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了个热水澡之后,我长出了一口气。
仔细地洗净身体和头发之后,舒舒服服地泡进浴缸里。
今天一整天的疲劳都融化到了热水里。
宛如被一片花田包围了一般的清新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今天的入浴剂是薰衣草味道。
……这绝对不是因为受了某人的影响。
(今天发生了好多事啊……)
热水的温度让皮肤发热,鲇川彩璃开始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和沢北廉太郎的初次约会,不初次兜风,不初次测试——啊真是的,怎样都好了——总之,还是第一次和他一起度过那么长的时间。和那个可恨的敌人。明明已经下定决心,绝不会表现出开心的样子,绝不会笑,始终保持愁眉苦脸的。却还是笑了两次。
说起那个粘在他鼻子下面的肉松。
说起那像是小品道具一般的太阳镜。
(——诶嘿嘿)
我意识到自己又笑了起来,便轻轻地摇了摇头。结果便有水滴脱离了包含着它的银发,溅到了墙壁上。
什么都没有变。
他果然还是刚认识时的那个他。
这让我非常高兴,同时也很生气……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自己也变得莫名其妙了。一直都是这样。一想到沢北廉太郎,彩璃就无法保持平静。即使始终用冷静透彻、事务性的态度和他接触,内心中喷涌而出的某种情感也总是会流露出来。
有次被同是风纪委员的一年级男生惊讶地这么问过。
「为什么鲇川同学总是缠着沢北学长?」
「我理解你为了让迟到现象清零,甚至站在校门口提醒大家」
「但针对特定学生不是风纪委员的工作吧。交给老师不就好了」
彩璃对于那样的问题无法给出妥善的回答。她有些动摇,同时她不想让人察觉到那份动摇。
记得自己有回答过「我不是在缠着他,我是在提醒他」之类的内容。而提醒这个词的发音变得和「啾——」有些相似(注:日语表示提醒的“注意”和表示亲吻的拟声词的“チュー”发音相似),让自己更加动摇了。一想起来就觉得害羞。
要不是对自己来说如同姐姐一般的风纪委员长伸出援手说「细心对待每一个人也是重要的工作哦」的话,我怕是会因为太过害羞而当场逃走吧。
——老实说。
我也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彩璃发起的「迟到清零运动」极其简单,就是风纪委员以轮班制站到校门口,向进校门的学生们打招呼而已。虽然也有人质疑那就能减少迟到现象吗,但彩璃坚信有效果。因为人只要意识到「有人在等待」,就自然而然地会加快步伐。实际上通过这个活动迟到现象确实减少了,还得到了委员会顾问鬼瓦老师的表扬。
但是——。
(我是个狡猾的女孩子呢)
我将半张脸埋在热水里,噗噗噗。
好羞耻。
彩璃心里门儿清。
自己真正的目的完全不是「为了减少迟到现象」什么的东西。
而是因为要想和年级不同还没有参加社团的沢北廉太郎说话的话,不这么做就没有其他机会了。当彩璃知道他因为家里的原因经常迟到之后,就绞尽脑汁想怎么样才能和他多多见面,和他多多说话。最终就得出了那样的结果。
自己也觉得那很蠢。
要想说话的话,正常地去说不就行了吗。偏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子。
但是——做不到。
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彩璃和他之间有着那样的因缘。
今天一整天,都在和有着那样因缘的他独处。
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首先是让他收下了我给的护身符。自己说胡话说是把要给他的护身符搞错了,幸好他没有吐槽过来。
坐在副驾驶的自己,独占了坐在驾驶席上的他的侧脸。虽然记住的落语没派上用场,但也因此和他说了很多话。太好了。
梦寐以求的让他吃到我亲手做的料理这件事也实现了。他吃得津津有味。我都开心得差点要从长椅上跳起来了。但最后只是用拳头做了个小小的胜利姿势。要是没被他发现就好了。
真的。
……好开心……。
光是有了今天这一天,我就觉得将志愿改成南城高中这件事是值得的。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至少对自己而言,是度过了一段十分幸福的时光。要是还能度过这样的一天就好了。我强烈地如此期望。那就说出来不就好了,对他说「下次也要邀请我哦」不就好了,结果自己却使用了「我认为学长缺少优秀的导航」这样令人不快且拐弯抹角的表达方式。自己是真是不行。
不管怎么说,今天很开心。
本以为“开心的一天”就会这么结束。
然而。
(……啊,为什么)
原本温暖的彩璃的内心,渐渐蒙上了一层阴暗的雾。
吐露出的沉重叹息拂过摇荡着的水面上。
——为什么自己,要在如此开心的一天的最后,脱口而出那种话呢?
『我爸估计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不管我要不要去旅行,还是去哪里旅行』
他一定会觉得我很奇怪吧。
居然那样说自己的父亲。
我还说了回自己家之前「要先消磨时间」。他肯定会很吃惊吧。真是大意了。明明不管是面对学校里的朋友,还是风纪委员会的成员,我都没有展现出那样的漏洞。
多亏了他的关照,彩璃才得以不用和父亲碰面。
经营着一家大医院的彩璃的父亲,在周日也会工作。他在位于新宿的医院附近宾馆订了间房,平时就住在那里不回家。但周日傍晚的时候,他会回来办事。所以彩璃在那个时间段会尽量不在家。而父亲似乎也期望如此。
住在人人羡慕的豪宅里的,只有彩璃和作为父亲再婚对象的一位女性。
虽说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完全不记得两个人上次交谈是在什么时候。因为那位女性也是医生,所以很晚才回家。吃饭是分开的,洗澡的顺序之类的东西也是分开的,没有什么必要见面。而家务基本都是由佣人来负责。
这样的家庭情况,彩璃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谁的家里,或多或少都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都有不能告诉别人的东西。就连沢北廉太郎也是如此。明明他的父亲今年春天才去世,但他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而且一如既往地开朗,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对,彩璃很清楚。他是一个很坚强,而且很温柔的人。
话又说回来。
啊,话又说回来——。
(北海道,吗)
他的梦想,他特意去考驾照的理由,居然是去北海道「夏日旅行」什么的。
偏偏还是北海道。
(果然,我和学长有着某种缘分呢……)
这感觉很不可思议。
刚才还堵在胸口的思绪、黑暗的雾变得逐渐淡薄,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软绵绵的无形的云在朦胧之中诞生了。
缘。
鲇川彩璃和沢北廉太郎的因缘。
它的开端在去年夏天。
需要追溯到彩璃还没有升入南城高中之前的初三暑假——。
*
那是发生在初三暑假的某个晚上的事情。
「就那么讨厌这个家的话,你也去北海道好了!」
在再婚对象的女性冷眼旁观的餐桌上,父亲如此放言道。
原因仅仅是「吃饭的时候脸色阴沉」,仅此而已。
自己刚回答说「我觉得自己表情很平常」之后,父亲就脱口而出那样一句话。虽说自己已经早就放弃和父亲冷静地交谈了,但今天晚上尤其糟糕。
父亲他说了不能说的话。
越过了自己最后的底线。
至少彩璃是这么想的。
即使是父女,也有能说和不能说的事情。
正因为是父女,有些话说出口才不能被原谅。
彩璃一言不发,直接走回自己的房间,往背包里塞满了换洗衣服。然后带着整理仪容用的化妆包,手机和充电器,还有存折以及钱包,径直离开了家。父亲和那位女性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追上来。知道这一点的彩璃还是全力地奔跑了起来。在赛跑的时候总是吊车尾的自己此时却跑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夜晚闷热,黏土一般的风扑面而来。流个不停的眼泪因为风很快就干涸了。
我在车灯连绵的大道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目的地是八王子车站。
当然我是真打算要去北海道的。
北海道函馆市。
因为之前有调查过路线和费用,所以我很清楚。从东京站搭乘新干线到新函馆北斗站大约需要四个小时。末班是在19:20发车。但现在已经21点过了。因此只能在八王子附近熬夜,再搭早上第一班电车走。
下了出租车,我抬头看着八王子站,心想要怎么度过一夜的时候,沉重的现实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去北海道。
我想如父亲所言,如父亲所愿地去北海道。
但在那之后要怎么办?
去的地方是有的。
那个就在北海道。
所以父亲才会那么说。
但实际上那是不可能的。至少对于彩璃来说是不可能的。彩璃没有勇气——不,应该说是没有「资格」去拜访那里。在抬头仰望车站,接下来的旅程变得具象化的那个瞬间,现实就呈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要怎么办……)
彩璃到现在才意识到,这是在「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这种事情迄今为止自己想过好几次。
因为对彩璃来说,那个家不是个可以心安的地方。
但对于具体的做法自己是束手无策。
彩璃还是初三学生,只是个尚未到生日的十四岁少女。
事到如今才意识到自己太欠考虑了。但自己当时真的是拼尽全力了。十分固执地不想回去。要是被父亲和那个女性嘲笑说「瞧吧,果然还是回来了吧」的话,还不如死了好。我发自内心这么想。
——总之,要先找到可以度过今晚的场所。
不能去需要确认年龄的宾馆或者需要注册会员的网吧。这样的话,就只有通宵营业的家庭餐厅或者快餐店了。但是得避免被店员怀疑自己是在离家出走然后报警。为此得把自己显眼的头发藏起来。
我穿过一群下班回家的西装人士,走进一家深夜营业的大型量贩店。我去买了便宜的假发和派对用的黑框眼镜。虽然假发既闷热又难闻,眼镜也大得几乎要从鼻子上滑下来了,但不这么做的话是无法蒙混过关的。
我走进离车站稍远的一家家庭餐厅。
客人寥寥无几。里面只有三名体格健壮的大学生模样的男性,一个打瞌睡的中年上班族,以及一位看起来像是从补习班回来的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大学生们吵闹的声音远在门口都能听到。
等了一会儿之后店员才出来。头发乱蓬蓬的店员看了看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的彩璃,不耐烦地走了过来,连人数都不问地,说了句「坐在空着的位置上吧」之后就又回到厨房里去了。虽然接待客人的方式有些粗鲁,但对于现在的彩璃来说,那漠不关心的感觉反而让自己感激不尽。
我做到了离入口最远的包厢里面。
上次来家庭餐厅还是在小学的时候。我紧张着翻开菜单。虽然晚饭没怎么吃但现在也没有胃口。本想只点点喝的,却发现只有饮料自助。我向着厨房喊了好几次店员,说自己要「饮料自助」。店员一脸狐疑地俯视着彩璃,抬了抬下巴指了指方向,说道「就在那里」。在店员离开之后,我才发现桌上有一个呼叫铃。
——好羞耻。
在这种地方,自己在做些什么呢。
明明是初中生最后一个暑假,自己却在干些什么呢。打算在这里做什么呢。事到如今才想到,要是把补习班的课本带来就好了。然后又开始觉得自己很可笑。还补习班呢。自己太缺乏作为家出少女的自觉了。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真的,要去北海道吗?)
彩璃取出手机。在联系人里面保存有一个0138开头的电话号码。那是个彩璃在小四的时候就已经保存,但已经很久没有拨打过的电话号码。
姓名栏上面只有一个汉字。
彩璃想要点击那个汉字,但手指却在半路上就停了下来。明明只需要轻轻点击一下那里就好了,但实在是按不下去。只能注视着自己颤抖个不停的指尖。
事到如今要用怎样的表情去见那个人呢。
自己根本没有那种资格。
在离开家之时熊熊燃烧的勇气已然消失在了心底,转而由某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支配了自己的内心。真想趴在桌子上大哭一场。但自己大脑之中冰冷的部分告诉自己,不要再继续扮演悲情女主角了。悲情女主角不是自己。自己不过是一个加害者而已。
——总之,必须得想想办法。
我踉跄地走向饮料自助台。虽然想喝加很多糖浆的冰咖啡,但因为不是很懂机器的操作方法,最终便只是接了点凉水。
正要回座位之时,我看到一位高中男生独自坐在包厢里。
虽然参考书翻开放在桌子上,但他并没有在学习。似乎是在戴着耳机听歌。桌子下面的膝盖在以一定的节奏抖动着。
他挽着胳膊,始终闭着眼睛。
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时不时会「嗯、嗯」地用力点点头。
彩璃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在意,侧耳倾听起了那微弱的声音。
本以为他听的会是嘻哈一类的音乐,没想到居然是「鲁邦三世的主题」。而且还是带歌词版。对那曲子居然还有歌词这件事感到意外的彩璃,开始不由自主地注视着那个人了。
(……奇怪的人)
短黑发,中等身材。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普通的高中生,但总有一种调皮的小男孩或者说淘气的小鬼就那么长大了的感觉。校服是离彩璃家不怎么远的南城高中的款式。听说那是个在都立高中里面偏差值较高的、很多学生都有在认真学习的高中。彩璃刚冒出“那人是不是在学校里面不合群啊”这样失礼的想法,就立刻进行了自我反省。自己没有资格对人评头论足。自己就是个家出少女。
此时,那个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彩璃用尽全力避开视线。
而那个人歪了歪头。
他呆呆地看了看彩璃一会儿之后,最终像是失去了兴趣似的挠了挠头,回归了音乐的世界。
(果然,是个奇怪的人)
正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的彩璃突然止住了脚步。
大学生三人组坐在了那里。他们嘻嘻地笑着,用鉴定事物一般的眼神盯着彩璃。三个人都很高大。短袖下面露出的晒得黝黑的胳膊上,长有岩石一般坚实的肌肉。肯定是体育系或者武术系的学生吧。
「你是初中生?」
「不行哦——深夜徘徊」
「那眼镜是什么?刚参加完什么派对?你是在头发里养了麻雀什么的吗?」
三人哄堂大笑。这是她彩璃最不擅长的气氛。欺负他人,然后光顾着自己笑。摆出一副像是在说“我几个很有趣吧?”的神经大条的快活劲儿。要是这样的话,还不如那个一边听着鲁邦一边嗯嗯地点着头的奇怪男性。
「那是我的位置」
我冷静地指出这一点之后,大学生们露出了无聊的表情。大约是想让我生气或者害怕吧。我知道自己做出那种反应的话他们会很开心的。当然,彩璃自己确实很害怕,但她强忍住了膝盖的颤抖。
「怎么办?回座位去?」
「反正我们很闲,想和JC酱聊聊天啊——」
「想要充值年轻女孩成分呢」
被轻轻拉了下胳膊的彩璃打了个踉跄。手刚撑到桌子上,眼镜就向下滑落,假发也掉到了地上。银色的头发展现在了荧光灯之下。看到这一场景的男人们眼睛都变了,嘴角露出了下流的笑容。彩璃迅速重新戴好假发,但已经来不及了。
「不妙。超可爱——。超稀有角色」
「你是混血?你妈是俄罗斯人什么的吗?」
「和哥哥们去唱K吧。喝过酒吗?」
男人的手再次伸了过来,强行让彩璃坐在了他们的身边。其中一人咧嘴露出黄色的牙齿凑近,酒精的味道扑鼻而来。
「请放开。我叫人了」
我竭尽全力地用最严厉的语气说道。但男人们却毫不畏惧地嘻嘻笑着。
「好啊,叫叫看——?」
「警察?消防车?救护车?」
「你不也正在困扰吗?反正是离家出走了吧。一个人,这么晚的时间」
被男人们看透了。他们大约是见过很多位像彩璃一样的少女吧。「一个人待在这种夜晚的街道上,被缠上也是理所当然」「自作自受」。感觉男人们像是在对她这么说的彩璃,失去了叫喊出声的意志。
彩璃心中的理性在这么说。「现在抓紧大声呼喊店员」。就算是那个没干劲的店员,至少报个警什么的是能做到的吧。应当现在就寻求帮助。自己的理性这么说道。
但另一方面,另一个理性却在这么说。「要是警察来了,就会被问询事情经过」「会联系监护人」「父亲会来」。只有这点绝对不要。刚从那样的家里逃出来,没过几个小时就哭喊着「救命」什么的。没错。向警察求助就等于向父亲求助。这样一想,就无法出声呼喊店员了。
也就是说,已经……。
(自己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自己果然不是悲情女主角。
只不过是个随处可见,平凡无奇的愚蠢孩子。
彩璃的肩膀蔫了似地耷拉了下来。她低下头,像是要埋在桌子上一般。
男人们面面相觑地笑了笑,松开了彩璃被抓着的手腕。大约是不再担心自己会逃跑了吧。事实上,彩璃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就连对男人们的愤怒也没有了,就只有责备自己轻率至极的话语,在脑海里时而浮现时而消失。
就在那时。
有个人影靠近桌子。
三人组收起笑容,似乎是吓了一跳。
彩璃抬起头,她本以为是听到骚动的店员。
但站在那里的既不是店员也不是警察也不是辅导员(注:不是中国大学的那个辅导员),而是之前的那个高中男生。
「哟,让你久等了。不、不~二子~酱?」
他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彩璃茫然地看着他。不二子,那个不二子?《鲁邦》里面出场的那个人?不是,我和那个女豹子一点都不像啊。还有,为什么要无意义地延长发音读成「不~二子——酱」呢。为什么连发音都要模仿呢。
——但自己没有说出口。
因为谁都能看出来,他的演技烂到家了。
「已经很迟了呢。走吧。电车要没了」
他露出紧张的笑容,握住彩璃的右手,让她站了起来。和大学生们相比,他的手很纤弱。
而且还抖个不停。手心都被汗水浸透了。
「喂等等」
其中一位大学生站了起来,用低沉的声音这么说道。彩璃的肩膀被吓得哆嗦了一下。那位高中男生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彩璃的手。明明他也颤抖个不停,但还是握住了我的手。
「你谁啊?别从一旁突然跑出来啊」
「不是,这位是我的妹妹。约好补习班结束之后在这里碰头的」
他撒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谎言,将彩璃护在了自己的身后。明明他的体格很普通,但那后背却给人一种特别高大的感觉。
「你说是妹妹?胡说八道什么呢混蛋」
「退下吧,和你没关系」
其他两人也站了起来,从两边慢慢逼近。
「不是,是真的。没办法啊,要怎样他们才能相信呢。你说呢,不二子?」
他转过身来,用只有待在背后的彩璃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道。
「从现在开始数三个数,就拼命跑到门口。好吗?」
彩璃拼命点着头。她一边在心里数着数,一边拿起挂在椅子后面的包,用左胳膊夹住。一,二,三。然后准备拼命冲刺。与此同时,他猛地把椅子拉倒在了地上。探出身子想要抓住他们的其中一位大学生被那把椅子绊倒了。而后面的两人也被他挡住了去路。
「跑!!」
被他牵着手的彩璃跑了起来。这是今天第二次全力奔跑。宽大的眼镜掉到了地上。胳膊和腿撞在了桌子或椅子上。疼得自己想打转转。但还是在跑。「客人!?」终于出来的店员在说着些什么。而他边跑边回应道。「钱在桌子上!」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多谢款待!」。
门被猛地推开,两个人朝外边跑去。
店前就是国道,车辆们串成了一串。两人穿过旁边的人行道跑了起来。在等红灯的司机们露出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表情。一边闻着汽车尾气的气味一边目不斜视地奔跑着。逐渐离车站越来越远了。我不知道跑在前面的他要去哪里。没准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吧。不过那也没关系,彩璃这么想。已经跑到哪里都好了。
跑着,跑着,跑着——。
直到变得气喘吁吁,双脚发软,感觉逃到这里就没问题了——的时候,两人终于停止了奔跑。此时刚好跑到了国道旁的一台果汁自贩机面前。有飞虫聚集的那朦胧灯光,在彩璃看来就如同是绿洲一般。
两人彼此沉默了一会儿,调整着呼吸。他坐在柏油路上,仰望着天空,肩膀剧烈起伏着。从明亮的地方看去,他简直就像是淋了场倾盆大雨一般,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当然彩璃也好不到哪里去,假发里面已经全是汗水了。虽然很想立刻摘下来,但因为不好意思让他知道自己变了装,因此不能那么做。
等呼吸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彩璃说道。
「那,那个,非常谢谢你」
而他仍然坐在地上,仰望着天空。稍微过了一会儿,我才听到了「嗯」「啊」之类的回应。他为什么不看着我呢。
「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然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我没救你」
「……啥?」
「我没救你。我只是想在深夜慢跑而已」
「…………」
以为他是在开什么玩笑的彩璃,直勾勾地盯着望着天空的他的侧脸。他的脸颊涨得通红。在如此的热带夜(注:最低气温不低于25℃的夜晚)全力奔跑会变成那样也是理所当然——然而,他看上去似乎是在害羞。目光也始终在游移着。
「慢跑很好哦。可以强身健体。毕竟对人来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这人是怎么回事?
如此华丽地救了我,为我做了如同英雄一般的事情——事到如今却害羞了起来。而且还试图想要掩饰这一点。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诶,那个。总之,我被你救了的事实是不变的。谢谢你。我该怎么答谢你呢」
「我没救你」
「……我被你救了」
「我没救你」
这毫无意义的问答是怎么回事。
彩璃逐渐也变得意气用事起来,这么说道。
「我是被你救了!要只是慢跑的话,有什么必要带着我一起跑啊!」
「因为附近没有合适的负重」
「负重!?我是负重吗!?」
「没错。在田径训练的时候,在腰上系着绳子拉的轮胎。就和那个一样」
鲇川彩璃十四岁。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比喻成轮胎。
「那、那『不二子酱』是什么?是在搞什么?在角色扮演吗?鲁邦的」
「……唔。谁知道呢?我不记得了?」
他的脸颊变得更红了。把脸转过去的他就像是在躲避想要窥探他的脸的彩璃的目光一般。显然是害羞了。难道说他是一时冲动才那么做的吗。而且,现在他正为此感到后悔。
「……已经,怎么样都好了……」
彩璃已经没有再深入下去的力气了,她也原地蹲了下来。突然觉得自己好累,真想就这么在这里直接睡着。但是喉咙却干渴得要命。可能还没等睡醒就会渴死在这里了。
过了一会儿——。
「给你」
我抬起头,只见手里拿着两个塑料瓶的他站在那里。他生硬地把其中一瓶递给我。
「光我一个人喝也不好意思,给你一瓶」
「……可以吗?」
「慢跑之后补充水分是很重要的。这是你陪我的谢礼」
——明明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
彩璃注视着一脸不悦的他的表情。这个人身上,有着比被感谢或被称赞之外更加重要的某种东西。他是一个死也不想让人注意到自己帮了别人的人。彩璃这样想。
彩璃鞠了一躬,接过塑料瓶。他沾满露水的手指就碰到了彩璃的手指。彩璃的心怦怦直跳。嘴唇也莫名其妙地颤抖着,脸颊也开始发热。明明因为全力奔跑而造成的发热已经平息了来着。彩璃自己的感情陷入了混乱之中。
「那个,让我付下水钱吧」
「不用的」
「不是,不能那样——」
刚掏出钱包,彩璃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我还没付饮料自助的钱」
「但你不是只喝了凉水吗?」
「话是这么说,但已经下单的东西就得付钱。我待会给店里打电话,然后明天去付钱。还有就是,给你,水钱」
他一脸无奈地接过了钱。
「你真是个一本正经的家伙啊」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起来。这是第一次见识到他的笑容。彩璃感觉这像是自己得到了他的认可一般,脸颊又一次发热了。为了掩饰这一点的彩璃将塑料瓶放到嘴边。明明只是普通的水,我却感觉无比地好喝,等回过神来,就已经一口气喝光了。
而他平静地注视着那样的彩璃。
「嘛,人生总是有各种事的啊。只要活着,就会遇到各种事情」
他的这句话像是在安慰我一般。
「……是呢」
彩璃老实地点了点头。他大约是听到了自己和大学生们的对话了吧。也有可能他也看出来自己是家出少女了。
「我也有想要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你的心情我很懂。我今天就是那种感觉。所以就在深夜的家庭餐厅里一个人沉浸在自由之中了。——我现在高二,你是初中生?」
「对,初三」
「这样。那还很年轻呢」
明明只差两岁而已,他却说了些很成熟的话。
「初三,还是未来在等待着你的年龄呢。今后还可以重来无数次」
「是这样吗」
「啊,肯定的。男人什么的多如繁星不是吗」
「……男人?」
我情不自禁地反问道,而他猛地伸出大拇指。
「不过是失恋一两次而已,别那么失落!其他好男人很快就会出现的!」
「…………」
宕机了一会儿之后,彩璃从喉咙深处大叫道。
「才、才不是!完全不是!」
「诶?」
「才没有失恋!只是和爸爸吵了一架!然后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说出口之后就被自己吓到了。我在向着初次见面的人说些什么呢。明明自己家里的事情,给朋友们都没有说过。
「和爸爸吵架?然后离家出走……?」
他不停地眨着眼睛。
然后「哈啊~~~」地长叹了一口气之后。
「好无趣————————————————————!」
他用可以让四周的住民都能听到的大声这么喊道。
某处的狗像是在呼应似的汪汪地叫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无趣!?」
「和父母吵架就要离家出走,还瘫倒在深夜的家庭餐厅!?呜哇,普通!难以置信的陈腐!庸俗!普通————!我以前在初中生写的日记上看到过,在报纸上的人生咨询里也看到过,这模式我已经看腻了!好无趣————!」
「普通就不行吗?」
「当然不行!普通什么的,一点————都不有趣!」
他的唾沫溅到了彩璃的脸上,但她却并不想擦去。
「听好了初中生。失恋是好的。失恋是人生最大的逆境。失恋催生了许多艺术和文学。武者小路実笃(注:日本作家,白桦派代表作家)写的『友情』是最棒的杰作。所以我承认。我赞美那些竭力反抗逆境的人。但是你——你是和父母吵架了是吧?姑且确认一下,你没被虐待或者被施以暴力吧?」
「……那个」
彩璃犹豫了一下。她当然觉得自己受到了父亲不讲理的对待。但她也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许多更过分的情形,有些孩子甚至连反抗都不被允许。
「如果我说被虐待了呢」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现在就去警察或者儿童相谈所。我陪你一起去」
彩璃垂下眼睫毛摇了摇头。
「……不。没被虐待也没被施暴」
「这样」
他松了一口气似地笑了。
但他的眼神仍旧尖锐,
「如果只是吵架的话,那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堂堂正正地坚持自己的想法,和他们反抗就好。实在无法让他们接受的话离家出走也可以。但要做好计划。你给我说的话我会帮你的。但是——你有好好战斗吗?你有抗争到底吗?还是说只是一时冲动,就不由自主地逃了出来而已?」
他很敏锐。漂亮地看透了彩璃的懦弱。虽然他说的全是些蠢话,但他把该看透的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确实自己连反驳父亲都没有做到。这一点不得不承认。
但自己能否领会这一点就是另一回事了。
「多管闲事!!」
彩璃喊了出来。声音之大连自己都感到相当意外。这次换某处的野猫喵呜地叫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被你那么讲啊?你懂我家里什么情况吗!我家里很复杂的!父母离婚又结婚现在又想要离婚,很难的!」
「哼——?然后呢?所以呢?」
他挑衅一般的说法让我非常来气。一直压抑在心里的话接连不断地涌了出来。
「在家里就待不下去了」
我用力这么说道。
「父亲总是把不高兴的情绪发泄给我,他的再婚对象也总是挖苦我。我在家里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我根本不需要那种家。所以——就去」
就去。
就去远方。
就去。不是这里的远方。
——的北海道。
「你不是能好好反驳的吗」
他微微一笑。
「你只要拿刚刚朝我大喊大叫的性情,不就可以和你爸战斗了吗?」
彩璃用双手捂住嘴。
过来一会儿,她慢慢松开手,害羞地说道。
「……我觉得不会那么简单」
「嘛,一开始是会那样的。我也经常和老爸吵架的。不过,有的孩子连父母都没有,这么想来有时候就会觉得能和父母吵架也是一种幸福。我爸他是个酒鬼,吃完饭后还经常用茶漱口,还特别爱说大话,真的很烦——但是呢」
他的目光突然看向远方。
他的家里也一定有着各种情况吧。和彩璃一样,他也。
「啊,好想去远方呢」
他望向天空中闪烁着的星星。
夏天的星座就位于那里。
星星们在万里无云的夜空中舒展蔓延开来。
「想逃出家,逃出这个城市,逃到海的另一边。就去——就去不是这里的远方」
「…………」
「我一定要去」
他的话语带有一种强烈的意志。不管别人说些什么,不管遭遇什么不幸,他都一定会到达那里。彩璃感觉他就是那样的一种人。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段对话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来鼓励我。
而现在,此时的彩璃。
却只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彩璃感觉自己的脸颊比方才更红更热了。胸腔里的心脏在咚咚咚地跳动着,发出比刚才还要剧烈的声音。没想到自己的心脏居然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真的十分痛苦。痛苦得都快要撕裂了。但是,不知为何自己却并不觉得,不经历这种事为好。
「——呐,话说,初中生」
突然,他开口说道。
「你觉得那是什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彩璃看到有两道光从与他们来时相反的方向逐渐靠近。那是自行车的车灯。骑车的人戴着有檐的帽子。蓝色的服装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大概,是警察呢」
「对吧。应该是在夜间巡逻吧」
他抓住彩璃的右手。
「跑了」
「诶,又要?」
「怎么了,已经累坏了?连走都走不动了吗?」
他又用挑衅的语气说道。
彩璃有些不爽了。
「请不要小看我。我才不会跑那点距离就累坏呢!」
“就得这样”,他笑着说道。
「果然你很有毅力啊」
于是,鲇川彩璃开始了今晚第三次的全力奔跑。
他一直握着彩璃的手。对彩璃来说,被男孩子握住手这件事,今晚也是第一次。虽然感觉既害羞又不好意思,但却并没有想要甩开。
反而是紧紧地握了回去。
一次又一次地握了回去。
我和他在夜晚的街道上奔跑着。
感觉这样下去的话,真的就哪都可以前往了。
和他一起的话,就哪都能去。
就算是位于遥远的远方的,北海道也。
*
飞到去年夏天的彩璃的思绪回到了眼下的浴室。
「……哈啊……」
我看着浴室天花板上的晶莹露珠,将它们与那个夏天的夜空重叠。
那些自由自在舒展开来的星座们。
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觉得星星是那么的美。
从未知道冷漠的自己居然还有如此的感性。
——真是的。
要是那天就那么结束的话,就会以夏夜命运般的相遇,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样结局了的。
但实际上在那之后遭了不少罪。
警察认真地追赶着他俩,甚至都呼叫来了警车支援。彩璃和他在警笛声、灯光照射以及「站住!」的怒吼声中四处逃窜,最终连自己跑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了。而通过今天的兜风再次确认了一点,他果然是个路痴。
但最终总算还是抵达了通往车站的大路上。
就在一步都走不动、已经无处可逃的时候——他向着车站的方向推了下彩璃的后背,说道。
「就此别过了,初中生!」
「呼。等。等下,名」
「有缘千里来相会!Adiós!(注:西班牙语,再见)」
然后他就沿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现在想来,大约他那是在「我来吸引注意力你快跑」吧。虽然多亏如此彩璃得以逃脱,但她心里还是有很多话要说。
(Adiós!是什么啊!)
有时间耍帅,把名字告诉我又怎么了。
我也没告诉他我自己的名字。
那时候也一直戴着假发。
即就是说,在他的记忆里,那天晚上的初中生到现在还是个「头发像鸟巢一样土气的女孩子」……真的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好羞耻,都到了想死的地步。要是人生可以重来,彩璃想要回归的时间点有三个。其中一个就是那天晚上。想在他面前摘掉假发,想好好地报上名字。不过在那之前想要去洗手间先整理一下仪容。
不管怎么说——。
以那个夜晚为界限,彩璃改变了。
她听从了他的建议,决定试着和父亲正面谈一谈。
试着不被父亲的发言激怒,而是试着尽量冷静地,像是解开缠在一起的线一般地,努力和他进行对话。
但结果是一样的。
父亲还是经常不高兴,还是经常将不高兴的情绪发泄给彩璃。说到底父亲不高兴的原因是他和再婚对象过得不顺利。只要这一点不被改善,父亲是不会改变的。而且,在彩璃看来,怕是也没有什么改善的希望了。
但彩璃并没有气馁。
要是在这里再次自暴自弃的话,有朝一日和他再会的时候不就不能骄傲地说「我也成长了哦」吗。
给父亲说什么都没用,他都不会改变。
那就——改变自己好了。
彩璃这样想。
首先彩璃要确保自己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优等生。虽然迄今为止自己的成绩和生活态度已经表现得足够好了,但彩璃对此精益求精。彩璃就读的是一所全是富家子弟的名门私立初中,而她在那里面也是佼佼者。不仅当选成为学生会长,成绩也是高居榜首。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时刻保持「冷静透彻」这件事。对父亲不讲理的说话方式和再婚对象的不快言辞不再作出反应。而是始终冷淡地对待。彩璃在阅读了心理学、正念(注:佛教冥想概念,在欧美从1970年代开始作为应对压力的技术开始普及)、坐禅以及冥想的书之后付诸实践,努力使得自己可以随时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其成果表现在了言辞上。
除了面对极少一部分挚友之外,彩璃开始使用「敬语」说话了。如果时常努力用敬语的话,就可以减少自己的言语变得粗暴或者情绪变得激动的情形。努力和父亲划清界限的结果就是这样。周围人说自己「像是变了个人」。被人说「虽然很有礼貌,但是感觉变得冷淡了」的经历也有过。彩璃做得就是如此彻底。
就这样,他所言的「偏离季节的雪女」就诞生了。
夏末秋至,到了长池公园的树木开始染上鲜艳的颜色之时,彩璃几乎不再和父亲争吵了。大约父亲他也对女儿的变化有些什么想法吧。又或者只是因为忙于在新宿开业的新医院的准备工作,完全顾不上那些事情而已。
唯一像样的对话,就只有关于即将升入的高中那件事了。
「我不要去私立」
「我想去都立的南城高中」
彩璃的成绩足以轻松考上任何名门高中。虽然父亲有些起疑,但彩璃靠「南城在都立里面算顶尖的」「离家很近不用浪费时间在上学路上」等理由说服了他。以大学的时候去上父亲所说的医学部·参加专门应对医学部入学考试的补习班为条件,父亲在考试申请表的监护人一栏上盖了章。「商谈」以双方WINWIN的形式达成了一致。
别人大概会说这是一对冷漠的父女吧。
但彩璃觉得这样也好。能取得认可就够了。比这种情况更糟糕的家庭多的是。在经济方面没有困难的自己可以算是幸运的一类。
比起那些事情——。
当时的彩璃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才能和他再次相见。
想要和他见面。
想要既不是以家出少女,也不是以土气黑发少女,而是以自己原原本本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晚过后第二天有去那个家庭餐厅付钱,在那之后还去过好几次。但再也没有遇到过他。我曾经还依靠朋友的朋友的姐姐这一疏远的关系,打听问过南城高中里面有没有那样子的学生。因为线索只有「那个,诶,他好像喜欢鲁邦」这一点,所以实在是无能为力。因为不太清楚他的外表特征,因此一直没有得到任何有力的信息。
有一次,在十月一天的放学后,我心血来潮地走到了南城高中的校门口。
等一会儿的话,没准他就会出现吧。没准会「莫非,你就是那时的?」地注意到我吧。我期待着这样奇迹般的重逢。彩璃忍耐着知道自己就像是个女跟踪狂的自觉,坚持了二十分钟左右。但他还是没有出现,而银发的自己过于显眼,受不了好奇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的彩璃无奈地离去了。
果然只能入学南城了。
作为学妹,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他面前吧。
寒风凛冽的冬天过去,樱花盛开的春天到来。
晴空万里,身着南城高中校服的彩璃,终于,时隔八个月地,得以和他重逢了。开学典礼刚结束,彩璃就去三年级的教室那边找到了他。名字也知道了。沢北廉太郎。名字和印象不一样很是严肃。「ZEBEILIANTAILANG♪」「LIANTAILANG♪学长♪」在那天晚上,彩璃不停地在床上打着滚,一遍又一遍像唱一般地喃喃自语着那个名字。
没能当天当场和他说上话。有位银发少女从名门私立初中升入都立南城这件事,已经在校内传遍了。想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悄悄地和他重逢。那天晚上的记忆对彩璃而言,是不想被任何人触碰的宝物。
彩璃把那周的周六设为「命运之日」。
那天虽然是休息日,但三年生需要到校参加升学说明会。曾考虑加入南城的学生会或者委员会的彩璃以有事问顾问为由进入了学校。因为一二年级都不在所以打招呼会很容易。不出所料,机会来了。他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而他似乎会在那之后前往举行说明会的礼堂。
彩璃抢先一步,在礼堂门口等着他。
剧本是这样的。
首先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
要是从一开始,他就从声音或者氛围注意到「啊,那时的!」的话——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交谈会很有劲的。感觉八个月的空白一瞬间就能填满。
然后就是他没有注意到的情形。
那样的话就没办法了。虽然又热又臭又讨厌,但还是戴上那时候的假发吧。没错,为了这一天我一直没有扔掉它。今天还特意把它放进背包里带了过来。再怎么说戴上这个之后他总会「啊,那时的!」了吧。之后的发展参考上一条。
「初次见面,沢北学长」
我站在位于楼梯上方的入口处,俯视着他。
为了抑制像躁动的太鼓一样在胸口深处怦怦直跳的心脏,我说话的声音冷淡到自己都感到害怕。这是八个月以来努力的副作用。
内心焦躁不安的彩璃努力地组织着语言。
「我是一年级的鲇川彩璃。最近加入了风纪委员会。现在我要和学长你”谈一些”事情——还请多多关照」
说完之后,我开始祈祷。
我的心里在呼喊。「请注意到!」。但他张大嘴巴的表情,明显就是看着不认识的人的表情。这让我很受打击。我很想说「为什么注意不到呢?」。但从理性而言我明白。
「头发颜色完全不一样因此不可能知道」「谁能想到当时的那个女孩子是变过装的呢」等等,这些原因我是知道的。但自己内心某处却是这么想的。「就不能注意到吗」「我可是从那晚开始脑子里就全是你了」「这不公平」。
不公平。
——对,命运实在是不公平。
彩璃不知道。
自己背后的两层礼堂和耸立在他背后的四层教学楼之间有个狭缝。
而那个狭缝,因为建筑布局之类的原因,会突然有强烈的风吹过。
新生的彩璃不知道也是很合理的。
就在那时,格外猛烈的风突然吹起。
将自己崭新的校服裙子轻轻扬起。
因为这太过突然,自己完全来不及阻止。
……不知道也是很合理的。
「……」
「……」
尴尬的沉默。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
彩璃的视线被泪水浸透,扭曲变形。口里也发出呜呜的声音。本想辩解些什么,却发不出声来。膝盖颤抖个不停,连站都站不稳了。
终于,自己张开了口。
结果却对开口说出的话后悔不已。
为什么,自己要,说出那种——。
「……给」
「诶?」
「我要给妈妈打电话」
「诶!?」
彩璃以惊人的气势跑掉了。从他面前跑掉时的速度比那晚从男人们或者警察们那里跑掉时的速度还要快。自己已经变得莫名其妙了。大脑完全短路,扭曲着,抽搐着,在脑壳里面翻来覆去。「现在马上回去说明情况!」这一1%的理性天使被其余99%的羞耻恶魔打得屁滚尿流,被踢进了一个上了锁的心灵房间里关了起来。
一开始的按钮就弄错得离谱。
早知道会这样的话,就应该「我是那时候离家出走的女孩子。好久不见(鞠躬)」然后十分普通地报上姓名。为什么自己要做那么费劲的事情呢。理由自己是清楚的。我想让自己和他的重逢充满戏剧性。因为那是一段很重要很重要的回忆,所以想让重逢也变得特别起来。
但是,已经迟了。
重逢非但没有戏剧性,反而沦为一出爆笑喜剧。
完全变成彩璃的自爆了。
我知道怨恨他是很不合理的。我十分清楚这一点。
但是——果然,在内心某处,那天的家出少女这么叫喊道。
『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
『我可还记着的』
『那个夏天的晚上,你对我说的话。还有你锐利且温柔的目光。以及那双手的温暖』
『明明所有的记忆,我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般记得清清楚楚』
而他,却不是那样啊——。
这让我很不甘心,很不甘心,变得无法忍受了。
我无法原谅。
这是那什么深恨之切。
即使赌上整个高中生活也要和他一决雌雄。彩璃决定要在他开始「鲇川彩璃同学是个又漂亮又聪明又帅气的完美学妹!」地这么想并这么对她说出口之后,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一边说「而把这么完美的学妹忘得一干二净的人又是哪个谁呢?」,一边啪啪地拍他的脸颊。
——这样的自己真是好麻烦。
麻烦得不行。
自己真是麻烦得要死。
但是,已经没有退路了。一不做二不休。「我要给妈妈打电话」。已经把那么莫名其妙的话说了出口,就已经没有什么借口可以找了。就只能把那件事当作不存在,从零,甚至从负数开始发展和他的关系。
——就这样。
鲇川彩璃成为了沢北廉太郎的「敌人」。
而在那之后两人的激烈战斗,在每个南城的学生之间人尽皆知——。
*
哈啊,真是的。啊,真是的——。
在更衣室里的彩璃一边用蓬松的毛巾擦干水分,一边注视着大镜子里自己那张愁眉不展的脸。好不容易得以沉浸在兜风的愉快回忆之中,一回想起四月份的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一和那个学长扯上关系,平时做得很好的感情控制就会乱得一团糟。
明明以和他相遇为契机,自己觉醒成为了冷静·透彻的角色。
却只要和他扯上关系,就变得不能冷静·透彻了。
彩璃心里的最强之矛就是,沢北廉太郎。
最强之盾也是,沢北廉太郎。
能让彩璃变得无比开心的是他,能让彩璃变得无比失落的也是他。
而这样的他要去北海道了。
——北海道。
「北海道」
彩璃试着再次出声念了一遍。明明同在日本,发音听上去却感觉有点异国情调。从距离而言它比北极或者南极要近得多。但内心中的距离却要比遥远的宇宙还要远。是既近又远的地方。对彩璃来说,那就是北海道。
要是他真的要去北海道的话。
就像是那晚他说的那样。
他逃出了这个城市,到了遥远的,不是这里的某个远方的话——。
(鲇川彩璃,你要怎么办?)
彩璃对着镜子问自己。
自己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要继续留在这个家,这个地方吗。
要永远不能前往遥远的远方,前往不是这里的远方吗。
北海道。
自己想去的话也能去。虽然没有驾照,但是有飞机或者新干线。也存了不少钱。只要对父亲说「我要去旅个行」「补习班的课题有好好完成」的话,那个除了成绩就对女儿毫不关心的父亲大概是不会阻止的吧。
但是——。
不能去的理由虽然只有一个。
可那一个理由却十分的沉重。
(学长)
彩璃在内心深处呼唤道。
学长。
沢北廉太郎。
向在那个夏天的夜晚,牵着我的手,一直陪我跑下去的他问道。
学长。
我的背上,没有自由的羽翼。
*
我正在房间的梳妆台前吹干头发,就听到了楼下玄关处门开了的声音。走廊处传来拖鞋造成的脚步声。父亲的再婚对象回来了。现在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那个人回家总是在这个时候。
那个人和彩璃的父亲同是医生。但她并没有去有丈夫在的位于新宿的新医院工作,而是留在了八王子。夫妻关系表面上很和睦,但彩璃知道,他们的关系其实相当冷淡。
在上小学的时候,彩璃还努力地撮合着两个人的关系。还努力让三个人可以成为新的家人。但那种行为完全是错误的。当知道夫妻关系冷淡的部分原因在于自己的发色之后,彩璃就明白自己的努力是有多么滑稽了。那个人是父亲的再婚对象,也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但绝对不是彩璃的母(ji)亲(mu)。到现在,自己已经很清楚了。所以选择不和她接触。我和她都知道这样是最好的。
彩璃的母亲。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一个人。
那是个头发颜色和彩璃相同,笑起来的时候像在哭的女性。
只有那一个人。(注:这句和上句在原文中有区别,第二句用的过去式的而第一句不是)
【夏日旅行用语集】北海道
很辽远。很广阔。
占了日本国土面积的二成。
拥有「大海道」「被考验的大地」等各种各样的别名。
名产是——太多了写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