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月史郎小心地观察着倒在自己眼前的尸体。
这是作家黑越笃,头部流血过多而死。半天之前,他还在和香月等人一起欢乐地聚集在烤肉派对上,现在已经陈尸于地。
这是“水镜庄”的一间屋子,是黑越的工作室。室内有一个不大的书架,一张L形的大书桌,以及一个字纸篓,别无他物。L形书桌上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之外,只在桌角放了一盒纸巾而已。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线连在插座上。桌子本身设计简洁,甚至连抽屉都没有。本来摆设在桌上的奖杯现在成了凶器,沾染了血迹滚落在地上。电脑的屏幕是掀开的,但屏幕一片漆黑。桌子的一角有几处溅射状的血迹,其中一个是用血描画出的奇特记号。这是凶手留下的,还是死者遗留的死前信息?——恐怕是前者吧。如果是死前信息,画在地板上才讲得通。
香月环视四周,想看看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房间里除了尸体、滚落于一旁的凶器、溅射的血迹之外,其他事物与自己傍晚来这间屋子时所见到的并无二致。非要挑细节的话,也只有“字纸篓里边空了”这一点变化。血迹沾染了桌面,但并未波及对面的书架——那里毫无异样。可以说,这间屋子里面的东西简直少到了极致,以至于产生不了什么变化。香月想起烤肉时黑越曾经说,这么安排是为了写作时更加专注。书架上除了参考资料之外,不要说自己的书,连其他的书都不放一本,而且也没有通网络。这都是为了写书。但他的新书,已经无望面世了……
关于推定死亡时间,连香月都能想出一二。如此一来,可以成为嫌疑人的有哪些人呢?其中有不在场证明的又是谁呢?还有,这个用血涂画出的奇特标记,代表的是什么?凶手的动机……
应该从哪里着手开始推理?
现在,走廊里的喧闹声好像略有平息了。香月小心翼翼的,没有过多踏足凶案现场。在警察抵达之前,保护好现场是最重要的吧。这里是东京都内,所以很有可能是钟场负责。这时,翡翠去而复返,站在了香月的身旁。
“老师,”翡翠耳语道,“我知道谁是凶手了。”
“什么?”
香月惊讶地望向她。
翡翠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凶手是别所先生。”
“这个……你说‘知道’,难道是通过灵视知道的?”
“对呀。”
城塚翡翠点点头,表情坚定。
香月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尸体。
这可怎么办……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有侦探可以用灵能力探知凶手,那么对于犯罪者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论设计什么诡计,玩弄什么花招,统统都不起作用了。
香月盯着凶手故意留下的血记号,回想起半天之前的事——
*
日头偏西,阳光从山间斜射过来,刺得香月史郎微微眯眼。
他伸手将车里的遮阳板拉下,瞥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孩。
城塚翡翠正如一具洋娃娃一般端坐在那里。
肌肤如白雪细腻,双眸似碧玉焕彩。一头黑色的秀发在耳朵附近画出一道舒缓的曲线,刘海也向内侧柔和地弯曲着。尤其是现在,当她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就仿佛安置在透明盒子里的西洋发条人偶。但是,今天的翡翠和平时施展灵视时感觉不同,不带有一丁点儿超脱的气场,反倒是因为紧张,身体看起来有点僵直。
香月打了一把方向盘,汽车穿过蜿蜒的山路,翡翠的身体被离心力推得歪倒,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
“呀……”
他看了一眼,发现她正伸出细细的胳膊,紧抓着副驾驶座的拉手,几乎可以看得见白得透明的胳肢窝。今天,翡翠穿了一条敞肩款白色连衣裙,锁骨凸显在奶油蛋糕表面一般的肌肤上,格外惹人注目。
“抱歉,”香月说,“这段路有点吓人吧?我会安全驾驶的。”
“那个……对、对不起。这样的路,我还是头一次……”
翡翠尽全力抓牢拉手,小声说。
这条山路尽管铺了柏油,但路幅极窄,弯道又多,路边没有护栏之类的,打方向盘时一个不留神,就有穿过树丛坠落悬崖的危险。
“不好意思……是不是因为有我,所以你开得慢了?”
“没事,时间充裕,”香月笑道,“你是不是也不敢坐过山车之类的?”
“嗯……其实我没坐过。”
“因为害怕?”
“不是,那个……我没有去过游乐场,没有什么……机会……”
翡翠的声音小小的,没什么自信,这好像并不完全是因为眼前道路惊险所致。
“噢,有机会的话,下次叫上千和崎小姐,一起去游乐场好吗?”
“可以吗?”
一阵欢悦的、如花朵绽放般的声音在香月耳边响起。他很想看看翡翠脸上的表情,但又怕看得出神,出车祸可不妙。
“嗯,我很好奇到时候翡翠小姐的反应,应该很有趣吧。”
“你别、别戏弄人……”
香月一瞥,只见翡翠仍是紧紧抓着拉手。
“这里真的是……东京吗?”
“嗯,还算是。”
“真的吗?老师你不是在骗我吧?我们开了好久,刚刚只和一辆巴士错车……连房子都看不见。这里不会是群马……之类的地方吧?”
“我们还在东京。群马,那可是一个更可怕的地方哦。听说有妖兽出没呢。[5]”
[5]群马,即群马县,日本关东地区的自治体之一。在日本网络文化中属于日常被黑对象,一些作品中甚至将其形容成未开化的蛮荒之地。
只见翡翠睁大了双眼,紧盯着香月。
“真、真的吗?阿真也说过,那是日本最恐怖的地方。魑魅魍魉横行无忌,如果像我这样的人不小心闯进去,一下就会吓晕过去的,所以她叫我小心……”
看来是信以为真了。
“翡翠小姐,你好像是海归子女吧?”
“啊,是的。我刚记事就去了纽约……有段时间在伦敦住过,回到日本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
香月与翡翠相识已经两个来月。在交流中他逐渐了解到,她不单单是个大小姐,而且是海外归国子女,所以告诉给她一些奇奇怪怪的信息,她也会轻易相信。和翡翠同住的千和崎真,其身份好像不止于帮佣,同时也是她的知心好友,有时候,千和崎会故意教给她一些半真半假的知识,以此为乐。
今天这次出行,还得从一周前说起。
小说家黑越笃忽然找到了香月。
黑越是一位灵异推理小说家。他的作品将妖异和恐怖元素与本格推理相结合,人气极高。早在香月的少年时代,黑越就已经活跃在文坛,是个资深作者了。与他作品风格一致,其本人热衷于收集各类鬼话奇谈。他与香月也算相熟,这次联系,是因为香月提及曾去见过灵媒之事,所以询问能不能介绍给他认识。说到最后,才知道原来黑越去年购入了一幢颇有些故事的别墅,结果房子真的有些闹鬼的迹象,家人正为此惴惴不安云云。
黑越本人倒是不怕灵异现象,反而兴致颇高。据说他的家人不敢靠近别墅,黑越自己曾孤身一人猫在别墅里好几个礼拜,专注写作。不仅如此,他有时还会呼朋唤友,招待朋友和其他的作家一起来开烤肉派对什么的。
“下礼拜也要开的。你要不要带那位灵媒老师一起来啊?我这儿宽敞得很,空气又好,不嫌弃的话来住一晚也没问题的哦。”
香月踌躇了一阵子,还是和翡翠联系,说了这个事,同时表示了“不愿意去也没问题”的意思。他说,你可以叫上千和崎一起,就当是去玩一趟。考虑到别墅的地点和开始时间,恐怕难以当天来回。香月心想,自己和她们的关系不深,贸然如此邀请,估计多半要被婉拒——不料,电话那头传来的回答超出了香月的预期。
“那个,不好意思……千和崎小姐那天有别的安排……”
“啊,没事没事,请别在意。那就只能遗憾了。”
“所以,那个……我可不可以一个人跟老师你一起去啊?”
“啊?不是,”香月完全没想到对话会向这个方向发展,一时语塞,“你没关系吗?要留宿一晚的哦。”
“……我想去……”电话那头,翡翠的语音起伏,听起来有点难为情。香月不知她接下来会说什么,略略紧张了一下,只听翡翠继续说道:“……烤肉。是要一起烧烤是吧?我没参加过呢,难得老师你邀请,所以我想挑战一下。”
“想要,挑战一下?”
原来烧烤还是一种值得打起精神挑战的事情?
香月担心如果别人知道了翡翠灵媒的身份,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所以拜托了黑越,对外只说是带了个第六感稍微有点强的朋友去。
如此这般,香月带着翡翠,踏上了前往黑越别墅的旅途——
“那座别墅……是叫水镜庄,对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翡翠问道,“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只听说是个出过异象的地方……”
“啊,我也听说过,但是有点故弄玄虚啦,”香月小心地拐上一个弯道,应道,“据说那栋房子早先是在明治时代‘文明开化’之际,来到日本的英国人建起来的西洋建筑。里面住的人,按照比较超自然的说法吧——是个魔法师。”
“是会施展魔法的人?”
“这个怎么说呢?当时那个年代,还是有不少人相信这回事的。那时在英国,唯灵论大行其道,和翡翠小姐你一样的灵媒们风头正劲。当然,大部分是玩弄小把戏的冒牌货,但我后来查阅资料,里面也颇有一些看起来真的有能力的人,否则无法解释。”
“嗯,那段时间的历史我也查过。因为那关系到我自己的来历。”
“然后,据说当时的水镜庄,是被人叫作‘黑书馆’的。”
“黑叔?”
“写成‘黑色的书卷’,那个黑书。毕竟都说那个魔法师能施展法术,还会降灵,所以大家传言说,那栋屋子是为了收藏这类秘术手卷而盖起来的呢。也就是所谓的‘Grimoire’……魔法书吧。可是,那个魔法师在黑书馆落成的同时,就下落不明了,只在现场留下了大量的血泊……”
香月能感觉到,翡翠在旁边屏息凝神地听着。
“再后来,黑书馆被改建成了水镜庄,几经易手。但据说历任房主都接连遭遇不幸,然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敢买,结果让黑越老师盯上,买了下来。他说,这房子和日式怪谈不同,很别致。那位老师啊,能写吓人的灵异类小说,但自己却对这类鬼神之事一点都不怕呢。”
“这个传说,是真的吗……”
“这个怎么讲呢?我是觉得故事里面有点创作的成分——”
话头刚到这,眼前的道路豁然开朗。
只见一座古色古香的西洋式别墅伫立在洒满夕照的金色湖畔。
“看见了,那就是水镜庄——”
*
黑越亲自迎接了香月二人,并带他们参观了水镜庄。
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五六个人,正在做烧烤的准备工作。其中有几张香月的熟脸:作家、编辑,他和相识的人简单打了个招呼。自然,香月身边的女子是最惹人注目的了,一群人对此大为挠头、猜测那是谁的景象,着实是一出令人莞尔的好戏。
“等到开始烧烤了,恐怕就没时间四处转悠了。”
黑越笃伸手摩挲着花白杂乱的胡楂,带着香月他们参观了客厅的内饰。
黑越年近六旬,直到几年前,除了写作,好像还在某大学里开民俗学的课。但他后来说是为了集中精力写书,所以不等到退休年龄,就辞去了教职。从他的脸上还是能看出一丝前大学教授特有的严厉气息,但大半被他的爽朗表情掩盖了。
“差不多三十年前,这栋屋子被改建过,几乎等于是重建了。当年黑书馆的风貌荡然无存,但有几件家具奇迹般地幸存下来,留存至今。”
确实,客厅里摆放的家具里,夹杂了几件古韵盎然的器物。带钟摆的落地钟、壁炉台、大镜子,还有水晶吊灯,和翡翠家的装饰风格很接近。翡翠小姐一定也喜欢这个风格吧——香月刚想开口问她,一回头,只见灵媒姑娘正以凝重的眼神,盯着天花板的一角。
和刚才的气场完全不一样。
刚刚走进水镜庄,翡翠见到迎上前来的黑越,还在香月耳边开玩笑似的说:“胡子看起来扎人很痛呢。”但现在,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只是定定地看着虚空中的一个点。“翡翠小姐?”
翡翠望向香月,脸色苍白。
“怎么了?”
“不……没什么。”
她低下头去。
黑越好像并没有注意到翡翠的异样,只是继续介绍下去:“我老婆和女儿女婿,都说半夜里会听见响动啦,镜子里会看见不认识的女人啦,类似灵异传说,但不知怎么我就是看不见。一开始我觉得他们可能是被传说吓到了,但后来他们对这里敬而远之,所以说不定是真的看到了些什么。”
跟着黑越,香月等人把水镜庄各个屋子都看了一遍。每个房间都装饰着古董镜子——这是个特色,同时加上山庄邻近湖畔,这大概就是水镜庄之名的来历了。黑越领着香月和翡翠到了各自下榻的房间,让他们放下了行李。客房里,也有古旧的镜子以及简单的洗脸池。翡翠一直保持着沉默,用锐利的眼神打量着四周。
她是不是看到了些什么?
最后来到的就是黑越的工作室了。黑越一定是一板一眼的性格——房间里不放任何多余之物,看起来极其没趣。只有这间屋子里没有镜子。在小小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符合怪谈推理小说家风格的参考资料,再多一张纸片都塞不进去。黑越笑着说,如果不断添置那就是个无底洞了,所以干脆放到再也摆不下的程度,这样刚刚好。
房间参观完了,三人准备与烧烤组会合。
“城塚小姐觉得如何啊,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走出玄关,黑越问翡翠。
“的确是有一点让人不舒服的感觉。但是……是我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的气味。”
“气味?”
对于不了解翡翠灵视能力的人来说,头一次接触这个词大概都会觉得新鲜。
“等到半夜吧,到时候说不定能搞清楚到底是什么。”
*
烧烤派对出人意料地热闹。
“哇,好多肉啊!这些我都可以吃吗?”
说出上述台词的,是一个两眼放光,长得像西洋人偶般的美丽少女,所以旁观者中有些人一时愣住,有些人则捧腹大笑。
“翡翠小姐,这么多肉,我觉得你一个人可吃不完哦!”
香月说道。闻听此言,翡翠眨了眨眼睛。紧接着,她的双颊像被火映红了一般,慌忙解释道:
“不,不是那个意思!香月老师把我当成什么了呀!”
“哎呀,对不起。不过,胃口好也不是什么坏事哦。”
刚刚的翡翠,以渴望的眼神盯着烤好的肉,无怪乎大部分人都误会了她的意思。加上她的气势也很足,好像马上就要抓起刀叉似的。
也许是因为这段小插曲,翡翠很快就融入了大家。她是出席者里最年轻的,而且是个美女,故而前来搭话的人络绎不绝。与她年龄相近的新谷由纪乃立刻和她打得火热。由纪乃大概是有意逗翡翠开心,将烤好的肉一片片源源不断地盛到她的盘子里。翡翠看起来纤纤弱弱,却非常快地将肉片一扫而空。今天的出席者大部分是出版界人士,而新谷由纪乃曾是黑越的学生。她看起来很得老师的喜欢,所以常被邀请来参加这类聚会。
香月去拿了两杯饮料,回来一看,翡翠和由纪乃两人正就化妆品聊得起劲。他将饮料递给两人,翡翠一面笑着道谢,一面解释说:
“我俩用的是同一个品牌的化妆品呢。新谷小姐看了我一眼就猜中了!”
“凑巧而已,我工作方面有接触,比较了解啦。”
新谷说,自己在一家运营化妆品网站的公司上班。
“啊,那一家啊,我也听说过。”
一旁的别所幸介插嘴道。他曾是黑越的学生,立志成为作家,现在则是黑越的学徒的身份。
“原来新谷小姐是在那家公司上班啊。现在是不是挺困难的?”
“嗯,是啊,”新谷的表情笼罩上了一层阴影,“用户个人信息泄露的事幸好还没有发生太大的问题。感觉不光是我们公司,现在这类新闻越来越多了。”
不久之前,这家公司由于用户信息泄露,引起了一些话题。近来大型的网络公司泄露用户信息的新闻确是层出不穷。
“小说家的学徒,都要做些什么呢?”
新谷离席之后,翡翠问道。别所看起来兴致颇高,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很明显,他对翡翠有好感。从刚才起,他就凑在翡翠身边,片刻不离。
“我每个礼拜要来几次,照料一下老师的生活起居。我平时主要是帮老师做做文书工作,但老师不会将文件拿到水镜庄来,所以我在这里会很闲。在老师的家里,我要整理合同,把需要回信的文件筛出来……总之都是杂务啦。而老师会对我的小说创作进行指导,读读我的手稿,给出一些建议……前段时间,我终于受到老师的肯定,说能写到这个程度,获新人奖就指日可待了。对了,城塚小姐你平时读推理小说吗?”
“不好意思,我……对推理不是特别感兴趣。”
“是吗……”别所脸上浮现出失望之色,“那你和香月老师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唔……那个,啊,对了对了,香月老师是我大学同好会的学长。我参加的是摄影同好会。对吧,香月老师?”
“啊,是是是……”
看起来,翡翠实在是不擅长撒谎。她一面扭扭捏捏地说,一面寻求香月的支援。别所大概也看出来哪里不对,但并没有继续追问。
“我听说城塚小姐能感觉到灵力,是吗?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这个水镜庄很可怕?”
“我很小的时候就能‘看见’那种东西,所以习惯了。别所先生你好像也不是很怕哦?”
“既然立志当推理小说家,那么当然不会相信那种缺乏逻辑的东西喽。但是,有本先生和新谷小姐却坚持说看到了,怕得很呢。”
他说的有本,是K出版社的编辑,有本道之,香月也颇受他照顾。他是一位相当有能力的编辑,但在人际交往上神经有点大条,不大照顾他人感受,所以香月暗自将其归为“不好打交道”的那一类。现在,他正和自己负责的作家站在角落里,一面翻烤肉片,一面神色不宁地打量着水镜庄的方向——他也许真的撞见了什么东西。
“话说,那个连环抛尸案,好像又发现了一名受害者呢。”
一个年轻的推理小说家说道。
他说的是近年来在日本关东地区引发轰动的一个案子。有数具年轻女子的尸体在山坳里被发现,死因都是刺伤。前几天发现的尸体,在已经查清身份的里边是第六具了,这是一起在日本相当罕见的连环杀人案件,因而给社会造成了极大冲击。因为凶手宛如亡灵或死神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所以不少媒体报道大加渲染,引起了民众的不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什么动机杀人?也许是因为今天有不少推理作家在场,话题自然转向了这个案子。
“香月老师,你不是和警方合作破过好几个案子吗?”别所翻动着肉片,说道,“关于这个案子,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信息?”
“没,我什么都不知道。大概警方是在进行非常小心谨慎的侦查吧,信息滴水不漏。不过,办案过程拉得太长了,好像也有不少消息都让媒体打听去了。”
香月本人当然是对警方的侦查情况感兴趣的,但这个案子,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因为钟场警部不是这个案件特别搜查本部成员,所以香月自然不会被邀请参加。
“凶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黑越问,“能不能在公之于众的信息里做一些推理呢?香月君,你协助警方的时候,用的是类似人格画像的手法吧?”
“有的时候是这样没错。”
“香月先生可擅长描写杀人狂了,”有本插嘴道,“有时候简直不像常人能写出来的……你就跟我们说说你心目中的凶手形象吧。”
香月托着下巴,沉思了片刻。
用公之于众的信息,能拼凑出怎样的一幅凶手画像呢?
香月仔细地一边分析着已有的信息,一边说出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凶手画像。
“据报道,现在完全没有发现可以追踪到凶手的DNA信息。所以说可以认为,凶手是一个性格非常小心谨慎的高智商凶手。同时,也没有检验出体液,所以不太像是性变态的罪行,而是别有所图。还有,受害人的年龄和外貌有相通之处,这可能是来自凶手曾经受过的精神创伤。受害人失踪的日子,似乎都是周六、周日或是节假日,所以凶手应该是上班族。此人这么高的智商,可能是管理层,或是有点社会地位的人。”
“嗯,确实不像是不计后果、胡乱绑架杀人的感觉呢。”别所说。
香月点点头:“如果没有周详的计划,早就找到DNA证据了。虽然没有前科的话,DNA也不能成为搜捕的线索,但凶手在犯案时极力避开了监控摄像头等,肯定是个异常谨慎、自制力极高的人。他肯定会事先调查受害人的信息,制定周密的计划。从绑架之后把受害人监禁在某处,假以时日再杀害、抛尸的流程来看,可以推断出他家里有家人,能自由支配的时间有限。几个案例里面,从受害人失踪到发现遗体,最快的仅十二小时,所以我判断他的主要目的大概不是监禁,而是谋杀。”
“再不赶快破案的话,女生们都不敢走夜路了呢。”
可是,警方目前好像什么线索都没有抓住,凶手是如此狡猾。如果受害人共同的特点只有外貌,那么也很难从动机的角度搜查。没有被摄像头拍到,没有检测出DNA残留,科学侦查手段就没有用武之地。
“不得不承认,反复作案如此多次,却没留下丝毫证据,‘亡灵’这个评价可以说是名副其实。这种事情几乎不可能,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凶手到底如何成为警方侦查的漏网之鱼?可以肯定的是,这人是一个犯罪天才。”
假如说有人能阻止这样的犯罪,那唯有——
“我记得成为凶手目标的都是一些二十岁出头、肤色白、身材小巧、长发的美貌女子……对吧?”
为了唤起市民的警惕,警方在比较早的阶段就说明了受害人的共同特点。
别所如此一提醒,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翡翠和由纪乃的身上。
翡翠对此只是微微一怔,不明所以,但由纪乃的脸色立马为之一变。
“讨厌啦!不要吓人嘛。”
别所被由纪乃瞪了一眼,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抱歉抱歉。不过,新谷小姐,城塚小姐,走夜路还是要多留神哦。尤其是城塚小姐,你看起来特别像是容易被盯上的类型。”
“是、是吗……”
这么一说,翡翠也局促不安起来。
站在她身旁的香月说道:
“没事,有我在呢。”
“老师……”
翡翠有点羞涩的样子,微微垂首,用躲闪的眼神看了香月一眼。
“搞什么呀,原来你们已经是那种关系了?”
黑越在一旁笑着调侃道。
“不、不是的,”翡翠慌忙分辩,“不是那回事!”
“哎呀,香月老师,看来你是被甩喽!”
由纪乃也开心地笑道。
香月滑稽地耸耸肩,化解了翡翠的窘境。
烧烤宴会结束了。大家一起收拾了餐具,回到了水镜庄的客厅。客厅的座位不足以坐下全部的客人,所以有几个人去了内间的台球室,击球为戏。而香月呢,则逗留在客厅,一面品尝黑越珍藏的红酒,一面欢谈正酣。和刚刚一样,别所还是不离翡翠寸步,回到客厅之后也坐在她近旁的沙发上,积极地没话找话。翡翠看起来是在认真听他讲话,不时地发出咯咯的笑声。她的脸颊微红,也许是醉了。
没过一会儿,黑越和有本就起身钻进了工作间,说是去聊工作上面的事,但不到十分钟两人就回来了。黑越看起来心情颇佳,悄悄告诉香月:是有关将他作品影视化的机密要事。
接着又过了约莫三十分钟,香月正在听黑越讲述他近来收集到的怪谈,森畑贵美子从走廊里探出头来。她是黑越聘请的保姆,住在附近,黑越住在水镜庄的时候由她负责照料生活起居。
“老师,还有别的垃圾吗?”
“啊,”黑越抬头说道,“我房间里的垃圾也丢了吗?”
“对的,就在刚刚。啊,对了,”森畑眼角的笑纹更深了,“嘿嘿,我已经读了一点哦,老师新出的书。”
“哦,对对,有这么回事,我差点忘了。”
黑越好像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他走出客厅,没过一分钟又回来了,手上拿了个快递的包裹。
“刚才新书的样书到了。大家不嫌弃的话,自己来拿。森畑小姐,你也来。”
这么说来,刚刚在烧烤的时候,好像确实有快递员来过。香月记得,翡翠很惊讶地说:黑猫[6]还会来这种地方呀——因为说得很可爱,所以给他留下了印象。黑越从包裹里取出新书,分发给众人。书的封面看起来阴森森的,是文库本,封面上写着:《黑书馆杀人事件》。
[6]黑猫,即日本快递公司“黑猫宅急便”的爱称,正式名称是“大和运输”。
“莫非,故事的舞台就是这里不成?”
香月问道。黑越嘴角微微上翘。
这时,刚刚在打台球的几个人也回到了客厅,黑越也将文库本分发给了他们。不多不少,一人一本。大家看到书的标题,都吃了一惊: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体验到“自己的置身之地被写进了推理小说”的。
作家们七嘴八舌起来。
“哦哦,还附带了平面图啊,看来是本格推理!和这里的户型一样吗?”
“当然。”
“那可太难得了。是直接出文库本?”
“是啊,最近精装不行,完全卖不动。”
大家围绕着《黑书馆杀人事件》议论了一阵子,稍一停歇,赤崎、新鸟、灰泽三位年轻作家便告辞了,客厅里开始荡漾起终场的气氛。新鸟没有喝酒,所以他会开车送赤崎与灰泽回家,说还可以顺便将保姆森畑带回家。黑越也说自己有些稿子要动笔,一头钻进了工作室。他离开客厅的时候,对香月他们说了一句“你们请自便”,大概是说可以熬夜等待灵异现象的意思。剩下的有本、别所、新谷三人,本就打算留宿一晚,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客房。别所直到那时都还不舍得离开翡翠片刻,但旁人也能看得出,他的酒劲上来了。最后他悻悻地说“我去休息一会儿”,便离开了客厅。
最后,留在客厅的,只剩下香月与翡翠二人。
“怎么说?”香月问道,“要不就在这里等着,看看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到底是诡异的响声,还是在那个大镜子里会出现幽灵……”
两人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香月望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翡翠。
灵媒姑娘仿佛有些醉了,双颊泛起红潮,睡眼蒙眬。还是让她休息休息吧。
“我送你回房间吧。”
香月说。但翡翠缓缓摇了摇头。
“我没事。我被邀请来,就是要把原因弄清楚……但我有点累了。”
“那我去给你倒杯水。”
香月起身走向厨房。他记得,刚刚给保姆森畑帮忙时,看到冰箱里有瓶装的矿泉水。他将水倒入玻璃杯,递给了翡翠。
“不好意思。”翡翠笑了,醉眼迷离。她口唇触到杯子,小声说:“我不是很喜欢人多的地方。会感受到很多超出必要的东西……”
“是那种气味吗?”
翡翠点点头。香月在她身边坐下。
“我很喜欢和人打交道。不过,很快心灵就会变得疲惫不堪,所以,还是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最自在了。这也是一种奢望啊……”
“我不觉得啊。不过,如果累了的话,还是不要勉强,回房休息吧。就算不值夜班,黑越先生也不会生气的。”
“不,我没事,”翡翠低着头,眼神向上扫了一眼香月,一双小手捧着水杯,有点羞涩地说,“我和香月老师两个人在一起,不知怎么的,居然不太会累……”
香月被翡翠的可爱表情闷得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啊,不是,那个,”翡翠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急切地挥着手,“我是说,我和老师,已经是朋友了!所以就是说,不需要花力气种种客套了!”
“是吗?”香月强忍着笑点点头,“嗯,你和我不必客套的。”
“那个……啊,我觉得我可以和新谷小姐交上朋友哦。”
大概是想强行扭转话题,翡翠从手提包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聊天软件,在联络人一览里面,有千和崎真,还有新谷由纪乃的名字,别无他人,看起来有点寂寥。
翡翠盯着手机屏幕,温柔地笑了:
“用表情包聊天可真好玩呀。我和阿真发消息的时候都不大用,所以我一直很向往。”
“那要不要和我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光是发邮件的话,还是有点枯燥无味呢。”
“哇,真的可以吗?”
翡翠望向香月,满面生辉。波浪般的长发蓬松地翻滚起来,散发出好闻的味道,钻进香月的鼻腔。
那香味钻得越来越深,触动了香月心房的一隅。
两人互加了好友,开始胡乱地发起表情包。香月尽己所能,发了一大堆有意思的、设计可爱的表情,翡翠盯着手机,吃吃地笑起来。她瘦削的肩膀抽动着,时而捧腹笑得直不起腰。她肩部的白皙肌肤被灯光照得明艳动人,映入香月的眼帘。翡翠一笑起来,散落在她肩头的波浪长发就会泛着饱满的光泽,随之起舞。
多么甜美的时光啊,完全不像是会起灵异事件的氛围。
他们有的没的聊了一会儿,渐渐地,话题转移到了《黑书馆杀人事件》上。翡翠问,像自己这样不擅长读推理小说的,能不能读得下去?于是香月便把书拿在手里,看了看概要。这本书附带了房屋平面图,所以本格推理的元素比较强,描写也充满了恐怖的气氛,如果能欣赏这一点,完全可以读完吧——香月说。
“那么老师,我们一起读吧。”
翡翠伸手撑在沙发上,上身探出,微笑道。
“啊——好啊,可以呀。”
如果要等到灵异现象发生,就得下定熬夜的决心了。这段时间用读书来打发是再好不过,不过难得谈兴正浓,两人并排坐下来看书,好像有点扫兴了。
但既然翡翠乐意,顺着她的意思倒也不坏。
香月将文库本拿在手中,翻开书页。
来自翡翠身上的香气扑鼻。
她靠近香月的肩膀,目光落在书上,纤细而光滑的胳膊挨在香月身上。沙发因为两个人的体重而深深地陷了下去。香月瞥了一眼翡翠的侧脸。她的视线,专注地落在他手中摊开的文库本上。
“原来你说的‘一起读’,是这个意思啊。”
“啊?”翡翠一怔,看向香月。接着,她吃吃地笑出了声。“我看书很快的,肯定没问题。”
“你莫非有点醉了?”
“哪有,才不是呢……”翡翠不服气似的,噘起了粉嘟嘟的小嘴。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一阵振动传到了香月身上——她在笑。翡翠的脑袋靠在了香月肩头,他几乎要窒息了。“真的很开心。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像传说中的去好朋友家里开过夜派对?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这个好朋友的家……名字可不大吉利哎。”
香月皱了皱眉头,瞟了一眼大落地钟。时近午夜。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翻动书页。
快要看到第十页了,香月耳边传来了匀净的呼吸声。
他将视线转向了自己肩膀上的女孩子。
翡翠的眼帘低垂,瓷娃娃般的面颊上,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桃色。
她到底经历的是怎样的人生?
他想象着。
被人疏远,还是被人害怕?
是不是谁都未曾接近过她呢?
香月想起了那对直视着自己,好像会说话的碧绿双眸。
饱含着决心,也含着犹豫与恐惧的双眸。
翡翠说过,她在探寻自己能力的意义。
为什么存在这样的能力?
为什么自己必须背负这样的宿命?
被翡翠的体重压着,香月感到自己的身体愈发僵硬。他想换个姿势,微微一动,波浪般的黑发如瀑布落在了香月的胳膊上。那粉嫩而饱含光泽的双唇微启,露出洁白的牙齿,散发着一种诱人的光泽。
一个吻的距离。
香月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他的指尖一面感受着柔软的触感,一面想努力把脸扭开。
正在这时,他笼罩在了一种汗毛倒竖的恐怖里。
客厅的大镜子,刚好在他的视线一隅,他觉得那里好像映出了一些什么。
他慢慢扭过头去。
冷汗,顺着他的脊梁滚落。
大镜之中。
有一个蓝眼珠的白种女人。
一副淡漠超脱的表情。
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香月——
*
黑越笃的尸体被人发现,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的事了。
第一发现人是保姆森畑。早晨她来到水镜庄,本要给留宿的客人做早饭。她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入内,将早饭的准备工作做完,打算去黑越的卧室喊他起床。可是,黑越并不在自己的房间。于是她接着去工作室找人,发现黑越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不禁发出了尖叫。睡得不沉的香月听到之后立刻醒了,赶赴了现场。
“被害人的推定死亡时间,是零点到两点之间,没错吧?”
香月史郎凝视着现场留下的痕迹——遗体已经被运走了——开口问道。
钟场沉重地点点头。一旁,鉴定科的工作人员正在拍照,闪光灯亮个不停。
“是啊,现阶段只掌握了这一点。这个房间只能从里面反锁,所以如果门是锁着的,被害人应该是自己把凶手请进屋里的。他是被人从背后殴打致死,应该是熟人犯案。说起来,大作家,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其实我昨天夜里零点到三点之间,一直都在那边的客厅里。”
“也就是说?”
香月翻开手中的文库本小说,打开第一页的地图。
“这是这座水镜庄的平面图。钟场先生你还没来的时候,我仔细看了一下是不是真的符合实际构造。”
“原来如此,”钟场看着平面图,迅速领会了香月的意思,“嗯,这幢水镜庄的客厅,恰好把屋子分隔成了东西两栋。所以不穿过客厅,东西两侧是没法互通的——”
的确如此。严格来说,房屋本身并没有做出“东栋”“西栋”这样的划分,但为了方便指称,姑且这么叫吧。客厅的东侧,是香月等人的客房,以及黑越的卧室;而西侧则是黑越的工作室、台球室、浴室、洗脸间、厕所。准确地说,东侧也是有洗脸间和厕所的,但黑越早已告诉大家,这边的厕所因为管道出了点问题所以不能用,所以住在东侧的人想上厕所,就不得不穿过客厅,走到西侧去——
“我后来才注意到,昨晚十点左右,外边开始下雨,好像零点之前就停了。但是这导致屋外很泥泞,人是很难在不留下脚印的情况下走动的。”
“是,外面没有任何可疑的脚印。”
“这样一来,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是内部人士作案。嫌疑人只有五个人,包括我在内的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五个人。在这些人里,我和城塚小姐两人在客厅一直逗留到了深夜三点,可以互作不在场证明。”
当时,翡翠睡着了一会儿,但很快就醒了。理论上,趁着她睡着,香月是有机会实施犯罪的。但香月清楚自己不是凶手,为了让事情顺利推进,这一点还是略过不提为好。
“城塚,是那个自称灵媒的小女孩吗?”钟场脸色阴郁,好像在说怎么又是你们两个一起撞上了杀人现场,“这个,你和小美女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在干什么……我就不问了。也就是说,你俩看到凶手经过了客厅?”
“是的。但可惜的是,他们三个人都走了一趟哦。”
是的。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
根据翡翠灵视的结果,别所幸介就是凶手。如果半夜三更只有他一个人穿过了客厅,那么案子就告破了。可是实际上,另外两个人——有本道之、新谷由纪乃也有犯案的机会。
“你把三个人经过客厅的顺序,还有当时的情形详细地说给我听。”
香月一面说明,一面在脑中翻找昨晚的记忆。
第一个穿过客厅的,是出版社编辑有本道之。香月将手中正在读的《黑书馆杀人事件》放在桌上,没有吵醒睡着的翡翠,起身去了厕所。那时可能刚好是零点,落地钟的整点报时传来,他记得自己还吓了一跳。他那时刚好站在洗脸间洗手,盯着眼前壁橱上的镜子,心里胡思乱想着:这里面会不会猛地映出一个难以名状的“东西”来呢……所以大钟敲响的声音格外惊悚。
至于香月在客厅的大镜子里看到的女人身影,一眨眼就消失了,那可能只是因为恐惧而产生的错觉。他从厕所返回时,恰好翡翠也醒了。她看起来有点羞涩,双颊绯红,香月正想说点什么开开玩笑,恰在此时,有本探头进来了。孤男寡女,深夜独处,还闹得脸颊通红——此情此景说不定让他产生了什么误解。有本说了句:我去厕所,就向西栋去了。他返回时大约是十五分钟后,这次他只是以目示意,就匆匆回到了东栋。时间有点长,但有可能是吃坏了肚子,也可能是怕打扰了香月他们,两者皆有可能。当然,有本向来不太在意别人的想法,可能是香月多虑了。他曾经听别所抱怨过:有本虽然只是一介编辑,但自视甚高,觉得黑越的作品大卖是自己的功劳,所以在这座水镜庄,常有些旁若无人、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举动。
“所以,有这十五分钟,犯下杀人罪行完全是可能的。”
钟场听香月说完,如此总结道。
没错,正是如此。但香月因为知道了翡翠灵视的结果,所以清楚他不是凶手,故而没有将这个可能性宣之于口。
“也许吧。不过昨晚八点左右开始,也就是大家还在谈天说地的时候,有本就跑了好几趟厕所,有可能真的是肠胃不大好。”
第二个经过客厅的,是别所幸介,大概是凌晨一点钟左右。香月正和翡翠说,是不是该回去睡觉了,看了一眼钟,所以记得。出现在客厅的别所发现两人还醒着,好像吃了一惊。但他立刻说“我去下厕所”,便走向了西栋。现在想来,那样子确实有点不自然。之前对翡翠寸步不离的他,居然看都没看翡翠一眼,就离开了客厅,有点可疑。
“如果他之前都没离开过那个灵媒小姑娘,是不是有可能真的是去厕所?”
“啊,确实有可能。”
的确。他应该是有段时间没上厕所了,所以酒醒之后慌忙爬起来奔向了洗手间——这样的推测也很合理。香月因为知道灵视看到的真凶,思路反而被限制住了——这样可不行。别所身上穿着的是衬衫和牛仔裤,所以有可能是顾不上换衣服就醉倒了,半夜被尿意催醒,慌忙起身——这样的设想也是很自然的。
别所在厕所也消磨了大约十五分钟。香月看他脸色不大好,便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他略微点头,慌慌张张地走向了东栋。
第三个人,是新谷由纪乃。她通过客厅的时间是一点四十五分——这是留有记录的。香月和翡翠那时正在商议,是不是差不多该回房了,但翡翠听说香月在镜中的所见之后,便提议再等等看,于是他也决定奉陪。这时他想起来有一封工作上的邮件尚未回复,于是拿出手机,开始回信。那封邮件的时间戳是一点四十五分。不一会儿,新谷由纪乃出现了。由纪乃看到两人之后也是一惊,待翡翠解释说是在等待灵异现象出现之后,她神色不安地说:“别说了我害怕……”和别所所言一致,她确实不太喜欢水镜庄的气氛。当时,由纪乃换上了一件睡衣,是一条白色、轻薄的连衣裙,如果她默不作声地伫立不动,看起来和幽灵也有几分相似。如果香月和她在暗中打个照面,肯定也会被吓一大跳。
香月二人趁机问由纪乃,她遇到的怪异体验是什么。半夜三更被问起这种话题,对于由纪乃来说大概很是困扰,但踌躇之下,她还是回答了。她说,每次在水镜庄留宿,睡觉时都能听到咚咚的声音,仿佛有人叩门……有时候会觉得走廊里挂着的镜子里有什么人的身影,但凝神观瞧,却又什么都没有……
“再说下去,我就去不了厕所啦。”
由纪乃嘟着嘴,说完就走向了西栋。大概十分钟,她回来了,脸色有点吓人,翡翠便问她怎么了?由纪乃说,好像在走廊的镜子里面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脸……香月心想,恐怕是因为刚刚和我们聊了撞见鬼的话题,所以正处于想象力高度发达的状态吧。他安慰道:肯定是看错了。由纪乃闻言振作了一些,便提议说,既然大家都没睡,要不要泡点茶来喝?于是香月和翡翠也一起帮手——开始只是香月提议要帮忙,但翡翠也跟着一起来了。可能她一个人留在客厅也有点害怕吧。
“哦,三个人都去泡茶了,那这段时间,有没有可能什么人通过了客厅?”
“不会,在厨房可以直接看到西栋的走廊,有人走动一定能注意到。特别是我,正好无所事事,所以在东张西望来着。”
当时由纪乃身上穿的轻薄连衣裙相当诱惑,所以香月的眼睛有点没地方放。在她泡茶的举手投足之间,胸口、纤腰乃至裙裾下露出的长腿,香月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看。他只得移开视线,将目光投向走廊,所以他敢肯定,那段时间没有任何人经过。
后来,香月、翡翠和由纪乃三个人聊了三十来分钟。由纪乃离去时大约是两点半,香月和翡翠继续坚持到了三点,但镜中异象终于还是没有重现。他们决定放弃了,香月将翡翠送回房,自己也回到房间,倒头便睡。假如黑越的推定死亡时间是零点到两点之间,那么他们回房时,灵异推理作家已经死于非命。“唔,我把大作家你的说明总结一下。也就是说那三个人里面,一定有一个是真凶,但是,没法确定具体是哪一个人。”
“是的。”
香月望向地板上的痕迹,那是凶器掉落的地方。
“凶器是推理小说大赛的奖杯。你是不是也有?”
“怎么会,”香月摇摇头,“像我这种新人,可拿不到那种级别的奖。”
“鉴定科的人拿回去调查了。奖杯整体好像都被擦拭过,估计很难检出指纹。整体重量不轻,但女人也拿得动,所以新谷由纪乃也值得怀疑。凶手从被害人的右侧挥击,喏,这样,打中了后脑。应该是被害人背朝凶手的时候进行的攻击。被害人遭到猛击之后双膝跪倒,之后凶手又打了一次——因此,血迹四溅。从伤口来看,应该是使用右手行凶,三个嫌疑人的惯用手是?”
“很遗憾,三个人都是右撇子。”
“这样啊,那剩下似乎可以成为线索的——”
钟场和香月的视线同时集中到了一个地方。
在书桌的一角,有一个血液画出来的记号。
很明显,这是凶手留下的。似乎是用现场的纸巾蘸着被害人的鲜血画出来的。
“有点像个‘卍’字啊。”
“在《黑书馆杀人事件》里面,出现了类似的记号。”
“那本书和这次的案子有关系吗?难道作品里写到了类似的杀害现场,或者是什么诡计?”
“不,我觉得毫无关联。这仅仅是现场伪装罢了。”
“是吗?所以你才和我们说,要保护好洗脸间的现场?”
毕竟和香月搭档破案多次,钟场也能猜到他的想法了。
“是。毫无疑问,这是凶手想要抹去对自己不利的证据时留下的痕迹。多半是凶手在身体重心不稳的时候,不小心伸手撑在了桌子上。如果仅仅是指纹,那和处理凶器一样,擦拭干净就行了。但如果是沾了血的手扶上去,就会留下一个掌印——”
凶器的奖杯上面留下的血迹范围看起来相当之大,恐怕是凶手想要擦净指纹的时候不小心碰上去的。这样一来,凶手的手上也沾了血,卖力地擦拭之下,在凶器上留下了更多的血迹。指纹可以擦净,但沾在手上的血却没那么容易。然后,凶手不小心扶了一下桌角,在那里留下了血手印。
当然,如果手上的血不多,是难以留下完整的手印的。有可能只是手指,或是手掌的一部分。但即便是不完整的指纹,也可以成为致命的证据。凶手想用现场的纸巾将其擦去,但又不想让人看出自己手上沾了血,所以便在那个血手印上画了一个记号。
如果该假设成立,那么凶手一定在洗脸间洗了手——昨晚,行凶之后的凶手不得不从香月等面前经过,但他们三人的手都没有沾染血迹。
故而,在洗脸间里,凶手可能留下了别的证据。
凑巧的是,黑越的尸体是在早晨被人发现的,香月赶紧传达了信息,禁止所有人使用西栋的洗脸间。而据森畑说,她早上来了之后也没有踏足洗脸间,所以现场应该保持得非常完整。
“现在鉴定科正在调查洗脸间呢。几个嫌疑对象的指纹也都采了,还准备让三个人做一下鲁米诺检测,以防万一。”
“鲁米诺检测可能意义不大,他们三个人昨天烤肉的时候都帮忙打下手来着。”
听了香月的话,钟场咂了咂嘴,很是失望。
通过鲁米诺检测可以发现血红蛋白和肌红蛋白的反应。这两者都是食用肉的成分,所以三人在烧烤时手上碰上一些,测出反应来一点也不奇怪。同时,就算在烹调中没碰过生肉,编造一个“我流鼻血了”的理由也能蒙混过关,可以说不能成为坚实的证据,顶多作为一个筛选嫌疑人的指标。可是香月已经通过翡翠的灵视能力,知晓了谁才是凶手。
关键是,要怎么才能证明这一点呢?
这是最大的问题。
翡翠的灵视,如何才能助科学侦查一臂之力?
仅就目前而言,他们并不掌握任何可以证明别所犯案的证据。
到底要怎样才能证明呢?
“反正这三个人里必定有一个是真凶,洗脸间可能留下了关键证据。”
也许正像钟场所言吧。
说不定轮不到自己出场,这个案子就能顺利落幕,香月心想。
*
回到客厅,只见翡翠正伫立在大镜子前。
她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视线落在古旧的镜面上。
今天,她穿了一件面料有点反光的露肩衫。白皙的肩头松弛着,妆容齐整,大概是遗体被人发现之前就起床了吧。她今天的妆看起来比前一天更添几分神秘色彩,和这个古色古香的山庄氛围正合。要是黑越还健在,估计她本打算对他进言,叙述一些关于山庄异象的事情吧。翡翠本人并无除灵的能力,但她说,假若探明了妖异的原因,应该可以通过上供等方式进行化解。她今天的妆容,大约是为了增加自身的说服力而化的吧。
客厅里还有穿着制服的女警官立在墙边。这个房间鉴定科大概也来过了,现在工作好像已经进行完毕。保险起见,除了洗脸间,他们把厕所、浴室和台球室也都检查了一遍。三个嫌疑人正在别的房间接受问讯。
“没事吧?”
香月朝面对大镜子的翡翠打了个招呼。
“嗯。”
灵媒姑娘面色茫然,点了点头。香月忽然想起黑越的话,说道:
“这好像是维多利亚王朝晚期的东西哦,”他说的是大镜子,“正是灵媒们大放异彩的时代。”
听到香月这么说,翡翠将目光从镜子上收回,低下头:“据说我的曾祖母曾经在英国做过灵媒。”
听说,翡翠有四分之一的北欧血统。闲聊之际,香月了解到她的祖母是英国人。
“那么……翡翠小姐你的体质应该是先天遗传喽?”
“听说我的曾祖母的上一代也是灵媒,所以很有可能。我的先祖在二十世纪初就作为灵媒办过不少事,留下了一些老照片。如果循着曾祖母的血脉再往前,似乎可以一直回溯到一个姓桑松的、被诅咒的法国家族支系。”
“法国的,桑松……难不成……”
“其中最出名的,是夏尔—亨利·桑松。”
“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刽子手,据说他用断头台处决了许多人……”
“真假不知,”翡翠弱弱地微笑道,“可能是我曾祖母,或者她的长辈为了给自己贴金,谎称自己的家族血脉。不过如果那是真的……也许就意味着我的血脉,经常要担负播撒死亡的命运。”
桑松,是自古以来就盛产行刑人的家族。家族的第四代家主夏尔—亨利·桑松,据称是人类史上斩落人头第二多的刽子手。也有说法称,和各种恐怖传说相反,他本人希望废除死刑制度,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士。
“黑越先生不幸逝世,和翡翠小姐可是一点也不相干哦。”
继结花之后,这是她第二次经历身边的人被杀害了。
还是令她耿耿于怀吧。
翡翠的睫毛轻轻垂下,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的血脉,在之前曾招来过很多次死亡。这也许是能力的代价吧。我逃不脱自己的命运,将来我一定会受到它的报应。”
“报应?”
“我的脖子最后一定会被死神扭断……这个预感,一直在慢慢增大。”
“怎么会……”
香月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一直低着头的翡翠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忽地抬头看向他,好像心情为之一变,笑着说:
“可能是我想多了吧!因为我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呢。”
香月想起,不久前她也曾提到自己的死期。
这难道可以用“想多了”来解释,并一笑而过吗?
她预感中的自己的死亡,又是怎样的呢?
然而从翡翠无力地微笑的样子表明,她好像并不愿意旁人触及这个问题。
“先去我的房间吧。”
香月和翡翠一起回到了他的客房。他让翡翠在床边落座,自己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了有关案件的事。
“翡翠小姐,你刚刚说通过灵视,可以确定别所幸介是凶手,对吧?那是什么样的灵视?不是通过降灵吧?”
翡翠点点头,垂下了脑袋,双手在并拢的双膝上握成了拳头。
“是气味。”
“就是你以前告诉我的‘灵魂的气味’,对吗?”
“是。昨天晚上,别所先生从厕所返回的时候,我觉得有点不对头。别所先生的气味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好像抱有强烈的负罪感……同时又有因恐惧而颤栗的感觉……就是那种非常剧烈的变化。如果用色彩来打比方,就好像从白色突然变成了红色,令我非常困惑。但那时,我的酒还没有完全醒……”翡翠的语气略带抱歉,“而且,这个水镜庄的气氛也有点古怪。”
“水镜庄的气氛?”
“水镜庄里面,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怎么说呢,就是难以言喻的奇怪气味。我有些本能地害怕,而那个气味的主人是不是有恶意,甚至是不是有自主意识,我完全没有头绪……我有一种感觉,假如不表现得阳光开朗一些,自己恐怕就要被那东西吸引过去……”
翡翠双手环抱着自己白皙的双肩,身体微微颤抖。
“这个……不知道和传说中的黑书馆发生过的事情有什么联系呢?”
“我不知道。有一种靠近那种所谓‘灵异场所’的感觉。如果我直接遭遇到灵异现象,说不定可以弄清一些事情……”她低着脑袋,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个地方的气味,让我的整体感知有所紊乱。就好像在强烈的臭气中,其他的气味都难以分辨了一样。而且我还喝了酒,所以别所先生从厕所回来的时候,我以为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毕竟,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有谁的气味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变得那么彻底……”
原来如此。根据现场所见来判断,那大概不是有计划的谋杀,而是突发性的杀人。
就算是翡翠,在此之前也绝无机会体验刚刚杀过人的人散发出的气味。
“也就是说,到了今天早上,你见到案发之后出现的别所先生,这才确信自己的感觉没有出错,对吗?”
“对,毫无疑问,我可以确认,那是抱有负罪和恐惧感的、杀人者的气味。不过对不起,我老是找借口……”
“找借口?”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那时我就把这件事告诉老师……不,说到底,关于这个水镜庄的环境……”
“不,就算当时你和我说了,也于事无补吧。和之前的案子不一样,这回没有哭丧妇预测到杀人案的发生,也不是亡灵出手杀人。翡翠小姐你不必自责。”
“如果我出面作证,别所先生会被逮捕吗?”
“灵视本身不能作为证据呀。现在还处于三个人都有嫌疑的状态,还没有找到证据可以证明别所先生就是凶手。”
“这样啊……对不起,我帮不上忙。”
“别所先生是立志想要成为推理小说家的人,所以能将证据抹得干干净净也毫不奇怪。如果能找到什么指向别所先生的线索就好了……和结花的那个案子不同,这次翡翠小姐好像没有和死者灵魂共振?”
“对。可能因为黑越老师和我年龄差距比较大,又是男性,两个人的属性完全不同。就我的经验而言,要达成灵魂共振,需要某种程度的affinity——唔,日语的话应该叫亲和度?应该是这么说吧——我和死者之间似乎必须有一些共通的要素才能行得通,”翡翠垂着头,“但是,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成为线索。”
“是什么事?”
“嗯,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梦?”
“那个,我不知道这和案件是不是有联系。但梦的内容相当清晰,有点怪怪的。”
“具体是什么样的梦呢?”
“一共有三段。我不知道这三段应该视为同一个梦,还是一个个分开作为三个梦……因为是做梦,所以我对此没什么信心。”
香月意识到自己脑子已经被搞糊涂了。
大概是因为看到自己困惑的表情,翡翠也意识到了问题,急忙补充道:
“你先听我说。第一个梦里,出现了有本先生。这三个梦有个共同点,那就是,我好像不是我自己……至于在梦里面是不是有‘我’的存在……也有点搞不清楚。总之,我动弹不得,连脸也不能转,也不知道是不是拥有身体,反正不能发出声音。”
看着翡翠拼命努力想要解释的表情,香月不由得聚精会神,仔细理解其中的含义。他点点头,示意翡翠继续说下去。
“然后,有本先生来到了我的面前,接着,他将手伸向我。就快碰到我脸的时候,忽然我感到一阵头晕,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然后呢?”
“第一个梦就到此为止了。第二个梦,出现的是别所先生。先是有一阵眩晕,接着别所先生出现在我眼前,他盯着我,凑得很近,鼻子几乎要贴上了……我很不好意思,但既不能扭脸,也不能转动视线。接着,别所先生摸了摸我的脸颊,但却没有皮肤被触碰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就离开了。这是第二个梦。”
“这样说来,第三个梦里面,出现的是新谷小姐喽?”
“对。新谷小姐来了,她立刻伸手摸向我的脸,于是我又觉得一阵眩晕,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正在想这是怎么回事,突然又能看见新谷小姐了。她好像在触摸我的脸,但很快就抽手,匆匆离去。接着,就结束了。”
“结束了?”
香月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挠了挠下巴。
说实话,他心里的失望情绪比较大,但又不好表露在脸上。
翡翠述说的内容,实在太缺乏连贯性。可以说,仅仅是梦境而已。即便是灵视一类,其含义也难以究明。在结花的案子里,通过翡翠与死者的灵魂共振,搞清了一些细节,但这回很难说找到了解决案件的线索。
“你经常做这类梦吗?”
“不……这是头一回,”翡翠身体缩了缩,略带抱歉地说,“不过,我有一种感觉,寄身在这座水镜庄的东西,好像在向我诉说些什么……这可能也是一种共振现象。就好像缠绕在这座馆里的‘它’,汇进了我的意识……”
翡翠也许正处于非常沮丧的情绪中,后悔地咬住了嘴唇。但就现状而言,他们能做的事情很有限。已经锁定了三个嫌疑人。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物证。香月昨晚睡得很少,脑筋不大灵光,还是该休息一下。
不料,到了下午,事态急转直下。
警方请新谷由纪乃去警局协助调查。
*
“我们首先调查了作为证物没收的、黑越的笔记本电脑。电脑本身有密码,本来以为要花上一阵子,结果黑越的儿子告诉了我们几个有可能使用的文字组合,很快就解开了。我们查看了电脑的邮件记录,看看是否有什么可以解释犯罪动机的东西。你也知道的,我们的解析小组能力高超,结果他们发现了被删除的邮件记录。内容是黑越和新谷的通信——两个人在搞婚外情。”
在辖区警署的一间小屋子里,钟场向香月讲述了事情经过。
香月坐在一张年深日久的折叠椅子上,钟场警部手里拿着侦查资料,看样子并没有落座的意思。他预先说了:只有五分钟。所以大约是准备说完就离开。
“同时,我们也仔细调查了书桌,上面采到了新谷由纪乃的指纹。”
“她以前也来过好几次水镜庄。所以,在黑越老师的工作室内有她的指纹,也不算奇怪吧?”
“你说得对,但是,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和触摸板上,也有她的指纹。就算指纹沾上去的顺序和时间无法确定,但她若非最后一个碰过电脑的人,那么电脑上应该沾满黑越的指纹,而不是她的。她一定是在杀死黑越之后操作了电脑,为了让警察搞不清杀人动机,删除了两人的往来邮件吧。”
“动机是什么呢?”
“由爱生恨呗。说不定是两人闹分手,或者是新谷逼着黑越结婚。黑越可是一点和老婆离婚的意思都没有的吧。他是畅销小说家,说不定女方是盯上了他的财产而接近的呢?”
“当事人自己怎么说?”
对于香月的这个问题,钟场耸了耸肩。
“她说,确实是自己删除了邮件。但又说,她到房间的时候,黑越已经死了。这很明显是撒谎。她说删除邮件是因为自己被黑越威胁了。她提出来要分手,但黑越拍了一些她不好见人的照片,她想将其删掉。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这次见黑越已死,于是趁机下手,删掉了资料。”
“那么……你们是打算对她进行逮捕喽?”
“是啊。我们已经申请了逮捕令。有动机,有物证,足够了。有了搜查令,对她的住所进行搜查,说不定还能寻获其他证据,应该足够起诉。”
居然会这样。
这是错误逮捕。
可是,香月并不能提出足以改变现状的逻辑和证据。
尽管翡翠的能力洞察了真相,但灵媒的证言……
“凶手擦拭了凶器和房间里的指纹,但是却没擦去笔记本电脑上的指纹,这不是有点矛盾吗?”
“肯定是不小心。很抱歉,大作家,现实和推理小说是不一样的。这种错误屡有发生。而且,凶手犯下了用沾了血的手触碰书桌的失误,同时还犯了其他错误的可能性也很大吧?”
“对了,洗脸间的情况呢?”
“啊,我们查到了很强的鲁米诺反应。新谷一定是在那里洗去了血迹。”
“其他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水池上的带镜柜子,镜子的一部分有被擦拭过的痕迹。鉴定科的同事发现有一小片特别干净,故而有些在意。一查之下,有微弱的鲁米诺反应,同时,上面留有两枚新谷由纪乃的指纹——同一根手指的指纹,两个。她肯定是用沾了血的手指碰上了镜子,接着想要把指纹擦去,但反而又碰上了好几次吧。”
“同一根手指的指纹,两个……也就是摸了两次?特意在擦干净其他指纹之后?”
“这种失误也不是没有可能。”
确实,尽管让人暗生疑窦,但也可以视为她在掩盖痕迹的证据之一。
“就算是这样吧,那么,她又是为什么要去碰柜子上的镜子呢?”
“那我可不知道。我也想问来着,但她说,律师抵达之前,她不会回答任何问题了。”
“是柜子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没,柜子的内部没有鲁米诺反应。而且只有黑越的指纹,也没有被擦拭过的痕迹。”
“这样的话,那她应该没有理由去摸镜子啊,很不自然。”
“应该就是手不小心碰上了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啦。”
“可是……”
香月咬住了下嘴唇。
新谷为什么要摸两次镜子?既然有擦拭指纹的痕迹,那就代表凶手曾摸过镜子。为什么要特意去触碰镜子?
他低下头,陷入思索。
但是他并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钟场是一个聪明的刑警。按常理来说,既然香月指出了那么多矛盾之处,他应该是会重新审视的。可是他的脑海里已经有了“新谷由纪乃是凶手”这个既有观念,故而以“她犯了错”为前提进行思考。
不对……
情况是不是刚好相反?
香月通过翡翠的灵视,知道了别所幸介是凶手。
但是如果他事先不知道呢?
假如,翡翠刚好没有碰上这个案件……
如果是那样,现在已经收集了这么多证据。
自己是不是也会怀疑新谷由纪乃呢?
是不是因为知道了别所幸介是凶手,所以反而限制了自己的思维呢?
说到底,别所幸介真的是凶手吗?
翡翠的能力无可置疑。
但她的灵视,是基于感知别人灵魂的“气味”这一原理。
她并没有在别所幸介行凶的那一瞬间用千里眼看到一切。
有没有可能他是因为其他原因抱有了强烈的罪恶感,从而导致了灵魂气味的变化呢?
这个可能性,实在难以完全否定。
“怎么,你看起来不是很服气啊?”
“不是……但,总觉得有点难以释怀。”
“那你有其他人是凶手的证据吗?”
“没有……”
“你对我们的结论有意见,可以像以前一样,弄一个合情合理的剧情出来啊,你能想出来的话要我帮忙做什么,只要能抓获真凶,义不容辞。但是如果你没有自己的推理——抱歉,我没时间了。”
在钟场的催促之下,香月起身了。
*
香月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一个能让钟场心悦诚服的剧情出来。
这也是没法子——香月一面自我安慰,一面走在鸦雀无声的警署里。
快到出口时,他看到有一个女孩子坐在等候区的座椅上。
是城塚翡翠。
这个像西洋人偶一样的美丽姑娘,露出焦躁的神色。平常梳理得一丝不乱的柔顺黑发,看起来好像也失去了光彩,披散下来。
她站起身,走到香月身边:“老师,怎么样?”
对她充满不安的提问,香月默默摇了摇头。
两人向出口走去。穿过自动门,走进温热的空气里。天色有些暗了,一股巨大的倦怠感席卷而来。走向停车场的时候,翡翠紧紧地跟在香月后面,亦步亦趋。
“老师,你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怎么会……”
两人走到了车边。香月正想解锁车门,翡翠用娇小的身体拦在了他与车之间,挡住了去路。
“老师,求求你了,新谷小姐不是凶手!这样下去,她会被逮捕的!”
香月沉默无语,回应着她急切恳求的眼神。
“凶手是别所先生。你明明知道,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人——”
“你有证据吗?”
“证据……”
翡翠瞪大了眼睛。
她目瞪口呆,湿润的双唇微启,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那个……”
翡翠的身体忽地一晃,香月差点以为这位灵媒大小姐要摔倒。她好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香月的胳膊。
“但是……老师,你以前也解决了好多案子对吗?为什么这次就要轻易放弃……”
“我以前参与过的案件……大部分都是钟场警部有求于我的。但这次不同,他并不需要我的帮助。我是局外人,一个门外汉而已。”
“可是,仓持小姐那次——”
灵媒姑娘的身体微微颤抖,好像因为痛苦而蜷曲了起来,最终,她的头顶碰上了香月的胸口。
“结花的那一次是特殊情况。我和她很亲近。那一次,我心里有愤怒,但是这次……”
“对于老师你来说,可能是这样没错……”
翡翠的声音因悲伤而哽咽。
“但是,对于我来说……是特殊情况。”
“为什么呢?”
“我和新谷小姐……一起烧烤了。”
“所以呢?”
香月的视线落在了翡翠的指尖——她的手正抓住他的袖子不放。
苍白的手腕将袖子抓得紧紧的。
好像气得发抖。
又好像是因悲伤而叹息。
“我们可能……可以成为朋友的……新谷小姐没有把手足无措的我丢在一边,而是好心地烤了肉给我吃。还一起喝了酒,讲了好玩的事情给我听,一起大笑。我们还交换了好多表情包。这些还不够吗?光这些,还不足以生气吗?还不足够愤怒吗?”
想助她一臂之力,这都不可以吗?
香月叹了一口气。
在傍晚的山庄庭院里举办的一场平平常常的烧烤派对。
香月在脑海中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她看到的世界,和自己所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啊。
——这和灵感体验无关。
对于自己而言无聊日常的一个片段在她的眼里,可能也像宝石一样闪耀着五彩的光芒。
“可是……现在没有能证明别所先生是凶手的证据啊。”
“那你可以找啊。老师你一定可以找到的。”
“但……连他是不是真凶,我都不能确定。”
香月感到扯着自己袖子的手渐渐放松了。
“老师,连你也不相信我?”
倚靠在香月身上的力量骤然变轻,翡翠轻轻后退了一步。
“老师,请告诉我。”
灵媒姑娘抬起头。
翠绿的眼眸里噙满了泪水。
“为什么我要有这样的能力?我可以知晓真相,却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她的脸上浮现出哀伤的笑容,好像在嘲笑自己的命运。
“我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力量?是要让别人害怕我,还是要作为头脑不正常、充满妄想的小孩获取同情?”
香月盯着女孩泪光闪闪的脸颊。
翡翠低垂的睫毛仿佛沾上朝露的花草,为了渲染神秘气氛的妆也花了一片。如果将神秘色彩拭去,眼前站着的就仅仅是一个无力的女性——或者说少女也未尝不可。被疏远,被怜悯,与他人的接触被限制,即便想帮助他人,也无能为力,只能袖手旁观。
白皙而光滑的肩膀抽搐着,愈显孤单。
然而,香月没有选择将她拥入怀中。
相反,他掉头就走。
“老师……?”
如果再不将茕茕孑立的她丢下,他恐怕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了吧。
香月重返警署,大步流星地向里面走去。
“钟场先生!”
香月高喊道。
一名警官不知香月所为何事,拉住了他。
“快叫钟场先生来!钟场警部!”
很快,钟场来到了走廊里。
“喂喂喂,怎么回事,吵什么吵……”
香月盯着钟场,说道:
“请暂时不要实施逮捕。”
“你这是什么意思?”
“凶手是别所幸介。”
“怎么回事?你有证据吗?”
钟场瞪着香月。
香月毫不躲闪,迎上那锐利的眼神,说道:
“我马上开始找。”
“马上……?”
“请给我一点时间,拜托了。”
香月不等钟场回答,转脸就走。
“喂!顶多一个小时哦!”
背后传来钟场不耐烦的喊声。
翡翠站在门口等他。
香月带着她走出了警署。
两人走到停车场,上了车。
香月等翡翠在副驾上坐好后开口:
“我马上去那家熟识的咖啡馆仔细想一想。”
“那我呢,我怎么办?”
“我可能有问题想请教你。但我会沉默一阵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陪我一起去就算帮了大忙了。”
“好的!”
翡翠容光焕发起来,点点头。
香月发动了引擎。
“老师。”
香月扭转身子,确认后方的情况,发车。
“谢谢你。”
耳中传来了她的话语。
“我的能力,还有老师的能力,两股力量合作一股,一定能找到真相。老师你一定可以的。”
灵力与逻辑相结合,寻找真相。
香月选择的道路是成为她的媒介者。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
香月正沉浸在思考的海洋里。
令人心旷神怡的咖啡香气搔着他的鼻腔。摄入体内的咖啡因让他的意识高度集中。这里是他写作时一直来的咖啡馆,他正坐在卡座里。店里除了他与翡翠并无其他客人,传入耳中的只有曲调平稳的背景音乐。翡翠坐在桌子对面,严肃地盯着香月,但并不出言打扰。香月从车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将一些要点整理成文,录入电脑。
在仅剩的一个小时里,他必须构建足以证明别所幸介行凶的逻辑。
香月正在思考的,是翡翠的梦境。
那一定不是普通的梦。虽然并无确证,但姑且这么断定吧。
现在看起来可以用逻辑来分析的,似乎只有翡翠的梦境内容。唯有相信是依附在水镜庄的什么东西令她做了这个梦。
香月将翡翠做的这三个梦大概总结了一下。
一、有本来到翡翠身边。有本向翡翠伸出手。随着一阵眩晕,眼前事物消失。
二、感到一阵眩晕。别所出现在眼前。别所向翡翠伸出手。别所离去。
三、新谷来到翡翠身边。新谷向翡翠伸出手。随着一阵眩晕,眼前事物消失。过了一会儿,新谷又出现在眼前,接着她也离去了。
这些内容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相信这是有意义的,那么,它们是通过抽象的形式表现了什么吗?
第一个和第三个梦,尽管登场人物不同,但发生的现象有共通之处。唯有第二个出现的别所有所不同,是因为他是凶手吗?
“翡翠小姐。”
香月抬起头。翡翠略微吃了一惊,眼睛睁大了些。她的妆有些花了,脸部看起来好像一个化妆失败的天真少女,反倒显得有点可爱。
“嗯?怎么了?”
“这几个梦,是不是都在同一个地方发生的?比如说,有没有见到什么背景?”
“背景……”
翡翠皱起眉头。
她伸出手指,抵在粉色的下唇,眼神盯住虚空,一副正在回忆的样子。
“嗯……那个,好像确实是某个见过的地方。对了,我觉得很可能是水镜庄的某个地方。三个梦,应该都是在一个地方……”
“翡翠小姐在梦里是不能动的,对吧?”
“对的。”
“而且,别人向你伸手,好像摸了你的脸,但你并不觉得自己被触碰……”
“是啊,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外部知觉,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好像变成了某种物体……”
“变成物体……”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这会不会是实际发生的光景呢?
会不会是翡翠在梦中看到了水镜庄当晚实际发生过的情况呢?
假如是这样,那么这三个人就是在同一个地方,作出了类似的举动。
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吗?到底是在哪里,做了什么,才会导致这个结果?
这个疑问好像一条细细的线,需要小心翼翼地往回拉扯。香月忽地一抬头,发现翡翠正耷拉着眉毛,心神不宁地盯着自己。他回望着她,微笑着说:“你去补个妆比较好哦。”
“啊?”
翡翠眨巴着大眼睛。
接着,她从手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个形似透明宝石的化妆镜。她照了照镜子,脸一下子红了。
“对、对不起,我去补补妆。”
就在这一刹那,一道光明射入黑暗。
“等等!”
香月不由自主地发出声音,止住了她的行动。翡翠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那天晚上,他们三人分别经过了客厅——这是共通之处。而想一想三人经过客厅的理由,就会得到一个自然而然的结论。将现有的信息拼凑起来,岂不是就能从逻辑上证明别所是凶手,同时证明新谷由纪乃是无罪的呢?
香月的脑海中一闪。
各种推演以惊人的速度组合、展开。
是的。这样一来,镜子上留下的指纹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香月知道别所是凶手。然而,他必须假设其他人物是凶手,并且验证所有假设和可能性。
如果这样能够说服钟场的话。
“香月老师?”
能做到吗?
这样的话,只能将嫌疑缩小到两个人。
还需要其他材料。
只需要否定有本的可能性。
怎么否定呢?
他为了探寻证据,想再读一遍自己打在电脑上的文字。他将手放在了键盘上。由于刚刚思索太久,电脑屏幕被锁定了。解除密码,实在有些烦人……
“不对……”
香月站了起来。
他走了几步。
接着,他在店里踱起步来。
“这样啊……实在太简单了……”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钟场的电话。
“钟场先生,我有件事想要确认一下:黑越老师的电脑,是设定成过多少时间就会自动锁定的?”
十分钟后,钟场给香月回了电话,有结果了。
“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就会自动锁定……喂,你想到什么了,莫非……”
不愧是钟场,连他也注意到了。
“对。这样一来,嫌疑人就只剩一个了。”
翡翠坐在座位上,惊愕地仰视着站着打电话的香月。
香月没说话,向她点了点头。
用灵视,只需要一瞬间。
可是为了搭建证明灵视的逻辑,是件多么烦人的事情呀——
*
次日,别所幸介被逮捕了。
据说当事人也进行了自我供述,问讯进行得很顺利。
香月和翡翠再次见面,是事发几天后。两人的日程都很满,结果没能及时会面。
“老师,你究竟用了什么魔法?”
如此这般,一直拖到今天,才有机会向好奇的翡翠细说缘由。这次,他们在翡翠家里见面。今天在家里吃,据说千和崎憋着要露上一手。香月到得比约定时间早了些,高层公寓的门一开,就从翡翠家里走出了一对看起来心满意足的夫妇,表情阴霾尽扫,如同甩掉了附身小鬼。
今天她一定也用自己的力量,帮助来访者获得了幸福吧。
可惜,相信她力量的,也仅限于造访这个空间的人。
在现代社会里,仅凭她的力量是不够的,还需要加上一点逻辑的力量。
上一次,香月难以向自己信赖的伙伴钟场讲明真相,颇为丧气。而翡翠本人,日常经历的沮丧恐怕比香月所感觉到的多得多,也大得多吧。尽管知晓真相,却不能告知他人。不被别人相信,甚至被断言为妄谈。不被人理解的痛苦,带来的又是怎样的孤独呢?
可能是因为刚刚接待过客人,翡翠今天的妆看起来有些阴沉。香月吐槽了这一点,结果她有点不好意思,说了句去换妆,便想躲进自己的房间。香月让她不必介意,好不容易才让她留步,接着,他将这个案子的逻辑原原本本地解释了个明白。
“我说服钟场先生时用的理由呢……这个,怎么讲,有点绕。如果你没听懂,请随时提问,没关系的。”
翡翠说自己不爱看推理小说,所以尤其有必要仔细地说明。
“首先,我假定翡翠小姐你做的那几个梦,是那天晚上实际发生的事。因为翡翠小姐你说,是身处背景一样的地方,并且说可能是在水镜庄里。”
“那三个人,是真的摸了我的脸?在我睡着的时候……”
翡翠双颊飞红,眉毛弯了下来,略显困窘。
“不是的,”香月笑道,“翡翠小姐,你在梦里是不能动的,而且连视角都不能移动,对不对?那样的话,我就在想,翡翠小姐你是不是好像电影或者电视的观众一样,‘观看’了这个梦。假如是这样,视角固定就可以解释了。我联想到的,是某个类似监控摄像头看到的角度。也就是说,那三个人分别向那个摄像头一样的东西伸出手,并且凑近……接着,我看到你正准备补妆,脑海里掠过了‘水镜庄’这个名字的由来。”
“啊!莫非是,镜子——”
“没错。水镜庄里面,各处都挂着古旧的镜子,对吧。而且,新谷小姐所说的显灵事件里,也有个女人映在了镜子里。我那天也在镜子里看到一个蓝眼珠的女人。假设让翡翠小姐做梦的水镜庄的某个东西也和镜子有关——所以我就推测,梦里看到的景象其实是某个依附在镜子里的东西的视角——”
“确实……对对对,很有可能。我看到的,是他们三个人照镜子的情况啊!”
“三个人经过客厅时,都说要去上厕所,对不对?有本先生之前跑了好几趟厕所,别所先生是要洗干净沾血的手。新谷小姐其实是想找黑越老师谈话,才去了他的工作间,结果发现了他的遗体。她可能在邮件上做手脚时不小心碰到了飞溅的血迹,可以认为她以防万一,也去洗了手。这样一来,三个人的共通点,就是都使用了洗脸间。于是我就想到,翡翠小姐你的梦岂不就是洗脸间镜子的视角吗?正好是有本先生、别所先生、新谷小姐三人依次去往洗脸间时的景象。”
“哦……那样的话,他们三个人都伸手摸了镜子?那又是为什么?”
“嗯,这就是我下面要讲的逻辑的关键所在了。为什么三个人都要伸手摸镜子?而且,每次翡翠小姐都会有眩晕感,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这又是为什么?我回想起了水镜庄洗脸间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落地大钟敲响零点钟声的时候,我刚好在洗脸间洗手,还在想如果眼前的镜子里映出一个女鬼来我该怎么办……洗脸间的镜子,是安装在壁橱的门上的。那三个人,都开关了壁橱的门。所以随着开关,镜子移动,从翡翠小姐的视角来看,就变成了三个人的脸时隐时现——”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开壁橱的门?”
“我把那时候的笔记打印了带来了,就知道解说时一定用得上。”
一、有本来到翡翠身边。有本向翡翠伸出手。随着一阵眩晕,眼前事物消失。
二、感到一阵眩晕。别所出现在眼前。别所向翡翠伸出手。别所离去。
三、新谷来到翡翠身边。新谷向翡翠伸出手。随着一阵眩晕,眼前事物消失。过了一会儿,新谷又出现在眼前,接着她也离去了。
“将这个和我刚刚的话结合起来看,也就可以表达成这样——”
一、有本来到洗脸间。有本打开壁橱门,将镜子朝向旁边。
二、别所来到洗脸间。别所关上壁橱门,镜中映出别所。
三、新谷来到洗脸间。新谷打开壁橱门,将镜子朝向旁边。稍过一会儿,新谷关上壁橱门。
“好了,有本先生和新谷小姐两人都打开壁橱门,避开了镜子。这是为什么呢?考虑两个人的共通点,就可以理解了。”
“是这样啊……他们都很怕鬼。他们一定是害怕镜子里冷不丁地映出一个鬼来——”
“没错。如果实际经历过,那么害怕也是当然的。镜子里会不会出现可怕的东西盯着自己……洗手的这段时间,自己面前的镜子实在太引人遐想,让人害怕。凑巧的是,那面镜子是安在壁橱门上的。只要打开橱门,镜子就朝向旁边,不会进入视野了。与此相反,别所先生则有必要仔细检视镜子。因为犯罪现场——黑越老师的工作间,是整个房子里唯一没有镜子的房间。而且,在杀人的时候,血液四处飞溅。如果自己的脸上或者衣服上沾染了血迹,那么在经过客厅的时候就有可能被我们发觉,别所先生有必要照镜子确认。可是,在他之前使用了洗脸间的有本先生,将壁橱门敞开着就离开了,所以别所先生首先要将它关上。故此,翡翠小姐你所做的梦,就是他们三个人的这一系列举动。”
翡翠睁大着双眼,瞪着香月说不出话来。
“这么一来,那天晚上在洗脸间发生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不过,老师,”翡翠眉梢低垂,有点不安,“现在仅仅是知道了梦的真实含义,还有洗脸间发生的事情,这怎么就能判断出凶手是谁了呢?我还是没懂……”
“完全可以判断。”
翡翠的眼神直愣愣的,表情混合了呆滞和震惊——香月心想,能看到她的这副表情,自己辛苦推理出这套理论也算是值了。
“接下来,我要将通过灵视获得的信息,转换成逻辑推理,如果这三个人确实是按照该顺序行动的,那么会发生什么?这个信息是否能给科学搜查帮上忙?是的,能帮上忙。指纹是关键。”
“指纹?”
“我记得警方说,洗脸间的镜子上,留下了不自然的痕迹。有一小块好像被擦拭过,但那上面又留下了新谷小姐的两个指纹:两个来自同一根手指。也就是说,她用同一根手指,在镜子上的一个地方摸了两次。把这个和刚刚的情节对应,可以作如下推理:有本先生打开壁橱后,行凶之后的别所先生来了,他为了确认自己身上有没有沾血,于是将壁橱关上,照了照镜子。但是,他是用沾了血的手关门的。也就是说,在关上壁橱门的时候,也把血迹和指纹留在了镜子上。唯有这样,才说得通为何镜子的那一片被擦拭过。他用黑越老师工作室里拿来的纸巾将血迹和指纹擦干净。所以镜子只有那一部分留下了擦拭的痕迹,而且上面留着新谷小姐的指纹。”
“这样啊……是哦,他走了之后,新谷小姐走进洗脸间,为了不让镜子进入视线,所以打开了壁橱,她的指纹才会沾上去。”
“接着,新谷小姐在离开洗脸间的时候,将壁橱关闭,恢复了原样。这时,她第二次碰到了镜子。这就是为什么镜子上留下的是她同一根手指的指纹。结合这个理论,我向钟场先生提出了三种假设,让他分析到底谁是凶手,才能产生这样的指纹留存状态。”
“三种假设……”
“是的。我们通过你的灵视,得知是谁开闭了壁橱,但我总不能和钟场先生说是做梦梦见的。所以,我分情况讨论,和他验证了过程。前提之一是,零点时壁橱的门是关着的。这个事实经当时在用洗脸间的我亲眼确认。”
接下来,香月依次将三种假设分别说给了翡翠听。
“首先,假定新谷由纪乃是凶手。如果她是凶手,那么洗脸间的壁橱门一定是被有本先生或是别所先生打开了——她发现橱门开着,于是将其关上。她照镜子是为了确认自己脸上有没有沾上血迹。伸手关门时,镜子上沾上了血迹和指纹。所以,她将镜子上的血迹与指纹擦拭干净了。可是事实上,在擦拭的痕迹之上,还留有她的两枚指纹,所以假如她是凶手,就有必要解释为何她又要两次用同一根手指触摸镜子。这种情况如何才能成立?可能的解释是,她在擦干净指纹之后由于害怕鬼魂出现,又打开了橱门,在离开之际将其关上了——但她只需在擦干净指纹之后立刻离开就行了,因为在擦拭指纹之前,应该就已经把手上的血迹洗干净了,所以于理不通。简而言之,如果假设新谷是凶手,她留下两枚指纹这件事怎么看都不合常理。对此,钟场先生虽然承认这确实不自然,却认为是她忙中出错。反过来说,假如我提出了比这个假设更合理的解答,他就有可能采信我的假设。不管怎么说,在特地擦拭干净痕迹之后,不小心碰到一次也就罢了,连着两次‘不小心’留下指纹,实在是过于不自然。”
翡翠眉头紧锁,聚精会神地听香月解说。
千和崎来了,她端出了冰咖啡。休息时间喝刚刚好。
“小翡翠,现在你看起来好像是一脑子浆糊啊。”
千和崎说道。私底下,她大概一直是这么称呼的吧。翡翠鼓起腮帮子,瞪了千和崎一眼,但千和崎丝毫不以为意,哼着歌,又回到厨房去了。
“没事的,请你继续,我能跟上。”
她有点气哼哼地说。
香月呷了一口冰咖啡,继续说道:
“下面,我们假定别所幸介是凶手。在这个前提下,那么就是有本先生打开了壁橱,别所先生关上了它,留下了指纹与血迹。他将那些痕迹擦去,接着,新谷小姐来了,开闭了壁橱门,所以留下了两枚她的指纹。这是一个合理的、可以与现实情况相印证的假说。”
“这样还不行吗?”
“不是说不行,但还没有把其他可能性排除。”
香月接着说了第三种假设的验证。
“最后,也就是假定有本道之是凶手。其实这个假设也可以合理解释现场的情况。好,我们假设有本先生是凶手,那么橱门最初的状态就是关闭着的,想照镜子的话无需去触碰。也就是说,凶手也无需去擦拭血迹与指纹,所以留下血迹与指纹本身是不合理的。可是,从害怕鬼魂的有本先生的性格来分析,不能排除他是因为怕鬼打开了壁橱,然后才洗手这个可能性。我不知道刚刚杀了人的人是不是还会怕鬼,但无论如何还是一个值得考虑的情况——他来到洗脸间,注意到镜子,打开了橱门,这时镜子沾了指纹与血迹。接着他仔细洗手,在离开之前关上橱门,确认脸上没有沾到血,擦净镜子上的血迹与指纹。这样一来,之后进来的别所先生便没有理由去触动橱门,再后来的新谷小姐因为怕鬼,开关了橱门,所以镜子上只留有她的指纹……这样的情节也说得通。有本先生犯案的假设也是合理的,这可有些麻烦。”
“要把在梦里显而易见的事情让钟场先生信服,真的要花费很大力气梳理逻辑呢,”翡翠终于弄懂了的样子,“如果是新谷小姐犯案就显得不合理,如果是有本先生、别所先生犯案,则合情合理,这我懂了。然后,你是怎么将有本先生犯案的可能性排除掉的呢?”
“通过电脑锁屏密码。”
翡翠又开始愣愣地眨巴眼睛了。
“新谷小姐想要将黑越老师电脑里不利于自己的文件删除。之所以说‘想要’,是因为之前一直都没有成功。那间工作室只能从里面上锁,她多次造访水镜庄,在此之前应该有很多机会,但一直没成功,原因应该是:不知道密码。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电脑是有密码的。可是案发当天,她发现黑越老师尸体的时候,却成功地删除了文件。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电脑没上锁……啊,电脑当时没锁定!是在黑越老师死后电脑自动上锁之前!”
“说得对。我查了,黑越老师的电脑设定为一小时自动启动屏保,再进入就需要密码了。也就是说,她一定是在黑越老师死去后一小时之内到过案发现场。她穿过客厅的时间,是深夜的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如果有本先生是凶手,行凶的时间最晚是零点十分,两者相距一个半小时,所以电脑早就上锁了。从而,新谷小姐就无法删除文件,这导致了矛盾。简单来说,具备了最合理的犯罪可能的,仅有别所先生而已。”
这是一个不仅符合指纹,也符合新谷证言的剧情。
听了香月的理论,钟场终于将怀疑对象从新谷由纪乃转移到了别所幸介身上。
据说依照这个理论,警方申请了搜查令,对别所幸介居住的公寓进行了搜查。
新谷由纪乃被警方请去警局协助调查,这件事起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效果。别所大概因此放松了警惕,在一条疑似行凶时穿着的牛仔裤口袋里,被查出了血液反应与DNA。他家附近的垃圾堆放处也有未回收的垃圾残存,其中找到了含有足够的血液、可用于采集DNA的纸巾。DNA与黑越笃一致。当时,他一定是将擦拭了血液的纸巾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并在香月等人面前瞒天过海了。他之所以没把纸巾丢在凶案现场,据说是害怕被提取出自己的指纹或皮肤碎片。
“动机是什么呢?”
“是《黑书馆杀人事件》。他供述说,就是那天晚上,他发现黑越老师的新书里用了自己的点子。于是酒一下子醒了,跑到黑越老师处诘问……结果黑越嘲讽他没有才能,他一时冲昏了头脑才下手杀人。”
“原来是……这样……”
翡翠低下了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回味黑越对别所说的话,接着说道:
“那一句话,轻而易举地翻转了别所先生的灵魂啊……”
翡翠曾经说过,她第一次感知到人的气味可以在短时间内发生变化。香月咀嚼着这番话的含义。仅仅因为一句话,一瞬间人生天翻地覆——这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有可能发生的。香月自己也有过类似的体验。只要合上眼帘,说出那句话的人的表情就会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仅仅一句话,就能让自己好似换了一个人,那种瞬间,一定是存在的。
“可以做到不杀人的人,只不过是没有遇到那种不幸罢了,人与人之间恐怕并不存在特殊的差别,”香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谁都有可能因为一点小事犯下杀戒。有些人不必经历这一切,但那仅仅是运气比较好罢了。我们靠这一点点差别而苟活着。”
“老师,如果你遇到了和别所先生一样的事情……也会杀人吗?”
香月看着翡翠忐忑不定的眼神,笑着安慰道:
“我才不会因为那种理由杀人呢。”
但其实,不站在相同的立场上,谁又能说得准呢?
那天晚上,涌上别所幸介心头的,是怎样的情绪?
说起这个,香月想起钟场说过的一件事。
据说是别所坦白时讲述的内容。
“他说自己觉得好像有个奇怪的声音在耳畔低语。有点怕怕的,让人毛骨悚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某种东西在耳朵边上告诉自己:要杀就趁现在。”
这个嘛,估计是想要主张自己当时精神失常,故意扯谎而已。
钟场对此嗤之以鼻,笑着摇摇头。
但是,香月陷入了思考。
那座水镜庄里,也许存在着什么。
前几天,香月在水镜庄附近的图书馆查阅了陈年的地方志。因为网上有人说那里存放着有关建造黑书馆的英国人的一些记述。黑书馆的主人,的确是不知所终了。但是在他之前,还出现过一个失踪者——那是英国人的独生女。资料里有一张古旧的黑白相片,香月看到它时不仅顿生寒意。虽然看不出眼睛的颜色,但相貌与香月在镜中看到的白人女子并无二致。香月当时看到的真的是错觉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妖异,以什么样的目的,给翡翠展示了那个梦境呢?
又是何方神圣为了什么,在别所幸介的耳畔恶毒地低语呢?
黑越笃真的什么都没感觉到吗?
他是不是也被人在耳畔轻语过?
比如说——
将你徒弟的点子偷过来用吧!
他是不是也被这样的话语诱惑过呢?
香月总觉得,那里存在着一种对人类略带嘲讽的意志,这是不是想多了呢?
在那个地方诞生的黑书,是以什么人的牺牲为代价,又会召唤来怎么样的存在呢?
潜伏在镜中的事物,连翡翠都难以判别其真身。
香月感到背后有人在看他,回转身。
只见墙上挂着一面旧旧的古董镜。
那里本不应有任何人的视线。
智能手机响了。
不是香月的,是翡翠的手机。“是由纪乃。”
翡翠好像有点洋洋自得,笑着说。
“在那之后,我们有时候会发发信息呢。”
看着翡翠骄傲的表情,香月脑海中的胡思乱想一扫而空。“你们能成为朋友吗?”
有失去,也有获得。
现在,应该知足了。
对香月的提问,灵媒姑娘颔首而笑——
“Grimoire e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