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奥・洽鲁‘社群的哨兵’
男人们翻上一个坡后,远眺着塔拉诺平原大喝了一声。
唐达也吸了口气。
无垠的平原在面前延伸。
收割完的农田如同数百块小碎布拼成的地毯。四处的丘陵仿佛绿色的碗扣在地上,除了星星点点的几处相当大的村落以外,这片土地上全都是肥沃的良田。
渡海而来的悠果人肯定是将从土著人那里听来的名字用作了地名吧。南部的许多地方都原样延用了亚克人的地名。亚克人称此处为塔拉・诺,意为‘广阔的原野’。这片土地是支撑着新悠果皇国的谷仓地带。
此前一直在攀登的亚乌尔山与在平原右方绵延不绝的托乌哈拓山脉相连。在平原左方很远的位置上有一座略矮的亚麻塔山脉,即使在眼下的冬季仍然披着绿衣。
青弓川流过这片平原。最近数天接连降雨,今天突然转晴,河面宛如光带一般闪亮。在河的下游能看到湛蓝的大海。
和桑加尔王国的边境线由东西向横穿托乌哈拓山脉,与前方不远处的海岸线相连。如果举大军进攻过来,比起穿行托乌哈拓山脉的艰辛山路,用舰队从海岸上登陆后再进军平原更加容易。
新悠果皇国军的指挥官们认为这片平原会成为首战的战场,所以从全国召集的二千民兵,其中约七成都被调到了这里。
唐达一行的北方人暂且被调到了京城南部的某个城镇,青弓川从这里流过。每个村落都要征招十人,所以仅在北部地区也集结了四百人的队伍。这四百个男人聚集在宽广的河滩上,每五个村落的人编为一组。
被安排负责运送军事物资的组,从这个小镇乘船沿青弓川南下,应该已经建好了宿营地。
其余的男人带着运货的马匹,南下来到了这里。这些马不是皇国提供的,而是在征兵的同时,将村里的农耕马征召运转货物。农耕马对村民来说很贵重,一个村子不可能提供太多,最多也就一匹。来自贫困村落的民兵们甚至没有马,必须自己背着分配来的货物。
唐达的老家所在的村子,给了唐达这些被征召入伍的男人们一匹马,但这匹马已经相当年迈,且又瘦弱不堪,一旦负重时间过长,就会十分痛苦的停住脚步。
唐达看到老马吃不消的眼神后感到很可怜,不由得将马背上的一件货物担到了自己的肩上。到南方的路途遥遥,难以承受背着货物的长途奔涉,脚、腰和背部都饱受折磨,晚上甚至睡不着觉。
不过身旁腿脚沉重的老马性格不错,明明没有发觉唐达对它的照顾,偶尔会把湿乎乎的鼻子在唐达的耳朵上蹭来蹭去,仿佛是在安慰唐达。这匹名叫霍洽‘老爷爷’的马没有完成自己作为驮马的任务,却是个好旅伴。
“霍洽,辛苦你了。再走一会儿就到终点了。”
男人们的队伍开始下坡,唐达抚摸着老马的脑袋,轻声抚慰。
那个平原很可能成为人生的终点。——这个所有人都相同的想法,也涌上了唐达的心头。可是这片平原的风景实在太美丽了,怎么都无法想象自己真的会在那里与敌人互相拼杀。
轻轻的叹了口气后,唐达走下了坡道。
北部部队的民兵在黄昏时分来到了山脚下的平原。
宽广的草地变成了皇国军的营地,放眼四看全是排列整齐的帐篷,缝着金线的旗帜在夕阳的照射中熠熠生辉。
营地内开始准备晚饭,升火冒起了烟,数百匹马的气味、烟的气味以及饭的气味都混杂在了一起。
“你们北部部队的营地在那边。”
在兵马的嘈杂声间,微微传来了指挥民兵的队长的声音。
正规军把华丽铠甲和剑放在身边,已经开始吃起热腾腾的晚饭,而唐达等人还在饿肚子,步履蹒跚的牵着马前进。
来到民兵的营地后,唐达愣住了。
在山阴处的溪流边上有一大片牧草地,三百个男人驻扎在这里显得绰绰有余,但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炉火,没有一个帐篷。
此前,入夜后他们都会分散到全村的人家或仓库中休息,没想到今天会在荒郊野地过夜,所有人都垂头丧气。
“每五个村一组,给一个炉子。先照料好马。然后在太阳落下前到小河的下游挖一个大小便的坑。最后再准备晚饭。”
听到民兵队长的指示后,男人们慢吞吞的开始行动。
“走在前面的人都干什么去了?他们不是为了建营地早早就过河了吗?”
“……他们不是为咱们建营地,而是为正规军吧。”
周围传来了低声私语,但不敢让民兵队长听见。说出挫败士气的话就会被毫不留情的施以鞭刑,在此前的旅程中大家都有了切身的体会。
大约有八名正规军统领着民兵,从他们的言行和态度就能明显的看出,他们这种武士阶级的思考方式与民众不同。
在民兵从各地汇集而来、编成部队的当天,民兵队长就骑在马上用严肃的声音训示,不想为保护祖国而牺牲就是对祖国的危害,会被处以极刑,并在随后的几天里用事实证明了此番言论。——某个男人趁着天黑想要逃跑,于是他的脑袋就滚落到了民兵们的眼前,就连没人察觉到他逃跑的同村人也被鞭打到了半死不活的程度。
没有一丝情份的严惩对这群男人造成了强烈的冲击。
民兵中有许多人自打出生就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村子。他们只有在交税时才能见到武士阶段的人。
身上穿着铠甲和兜帽、眼露冷光、用刀砍下别人首级的武士形象,让这些男人从心底感到颤抖。——他们认识到,所谓武士,就是一群可怕的、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自从那件事以后,男人们为了不被民兵队长注意到,再也不敢发出抱怨了。
日落西山后,即使在南部也能感到寒意。
男人们围在炉火旁,一边烤着火,一边不声不响的吃完了简陋的晚饭,然后裹着毛毯躺下了。
漫长的旅途人仰马乏,横躺下来后身上咯吱作响。唐达想要找一个能稍微轻松点的姿势。他把毛毯拉到了脑袋旁,用自己的呼吸温暖脸颊,不知何时宛如意识消失了一般陷入了沉睡。
不知是谁在大声尖叫,唐达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篝火已经燃尽,只有月光昏暗的照在草地上。从周围的黑暗中传来了好几个男人在殴打某人的声响。
唐达站起身,横躺在旁边的邻村男人小声的劝道。
“……不要管,别惹麻烦。”
有人在小声抽泣、呻吟,还能听到发怒的吼声和打人的声音,但民兵队长们没有一个人过来。因为他们睡在稍远处的帐篷里,所以听不到吧。
唐达站了起来。他心知自己愚蠢的秉性,却无法视而不见。
他仔细观察,三个男人在对一个细小的人影拳打脚踢。
“你们在做什么?”
唐达出声后,男人们回过了头。
“跟你没关系!滚回去!”
声音还很年轻,充满了兴奋。
唐达毫不客气的走到了男人们的中间,站在蹲着的男人身边。
“……你们打扰我睡觉了。要是再吵闹下去,其他村的人也会发脾气吧。”
唐达沉着的说道,年轻人们沉默了。他们终于察觉到那些被打扰了好觉的男人们在沉默中不断的积攒着心中的怒气。
不过,就此作罢的话也太没面子了,刚才大吼的年轻人一把抓住了唐达的前襟。
“——你摆这么大的架子,是想做什么?”
唐达一言不发的注视着年轻人。年轻人吐了口唾沫,狠狠的打在唐达的肚子上。肚子里似乎有种什么东西破裂了似的疼痛,喘不上气来。唐达按着腹部向前摔倒,却没从年轻人的身上移开视线。
“喂……”
同伴提醒年轻人。年轻人回过头,发现有七、八个男人包围住了自己,脸上变成了铁青色。唐达所在小组的男人们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的瞪着这群年轻人。
看到年轻人们赌气的摇晃着肩膀,走回了篝火旁,唐达拍了拍蹲坐在旁的男人。
“你没事吧?”
他点了点头,战战兢兢的抬起了头。月光模模糊糊的照出了他的面容,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过了十八岁的成年人,骨瘦如柴,只有眼睛闪着亮光,脸上满是鲜血。
“……我来给你治伤吧。”
唐达说着就抱起了少年,随后向默默的站在旁边的男人们深深的一鞠躬。
“谢谢你们。”
男人们耸了耸肩,各自回到了睡觉的地方。
他们一直与不是村民的唐达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没想到在危急时刻居然会出手相助,唐达很高兴。
唐达把少年抱到了河边。
“你能自己洗脸吗?”
少年点了点头,随后开始洗脸,偶尔会因疼痛而停住手上的动作。在他身边,唐达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袋子,用手摸索着从中拿出了一个以油纸包裹的小玩意。
把油纸中的粉末倒在手掌里,稍微撩点了水,涂在了少年脸上的伤口处。
“舒服点了吧。”
听到唐达的确认,少年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被打?”
唐达小声的寻问。少年憋了一会后,断断续续的回答道。
“他们说我很吵……只要有你在,觉都睡不好……我以前总是做噩梦,但离开村子后就好了。来到这里后,又开始做噩梦了。”
他还没有变声,听起来像个小姑娘的声音。
少年说到这里又闭上了嘴,唐达平静的催促他往下说。
“梦?什么样的梦?”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又挤出了几句话。
“必须逃跑……奔跑……必须逃跑。……被压碎了。胸口很沉重,从我的体内传出大喊大叫的声音……”
唐达发现少年在颤抖,把手轻轻的扶在他的肩膀上。
(他太害怕战斗了吧,这也没办法。)
此时少年突然睁大了眼睛,凝视着群山的方向,像是越过了唐达看向了别的什么东西。
微微的感觉到空气在低鸣。
唐达的身上泛起鸡皮疙瘩,下意识的在口中唱起咒文,想要平定心神。
突然传来了嘶——的一声。旁边山中的树林里,鸟群一齐飞向了夜空中。随着嘈杂的振翅声,一个像是狐狸或是野狗的黑影以优美的动作跃过了河流,跑向了平原。这是第一只。随后,许多野兽接连的从山中跑了出来。
少年摇晃着脑袋,开始大喊大叫。
“……危险!这里危险!快逃!……大家快逃……!”
奔跑的野兽群或踩踏、或跨越过还在睡觉的民兵们。民兵们愕然的睁开了双眼,向周围警戒,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达站起身,拽着还在颤抖中大喊的少年的手,走向大部队。
“大家都起来!快跑,向野兽们逃跑的方向!”
有若干人听到唐达的声音站起身后,开始奔跑。但大部分人只是迷糊的看着唐达,脸上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像是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唐达想要再大喊一次,就在他用力吸气的瞬间,大地突然隆起,大幅度的震动。震动持续了一会儿后,树林也开始摆动,互相撞击。
这些都发生在一瞬间。
声音听似远处的雷鸣,大地宛如被剥去了表皮,正对面的森林向上隆起,开始向这边滑动。上游处发生的泥石流扫平了树林,流向了男人们睡觉的草地。
黑暗中响起了尖叫声。
唐达正想抓住少年的手,泥石流却从背后撑起了他的双脚,衣服挂在了冲来的木枝上,被拖走了。
唯一幸运的是泥石流并不严重。被卷走时唐达用胳膊捂住了脸,好不容易把脑袋露出了土石之外。
不久后,树枝挂在了野营地下游的巨石之间,唐达的身体也停住了。
泥石流结束后,唐达发出的呻吟打破了奇妙的寂静。他拽起了少年,回头看向野营地。
他观察着月光照亮的风景,从河边起,约有三分之一的野营地被埋在了砂石下。
唐达吐出了嘴里的泥土。少年一边咳嗽,一边哭泣。
唐达用颤抖的手轻轻的抚慰着少年沾满泥巴的后背。
唐达等活下来的男人们用火把照着砂石,开始从泥土和树木之间搜救同伴。有两个同伴刚好被挤进了两棵树之间围成的空隙里,因此得救。他们的收获仅此而已。
到了早上,已经确认有二十五个男人被砂石埋没。其中包含两名唐达所在村组的人。
虽然想立即挖出那些埋没于砂石中的人,但仅凭锄头对掺杂着岩石和树木的泥土毫无办法。
八名武士骑着马来现场巡视,不久后民兵队长把幸存下来的男人们召集到了一起。
“真是天灾。不要再挖了。你们要在正午前从此地出发,开始埋设用于挡住敌人骑兵部队的木桩。——不能在多余的事情上浪费体力。”
听到“多余的事情”这个词的瞬间,那些闭着眼睛、以头抢地的男人们发出了无法抑制的怒吼。——如今砂石下正埋没我的兄弟和朋友。你居然说救他们是多余的事……
这个不知是谁发出来的声音在周围的空气中回荡。
民兵队长铁青着脸,拽住缰绳,制止马因畏惧而向后退步。
他还是个年轻人,只有二十五岁,代代都是统领一个玛库罗(一个大队=约三百名士兵组成的大队)的大队长,这次被指派统令民兵。
他身边的副队长察觉到了上司的惊慌,大喝道。
“安静!”
副队长年事已高,将近六十的高龄在实战中已经发挥不出什么力量了。他出身于下级武士,因为擅长管理人得到了提拔,辅佐年轻的队长。
民兵们已经停止了抱怨,周围寂静无声,却充满了用手都能摸到的愤怒。
副队长沉着的呼吁道。
“我很明白你们的心情。想到自己的亲人可能在砂石下还有呼吸,肯定会坐立不安吧。
“但是,即使给你们全员人手一把锄头,全都挖开需要多长时间?我从刚才就在观察你们的进度,我想等到天黑大概都挖不完。虽然可以估计着篝火所在的位置,集中挖掘那里,但无奈冲来的砂石量实在太骇人了,他们肯定在土砂的冲击下被卷走了吧。
“明天还要继续挖吗?——你们试想一下,虽然很可怜,但人类的呼吸肯定坚持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吧。”
副部队只是平淡的叙述着事实,怒气从男人们的沉默中消失了。
“若是平时,我们肯定会召来挖掘队进行救援工作。
“但如今是战时。再有一个月敌人就要攻打过来。——如果你们没有及时的埋设完木桩,就无法阻挡来自达路休和桑加尔的骑兵的脚步。他们会像泥石流一样的袭击咱们祖国吧。
“想想留在村子里的老婆,想想孩子们可爱的面容。——请你们为了不让他们被残忍的敌兵杀害而拼尽全力。……埋在砂石里的人们会原谅你们的。”
男人们开始发出抽泣的声音。
“吃早饭的时间延长一坦(约一小时)。可能有些紧张,你们就用这段时间凭吊下亲人吧。”
副队长说完后,催促队长转头走开了。
看到骑马武士们离开,男人们抬起头互相对视,露出了茫然的表情。要如何祭奠呢,男人们互相小声的交流。唐达一个人站起身,掸掉膝盖上的泥土,走进了森林。
他从森林中回来后,带来了二十五个形状像是手掌的草叶。这种草叫作斯盖。
唐达轮流走过抽泣的男人们,打听埋没在砂石中的男人的姓名,随后开始用小刀的刀尖把名字刻在斯盖的叶子上。
“……你是咒术师吧。”
一个男人向唐达塔话。唐达用平静的声音回复。
“我还在见习中,曾经做过送魂的仪式。”
不知何时,民兵们都围在了唐达的身边,注视着他默默的在斯盖的叶子上刻名字,摆到地面。
把二十五个人的名字分别刻在了二十五片叶子上后,唐达扫了一眼男人们。
“现在开始将灵魂送往那个世界。为了让他们平安的离开,请来协助我。”
唐达把一片斯盖的叶子放在手中,用十分具有穿通力的声音唱起了送魂的咒文。
“阿古恰慕,变化作鸟!
“乘风飞翔,去往彼世,平静安眠。
“深眠几许,直至再生于此世。”
然后气势十足的一挥手,把斯盖的叶子扔向了天空。
瞬间,斯盖的叶子化为一片白光燃烧起来,变成鸟的样子,笔直的飞向天空,消失在了云层中。
“呜——呜——呜——”
男人们背过头去,仰视着天空大声哭泣。
“永别了,哈古恰慕!永别了!”
男人们沾着泥土的脸上流下了泪痕。
想到朋友的兄弟再也无法回到故乡的村落,他们的哭声像咆哮般悲怆。
二十五片斯盖的叶子承载着灵魂接连化作小鸟,消失在了天空中。
吃完早饭,在出发前的短暂时间里,唐达找到昨天晚被殴打的少年,再次替他治伤。
在早晨的阳光中再次看到少年的面容,他的年幼让唐达大吃一惊。
“……你多大了?”
少年低下头,小声的回答。
“十四。……哥哥抽中了签,我替他来的。”
说完后,他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了,眼眶中流下了泪水。
唐达不由得抱住了少年的脑袋。
少年就像是不习惯被人触碰的小野狗,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不久后身体渐渐的卸下了力气,把脸埋入了唐达的胸膛。
不少父母一心只想着保留劳动力,从众多的孩子里换一个交出去。即使在这支北部的民兵队伍里,就有好几个明显不满十八岁的少年。
“……因为我是个奇怪的孩子。爸爸觉得我没用。”
少年把双手绕到唐达的背后抱紧,痛诉道。
唐达抚摸着他的小脑袋。
“奇怪的孩子吗?——我曾经也时常被这么说呢。”
少年有些惊奇的抬起了头。眼泪和鼻涕把肿胀的脸弄得湿乎乎的。
“你也是?”
唐达翘起了眉头,露出微笑。
“我能看到死者的灵魂,也能看到患上绝症之人的阴影,所以会让人感到不快。……你为什么会被骂为奇怪的孩子?”
少年张开了牙齿东倒西歪的嘴,全身心的思考着言辞,同时回答道。
“我能看到不是这里的地方。在山里能看到河和鱼,有闪闪发光的东西在跳动。”
唐达大吃一惊,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少年。
“……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少年没有思考,直接作答。
“这里是一片很大很大的、看不到底的水。有许多奇怪的东西在游动。”
唐达又盯着少年看了一会儿,随后闭上了眼睛,在嘴里吟唱出咒文,睁开了看向那由古的‘眼睛’。
满眼尽是深蓝色的水。
向上仰望,水面在非常遥远的地方,明朗的光线在水面上飘荡。
此处的生物何其之多!众多的约那・罗・盖伊‘水之民’和像是小鱼般的银色小生物群从唐达的身边穿过。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数量。
头顶上有无数绿色或黄色的光,一闪一闪的组成数条光带,由南向北游动。
回到撒古(这边的世界)后,唐达深深的吸了口气,擦掉了汗水。
少年用不安的眼神抬头看向唐达。
唐达也注视着少年。
(——这个孩子拥有超能力。和雅思拉一样……)
自从被征召为民兵后,无法再和雅思拉交谈,仔细想来,雅思拉也曾因为每晚被噩梦困扰而向唐达求助过。
雅思拉曾这样形容过她的噩梦:胸口像是要被压碎似的噩梦。必须做点什么,但又不知该做什么,只是内心中充满了焦躁。
(这个孩子也说在数月间一直做噩梦……)
说不定存在着某种只有超能力者才能感知到的东西。——想到这点的瞬间,一个想法脑海里闪现。
(说不定,这两个孩子就是奥・洽鲁‘社群的哨兵’……)
在鱼和鸟这样的群体生活的生物中,存在一些特殊的个体,他们能比其他同类更敏感的发觉即将到来的危险,并向社群发出警报。特罗凯师傅曾教授道,咒术师们把这些个体称为奥・洽鲁‘社群的哨兵’。
唐达回想起昨天晚上,在一片漆黑中鸟群感觉到会有地震发生,全部飞向了空中。
这个少年在唐达之前察觉到了异变,大喊“快逃”。
如果把人也当作群体动物,存在奥・洽鲁‘社群的哨兵’就不奇怪了。
唐达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会有像雅思拉那样的超能力者诞生,并且与撒古和那由古两个世界都有着密切的联系。说不定,这些超能力者就是奥・洽鲁‘社群的哨兵’,能最快的发觉在两个世界相干涉时即将发生的异变……
如果真是这样,雅思拉和这个孩子到底在畏惧着什么,又想要警告什么呢。奥・洽鲁‘社群的哨兵’发出警告之时,就是危机迫近群体之刻。
(啊……如果师傅在这里就好了!)
有什么变化即将发生。绝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开战后,我说不定会掉丢小命。无论如何都要在战死之前,把这件事告诉给师傅……)
少年有些不安的问道。
“……叔叔,你没事吧?”
唐达回过神来,微微一笑。
“我没事。——不过能别叫我叔叔么。我叫唐达,用名字称呼我吧。”
少年肿胀的双眼中也露出了笑意。
“是唐达先生么。我叫科恰。”
“科恰(小鬼)?”
唐达下意识的回问。少年的表情似乎有些寂寞,笑了笑。
“大家一直都这么叫我,于是就成了我的名字。我爸爸真是太过分了。”
唐达也露出了苦笑,看着少年的笑脸。
从远方传来了召集的钟声。
若是鸟群或鱼群,只要奥・洽鲁‘社群的哨兵’有所行动,整个群体都会跟着动。
但人类的群体太大了,也太复杂了,奥・洽鲁‘社群的哨兵’的警告被埋没在了群体的杂音中。
男人们开始走向集合的场地。唐达也带着少年走了过去。向着边境——向着战场。过不了多久,战争就要开始了。
唐达走在部队中,如同在忍耐疼痛似的扭曲着脸。
感受到了重大灾难的预兆,但自己束手无策,反而像是被泥石流卷走一般带上了战场。唐达对此心痛不已。
2从影子中复生的卡夏鲁‘猎犬’
巴尔莎骑着马一路向北。
不去思考恰克慕一行会走哪条路。若是一边寻找他们的路线一边北上,会花费很长的时间。因为没有多余的功夫,巴尔莎下定决心,直接沿着去往吉坦的最短路线狂奔。
恰克慕他们比巴尔莎提前出发了数天。为了弥补这个时间差,只能减少睡觉的时间。巴尔莎在旅途中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就连吃饭也几乎都在马上解决。
她在中途换过两匹马。买一匹好马的花销足以让人把眼珠子瞪出来。晋寄来的钱已经所剩无多,此外还有护送赛索而得到的报酬作为备用,为了尽快的到达吉坦,巴尔莎已经无暇顾及此事了。
即使在这样紧急的旅途中,一旦找到有商队护卫入住的旅店,巴尔莎还是会利用一坦(约一个小时)的时间休息身体,同时向护卫们打探情报。作为商队的护卫在全罗塔旅行的男人们经常在这样的旅店里碰面,所以他们对袭击或是埋伏的传言非常敏感。
在和护卫们的交流中,她无意间得知了南部的大领主派出了追兵。但有关本应带着恰克慕一起上路的卡夏鲁‘猎犬’,完全没有听到相当的传闻。
(……因为卡夏鲁‘猎犬’知道许多秘密的小路吧。)
回想起以前唐达曾提及此事,巴尔莎同时又想象着恰克慕的去向。和那些矮小的川之民一起醒来,眼下正在草原或森林里前进么。
(平安的活下来吧。)
疲惫的巴尔莎按着疼痛的太阳穴,在心中如此祈祷。
穿过王都走了三天后,周围的风景开始骤变。
肥沃的农田和城镇从道路两侧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望不尽的草原。草丛随风波动,天高云淡,强风冰冷刺骨,空中有股股淡淡的雪的味道。……已经来到北部地区了。
今年连着去年,温暖的气候还在持续,春天出生的小羊仔长得飞快,农田里的收成也很丰硕。北方的人们罕见的积累了丰厚的储蓄来迎接冬天。
穿过草原和针叶林,帕尔来到了离吉坦最近的城市奥达姆,此时距她离开茨拉姆已经十天了。这段路若是普通的旅人要花上十五、六天,就算是巴尔莎,在走进了奥达姆的护卫旅店时也累得走不动道儿了。
以如今的身体状态,即使追上了恰克慕也派不上用场。巴尔莎幡然醒悟后,在这一天的夜里好好的睡了一觉。
在温暖的浴室里洗了个澡,吃下用柔软的麦子煮成的甜粥,似乎疲乏的身体里又注入了力量。随后,巴尔莎倒在了床上。
大概是太累了吧。一睡着就接连做起了不明所以的梦,但在午夜之后,又仿佛坠入地底般陷入了沉眠。
楼下的吵闹把巴尔莎惊醒。
早晨的阳光从窗户射入,天气有些阴,光线朦朦胧胧的,但时间已经不算早了。
一群人像是在兴奋的谈着什么,说话声透过厚厚的地板,传到耳边时已经听不清楚了。巴尔莎起床梳洗完后,立即下楼。
一个满脸胡子的护卫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行装,正与数个男人热烈的交谈。看来他在黎明出发后,又中途折返回来。
“……对。是亚凡森林的小路,因为比走大路更近。我们一直走那条路。”
“在那儿发现了尸体?”
满脸胡子的男人点了点头。
“血腥气很浓,尸体还有温热。大概是黎明时被杀的吧。”
“所以你回来了?”
满脸胡子的男人皱紧了双眉。
“嗯,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尸体都是商人的打扮,但明显不是商人。他们手里的剑是常用的利刃,手上还有茧子,下巴处有兜帽的细绳磨过的痕迹。——他们是士兵。”
男人们沉默了。
巴尔莎钻进了男人们的圈子里,问向满脸胡子的男人。
“……有几具尸体?”
满脸胡子的男人看向巴尔莎。
“倒在小路上的有四具。但从流血量判断,绝不仅是这几具。在森林里肯定还有更多。”
冰冷的感觉从腹部上涌。
通往吉坦的近路,森林间的小道。伪装成商人的士兵尸体。黎明时分的袭击……
巴尔莎对满脸胡子的男人说。
“请更详细的告诉我那些尸体的位置。”
满脸胡子的男人皱了皱眉。
“你想去那里?罢手吧。闻到了血腥味,如今那里肯定有狼群聚集吧。”
巴尔莎耸了耸肩。
“……请告诉我。”
天空被包藏着银光的云团覆盖,冰冷的风呼啸而过。
巴尔莎用修玛(防风布)蒙住脸,赶往亚凡森林。森林里一片昏暗,黑色的鸟群热烈的鸣叫。
骑马走在小道上,正如那个满脸胡子的男人所说,不久后看到了四具尸体脸朝下的趴在地上。旁边的鸟被马蹄声惊起,同时飞上天空。幸运的是狼还没有出现。
巴尔莎隔着修玛按住鼻子,仔细的调查尸体附近的地面。毫无疑问,这里曾发生过战斗,能分辨出大量的脚印,血渗入了地面。巴尔莎在找到了一根刺入树干中的箭,短箭上的尾羽似曾相识。
草丛上有什么东西被拖着走过的痕迹,巴尔莎沿着小路向前追踪。
她来到了森林的深处,走出巨树的阴影时突然感到了一股杀气,巴尔莎当即伏倒在地,弓弦的声音传业,箭矢呼啸着从头顶上方飞过。
“……是托橵哈支脉的卡夏鲁‘猎犬’吗?我是巴尔莎!是来救人的!”
周围瞬间恢复了宁静,随后传来了有人站起的动静。巴尔莎趴在落叶上,观察着局势的发展。
“……你真的是巴尔莎吗?”
听到有人犹豫的问话,巴尔莎立起膝盖,站了起来。
为自己引路到亚哈尔家的年轻人站在树阴处,脑袋上绑着沾满血污的布条。他面色紧张的架着弓,但看到巴尔莎的身影后,肩膀一下子松开了力气。
“……吓死我了。还以为是那帮家伙杀回来了。”
走近后发现,在树对面的草丛中还躺着一个男人,脚上有伤且混身疲惫。巴尔莎脸露愁容,看向年轻人。
“是被南方的追兵袭击了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
“在黎明时。——我们几乎干掉了所有敌人,但己方也有人受伤。在同伴带来援兵前,我负责在此等待。”
巴尔莎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恰克慕皇太子……怎么样了?”
年轻扑哧一笑。
“不用担心。——他走了另一条路,差不多快到吉坦了。”
巴尔莎皱起了眉。
“你们兵分两路?如果你们会从此通行的消息暴露了,保护着恰克慕的那一队人很可能也受到了袭击吧?”
年轻的人笑意更深了。
“我们并不是搞砸了才会受到袭击,而且故意引追兵过来。”
巴尔莎理解了年轻人话中的意思后,松了口气。
他们为了逃离追兵而兵分两路,这个年轻人的队伍充当了吸引追兵的诱饵。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亚哈尔真聪明。”
听到巴尔莎的赞叹,年轻人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困窘。
“不……虽、虽然头领也很聪明,但提出这个计划的人不是头领。”
他的脸色像是在表示,这件事绝不能告诉别人,但自己又特别想一吐为快。
巴尔莎沉默的等待了片刻,年轻终于忍不住了。
“在五天前的晚上,希哈娜来到了我们过夜的石屋。”
看到巴尔莎像是闻到了不好的气味似的颦蹙双眉,年轻急忙往下说。
“不,虽然对你来说,希哈娜是绝对无法原谅的敌人……”
巴尔莎想也不想的打断了他的话。
“在你们的眼中,希哈娜不也是罪人吗?……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居然勾结到了一起。”
年轻生气了。
“才不想被你这样的外人训斥。希哈娜的确犯下了重罪。——但她比任何人都认真的为罗塔着想。
“如今南部的大领主们联起手来,正要发动将国家一分为二的战争。在这个时候,把希哈娜这样的人排除在外,无论是对罗塔还是对我等卡夏鲁‘猎犬’,都不会是好事。”
一口气说完的年轻人脸上泛起红潮,巴尔莎缓缓的说道。
“这番话是从亚哈尔的口中学来的吗?”
年轻人的脸更红了。
“头领是个头脑灵活的人。看到头领接受了希哈娜,我感受到了她的大度。”
冰冷的不安在胃里沉积,巴尔莎仍然沉着的发问。
“然后呢?……希哈娜带走了恰克慕皇太子?”
年轻人点了点头。
“希哈娜告诉了我们,南方的追兵会走哪条路。随后她提出自己也要出一份力,兵分两路前进。”
(……原来如此。)
把恰克慕带到伊翰王子的面前,揭开南部的大领主与达路休的勾当。希哈娜想通过这份功劳再次得到王子的信赖吧。
亚哈尔把这份职责交给了希哈娜,让自己的手下充当诱饵。正如这个年轻人刚才所说,亚哈尔认为有希哈娜这样的人才不用就太可惜了。在罗塔王病重、分裂国土的战争即将爆发的时刻,脑袋敏锐得可怕且由衷的宣誓向伊翰王子效忠的伊哈娜大概是卡夏鲁‘猎犬’绝对不能拒而不用的人。
巴尔莎曾亲身体会过希哈娜这个女人的冷酷无情,所以一想到是那个女人在带着恰克慕旅行,心情简直糟透了,但心中的不安还是稍微得到了缓解。
如果她的目的在此,至少能可靠的把恰克慕护送到伊翰王子的面前吧。——她的武艺和头脑都厉害得可怕,说不定比起这些年轻人的保护更加安全。
(……亚哈尔也考虑到了这些因素吧。)
巴尔莎叹了口气,说道。
“那么,你们已经出色的完成了诱饵的工作吧。——有多少追兵?”
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有十人吧。但没什么有本事的家伙。因对方人多势众,我也受了点伤,杀了四个,其余的家伙也受了重伤。现在说不定已经变成了狼的点心。”
巴尔莎的脸色又阴沉了起来。没什么有本事的家伙——年轻人的这句话让她产生了担忧。
修乌寇的信上写道,‘南翼’派出的刺客本领高强,这句话应该不是夸大其词。
(……达路休的刺客在另一条路上。)
背脊一阵抽冷。
卡夏鲁不知道达路休也派出了刺客。
如果恰克慕进入了伊翰王子的居城,南方大领主的追兵就没必须再追进去,所以在恰克慕进城后,卡夏鲁肯定认为已经安全了,因而放松警惕吧。
但是,因为恰克慕看到了亢帕尔人的内奸,所以达路休的刺客必须要杀死他。——即使恰克慕平安的到达了伊翰王子的居城,应该也不会放弃行动。肯定还会在某处寻找暗杀的机会。
巴尔莎脸色铁青,默默的调转脚尖,回到了歇马的地方。
3在伊翰的居城里
包藏着银光的雪成云覆盖着天空。
炊事时冒出的烟气从伊翰的居城升入天际。无论在城内还是城外都布满了大量的帐篷,武装禁严的骑兵来来往往,响起了马蹄声。
午后,伊翰在呆在大厅里。
大厅的墙壁上设有巨大的暖炉,柴火在里面熊熊燃烧,一群面色严肃的男人围坐在桌子旁,火光照亮他们的脸庞和后背。
桌子上有一张展开的羊皮纸,上面画着地图,男人们在地图上指指点点,热烈的讨论。
“……是的。拉达姆领地靠近南部,但领主很忠诚,会站在国王这边吧。那里的兵力大概有三百吧?”
“不,有将近四百吧。”
伊翰观察着计算友军数量的北部领主们,心中一直在思考哥哥的事。
(再想想办法改变他的心意……)
只要哥哥能转变想法,应该会有一些领主们站到自己的这边。
(不过,现不能抱着这个乐观的期待不放。——必须找到用最少的兵力获胜的方法……)
伊翰的眉间挤出了皱纹,目不转睛的盯着地图。
此时,从门外传来了门铃声,侍从报告道。
“伊翰王子殿下,有客人来访。”
伊翰抬起头,大声的吩咐。
“进来,到我跟前。”
开门进来的侍从绕过男人们的背后,来到伊翰的面前。
“短枪手巴尔莎想来觐见殿下。”
“你说谁……”
伊翰吃惊的吊起眉梢,不久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您意下如何?我已经告知您正在开会,但她说事出紧急,恳求您的接见……”
侍从的声音让伊翰回过神儿来,他眨了眨眼,吩咐道。
“他她带到书房。”
侍从离去后,伊翰简短的向兴趣勃勃的北部领主们解释了一下。
“我要离席片刻。你们继续开军事会议。”
来到走廊里,周围一下子变冷了。伊翰快步走向自己的书房。
伊翰坐到书房的椅子上,同时门铃就响了。
伊翰招她进来,侍者将门打开,巴尔莎走进屋子。
她身上的行装沾满尘土,脸色严肃。侍从关上门离开后,巴尔莎单膝着地,深深的低头,执行了亢帕尔式的礼节。
“感谢您在百忙当中拨冗接见。”
伊翰露出了微笑。
“抬起头,随便一点吧。你什么时候来我都会见的。”
伊翰向站起身的巴尔莎说道。
“雅思拉和齐萨基还好吗?”
巴尔莎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后,回答道。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时还很精神。我在信里也提到了,他们正在新悠果四路街的商铺里工作。……但对他们今后的状况,我颇感忧虑。”
伊翰的脸上露出愁容。
“达路休的侵略就要开始了吧。我想把那两个孩子带到这里抚养……”
话没说完,伊翰就苦笑了起来。
“来到这里,大概也不能确保安全了。”
巴尔莎注视着伊翰流露出疲惫的面容。
“殿下,您不想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吗?”
伊翰点了点头。
“听说你已经见过亚哈尔。亚哈尔说你回新悠果了。”
巴尔莎小声的回应。
“我改变想法了,因为实在太担心恰克慕皇太子。——殿下已经到达这里了吗?”
巴尔莎浑身紧张的等待着答案,伊翰朝他点了点头。
“恰克慕皇太子殿下的确来过这里。我在与他的会见中,得到了许多贵重的情报。”
他的声音中有种悲伤的感情,巴尔莎屏住呼吸,等待他说下去。
“……恰克慕皇太子殿下是个英明的人,坚强得完全不像是十六岁的少年。哥哥曾对我说,恰克慕皇太子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代名君,他有这样的器量。我亲眼见过他后,颇有同感。”
伊翰眼中的悲伤神色更浓重了。
“我想尽可能的帮助他实现愿望——赌上性命拯救自己的国民。
“罗塔与新悠果的同盟。——正如恰克慕皇太子的倡议,本来正该如此,因为这是面对达路休帝国的威胁,保护北方大陆诸国的最佳途径。”
伊翰紧紧的握起了拳头。
“但是,不行。拒绝的理由我已经告知了恰克慕殿下。
“原因之一在于我国。我国正面临着内战的危机,被达路休养肥的南部大领主们正瞅准机会掀起反旗。
“如今的我们连一兵一卒都不能派出国外支援了。”
巴尔莎感到了不能呼吸般的疼痛,听着伊翰的解释。
冒着生命危险终于达到了旅途的终点。——恰克慕却在此地被告知,你的梦想无法实现。
伊翰看到巴尔莎咬紧牙齿的样子,喃喃的说道。
“……还有一个重大的问题,在于恰克慕皇太子自身。”
巴尔莎皱紧了眉。
伊翰平静的说道。
“我们对新悠果皇国的现状也并不陌生,我本人就派数名卡夏鲁‘猎犬’潜伏在新悠果皇国中。他们报告与护送恰克慕皇太子前来的卡夏鲁‘猎犬’的报告几乎一致。”
巴尔莎低声问道。
“……希哈娜也潜藏在新悠果吗?”
伊翰的眉毛跳了跳。
“你已经知道了啊。——那解释起来就简单了。我没有原谅希哈娜的所作所为,但如今比起向她问罪,更需要她的力量。希哈娜活着比死了对我们更有利。所以我希望她能用拯救国王和人民来弥补自己的罪孽。”
说完后,伊翰露出了苦笑。
“……你认为我太心慈手软了吧?在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中,一直不想责罚希哈娜。在那件事后,我曾屡次三番的想要狠下心来,完全葬送掉塔鲁哈玛雅的力量。但一想到如果这份力量在我的手中,就能将南部的大领主和达路休一扫而尽……”
巴尔莎默默的注视着伊翰的脸。
能随意操控他们的力量即使对正直的人也充满了魅力。只要在近距离目睹过饥渴于鲜血的神明……
伊翰脸色阴沉的往下说。
“我代替哥哥,被迫背负上了这个国家。在国家即将被敌人的牙齿蚕食时,王必须最冷静观察局势。如同保护翼下雏鸟的雄鹰般坚决果敢,在必须打倒敌人时,甚至要做出牺牲同伴性命的决断。”
伊翰双眼放光的注视巴尔莎。
“恰克慕皇太子没有这种冷静的观察力。……他太纯洁了。
“不是因为他年轻,而是因为他打从心眼里太善良了。看到他的双眼,我痛切的产生了这种感受。他肯定狠不下心来。”
巴尔莎三缄其口,盯着伊翰。
“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恰克慕皇太子自身的问题。
“新悠果是将皇帝奉为神明的国度。皇帝拥有绝对的权力。恰克慕皇太子为了结成同盟并贯彻实施,就必须当上皇帝。但恰克慕皇太子在那个国家已经作为死者沉眠了。”
伊翰看向巴尔莎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严厉的神色。
“新悠果皇国是个奇妙的国家。以我的感受来说,有些无法理喻的地方。在我国,若是本以为故去的儿子带着援军归来,我肯定地热烈的欢迎,流出欢喜的泪水……但是那个国家的皇帝不可能如此迎接恰克慕皇太子。”
目光暗淡的伊翰说道。
“即使现在前去觐见,皇帝也不会派来结盟的使者。新悠果的皇帝已经做出了决断,不与邻国结盟,闭关锁国。即使自己的国家毁灭,也绝不借助他国的力量——如果恰克慕皇太子想要颠覆皇帝的决定,从达路休的魔爪中保护祖国,那么只有一条路可走。”
伊翰没有往下说,巴尔莎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恰克慕驳斥父皇的决断、拯救新悠果皇国的路只有一条。——暗杀当今的皇帝,自己即位。
伊翰注意到巴尔莎已经明白了,继续往下说。
“但恰克慕肯定不会选择这条路吧……因此,我无法相信他的盟约而采取行动。”
巴尔莎轻轻的吸了口气。
胸膛里的想法太沉重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伊翰缓缓的用右手抚摸着脸颊。
“太残酷了,这就是所谓的人世。……那个年轻人心灵纯洁,由衷的为民请命,但这条路对他来说行不通。”
巴尔莎低声相问。
“恰克慕皇太子如今去哪了?”
伊翰把右手放到膝盖上,回答道。
“我提出让他住在这座城堡里,他是我的贵宾,即使一辈子呆在这里都没关系。——但是他只停留了一晚,在稍早些时候又踏上了旅程。”
胸口一阵刺痛。
“……向哪里?”
“向亢帕尔。——如果不能和罗塔结为同盟,他就要向亢帕尔王提出结盟的倡议。”
伊翰的眼底流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他说,如果亢帕尔王和新悠果成功结盟,让我也考虑下加入同盟国。……但我没有点头。”
亢帕尔王也不笨,早已看穿殿下自己也处境堪忧吧。加之那个国家的人民都有怪癖,认为他国的人不了解自己,肯定会对派兵救援新悠果感到抵触吧,不如加强本国的防御。——他们不会结盟的。”
巴尔莎简短的问道。
“恰克慕殿下是孤身上路吗?”
“我派了两个熟知通往亢帕尔的道路的士兵护送,也给了他很充的行李和旅费。以眼下的状况,这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了。”
马上就要下雨了。在仅有两名士兵护送情况下,穿过有狼群逡巡的森林,翻越危险的山脉。恰克慕已经踏上了这样的旅途吗?
达路休的刺客肯定在监视这座城堡。在城堡内不好动手,但在城堡外的话……就很方便了。
胸口涌上了炽热的不安,巴尔莎说道。
“感谢您的接见。我这就走了。”
伊翰站起身。
“你要追恰克慕皇太子吗?”
“是的。”
看到巴尔莎的脸上露出了浓重的不安,伊翰似乎想到了一件事,但没有问出口。
巴尔莎深深的一鞠躬,调转脚跟。
当她走到门前正要抓住把手时,突然看到了卷在右手碗上的细皮绳。——在这个瞬间,修乌寇的话在脑海里闪现。
巴尔莎回过头,仰视着伊翰。
“伊翰殿下。如果亢帕尔王不是与新悠果结为同盟,而是和罗塔,又当如何?”
伊翰突然睁圆了眼睛,一瞬间之间掠过了担忧的神色。
“如果亢帕尔王希望和我国结盟,我会接受。”
巴尔莎点点头,行完礼后,开门离去了。
4刺客
下雨了。
起初的雨像落下的绒毛般在空中飞舞,不久后悄无声息的覆盖住了天与地。
巴尔莎马不停蹄的行进在她作为商队的护卫数次来往过的路上。
伊翰王子告知,恰克慕刚刚离开城堡。他的打算应该是今晚在特尔凡住宿,但这场雪无疑破坏了他的计划,也许会在中途的避雪小屋里过夜吧?
在罗塔的北部经常会突然下起暴雪。沿着大道会星星点点的设置小屋,为了在这种危急关头让旅行者进去躲避。
这条通往特尔凡的路在平时人来人往,因为眼下的天气如今几乎没有旅行者从身边经过。
太阳开始西沉,道路的两侧变成了深邃的森林,周围一片昏暗。巴尔莎孤身一个在冰冷的风景中驱马前行。只有马吐出白色的哈气以及摇头的声音,在这片已经冻结的土地上雕刻出了生命的震颤。
帕尔看到道路的前方有个黑色的东西蠢蠢欲动。
(是狼……)
放下手中的缰绳,咬着手套的指尖脱下来揣入怀中,巴尔莎从马鞍上拿起短枪。随后把拔下枪鞘也放入怀中,用力的握紧短枪。
路上的狼群聚焦在一个黑色的东西周围,抬起头看向这边,呲出了牙齿。当巴尔莎发现那个黑色的东西是人类的身体后,不禁咬紧了牙齿。
一口气朝狼群冲了过去,狼愤怒的发起了袭击。
马发狂的泛起了白眼,想要跳起来,巴尔莎急忙用膝盖压住,同时飞快的向左、向右挥舞短枪。每当打到狼身上,都能在短枪上感觉到重量。大概打倒了三、四只吧,回过神儿来时,剩下的狼已经逃进了森林里。
巴尔莎喘着粗气下马,一边安抚着不停颤抖的马,一边向尸体靠近。
尸体的脸已经认不清楚,能看出是罗塔的士兵,脸朝下趴在地上。巴尔莎轻轻的把尸体翻过来,看到了从右肩一直延伸到胸口处的伤口,应该是一次斩击所致。
巴尔莎阖上了他的眼睛。如果不埋起来任由他躺在这里,狼肯定还会回来吧。——但没有时间了,只能请求他的原谅。
巴尔莎站起身,向尸体低头行礼后又骑到马上。
如果这个人就是护送恰克慕的士兵,看来恰克慕已经在这里受到了刺客的袭击。
脖子处的僵硬延伸到了下巴,胸口仿佛贴在了一块板子上。巴尔莎极力的忍耐着不安,凝视着前方的道路。在雪地上能认出许多马蹄印。巴尔莎开始骑马追踪。
走了没多远,又看到了另一名士兵倒在地上。
巴尔莎这次没有下马,从尸体的身边走过。这名士兵为了让恰克慕逃跑而在此阻截刺客吧,于是被杀害了……
随着风从前方传来了马蹄声。
雪下个不停,远方出现了两个人的影子。处于追击中的男人手上闪出了刀光。
“恰克慕!”
巴尔莎大声咆哮,同时高举胳膊,在马鞍上弓起后背,宛如箭矢般扔出了短枪。短枪在空中飞行发出呜呜的声音,飞向追兵的后背。追兵麻利的扭动身体躲开了短枪,短枪掠过了马的脖子。
马一声尖叫后倒在了地上,马上的人影娴熟的从马鞍跳起,在空中转了一次身后落地。此后他没有看向身后的巴尔莎,而是朝着恰克慕的马扔出了什么。
恰克慕被马抛到了地上,随后挣扎的站了起来。男人向他袭去。
恰克慕拔出了腰间的短剑,举到面前。就在这个瞬间,男人的刀也挥了过来。
随着震耳欲聋的声音,恰克慕的短剑断成了两段,溅起了一片血沫。
巴尔莎在马上站起身,反蹬马鞍猛得一跳,同时举起肘部落向刺客的上方。刺客扭动身体,躲开了巴尔莎的胳膊肘对脑门的攻击。两个人缠作一团,在地面打滚。
巴尔莎用膝盖顶向男人的侧腹,伸手想要按住男人拿着刀的右手,但被男人以左手抓住,男人又以左肘撞击巴尔莎的喉咙。
巴尔莎立刻转动身体,趴在了男人的上面,虽然躲过了胳膊肘的攻击,但男人利用挥动肘部的反作用力扭动身体,又把巴尔莎压在了身下。
在脖子被男人压迫之前,巴尔莎收起下巴保护脖子,随后狠狠的咬住了男人的胳膊。她没有放过男人在一瞬间显露出来的畏缩,运起全身的力气推开了男人,在地面滚动了几圈后跳起。
男人也以精湛的动作起身,两人一动不动的对视。
男人的左臂被巴尔莎咬伤,黑色的血液滴落在雪地上。男人一言不发,举起的刀好似短而厚重的柴刀。
巴尔莎的胸口感到了一股麻痹似的疼痛。——用双手可接不下那把刀。
巴尔莎迅速的把左臂护在面前,她打算牺牲一条胳膊冲入对方的怀中,然后用拳头敲断他的脖子。就在巴尔莎下定决心时,一个发亮的物体朝着男人飞去。是一把断了的剑。
男人吃惊的用刀弹开,此时又响起了一个声音。
“巴尔莎……!”
短枪从空中飞来。巴尔莎扭转身体接住,顺着势头嗖的一声向男人挥下。
男人轻轻的弹开短枪,然后稍微移动了刀的轨迹,将刀滑入了巴尔莎的双手之间。巴尔莎为了抵挡攻击,在转动身体的同时下蹲,用短枪的金属箍从下面击中了男人的侧腹,顺势沿着男人的身体向上滑动,又击中了男人的下巴。
男人后仰着跳开,吐出了一口鲜血。
嘴中滴滴嗒嗒的淌着血,男人的形象宛如恶魔,举起刀一口气拉近了距离。
在男人和巴尔莎的身体交错的瞬间,巴尔莎的侧腹和男人的脖子同时溅起了血沫。在一次呼吸的时间内,巴尔莎和男人都停止了动作,不久后男人扑通一声按着脖子倒在了地上。
看到男人已经不再动弹,巴尔莎按着侧腹,再次看向站在黑暗中的人影。
高个头的年轻人有半张脸都染上了血色。
“是恰克慕吗……?”
巴尔莎轻声寻问,吸气的声音宛如笛子般微弱,她向年轻人走去。
“巴尔莎……”
回过神儿来时,巴尔莎已经被比自己还高的年轻紧紧的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