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夺目的光芒逐渐消散,始发觉周围同伴的气息都消失了。
「……被分隔开了吗?不过这也是在预料之中就是了。」
话虽如此,实际上真的发生了,他仍是不禁想要咂舌一声。始皱起眉头,目光向周围环视。
「只有一条路啊。」
这是一条由两公尺见方的冰镜面拼凑成的通道,没有退路,传送门已经失去光辉,只剩下普通的冰镜面墙壁。
与镜中回过头的自己目光交会,始摇了摇头,回头面向前方,然后走向明显只容一人通过的直线狭窄通道。
上下左右都映著好几个自己重叠的身影,并且追随著自己的动作而动。
脚步声听起来格外响亮,虽然始精通消除脚步声的走路方法,却是没什么效果。甚至每当脚踩在地上,感觉就像是水滴滴在水面激起波纹一般。
那种波纹并不是普通的声波。虽然是不可思议的感觉,不过始觉得那似乎是由心中发出的声音。每走一步,感觉那波纹就像在叫自己自问自答一样。
感受著内心既骚动,又相反地逐渐沉寂的奇妙感觉,始走了大概十分钟左右。
这是一条没有分岔的直线道路,始在道路的前方看到一个巨大的冰柱。
那个冰柱彷佛连结天地一般,耸立在大房间的中央。冰柱在地面的部分和天花板的部分都是逐渐向外扩张,看起来就像是在扎根散叶一般。始心想,这简直像是由冰块形成的大树。
「没有其他通道啊……」
始口中自言自语,同时走向冰树。
冰树似乎也是由冰镜面构成,由于直径很长,所以就算是圆柱形,映在镜中的始也没有扭曲变形。
随著始的接近,镜中的自己也逐渐变得更大更清晰,宛如有另一个始要从镜中世界过来似地。
靠近至伸手可及的位置后,始凝视著映在冰树中的自己。
白发加眼罩,身穿黑色大衣,一只手臂是义肢,多么完美的中二风格。
始跪倒在地。
「……糟糕,重新意识到自己的装扮,真是沉重的打击啊……」
其实始平常就不怎么照镜子(起床时的乱发,每次都有最爱帮始打理的月帮忙处理),而且进入冰镜面的迷阵后,总是处于全神戒备的状态,所以没有在意自己的装扮。
因此像这样一人独处,在安静的空间中仔细端详自己,始才重新客观意识到自己的衣著装扮……封印在心底的黑历史被唤醒,对始的精神造成相当大的伤害。
始在心中试著为自己辩解。比如在旅行途中要常常染发的话很麻烦;没有眼罩的话,魔眼石会发出蓝白色的光芒。黑色的大衣是月亲手缝制,始不可能有怨言;义肢也是因为失去一只手,不得已才装上……等等。就某种意义上来说,在攻略大迷宫的这段过程中,这或许是他受创最深的瞬间。
始低著头,趴在地上。这样难得一见的景象,如果光辉他们看到,大概会惊讶得瞠目结舌吧。始声音颤抖著说道:
「呢喃声说的没错,日本确实可能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因为就日本的社会观感来说,很可能会有「妈妈,那个人……」「嘘,别看他!」的情况出现。
呢喃声想要说的恐怕……一定……绝对不是那种事吧,始真是误会得很严重。
而彷佛证明始误会了一般,这几个小时已经听习惯的声音忽然响起。
『才不是那个意思啦。』
「……果然出来了啊。」
始眼神一敛,抬起头来。
眼前是睥睨著自己的自己。
没错,始明明跪倒在地,映在冰树上的始却是站著。
『果然没有动摇啊,这跟你预料的一样吗?我自己。』
「当然啊,这个大迷宫的主旨我大致都猜到了,再考虑到天之河的证词,我早就知道迟早会演变成这样的事态。」
镜中的自己在和自己说话,始却是丝毫没有动摇。
看到始的反应,镜中的始咧嘴一笑。
『顺便问一下,你说的主旨是……?』
「你就是我吧?那应该不用问也知道才对。」
『不不,我确实是你,但却不是全部的你。这一点你也预料到了吧?』
「是啊,我确实预料到了。」始点头承认。
镜中的始是幻影的始,始在【哈尔崔那树海】就已经遭遇过相近的存在。正确来说,那是月她们的幻影,不过恐怕是大迷宫读取她们本人的情报,藉此创造了几可乱真的冒牌货吧。
幻影说的『不是全部的你』就证明了这一点。也就是说,始的幻影纯粹是大迷宫的试炼。所以尽管仿照本尊而创,却仍是需要与本尊对答案吧。
始站起来,不耐烦地说出解答:
「……这个大迷宫的主旨是『战胜自己』。比如负面的自己、至今不敢面对的污秽内心、逃避不愿承认的现实、矛盾的情感……等等,这个大迷宫就是在考验是否能战胜自己的这些弱点。」
始视线微微往上看去,上方只有冰做成的天花板,不过始的双眼看著遥远的上方。没错,他似乎正看著天上的世界。
「即使有强悍的力量,精神软弱就没有意义……这可能是为了不让神抓住精神的弱点而设下的试炼吧。」
『不愧是我,完全正如你所说。』
镜中的始夸张地拍手鼓掌。对此始则是非常不爽,心想「这家伙的嘴脸真是讨厌」,但这完全是在说自己。
然而,那张讨厌的嘴脸在鼓掌停止的同时,瞬间有了巨大的改变。他的眼睛开始发出暗红色光芒,头发逐渐染成黑色。黑色大衣、义肢和其他装备则是相反地变成白色,肌肤则是染成和魔人一样的褐色。
颜色的反转。这个现象发生的同时,始心怀戒备,向后退了一步……
剎那间──两发激烈的枪声响起。
没有拔枪动作,甚至也没有杀气,动作自然得就像水从高处往低处流,始与幻影同时神速地拔枪射击。
始的黑色多纳尔释放鲜艳的红色闪光。
幻影的白色多纳尔则是发射与枪身颜色相反的黑色闪光。
缠绕著黑色电流的子弹,从冰树里飞进现实世界。
子弹有如照镜子一般准确射出,正因如此,两颗子弹在空中撞击,挤压得扭曲变形,掉落地面。
这有如玩笑的现象,是因为两者的动作和想法都分毫不差的关系。
采取『退后一步』的退让动作,但是身体却为了确实杀死敌人而无意识地行动。丝毫没有犹豫,实在是非常宁静的明确杀意。
『哈哈,你果然瞭解要在什么时机,用怎样的思考,使出怎样的招式杀死敌人。』
幻影笑嘻嘻地露出令人火大的笑容,然后从冰镜面的世界跨出脚步,宛如从扩散波纹的冰树渗出似地,走进现实的世界。
然后,白色义肢拔出白色的休拉克,跟多纳尔一起摆出架势。他左脚向后拉,微微沉腰,多纳尔握在胸前,义手的手肘向前突出,休拉克则是握在腹部。这是始自创的架势,用多纳尔和义手手肘的散弹枪应付正面,休拉克则是护住后方。
那跟始自创的枪械形架势,完全一模一样。
始默默摆出相同的架势。
白发的始(本尊)与黑发的始(幻影),在现实世界对峙了。
两人解放凶狠的杀意与如大瀑布水压般的压力,使得空间嘎嘎作响,宛如发出痛苦的哀嚎。
这个地方有如异空间,正常人肯定会发狂吧,只见幻影咧嘴一笑。
『来吧,南云始。你胜得过你(我)吗?』
剎那间,强烈的巨大声音响彻四周。
那是两人单纯的踏步声,也是瞬间召唤的两架十字浮游炮一齐炮击的声音,而且也是假装开枪,实则彼此使出回旋踢冲击的声音。
始之所以转换为回旋踢,是为了在闪避子弹的同时加以攻击。正如始的估算,他靠著『瞬光』增强的知觉,看著枪林弹雨从身旁通过。但是,这一点对方也是相同,始的子弹一发也没打中。
他们彼此都用瞬间在鞋底炼成的鞋钉,强行将差点被脚踢的冲击震飞的身体稳住。
接著始立刻进行下一个行动,他以鞋钉为起点,转体半圈,将多纳尔的枪口指著对手。
铿的一声,金属交击声响起。仔细一看,幻影也往相反侧转体半圈,将多纳尔转了过来,两支枪的枪口分毫不差地对在一起。
两人始终像在照镜子,因此口中的咒骂也完全相同。
「去死吧。」
『去死吧。』
始毫不犹豫扣下扳机,破裂似的声音响起。同时,彼此的多纳尔以猛烈之势互相弹开。在那段期间,两颗挤扁的子弹掉落地面。
他们都没有理会掉落的子弹,下一个瞬间,两把绕过腋下的休拉克开火了。
红色闪光与黑色闪光在极近距离发出,正好在两人中间正面冲突,产生的冲击波令空间发出悲鸣。
本尊与幻影甚至利用冲击,施展上段回旋踢。
铿的一声,有如玩笑一般,不像两个肉身碰撞的冲击声响起。接著始立刻改变踢腿的角度,巧妙地变化为中段踢。
金属冲击声再度响起。下一个瞬间,幻影得意地笑了,有如在宣告游戏到此为止。实际上,宛如照镜子般的武术表演落幕了。
始用多纳尔瞄准幻影的头部,扣下扳机。但是在那之前,幻影持休拉克的左手挥开多纳尔,藉此逃出射击轨道。
红色闪光掠过幻影的太阳穴的时候,这次则是幻影的多纳尔对始的头部射出死亡。
始彷佛早就预见似地,只是脖子一歪就闪过子弹。对于黑色闪光的刺击,始看也不看,将休拉克对准幻影的脚。
幻影一边转身,一边推开休拉克。取而代之收回多纳尔,瞄准始的心脏。但是依然在开枪之前被肘击打偏,黑色的死亡光线朝不同方向飞去。
在极近距离,始宛如在格斗一般,拍开、击落、扛起对手的手臂。
两人都以毫厘之差躲过或推开彼此的射线。为了捉住剎那的瞬间,致眼前敌人于死命,两人都无止境地提升速度。可是黑与红的闪光都没有抓住对手,而是空虚地往背后飞去。
始也利用十字浮游炮从死角发出的多角攻击,然而结果还是『没打中』,运气好也只是互相抵消。
投身于超高速、超高级的近身枪格斗风暴中,幻影忽然开口了:
『好强啊,你真的很强,那不是人类会有的力量啊。对吧,我自己?』
「啊?」
两人假装要开枪,伸出多纳尔,却从多纳尔的枪身伸出『风爪』,浅浅划过彼此的脸颊。从飞溅的鲜血缝隙间,看得见幻影的笑容。
『有如怪物的力量、沾满鲜血的双手、对于杀戮毫不犹豫的心……我(你)的家人看到现在的你会怎么想呢?』
「……你想说什么?」
两人同时转枪,在空中装弹。
始在装弹完毕前的短暂期间,企图以『炼成』破坏幻影脚下的平衡。
然而,地面窜过红色电流的同时,幻影彷佛早就知道似地,他的黑色电流窜过,阻碍了『炼成』。
『想回到故乡,那是存在于我(你)根底的愿望,可是……你真的以为故乡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吗?』
「……」
『在那个世界对杀人并不宽容,特别是日本这个国家更是如此。更何况,谁会接受一个怪物呢?爸爸吗?妈妈吗?一直行踪不明的儿子终于回来,结果却已经变成杀人的怪物,他们一定会受到很大打击吧。他们会心想「这个真的是我的儿子吗?」。』
那句话就像子弹,企图贯穿心脏。有如恶魔般充满破坏力的子弹。
受到无法防御的言语攻击,始沉默不语,面无表情。
只不过,他的身体以行云流水的动作,从宝物库召唤出大量手榴弹,然后用『缠雷』的电流在空中点火。
看到始在脚边洒下带有自爆觉悟的攻击,幻影面露嘲笑。
始身上罩上一层红色,幻影则是罩上一层黑色,然后同时发动『金刚』的光辉。
下一个瞬间,整个空间发出惨叫。
轰然巨响与冲击波足以令人产生如此错觉。爆炸的红色火焰照亮空间,在爆炸中心处制造出一个坑洞。
在爆炸的火焰中,只听见啪的一声,两个人影往相反方向冲出,他们同时在地面滑行,并取出奥尔康,立刻将十二发飞弹全部发射。
在两者中间的位置,破坏与爆炸声此起彼落,互相抵消的大量飞弹所制造出的冲击十分强大。地面固然不用说,甚至连天花板也受到伤害,出现大量龟裂。
因为飞弹与子弹不同,跟精密的瞄准一向无缘,所以有半数直朝目标而去。但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密射击,却是将飞弹一发不漏地全部击落。
隔了一拍过后,一道声音若无其事地响起:
『其实你很害怕吧?害怕早就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害怕被故乡的世界、被自己的亲人拒绝吧!?』
「你的话真多啊。」
幻影有如舞台演员一般,手上拿著奥尔康与多纳尔,大大地张开双臂高谈阔论。对于暴露始隐藏的心事,他似乎非常乐在其中,语气愈说愈投入感情,同时言词也成正比变得更为犀利。
始皱起眉头,射出从宝物库召唤的圆月轮。
『所以你才无法无视畑山爱子说的话,被指出回乡后的生活方式,你的内心动摇了。你之所以尊畑山爱子为「恩师」,那是因为她为你心中存在的忧虑,带来一个微小的解答。我说的没错吧!?』
「……」
无言就是肯定的证明。
幻影脸上嘲笑之色变得更浓。他和始同样取出圆月轮,然后随手一掷,在空中与始的圆月轮相撞,轻而易举地抵销始的攻击。
始对著手上的圆月轮射击子弹,透过内圈的传送门,施展空间跳跃射击的绝技。从幻影弹开的圆月轮飞出的子弹,以令人不寒而栗的精准度袭向幻影。
然而,应该说果然不出所料吧,幻影并没有动摇。他同样对手上的圆月轮射击子弹,回应来自空中一对的圆月轮的空间跳跃射击。
彷佛在告诉始,不管做什么都没用一般。
幻影摆出游刃有余的态度,继续出言嘲讽始。
『然而,就算不会过著「寂寞的生活方式」,你依然是沾满鲜血的怪物。不管是那个世界还是家人都不会接受你。』
「……」
『你说过第一次杀人时,你什么感觉也没有,但是我知道那是谎言!就算没有罪恶感,你也确实感受到一种感觉!那就是恐惧!即使你没有自觉,你的内心仍是恐惧不再是「父母所知道的南云始」!』
始皱起眉头,反应稍迟了些。就在那个瞬间,从圆月轮飞出的黑色闪光浅浅划过始的右肩。
那只是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然而自从战斗开始后,这是第一次只有始负伤。
见此情况,幻影仍趁胜追击地继续扣动言语的扳机,彷佛要用无形且穿心的子弹,把始的心打成蜂窝。
『有月在真是太好了对吧?只要坚持「我有月就足够了」,那么不管被其他人如何拒绝,你都还有月可以依靠。』
始似乎并不在意肩头的伤,一对冷酷的眼神直盯著幻影。
始没有表情,没有反驳,冰冷的眼神宛如逐渐失去感情,这究竟是因为始的愤怒?还是钢铁的意志快要崩溃的关系呢?
始所散发的气氛既安静又冰冷,就像是夜晚的空气,所以幻影判断是后者。
为了摧毁支撑始的另一个支柱,也就是他的『最爱』,幻影带著子弹走了过来。然后在超极近距离再度展开激烈的攻防。
『你爱著月?发自真心?没有违心?不,不对。』
他的话语中充满恶意与侮蔑,而那些话语成为无形的子弹,毫不留情地射出。
『──你只是依赖她而已。』
深红的鲜血飞溅,黑色闪光划过始的颈子。
虽然勉强不至于是致命伤,但是伤口只要再深入数公分,喷出来的血液大概就会将周围染红了吧。即使如此,始虽然仍神色不变,但他大概已经心不在焉了吧……
始的动作迟钝,没有平常俐落,面对幻影开始出现些微迟滞。
幻影笑了,打从心底笑了,宛如感到失望一般。
『她是为了当你被拒绝的时候,保护你心灵的存在。你以为是爱情的感情,有大半只是安心感。没错,月对你(我)而言只是做为保险之用。』
始手上的多纳尔被轻轻往上拨开。
门户大开的胸前,被幻影的白色休拉克抵住。
想要返乡的愿望。
对月的爱情。
幻影毫不留情地穿透做为始骨干的感情,然后准备给始最后致命的一击。
如果连自己也无法战胜,那现在就沉入恶意的海洋里吧。
扳机被扣下了。
用小指扣下扳机的人是始。
『──!?』
红色的闪光如陨石落下,贯穿幻影握著休拉克的义手,将其击落。始在手臂被拨开的瞬间便反握多纳尔,凭藉著手腕的角度和小指,进行瞄准与发射。
幻影无从得知为何会如此,他只能抽了一口气,瞠目结舌。当然,始不会给他时间掌握状况。
始瞬间就恢复身体的姿势,迅速欺至幻影的身前。动作俐落得让人疑问,刚才他的手臂连同多纳尔一起被拨开,整个人空门大开是怎么回事?
随后他彷佛引发地震似地踏出脚步,那正是震脚。接著挥出的义手手肘,有著名符其实的杀人破坏力。除此之外──
『咕啊!?』
加上爆炸散弹块造成近似寸劲的效果,幻影不可能站得住脚。
果不其然,幻影口吐鲜血,整个人飞了出去。
那简直就像是八极拳的肘击。始收起残心姿势后,重新握住多纳尔在肩膀上敲了敲,这时他才终于显露出感情。
他凶狠的眼神与青筋暴起的额头,看起来就好像是流氓。
「虽说在试炼的性质上,或许是在所难免啦,不过……你在厮杀之中太多话了。有时间说废话,不如多想一招杀死对方的方法。你这样一点也不像我。」
看来始生气的是幻影明明模仿自己,但是战斗方式却不像样。
幻影背部撞在冰树上,他带著困惑的神情站了起来。
他的脚下似乎有些虚浮,虽然瞬间靠著『金刚』多少减少撞击力道,但是义手一部分破损,腹部的伤势也算不上没事。
『……我说的全是你心里的话,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随口胡诌。为什么你毫不在乎?你的心是结冰了吗?』
「这个嘛,那些话确实听起来很刺耳。被挖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那种痛苦就像是有人在朗读记载自己黑历史的笔记一样。」
始露出微笑这么说道,幻影却是更困惑了。
『那么为什么你还笑得出来?』
「那还用说,因为那种事不用你说,我自己也十分清楚。」
隔了一拍后,始有如确认自己内心似地停顿一下,然后静静地说道:
『确实,我打从心底渴望返乡,却也同样感到恐惧,老师的话也确实救赎了我。不过,那种恐惧并非无法缓解也是事实。而且就算结果不如我所愿,我的身边仍然有月……我确实有这个想法,这也是事实。』
『那么为什么你没有动摇?人类这种生物无法直视自己丑陋污秽的部分,只要毫不留情地将之摊在眼前,这样就足以令人类闭上眼睛,摀起耳朵,蹲在地上不再动作。如果即使如此,仍然勉强自己面对,那么精神就会崩溃。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
始听完幻影说的话,哈哈一笑。
「这种话好像在哪听过呢。以我来说,你还真是相当正经啊,是吧?」
『……』
幻影并没有嘻笑,强烈表现出做为大迷宫试炼的意志。他的目光直视始,始则是耸了耸肩回答道:
「如果那就是人类的定义,那么没错,我确实已经不是人类了。或许我是货真价实诞生于深渊的怪物吧。」
『怪物吗,可是──』
幻影反刍著始说的话,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看见始的眼神,他又把话吞了回去。
始的眼神强烈地光芒闪耀,然而却又平静得有如风平浪静的水面。
始用如同他眼神的语气说道:
「我或许会被拒绝,或许故乡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然而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前进。」
『掩饰自己的内心继续前进吗?』
「我至今走过的道路,并没有平顺到掩饰自己内心还能一路走来。」
好不容易才想出的反驳之词,却被始轻易回击。幻影也知道始的记忆,所以他无从反驳。
「我无论何时都是如此。如果天真到在烦恼解决之前都不能行动,那我还能活到现在吗?不管是否有烦恼、是否感到恐惧,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以决心为武器,一路硬闯过来的吧。」
没错,南云始就是那样的存在。
能够正面面对自己的烦恼和负面部分的诚实性格,早就被他舍弃在深渊里了。
取而代之,始得到的是冰冷坚强的钢铁意志。就算要把自己的心弃之不顾,他也会踏过一切阻碍前进。
那或许可以说只是看开了。身为一个人,那并不是值得夸奖的态度,不过正因为如此,始才会这么强悍。因为强悍,他才能踏过一切障碍,一直线来到这里。
这个事实与始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化作无形的压力,压迫著幻影。幻影抽了一口气,忍不住退后一步。始则是笑著说道:
「再说创造出我这个怪物的就是大迷宫,事到如今竟然想用言词审判我?真是笑死人了。」
『好了,无聊的谈话结束了』,始带著杀意,透露出这样的弦外之音。
幻影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他面露苦笑,小小地报复了一下。
『我不觉得那样的怪物,今后可以过正常的生活耶。』
「喜欢那种怪物的怪人还相当多哦。」
所以没有问题。因为就算在艰难的未来,始的心灵再度受到质问,那些怪人一定也会帮助始吧。
「啊啊,对了,有一件事我要订正。」
心里浮现那位头号怪人,始的眼神彷佛要射杀幻影一般瞪著他。
「不是大半,最多只有百分之零点一。」
『什么?』
「把月当成保险的心情只有百分之零点一,剩下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爱情。」
这也是看开了吧。然而,始肯定自己那样的感情,所以他不会感到罪恶感,也不会因此而不敢面对月。
始反而有自信敢窝囊地对月开口:「我害怕被故乡拒绝,所以月就陪著我,让我安心吧。」
这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并非完美的存在,所以自己不足和拙劣的部分,那就依靠最爱的伙伴吧。就某种意义来说,这必须有深厚的信任才做得到。也可以说始是在放闪,如果对方是月,就算是这种撒娇的话,他也说得出口。
听到始这么说,被闪瞎眼的幻影则是叹了一口气。
『……你至少也说一成吧。』
明明应该也是本人的幻影,却露出被始打败的表情。恐怕这是做为大迷宫试炼的部分,忍不住做出的反应吧。
始无视幻影,一口气冲上前。彼此的多纳尔与休拉克,再次在超极近距离纵横奔驰。
两人的攻防依然如照镜子一般势均力敌。然而,那个均衡却逐渐开始崩坏了。始射出的红色闪光,或是脚踢、十字浮游炮、圆月轮、义手内部的武器等等,全都开始确实地捕捉到幻影。
宛如证明刚才的反击并非偶然!
『唔!果然超越我之上了?怎么可能,我并没有弱化的迹象啊。』
「嗯?弱化?」
『这是超越自己的试炼。每当越过自己心中的负面情感,身为负面幻影的我就会逐渐弱化。相反地,愈是不面对问题,我就愈能得到强化。』
「哦,原来有这样的规则。」
终于,始的多纳尔打掉幻影的休拉克,他的休拉克在地面转著圈滑至远处。始的休拉克则是趁隙打在幻影的侧腹,幻影忍不住踉跄后退。
『可是你并没有克服,你只是厚著脸皮,把问题放著不管而已。证据就是我没有弱化,至少战斗力应该是不分上下!然而为什么你会在我之上!我明明就是你啊!』
看来没有超越负面心理的人,战斗力却超越幻影之上,这似乎令幻影相当难以置信。始的这个现象根本就是从根本否定大迷宫的主旨,到了这时候,幻影才第一次表现出激烈动摇。
始则彷佛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对幻影说出答案:
「正确来说,你是与我见面之前的我,对吧?」
『什么意思!』
这次则是幻影的多纳尔连同右手一起遭到粉碎。
幻影虽然以洗练的动作发射义手的散弹枪,却被始轻易躲过。相反地,始在错身的瞬间射击子弹,破坏了幻影的肘关节。
从刚才就一直如此。动作相同,速度相同,思考应该也一样,然而无关强化或弱化,始就是略胜幻影一筹。
本尊与幻影拉开距离,重新面对面。然而,现在却不能说他们一模一样了。
因为幻影已经是满身疮痍。
「不懂吗?你这个幻影是读取我的情报制作而成。那大概是从进入迷阵后,直到来到这个房间的冰树前为止的情报。也就是说,你只是数十分钟前的我。那么,现在这场战斗,我只要变得比数十分钟前的我还要强就可以了。就是这么简单。」
『说什么傻话,那种事……』
幻影认为不可能,但现实就是如此不讲道理。
「我很感谢你。多亏你,我才能仔细确认自己的动作。有些坏习惯和多余的动作,只靠我自己的话,意外地难以发觉呢。」
『你说你是在战斗中修正了吗!?不可能!』
道理是可以理解,但是那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幻影的表情充满战栗,他的表情就好像是看到怪物一样。
与他形成对照,始则是一副被他打败的表情。
「你是我的话就别否定我啊。在生死关头找寻活路,不管是一条肌肉纤维、零点一秒的速度、一滴魔力、预判半步之前的动作,只要有任何一样在对方之上就能存活下来。我一直都是靠这样在杀戮中取胜,没错吧?」
幻影战栗地冻结在原地好一会儿,隔了一拍后,他的身体忽然放松。
然后面露苦笑,将十字浮游炮集中在周围,摆出徒手格斗的架势。
『……真是的,没想到竟然有人对问题置之不理,只靠实力就踏过这个试炼。只要你有所动摇,我都还有胜算的说。』
「别说傻话了,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胜算。幻影终究只是幻影,我要粉碎你那张讨厌的脸。」
『你这是在自虐哦。』
以这句话为信号,最后一回合的钟声响起。
决胜只在一瞬之间。
在冲上前的同时,巨大的声音响起,只有一方被击飞。
撞在墙上,瘫软落地的是下半身消失的幻影。
他倒在地上,宛如海市蜃楼般模糊摇晃,最后逐渐消失。他已经不再言语,但是表情中似乎感到满足。
始深深吐一口气,解除残心的姿势……
接著,在逐渐消失的幻影头部,始又补了三枪。
幻影身体阵阵抽动,在他说出什么话之前,他便化作淡淡的光芒消失了。感觉似乎听见他在抱怨『也察言观色一下吧,你这怪物。』,究竟那是否是错觉呢?
始将多纳尔与休拉克收回枪套,深深吐一口气。
在恢复寂静的空间里,始没有多想便走向冰树。
「……」
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只要伸出手就看得见变硬的手掌。
这个将挡路敌人全部杀掉的手掌。
始在短暂的时间里,眺望著镜中的脸和手掌,然后缓缓握起手掌。
「不管是怎样的未来──我都会紧紧咬住不放。」
因为不管是迷惘还是烦恼,等到事情结束后要怎么烦恼都可以。
始露出一如往常的狂傲笑容。
只见冰壁的一部分开始融化,彷佛邀请始进入一般,打开新的道路。
始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踏入新的道路。
视野中的光芒宛如萎缩一般逐渐消失。
雫眨了好几下眼睛,目光迅速环视周围。
「……香织?」
通过光门时还紧紧陪在身旁的好友,现在却是不见人影。
不,不只是香织,其他人也都不在。昏暗冰镜面的一条细细的通道中,只有一个人。
──我(你)会变成一个人。
「!」
雫感到彷佛有虫在背上爬的可怕感觉,她赶紧张望四周,可是回应她目光的只有一脸窝囊表情的镜中的自己。
她感到非常不安。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软弱,雫甚至对此感到惊愕。
「……南云同学。」
无意识中,彷佛求助似地脱口而出这个名字。雫再次感到愕然,而且这次是不同意义上的愕然。她赶紧摇了摇头,对自己说刚才是口误。
这里没有守护自己的人。不,八重樫雫是守护者,不是被守护者。过去一直如此,今后也会是如此。
「所以我没问题的。」
雫说完之后,先紧紧闭上双眼,用双手拍了一下脸颊。雫心想要为自己打气,啪的一声格外响亮。
于是雫脸颊微微泛红,开始往前走去。
雫注视著前方,一如往常散发凛然的气氛,打直背脊前进。
没问题,我没问题的。
她在内心不断地这么说著,同时紧紧握住黑刀。
「那是……」
终于,在昏暗通道深处,她发现淡淡的光芒。随著逐渐接近,雫理解到在宽广空间的正中央,有一棵冰树耸立,就是那棵冰树在发光。同时,在冰树根部看到一个人影。雫大吃一惊,心想一定是某个同伴。雫露出安心和喜悦的表情,飒爽地奔了过去。
然而──
『欢迎光临,我。』
「为、为什么?」
感受到袭击全身的寒气,雫停下脚步。
那不是同伴,却也并非不认识的人。
不过那是不可能出现的存在。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是我的──」
『你认为是梦吗?』
看到咧成弧形的嘴,雫感觉就像有一盆冷水浇下。
没错,在眼前的就是梦中见到的白色人影──『白色的雫』。
白发的马尾,白瓷一般的肌肤,黑刀变白刀,服装也是纯白。不过,只有眼眸发出暗红色的光芒。
雫没来由地想到,这简直就像恶梦跑进现实一样。
无法理解的可怕现实,令雫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同时,白色的雫──大迷宫创造的幻影走上前一步。只听见锵的一声清澈的声音响起,她既优雅且大胆地拔出纯白的刀。
『振作一点啊,我。否则──马上就会结束哦?』
咚的一声,一个格外轻盈的脚步声响起,幻影消失了。那是从『无拍子』发动的『缩地』。
「──!」
雫抽了一口气,不过她毫不犹豫地交给本能和经验处置。比用头脑思考还快,握著黑刀的左手往右侧面转动。如此一来,剎那间立刻响起坚硬的冲撞声。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是试炼。你是我必须跨越的试炼吧。」
『太迟了。』
她彷佛在说,不管是发觉的时间还是动作都太迟了。趁雫的注意力在武器交击比拚的时候,白色的刀鞘从雫的死角横挥而来。
雫早就知道这一招,故意跟对方用兵器比拚,然后从刀身制造出的死角使出刀鞘殴打。这是货真价实的八重樫流刀术之一──『无明打』。
雫利用武器交击的压力,试著以全力向后跳跃来回避,但是──
『──「冲破」。』
「呃啊!」
『所以我就说太迟了吧?』幻影嘴角上扬笑著说道。她的一击让雫无可回避,虽然躲过白鞘本身,但是幻影似乎早就预见,所以发出冲击重重打在雫的侧腹。
雫因为冲击而闭住气息,弹珠一般被打飞。她的背部撞在坚硬的地面,宛如被捞上岸的鱼,在地面打滚。
『来吧,打招呼就到此为止,梦境结束了。』
幻影的语气中带著嘲笑。
雫咬紧牙关,尽管身子颤抖,却仍是站了起来。幻影则冷冷地向她宣告。
『这里是现实,是我(你)的现实。试著抵抗吧,用锋利的刀斩杀你(我)吧,否则的话──你就死在这里吧!』
幻影再度使出『无拍子』转『缩地』。她拥有快慢自如,毫无预备动作的移动术,再加上『宛如地面缩短的速度』,藉此实现了常人肉眼难以看见的超高速战斗。
雫也用意志力忍耐腹部的疼痛,同时进入超高速的世界。
空中激起一瞬间的火花。
两名雫背对背出现,做出残心动作,接著立刻转身。
「疾!」
『喝!』
彼此发出简短的吆喝,挥出剑击。为了斩杀对手,两人在漆黑与纯白的刀身上灌注全部的杀意。
两人出现又消失,出现又消失,每次都在空中激荡出火花,冰冷的冰镜面空间反射那幅景象,创造出短暂的幻想世界。
因为只靠直线的『缩地』分不出胜负,所以两人在『缩地』中再开『缩地』,维持著超高速转换方向,甚至使出能更加速的『重缩地』。
只剩下金属冲击的声音和火花,能够证明两人的战斗。
幻影斜劈一刀,雫则是以毫厘之差躲过。
然而,应该已经通过的白刀,却在不知不觉间与幻影左手的白鞘调换,在剎那间转变为横砍。
──八重樫流刀术『山岚』。
雫以黑刀接下,同时欺近对手的身前,使出一记肘击。
──八重樫流体术『雷突』。
就在手肘即将打在腹部的瞬间,幻影以手肘为支点,像是旋转门似地转一圈,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挥刀斜劈。
──八重樫流刀术『流水之太刀』。
雫维持肘击的跨步,直接跃向前方闪避。
接著她立刻使出『缩地』!然后『重缩地』!一瞬间便绕至幻影的背后,同时轻轻推出已经收刀入鞘的黑刀。唰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靠著拔刀与技能提升斩击速度,她挥出甚至看不见剑光的一击。
然而,对手的招式也是完全相同。在完全相同的时机,以相同的速度使出拔刀术,两人的刀锋在空中不偏不倚地咬合。
铿的一声,锐利的金属悲鸣响起,同时强烈的冲击传到双方的出招者身上。
力量较弱的是雫,因为幻影在转身时运用上离心力,使得幻影取得一瞬之间的胜利。
雫被推得身体微微后仰,幻影眼睛的瞳孔大开,露出凶恶的笑容踏步向前。同时,她稍稍一个跳跃,然后用白鞘与高举过头的白刀交错,彷佛是制裁的十字架。
──八重樫流刀术『断兜』。
这是可称之为一击必杀的劈砍技。先以刀身砍入对手的头盔,再立刻以刀鞘施展第二击,将敌人的头盔与头颅一起砍破。在八重樫流的招式中,这是少数的刚猛技巧之一。
而且那一记激烈且凶恶的劈砍,却混合了名为幻想的恶梦。
「──『闪华』!!」
「!──『闪华』!!」
这是必须同样具有空间干涉能力才能防御的绝对斩击。
雫原本就失去平衡,再加上她很清楚『断兜』的威力。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就算能挡下『闪华』,自己也会被压下的攻击打破头颅。
因此,尽管紧张得心脏快要缩在一起,雫仍是拚死使出技巧。
她接下白刀,拚命地化解开来,听著刀刃滑动的声音,雫集中全部精神,反握黑刀往上挥砍。
──八重樫流刀术『音刃流』。
这是完美的反击。可是或许该说不出所料吧,幻影似乎熟知雫的动作,她神态从容,以毫厘之差闪过攻击。
幻影以华丽的后空翻拉开距离,那看起来就像在玩耍,令雫感到十分火大。
雫立刻进行追击。眼前有著自己容貌的存在,实在令雫非常不悦,她想要尽早结束这种试炼。
『你又想像那样逃避吗?』
「你说什么──」
冷酷的杀意被这一句话动摇。
幻影没有放过这个空隙。雫的脚步变得迟缓,幻影一下子欺近她的身前,单手抓住雫的手臂,用合气道的要领,轻松就将雫摔了出去。
就在雫整个人翻转,视野上下颠倒的时候,雫本能用黑刀和刀鞘交叉,护住了头部。果不其然,一记锐利的脚踢,踢在黑刀与刀鞘交错的中心点。
──八重樫流体术『镜雷』。
这个招式是以合气道将对手摔到空中,如同置身牢狱,趁对手无法动弹施以攻击。
头部受到冲击,一瞬间眼前一片黑暗。
雫勉强护住身体,在地面翻滚。除了头部的痛楚与视野摇晃之外,更令她狼狈的是,幻影说的话令自己内心动摇,感到心痛。
『真是丢脸。』
那毫无疑问是轻蔑的言语,锐利得像是幻影手中的白刀刀刃。
雫虽然想要出声抗议,但是不知为何却是说不出话来,而对方没有给她时间思考要说的话。
由两名高手所打造超高速且如狂风暴雨的剑击世界再度上演。两人化身一道黑与白的闪光,在两人的剑术之前,连风也不会发觉被斩了。
单纯就剑术来说,这个世界已没有人可与两人比肩。两名剑士的死斗炽烈至极,绝技就像跳楼大拍卖似地层出不穷。
平分秋色。
势均力敌。
战局乍看之下是如此,可是随著时间经过,无情的现实开始浮现。
在极近距离,每当看到幻影尖锐的眼神,不知为何,雫的脑中就会浮现过去的情景。那是有如白日梦的感觉。
幻灯片一般浮现的情景,全部都是雫一直深藏在内心的『疙瘩』。如今却从深锁在心中的箱子中渗透出来,造成锐利钉子刺穿心脏般的痛楚。
每当心中痛一下,雫的身体也一点一点地确实感到痛楚。因为现实中的利刃也在雫的身体留下无数微小的刀伤,然后一刀一刀地折磨著雫。
均势逐渐崩坏。
「喝啊啊啊!!」
雫逐渐失去精神的余裕,冰寒刺骨的焦躁感逐渐扩大。为了赶走那份焦躁感,雫大声吶喊,连续挥出神速的拔刀术。但毕竟还是……
『哎呀,你的剑法凌乱了哦?』
雫一瞬便在空中划出多条黑线,却被幻影轻松闪避,一道剑光也没砍中她。
非但如此,幻影指出雫一瞬间剑法凌乱的同时,甚至还有余力反击。只见幻影上半身微微一晃,同时她的『突刺』便直朝雫的眉心而来。
「!?」
幻影踏步向前,上半身却与此相反而往后,她藉此扰乱对手的距离感。雫完全被这招骗过,虽然她拚命摆动头部闪躲,却仍是无法完全躲过,头部侧面被浅浅划过一道伤口。
然而,如果这种程度的伤势就能了事,那就太好了……
──八重樫流刀术『霞穿』。
可惜雫丝毫没有松懈的时间,因为她知道那一招是三段突刺。
雫尚未逃过死神的镰刀,她拚命地回避却招致身体微微失衡,要闪避第二和第三段的突刺可说已是绝望。所以──
「!──『冲破』!!」
感受著心脏冻结的感觉,雫在闪光般的第二段突刺贯穿自己之前,用刀鞘抵住地面施加冲击。
地面破裂的碎冰随即化为散弹袭向幻影。
幻影以轴心脚为起点,利用踏步前进的力道转身一圈,宛如舞蹈一般从雫的身旁通过,白色的马尾优雅地飘飞在空中。
雫则是趁机踩著脚步,确实地逃出幻影的攻击范围。
不过幻影似乎并不特别在意,她收起白刀入鞘,对雫嘲笑道:
『还好有他送你的礼物呢,如果没有那把刀,你已经死了七次了。』
「呼呼……」
这明显在揶揄雫,但是雫没有反应。她不发一语,肩头起伏喘著气。
然而她的表情非常苦涩。
吓知是因为被划出浅浅的伤口,还是因为剑术逐渐对她不管用了,或者是因为她的心被幻影的话语(利刀)刺痛的关系呢?
幻影看著雫,脸上露出充满恶意的冷笑,那是本来的雫所无法想像的笑容。幻影把心中的负面情感全部挖掘揭露,摊在雫的眼前,言语更是恶毒地嘲讽。
『喂,你痛吗?难过吗?害怕吗?想哭吗?你不用隐藏哦?因为我是你,所以我全都知道。没错,我什么都知道。』
战斗开始后已过了十五分钟。
这短短的时间里,雫已经满身是血。从额头伤口流出的血滑过脸颊,流过纤细的下颚,滴在地面留下血渍。
与她相反,雫的幻影则仍是乾乾净净。纯白的外表简直就像是洁白无瑕的少女。
纯白的雫(幻影)声称对雫的事无所不知,接著她便用言语证明所言不虚。
宛如是雫自己在诉说内心似地──
『其实我根本不想学习剑术。比起道服与和服,其实我更想穿有褶边的可爱衣服。我不想要竹刀,我想要的是可爱的洋娃娃和闪亮亮的装饰品!』
「……少啰嗦。」
雫被祖父牵引,第一次拿起竹刀是在四岁的时候。祖父是代代传承古流剑术八重樫流的八重樫家首领,他给雫握竹刀一定也只是好玩而已吧。
然而很不巧,年仅四岁的雫却展现出剑术的天分。
──雫!了不起!你有才能喔!
祖父总是板著一张脸,不管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从没看过祖父笑得那么开怀。那时候祖父笑著摸著雫的头,雫到现在都还记得祖父当时的笑容。
所以雫握起竹刀,把剑道和剑术当成生活的一部分。祖父、父亲、道场的众人都一致称赞雫的才能,并且高兴得好像自己的事一样。年幼的雫明白自己受到众人的期待,所以努力学剑,所以从来不曾抱怨过。
可是,其实她……
『光辉来我家入门的时候,我以为是王子来了。他说过『我也会守护小雫』对吧?我相信如果是他的话,他会把我当成女孩子,他会守护我,对我百依百顺。可是啊……』
「少啰嗦。」
雫紧咬牙齿,横眉竖目,以神速冲上前拔刀攻击。
斩断空间的『闪华』在空间中画出轨迹,想要斩断自己的幻影……
但是果然还是被轻而易举、理所当然地以全部画出相同轨道的白色轨迹抵消。
雫不放弃,彷佛要斩断黑暗似地,直劈、斜斩、上捞、横扫,雫集合她所有的技巧,挥出斩击。但是全都被格挡、闪过、接下,抓准一瞬间的破绽反击,雫受的伤反而愈来愈多。
就这样,不明的情感跟著血液一起,从伤口滴下。
『光辉带给我的,只有女生对我的嫉妒。光辉从小学时就既温柔体贴又充满正义感,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他一直是女生注目的焦点。我那时一头短发,服装朴素,只知道剑术,对于女生的话题一窍不通,女生们不能忍受那样的我站在光辉身旁。』
尽管正在激烈地过招,小学时的痛苦回忆却浮现在雫的脑海里。
当时为了练剑,她将头发剪短切齐,身上穿的也多是朴素的衣服,加上长相与其说可爱,倒不如说是偏美女型,所以确实与可爱的女孩相去甚远。
那样的雫如果和小学就很受欢迎的光辉在一起的话,女生们当然不会默不作声,于是小孩子特有的残酷便袭向雫了。
痛苦的记忆让雫出现空隙,随即又增加一个伤口。那道伤口的痛楚则是唤醒另一段痛苦的记忆。
『对了对了,喜欢光辉的一个女生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虽然想叫她别说,但幻影彷佛要用钉子刺向她的心,说出那句残酷的话语:
──原来你是女的啊?
『你很受打击吧?』
「你给我住嘴!」
那是难以忘怀的一句话。外表与剑术的事倒也罢了,雫的内在是千真万确的女孩子。对她而言,那句话是令她最难过、最受打击的一句话。
她非常地心痛,明明想要和女生们做朋友,但对方却不明白她的心。
雫第一次真切希望有人来守护她。
雫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是被逼得无路可走的关系。
所以她有向说过会守护自己的男生求助过。
然而,那时候光辉的回答都是固定话语,那也就是「她们一定没有恶意」、「大家都是好孩子」、「只要好好谈,她们一定会明白」。对于相信性善说的光辉,要他理解女孩子们勾心斗角的心态并且加以解决,毕竟是强人所难了。
他发挥正义感,去找女生们谈判。结果不用说也知道,女生们对雫的欺凌反而变得更加严重,而且为了不被光辉发现,手法也变得更加巧妙。
之后就算再找光辉商量,对光辉而言已经是解决的事,所以得到的也只是困扰的笑容。不知何时开始,雫也不再依靠光辉了。
那样的生活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想到如果四年级时没有和香织同班,雫就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如果不是有香织陪伴在身旁,雫可能已经灰心丧志,自暴自弃了。
『你其实讨厌剑术,但是因为害怕背叛家人的期待而不敢停止练剑。因为光辉而痛苦,可是却无法推开完全没有恶意的青梅竹马……你真是优柔寡断的半吊子呢。』
「那种事──!?」
惊觉不对的时候已经太迟,幻影的白刃斩断了重力。
一瞬间的浮空与停滞袭向雫,幻影反手握住刀鞘,横向挥出。刀上顺便附加了『冲破』。
只见白色的魔力波纹扩散,雫毫无防备地露出侧腹的破绽。彷佛要震飞意识的冲击与痛楚袭身,雫整个人飞了出去。
她在地面弹跳几下后,在地面滑行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停下来。
「咳咳、咳咳!」
激烈咳嗽的口中吐出鲜血,肋骨处传来剧痛。肋骨肯定是断了两三根,内脏也有一点受伤。
雫克制不住眼泪流出,差点晕过去,不过她拚命保持意识清醒。
雫无法立刻站起,一个脚步声走到雫的身边。
那就彷佛是死亡的倒数计时,雫的表情显露焦躁,她拚命挣扎著想要站起来。
看到痛苦的雫,幻影嘴角扬起,露出宛如恶魔的笑容,用温柔语气在雫的耳边轻声说道:
『不用站起来也没关系哦?只要你放弃,我就留你一命。你不用努力一定也会有别人设法解决。好了啦,你安心入睡吧。』
「说什么……」
『单纯的选择而已,看你是要放弃,就这样入睡;还是要不放弃,痛苦而死。』
言下之意,幻影是在宣言雫胜不过她。如果雫不放弃,她就会无情地杀了雫。
接著幻影脸上浮现令人心生恐惧的笑容,宛如要证明她说的话一般,将白刀伸到雫的眼前。刀身上附著著刚才划过雫身上的证据,那是比落在白雪上的血液更为鲜明的生命之红。
自己的血从刀尖滴落,一滴一滴,有如生命一点一点地流逝。蹲在地上的雫,表情逐渐苍白。
然而下一个瞬间,雫怒瞪自己的幻影。她的四肢开始用力,尽管伤口喷血也毫不在意。
「唔、唔啊啊啊啊!!」
『……是啊,我就知道。如果是你的话,你一定会站起来吧。』
幻影点了一下头,眼神一敛,挥下白刀。雫大声吶喊,以膝盖跪地的状态举起黑刀接招。同时──
「飞吧──『离天』!」
她靠著推开敌人的能力把幻影推飞,设法拉开距离。
幻影如猫一般在空中翻转一圈,华丽地落地。一旁的雫则是缓缓站起。
「少在那边啰哩叭嗦,从刚才就一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那种心理战我才不会上当。」
『心理战呀?你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啊。你到了这个年纪还那么争强好胜,用实力让周围的人闭嘴,总是关心别人,结果变得连自己真正的感情都无法发觉了……其实你希望有个人可以依靠吧……』
「我就叫你别啰嗦了,你是没听见吗!?」
雫往前冲刺,丝毫不见平常的冷静沉著。她没有战术,只是胡乱挥著刀,想要让对方闭嘴。
大迷宫所创造的幻影是挑战者内心的镜子。如果不正视自己被挖出的感情,幻影的强度就会无限提升。反之,只要接受自己的感情,幻影就会逐渐弱化……现在雫的状态正是前者。
所以想当然耳,幻影的力量一分一秒都在逐渐增强。对于现在的幻影而言,心情紊乱的雫,她的剑术已经等同于儿戏。
幻影不仅轻松化解雫使出浑身之力的招式,反而以洗练的剑技反击。
因为侧腹负伤,内脏受创以及失血的关系,雫的动作变得迟钝。她因此而受了更多的伤,受伤又使她内心焦躁,动作因此而更为迟钝。
完全是恶性循环了。
『来到这个世界时也是一样,你内心其实充满不安。伊什塔尔恳求你们讨伐魔人,你打心底感到恐惧。第一次杀死魔物的晚上,你躲起来一个人哭泣。你感觉斩在肉上的感触没有消失,沾在身上的血一直洗不掉,所以好几次躲起来擦血对吧。』
「喝!!」
雫想用吆喝声与斩击让幻影闭嘴,可是这个行为本身就代表雫拒绝接受。正因为不接受自己的内心,所以战力差距更加拉大。
雫的攻击被轻轻挡开,取而代之迎来的是言语的利刃。
『南云同学摔落深渊时,如果不是全力在安慰狂乱的香织,被摊开在眼前的死亡恐惧压得崩溃的人一定是你吧。自从那一日感受到明确的死亡后,你一直恐惧死亡和杀戮。』
「唔啊!?」
幻影的『雷华』炸裂,迸发的电击令雫一瞬间身体麻痹僵硬。
趁著这个空隙,白色闪光划过雫的颈部,噗咻一声,鲜血飞溅出来。
伤口差一点就到达颈动脉,不过雫能够躲过只是偶然,因为她身体僵硬,结果失去平衡滑了一跤。多亏如此,雫才勉强逃过死神的镰刀。
雫手按住颈子,鲜血不断从手指的缝隙流出。因为是伤在颈部,所以就算没有割到颈动脉,出血量也相当多。
明确的死亡想像浮现眼前,压倒性的恐惧与绝望开始侵袭雫的心。原本一直压抑的感情开始外泄,握著黑刀的手则是不停发抖。
看到雫这样的反应,幻影继续以言语打击雫。她的声音比冰更为冰冷,甚至感觉不出感情。
不,那是雫最不想被提及的感情,是现在的雫的死穴。
也就是致命的一句话。
『吶,你那时候很高兴吧?』
「欸?」
突然被问到,雫手按压著颈部,脸上露出呆滞的表情。
『就是南云同学来救我们的时候呀。你懂我在说什么吧?在我(你)的人生中,那是最戏剧性的一瞬间,我不可能忘记。』
「你在说什么……」
『那是绝对致命的危机……不,那时候你确实放弃了。放弃一切抵抗,准备好接受死亡。正因为如此,看到那个红色的光芒、宽大的背膀、敌人完全不是对手的压倒性力量,你的心才会飘到他身上。』
「不、不是……」
感觉她说的好像是自己绝对不想承认,而且也不能承认的某个致命情感,雫瞬间就想大声否定。
可是那种软弱无力的否定,不可能阻止得了幻影(自己的心)……
『当香织被杀时也是。如果你没有自觉,我就说给你听。那时候是你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求助」别人。你向南云同学求助,他则是对你说「相信并等待我」。然后他真的回应你的要求了,就如同你所相信的,他在拯救好友和青梅竹马的同时,也拯救了你的心。从那时起你就拚命地逃避这个事实……不过你再也蒙混不过去了。』
「别说了,不是的。我……」
雫身上已经看不到一丁点战意,如刀一般冷冽的印象也已不复。在那里的就只是像孩子般摇头否认的雫。
别说是掩饰,甚至连虚张声势也做不到。覆盖在心上的防壁,已经如蛋壳般破碎。雫的心裸露出来,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毫不留情地解放了。
『我(你)──喜欢南云同学。』
「啊……」
雫发不出声音。虽然依然在摇头否定,可是她已经连在意颈部刀伤流血的余裕都没有了。
因为那是绝对不能承认的感情。
因为是不被允许的心情。
是不能存在的背叛证明。
雫在精神上被逼到连出言否定的余力都没有了。这时幻影悄声送给她致命的言语,宛如送葬的花朵一般。
『你真是的,竟然喜欢上好友的挚爱之人……你这个背叛者。』
「……」
雫跪倒在地,她的心也臣服了。眼中已经看不见意志的光芒。
这也代表,直达自己内心的这句话是多么地强烈。
人的心非常难以控制,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心的人,就算称之为异常也不过分。喜欢上一个人的心情也是相同,因为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言。
所以就算雫和香织同样喜欢上始,那也只是有那样的心情,说是背叛就太过了。
然而,幻影是雫的负面感情,这也代表雫的内心深处认定自己的心情是『背叛』。
原因或许是出于雫与生倶来的认真性格,以及在最艰难的时刻陪伴著她──对于最珍惜的好友不曾间断的感谢与友情吧。
因为太过珍惜与香织的友情,导致就算只是对始抱持好感,她都不允许。更何况,雫因为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让始看到了她各种表情。
有发自真心的笑容、有窝囊乞求的表情,有看得入迷的表情,有闹别扭的表情,甚至也有安心到极点的睡容……
而这些全都是背著香织做的,这一点也是加深她罪恶感的理由吧。
『而且你还攻击希雅对吧?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是月或香织,而是希雅呢?』
「我……」
『答案很简单,因为你羡慕希雅。你打一开始就知道比不过月,攻击她也只是突显自己的凄惨。你又不愿嫉妒香织,所以才选择刚被他认定为恋人,最容易嫉妒的希雅做为攻击对象……你真是卑鄙呢。』
「……」
雫不想正视内心也办不到,因为眼前的敌人(自己)不允许。
每当言语之箭刺在心头,反驳的话语也被一同射破,力气像是从手脚外泄似地不断流失。相反地,幻影则是充满了力量。
幻影使出『无拍子』踏步向前,雫无法反应。就算她还有战斗意志,那样的速度她也一定反应不过来吧。幻影迅速袭来,一脚踢起,踢中了雫。
「唔啊!?」
雫发出痛苦的叫声,身体在空中画出弧线。
这时幻影毫不留情,挥出如雨一般无数的剑光。虽然雫在无意识间举起黑刀代替盾牌,但那样根本无法挡住所有的攻势……
「啊啊啊啊啊!!」
雫全身被幻影肆意地挥斩。
雫大声哀叫,接著幻影更趁胜追击,用白鞘击打在雫身上。
雫彷佛被砂石车撞到一般,整个人飞了出去。雫的背部撞在冰壁上。巨大的冲击将冰壁粉碎成放射状。
肺中的空气全部被强制吐出,感觉全身都快要被粉碎了。身上满是伤痕,雫已分不出哪里疼痛,身体宣告已经到达极限。
雫顺著墙滑下,用背部靠在冰壁坐在地上。冰壁上沾附著血液,地面逐渐积出一滩血水。雫手脚瘫直,力气用尽的模样,看起来就像已经断气了一样。
雫用模糊的视线看著另一个自己走过来,但是身体却不能动。一次又一次对精神的打击,让她想要动作的意志也萎缩了。
『你总是抽到下下签的愚蠢人生总算要在此终结。造成这个结局的原因是你太压抑自己了,真是个笨女人。』
雫不回答,她也没有力气回答了。她只是仰望著幻影,眼中充满恐惧。
『最后你有什么遗言吗?我会帮你刻在冰壁上。因为这里连接你们各自的空间,所以只要运气好,有人突破自己的试炼来到这里,说不定就会发现你的遗言哦?』
「……」
雫还是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脸颊上流下两行泪水。闪亮的泪珠只是静静滑过脸颊,一滴滴的滴在膝盖上,逐渐泪湿衣服。
雫自己也不明白眼泪为何会满溢而出。
因为领悟自己死期已至的恐惧吗?
对于失去未来的绝望吗?
被说得无可辩驳,所以心有不甘吗?
再也见不到心爱人们的悲伤吗?
或者全部都是吧。
幻影无言地俯视著雫,出鞘的白刀向后拉。她转为侧身,伸出握著白鞘的手,彷佛瞄准一般刺下。她瞄准的地方是雫的头部。
白刀的锐利度与黑刀相同,那么大概可以轻易贯穿头盖骨,让雫甚至感觉不到痛楚就毙命吧。那也算是一种慈悲。
杀气逐渐升高。
致命的一击已在眼前。
面对瞄准自己的刀锋,有某种感情涌上雫的心中。
她张开嘴,不顾羞耻,想要吐露那份情感。
「……我……还不想……死。」
『……』
那句话并非关怀别人,而是只乞求自己活命的一句话。
她还不想死。
还想见好友、同伴和家人。
而且也想见在异世界喜欢上的人。
再见他一次。
可是以她一人之力已无法站起。
因为她已身心倶疲。
所以……
「救命……谁来……救救我……」
她像孩子一般哭著求救。
雫总是受到别人依靠、被要求帮忙,而雫总是站在帮助他们的那一方。无论何时、无论多么辛苦,她也总是笑著回答「没问题」、「交给我吧」。
她从来不曾哭著说出「我不行了」、「我站不起来了」、「谁来救救我」等丧气话。
其实她梦想成为『像公主一样被守护的女孩』,但是受到人们期待,在认为这是必要的逼迫下磨练自己,不知不觉她的角色反而变成像骑士一样。
就如同小学最后的那出戏。
其实雫明白好友为何会那么生气,也知道她是为谁而生气。
虽然知道,但是雫仍是无法改变自己。久而久之,她不知不觉中也没有不满,开始容许那样的自己了。
可是……其实……她现在也……
『很遗憾,你这句话来得太迟了。』
直到最后关头才吐露的真心话,却被无情另一个自己冷漠地否决。
幻影释放出强大的杀气。
雫闭目待死。
贯穿生命的白色凶器,直直对准她的额头刺出──
……
……
……
『……不可能吧。』
自己的死亡迟迟没有到来。
在闭起眼睛的这段期间,感觉背上忽然变轻了。不过比起那种事,现在雫更在意的是幻影哑然失声的语气,她战战兢兢地睁开眼。
「欸、咦?」
「真是的,这是什么时机点啊,该不会是大迷宫算计好的吧。」
结果她看见……在即将触及肌肤时停住白色的刀锋,以及阻止刀锋的金属手臂。只听见金属摩擦声响起,一只似曾相识的金属义手从背后伸出,握紧白刀,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企图杀死雫的凶器。
同时听见抱怨声,雫睁开眼睛,回头看向背后。
他在那里。
「南、南云同学?」
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宛如死前的美梦一般。既似玩笑,又彷佛理所当然。
不知何时,雫背后的冰壁消失,出现一个通道,始似乎就是从那个通道出来。始从背后抱著坐在地上的雫,支撑著她,由此可见,这并不是雫一相情愿的幻想。
即使如此,雫还是难以置信。她只是茫然自失,注视著近在眼前的始的侧脸。
「……呿,被打得真惨啊。」
始不悦地看著落魄的雫,接著露出宛如凶猛野兽的眼神,瞪了幻影一眼。
幻影吓了一跳,立刻就想后退。但是在那之前,抓著白刀的义手迸发出红色电光。随后,义手发出刺耳的高音,开始造成影像模糊的超高速震动。
『可、可恶!』
幻影急忙使出浑身之力拉扯,想要收回白刀。不过要想挣脱义手,这个决定似乎来得迟了。
白刀直接中了义手的『振动破碎』,劈哩一声,发出讨厌的声音。同时,刀身全体出现龟裂。下一个瞬间,彷佛被义手握碎一般,白刀从中间被捏得粉碎。
然后始顺势用义手直接对准幻影,铿的一声,手掌的部分打开,露出色泽暗沉的枪口。
「总之你给我飞一下吧。」
『!!』
幻影的表情猛烈痉挛。随后,伴随著巨大声响,炸裂散弹块从手掌射出,散发著红色波纹,将幻影整个人击飞。
接著始从宝物库召唤出十字浮游炮,操纵十字浮游炮袭向幻影。始并没有打算杀她,只是在争取时间。
七架十字浮游炮一边射击子弹,一边巧妙地配合,将幻影逐渐拉远。
听著连续的爆炸声,感觉就像远处的声音似地,雫注视著在背后扶著自己的始的脸。
雫还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除了是因为失血而造成思考迟钝之外,也因为她心中的某处仍在否定,认为这种奇迹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是雫也不禁想著,如果是梦的话,希望不要醒来……
她非常害怕醒来……
只见始单手扶著雫,从宝物库取出试管型容器。他用嘴打开瓶盖后,毫不客气地将容器塞进发著呆的雫的口中。
「嗯唔!?」
「别吐出来,你死也要给我喝下去。」
突然有异物进入口中,让雫惊讶地睁大双眼,反射性地就想吐出来。
为了不让雫吐出来,始加强力道抱紧她,封住她的抵抗,强迫她喝下去。
始绝不允许雫吐出来,因为那是残量稀少的『神水』。从始瞪著雫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对始而言,就算用灌的也要她喝下去的意志。
雫的抵抗变弱了。或者应该说,她身体僵住了。被始紧紧抱住,感受著他的体温,甚至他还在极近距离凝视著自己……雫也只能石化了。
雫乖乖地含著试管,凝视著近在眼前的始的脸,那模样就像是喝著奶瓶的婴儿。
雫没有余裕注意自己现在的状况,她宛如被始的眼眸吸引,直直凝视著始的眼睛,一瞬间也不愿移开目光,或者该说她也不想移开目光。
终于雫咕噜咕噜地将神水全部喝完后,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先前的遍体鳞伤彷佛从未发生过。因为血量不足依然没变,所以她还是一样虚弱。即使如此,她也已经恢复到能够理解现在发生的事确实是现实,以及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救的事实。
「……你真的是南云同学吗?」
「不然你看我像谁?」
「可、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我……」
「冷静点。我只是结束自己的试炼,走进出现的通道后,就来到这里了。」
「那、那么真的是南云同学救了我……」
原本已经止住的泪水,再一次从雫的眼中流出。
与刚才不同,这次是安心之后的落泪。
始看到这样的她不禁吃了一惊,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雫哭泣。由于太过吃惊,对于雫轻轻伸过来的手,他无法立刻反应。
雫的手就快触碰到始的脸颊,彷佛想确认始的存在;又像是眼中只看得见始一般,眼神中充满强烈的感情。
然而,当她的手就要触碰到始的时候,她的身子猛然一震,手也跟著停了下来。雫露出痛苦的表情,把手缩了回来。
接著雫好像觉得自己不该被始抱住一样,虚弱地推开始的胸膛,与他分开。雫用袖口擦了擦泪水,把头别了过去。
看到雫明显情况有异,始看出是幻影让她很受打击,脸上顿时露出苦笑。而幻影手里握著不知不觉已经恢复原状的白刀,正在劈砍十字浮游炮。始侧眼看著她,然后开口说道:
「好了,你身体的伤都好了吧。接下来是复仇战,去打倒她吧。」
「啊、可、可是我……我胜不过她,所以……」
雫有如在找藉口似地这么说著,同时用恳求的眼神看著始。
看到雫这个不曾有过的模样,始心想「别说是受到打击,她根本就灰心丧志了啊!」,不禁感到头痛。
本以为在光辉等四人之中,雫在精神方面最为坚强,所以始实在颇感意外。
只见幻影抓住十字浮游炮攻击的空隙,正在逐渐接近之中。因为始打倒幻影也没有意义,所以十字浮游炮的动作有一半可说是变成了固定模式,而幻影似乎看穿了固定模式。
看到幻影接近而来,雫明显感到畏惧的样子。看到雫缩著身子,彷佛现在就要蹲下抱住膝盖的瑟缩不安模样,始不禁眯起了眼睛。
不像她,这一点也不像雫。
不过,或者这才是真正的……
始搔了搔头,表情一变,一本正经地注视著雫。
「南、南云同学?那个、她……」
「八重樫,你放心吧。」
「咦?」
看到敌人逼近,雫脸上原本浮现焦躁之情。但是始一本正经地凝视著自己,要自己放心,让雫的血液不禁都往脸部集中。
毕竟刚才自己的心情才被揭露在眼前,雫对自己的感情已经有自觉了。
明知道不可以,心脏却仍是扑通扑通地跳。
始无视雫奇怪的反应,从宝物库取出某样东西。
那是……
「来,收下吧。这是品质有保障,专为你制造的『粉红面具MKⅡ』。」
「……南云同学?」
为什么在这时候拿出那个东西?雫冷冷地看著始,不禁把虚弱的心和已有自觉的恋爱感情全都拋在脑后。而幻影看到始突然拿出夸张的面具塞给本体,她也忍不住为之一愣,同时停下脚步。
始则是毫不在意,把雕工格外精致的粉红色全罩式面具塞给雫。他脸上露出阳光的笑容,简直就像要对雫竖起大拇指一样。
「南云同学!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吧!那家伙要过来了!」
「真失礼,我才没有玩闹。听好了,升华魔法带来的进化,连你的粉红面具也不例外。你听了可别吓到,只要戴上这个面具,知觉能力就会提升三倍。这样你也能胜过她了吧。」
「又、又是无谓的高性能……」
「你想要了吧?好吧,如果是八重樫的话,我认可你是适合这个面具的主──」
「我才不要!不用戴那种东西我也能取胜!不,应该说与其戴那种东西,我宁可拚死奋战!我再也不要被当成变态了!」
始一本正经地大力推销引以为傲的杰作,雫则是表情抽搐,激烈地表达反对。她搓揉著太阳穴,好似在强忍著头痛。
不管是动作还是语气,她都已经恢复为平常的雫了。
始看著仍然冷眼瞪著自己的雫,他得意一笑,很乾脆地便把粉红面具•MKⅡ收进宝物库。然后,他对著一脸讶异的雫说道:
「没错,就算没有这种东西,你也能取胜。」
「!我、我……」
竟然如此简单就被骗,令雫露出苦涩的表情,一时为之语塞。始则是无视她,继续说道:
「八重樫,别忘记了。她确实是你的另一面,但并不是全部,只是由负面情感构成的一部分的你而已。重要的思念应该都是现在在我面前的『八重樫雫』所拥有,我说的对吧?」
「我拥有的思念……」
听完始说的话,温暖的情景浮现在雫的心头。
那是每当有所成长就会露出微笑,打心底为雫感到高兴的家人。
能够帮助有困难的人的时候。
帮助的人们由衷对自己表达感谢。
跟光辉他们一起度过快乐时光的时候。
遇见香织这位好友的时候。
还有其他许多难以舍弃、难以忘怀,充满温情与温暖的时刻。
过去并非只有坏事,并非只有痛苦。
脸上露出的笑容绝非谎言矫饰。
为什么先前自己丝毫没有想起来呢?
答案很明白。因为自从踏入大迷阵的时候起,一直在耳边响起的呢喃声,一点一点地在引导她的意识。
雫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那就像是茂密的森林中,有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洒落,在黑暗之中重见光明的感觉。
雫的眼中恢复意志的光芒,意志的光芒化为力量,流入增的四肢。
「你会因为她说的话而灰心丧志,那也证明你没有确实地面对自己。如果是赖皮一点的做法,那就只能笑骂由人吧……话虽如此,你这个人就是有点太正经了。你就轻松一点,别想太多。总之只要活下来,之后怎样都可以解决吧。」
「南云同学……」
始耸了耸肩说道:「附带一提,我是属于赖皮的那种人。」
同时他开始回收十字浮游炮,意思就是已经不需要拖延时间了。
感受著雫注视著自己的视线,始站了起来,背靠著冰壁,双手盘在胸前。然后,目光直视雫,对她说了一句话。
虽然始自己并非有意,不过那一定是雫最想听到的话吧。
「我会看著你。」
「……!」
「你就挑战到胜利为止吧。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放心吧。」
「……那算是甜言蜜语了吧。」
最后这句话,雫只说在自己的嘴里,连自己的耳朵都听不见。
当然,始也没听见。不过,如果他听到了,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雫想像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一定会觉得很麻烦吧。想到这里,雫不禁轻声一笑。
想到爱子老师和莉莉安娜一定也和自己一样,雫的心情就变得很奇怪。自己竟然会爱上这种恶质的男人,真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雫感觉先前的自己好似虚假一般,身体如羽毛一样轻盈。她一跃而起。
然后,雫紧紧抱了一下始送给她的黑刀,接著表情一变,露出一如往常的凛然表情,转身面向幻影(自己)。
雫注视著静静伫立的幻影,背对著始,用平静且带著撒娇的声音对他问道:
「……你会看著我吧?」
「对。」
「危险的时候会保护我吧?」
「对。」
「就算我再度受到挫折,你也会帮助我重新站起?」
「真是拿你没办法。」
雫露出淡淡的笑容,那是有如清冽雪水一般的笑容。
雫原本消失的朝气活力又复活了,她给人的感觉如阳光般柔和,却又强而有力。
深呼吸一口气后──
雫把满怀胸中无法言喻的感情,全部加诸在一句话说道:
「我去去就回。」
「好,你去吧。」
流失的血并没有补充,其实雫现在也贫血到快要倒下。但是,她的脚步远比刚进入这个大房间时更为坚定。
雫面对自己的幻影。幻影早已收刀入鞘,一直静静地等待著雫。
『亏你竟然敢在敌人面前打情骂俏呢,你的表情好多了。』
「是吗?那要归功于南云同学。还有,我们没有打情骂俏,虽然我也觉得如果真的是就好了。」
『哎呀哎呀,你果然要背叛好友呢。而且,成为情敌……』
「别再说些无意义的对话了,这种自问自答没有意义。我要活著再一次见到香织她们,一切都等那之后再说。」
『……』
看到雫没有动摇,幻影默不吭声。同时,她发觉自己的力量正逐渐减弱。这也就代表,雫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并且开始接受了……
「我们或许会吵架,香织或许会受到严重打击,也可能会看不起我。不过──」
雫认为实际上未必会变成那样。因为好友一直告诉雫──
希望雫更任性一点,她喜欢坦率的雫。
到了现在雫才知道,自己以为在守护好友,其实一直被好友守护。
那时香织所主张的角色分配,一定才是最适当的吧。
想起好友温柔的微笑,雫的心情顿时变得轻松,好像好友推了自己一把。
所以──
「我不会放弃,我要得到对我而言最好的幸福。不管几次我都会挑战,绝对不会放弃。」
不管是好友、好友的感情,还是自己的感情,雫都不会放弃。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
『结果你还是要成为挺身而战的女生吧?』
雫点头肯定,接著露出为难的笑容。
「可是啊,虽然我人生至今确实压抑了许多情感,但是结果也得到很多收获。那些全都已是无法舍弃的珍贵回忆了。」
如果不战斗,当个只是被守护的公主,一定就无法得到那些珍贵的回忆。
虽然憧憬成为公主,不过已经没问题了,雫绝不会再困惑。
因为──
「就算以女性身分挺身而战,似乎也有比我更强的人在守护我。」
幻影摇了摇头,表情就像是被她打败了。
『他保护你纯粹是因为你「对香织而言是重要的人」而已,毫无疑问只是这种间接的理由哦。』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至少现在是如此。」
雫沉腰拉开马步,侧身对敌,摆出拔刀术的架势。
「我没有余力,所以我们一击决胜负。这一击是我全部心力,你能撑过去就试试看吧。」
从雫身上散发出锐利无比的气息。
由于出血和精神上的负担,已经疲劳至极的身体确实只能赌在一击之上,这正可说是一击定江山。
『……呵呵,了不起的气势。真的怎么会在这么巧的时机出现呢?在必要的时候,出现在必要的地方……这种人我以为只有在故事里才会出现呢。』
墙边的男人,在紧要关头让雫宛如不死鸟般复活,幻影一瞬间对他露出苦笑。幻影的那句话,一定也是雫确实怀抱著的思念碎片吧。
只见幻影和雫同样压低重心,摆出拔刀术的架势。
压力顿时急速膨胀,不,这是剑气。
彼此发出的剑气随著时间而愈来愈锐利,彷佛只靠意志就要将对方斩杀。与寒气不同,锋利清冽的气逐渐满盈。
雫的心就像茂密森林中的泉水般平静。
因为雫感觉得到背后有巨大的存在,明白他正看著自己,相信危险时他会保护自己。
两人同时踏出脚步。
「──呼!」
『喝啊!!』
飘飞的马尾画出流星般的轨迹,雫与幻影的身影交错。
既没有武器交击声,也没有火花飞溅。
两人只是静静地交错而过,背对著彼此维持残心的姿势。
隔了一拍之后──
啪的一声,雫的马尾解开了。绑马尾的发圈断裂,飘然落地。
那是幻影的刀刃砍到的证据吗?还是……
在充满紧张的寂静空间中,收刀入鞘的人……是雫。
只听见清脆的刀锷碰撞声响起。
就在那一瞬间,幻影的身体分开,被斩成两半。接著她形影变得模糊,宛如融入空间中似地消失不见。在她的侧脸能看见柔和的笑容,似乎颇为满足。
「──!」
随后,雫身子一晃,眼看就要倒下。她因为突然从极度的疲劳与紧张中解放,心情一下子松懈下来,于是再也支撑不住。
然而,雫并没有撞击坚硬的地面。
「漂亮,你的剑法还是一样让人看得入迷。」
「南云同学……呵呵,你也可以就这样爱上我哦?」
「你在说什么啊。」
「哎呀,真遗憾。」
始抱住雫,将她轻轻放到地面。
当两人在拌嘴的时候,只见冰壁融化。除了雫走来的通道与始出来的通道之外,出现了第三条通道。
「八重樫,你走不动了吗?」
「是啊,我需要休息一下。话虽如此,贫血只靠休息也不会恢复,必须使用再生魔法才行。不管怎样,我大概都无法正常行动了吧……」
雫稍微思考之后,露出甜美的笑容,对始伸出双手。
「就是这样,南云同学,拜托你啰?」
「什么?」
「抱著我走。」
「……八重樫,你好像有点变了?该说是变得毫不客气呢?还是变得厚脸皮了呢?」
没想到雫竟会要求抱她,始看著她,眼神带著少许困惑。
雫轻声一笑,摇晃著放下来的黑直发,似乎显得颇为开心。
「我只是想要稍微坦率一些。别说了,我们快点和其他人会合吧?对了,南云同学,可以帮我做个赋予再生魔法的神器吗?虽然黑刀也有再生魔法的功能,但效果极为有限。」
始尽管对雫的变化感到纳闷,但是想到在与月她们会合之前,确实难保不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即使效果有限,还是回复一下比较好,于是始决定回应雫的要求。
当始从宝物库取出材料的时候,雫又提出要求。
「既然要做的话,可以做成发饰吗?你看,我的发圈断了嘛。我喜欢可爱一点的,就像是你送月她们的雪结晶一样。」
「……你的要求真多。你好像真的很多事都看开了啊。」
尽管口中抱怨,始心想「好吧,就当是庆祝她攻略成功吧。」,所以马上开始『炼成』。
在红色电光激荡之中,一个发夹逐渐成形,造型貌似一串丰硕果实,又有如树叶上的晨露。或许因为是使用了与魔力亲和力高且形似珍珠的矿石,发夹上看起来有一层淡淡光泽。
「好漂亮……」
「好啦,这样可以了吧?装备之后就快点动身吧。」
始短短数十秒便完成附了再生功能的发夹,随手拋给雫。雫看著发夹,忍不住看得入迷。
雫勉强压抑想要一直欣赏下去的心情,用发夹束起头发,绑成一条马尾。
「……如何?」
雫脸颊泛红,用楚楚可怜的眼神这么问道。始觉得她果然不对劲,只感到更加困惑。
「……虽然不及再生魔法,但是再生肉体的功能看来已经发挥功效了哦。」
「我不是问这个啦。」
当然,始也明白雫想问什么,只不过这种对话让始隐约感到似曾相识。
没错,简直就跟爱子在【神山】表现出的那种态度一模一样……同时,本能似乎也在警告始「快回避!赶快岔开话题!」。
看到始在装傻,雫叹了口气,无奈地耸耸肩,然后伸出双手。她无言地再度要求始抱她走,这一点似乎无法退让的样子。
总之,雫确实也是无力行走,所以始无奈地准备从宝物库取出重力石──
「如果你打算像上次那样把我绑在十字架上搬运,我可是坚决抗议哦。出了大迷宫之后,我会大肆宣扬南云同学是重症患者。」
却被雫先发制人。至于她要宣扬的病名,从雫注视始的视线就可以明白。她依序在始的头发、眼罩、义手看了一遍。
「……」
始默默地收回重力石。
一瞬之间,始想到如果让她乘坐可爱兔子造型的重力石,或许就可以了吧。然而看见雫的眼睛猛盯著自己看,始只好作罢。
这种情况的正确解答似乎只有一个。
对于雫不曾有过的任性,始心中只感到不好的预感。话虽如此,他们也不能在这里一直耗下去。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正使出比大迷宫更为难缠的精神攻击……始表情痉挛,为了不被雫的攻击造成致命伤,始在她面前转身背对她,然后蹲了下来。
以一副非常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唔,我喜欢公主抱的说……算了,我就将就一下吧。」
始在心里吐槽「什么将就一下啊」。始极力无视背上传来的重量与柔软的感触站起身。
瞬间,雫双手抱住始,身体也紧密地贴在始身上。
始站起来后便一言不发,进入新出现的通道,默默地开始前进。
始心里想著,希望前方能遇见同伴。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接手背上这个突然印象改变的人……对了,如果香织在就好了。
这时有个声音在始的耳边呢喃,那并不是大迷宫的呢喃声。
那是彷佛淋上大量蜂蜜般,甜美得令人快要融化的声音。温热的气息轻抚始的耳朵。
那是雫的声音,她把头靠在始的肩上,在始的耳边轻声细语。
「吶,南云同学。」
「嗯?什么事?」
「我和另一个我说的话,你有听见吗?」
「没有,因为有段距离,而且你们说话又很小声。」
对于雫的疑问,始摇头否定。
雫喃喃说著「是吗……」,然后她似乎思考了一下,接著缓缓将一只手伸到前方。雫将手掌摊开在始的眼前。
「这只手因为练剑而长满茧对吧?虽然原本就有,但来到托达斯之后,茧变得更硬了。」
始不明白她的问题有何用意,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也觉得这不是女人的手吧?」
她的声音就像小鸟一样,丝毫没有害羞的情绪,但却似乎有些怕听答案。虽然小声,却听得出那已是她最大的声量了。
始注视著雫摊开在眼前的手掌。
确实,手掌的皮肤看起来厚实僵硬,那是多年锻炼自己的证明。
「如果说,柔软且没有任何伤痕的手才叫『女人的手』,那这只手确实不像。」
「……」
「但是我认为那是一双很好的手。」
「……真的吗?」
「对,比起拿不动比筷子更重之物的家伙,你的手要漂亮得多了。」
「……」
听到始那样说,或许是突然对张开手掌给始看感到害羞了吧,雫紧握拳头,把手掌藏了起来。同时,双手将始抱得更紧了。
「南云同学,谢谢你来救我。」
「可是我并不是为了救你而来,只是刚好遇到而已。」
「呵呵,另一个我说过,这简直是故事里才会发生的事。在奥尔库司的时候也是一样,你该不会是算好时机过来的吧?」
「别说傻话了。每一次都很惊险……不,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香织那时候我是来迟了。总之对心脏实在不好,我想要更有余裕一点啊。」
虽然始看起来好像获得压倒性胜利,彷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但其实就像始也说过的,他并非游刃有余,每次都是只要走错一步就会无法挽回。
如果每次都要在最后关头登场才叫英雄,那么就始来说,他宁可不当英雄。
始露出打从心底厌烦的表情这么回答后,雫则是轻声一笑。
「在女主角危急时,飒爽现身相救的英雄,我可是很喜欢的哦?……我其实相当有少女情怀哦。」
「这我知道,因为我听香织说到耳朵都快长茧了。」
雫可以想见在【旅店都市霍尔亚得】道别后,香织是如何兴高采烈地诉说雫的事。虽然希望她多考虑一下个资保护的问题,但是香织的『喜爱谈论小雫病』并不是现在才开始。
雫口中说著「她真是的……」,似乎有些难为情地继续说道:
「因为我是这样的个性,所以比起剑术,其实我小时候更想玩扮家家酒,而且憧憬被帅气男生守护的公主。甚至在哈尔崔那大迷宫被拖进梦的世界时,我还体验了身为公主与骑士相恋的故事。」
至于谁是骑士,雫毕竟害羞得说不出口。雫似乎对自己说的话感到难为情,她脸颊微微泛红,戏谑地说道:
「这种事毕竟我也觉得丢脸,实在无法告诉大家。」
「确实是丢脸啊。」
雫面露苦笑,听见始坦白不讳,雫拍了一下始的头,说道:「你也说得委婉一点吧。」
「总之我想说的是,因为我是这样的个性,所以我很感谢南云同学多次在危急时刻赶来救我。听见你说『我会看著你』、『不会让你死』,我真的非常高兴。」
「……你太夸张了啦。八重樫死了的话……」
「香织会悲伤对吧?我知道啦。」
雫抢先说出始想说的话。她的语气并不自卑,反而显得轻松自若。
她说的确实没错,雫的死会对香织造成不可预测的影响。正如同香织一度死亡时,雫所表现出的悲伤。如果雫死亡的话,香织精神崩溃的可能性很高。
始绝对不容许那种事情发生,如果是为了回避那种悲剧性的未来,始也会毫不犹豫地全力以赴吧。
仅剩五瓶的宝贵『神水』,始却肯毫不犹豫用掉一瓶,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话虽如此,如果说全部都是为了香织……
现在的始却是无法肯定了。
旅行至今所得到的一切。
今后始所希望的未来。
旅行将近终点,通往未来的道路也已经浮现。虽说始已经看开,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其实很清楚。
自己的确是怪物。
对于身为怪物,他并不后悔。
他无法对不认识的人伸出援手,也不打算那么做。
可是,把世界当成非黑即白、敌人与非敌人、合理与不合理、必要与非必要、有用与无用,只要没有好处就全部舍弃……始不满足于那种生活方式也是事实。
所以姑且不论始是否有自觉,他也一定会允许光辉他们同行,考虑留礼物给莉莉安娜,而且如雫所说,他不会见死不救。
始察觉到自己心境的变化,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话虽如此,始心想既然已经有所自觉,那么稍微说出真心话也不是坏事。如果这时不吭声,或是含糊以对的话……那就好像是个傲娇,反而会让始感到自我厌恶。傲娇的男人对任何人都没好处,更别提那个男人还是自己。
所以始决定纠正雫说的话。
「……我确实是为了香织,但并不是完全为香织,大概占八成左右。」
雫惊讶得睁大双眼,她一瞬间不明白始在说什么,不过雫的头脑灵活,所以很快就明白了。同时,些微的期待令她心跳加速,内心深处开始热了起来。
不想让雫死的原因有八成是为了香织,意思就是……
「剩下的两成呢?」
「因为八重樫是好人,我不会想对你见死不救。」
「……」
真是不坦率的说法。不过,雫明白,她确实感受到了。
在始心中确实有雫的存在。她并非其他无关紧要的人,当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始会想要出手相救。在始心中的天秤上,确实也有她的位置。
雫发出好似苦闷的怪声,把头埋在始的后颈磨蹭。别说是脸颊,她羞得连耳根子都红了。
始抱怨说会痒,雫顿时觉得十分恼怒。
所以雫决定小小报复一下。
「南云同学,我好想早点见到香织。不只是香织,我也想见月、希雅和缇奥,然后──」
隔了一拍后,雫鼓起一点勇气,不过她还是感到害羞,所以装作若无其事地宣言道:
「──我要跟她们说,我喜欢上南云同学了。虽然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不过我会坦率一点,试著跟她们坦白。」
「是吗,那就要快点和她们会合……………………喂,八重樫,你刚才──」
始因为太过惊讶,忍不住停下脚步,雫则是不给他发问的机会,用娇媚的语气轻声说道:
「南云同学,我有点累了,你要好好地……保护我哦?」
始的耳边随即开始听见可爱的呼吸声。看来雫把身子靠在始身上睡著了。
投下言语炸弹后就放著不管,这招式跟某突击系少女一样,应该说不愧是她的好友吧。
「……」
始的嘴抿成ㄟ字形,皱起了眉头。
虽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回头看到雫的侧脸,他又闭上了嘴。
始叹一口气,脸上露出苦笑后,重新将雫背好,开始默默前进。
雫微微睁开眼,偷看始的反应。
也不知他是否有察觉。
雫的心中顿时一阵骚动,没有理由就想任性一下。她想让这张镇定的脸露出困扰的表情。
所以雫决定像他最爱的女孩一样,咬了他一口。
「唔喔!?你做什么啊,八重樫!……八重樫?」
我不看不听不说,因为八重樫小姐睡著了,所以只是睡昏头而已。
雫在心中这么不断念著,坚持装睡。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一声小小的叹息,好像在说「真拿你没办法」。
因为雫闭著眼睛,所以看不见想看的表情,不过她却可以鲜明地想像始露出既困扰又无奈的表情。
雫的嘴角忍不住浮现笑容,在心中暗自窃笑。
即使如此,雫仍是努力装睡,并且在晴朗无云的心中自言自语。
(香织,你等我,我现在就去让你见识我的任性。)
抱著始脖子的双手又抱得更紧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