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章

『诸般无可奈何,忘却才是幸福』

这是外公教给我的德国谚语。

这句话想要传达的含义,我大致是明白的。自己若是力所不逮,那么再怎样固执下去最终也是无能为力。除了置之不理以外,若再无其他办法的话,把它忘掉也许会比较好。

就好比,当你在做着梦的时候,其实梦也在注视着你。这和窥视深渊是同一个道理,被梦所注视会让我感觉无所适从。我总是备受着这样的折磨。

不仅是睡觉时做的恶梦,将来的梦想也一定是这样。

无法实现的梦想,我们作为成熟之人,理应将其抛弃。

可是。

冒险家这种存在,本就是以追求无论如何都无法实现的目标而生的吧。

我的外公就是一名冒险家。

冒险家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职业,与过去不同的是,如今我们很难用一句话来说明。

因为在GPS发达的今天,这个地球上几乎没有空白的地理和文化圈。

向着世界地图上没有的世界而冒险的时代,早已迎来了终结。可即便如此却依然追求着冒险的冒险家们,至今仍旧存在,纵令谁都会吐槽这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那些人究竟是在以什么为目标呢。

明明已然没有未至之地,明明应当没有追求之旨,却仍旧在冒着险的人啊,到底是在寻找什么呢?

有的冒险家说,所谓现代冒险,其实是一项艺术活动。

有的冒险家说,所谓现代冒险,不过是一次观光旅行。

有的冒险家说,所谓现代冒险,实际是一种户外运动。

哪个都可能是正确的,但哪个也都可能是错误的。

但是,外公他。

我推崇备至之人,我的外公,他却如此说道。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不管哪一时的冒险家都是为了到达自己的目的地而冒险。无论目标或难或易,不管哪一处的冒险家所谋求的秘宝都是沉睡在他们心中的既定之处。

于是,外公他所得到的秘宝,便是她。

这个名为星咲蓝良的少女。

星咲蓝良,是我的外公星咲朱司的女儿。

虽说如此,二人似乎没有血缘关系。

那个时候,还是初中生的我经常见到蓝良。

她当时还只是个幼女,我想应该还没有上小学吧。

洋娃娃一般的外形……而且是法国娃娃。但那样会需要是金发?那也许白雪公主会比较合适?不对,那就得是黑发了。

总之,与普通日本人不同,她是一个银发碧眼白皮肤的美少女。

一动不动的话,她与真正的人偶没有任何区别。这般细巧精致的造型,只能是超越人类智慧之神的迷人造物。这并不是我夸大其词,至少当时的我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所以我最初害怕与她接触。她宛如一只稍微触碰就会破碎的玻璃工艺品,我对此有些恐惧或者说畏怯。

可她并不是人偶,而是人类。她并不安静,倒不如说她就像个小动物一样,一整天都没法消停,经常摇摇摆摆地四处走着。

她那份可爱的动作,就如同人偶一般,没有丝毫的瑕疵。笑容也是那么俏皮,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问题,她总是带给我像宠物一样的温暖。

所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好了。

「樱君!」

那一天也是,我在外公家一露面,她就扑通一声地靠近,抱住我的腰后,又用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衣服下摆。

所谓樱君,是对我的爱称。全名是见取樱人。

名字里的さくら实在有些难叫,连从出生就与这个名字打交道的我,有时候都难免会咬到舌头。所以我的亲近之人一般会用这个爱称来称呼我。

「樱君,樱君~♪」

也许是语感很好的缘故,她唱歌似的呼唤着我的名字。蓝良她很中意我这个爱称。

我也没觉得不适。她的声音如八音盒一般澄澈动听,反而让人想就这么一直听下去。

但能不能不要扯我的下摆啊,会被拉长的。

「你来陪她玩了啊,橡果子」

另一边,外公这么称呼我。

「……外公,不是说了不要叫我橡果子吗」

「樱人这种风流的名字,来叫你这种孩子也不太合适了。橡果子就很好」

写作樱人,读作さくらびと。它有着赏樱、爱樱之人的含义,是从平安时代便渊源有自的日语。

然后,我的生日正是三月下旬,即赏樱之季。

和姓氏的「见取」一样,听上去绝对很时髦吧!虽然是这么一个让人想吐槽的名字,但其实我的父母尽是些不懂玩笑的家伙。也就是说他们是非常认真地来给我命的名。多管闲事啊。

「呐,樱人。其实橡子也完全不会比不上樱花啊。英国呢,有这么一句谚语:橡树再大,也是从橡子长出来的」

外公啊,你是谚语迷吗。嘛,他也经常去儿童福利院进行慰问,并讲述他的冒险故事。他的言传身教往往都是对的。

「我啊,比起樱花那短暂的美丽,更喜欢橡子那长久的成长哦」

「在我看来,橡果子这称呼听上去就跟小鬼似的」

「比起直接叫你小鬼,还是橡果子更加可爱嘛」

「那等我长大了,你就不准再叫我橡果子了」

「不行啊。除非你能超过我的年龄,不然你就只是个孩子。所以啊,只要我还活着,你都始终都是我的孩子」

外公若无其事地说着,将视线从我移到了蓝良的身上。

在我们对话的时候,她一脸稚气地一会儿看向我,一会儿又看向外公,看上去相当忙碌似的。两只东张西望的大眼睛,能让人联想到好奇心旺盛的小猫。

「即使是不请之客,也应当好好招呼。今天咱们就在庭院里做户外烧烤了,公主,午饭就这样如何?」

「嗯!」

外公,反正你也只是想吃烧烤吧。我是没有意见啦,倒不如说我也算是碰巧在这个时间来拜访您才得以沾上这份光。

「爸爸」

三个人在出院子的路上,蓝良的脸鼓了起来。

「不要叫我公主」

外公豪爽地笑着,抚摩着蓝良的小脑袋,对他来说她无疑就是公主。

「也不要揉我脑袋!爸爸的手揉着痛!」

冒险家注定都有一双这么粗糙的手吧。外公毫不介意地笑着。

他这样那样令人生厌的言行还有很多,但不知为何却让我讨厌不起来。虽然当时不知道理由,但现在却已经模糊地理解了。大概是,在那里感受到了亲情的缘故吧。

呐,外公。

你啊,为什么,就这么死掉了啊。

作为冒险家的外公,对庭院露营很感兴趣。

由于其职业性质,常常会去到基础设施尚不完备的区域,因此露营的技术还是相当必要的,以防不时之需。

竟然将作为工作的延伸的露营当做兴趣,果然外公是深入骨髓的户外派。在他的招呼之下,我们也跟着一块儿开始把家里宽敞的庭院拿来进行迷你露营。

庭院露营相比于出远门到露营场,其魅力果然还是准备起来轻而易举这点。它无需我们搬运各种笨重的露营工具。

庭院的木制阳台上,已经设有桌椅,它们生得粗豪而结实,无论雨淋日炙都不见其损坏。

也许是外公不厌其烦地进行修理的缘故?DIY也是他的爱好之一,以前他常利用星期天等休息日在家里做些木匠活。

「外公,帐篷搭好了吗」

「啊啊,篷布就不放了。总之先吃饭吧,我看你也饿了」

所谓篷布,也就是用来遮阳挡雨的顶布。从庭院露营这个角度来说,也有遮挡街坊四邻的视线的功能。不过,还好这个庭院沿墙种植着各种名字我不太清楚的大树。多亏了枝繁叶茂的它们,外面才没法看见我们。

所以才可以在这儿烤火或者户外烧烤。不过这些事即使在私人的庭院里,其实也理应考虑到周围人。没有得到许可就制造出烟雾或者异味的话,会导致纠纷的。

于是外公得到了当地自治团体和消防的许可,这么说有些倒因为果,实则是因为得到了许可,他才会在这个地区居住。

外公立即开始做户外烧烤的准备。和火打交道的事全都交由他,而我只能在一旁打打下手。还是幼女的蓝良更是只能呆呆地在一旁看着,这段时间对她而言稍稍有些寂寞。

他把从仓库拿来的柴火用劈刀劈开,做成容易点燃的大小后,再重叠着放在篝火台上。紧接着,他开始用小刀制作羽毛棒。他将柴火削得像羽毛一般细长,可以将其作为点火剂来使用。

将做好的羽毛棒点燃,并放入交叉的柴火中。一开始还是小火,转眼间便蔓延到了全体。眼前洋溢着美不胜收的橙红色。

注:羽毛棒又可译作柴花。在《摇曳露营》S02E02中,芝麻凛也制作过羽毛棒,并将其形状比作彼岸花。

外公生火的能力相当出众。当时的我看着感觉很普通,但现在的我能够理解那种手法多么具有艺术性。

他往逐渐旺盛的篝火周围塞入一些炭,这些炭将会成为烧烤的主力。烧烤不是在篝火台,而是在炭火台上进行。

外公说,炭火是最好的调味料。没有比用炭火烤出来的肉和蔬菜更好吃的料理了。

「橡果子,扇风就拜托你咯」

我听着他的话,一边吹着吹火筒,一边将空气用团扇扇进去。让火焰与炭充分接触。

「喂!都说了要考虑风向和强弱啊,你这样会把烟尘扇到公主那儿去的!」

「抱歉」

「但我喜欢这烟哦。和爸爸身上气味一样」

他喜欢穿的夹克上总是有烟味。由于不管是工作还是兴趣爱好,都总是在烧着篝火,所以无论怎么洗也洗不掉了吧。

外公,我其实,也喜欢这种味道。

「公主,你能这么说可真让我高兴」

「不要叫我公主啦」

「但篝火这烟中混入的灰尘,吸进身体里对肺不好。这只是在说灰尘的坏话哦」

他一个人在那儿很开心地笑着。外公,我其实,不太喜欢你的大叔笑话。

「差不多了吧」

他用剪刀将炭火台上的炭移开。

「那么,大家都已经等不及了吧?开始烧烤吧」

他在木制阳台的桌子上灵敏地切着肉和蔬菜并串成一串,一个接一个地放在炭火台的铁丝网上。

食材发出了吱吱的声音,那是从它们体内挤出的水分被蒸发的声音。我随即食指大动。在这顿烧烤之前,我还从来没有注意过肉和蔬菜被烤熟的声音。

「今天的主角是这个」

是北海道产的马铃薯。好像是从熟人那儿送来的,北海道的马铃薯正是现在九月这个时间段收获。

从中元节开始,外公就收到了相当多的礼物。他的交际圈实在是很广。

因为有参加NPO的慈善事业,也有向福利设施捐款,他因此结识了很多赞助商。

遨游世界的冒险家的开销巨大,因此资金的募集还是相当有必要的。

但是啊,外公。你却被你的亲戚们给厌恶了。

亲戚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协助你的冒险。

也许是那种生活方式既自由又奔放,看起来是那么幸福,会招来嫉妒吧。

「这种新鲜马铃薯是特别的。虽然有『不要给媳妇吃秋茄子』这种说法,但在我看来北海道这秋天的马铃薯与之也是旗鼓相当的啊」

注:一说,秋茄子因为好吃所以容易过食,且含有毒性的生物碱,有可能会损害健康,所以不能让重要的媳妇吃。又一说,茄子被分类为让身体受凉的食物。特别是对于女性来说,身体受寒对健康不好,所以才希望要生孩子的媳妇不要吃太多茄子。

因为是烤铝箔,所以要花上很多时间,于是外公一边吃着烤串一边等着。他将做好的部分放在盘子里,然后用着不知道哪儿的撒盐哥一样的性感姿势朝里面撒着盐,就像是从高处注入红茶一样。蓝良眼睛闪闪发光地朝他鼓着掌。

虽然是他一贯的表演,但孩童之心的我却在考虑着这种动作到底有什么意义,不如说感觉很不卫生。比如,风会把盐吹散到四周吧,我琢磨着这些不解风情的想法。但果然这样的姿势还是超帅的啊,我也时不时地模仿着外公。

不过在家里做这种事会被父母臭骂一顿。这是我的黑历史。

「橡果子,这第一口就由你来尝尝吧」

「不让公主来吗」

「樱君也不要叫我公主呀」

「呐,樱人」

外公那令人不快的眼神仿佛射穿了我的深处。

「你这家伙,是有什么烦恼吧。所以今天才跑到这儿来」

「…………」

「想说的话就说出来吧,不想说的话那就算了。但是,饭一定要吃。那是我们作为人类的正常生理活动」

我僵立了片刻,还是承接了外公的厚意,咬了一口马铃薯。

「好烫!」

痛快地把嘴巴给烫了个遍。但是很好吃。热乎乎的很好吃。咸淡搭配也是绝妙。这是绝无仅有的美味。

「好吃吗?」

「还行」

是吧是吧,外公回应着,不知为何开始抚摸蓝良的脑袋。蓝良厌恶地从他身边逃走,然后紧黏在我的背上。

这么说来,彼时外公曾经说过,冒险家引退之后,他想要拥有一块田地。是想要自己培育蔬菜然后收获吧。已是花甲之年却还能如此身轻体健,都说讨人嫌的孩子到了社会上反而更有出息,他究竟是何时开始变成了这种人,我对此感到诧然。

不,也许不止我一个人。蓝良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茶余饭饱,酣然入梦。

这是人生最棒的瞬间啊。饭后的外公品着咖啡,心满意足地说道。

过去也有吃完就睡会变成牛的说法,但又好像说这是迷信,现在很多医疗机构都说其实这样对身体是有好处的。

于是,用烧烤把肚子给填满之后,我们将午睡用的帐篷给撑了起来。

因为外公的手艺太好,我几乎没有可以帮上忙的地方,蓝良也只是看着而已。而且他还把吊床给拿了出来,巧妙地用绳索将其固定在了庭院里的两棵树干上,并迅速地躺在上面独自摇了起来。

「爸爸他,晚上也会用吊床睡觉哦」

「啊这,会感冒的吧」

「好像啊,他会把自己给卷起来。卷得像个大大的青虫一样」

噢,难道是那完全防水的羽绒毛毛虫——是在说睡袋啦。才不是直接睡在吊床上……话又说回来,外公也太喜欢大自然了吧。总有一天他会搬到无人岛上去住吧,可怕。

因为外公发出了聒噪的鼾声,我和蓝良也进入了帐篷。

外公知道,并不宽敞的帐篷挤不下三个人。所以他才一个人睡到了吊床上。实际上只有我和蓝良两个人的帐篷也相当狭窄。

即使狭窄,蓝良也没有感到困扰。一定是和外公在一起感到开心吧。她像一只撒娇的小猫一样,就这样靠着我睡着了。

小孩特有的温热让我很舒服。彼时,九月将要结束,夏天却逗留着,将气温托住不放。幸有从翠绿中穿梭而来的凉风,从我身前拂过,让我感到清爽。敞着的帐篷入口,也吹进一阵与电风扇完全不同的、味道好闻的风,飘摇着引出我的睡意。

听着混在麻雀叫声里的蓝良的打呼声,在帐篷里似睡非睡的我的意识也开始下沉。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斜了。同样刚刚起床的蓝良,以一个可爱的喷嚏为标志,宣告着这次的庭院露营迎来了闭幕。

大家收拾完帐篷以及露营工具,将要洗的物品洗净之后,外公又点燃了午睡前熄灭的篝火。

到了傍晚,风开始变得凉飕飕的。我们将逐渐冰凉起来的身体往篝火前微挪。

结果我到了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我的烦恼之事。

「樱人」

在我回家之前,外公说道。

「露营的时候,你觉得,为什么会需要帐篷呢?」

我感到惊讶。为什么现在这个时候,要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呢?

虽然很麻烦,但我还是回答了。帐篷可以遮挡风雨,可以阻碍蚊虫。而且最重要的是,它能够缓解寒冷。据说,海拔每上升100米,气温就会下降0.6度左右;风速每提高1米每秒,体感温度就会下降1度左右。

所以说,譬如在冬季的高原露营场上,帐篷是必不可少的。睡觉如果不在帐篷里而在吊床上过夜,搞不好会被冻死。

这些,全部都是你教给我的啊,外公。

「是啊,你说的完全正确。人类啊,没有火就无法存活。吃饭也是一样的,这些事物会给予我们温暖。所以,诸如此类,帐篷也是生存所必需的工具」

没有等我的回复,外公就继续说道。

「但是,我啊,觉得帐篷并不是为了生存才创造的,而是为了打造一个容身之处才存在的」

什么啊。

我也喜欢帐篷。那里简直就像是只属于我一人的空间——不,是为我以及我的亲近之人而存在的空间。比如说外公,比如说蓝良。一言以蔽之,帐篷,是家族的空间。

是即使不是真正的家人,却能像一个家族一般一同度过的时间。

但是啊,这和那些为了生存而制造的工具又有什么不同呢?你啊,溘然长逝之后,哪儿还有什么容身之处啊?说真的,为什么会这样啊。为什么啊。

那么,外公。

已经死掉了的你,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事情啊……?

「我啊,又要开启一场远行了」

那声音,仿佛是在对着我说,又仿佛是在对着蓝良说。

蓝良表情僵硬着,却没能开口。她一定是明白的。无论怎么劝阻外公,他都不会听从的。所以我,也什么都没有说。

我哪怕一次也没有阻止,明知会让蓝良感到寂寞却依旧选择了冒险的你。

「我要准备我的冒险之旅了。一周后出发。也许明年就能回来吧」

平时看起来只是个不成气候的游手好闲之辈,但在对工作发起挑战之时的风貌却完全变成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冒险家。他那份面貌,宛如是立于弱肉强食之顶点的百兽之王。

「我又让蓝良孤身一人了。在这期间,住在这边的保姆会照顾她……樱人。我也想拜托给你。希望你能成为蓝良的支柱」

外公向我低下了头。平时明明傲慢得很,现在却对我这种小鬼头一样、橡果子一般的初中生采取这种态度。也正因这样,我才如此尊敬他。

外公。你是我的老师。

「你也有自己的事吧。初中三年级的这个时期,要忙于应付高中入学考试。可是我啊,也不想就这么把蓝良托付给你,或是就这么抛弃自己将来的梦想」

事实上,九月下旬的现在,已经进入了高中入学考试的季节。

我想进的学校大致也算得上是升学学校。但我心里所想的其实是,哪怕连这种水平的学校,考起来也好辛苦。若要说真心话,那么我想把水平再降低一点。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再来这个家里玩。

但是,父母不会允许。我的父母讨厌我的外公,对我这种有事没事就去玩的行为也感到不悦。其实我的烦恼,就是这件事。

我的父母都是公务员,这么一说我们整个家族都是人民公仆,远亲甚至有当上政治家的。但我觉得这已经完全只是陌生人了吧,可父母亲却不这么认为。

也许是这个的缘故,我从出生的瞬间开始,眼前就已经铺好了人生的轨道。

一有机会就要被强迫着听那个政治家的事,总是被唠叨着将来要考进大学的法学部里去,要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要到诸如省厅之类的政府机关里去工作。

那便是最幸福的生活方式!只有置身于安定的生活之中,人才会变得幸福!……这样的话语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啼叫了无数次,可以的话我想直接把它们给做成烤乳鸽。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与冒险家完全相反的生活方式。对这种狭隘的教育方针,我也曾有过反抗,但全都被挫败了。高学历父母的说教和理论将我所有的反驳的道路都给封死,还只是个孩子的我并不具有破壁的武器。

所以,我只能选择参加其实并不想进入的志愿学校的考试。

这仿佛是一种诅咒。一种名为家族的诅咒装备。

但是啊,外公。

只有你,是这备受束缚的家族中,唯一的自由自在地生活着的人。

「……外公。我们的小镇,是乡下对吧」

「是啊」

「因为是乡下,没有玩的地方,所以我对外公的露营很感兴趣。比起学习,我觉得我会更加喜欢露营」

外公沉默着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也许是不知道我打算说什么,蓝良向我投来纯真的目光。

「可是,父母却整天唠叨着要我学习。在学校学习究竟有什么用?明明不喜欢却还得去做,这样将来就能得到幸福吗?」

「你连学校的学习对将来有没有用都不知道,还想寻欢作乐吗」

「啊啊,因为不就是那样的吗?大家也都有这么考虑过吧?你倒是把有说服力的答案说给我听听啊,反正那样的答案根本就不存在吧」

「所以我才说你就是个橡果子啊」

外公一语破的,点破了我的牢骚。

「你啊,说比起学习更喜欢露营,说是因为想玩。那你觉得什么才是玩?」

我没能答上来。玩耍的概念与意义,我从来都没有考虑过。

「所谓玩,就是自由的生活。所以在无法自由玩耍的工作间隙,人们才会忙里偷闲。而休假也是为此而存在。自由的生活,让人在不自由的人生中能够获得生存下去的活力」

我察觉到自己已经皱起了眉。我没法坦率地接受外公的教诲。

我,无法像蓝良那样纯粹。

「自由这个词,总给人一种为所欲为的印象。换句话说,不过是想要享受。而现在的年轻人却享受着过度的自由,批判这种现象的老年人也是大有人在」

外公语重心长地说着。

「自由的前提条件,理应是拥有权力。说出来的话需要有说服力。否则自由就只不过是任性罢了。你也希望自己的言论能有说服力吧?那你就在回应父母的期待之后,再去追求周围的人们都能够接受的自由不就好了」

外公用篝火烧开的水沏了杯咖啡,并将雪拉杯递到了我的手上。

注:雪拉杯,一种主要以不锈钢为材质,价格从二十到数百元不等的露营道具。其杯口比杯底要宽,并有一个可折叠的线状金属把手,因此它可以满足露营时各种各样的需求,如盘子、杯子、锅等功能。《摇曳露营》的酒鬼老师在四尾连湖露营时(S01E07),她的桌上就摆放着一个雪拉杯。芝麻凛也有雪拉杯的周边。

「樱人,在你得到了你的自由之后,再去成为蓝良的支柱吧。在此之前,给我去积攒力量。要从橡子成长为橡树,并从中获得自由的力量。因考试而日不暇给的话,就不必再到这儿来了。你只需要关注着蓝良,在心里惦记着蓝良就行了。这未必就是没有意义的啊」

「……外公觉得,我不到这儿来玩也可以吗」

「是啊」

为什么啊。

你明明就注意到了我的心情……不对。正是因为注意到了,才这么说的吗?

我想要让外公留下来。学习这种事根本不打紧,我的人生比其学习明明还有更加重要的事。那就是和外公以及蓝良三个人一起去露营。

我只是期待着他能说出这种话。然而,事与愿违。带着失望的心情,我喝了口外公给我的咖啡。

「好烫!」

外公豪爽地笑了。然而,那笑声却似乎是在自嘲。

「我啊,活得过于随心所欲了。这般过分的自由,还是让我最终自食其果。周围的人都厌恶着我吧。所以我失去了所有可以依靠的亲属」

现在的外公,只有蓝良这一个亲人。

但是,与之相应,他的赞助商也很多。与外公的想法有共鸣的人也不胜枚举。可是,为什么他会如此的寂寞呢。

「自由确实让人轻松,但它同时也能让人感到麻烦、棘手,有时甚至会让人深感不快。将人生的一切都交由自己的判断,这并不是一件易事。自由的前提条件是权力,这也意味着要履行相应的责任。冒险中的自由,其代价就是死亡。因为常与死亡作伴,冒险才得以被称作冒险。正因如此,每一次旅行都必须活着回去。死掉了便万事休矣,而活着则还可以继续挑战。是的,这正是以冒险为名的,向着自由发出的挑战」

然后,外公对他的话语作了总结。

「自由这玩意儿,虽然有时会让人感到痛苦,但正因追求着它,我最后才能得到这来之不易的秘宝」

外公抚摸着蓝良的脑袋。

她虽然略显嫌恶,却没有逃开。是因为听见了外公说的话吗?还是因为他的谈话既晦涩又冗长,已经听困了呢?

「樱人,我想再说一次。蓝良的事,就拜托你了。如果是将来获得了真正的自由的你,那一定值得我托付吧」

外公再一次低下了他的头。

……这是什么意思啊。你到底要让我混乱到什么地步才好啊。

我才不明白你的想法。虽然不明白,但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比起任何一个亲戚,我都更喜欢我的外公。比起任何一位家人,我都更喜欢外公那样的生活方式。

是啊,我就是觉得羞耻,不敢当着本人的面说啊。但是啊,外公。你的存在就是让还是孩子的我打心眼里感到憧憬啊。比起家里的任何人,我都更认为你才是我的家人啊。

「樱君」

蓝良那双大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樱君……讨厌学习吗?讨厌学校吗?因为这些而被爸爸妈妈讨厌了的自己……你也讨厌吗?」

我真是敌不过她呀。完完全全地戳中了我的痛处。

虽说没有血缘关系,但她毕竟是外公的女儿。跟故意刁难似的,她的直觉就是有这般敏锐。

「既然这样,既然你不想去上学,那就像爸爸一样一起去冒险不就行了」

「…………」

「三个人一起冒险就好了!」

……这样啊。没想到,我想要外公嘴中说出的话,却从你这儿说了出来。

多亏了你,我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

「樱君,你能和我约定吗?那个,约定的事就是,和我……」

对于蓝良之后所说的话,我点着头,与她交换了约定。

我心里明白,我已经放弃了。结果,我还是无法违背父母的意愿。还是得花时间去准备考试。还是要听外公的话,在获得自由之前不再到这个家里来玩。

其实蓝良并没有理解到这种程度。外公的话对于她来说还是太复杂了,她无法听懂。所以才没有看懂气氛,提出了一起冒险的发言。

……但是,谢谢你。

因为不想看见蓝良遗憾的表情,我带着这份感谢之情,抚摸了她的脑袋。她对着我露出了微笑。

那笑容被外公称作公主的微笑。我也最喜欢这份宛如光芒的笑容。

所以我才与她交换了这条无法遵守的约定。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蓝良。

高中入学考试结束了;从高中生变成了大学生;最后走进社会。这期间,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她。外公虽然对我说你不必来玩,但这并没有禁止我过去的意思。如果能有时间,我其实应该是可以去露上一面的。

只不过,外公出门进行冒险之旅的期间,我没有去拜访过。也没有见到过蓝良。外公不在的话就没法庭院露营,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和她一起玩什么比较好。我对幼女的兴趣爱好完全是摸不着头脑。

虽然我有一个比我小五岁的妹妹,但我的回忆里只有她读着书的画面,所以很难说我已经习惯了和年下的女生打交道。

所谓玩耍,确实并不是只需要轻松愉快的自由就能够成立的。

嘛,我也能列举出一堆理由来辩解,但总归我只是单纯缺少那份勇气。

一旦疏离开来,之后再见面时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我就完全没有头绪。

但请再让我找些理由解释一下。我的双亲反对我去见外公,这是理由之一。我顺利地通过了他们推荐的高中入学考试,这虽然是件好事,但这是一所超出我想象的升学学校,因此我很难获得自由时间,这也是理由之一。

在这之后我上了大学,便离开了这个有着外公家和我自己家的小镇。

虽然是东京都内的大学,但离我家其实也没那么远。但是我和父母的关系并不和睦,所以我没有过探亲的打算。事实上,我大学时一次老家都没有回过。

因此,即使是成为社会人的现在,我的回忆中也只映着年幼的蓝良的身影。

和她交换的约定是什么来着?答案的前面弥漫着烟霭,我怎么也无法冲云破雾。

——做着梦的时候,那个梦其实也在注视着自己。

所以我将那个梦,与蓝良的梦想一起给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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