢复意识,一周后便撒手人寰。走得好突然。

父亲的死因虽然毋庸置疑,却有一点令人不解,那就是父亲为何到鞍马去。

那天早上,父亲显得非常疲倦,母亲便劝他在家休息。父亲老实点头,在寝室躺着。可是,为什么他特地跑到鞍马去?虽然有熟识的陶艺家住在当地,但据说父亲并没有去拜访。这一年来我思索过无数次,唯一的结论却是父亲一时心血来潮。也许父亲躺了半天,觉得身体没有大碍,忽然起了游兴吧。

即使如此,为什么父亲偏偏在市区因宵山而热闹非凡的晚上,独自倒在天色渐暗的鞍马山中呢?明知比较没有意义,但那明暗的对比却令人感到无比寂寞。

我朝玻璃窗外看。

顿时,在地下道飘动的红色气球无声破裂。

回到画廊,母亲正在喝红茶休息。「千鹤小姐来过了呢。」母亲说。看来我在四条地下街看到她之后,她便到画廊来了。

我在画廊工作到傍晚。母亲说她头痛,先回去了。

商会的人在母亲离开画廊后随即来访。

我还以为是母亲忘了东西回来拿。但只听到有人进门,却再也没有别的声响,我觉得奇怪,便从办公室来到展示室,只见一个与我年纪相当的年轻人站在那里,正微笑着看画。

「欢迎光临。」

我出声招呼,他便回过头来。「柳先生?」他露出和气的笑容。

「我是。」

「我是杵塚商会的乙川。」

听到这个名字,我脸上还来不及露出不悦的神色,便被乙川抢先一步。「一再前来打扰,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我们实在无法死心。」

「哪里,我正想和杵塚先生联络,你来得正好。杵塚先生呢?」

「杵塚因为另一件事出差去了,所以才派我来。」

我请乙川先生坐,倒了红茶。他津津有味地喝了红茶。「开始交通管制了。」他说。「路上摆满了摊贩,好壮观啊。」

「宵山嘛。」

「是的,就是宵山。」

男子迳自点头。「毕竟是个独特的日子。」

「是啊。不过,关于那件事……」

「是的是的。」

「去年秋天吧,杵塚先生光临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请他看过仓库了。能够处理的东西应该都请他买下了,剩下的真的都只是一些破烂了。」

「哪里哪里,没这回事。」

男子脸上虽然笑容可掬,眼神却是认真的。

我不耐烦了。「你们为什么认为还在我们这里?」

「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东西确实在令尊手上,而且事后也确实没有流到外面,那么自然就会得到这样的结论。」

「那是水晶球没错吧?」

「是的是的。」

男子愉快地笑着,双手做出圈出空气般的形状。「就像这样。」

「我没看到。」

「是啊。所以,请您再仔细找找……」

「可是,我们也有很多事要忙,先父的周年忌也快到了。」

「没问题,这件事不急,只要您肯耐着性子仔细找就好。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没关系。杵塚说愿意一直等下去。请您慢慢来。」

说完这一番话,乙川一脸正经诚恳的样子。看到他双手抚膝正襟危坐,想断然拒绝赶人送客的气势便馁了。

「我明白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会抽空找的。」

「那就麻烦您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乙川行了礼走了。

我就这么坐在画廊的椅子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我之所以感到极度不愉快,一方面是因为无法明书拒绝杵塚商会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乙川这个人的无可捉摸。一旦离开,乙川和气的印象便淡然远去,只留下一股莫名的令人发毛的感觉,久久不去。

话说回来,杵塚商会为什么那么想要父亲的遗物?

我把剩下的工作整理好,关上画廊的门。

为了甩开不悦的心情,我到街上散步。

好久没有逛宵山了。由于父亲是在宵山那天倒下的,因此我去年回京都时,宵山已经结束了。在东京生活的那段期间,也没有理由特地选挤满观光客的宵山时期回来。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觉得我受够京都了。

在三条通转弯来到乌丸通,平常的商业大楼的景色为之一变,路上全是摊贩,一连摆到远远的南边。烤鸡、烤玉米的味道混在一起飘过来。天空是美丽的晴天。宽阔的乌丸通化为行人徒步区,大批人潮各自往北往南而行。我边看摊贩边走,两个手牵手梳着包头的女孩从我面前跑过。光看那个发型,就知道她们是三条某间芭蕾舞教室的学生。想到千鹤小姐小时候大概也是打扮成那个样子去学舞,我不禁为之莞尔。

从乌丸通向西的小路都挤满了游客与摊贩,黑鸦鸦的一片人海之后,山鉾宛如发光的城堡般矗立。

我边走边看,一直走到北观音山,但因为人太多而感到恶心反胃。我对于宵山竟如此人多拥挤感到意外。从室町通到新町通这一段人多得吓人,让我想起第一次到东京的时候。本来是打算走到四条的,走到这里我就放弃折返。

随着脚步渐渐往北,宵山的喧闹便渐趋平淡。

在室町六角的十字路口,我看到河野大师。我当下的反应是出声喊他,但看到对方的神色,让我没喊出来。大师专注地看着前方,眼神却是空洞的。只见他活像幽魂般,幽幽穿过了人潮汹涌的小路,脚步快得简直像滑的。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我的心情沉重万分。或许是因为和乙川那段不愉快的对话,也或许是受到大师的过去影响,又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死。暌违许久的宵山在我看来不是美丽,反而有如陌生的异国祭典。

我边这样想边走,在黑主山北边踩到一小团橡皮般的东西。脚下很暗看不清楚。我弯身一看,躺在我脚下的是一条金鱼的尸体。

翌日,我七点半起床走出房间,却不见母亲的身影。

我朝玻璃门后看。母亲今天早上也在仓库里东摸西摸。我叫声「妈」,听到与昨天相同的回应。我到洗脸台漱口,不久便听到后门打开,拖鞋的啪嗒啪嗒声靠近。「已经这么晚了啊。」母亲说着从我背后走过。刹那间,我感到非常不对劲。

回到餐厅,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一大早去仓库干嘛?」

「昨天杵塚商会打电话来,所以我想再找找看。」

我注视着母亲。「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

这时,我看到电视画面。电视正在播放宵山前一天的影像,并配上「预计今天宵山有三十万名游客涌入」的旁白。

「今天是宵山?」

母亲偏头看了电视,喃喃说道:「是啊。」

「昨天不是宵山吗?」

「欸,你这孩子真是的,睡昏头啦?宵山是今天。」

母亲指着电视说。

「我好像作了梦。」我低声说。

我度过了奇妙的一天。

所谓的既视感,过去我也曾经体验好几次。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触,「以前在梦中看过这场景」的感觉非常清晰,眼前的风景仿佛骤然远去。这种既视感从那天早上起一直持续了半天。相国寺内的情景,奔过去的柴犬,晴朗的天空,画廊的味道,与母亲的讨论,造访画廊的客人的面孔——一切都与昨天相同。

中午过后,母亲说「你今天怪怪的。好像老是在发呆」。

「嗯,对啊。」

「不如出去散散心吧?」

「我会去河野老师那里看看。」

在大太阳底下来到街上时额头冒汗的感触,耸立在街上的山鉾,在巷弄中川流的人潮。

又是宵山。

我来到河野大师家门前,突然停步。

冷冷清清的石板小巷就在眼前。走在那条小巷所感到的清凉,打开格子门时木头的味道,与河野大师在房里相对而坐的样子,这一切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在脑海中描绘出来。传统斗柜上大师女儿的照片,十五年前时光便静止的那个房间的情景。

「今天是宵山。」我在内心低语。

然后过门而不入。

我来到室町通,再朝四条通的方向走。刚过鲤山,便听到有人从上面叫我。抬头一看,一对中年男女从面马路的公寓三楼阳台上探身而出。是一对会经光临画廊好几次的夫妇。

丈夫晃了晃啤酒罐,说:「来一杯如何?」

「真不错。方便去打扰吗?」

「来来来,欢迎之至。」

上了三楼,太太便出来迎接我。丈夫四十岁,据说在乌丸的银行工作。客厅里挂着在柳画廊买的画。画旁有个大水族箱,红色的金鱼在里面游动。丈夫从搬到阳台上的椅子上站起来,笑道:「大白天喝啤酒最痛快了。」我也跟着喝啤酒,三人闲聊起来。太太说,由于祖父是做和服买卖的,她对这一带很熟。我则打了通电话给母亲。

从阳台往下看,感觉有如俯瞰走在室町通人群中的自己。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重复过着宵山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触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昨天」的那一切是梦,但这场梦也太清晰了。像这样采取与「昨天」不同的行动,既视感便会减弱,但猛然间我还是不由得想着「现在千鹤小姐可能已经行经四条的地下街,正走向画廊」。

由于这对夫妇是造访过画廊好几次的熟面孔,又很健谈,我不由得久待了。在这里聊天,既视感便会远去,我的心情因此轻松许多。我开始觉得「昨天」的事情,一定都是发生在梦中。

日头西斜,天气变凉了,太太便说要到外面去。她热切地说三个人一起出门,但丈夫却不怎么起劲。太太便一脸遗憾地单独出门了。

「没关系吗?」我问。

「哎,我不太想到处乱晃,我最怕人挤人了。」

「宵山的人潮的确是很累人。」

「像这种日子,当然是要在阳台上悠哉地眺望了。这样最舒服了。」

说着,丈夫喝了啤酒。

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

「我们银行有个客户叫作杵塚商会。」

丈夫忽然一脸正色地说。「昨天,他们那里一位乙川先生来了。」

「乙川?」

「是啊。他来访是为了另一件事,但他有话希望我顺便转告柳先生。因为这样,刚才我看到柳先生的时候吓了一跳。」

「哦。是什么事呢?」

「他说,只要说一个姓乙川的先生要找你,你就知道了。很奇怪吧?」

好不容易才开始接受「昨天」的一切是梦,便立刻听到这种话,我不禁为之语塞。主人见我不作声,一脸担心地问:「柳先生,如果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分忧。」

我连忙摇手。「不不不,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是跟处理先父的遗物有关。」

「哦,这样啊。杵塚商会是做骨董的嘛。」

「我想他指的应该是这件事吧。」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因为乙川先生的说法好像在打哑谜,我才会担心。」

丈夫快活地说着站起来。「有冰好的香槟。」他喃喃说着,朝厨房走。

我独自留在阳台上,想着乙川这号人物。「昨天」见过的人。但是,既然丈夫实际见过乙川先生,就代表乙川先生真的存在。这么一来,我与乙川见过面的事也就是现实,既然如此,「昨天」发生的事就不是梦。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拿着香槟回来的先生「哇」地大叫一声。

我抬起头来,看见他正仰望对面大楼上方。大楼屋顶上,飘着一只足足有汽油桶大的绯鲤。大概是被水塔勾住了,只见它嘴朝上,以狼狈的模样在微风中摆动。

「那是气球吧?」丈夫边坐下边喃喃地说。「啊啊,吓我一跳。」

傍晚六点半过后,到宵山散步的太太回来了。拉着买回来的气球来到阳台,说着「啊啊,好热」边擦汗。

「你那是什么?」

「这气球很有意思吧!在新町街那边有和尚在发。」

透明的气球上淡淡地画了绿色的海藻,里面飘着假金鱼。看起来简直就像一个系了绳子飘在半空的金鱼缸。「这是怎么做的?」丈夫很佩服,从各个角度观看气球。「难得要到一个,你可别弄破了哦。」太太笑道。「跟小孩子一样。」

「这东西真有意思。」丈夫很佩服。

「柳先生,吃过晚饭再走吧。」

「不了。」我才刚开口,太太便打断了我。「就是啊,吃过饭再走。」说着便站起来。

我望着这对夫妇一起站在厨房做菜的样子。

窗外天色渐渐变成深蓝色,大楼后方稀疏的云朵染成了蜜桃色。我们把晚餐的棻拿到阳台上时,山鉾不知几时亮了灯,照亮了巷弄。我从阳台上探身出去。右手边就是光芒万丈的鲤山,左手边稍远处有山伏山。游客在室町通川流而过的嘈杂声令人感到十分安适。摊贩冒出的烟在白炽灯与灯笼的灯光之中形成漩涡,抚过无数交错的电线与和服公司的招牌,消失在深蓝色的天空中。

「你看。」在我旁边往下看的太太指着人群说。「那几个孩子真奇怪,从刚才就一直经过这前面,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迷路了吗?」

「看起来不像。在同一个地方一直打转……这样很好玩吗?」

一看之下,一群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子畅行无阻地奔过室町通。

明明挤得水泄不通,她们却像被吸入人与人之间的缝隙般,轻盈地前进,好似顺流而下的金鱼。我的视线追随着她们,看着看着,便发现有个男子站在鲤山灯光下。是杵塚商会的乙川。

乙川愉快地目送那群金鱼般的少女从身边飞奔而过,然后回头向这里看,简直是早就瞄准好一般,抬头正视我的脸。他露出微笑,深深行了一礼。

「柳先生,怎么了?」

太太望着我的脸。

我在晚间八点左右离开这对夫妇家。天完全黑了。离开公寓的时候,宵山的热气令我感到害怕。我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人群,来到乌丸三条,搭上地下铁。

回来到相国寺一带,才觉得总算能够呼吸。在深蓝色的夜空下,御苑之森漆黑一片。一进入住宅区,周遭更加安静。

我走在一盏盏街灯照亮的路上。

走在相国寺长长的围墙旁,听到微微的祇园罗子。应该是附近人家的电视机传出来的,但即使如此,我仍然觉得不舒服。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心浮气躁。

相国寺围墙之后,偏红的光闪烁了二、三次。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墙,但墙后却又恢复原状,沉没在昏黑中。

当时,踩到金鱼死尸的感触忽然在脚底栩栩如生地重现。

那一晚,我作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我走在宵山的人群中。领先走在我前面的是父亲。父亲拿着装了金鱼的气球。「怎么会有那个气球?」我问。不知为何,我是个孩子。父亲回过头来,说:「这不是气球。」然后把线往下拉,捉住气球,双手环抱般交给我。「你看看。」他说。我抓住气球。里面就好像装了水,或者也可以说就好像是水晶球。金鱼在透明的球体中悠游来去,真是不可思议。不知不觉间,金鱼增加成两尾。我正感到吃惊,红色小球便不断出现,于是一整个气球中满满都是金鱼。不久便撑破了气球,金鱼一一往下掉。掉落在路面上的金鱼发出令人厌恶的弹跳声。我试着不去踩到金鱼,但我的脚每动一下就会踩到。

我在床上呻吟时,母亲叫醒了我。

母亲伸手按住我的额头。「怎么啦?作噩梦了?」

「没,我忘了。」

「跟小孩子一样。」

我起床走出房间,餐厅里飘着味噌汤的味道,玻璃门外洒落了明亮的阳光。我往电视画面看。电视正在播映宵山前一天的影像,旁白说:「预计今天宵山将有三十万名游客前来观赏。」

「今天是宵山?」

母亲歪头看了电视,喃喃地说:「是啊。」

这天,我没有离开画廊。

要是为了什么事停下手上的工作,各种场面就在我脑海中复苏。与河野大师的对话,金鱼死尸的触感,从室町通公寓看到的宵山情景。一再重复的宵山记忆不断沉积。要把这些当作一场漫长的梦的记忆实在太难了。但是,要是不这么想,我又该怎么想呢?

画廊外,宵山的一天即将过去。几乎没有客人。

下午四点刚过,展示室传来母亲叫我的声音。我一出去,千鹤小姐就站在那里。「好久不见。」她低头行了一礼。

「哦,你好。」

「我想来看看画。」

「那真叫人高兴。你慢慢看。」

她静静地四处看画。这种时候,我都不太与客人交谈。

看完画之后,我们加上母亲,三人一起喝红茶。感觉得出千鹤小姐的精神似乎不如平常。我凝视她的侧脸。她也在思考宵山的事吗?

由于没有客人上门,我们便悠哉地闲聊。发觉千鹤小姐精神不佳,母亲更加刻意说些愉快的事。

对话告一段落,母亲离席之后,千鹤小姐好像有话要说。

「怎么了?」我说。

「想请柳先生帮个忙……可以请你陪我一起去舅舅那里吗?」

「现在吗?」

「是的。我想柳先生一定很忙,可是……」

我摇摇手。「不,没有关系。我和你一起去。」

我把画廊交给母亲,与千鹤小姐来到街上。

山鉾的灯笼逐一点亮,云朵染成了蜜桃色。

石板小巷暗得有如已经入夜一般,位在深处的大师家门口的灯显得凄清。

千鹤小姐打开拉门叫舅舅,大师却没有回答。屋里很暗,而且静悄悄的。「不在吗?」她低声说。然后她脱了鞋,打开走廊的灯,走进去。探头看了面庭院的房间和餐厅之后,歪着头感到纳闷。

「要不要等等看?」

「好。柳先生,你请坐。我来泡茶。」

这里几乎听不到宵山的喧闹。

上次和大师谈话是几天前的事呢?自从宵山一再出现以来,我就没有见过河野大师了。一直坐在安静的房里,眼前似乎就浮现出大师在微弱日光下的脸。

我和千鹤小姐坐在房里,等大师回家。

「其实,我本来打算早点来的。」

干鹤小姐抬头看着钟摆挂钟,担心地说。「偏偏就是提不起劲来。」

「对不起,还把你留在画廊。」

「哪里,别这么说。」

「提不起劲来,是因为宵山吗?」

「……是的。都已经十五年了,我也自以为已经长大了,结果还是不行。那件事柳先生也知道吧?」

「我听先父说过。」

她抬头看放在传统斗柜上的照片。

「虽然我也记得,但都是一些片段。那时候,我和表妹都才七岁。」

「真是令人心痛。先父也一直很担心。」

忽然间玄关传来开拉门的声音。

「啊。」千鹤转头面向玄关。「好像回来了。」

竖起耳朵细听,玄关却没有任何声响。只感到什么人的气息不断膨胀放大。我和千鹤小姐对望,只见她的脸色渐渐发白。一会儿,传来一个小声的声音说「请问有人在吗」。她说声「请问哪位」,想站起来,我阻止了她。

我来到玄关,杵塚商会的乙川就站在白炽灯灯光下。他低着头正在看三和土的一角,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露出笑容。「您是柳先生吧?」

「我是。」

「我是杵塚商会的乙川。」

「我知道。」

乙川点点头。「刚才我看到您进了这条小巷,所以虽然明知失礼,但我们终究无论如何都无法死心……」

「这我知道。但是你们这样纠缠让我很困扰。」

「对不起。」

「今天你就先请回吧。」

乙川叹了一口气,微微一点头。「那么,一件事就好。」

「什么事? 」

「这件事不急,只要您肯耐着性子仔细找就好。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没关系。杵塚说愿意一直等下去。请您慢慢来。」

然后乙川一鞠躬,打开玻璃门走了。

我一回到房间,千鹤便问:「怎么了吗?你的表情好可怕。」

「没事,遇到来推销的。」

屋里唯有时钟作响。庭院已经被暮色淹没。

「如果有明天的话……」

我不由得自言自语。

「如果明天?」千鹤小姐歪着头问。

我七点半起床走出房间,不见母亲的身影。我朝玻璃门后看。母亲果然在仓库。不用看电视我也知道今天是宵山。

我双肘撑在餐桌上以手掩面,听到母亲走来的声音。「你还好吗?」她担心地问我。我抬起头来,说:「今天有点不舒服。」

「看得出来,你脸色也很差。」

「好像是这阵子太累了。」

「没关系,你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我回到二楼的寝室。

由于窗上挂着细竹帘,早晨的阳光像水光一样闪闪烁烁。我躺在凉爽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不久,听到母亲出门去画廊的声音。每当我迷迷糊糊地入睡,身体就会因为突然僵硬而醒来。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不安稳地睡着,努力叫自己尽可能忘记自己正在度过宵山这一天。我几乎什么事都没做,只是望着透过细竹帘射进来的光变强,颜色愈来愈浓。

下午四点左右,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响了。

「柳君。」是河野大师的声音。

「大师。」

「我有点担心你。上次你不是带有马特产来给我吗,那时候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就像大师所说的,我今天在家里休息……」

说到这里,我把话吞回去。

顿了一顿,大师以平静的声音说:「你拿有马特产来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大师。」

「你也一直在重复吧?」

我什么话都没说。

「明天,你能来我家一趟吗?」

「好的。」

「柳君。我想,这八成也和你父亲的死有关。」

「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直觉。但是,既然同样在宵山发生了好几起不可思议的事,自然想归咎于同一个根源。这就叫作人之常情啊。」

然后大师挂了电话。

我在床上坐起来。父亲的死。父亲的遗物。

我起床到仓库去。

仓库里凉凉的,甚至有点冷,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几个遗留下来的大衣箱之外,就只有几件母亲的东西,其他什么都不剩。大衣箱里是父亲的藏书,我想找时间看而留下来的。我花了一个钟头左右的时间查点衣箱里的东西,但里面没有乙川所说的玻璃球。我也把母亲的东西打开来看,里面也没有那种东西。

我在旧行李箱上坐下。

敞开的门外渐渐变暗了。待在仓库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望着半开的门,思索每天早上母亲进仓库的事。母亲说的是「昨天杵塚商会打电话来,所以我想再找找看」,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这时,一阵恶寒爬过背后。

我竖起耳朵。

不知何处传来了细微的祇园囃子。

叡山电车一走,鞍马车站月台便人影全无。周遭笼罩在蓝色的暮色之中,日光灯的光照亮了月台。从山上降下来的寒意将我包围。

父亲为何来鞍马?

我站在月台上思索。父亲是否为了逃离幻听般传入耳中的祇园罗子,蒙头往北走?父亲是否不一定非去鞍马不可,只是想逃离穷追不舍的宵山幻影?换句话说,父亲是否和我一样,每一天都是宵山?而在找出脱离的办法之前便死了?

父亲和我被关在宵山的理由,就是父亲的遗物。

我想先在车站四周走走,便走向收票口。就在这时候,一个红色的东西闪进我的视野。一回头,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独自坐在对面月台的尽头,晃动着双脚。我觉得好像听到祇园罗子。一个气球从我眼前飞过。

「柳先生?」

背后有人叫我。

一回头,一个男子穿过收票口走过来。「我是杵塚商会的乙川。」

「是你杀的吗?」

「您是指令尊吗?我怎么敢。」

乙川连忙摇手。「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

「可是我父亲……」

「据杵塚说,令尊是因病过世,并不是死于非命。但是,他也和您一样,每一天都是宵山。」

「你也是吗?」

乙川微笑。「我不是妖怪。今天是我第一次和您碰面。然而,您却认得我,真是奇妙。」

「你不是妖怪,但是你的客人呢?」

「关于这一点,恕我无可奉告,真是抱歉。」

说到这里,乙川叹了一口气。「不过,我想这样您应该明白了……」

「是啊,我非常明白。」

「明天下午五点,在三条室町往南的仓库碰面吧。您一去就知道了,外面玄关是开着的。」

「我不能保证明天能不能拿去……」

「那么,您就只是会再过同一个明天而已。柳先生,令尊是碰巧捡到,却执着于不该执着的东西。我只能说,令尊受到了报应。」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连我都要受到报应?」

「需要理由吗?何必呢?」

乙川灿然微笑。「您要做的便是把东西还给失主,然后把一切都忘掉。」

清早的仓库里寒浸浸的。晨光从小窗户微微透进来,仓库中遗留的种种物品照得白白的。我坐在旧行李箱上等。门留着半开。

不久,有脚步声靠近。来人似乎为半开的门吃惊。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

「伸一郎?」来人说。

「我在里面。」

门开了,露出了母亲的脸。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在等妈。」

「为什么?」

「希望你把水晶球还我。」

我双手环成一个小球的形状。「妈现在正准备藏起来的东西。」

母亲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的?」

「直觉。」

「你爸爸好宝贝这个球,一直不肯交给杵塚先生,就算对方不断纠缠也一样。所以我就想,至少要把这个留下来。」

「妈,这样做让我很困扰。」

「为什么你会困扰?」

「原因我没办法解释清楚,但就是很困扰。这个一定得还给他们。这东西不该是爸的。」

母亲盯着我的脸直看。

「你的神情和你爸那天一模一样。而且……你爸就像你一样,我要做什么他都看穿了。」

「放心,把这个还给他们就没事了。」

「我很怕。」

「我不会像爸那样的。东西在哪里?」

「就在你坐着的那个行李箱里。」

我站起来,打开行李箱。

里面有一个布包起来的透明的球。

那天下午,我到大师的画室拜访。大师什么都没说,领我到房内。缘廊射进来的白光照在胡子没刮的大师脸上。大师从茶壶里倒了茶给我。我看着传统斗柜上的相框。里面是大师的女儿的照片。

大师拿出黑色的万花筒,说是在宵山的地摊买的。他告诉我,透过这个万花筒,他看到十五年前失踪的女儿,就此闯入这个一圈又一圈不断循环的世界。

「我啊,柳君,认为我停留在这个宵山的世界也无妨。但是,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也会误闯进来呢?你做了什么?」

「老师,您看过这个吗?」

我解开包袱巾,把仓库里找到的水晶球放在杨杨米上。大师一脸讶异地拿起来,透光看了好一阵子,最后摇摇头。「不,我没印象。」

「这是先父的遗物。」

「是吗?」

我说明了与杵塚商会相关的一切经过。

大师听完我的话,再次拿起水晶球。「这也许是万花筒。」他说。然后指着自己的万花筒前端镶的小小水晶球,说:「就是这个部分。」

「有这么大的万花筒吗?」

「这就代表,拥有这个东西的不是人。」

我点点头。

「一切顺利的话,你就能迎接明天,不过那个明天里就没有我了。」

「真的会这样吗?」

尽管我自己也有过相同的经验,仍感到难以置信。我以为,大师迟早会脱离一再来临的宵山,再度出现在我们眼前。

「真的会。我也会好好向千鹤道别的。」

「千鹤小姐会很伤心的。」

「千鹤就拜托你了。」

离开大师家,我在因宵山而热闹不已的市区往南而下。如果能够迎接明天,我想我往后恐怕不会再踏进宵山一步了。

我来到产业会馆大楼的地下。

我坐在咖啡店窗畔的桌位喝了咖啡。红色气球在玻璃门之后飘荡。这是我看过的光景。不久,她经过了。她一度停下脚步,朝气球看。看到她的侧脸露出微笑,我内心一惊。

我为了叫住她而离席。

我依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乙川指定的町屋。

外面玄关敞开,有大批看似大学生的年轻人进进出出。看样子似乎是包下町屋要举办什么活动。我向戴着草帽、身上挂了好多工具的女子问:「请问乙川先生在吗?」

「啊,乙川先生吗?应该在仓库里。」

她说,然后为我带路。

我开了门进了仓库,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在令人窒息的一片黑暗之后,传来乙川明朗的声音:「柳先生吗?」

「是的。」

「我是杵塚商会的乙川。不好意思,可以请您把门关起来吗?」

「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好的,请稍等一下。」

乙川不知在摆弄些什么,忽然间仓库里微微地亮起来。这个仓库和我家的一样,什么都没有。往墙上一看,上面映出了不可思议的影像。各式各样的色块不断旋转,一下凑在一起,一下分开,形成种种不同的形状。那影像令人不由自主地看得出神。

「这是投影式的万花筒,我拿到几个样品。」乙川说。

我把水晶球递给他,他接过去后眯起眼睛。

「确实是这个没错。」

「在仓库里找到的。」

「果然是这样啊。不过,能够这么简单地回来真是太好了。」

说到这里,乙川苦笑道:「啊,不简单吗?我是不知道的。再怎么说,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您。」

「我知道。」

「关于谢礼……」

我举起手。「谢礼就不用了。但是,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很抱歉,照规矩我们是不能谈论客户的。」

「这不是万花筒吗?」

乙川露出「喔?」的表情。「您竟然知道啊。啊,我说出来了。」

「是万花筒没错吧。」

「这个嘛,我只能说到这里,您请回吧?」

乙川为了送我来到仓库外。

刚才还很热闹的町屋突然冷清下来,只剩下明晃晃的灯亮着。「啊,大家已经去排演了啊。」乙川念念有词地低语。

「有件事我可以告诉您。」乙川拿水晶球透着町屋的灯光说。「据说这是世界外侧的球。今晚的我们,就在透过这个球被观望的世界里。」

我觉得水晶球中似乎有红色的金鱼一闪而过。

我一回头,应该空无一人的仓库里却有穿着红色浴衣的小女孩仿佛溢出来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嬉笑着跑出来。

深蓝色天空下,山鉾的灯光如梦似幻地发亮。我靠着木板墙前一整排自动贩卖机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

室町通那边传来一声「舅舅!」,是千鹤小姐的声音。我从自动贩卖机之后挺身而出,冲进人挤人的室町通。

灿然生光的鲤山灯光耸立在正前方,下面是川流而过的游客。千鹤小姐站立在人群中。河野大师站在她对面,回头往这里看。我正要跑过去,四周便像起火般闪现红色。穿着浴衣的小女孩从我两侧穿过,往鲤山跑。我看到千鹤小姐想抓住像金鱼鱼鳍般翻动的浴衣。

「舅舅拜托!抓住她!」

我看到红色浴衣的小女孩从大师身边一一穿过。大师伸手去构最后一人,却抓空了。

大师就这样准备朝鲤山的灯光走。临走之际,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对千鹤小姐说了什么。

千鹤小姐想追过去,脚步却蹒跚不稳。我赶到她身边,扶住她。她忘我地想甩开我的手。「千鹤小姐,冷静点。不能追。」

她喘息着,眼睁睁看着河野大师和小女孩们消失的人群。脸上虽然没有血色,但已经不再挣扎了。「慢慢来,慢慢来。」我这么一说,她的脸颊便靠在我的胸前,良久没有动弹。呼吸恢复平静之后,她也没有睁开眼睛。只听她喃喃地说:「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我相信。」

我静静地说。「我相信。」

「事情真的非常不可思议。」

「我也遇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所以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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