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正社员的身分第一天上班,工头叫诚治穿便宜的西装进公司。跑工地容易弄脏衣服,但又必须让众人有所分别,知道这个原本拿泥水铲的小伙子已经是个行政职员了。
「拜访客户的时候穿高级一点的,到公司上班时就穿烂一点的,路边摊跳楼大拍卖的那种就行了。」
工头如是说,诚治就照办,多买了几套工地专用的廉价西装。
公司的正职工人总计有三十七名,由社长及三位相当于专务的工程监督领导。自诚治获正式录取之后,大悦土木株式会社的职员总数便达到四十二人。
大伙儿惯称工头的社长,全名是大悦贞夫。三名工程监督分别是坂东典夫、新保利治、糟谷康男。
说来好笑,诚治到公司时正巧被早班的工地同事(早晚班是混合调度,所以对做了半年夜班的诚治来说,其实都是熟面孔)遇见,大家竟异口同声惊叹「喔喔,打扮起来果然人模人样」。
走进办公室时,见到三位工程监督正好要出发去工地。他们走过诚治身旁,都不约而同伸手在诚治身上拍啊拍的,一面说着「加油啦」——这习惯和手劲倒与那帮工人大叔如出一辙。
办公室里剩下他和大悦两人。他们又坐到那张满是灰尘的沙发去谈话。
「我先大致把业界的情况跟你解释一下。营造界可以分成几个专业领域,最基本的就是营造和建筑两大类。营造做的是道路工程或隧道,可以说是『看不见』的工作;建筑就是盖大楼,是『看得见』的。我们就是营造专门。」
「很难并在一起做,是吗?」
见诚治如此间道,大悦咧嘴一笑。
「你还回家做了功课才来啊。」
诚治也害羞地笑了。表明受雇意愿之后,他特地去书店找了一些简单的入门书,买回家读过一遍。
同样属于营造,但两者从工程管理、安全监控、成本和品质,以至于所使用的机械等等却是完全不同。大型综合营造商或许同时拥有这两个部门,但其间的经验及知识仍不能通用。
「再来,公司里有一些惯例之类的规矩。首先是大悦土木顾问和我们的关系,实质上是同一个家族企业,只是形式上属于不同的两家公司,而我们是大悦集团内的下游公司。讲集团只是好听,也不过就这两家公司而已。」
大悦苦笑着补充道。
「不论如何,我们对自己负责,而不是对大悦顾问。对外也一样。大悦顾问承揽的案子是综合营造公司发包出来的工程,再转一手发包到我们这儿来,但我们也可以跳过大悦顾问,直接从那些中大型营造商接案。」
「那大悦顾问在业界是怎样的定位或称呼呢?」
「对外算是承包商,或者也可以说是工程仲介。为了跟我们有所区别,外头一般都称之为大悦顾问。他们是专做工程发包的,但本身的规模其实比我们大悦土木还小,只是名义上算是我们上头的出资者。其实客户也都知道这件事,不过就是心照不宣罢了。」
「听说我们没有财务部门,那税务方面的……」
「都委托给大悦顾问去做,包括资金流通也是。大悦土木这里的帐,就是我自己用帐簿胡乱记一下,跟家计簿差不多。员工保险的手续也都是交给大悦顾问处理,但我将来想把这方面的主控权拿回来自己搞。大悦顾问转包下来的案子已经一年比一年少,我们自己接的工程反而一年比一年多……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就现况来说,我们的营收还是需要仰赖大悦顾问的发包。」
诚治暗忖,经由大悦顾问发过来的工程案,大概都已事先扣掉了仲介费及各种手续费吧。
「再来就是你的个人用品——」
大悦起身,走到设置于办公室门边的衣帽柜,打开了其中一格。小门的内侧贴着印有「武」字的标签贴纸。
接着,他从里面拿出两件大悦土木的运动夹克,还有一盒名片。
「在公司里一律改穿运动服,免得弄坏西装外套。换季时我再拿换季的给你。还有,你名片上的头衔就先用这个。」
诚治接过名片,见上面以横式印着:
大悦土木株式会社工程业务部主任武诚治
哇啊?一进来就当主任?
「我……我怎么可以一下子就做主任?」
「充场面而已啦,讲出去好听。你以后就是本公司行政部门的代表,亮名片时当然要有个好听一点的头衔,否则没人要跟你谈事情的。主任也不算太高,以你的年纪,总不可能让你做到什么『长』。哎,我将来想让你负责会计,只是目前你得从行政到业务一手包办,所以部门名称就叫工程业务部。」
一人工程业务部里的主任——说穿了不过尔尔。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去学一学会计方面的东西;簿记是一定要的,若能多考个建筑会计师之类的执照,对你自己更有利。跟我们规模差不多的小包商到处都是,但没几家在财务上认真管理,敢去聘请建筑会计师的更少。不管是接案子或跟银行打交道,会计专业都是利器。」
诚治的脑中立刻浮现父亲在公司里的绰号——「会计魔鬼」。好吧,至少家里就有个优秀的簿记老师。
这算不算是命中注定呢?诚治对父亲一向怀有心结,至今也还谈不上化解,但可以想见的是,自己今后势必在许多方面要向他请教。关于会计,诚一绝对能给予最有力的建议。
「好,那我找时间先从记帐开始学起。」
这个部分就到此告一段落。
「那,有哪些具体的工作是我要立刻开始的……」
「第一步,你想办法尽量提高大悦土木的获利率。我们这里都是粗人,做事不拘小节,恐怕很多地方都有浪费。你看看能不能减少这些浪费。」
「嗯——那有没有资料可以参考……」
大悦没应声,直指墙边一整排塞满了文件的书柜。
「呃,最好是电脑的资料——」
「公司只有文书处理机和标签贴纸机。」
「那是骨董了!」
诚治不小心吐了嘈。
「我要以工程业务部主任的身分申请办公用品!请公司马上采购一部个人电脑!」
「那东西和文书处理机有差这么多吗?」
「差太多了!这年头,一个连试算表软体都不会用的工程业务部,简直就是匪夷所思!而且这么多的纸面资料,光是慢慢翻阅,加上整理资料,就不知要花上几年了!」
长辈们对IT相关事物有多么不熟悉,从大悦土木的主管们便可见一斑。
「还有网路也得接上。我来搞定申请跟安装的事。」
诚治的第一份差事,就是开着小货车到邻近的大型家电量贩店去采购3C用品,除了一部中阶规格的个人电脑,他还买了列印及输出等等的全套周边设备,另外又买了一颗大容量外接式硬碟和一套光学辨识软体——可将书面文字读取并转换成数位资料。那一整面墙的文件资料,若只靠这两只手将它们输入电脑,起码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至于公司内部的区域网路,等到行政部门的规模大一点时再来架设。
诚治懂得安装软硬体,因此他直接把采购品载回公司,当天就先把电脑和系统环境给设定完成了;至于网路,还要再等个几天才会好,所以眼下可以先处理不需要网路的工作——其实这项作业才旷日费时。
文件柜里的旧资料包含契约书、工程表和各类传票等等,整理得相当有秩序。其中手写的和文书处理机列印而成的占各半,另外在层格和档案夹背表面上都贴有标签机打出来的硬胶贴纸,标明文件种类和日期。
要找出获利率过低的原因,至少得先将过去的工程记录做个比对。诚治打算将那些文件全部整理成电子资料,却发现架上只有最近七年的文件。
「工头,为什么只有最近七年的文件?」
「哦,那是规定的申报文件保管时限。税法上,申报文件至少要保管七年,柜子上的这些就是大悦顾问途回来的申报书和工地文件。商法上的保管期限是十年,所以早三年的也没丢,只是全堆在储藏室里。过了这个保管期的几乎都扔了,只留下一些重要文件。」
既然如此,就先拿最近三年的资料来整理也行。细读过光学辨识软体的使用手册之后,诚治就操作方法大致摸索了一会儿,随即从今年一月份的文件开始处理起来。
他将契约书和工程表独立建档,与器材调度有关的传票类则全部整并在一起,并且全数按日期排序。要了解传票有多少种类,还得另外花点时间。
用文书处理机列印的文件,光学辨识软体几乎都能正确读取,但像是传票和工程表等用手写的文件,就得再用人工修改过。
尤其是工程表。从打工的经验中,诚治知道工程进行常有变数,工程表的修修改改自是无法避免。无论是划双线删去或打叉,都会令程式出现无法读取的错误位元。
以日期和文件类别命名的档案夹,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地建立起来。一月份的资料全数读取完成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
今天是诚治的第一天上班。不知是出于关心还是担心,大悦一整天都待在公司,也不时会走过来探问。
「那个电脑什么的真有那么大的功用吗?」
「现在就在发挥功用了啊!再等一下下就好。」
对于一向分不出电脑与文书处理机有何不同的大悦土木而言,这一定是令人惊叹的成果。
「好了,今天做到这就好了。你可以下班了。」
这个阶段的作业确实可以告一段落了,但他急着想要一口气做完它。
「可是还差一点点……」
「你今天中午也没回家,不是吗?早点回家去看看你妈的状况吧。」
公司离诚治的家不远,完全可以回家吃一顿午饭再回来上班,所以大悦也同意让诚治这么做以便探望母亲。不过,诚治今天没有回家吃饭,只是打电话回去而已。
「那我可不可以把资料带回家?」
他把文件全都转换成文字档和电子试算表,但要用来做有意义的比对,还需要稍加整理。
「随你,只要资料不外泄就行。」
大悦对电子资料的保密没啥概念,打算一概交给诚治处理。
「你今天整理过的文件全都在那个小玩意儿里吗?」
「对啊,今年一月份的全都在这。我想把这两、三年的文件也都弄成电子档。别看这玩意儿小,它的容量很大呢,但我只用它来装要带回家的资料,应该不致于装满。」
「你能把公司的文件全部换成电脑的吗?」
「全部是有点难,而且送公家单位的文件还是得用书面,对吧?客户那边也还没电脑化,总不能叫他们也马上改用电脑。不过,大悦土木开出去的传票和文件是可以通通改用电脑打了。那个设定很快,随时都能弄。」
「不过,如果只是要印得好看,用文书处理机不也可以吗?盖个公司章就好。」
这说法又走回了保守派的调调。
「容我放肆说一句:文书处理机已经非常落伍啦。同样是列印文件,印出来的样子就差电脑一大截。绝对差很多。」
「是这样吗?」
「是啊。工头,你说我名片上的头衔只是好看却也很重要,那表示幌子是能唬人的,可是文书处理机在这年头已经唬不了人了。现在已经是电脑普及的时代啊。而且用电脑来处理资料,不只是眼睛看起来舒服,还有很多很多好处的。我明天弄给你看就知道了。」
□
诚治的通勤交通工具是家中那一部轻型机车。在发病之前,寿美子经常骑这辆机车到远地办事情,如今把它骑走,她就不会因一时冲动而想骑它出去。光把钥匙拿走也不行,因为她搞不好早就打好了备用钥匙。
至于汽车的主副钥匙,目前由诚一和诚治各执一份,平时都带在身上。这是从面试取消那天之后才想到的应对措施。不只是为了怕她驾车出事,也提防她用汽车废气自杀。
所幸,寿美子似乎认定「汽车是老公的」,从以前就不积极使用,他们也就没让她知道备份钥匙的事。
诚治将轻机停进车库后,忽然听见一个做作的惊呼声——是住在后面的西本阿姨。看她穿着运动服,大概是出来做运动的。
「诚治,难得看你穿西装呢。你上班啦?」
西本太太仍然装出一副单纯模样,但诚治已经知道她的心肠。
「哦,对啊。」
草草点头致意,诚治转身想进家门,却被她拉住袖子。
「对了,诚治,我问你。」
「什么事?」
得知社区的黑幕后,诚治就再也不想给这些三姑六婆好脸色看,此刻更是满心的不耐烦。
「你妈最近是不是怪怪的?」
在西本阿姨的眼里,我大概还是当年那个蠢小鬼,喂几块过期的烂巧克力就能讨好吧。
「喏,我是说,你有没有感觉她有点不正常?」
同样是探口风,她这会儿的口气比面对亚矢子时要温和些,可见诚治的确是被看轻了。这也令他感到不舒服。
「你所谓的不正常,是怎样呢?」
诚治干脆转过身直视她,同时这么问道。他们的身高相差将近二十公分,那压迫感让西本太太略显怯色,向后退了一步。
「你没这感觉就算了,当我没说过吧。」
「不,我想知道嘛。要是你们有这感觉,怎么能不告诉我呢。」
反正诚治在社区里没有朋友。义务教育时期,他是被硬拖着去参加社区儿童活动的,小朋友们上了高中就各奔东西,互不往来也没再讲过话,他也不相信现在还有谁能对他怎么样。
被诚治面对面地盯着看,西本太太怔在原地。她大概现在才想起来,诚治早就不是个好骗的小孩子了。
「就……呃……有点怪怪的——」
「我妈得了重度忧郁症——」
诚治直截了当地说。
反正他们早就起疑,早就等着看好戏,再隐瞒也没有用。
「不只是人没力气,身心也都处于非常脆弱的状态,定期得去身心门诊报到。如果这种人就是你们口中的『不正常』,那我妈确实算是不正常。」
「我、我们可没那意思……」
「啊,果然『不只您一人』呢。原来『你们』是一起在观察我妈啊。」
西本太太的脸上出现自知说溜嘴的表情。
「那好,你们顺便帮忙盯着我妈,别让她自杀好吗?」
听到「自杀」二字,西本太太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我妈真的闹过自杀未遂呢。这么和平的社区却有主妇横死,到时一定会惊动警察跟地方新闻吧。」
唬人很重要。他现在要竭尽所能地撒谎唬人。
「她上次自杀时写了遗书。万一电视台来采访,我看就把它公开好了。」
诚治笑一笑,又接着说:
「我妈的个性变得好软弱哦,真希望她能像阿姨你们一样坚强。现在的她会因为怎样的小事而闹割腕、闹上吊都很难说,假如发现大家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你、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害的?」
「没有啊?我只是希望你们都当做没看到,把她当空气就好了。看到猫在路边走,一般人总不会闲着没事就把它抓回家切一块皮下来,或拿机油涂在它身上吧?只有变态的动物虐待狂才会那么做,是不是?不过,最近常在电视新闻看到这一类的消息,这个社会真可怕啊。」
西本太太的脸色一僵。犯人是她?或者她知道犯人是谁。
「幸好我们社区的人都满有道德良知的,不可能做出虐待小动物这种事。哦,我是拿这个来打比方啦,就把我妈当成是走在路边的小猫好了,遇见时可以当做没看见,要不就多担待些、对她客气点,那我们一家人都会很感谢的。我顶多只能把我妈上次写的遗书拿去八卦节目公开而已,其他能做的事情也不多。」
「你……你妈妈的遗书,写了些什么?」
尽管是强装镇定,西本阿姨的口气中却已流露出歉疚之意。
「能确定的是,她寻死的理由与我们家里无关。」诚治又笑了笑,「我只能说,希望你们一辈子都没机会知道这封遗书的内容。遗书要公开,一定是我妈身后的事,到时就算记者不找上门,我和我姐也会去爆料的。」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见诚治问话时的态度极其亲切,西本太太很明显地打了个寒颤。
「不了。你妈妈这样真不幸啊。请她多多保重身体啊。」
这些主妇们的世界并不大。西本太太此刻的脑中,势必已想像到最坏的情况。
当事情闹上新闻,再怎么打上马赛克,邻近的居民一样能认出是哪个社区的街景;那儿的某主妇受不了邻居霸凌而自杀,则所有的「邻居」也会一概被想像成霸凌的加害者——社会舆论会如何同情死者、又将如何抨击加害者呢?
这样就对了,西本阿姨。你们尽管为这莫须有的遗书而害怕,尽管去开主妇会议吧;你们快快讨论,万一我妈自杀了该怎么办,万一她在遗书里写的是「我活着会让邻居感到不快,如此情何以堪」时,你们该怎么办。
我爸喝酒失态是事实,但是四处替他道歉赔罪的我妈可不是活该被你们糟蹋,而你们也没无权指使小孩把我和亚矢子丢在山里,或是偷走我的玩具、拿去烧掉。
当然,你们也无权抓我家的小猫去虐待。
就算是瞧不起而排挤,你们大可以用消极一点的方式表现,可以不跟我们讲话、对我们不理不睬。毕竟我们也把自己过得够安份、够低调了。我爸固然是个幸福的白目,连自己再也没被请去邻居家喝酒的事都没发觉,但你们的恶意若是直接冲着他来,他总会有所警觉、有点收敛。而这才是应该的做法吧。
若不是你们做得太过火,今天就不必如此忌惮于我妈的存在了。
「我回来了。」
一走进家门,便闻到煎肉的香味。
「好香哦。汉堡排?」
「对,庆祝你第一天上班……诚治,你喜欢吃汉堡排,对不对?」
直到中学时期,汉堡排的确是诚治的最爱,但到高中之后,他改变了口味,开始喜欢吃口感有咬劲的肉片,像是烧肉之类。
不过,即使寿美子的时序感颠倒,但还能想起孩子当年的喜好,倒是值得高兴。而且,他现在也不讨厌汉堡排。
走到冰箱旁,他想在服药检查表上签名。中午时,他只是打了电话回家问过。
但表上的中午栏已经有了签名——是个圈起来的「寿」字。
「妈,这是你自己签的?」
「啊……不可以吗?」
凡事总先往否定和负面去想,她的这个倾向完全没改善。
「没有啊。谢谢你帮我签。这样也好,我怕我不能每天都回来吃中饭。」
诚治的回应,让寿美子露出了宽心的表情。
「那爸回来的时候再叫我。我上楼去弄一下公司的文件。」
这时的寿美子,脸上又隐约多了一分喜色。诚治的工作有了着落,似乎也影响着寿美子的精神稳定度。
走进二楼的卧房,诚治先打了个电话给姐姐。
时常进出医疗现场的亚矢子,上班时间多半是不开手机的,但这一通打去时正常响着。三声铃响之后,照例听得一个俐落——或说既知是亲人而略带冷漠的语调,接起了电话应答。
「喂,什么事?」
「啊,是我,诚治。」
「我知道,有事吗?」
「没,只是想跟你聊一聊。你现在有空吗?」
「一下下还可以。听说你今天第一天上班是吗?恭喜。」
他原是想主动报告的,没想到姐姐先提起。
「你怎么知道?」
「妈前几天打电话给我时说的,还说你满中意那个工作。她说那间公司是个小工程公司,爸不太赞成,嫌人家太下游,后来知道你做的算是行政职务,待遇又非常好,这才同意。妈难得主动打来,还讲那么多呢。她最近状况好不好?」
「还可以。当然也不是每天都那么顺利,偶尔还是有意外啦,不过她在吃药方面变得很配合了。上次她找不到午餐的药闹恐慌,打电话时我正在面试,结果我只好取消面试赶回家。」
「啊,闹到那么严重?」
「反正我选现在的公司也不后悔,没差就是了。冈野医生上次跟她说,若不乖乖吃药就得去住院,这话很有用呢。我面试那天超夸张的,妈为了找药,几乎把整个家都翻过来,还说要自己开车去诊所重新拿药,还好我马上冲回家,否则我看妈连车钥匙都拿出来了,搞不好真的会开车出门,那一定会出事的。」
「她怕住院,更怕被邻居知道了说闲话吧。虽然这种恐惧也造成了她的强迫观念,但能让她乖乖吃药,嗯,也好啦。」
「说到这个,今天西本太太就跟我提到……」
电话那头,亚矢子的声音立刻进入备战状态。
「什么?」
诚治便详细地把刚才和西本太太的对话说了一递。
「听她的口气,根本就是知道了才来打探的,我心想再瞒下去也没有意义,干脆反过来吓吓她……总比让他们胡说八道去骚扰妈要来得好。」
亚矢子没应声,像是陷入了沉思。诚治揣测她的判断,似乎界定在安全范围内。
「也对,若是我,大概也会这么做。你这一招牵制用得不错嘛,还把小喵的事情拿出来讲,一定很有效。」
小喵就是他们当年养的那只受难猫儿。
「那就好。我还怕这么做不妥当,心里正七上八下的。」
「那些人都是见缝插针,拿妈寻开心罢了。你用自杀来强调事情的严重性也是一着,而且由我们家的男人开口表态不再默视,听起来会更有力。反正对方早就自知理亏,能让他们心存顾忌、不敢轻举妄动才好。我们本来也就希望那些人别来跟妈打交道。」
然后,亚矢子叮咛道:
「相对地,你跟那帮三姑六婆见面时可要亲切地打招呼哦。那样更有恐吓效果。」
诚治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然后才想起自己是在讲电话,连忙出个声回应。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寿美子的声音响起:
「诚治,你爸回来了,我们开饭。」
发病以后,寿美子不再大声说话,因此也没法儿再从一楼呼唤诚治。冈野医师说,这很可能是她长期抑制发声以致声带变化所造成的。
「好,我马上下去。姐,掰掰,我们要吃饭了。」
在结束通话的前一刻,他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亚矢子简短的一声「加油啊」。
「怎么样?」
诚一主动问道,当然是指诚治第一天上班的感想。
「嗯,还蛮有发挥空间的。现在第一步就是先把公司电脑化。不过我真没想到,这年头居然还有公司连一部电脑也没有。」
「哎,小包商的水准都差不多啦。电脑化之后,你们就会比同业多一分竞争优势了。」
「还有,爸,我有事想拜托你。」
「嗯?什么事?」
诚一表情平静,声音里却流露出一丝喜悦。诚治暗自感到意外,没想到父亲原来并不排斥和家人互动,只是技巧太过拙劣而已。
「老板希望我将来能负责公司的会计,叫我先学簿记,以后去考建筑会计师执照。爸,你可以教我吗?这事不急就是了,因为我现在得先把公司的行政制度建立起来。」
「小事情。你要学簿记,我随时都可以教。等我有空,就帮你物色教材。」
诚一那口气像是多么施恩于人似地,但也完全听得出他有多么起劲。搞不好他还会顺便调查考试制度及资格种种。
「那么,诚治也要跟你爸做同样的工作罗。」
寿美子感慨万千地喃喃道。诚治也有同样的心情——想到自己曾经那样反抗父亲,对他的高压和任性那样反感,竟然还是求教于他了。
这阵子,诚治越发明白自己其实是多么受到家庭的庇荫。社会上多的是血缘相系却依然破碎、或是相见不如不见的一家人。反观诚一,对家庭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不懂得体谅家人,又缺少克服障碍的韧性罢了。诚治自己也放弃亲近父亲,而且不像亚矢子那样挺身相抗。
姐姐敢于挑战诚一的父权,也是因为她深信这份羁绊不会因此毁灭。
与真正破碎或宁不相见的家庭相比,武家幸运多了。想起以前耍孤僻又爱无病呻吟,诚治真想揍自己一拳。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当时是发什么大少爷脾气;是以为那么做就能使人生过得更美好,还是因为实际上并没有过得「更美好」而不开心?
「好久没吃汉堡排了,好好吃哦。」
越想越感觉面子挂不住,又难为情,诚治于是改变话题。
「那就好,因为我很久没做这道菜……」
吃过饭,寿美子接着吃药。现在已经不用别人替她把药拿出来,她自己就会主动去吃了。
「那我上楼罗。我带了公事回来做。」
诚治收拾了碗筷,顺便在冰箱上签名,然后上楼。
□
第二天上班,诚治把昨晚在家「加班」的成果展示给大悦看。
「这个表就是用这套软体做出来的。」
他只整理了一个半月的资料,但已按月将采购物品的数量、日期、项目名称和供应商等分类成索引,可以随时独立显示并加总数额。
当他示范如何算出小计时,大悦探向电脑萤幕并说道:
「原来如此——不错不错,果然不错。这么方便啊。」
「表格还可以继续扩充下去,而且它可以变成连贯的资料。假设今天突然要订购大量的固化剂,你想知道为什么,就点这边的工程表来看……」
诚治点选储存在另一个资料夹里的工程表。
「原来是糟谷监督的工地挖到不易固化的土壤,所以他需要快速固化剂。」
「喔——」
大悦盯着萤幕,佩服不已。
「好,那你先把过去三年的资料都做进这个表格里去。这样应该就能看出以前有哪些浪费了吧?以后会用到的文件要优先建档,剩下的就等你有空时再弄。目前你就先专心做这个。」
「好。」
资料作业的要领,诚治昨天已经充分记熟,今天的速度应该会加快吧。
果然,昨天光是一个月份的资料就耗掉了整整一天,今天他却一口气处理掉三个月份的资料,之后还加班,把统计表也给搞定了。
趁着整理资料的空档,诚治向同事们请教资材采购及工程完工方面的知识,并将相关程序整理成笔记,不只自己找时间研读,又因为要记住的东西太多,他还将笔记编成一本自用的使用说明手册,以便随时翻阅。
一连三个礼拜,诚治每天都加班到夜班人员上工了才离开办公室,却也把整整三年份的资料全都整理完毕。对他这个世代的人来说,电脑是从小玩到大的东西,可也不是玩假的。
傍晚,他向甫自工地回来的大悦报告此事,大悦立刻叫他做一份开会用的资料。
诚治很快汇整了各表格的资料,做成一份不到二十页的文件。同时,大悦把监督们全都叫回办公室来开会,诚治当然也出席。
「呃,这是工头指示的各工程表和相关资材采购资料。」
才说完这一句,上司们就不约而同开腔了。
「唉——我就说吧,你每次做完工都花这么多时间。你看看,比预定日期还晚了一周!」
「我可不想被只会做完工的家伙批评。你也不想想,竣工期间我帮你支援了几百次啊?」
开、开会就是这样吗?听在诚治的耳里,他们只像是在互骂,可是大伙儿却都在笑,所以气氛一点也不僵。
「话说回来,这么清楚的资料摊在面前,教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缺点啦。」
新保怔怔地吐出这么一句,现场立刻静了下来。这个新保最常高估资材的库存量,动辄叫货且订购量又少。
「没关系啦,你们各自明白缺点在哪,以后评估时多留意就好。光是这么做,应该就能减少很多浪费才是。这可是诚治辛苦做出来的资料,大伙儿要好好运用。」
大悦说完,转向诚治。
「你这个工程业务部主任,对于提升效率有什么想法吗?」
见话锋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来,诚治惊得从沙发跳起。
「呃、这个——」
他将大致拟成的提案书发给众人。
「首先,我想从资材的库存管理和仓库的扩建着手。在给这三年的资料建档时我就想到,有些资材的使用范围蛮广的,像是混凝土啦、石灰啦、柏油之类的。那种不都是大量订购比较有折扣吗?完工用的资材通常因工地需求而异,我们都不放库存,但从这三年的记录算下来,保持一定程度的库存也不会剩太多。所以,要是这两种都集中采购,妥善保存,叫货时的单价就可以降低了。这一点,我也跟供应商确定过了。」
「唷,你还去问过啊。有你的。」
坂东如此夸奖道。
「可是,总不能每次都用完了才叫货吧。若是只补足用掉的数量,那单价还不是一样?」
糟谷质疑。
「啊,所以我算了一下,用掉三分之二时再一次补足,这是最便宜的周转率。用这个当基本量,有突发状况时再视情况追加应该也可以。只不过,我们的仓库很像乱葬岗,有整袋硬掉的混凝土,切剩的PVC管,有的没的一大堆,乱七八糟。」
诚治看到的仓库犹如邋遢主妇的储藏室,堆满了不知何时才会用到的鬼东西,根本就放不进去也拿不出来,所以工地现场总是临到用时才按当日用量叫货,然后把东西堆放在工地。别的不说,光是人工费和运费就白花了。
「说的也是,我们的仓库跟垃圾堆没两样。」
坂东苦笑着抓了抓头。诚治也不知该不该笑,接着建议:
「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干脆整仓都报废,然后再来扩建。」
「也好,时间宝贵,别浪费时间挑拣能用的了。」
大悦竟然答允。
「报废资材,我有熟的业者,明天就叫他们来处理吧。至于库存的品项跟数量,等我们精算过再决定。」
这是当然。诚治只做过数据计算,经验不足。
「库存由我们决定,管理就是工程业务部的工作了。你去想个管理规则,简单一点的。要是任由大家各自整理,仓库过不了多久又会变成垃圾堆的。」
「是。」
见诚治点头,大悦豪迈地笑道:
「你这第一份差事干得不错,今后要保持下去,继续给资料建档吧。我们是不可能去学电脑了,所以工程表之类的还是用手写再交给你输入电脑。对了,能不能用电脑做传票这类?」
「有专门做传票的软体,可以买一套来用。」
「好,那就去买。」
大悦答应得爽快。
「再来,你的下一份大差事……」
大差事?诚治暗自心惊,挺直了脊背。
「工程业务部要再请一个人。最好是像你这样的。你去想一想要怎么找人。」
诚治瞪大了眼睛,甚至忘了要应答。
自己不久前才被求职折腾得疲于奔命,这会儿就要改扮起雇用者的角色,的确是一件棘手的大差事。
诚治回到家时,诚一和寿美子已经吃完晚饭,寿美子的药也服过了。
「诚一,你什么时候要开始学簿记?」
饭才吃到一半,便见诚一带着微醺走到饭桌旁来说道。他刚刚在晚酌。
「哦,对哦……」
从诚治要求父亲教他簿记以来,已经过了三个星期。他知道父亲一直等着要开班授课,只是眼下真的抽不出空来。
「公司说不急啦,眼前有些事情要先做完。等忙完再说。」
「这样哦……要忙多久?」
「一个月……大概一个月吧。」
「要那么久?」
诚一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也罢,学东西总要专心才记得住。等你有空了再告诉我。」
「孩子的爸,洗澡水热好了。」
听见老婆呼唤,诚一便转身往浴室走去。寿美子总会帮丈夫准备好换洗衣物,因此诚一是两手空空的走开,那背影竟显得有些落寞。
等到浴室里传出水声,便换寿美子跑来跟诚治说悄悄话了。
「诚治,我跟你说——」
她拎来一个大型书店的塑胶袋,从里面掏出几本书。
定睛一看,那是两本簿记课本和建筑会计师的考照指南;指南甚至已经夹贴了好几张便利贴,显然是诚一事先读过了。
「你那天才跟你爸爸讲完,他第三大就买了这么多书回来呢。你爸他很想帮你的忙,你可别嫌他烦。」
诚治放下筷子,苦笑起来。
「你放心,我不会嫌他烦啦,也帮我跟他说声抱歉吧。是我拜托他,却耽搁这么久。」
寿美子点点头,将书本收回袋中,走回卧房。八成要放回诚一藏书的原位。
诚治觉得家里其实满幸福的。要不是有社区霸凌之事,这个家几乎可说是圆满和乐。
不相干的外人怎么看待自己,诚治并不感兴趣。在听姐姐道破那些丑事之前,他眼中的邻居也不过就是一群无害的外人。
亚矢子口中的父亲,是个眼里只有自我的人。单就这一点来说,诚一也是个不顾外人眼光、甚至不为家人着想的粗线条,大概也不会把邻人的评语放在眼里。
寿美子却不同。且不论最初的原因为何,就算要她不去搭理那些心怀恶意的人,她也无法对那些恶意的存在视若无睹。只要他们住在这儿一天,寿美子就要为诚一得罪邻居这事而抬不起头来。
寿美子的错在于个性太软弱——发病之初,诚一是这么责怪寿美子的。他认为寿美子要为自己的病负责。那么,一个像她这样软弱的人,竟可以默默挡下邻人的欺凌,让老公跟儿子丝毫不察觉;为了不让家人在不愉快中度日,她自己在沮丧中过了近二十年,这还叫软弱吗?
如果韧性不算是一种坚强,如果温柔不算是力量,那这世间早就递体鳞伤。
我们用亲子联合贷款买间房子,中古屋也无所谓,搬离开这儿,到另一个地方去生活吧。为了妈。
当诚治说出这个心愿时,诚一是否会像这次求教一样爽快点头呢?
回到房里,诚治习惯性地打开电脑,也把大脑切换成了办公模式。
「要找像我这样的人,是吗……」
大悦没有更具体的指示,只给了这个大方向。
那就姑且把这段求职历程的特征给条列出来好了。
·私立某大学毕业(文科)
·应届录取却只做了三个月
·找不到第二份工作,打工超过一年(没毅力、没耐性)
·母亲患忧郁症
·看护病人同时在大悦土木上夜班
·上夜班同时找正职
·约半年后,大悦土木有意转为正职
·同时获医疗仪器商内定(待遇低)
·比较两社后选择大悦土木
「若要像我这样,至少要有一定学历了……」
将游标移到第一点,诚治将字体改标成红色。
第二和第三点就跳过。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正视了。
母亲罹病是个人的家庭因素,与工作无关。
「值得肯定的特点应该是……」
想来想去,还是长达半年多的营造夜班。于是他又将该点标为红字。
如此综合起来,就是「中等学历且对土木营造工程有兴趣」。
「可是干业务的什么都要懂一点……」
从行政到销售都要会,说杂也蛮杂的,缺少沟通能力也不行。
诚治忽然想到,这家公司的情况特殊,社内的主要从业员都是工人,一视同仁的沟通态度绝对是最必要的基本能力。
诚一就是个反面例证。不过,志在白领阶级的人对蓝领阶级抱持着歧视者本来就不在少数,学历普普者反而容易流于自视过高。像诚治这样的学历,也曾经空有高人一等的自尊心,因此迟迟不肯面对现实。
即使在大悦土木打工之后,那份偏见也没有立刻消失,只是因为赚钱的动机更强烈,他才把自尊心与现实做了个切割,耐着性子默默做下去。所以起初,他和工地的同事并不多交谈,一向只是淡淡地服从指示。
在三天两头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年轻工人中,诚治成了一个明显的对比,于是工地的同事们开始主动找他闲聊。
年纪轻轻却苦干实干啊。你这小伙子了不起。
说自己对这帮「粗工」们没有一丝轻蔑之心是骗人的;可是,却也是这些有点儿年纪的「粗工」们最最坦率地肯定诚治的工作表现。
其实,我内心认为自己跟你们不同,而且我也想着,总有一天要摆脱这里。
工地同事们那粗犷却率直的温馨话语,粉碎了诚治最后的虚荣心。就这样,他们接纳了诚治,而这份起初只是为了赚钱的临时工作,也开始让诚治有了乐趣。
向他们倾吐心事、发发牢骚,然后接受他们的鼓励和忠告。
到了今天,就连所谓「自尊心与现实的切割」,诚治都觉得是一种骄矜。
「会有人一开始就没有偏见的吗?……我都那样臭屁了。」
诚治不由自主地捧着头。公司的要求是在「工程业务部」招募新血,这些坐办公桌的绝不可以恃才傲物,和在工地的人起冲突。
「就算真的没有偏见,想走行政管理的人也不会被这种小规模营造包商所吸引……把条件开得很高,大概可以招募到几个人吧。」
正喃喃自语时,他在脑中踩下刹车。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想想工头是怎么说的——现在的思路偏离了老板的要求哦。
最好是像你这样的。
工头是这么说的。
「既然如此——」
诚治重新将目光移到第二点和第三点。反正那全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漠视也不会抹消它们的存在。
·应届录取却只做了三个月
·找不到第二份工作,打工超过一年(没毅力、没耐性)
搞不好这就是关键。
诚治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萤幕。
老板的要求并不是拿钱去喂养血统纯正、出身良好的新兵。既然以诚治为标准,也表示他要开出的待遇条件不会比开给诚治的更好。
「好。」
新开一份空白文件,诚治着手写起了提案书。
□
「谢绝应届毕业生。
第二应届、打工族,欢迎应征!
录取后保证为正职员工!」
看见这份提案书的标题,大悦高声笑了起来。
「真有你的!录不录用且不说,先来个『谢绝』啊?」
很好,工头喜欢!诚治偷偷在心里欢呼一声,随即解释:
「这样比较有震撼性啊。每家公司都想找应届毕业生,只是不明讲罢了,我自己就吃足了这个闷亏。和我有同样遭遇的人,或是毕业很久却长期打工度日的人,我想一定很多。」
莫名滑落到社会底层是何种感受,诚治最清楚。少不更事也好,妄自尊大也好,最终都会因为不懂得折冲而吃亏。后悔归后悔,却再也找不到改过的机会——他当时多么想要再有一次机会。
一流学府的毕业生大可以悠哉地挑选工作机会,拣剩的则依排名由各大学的应届毕业生再去挑选;为了捡那最后的渣渣,诚治得走到两腿发酸,浪费几十封履历信,受了挫折又免不了陷于沮丧,到重振为止的这段时间还会被社会斥为怠惰。
假如当时有人打出「谢绝应届毕业生」的口号,就算是再微不足道的小公司,诚治也必定飞奔而至,因为他知道,这公司要的就是非应届毕业、打工度日、社会的中辍生、学历普普而证照没半张的他。
「待遇方面的细部条件,我想先问过您再写,这里只是先把我自己想到的录取资格定下来。」
「就是这一条吗?」
大悦兴味盎然地看着提案书。
·入社后须在工地现场研修六个月。
「大学生都有轻视劳动阶级的倾向,我刚来这里打工时也有,只是为了薪水才留下来。工头来找我谈正职的事情时,要不是已经跟工地的大伙儿混熟,我想我会当场拒绝。要消除那种偏见跟骄傲的心态,让他们到现场去磨一磨是最好的。」
「三个月不够吗?」
「我有想过,确实不够。」
诚治明确地主张道。
「三个月可以忍一忍就过去了,难保没有心存侥幸的家伙会跑来应征。凭正常男生的体力要撑上三个月,也不是什么难事吧?若要淘汰这种只想忍一时的家伙,半年才足够。抱定半年觉悟来应征的人,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而且跟大伙儿共事过那么久之后,偏见或骄傲应该也能克服才是。我认为大家一起流汗工作的经验很重要。」
大悦默默听着,最后颔首说有道理。
「还想到什么别的吗?」
「我要在求职网站刊登这一则消息。这次征人的前提是要会用电脑,但不必多么精通,因此只在网路上发布。」
「原来如此,只有会主动用电脑的家伙才会看到这消息,是吧?」
待遇条件等等就请工头决定——诚治做了这样的结语,便见大悦拿来手边的一张纸,很快写下了此次征才开出的条件,似乎是早就想定了的。
职务:一般行政暨业务。
对象:大学毕业。二十三岁至三十岁,需一般驾照。
给薪:基本薪二十万圆。※加班费另计。
待遇:每年一次加薪。
每年二次奖金。
扶养家属津贴。
公司团体保险。
交通费全额津贴。※限使用公共交通工具。
休假:一律周休二日。国定假日、春假、暑假、年节、有薪年假、庆吊。
※工期不定时,有可能在假日出动。
针对基本薪的不同,大悦先解释:
「你是第一个,所以特别高。多给的当做是主管加给。」
光看这张纸上所列出的条件,求职时期的诚治就很愿意来上班了。
「工地研修和不收应届毕业的这两点,就照你想的去办,选考方式也交给你去想。」
「但面试时可还是要工头出马哦。」
就这样,诚治把应征条件写齐,当天就选定了几家网路人力银行,与他们取得联系。
议价的技巧,他在第一家公司里姑且学过。
回想求职时,诚治总不在人力银行的第一大网站找工作,因为那儿的竞争太激烈;这个经验加上广告价格因素,这次他便选择第二品牌的网站去刊登征才讯息。网站本身的编辑功能允许业主在征才讯息中附加图片,诚治就用绘图软体把「谢绝应届毕业生」字样做成数种规格不同的图档,分别附加在讯息的首页和详述页面,当做标题。
履历投递方式有两种,一是由网站的制式履历直接发送,二是由应征者电话联络后以邮递方式寄途履历。有些企业一概不录用仅采取第一种方式的应征者,因此这一关可说是使用者最容易上钩的第一个陷阱。
字迹再丑,也要亲笔写出你对那家公司的看法。这是诚一先前给他的建议。
用网站直接发送最是省事,敲几下键盘,填满空格,按下寄送钮就好,既可免除讲电话时的紧张,也比手写履历表快得多,然而在贪图这份轻松的同时,你已经被淘汰了。偷懒的人会打什么主意,诚治最了解,自己当时是怎么规避麻烦的,现在全将它们设成陷阱就行了——应征程序做得越方便省事,上当的懒惰鬼就越多。
说穿了,就是照自己以前被淘汰的步骤来订定游戏规则。
网站的制式履历固然方便,却会使人看不出手写履历中特有的机巧之处——这观念虽老,依然可靠。
会经在履历表上偷工减料的诚治,有信心能识破偷工减料的履历表,纵使有遗漏,还可以请工头或诚一来帮着把关。
就凭大悦土木的公司规模,设这种老套陷阱去筛选人才是否恰当?诚治有些不安。话又说回来,公司规模虽小,所开出的条件可一点也不差,甚至可说是第二应届与打工族梦寐以求的优渥待遇了;不仅如此,能在一个不必与应届毕业生竞争的环境里求职,想必更吸引这些应征者。而且基本薪比照大学毕业生的起薪,又比这个族群的平均薪资稍佳。
只要征到一个人就够——另一个洗心革面的诚治。
这有什么难呢?诚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一定很多。
于是,从这周一起,大悦土木的征才资讯将在人力银行网站上刊登两个星期。
□
结果,电话竟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诚治早就做了一份表格等着,打算在接到电话的同时就记下对方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所问事项和对答时的印象;这一页可登记十人的表格,最后用掉了三页,连大悦也不得不搁下巡视工地的行程,留在办公室里与诚治一起接电话。
上网征才,讯息刊出的第一天是重要关键。由于新的征才讯息不断刊登并置顶,旧的讯息会渐渐被挤到页面下方,因此应征者来电询问的高峰期只有一波。
单单是这一天,电话应征就有二十八通,经网站发送的应征者则有三十七名。
第二天,该网站的业务代表到大悦土木来了解情况,也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惊讶。
「真不得了,我们很少见到如此显著的反应。」
这番感想也隐含着对公司规模的相对评价。
「哎,是标题文案写得好啊!我们家的主任很有一套吧!」
大悦正好在场,临走前如此在诚治肩上边拍边说道。
「啊,佩服佩服。我也认为那个文案十分独到,而且风格大胆呢。」
业务代表的语气诚恳,颇有求教于诚治的意思,大概想当作今后的参考吧。
「没有啦,呃……我自己原本也是个毕业很久还找不到正职的打工族,吃过二度求职的苦,如此而已。然后社长又说要找像我这样的人,我才灵机一动。」
「此话怎说?」
「大企业不也常打出『欢迎第二应届求职』的口号吗?结果还是以应届毕业或接近应届的人选为优先录取。应届毕业生的优势,所谓『第二应届』的求职者根本拼不过,搞了半天只是白忙一场,觉得那口号不过是唱高调罢了。除非是学历特别好或有高级专业证照,否则就一竿子打落成次等公民,对一般大学学历的求职者来说也不公平。反正我们连一般大学的应届毕业生也请不到,不如集中在这个族群里挑选合适的人才,所以我把『谢绝应届毕业生』当成口号,吸引这些人的注意。」
「原来如此,反向思考啊。」
「是的。我们想招募应届毕业生以外的人才,用这个口号应该能充分展现决心和诚意才是。除此之外,我们公司的规模小,又必须经过半年的工地研修,但是待遇不错,应该很能切合他们的期望。」
「您研究得很透彻呢。」
「不,其实不是。那份原稿也是照社长的吩咐写成的。我们公司要的,就是跟我一样有着普通学历却求职受挫的人,才能不必出众,但要具备一般常识和工作意愿。就像公司捡到从前的我,我也希望同类型的人才踊跃来应征,这就是我们此次征才的诉求。」
在离开前,业务代表请求诚治将最后的应征总人数和录取结果回报给他们。对人力网站来说,这或许也算是业务绩效的一环。
第二天仍有零星的询问电话,之后便陆续收到履历表。
两周的刊登期结束后,总共有三十六封履历信寄来,其中约有二十名还同时用网路履历应征。只用网路应征的人共有十九名,在刊登期结束的那一天,诚治都一一寄送了不录用通知。
至于履历表,诚治先检视其书写方式及是否重复使用。纸角磨损等明显是重复使用、经修正带或修正液涂改的共有二十八封,全数淘汰。
粗心鬼还是很多啊,诚治暗暗苦笑,直想劝告这些投机取巧的应征者:已在求职排行榜中敬陪末座了就别偷懒,否则会变得跟从前的我一样哦。
接着,在应征动机栏中只写「感受到贵公司的发展性」就了事的也予以剔除。大悦土木当然是一间小公司,没有自己的企业网站,除了工商名录上的电话、地址以外,就只有这次征才讯息所简单描述的公司现况勉强算得上是「企业资讯」。如此小规模的营造工程商是如何使人感受到发展性,而那发展性又是如何,这些应征者全没写清楚,诚治不敢相信他们的诚意。
剔除之后,还剩二十二人。
其余的履历表,其应征动机都写得还合情合理,当中有一人表示希望将来能做工程监督,诚治也留了下来。这次虽是为了工程业务部而征人,但公司的规模扩大时,有意在工地现场发展的志愿者也不错,姑不论是否实际录用,备选总是多多盆善。
「剩下的要怎么筛选呢……」
要从工作经验来审核,诚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他自己的工作经历就够乏善可陈了。
反正才二十二个人,大不了全都叫来面试。
正这么想时,诚治的眼光停留在其中一张履历表上,当场睁大了眼。
「东工大土木工学系?」
这是该应征者的最终学历,比起诚治的简直好上十万八千里。他将那张履历表抽出来看,原来就是想去做工程监督的那一个。
而且——
「女生?」
履历照片里的女孩表情极其认真,头发乱翘而且一脸雀斑。年龄和诚治一样是二十六岁。
「……有必要了解一下。」
诚治把雀斑脸的履历表拿出来另外放。
当天傍晚,大悦巡视完工地回来,神情相当愉悦。
「诚治,你弄的仓库管理规则不错,大家都很满意。」
仓库清空之后,诚治用彩色胶带在地板上贴出区隔,把通道和存放面积给划分清楚。袋装的石灰和混凝土类事先订出库存量,取用时由后排往前,用到三分之二格时才发出整批订单,新到的货品则从后排开始堆放。为确保走道畅通,诚治把公司的一辆破烂手推车稍微修了一下,以便搬运储放在后排的资材。
「再找个适当的时机扩建仓库吧,目前就当作是基本资材的管理测试期。塞在更衣室的那些工具也要整理,这么乱堆可不是办法。」
说完,大悦问起征才的事,诚治便将分类过的履历表一一移到茶几去给他看。
「这些是我淘汰掉的。」
大悦检视着被列为不录取的履历表,一面喃喃道「淘汰了这么多啊」。
「淘汰的理由是?」
「这些人不在乎到哪儿上班,只要待遇好、有录取就行,所以抱着乱枪打鸟的心态,就跟我以前找工作时一样怠惰。」
听他这么回答,大悦爆笑。
「原来如此,有道理。怠惰的你,我也不想雇用。」
「还有,在应征动机只写了『感受公司的发展性』的也剔掉了。没解释他为什么会感受到发展性,一样是偷懒。」
「那,有人解释吗?」
「有,有人说『别家公司敬而远之的人才,贵公司却用这么好的条件应征,如此大胆的征才方针令我感觉到独特发展性』。」
「这人很聪明呢。」
「是啊,可见他看出我们打什么算盘。」
凭大悦土木的规模,终归是请不起应届毕业生,干脆公开声明自己宁可在另一个族群中挖掘被埋没的好人才——诚治企图用「谢绝应届毕业生」的口号来增强对这批就业受难者的号召力,也有人猜到了。
「我听我爸说过,看一个人的字迹也可以判断他的诚恳度,但是我不知道怎么看……」
「好,那我来看。」
诚治把无法取舍的那二十二封履历表交给大悦,然后看着他逐件分成两大类。
「……哪一边是不录取?」
大悦伸手一指,诚治拿起来看,吃惊叫道:
「这个人跟这个人的字写得很好看啊!」
「字写得好却太流利,八成是抄的,不是一字一句边想边写的。」
「怎么看得出来?」
「别看我这副德性,我可是书法三段。」
「什么?」
……工头的字迹和长相确实配不起来。诚治暗暗在心中同意。
经过大悦的检分,合格的履历减少到十五封。
「这样就可以全部叫来面试了。一天五个,从下午开始,你去安排。还有——」
大悦抬了抬下巴,朝稍远处的一张履历表示意。
「那一张是怎么了?」
「哦,这个……」
诚治拿起那张履历表,递给大悦。
「有点难以判断。」
大悦一看,神情大惊。
「这不是女的吗?她知道要在工地研修半年还来应征?」
「她在自传里说,她对体力很有自信,从学生时期就开始学柔道。」
「也是,撑半年就好,在工程业务部就……」
「不,问题就——」
诚治探过身去,指着履历表的应征职务栏。
「……工程监督?」
「对啊,再看她的学历。」
大悦看了两眼,抬起头来:
「这学校很好吗?」
「是国立大学呢!要是只选学历,这次就非她莫属了!其他人的学历都和我差不多,但有这种学历的人,我们公司可能再也请不到了!」
「是有点可惜……女人怎么会想来工地做监督啊,这真是。哪个工地会在现场增设女厕嘛。」
「我想她本人应该也有此觉悟了才是……」
大悦土木都接些小型工程,万一这人要拿女权问题作文章,那可就无解了。
「算了,也让她来面试吧。」
就这么一句话,雀斑脸的履历也被放进了面试名单中。
□
诚治好久没和爸妈一起吃晚饭,这一天终于赶得上。
「你进公司快两个月了,做得如何?」
听见父亲这么问起时,诚治心想,大概他又要提簿记的事了。
「对哦,抱歉,最近还在忙,等忙到一个段落时再学簿记……」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说你上了两个月的班,感想如何。」
诚一皱着眉头打断道。
「噢,每天都好忙,可是很充实,也很快乐。现在我在处理征才的事……」
「居然是你处理!」
「面试时当然是社长去谈啦,我负责的只是前置作业罢了。」
「不久前才为了求职而焦头烂额,这会儿摇身一变,竟要征人了。」
诚一显得感慨万千。
「反正我们要找的也不是高等人才,社长也明白说了,要找跟我差不多的程度。那种人的想法我最清楚啦,哪里不长进、哪里投机取巧,我也都知道。」
「应征者最怕碰到你这种人事主管。」
父子俩就这么聊了开来——诚治偷偷朝母亲瞄了一眼。
寿美子面无表情,静静地吃饭,上半身却隐约在摇晃,只是那幅度很轻微,不仔细看是不会察觉的。
这阵子,她的表情又变少了,身体摇摆或搓手等举止倒没有复发,只是先前会一度出现开朗倾向,使得最近的变化格外令人担心。
「妈,这个礼拜六要回诊,我们一起去吧。」
听到诚治如此说道,寿美子才抬起脸来微笑点了点头。
吃完晚饭,寿美子照例乖乖服了药。
诚治收拾自己的碗筷时,顺便看了看冰箱上的检查表,确定寿美子并没有漏掉任何一份。平日,诚治尽可能回家吃午饭,无法赶回时也必定打电话来确认,那时便由寿美子自己签名。
趁寿美子去洗碗,诚治进到起居室,坐在看电视的诚一对面,说道:
「爸,你觉不觉得妈最近心情低落?」
「有一点,而且好像没精打彩的。但她都有吃药。」
「嗯,我知道。」
「会不会是冈野医生说的病情起伏?这个病本来就会拖很久的。」
说起寿美子的病情时,最近的诚一开始带点儿了然于胸的口气。
「不然,你周末时去问问冈野医生吧。」
「好。」
诚治回答。
到了星期六,他和寿美子准时前往诊所。
陪伴寿美子回诊时,有时是两人一起进到诊察室,有时是个别进去,另外有些时候,冈野医师只跟寿美子一人谈完,诊察就结束了。
这一天,诚治要求医师与他们个别谈话。
寿美子在诊间里待的时间,果然比平时要长。等她出来之后,诚治接着进去。
「我妈妈的状况如何?」
诚治问道。冈野医师的表情凝重。
「说起来其实并不复杂……就是儿子上了班,现在她经常白天一个人待在家里,因此而感到不安与寂寞罢了。」
诚治不知该怎么回应。问题的确单纯,却是无解。
「以前听你们提过邻居有明显的恶意作为,你母亲刚才说,最近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
诚治的下马威似乎生效了。
「只不过,当她独自在家时,她就会想起当时的不愉快,担心现在的平稳只是暂时的。」
「这个……」
诚治垂下眼去。
「无法可解。我不可能辞掉工作,也不可能一辈子在家里照顾她。」
「你母亲也了解这一点。依我看,这是因为她对现在的居住环境所产生的恐惧感太严重所致。只要还住在那里,恐怕她的病情就只能恢复到一定程度而已了。」
也就是说,只要他们不搬家,寿美子就不可能恢复往日的模样。对诚治而言,这番宣告无疑是一记打击。
「话说回来,这病情本来就会起起伏伏,现在她虽然有低落的倾向,但也会再好转的。我就维持以往的剂量开药。」
向医师道谢之后,诚治起身离开诊察室。
在诊察室外等待的寿美子,身子又开始那摇桨似地摆动了。诚治强打起精神,不让寿美子看到自己沮丧的模样。
批了价、领完药,他们走向停车场。
「妈,你想不想去别的地方走走?天气这么好,我们兜个风再回去。」
「可是你爸在家,我得回去煮午饭。不如去附近的超市吧。」
诚治感到一股烦躁生起——他好久没想起父亲的自私了。不过,他还是遵照寿美子的要求,先带她去了超市才回家。
□
就算家里发生天大的事,工作还是会照它自己的步调进行。
这个星期一开始,就是连续三天的面试。
每天五人。想当工地监督的那位雀斑脸就排在第三天。
审查应征动机和意愿的是大悦,诚治坐旁边负责记录面试过程。不过,最后必定由诚治来询问对方的工作经历。
「您换过三次工作。难得成功换了工作,为什么都辞掉了呢?呃,因为我从辞去第一份工作到来这里上班之间也吃了很多苦,要我再辞职、重新求职,我觉得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呢。」
「您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知名企业,而且做了一年。为什么辞掉了呢?」
「在这两年的打工期,您有持续找正职吗?」
这都是诚治过去的痛处,此刻他便格外用心听取对方的回答。
最后一人离开后,趁着对应征者的印象还深,诚治和大悦立刻开会讨论。材料就是履历表和诚治所做的记录。
「亏你能看得这么仔细啊。」
大悦看着面试记录里所写的内容,佩服地摇头说道。
敲门后没等回应就迳自开门—坐下前没行礼;紧张得结巴;声音很小;言谈俐落有力;视线飘移;喝了茶、或者没喝茶,以及喝茶前有无致意……连同问答内容都一并记下。
「我们没钱可以浪费,要从这之中选个最好的。这感觉好像婆婆挑媳妇哦。」
「嗯,反正这人跟这人不行。我看他们绝对撑不了半年的工地研修。」
「若要留一个,您会选谁?」
「我倒想问问你会剔掉谁呢。」
「这一个。我问他为何换工作,他先数落了前一家公司的不是。」
这就是诚治以前用过的伎俩——想哗众取宠、吸引注意。那一幕就像在看过去的自己出洋相,令诚治又羞又恼。
「今天的话,就留这一个吧。」
「我也觉得。这人虽然话不多,对自己的缺点倒还满坦诚的,只不过我自己也不善言词,若要找个能兼做业务的人,口才方面的要求得高一点。」
「做业务也不是光靠口才啦,诚恳可靠老实也很适合谈生意的。那小子是今天说话最实在的一个。」
「剩下这个怎么办?」
「他也没什么不好,就留着吧。搞不好有人会辞谢录取。」
于是,第二天的面试也依样进行,也保留了两个人选。
第三天来了一个发色有点特别的小子。那人倒是口才流利,颇有业务员的调调,但在问及工作经历时,他的回答令人喷饭。
「您从毕业后一直没有正职工作……两年吗?这期间都没有找工作吗?」
「可以说是完全没找过。」
「为什么呢?」
「因为我那时在玩乐团。玩疯了,所以错过找工作的时机。」
这是啥?诚治差点没从椅子滑到地上去。大悦应该也差不多。
「我们乐团的目标可是正式出道哦!我超投入的,一心一意搞音乐,但是搞了两年还是解散了。团员一个接一个找到正职就脱团,最后只剩我一个。对啊,就只有我没去找任何工作。找他们理论,他们居然还笑我说『不会吧?你还真的想出道啊?』,我气得跟他们大打一场。啊,真是有够青春啊。」
这家伙是不折不扣的阿呆。诚治死命忍笑。
「在那之后,您打工一年……这段期间有去找过正职吗?」
「想是有想过,但没有真正去找。」
这又是出乎预期的回答。
「那又是为什么……」
「你知道的嘛,就我在打工的地方喜欢上一个女孩,可是那女孩上个月辞职了。我以为跟她感觉还不错,谁知道人家并没有那个意思,唉。反正那一刻我才惊醒。哇靠,我在搞屁!出社会了却还没有一份稳定的正当职业怎么得了?于是我就匆匆忙忙开始找工作。」
听见身旁传来一声骨碌的喉音,诚治朝大悦看去。
完蛋,工头已经忍笑到极限了。
「好的,那么今天的面试就进行到这边。后续结果会再跟您联络。」
染发小子离开并带上门的那一刻,大悦也噗嗤笑出来。
「啊呀——也可以说是大将之风呢。」
「今天的应征者就剩最后一位了。」
想当监督的雀斑女尚未辞去现在的正职,无法在上班时间来面试,因此她的面试被排在傍晚进行。
「工程业务部中意哪一个?」
「第一天那个话不多的……还有刚才那小子。」
「唷,你居然相中刚才那小子啊。」
「呃,人是个呆瓜没错啦,但是他善于跟人装熟攀谈,那可是一种本事哦。而且那人其实不笨,进退举止都注意到了礼节,履历表也……只有工作经历蠢了一点,其他细节都相当周到。总之,他有我没有的本领。」
诚治做此结论,大悦也点头称是。
「真可惜。淘汰哪一个都是可惜……干脆两个都录取吧。」
「别忘了还有一个,那可是我们今后再也钓不到的大鱼呢。」
「我们还不至于穷到多雇请两、三个员工就垮台啦,放心。若那女的真是个人才,将来就多一个工地监督,也就可以多接案子;人手不足,很多案子都接不了。而且,等你能帮公司做会计,委外那笔贵死人的费用就可以省下来了。」
假定公司规模扩大,多请三个员工确实不坏。
「不过每增加一个正职员工,一年就要多花五、六百万圆。」
「我们又不是每年都扩编,而且工人来来去去的,人事费用总能打平啦。」
姑不论第三人如何,工头已有意录取那两人了。——大悦既已决定,诚治便不再开口。公司的资产状况,当然是大悦最清楚。
到了傍晚,雀斑女来了。
看见她穿着成套裤装前来,诚治颇感意外。他以为女生的套装都是配裙子。
「请多指教。」
她先是恭敬地一鞠躬,然后在诚治的邀请下坐下来。这几天的面试都在这间没有任何摆设的空房间进行,组合屋的简陋环境似乎一点也没命这女子吃惊。
「我要先声明——」
大悦开门见山地说:
「工地各有规模,但通常只会有一、两间流动厕所,我们也不打算设置女性专用的厕所。你敢跟那些大叔上同一间厕所吗?」
「可以。」
她答得很快。
「而且也不必特别替我准备更衣室,随便找个仓库角落让我换衣服就可以了。」
「不,那样也太不妥当,到时会在办公室找个空房间让你用的。」
诚治不小心插了嘴。
「您就读的大学非常好,目前又在知名企业工作,为什么要舍弃那么好的环境,却想做工程监督呢?」
「这有我个人的感情因素。先父原本也经营一间规模与贵社相当的营造公司,但他在我读中学时过世,公司也就倒闭了。幸好他没留下债务……」
「您想继承父亲的遗志?」
大悦如此间道,雀斑脸随即点头答「是」。她在履历表的家庭栏所填写的确实是继父的姓名,而她似乎是三姐弟之中的长女。
「我母亲后来再婚,继父是个非常好的人。当时我弟弟和妹妹年纪很小,因此跟继父非常亲密,只有我至今仍忘不了生父,心里总难免空虚,所以我后来也怀着思念去报考了土木工学系。我母亲可能怕我这心思愧对继父的照顾,要求我不要从事相关职业,但我还是想和我的亲生父亲做同样的工作。」
「您的双亲知道您来求职吗?」
面对诚治的询问,雀斑脸摇头道:
「一般职务做了三年,我想已经够对得起他们了。」
「不过,凭你的学历想做工程监督,应该可以去找更大的公司吧?」
「我是女性,没有实务经验又是中途转业,恐怕没什么公司敢用我。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有被录取过。」
「也是,女人还有结婚和怀孕生子的问题嘛。」
大悦皱着眉头抱着手臂道。面试室的气氛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好,面谈到此结束,最后还有个测验。跟我来。」
说着,大悦起身往仓库走去。诚治的心里有点儿七上八下,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打开大门,大悦在混凝土堆放区前站定。
「一袋四十公斤。扛一袋试试。」
呃啊,这么狠!诚治是男人,扛水泥袋都要费点儿力气,更何况是穿着精致套装的雀斑脸,而这里的地板又是泥沙狼藉的。
但见雀斑脸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用双手抓住面前最低列的一包水泥袋后猛然站直,同时趁势将水泥袋甩移到自己的肩上,动作流畅无比。诚治刚在工地打工时,工人们就是这么教他的,但雀斑脸做得比诚治还熟练又顺手。
「好,放下。」
她不一口气将袋子扔在地上,却是运用腿部肌力先慢慢屈膝及地,接着才像滑动般地将袋子堆放回原处。
那一身剪裁俐落的黑白条纹套装,这下子在膝盖和肩部都沾了沙子。
「我了解了。」
大悦边说边朝诚治使眼色。
「啊、呃……那么面试和测验都结束了,我们要进一步讨论,后续结果会再联络您。今天就到此为止。」
「谢谢二位。」
雀斑脸深深一鞠躬,就离开了。
「你怎么看?」
雀斑脸走后,大悦在办公室里如此问道。
「嗯……这个嘛……」
诚治结巴了一会。穿精致裤装扛水泥的那一幕实在太有魄力——她当时还站得顶天立地。
「看起来很有毅力呢。工地监督不只要靠劳力,就本质来说,也是一种专案管理吧?在这方面,我们的监督都是靠经验和直觉去做,但她在这么数一数二的大学里一定学过……再让她学学实务,应该会大有前途,而且搞不好还能为我们公司引进最新的土木工程知识。而且,有个东工大出身的监督,公司的招牌就像烫金的一样,在同业之中也会更有竞争优势。说得白一点,就算还不成气候也没关系,让她跟别的监督搭档跑客户就够我们接到大案子了。」
大悦抱着手臂沉思,不一会儿大吼:
「好,就三个!」
「您好,我这里是大悦土木株式会社,请问是某某先生吗?经过开会讨论,我们决定录用您,请问您还有意愿来本公司上班吗?那么,下周一的上午十点要说明入社手续,请您到本公司报到。是,就是上次面试的同一个地址。」
同样的电话打了三通,结果是第一天面试的寡言家伙婉谢了这次录取,因为他已经被别家公司录用了。另外的两人则都允诺。
大器呆瓜,丰川哲平(25)。
立志监督的雀斑女,千叶真奈美(26)。
千叶真奈美要处理前职交接的问题,员工报到和工地研修都得延迟一个月才能开始。
原定增额一人的大悦土木,如今多雇了一人。这结果是吉是凶,诚治开始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