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折磨臀部的震动不曾间断的马车中,一名老人深深叹息。
同车的女性眉头一皱。
「西蒙大人,您也差不多该认命了啦。」
「话是这么说没错,啊啊,真令人忧郁,我不想去王都啊。」
老人再度夸张地叹气,目光偷偷看向女性。
在前往王都的漫长旅程中,同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不知道多少次,女性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啊啊,烦死了!祖父大人!别再抱怨了!如果是刚出发时倒也罢了,我们下午就会抵达王都!您到底要嘀嘀咕咕抱怨到什么时候!这样还算是圣教教会的祭司大人吗!」
「可是……」
「老头咬着手指不可爱!只让人觉得恶心!」
老人咬着手指装可爱,女性却拍掉他的手。
故意夸张装痛的老人名叫西蒙·礼贝莱尔,年将七十六岁,是圣教教会的祭司,有着白发、翡翠眼眸,以及黝黑的肌肤。
「喂~!车夫先生,我孙女虐待我!请救救我!」
「这只是老头在胡言乱语!请一如往常地无视!」
车夫也有经验了,客气地回答:「好、好的~!」
这次西蒙哭哭啼啼地抱怨,最近的年轻人对老人真不亲切。
同车的西蒙孙女——希微尔·礼贝莱尔(十八岁)随即面露不耐。她是拥有金发、翡翠色眼眸、褐色肌肤的标致美女,生气时的表情相对地非常有压迫感。
话虽如此,希微尔也是立志成为圣职者的人,个性基本上算是温和,惹她生气的大多都是祖父西蒙。
「我怎能不抱怨,莉莉安娜殿下信中的内容就已经难以置信,竟然还要我……要我……呜呜,我快吐血了。」
「我明白您的心情……再说祖父大人被贬到边境那么久,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召回……」
「在莉莉安娜殿下年幼时期,我尚未被逐出总坛前,我时常陪殿下说话,她才会记得我吧。尽管如此……」
「……是啊,我到现在还无法面对现实,或者该说不想面对现实……」
王国大约在两周前传来急报。
询问有何要事,使者则是交付西蒙一封公主的亲笔信。
西蒙过去确实是总坛的主教,当时与莉莉安娜也有接触。但他因为不小心反对歧视亚人,被放逐到【古卢恩大沙漠】北方的小镇担任祭司,而那已是十年前的事。
由于西蒙舌灿莲花,得以逃过被认定为异端的命运。然而,其价值观异于他人,所以他不可能跟王族有交集。自从被放逐以来,就没有再与莉莉安娜见面。
因此,见到公主的亲笔信,儿子一家人大吃一惊。
而且那封信的内容更是惊人。
——圣教教会根据地崩坏,包含教皇在内,王都的圣职者全部殉职。
一家人不禁齐声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若非使者拿出王族使者的印信,证明信上所言为真,他们一定会怀疑是遇到诈骗,甚至直到现在仍有点疑心。
然后,信上『拜托』的内容,就是现在西蒙闹别扭的理由。
——推举西蒙·礼贝莱尔继任新教皇,请尽速前来王都。
一家人不禁齐声问道:为什么!?
若非使者拿出王族使者的印信,证明信上所言为真,他们一定会怀疑是遇到诈骗,甚至直到现在仍在逃避现实。
莉莉安娜也是仔细考虑过各种因素和情况后才选择西蒙,对本人而言却是晴天霹雳。
「但我也有点意外您会答应。毕竟殿下的信中也有注明,考虑到年纪因素,就算祖父大人拒绝也不会怪罪,姑且不论推举教皇之事,殿下也有从其他地方召集祭司。祖父大人讨厌中央,所以我还以为您会拒绝。」
「嗯,我是很想拒绝啦。」
就在这时,希微尔不禁身子一震,祖父瞬间好似变了个人,差点被其气势吞没。虽然西蒙很快就恢复平常有点不正经的模样,希微尔却正襟危坐,询问没有推辞的理由。
「没什么啦,我是想起古老口耳相传的一段话,想要确认一下而已。」
「一段话?在我们家族口耳相传吗?」
「虽然只是口耳相传的一部分,不过我平时也常常说给希微尔听喔。」
希微尔侧着头,思考祖父充满玄机的这句话。
见到孙女个性这么认真,西蒙微微一笑,目光移向窗外。
在他视线前方,终于看见令人怀念的王都。
抵达【海利希王国】后,西蒙总之先偷溜了。
他以熟练的魔法骗过唠叨的孙女,混进王都的人群中。
附带一提,他现在外面披着一件旅行用长袍,里面穿着祭司服。由于他事先偷偷把传家宝的『空间扩张袋』带出来,在这个国宝级神器里,装着西蒙自豪的逃亡用具。
「嗯~灾情相当惨重呢,魔人还真是没天良。」
虽然经过十年,人事景物难免改变,『破坏』造成的改变却令人心痛。
在到处响超重建声中,西蒙以不似七十六岁的强健脚步穿梭在街上。
「……总坛消失为真,但气氛倒是相当……」
见到人们乐观积极地生活,西蒙心想,总坛的威望有那么微不足道吗?
异样感令西蒙不解。
信上没有说明总坛崩坏的详细情况,可以想像那大概是只能告知继任教皇者的重要内容。
所以西蒙才想亲眼看看王都人民的生活情况,不过……老实说,出乎意料。
西蒙心想「必须找人问问」,见到修缮建筑的工匠们刚好正要休息,于是上前攀谈。
一问之下,内容却令他大为吃惊。
善的埃希德大人与假冒的坏埃希德?从天而降的光柱?消灭了上万的军队?
「……不知是哪个人想的恶劣剧本,对方跟埃希德大人有仇吗?」
西蒙目光如炬,他知道这故事是为了在人民心中埋下火种。脑中不禁涌现各种疑问。
就在此时,争吵的声音传来,往那方向一看,似乎是一群男人在争吵。
「又来了啊,这次又怎么了?」
一名刚才与西蒙谈话的工匠皱起眉头说道。
「这种事很频繁吗?」
「最近很常发生,因为教会发生那样的事,大家都感到不安。」
看来教会的崩坏果然并非全无影响。
过没多久,争吵演变成打架,然后某个人被推开,冲撞在整修中的建筑外柱上。只见柱子摇晃,上面的建材落下。
工匠大喊「危险!」同时——
「——『天绝』。」
细微的呢喃响起,多道闪耀的障壁接住全部掉落物。为了不使建材本身受损,在接住掉落物时,障壁还略微下沉,缓和冲击的力道。
「刚、刚才那是老爷爷做的吗?」
省略咏唱并立即展开障壁,其技巧非比寻常,西蒙瞬间成为注目的焦点。人们接着看见西蒙不小心敞开的长袍下,穿着纯白的祭司服。
「圣、圣教教会的祭司大人?」
「不、不是,我是那个……」
失去全部圣职者后,王都出现新的祭司,王都人民的眼神当然就像找到希望,消息转眼间传开。西蒙急忙想要躲藏……却为时已晚。
好不容易偷溜出来确认王都的情况,却要被孙女发现并带回去了!西蒙焦急不已,周围的王都人民纷纷靠近说着:「请指引我们!」
「唔嗯,到此为止了吗?」
当西蒙正要放弃微服采访时,突然有个威风凛凛的年轻声音传来。
「那边的人!你们在吵什么!又打架了吗!?」
一名年轻女孩子摇曳着淡棕色头发,脚步轻快地奔来。一见到她,人们纷纷呼喊「使徒大人!」女子一瞬间露出厌恶的表情后,看到在人墙中心的西蒙。西蒙听见「使徒大人」四字内心一惊,依旧以眼神向她求助。
(小姑娘!救救我!把我从这里带出去!)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老爷爷看起来好像希望我带他出去。)
真是观察力敏锐的小姑娘。
「各位,虽然正值辛苦的时期,但别太常打架。听说新的教皇大人就快来了,大家一起加油吧!」
女孩子话一说完,王都人民恭敬地低头行礼,以期待的眼神看着西蒙。
西蒙冷汗直流,在女孩子的视线催促下,早早走出人群。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女孩子快步带他来到人烟稀少的场所。
「唉呀,得救了,非常感谢你,小姑娘。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
「咦?啊,不,没什么大不了的。」
女孩子有些难为情地移开视线,搔了搔脸颊,报上名字。
「我叫优花,园部优花。」
「优花小姑娘,我再次向你道谢。话说回来,我听他们称呼你使徒大人……」
「是啊,不过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是许多人里面的其中一个。」
优花露出苦笑,西蒙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
「能见到您真是荣幸,但使徒大人竟然要上街巡视?看来王都的人手相当不足啊。」
「确实是人手不足啦,不过单纯是纠纷变多。我想是失去原本作为心灵依靠的教会,因而感到不安吧。因为失去了很多人……所以有能力的人,必须做能做的事才行。」
语毕,优花望向远方——东边,然后以若有似无的声音呢喃:「不然我留在这里就没有意义了……」
耳朵很灵的西蒙,清楚地听见她的话。他注视着眼前被称为使徒大人的女孩子说:
「什么啊,优花小姑娘,看你露出这么可爱的表情,难道是喜欢的男人在帝国吗?」
「我、我才没有喜欢他!不是那样!你突然说什么呀!」
优花显得相当慌张,面红耳赤地反驳。
西蒙装傻回应:
「不,我只是说出我看到的。你的表情很明显就是心爱的男人踏上旅程,虽然想跟去,却基于很多因素不能跟去,所以至少要在远处想念他。」
「这么具体!?不,不是的,你猜错了,我是……我只是……」
优花想说什么,却想到这不是能对别人说的事情,便摇了摇头,想要默默离去。她以为隐藏得很好,忧愁却全写在脸上。
「我要走了,虽然不清楚刚才发生什么事,不过老爷爷也要小——」
「可以的话,要不要说出来给我听看看?」
西蒙打断她。优花一时语塞,之所以没有马上拒绝,大概是因为眼前老人的眼神非常柔和。
「别看我这样,我的工作就是听人说话喔?看到年轻人有心事,我就无法放着不管。如何?把心事说出来的话,心里会比较轻松喔?」
即便如此,优花仍感到犹豫,毕竟那不是能对陌生人说的事情。
西蒙再度劝说,语气中丝毫没有强制的意思,只有仿佛将人包覆般的温暖。
「反正你和我只是一面之缘,更何况说给我这种再活也没多久的老人听,也没什么羞耻的吧。反而是活得久的我,人生才充满羞耻呢!」
听见眼前的老人带着搞笑的语气这么说,优花忍不住笑了。
这个老人实在让人讨厌不了,或许是他给人的感觉和蔼可亲。
优花有一股冲动,想要试着对老人说说看,换成平常,她绝不会有这种想法。
「啊哈哈,那可以请您听我说一下吗?其实也算不上是烦恼。」
优花在近处的长椅坐下,吐了一口气。
然后对素昧平生、却又给人温暖感觉的老人,说出内心话。
「我被某个人救了,还救了两次……第一次,他救了我的生命。」
回想起来,那是在一具只有骨头的可怕怪物,毫不犹豫挥剑斩向自己头部的瞬间。
——别怕,只要冷静下来,那种死人骨头根本不算什么!
明确感受到的死亡气息,却被非但最弱,甚至被轻视为无能的他驱散。
「第二次则是救了我的心。」
回溯记忆,优花曾经一度受挫,却重新振作,想要贡献自己的力量。可是深植内心的死亡恐惧和心灵创伤,并非如此轻易就会消失……
——像你这种人是死不了的啦。
从深渊之底爬上来的那位少年对优花说。即使毫无根据,却让优花确信自己一定不会死。虽然没有理由,但是她认为只要认真地活就不会死。
结果,心灵创伤变得淡薄,让优花有勇气面对难关,连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在王都面临致命危机时,因为有他的那句话,优花才能够马上行动。
「我想回报并证明给他看,他救了我不是白费力气。即使他大概一点也不在意,可是我想做些回报。」
优花再度仰望东方天空,接着叹一口气。
「但我一点用都没有,也不具备他所需要的东西……他距离我非常遥远,甚至不断向前走。」
「你没有跟他说,希望他等你吗?」
听见西蒙的疑问,优花笑着说:
「不可能啦,我就说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啊。」
「是那样吗?」
西蒙看着优花的侧脸,似乎感到不可思议。
优花停顿一下,说出忧郁的原因。
「所以我对无法报恩的自己感到丢脸……看吧,这种事算不上是烦恼吧?」
优花露出苦笑。
西蒙手抚着下颚问道:
「所以优花小姑娘目送恩人离去,心想「至少该做自己能做的事」是吗?」
「算是吧,因为我也有很多同伴不能战斗……我稍微可以战斗,留下来也是预防万一……就像我刚才所说,由于经常发生纠纷,才会帮忙巡逻……虽然这些都跟他没有关系啦。」
西蒙点点头,随后露出满面笑容,大力称赞。
「优花小姑娘很了不起,能够『不停下脚步,做自己能做的事』,这并不容易。」
「没、没有啦,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被西蒙当面夸奖,优花感觉就像在和亲祖父说话,脸颊自然泛红,目光四处游移。
西蒙眯起眼,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优花,继续说:
「人总是很快停下脚步,不管是谁都一样。就连做自己能做的事……其实也相当困难,所以优花小姑娘很了不起。老头子认为,今后你也该持续下去。」
「我该持续下去?」
「对,总有一天,你那位恩人也会停下脚步。有可能是累了,也有可能是旅程结束,虽然不确定是哪种,不过他一定会停下。到时你只要像现在一样,做能做到的事就可以了。」
优花睁大双眼,就像有光芒照进心中的黑暗,其中的齿轮开始转动,她慢慢地思考。
「……我能做到的事。」
西蒙默默注视想要找出答案的优花。
平静的时光流逝,过了不久——
优花小声地说:
「……我的老家是西餐厅……呃~是餐厅。」
「喔。」
「我们的店在当地算是相当知名,也有常客……我喜欢我们家的店,所以原本打算继承那间店。」
听见『原本』两字,西蒙的脸上忽然愁容,不过他什么也没说,继续聆听。
「我的厨艺……虽然自己这么说很不好意思,不过我有自信,也擅长泡咖啡和红茶。所以……如果、如果他的旅程结束,大家能一起回去……」
西蒙好似出现幻觉,他看到忧愁的影子从优花表情中翩然飞去。
优花开心一笑,西蒙也跟着微笑。
「嗯,我要招待他来我们家的店,请他吃我们自豪的西餐,让他吃个饱。」
「那样很好啊。唔嗯,看来你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你现在的笑容很好。」
优花无意义地摆动双腿,一看就知道在害臊,脸颊早红得跟苹果一样。
西蒙微笑看着优花,询问一个他非常好奇的问题。
「话说回来,优花小姑娘,你说的那个『西餐』究竟是——」
就在这瞬间,只听见一道响彻全王都的呐喊声!
「老~~头~~!我找到你了啊啊啊啊!」
「咿~!?孙女的表情好像鬼一样!?」
看到从道路另一头猛烈奔来的孙女,西蒙从长椅上跳了起来,动作一点也不像老人。然后,他对搞不清楚状况的优花说:
「告辞了,优花小姑娘。但愿自由的意志今后也与你同在!」
「咦?啊、好,谢、谢谢你。」
「嗯!」
不知为何,西蒙做出美丽的蹲踞式起跑动作,大喊「我此刻将成为一阵风!」以惊人的速度飞奔离去。
在他之后,希微尔也同样以惊人的速度追赶。
咻!一阵风吹过。
「怎、怎么回事?」
然后只留下困惑不已的优花。
「真是的,竟然做出殴打老人的暴行,可恶的希微尔。」
西蒙在王宫的庭院散步,用手抚摸头顶。逃走之后,他被孙女抓到并痛殴了一顿,直接拖到王宫。
「不过话说回来……真是听到一段非常不得了的秘密啊。」
抵达王宫后,西蒙与希微尔谒见王妃露露亚莉雅、兰迪尔殿下和宰相等三人。
在遣退其他人后,三人拜托西蒙,为了安定民心,即便暂时也好,希望他接任教皇之位。西蒙则反过来要求,除非告知总坛崩坏的真相,否则实在无法接任圣教教会最高职位。
三人认为西蒙是莉莉安娜推举的人才,足堪信任,于是在约定泄密将处以严罚后,说出了真相。
结果,希微尔受到太大冲击,现在仍卧病在床。
该说不愧见多识广吗?西蒙算是冷静地接受了真相。话虽如此,他还是需要时间整理心情,现在才会在庭院散步。
西蒙观赏着王宫中庭漂亮的花坛,漫步了一段时间,突然在花坛后方看到人影。
「唉呀,有谁在吗?」
「咦?啊,您好。」
从花坛间探出头的,是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孩子。
「嗯,你好,小姑娘。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不不,没有打扰到我!我只是在发呆。」
她的脸上浮现苦笑。看来是心中有烦恼,所以在安静之处思考。
「嗯,这样啊。其实我也有点想发呆,正在找寻安静的地方,如果不打扰,我可以和你一起发呆吗?」
「啊,好,请便。」
绕过花坛一看,原来她刚才是坐在花坛之间的长椅上。
西蒙笑着道谢,坐在长椅上;女孩子顺应气氛,也坐了下来。
「呃……」
「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名叫西蒙,只是个老头子。」
「是、是吗,我叫做畑山爱子,爱子是我的名字。还有,我二十六岁了。」
「什么!?」
这个巨大冲击仅次于神的真相,西蒙翻了个白眼,差点蒙主宠召。
爱子面露苦笑,心想自己果然被当成小孩了。虽然爱子也很习惯这种时候的应对。
西蒙打马虎眼似地咳嗽一声,重新坐定在长椅上,深深吐了一口气,然后仿佛要进入冥想般闭上双眼。
耳中只听见微风轻抚花草的声音,这是一段宁静和平的时光。
过了一段时间,闭目冥想的西蒙忽然开口: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爱子小姐。」
「咦!?」
「你从刚才就或是叹气,或是看向这里,似乎静不下来。如果我打扰到你,我会到别的地方去……」
「对、对不起,您完全没有打扰到我……只是我看西蒙老先生似乎在烦恼些什么,所以……」
「觉得跟自己一样?」
「不、那个、啊哈哈……是的。」
西蒙缓缓睁开双眼,露出令爱子也吃惊的温柔表情说:
「我不是在烦恼,只是在整理心情。」
「……整理心情?」
「对了,爱子小姐,需要的话,我也可以陪爱子小姐整理心情喔?」
「咦……」
看到西蒙和蔼的眼神,爱子联想到回忆中的恩师,不由得脱口喊道:「……老师。」然后猛然惊觉说错话,立刻羞得面红耳赤。
「很好,老师就来听听爱子小姐的心事吧。」
「呜呜。」
爱子害羞得像是小朋友认错人,叫别的女性为母亲一样。尽管感到羞耻,不过西蒙给人温暖的印象,让她不知不觉开口。
「那个……我有个在意的人。」
「很好,我最喜欢这类话题了……可是你的表情好像相当忧愁呢。」
西蒙感到疑惑,爱子则表示「因为有许多问题……」下定决心说出口。
「我、我认为学生跟教师不能在一起!而且他已经心有所属了!」
「原来如此,对方是有妻室的教师……」
「我才是教师!」
「对喔,你二十六岁了,世界真奇妙啊……」西蒙大致了解情况后,手抚着下颚沉吟。
「问题有那么严重吗?应该有方法解决吧?比如等到他不再是学生。」
「前学生也一样是学生!」
「嗯,那么爱子小姐就辞去教职。」
「唯有这一点,我绝对办不到。」
爱子毫不迷惘,意志十分坚决。
西蒙惊讶地睁大双眼,于是另行问道:
「……你对教师这份工作相当执着呢。原来如此,所以才会烦恼呀……对爱子小姐而言,何谓教师?请务必让我听听你的见解。」
西蒙露出认真的眼神询问,爱子不禁吃了一惊,她从西蒙的语气中感受到非常强烈的意念,并非单纯出于好奇心。
稍微犹豫过后,爱子正襟危坐,谨慎选择词语开始说明。
「学生的时候,有一位非常照顾我的老师。他个性严厉,很少露出笑容,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老派作风的爷爷教师。」
或许因为学生多数都讨厌他,又将近退休年龄,甚至有人叫他早点退休算了,而爱子也很怕那位老师。
「我的故乡是非常乡下的地方,传统望族与地方名流在当地拥有相当强的影响力……某一次,有个望族之了做了违反法律的事。」
对方是出了名的问题儿童,还是会把父母的影响力当成自己力量的人。他那一天犯下了窃盗罪,动机大概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他偷了一辆高级登山自行车,骑着那辆自行车到处游荡,偶然看见了爱子,于是临时起意。
「他把那辆自行车放在我家仓库就走了,我想他大概只是想恶作剧吧。」
「为什么是爱子小姐家呢?」
爱子露出苦笑。
「当时的我是个绝对不能原谅犯错的人。」
应该是班长那一类型的人。对于男生的玩闹,那类女生会一一责备,指谪全部的错误并反问:「我有哪里说错吗?」对青春期的男生而言,是最令人厌烦的存在。
「即使那个男生只是想恶作剧,但窃盗就是窃盗,被害人报了警,警察于是出动。」
「然后在爱子小姐的家发现赃物,所以爱子小姐被怀疑了?」
「对,虽然既没有动机,就身高来说我也骑不上去,但警察断定就是我偷的。」
「我懂了,是那孩子的父母出面了吧?因为他们有影响力对吧?」
爱子再次面露苦笑,点了点头。
「即使口口声声说我是无辜的,大多数人仍不相信。当然,家人和亲近的人另当别论……但因为是乡下,所以谣言传得很快。我接受辅导的隔天,当地人看我的眼神就已经变了。」
或许他们的内心其实不认为是爱子做的。特别是教师们似乎都显得内疚,大概就是因为他们屈服于压力的关系。他们担心要是反抗,将会无法在当地生存,所以只能视而不见,就连平常受到每个学生喜爱、总是替学生着想的老师也不敢再面对爱子。
「在那群人之中,只有我的恩师不同,他听完我的话,表现出以往不曾见过的愤怒。他不是对我生气,而是对警察和周遭的人感到愤怒。」
在同学、教师和其他人都不肯相信爱子的时候,只有人人都讨厌的老师肯相信她。
「多亏老师拼命为我平反……我洗清了嫌疑,他却……」
恩师惹得仕绅生气,无法再留在当地。
「……赌上教师生命守护学生,真是了不起的人。」
「是,他是我崇拜的人。」
爱子自豪地笑了。她跟恩师约定,要像他一样,当一个无论发生何事都挺学生的老师,现在才会在这里。
「所以我无法辞去教师工作,也不打算辞职。」
西蒙听完爱子决意成为教师的理由,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明白爱子只是想诚实面对自己奉行的信念。
然而,人生并非风平浪静,总是考验着能否对自己诚实。会怀抱不该怀抱的感情,或是至今相信的事物,到头来却发现是虚假。
如果能贯彻自己的信念,自然再理想不过,但现实并非尽如人意,一般都会妥协或放弃。
可是爱子不能妥协或放弃,她有身为教师的矜持,也希望自己是学生的表率。
结果,正因为她是老师,才会遭遇阻碍、面临矛盾,却也无法放弃禁忌的感情。
「感谢你说了一段这么好的往事给我听,不过爱子小姐的性格还真是相当麻烦呀。」
「说、说麻烦也太过分了!不,我当然也有自觉啦。」
西蒙的表情与说出的话相反,非常温柔。爱子的处世方式与烦恼的模样,让他下定决心。
爱子被西蒙说中心事,不由得眼眶泛泪,西蒙用充满感谢的眼神看着她说:
「既然你绝对不辞教职,那也没办法了吧。虽然想叫你放弃……不过,要是能放弃,打从一开始你就不会烦恼了吧。」
「……是这样没错。」
尽管厌恶身为教师还爱上学生的自己,爱子仍躲在花坛之间烦恼。西蒙于是对她说:
「无论何时都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前进就是后退。」
西蒙的语气变了,给人的印象也不同。爱子吃惊地看着西蒙,他翡翠色的眼眸注视着爱子。他不再是轻佻的老头,仿佛是故事中的贤者。
「抽身的话,爱子小姐会后悔,却可以保留至今堆砌的一切。前进的话,虽然愿望有可能实现,相对地,你所憧憬、下定决心、努力争取到的教师尊严,可能就会被亲手玷污。又或者会给对方带来麻烦,反而导致分手。」
爱子默默地听着,西蒙稍微恢复和蔼的语气说道:
「矜持与愿望很难放在天秤上取舍,即便我不能告诉你该如何做,可是……难得诞生的愿望,我认为爱子小姐不该割舍,只要珍惜那诞生不久的愿望就好了。」
「珍惜诞生不久的愿望……」
爱子反刍那句话一过后,低着头思考,寂静的时间再度到来。
不知经过多久,爱子脸上的表情似乎不再那么忧愁。
「呵呵,很动听的一句话呢。话虽如此,如果前进,将会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吧……」
「人生有哪一条道路不是充满荆棘?就算有,走那条道路得到的事物,又有什么价值?」
「……是啊……至少我会试着不割舍这难得诞生的心情,用更正面的态度看待。」
「很好很好,感情本身没有善恶,我会为你祈祷,但愿你能在自由的意志之下,抓住你所希望的未来。」
此时,西蒙已恢复为原本的慈祥爷爷,听了他的话,爱子面带笑容道谢。
之后,西蒙与爱子稍微闲聊了一会儿,与她道别后,为了回覆受推举为教皇之事,西蒙再次请求觐见王妃等人。
王妃等人向西蒙表达感谢,稍微商讨完今后的方针,西蒙步出密谈用的房间,却听见孙女叫住他。
「祖父大人……看您的样子,您接受了吗?为什么?」
看来她一直在房间外等待。得知真相晕过去的孙女,现在似乎复原了。如今她以一如往常的坚定眼神看着西蒙。
「神的事情姑且不论,我认为接任教皇有其必要。而且我想帮助使徒大人、不,我想帮助受到召唤的那群孩子们。」
西蒙先前到处走动并非是为了游玩,而是为了收集情报。
他收集好情报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最后才做下决定。
希微尔也明白这一点,因此露出为难的表情。
而西蒙对孙女说出『身为礼贝莱尔家之人,他接下教皇之位的另一个理由』。
「希微尔,你还记得我在马车中对你说过,礼贝莱尔家流传下来的一段话吗?」
「是,当然记得,您平时常说的那句话,就是那段话的一部分对吧?」
「对,那一段话只有在时机到来,才会传给我们家直系孩子,我现在就传给你吧。」
为何是现在?——希微尔感到困惑。西蒙在周围施下遮音的魔法,同时歌诵似地念出。
『反抗者之子们,仰望着天活下去吧。
神之意志会化为银翼降临。神威将遍及世界吧。
勿依靠神,保持沉默,藏于暗处,遥想未来。
有朝一日,反叛之子将揭竿而起。
侧耳倾听,睁大双眼,做下决定吧。
反抗者之子们啊,但愿你们的未来是在自由的意志之下。』
不可思议的余韵在希微尔心中扩散,西蒙对说不出话的孙女说道:
「这是久远到无法追溯的祖先遗留口讯,不,应该类似预言吧。很不可思议,只要听过一遍,礼贝莱尔家的直系子孙就不会忘记这段话。」
「……我确实轻易地记住了呢,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感觉好像是含有强烈情感的一首诗,希微尔急切地问道。
「我本来也完全不明白,直到我听王妃殿下说过真相之后,才终于懂了。」
希微尔「啊!」了一声,同时感觉好像有冰块从背脊滑下。
确实这段话简直就像是预言。
久远到连族谱也追溯不了的礼贝莱尔家祖先,难道早已预见遥远的未来吗……
「一直以来,礼贝莱尔家的直系子孙都不断思考这段话的意义,这次我之所以会回应召集来此,就是怀抱希望,心想说不定能在我这一代解开谜团。所以我侧耳倾听,睁大双眼,然后做下决定。」
「祖父、大人……您的决定是……」
感受到自己见证的是某种巨大存在,或是连绵延续至今的历史奥秘,希微尔不禁兴奋地颤抖。西蒙对着孙女宣告:
「为了让人们的未来能在自由的意志之下——我要成为教皇。」
看到意志坚定、散发霸气的祖父,希微尔不禁怀疑,眼前之人真的是自己的祖父吗?但是,她马上自然而然地低头敬礼。
「你就帮忙我吧。」
西蒙说完再度迈步前行。希微尔则像是有所觉悟,恭敬地追随其后。这时,西蒙好似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对了,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口耳相传给直系子孙。」
「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礼贝莱尔家有两个代代相传的名字。」
「两个名字吗?像是中间名那样?」
「对,如果要正式报上名字,我是西蒙·L·G·礼贝莱尔。」
「L……G……那是什么?」
希微尔侧着头心想「那我就是『希微尔·L·G·礼贝莱尔』吗……」
西蒙告知希微尔两个首字母的名称:
「L是利布,G就是……古卢恩。」
西蒙呵呵笑着说:「至于为什么取这种名字的理由,就没有流传下来,或许从前有个地方叫做利布吧。」
隔了一拍——
「为什么我们家的名字里会有大沙漠的名字!?」希微尔的叫声在风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