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月史郎应承下了那个妇人的委托。
他要揭开闹得满城风雨的连环杀人魔的真面目。
为此,钟场和翡翠的协助不可或缺。
香月马上和钟场正和取得了联系。首先,必须知道警方对杀人魔的信息掌握到了什么程度。
见面地点,照例是那家咖啡馆的卡座。
“因为我没有加入特搜,所以信息都是二手的。相关资料嘛,好说歹说是拿出来了,但只能在这里看,拜托。”
钟场将合起来的文件放在桌上之后,如此说道。香月深施一礼。
“太谢谢你了。”
“你为什么突然又对这个案子感兴趣了?”
在此之前,他们也聊过关于这个连环杀手的事情。但是,仅限于钟场耳闻的一些小道消息,香月对此并未深究。
“有死者家属找到我,拜托我来查,她好像很悔恨。”
香月将文件捧在手中翻开。
若是侦探行业,那么就应该根据保密协议隐去委托人的信息。但是,香月只是一介作家,只不过偶然协助钟场,同时运气颇佳地破了一些案子。可是,自从认识了能通过透视发现事实的翡翠之后,这种偶然几乎变成了必然。这个冬季降临之前,从凑巧被卷入的案子,到钟场特意来征询意见的案子,几乎都由香月和翡翠并肩解决了。
而钟场,似乎也觉察到了这种变化的缘由。
“我啊,可是从来不相信通灵啊,超能力什么的,不过……我觉得你的意见可以参考,只要能抓到那个混蛋,这种违规的事情我都愿意做。”
“明白了,钟场先生,你可是个就算上帝犯罪,也敢给他戴上手铐的人呐。”
香月此言一出,钟场显得有点不高兴。
但是这一次——城塚翡翠的灵视恐怕难以发挥作用了吧。
“依旧是难以判明杀人现场吗?”
“是啊。完全没有头绪。凶手将被害人绑架后,带到了其他地点杀害,然后又用车把遗体搬运到山林或农田等避人耳目的地方丢弃,几乎没有遗留物。被害人的年龄和外貌有相似之处,但也仅此而已。从交际关系上也搜索不出什么所以然。抛尸现场分布很散,附近几乎都没有设置监控摄像头——估计凶手是有意选择的。真是个难缠的对手,简直像亡灵一般。”
香月注视着资料,仔细阅读着。
有一群大学生前往群马县山中的废弃医院,打算玩试胆游戏,结果在废墟中发现了一具被抛弃的女尸。那是一处玩试胆游戏的圣地,在废墟摄影爱好者之间也颇有名气,香月也曾造访过。但是,平时几乎无人出入,所以尸体被发现的时机较晚,已有相当程度的腐烂。司法解剖的结果显示被害人已经死亡三个月以上。遗体旁不要说遗留物了,连衣服都不留寸缕,给判定死者身份造成了巨大困难。最终,通过对比牙齿咬痕,和一个春天失踪的女大学生对上了号。
遗体的腹部被利器刺伤,虽然不是致命伤,但应该是因此失血过多而身亡。遗体的手腕和脚腕可见捆绑留下的痕迹。凶手将被害人衣物脱光后,用刀刺入其腹部,然后拔出,接着便耐心等待对方失血而死,大概就是这样——这是搜查本部的看法。没有发现被害人受到性侵的痕迹,也未能检出凶手的DNA。
一开始,警方按照怨恨杀人这条线进行搜查,但是梳理被害人的交际圈并没有找到有力的线索。根据手机在最后一段时间发出的微弱信号,只能推断出被害人被凶手绑架有可能是在晚上回家的路上。凶手在绑架成功之后立刻把被害人的手机电源关闭了,导致警方无法进行追踪。
第一个案子的搜查有一段时间毫无进展,大家都觉得陷入了困境。
第二个被害人的遗体是在木县的山林中被发现的。据推测,凶手是从山路上把死者的遗体抛了下去。距离死亡时间已有一个多月,和第一个死者一样,没有随身物品,没有遗留物,在判定身份上花了很长时间,最终搞清楚了,也是一个女大学生,之前也提交了失踪人口调查申请。在交际关系上的排查毫无进展,而杀害手段与在群马发现的尸体一致,警方认为很有可能属于在日本比较罕见的连环杀人案,就此成立了一个新的特别搜查本部,确立了相关办案方针。
“可是查来查去,都查不出什么证据。”
凶手在绑架过程中小心避开了监控,并将尸体遗弃到人迹罕至之处,其踪迹实在难以捉摸。
“这小子很狡猾,对警方的侦查手段也很熟悉。可以说是非常用心地将我们能用得上的侦查手段一个接一个地都化解了。难以想象这种罪犯真的存在于世上,太变态了。我不光是说他作案手段变态,而是说连续作案这么多次,居然能不留下一丁点痕迹,真是太变态了。”
警方探员们只能继续进行单调的调查和面谈,就在这时,第三、第四具尸体相继被人发现了。被害人的相貌有类似之处,而凶手是如何探知到她们的信息,成为侦查工作的关键之一。
“被害人基本都是女大学生,或是二十岁出头的公司女职员……而且,所有人都是一个人住。”
“是的,所以她们的失踪人口调查申请的提交都会慢一拍。如果是在职员工,在五一黄金周之类的长假期间被绑架,谁都不会注意到她遇难了。这大概是有预谋的。”
“若是如此,那关键就在于凶手是怎么获知目标信息,并对其进行筛选的了,对吧?”
“不少被害人有社交网络的账户,有可能是从那里泄露了自己的隐私,但我们没有发现相关的痕迹。并非所有人都在网上贴出了自己的真人照片或是家庭住址之类的。”
“那么,也就是说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联系喽……被害人好像以住在东京的女孩子为主啊。哦,也有埼玉和神奈川的。”
“称得上是共同点的信息只有:几个被害人的家附近几乎都没有监控摄像头。凶手可能在事先踩点时都查看过了。”
“谨慎得近乎偏执啊。首先找到合口味的女性,打算下手之前,若是在踩点的环节发觉监控摄像太多,就会悄悄收手找寻下一个目标……真是可怕的自制力。”
“是啊。然而,这类犯罪的共同点也显现了:犯案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
钟场所言不差。
两次犯案之间的间隔,从最开始的一年,逐渐变成了半年一次,数月一次。而最近的半年之中,已经出现了三具尸体。
“大概凶手作案越来越娴熟,愈发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了。有可能还有隐藏的被害人,只是尚未发现……”
“是啊,这小子估计要露出狐狸尾巴了。这人很聪明,而且他也自知很聪明。就是因为这样,最近的两个案子,他改变了作案手法。”
“作案手法?……真的吗?”
香月翻到倒数第二个案子的资料。
被害人的失踪时间是初夏。
刚好是香月和翡翠初识的时间。
“被害人的身体在淋浴间,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被仔细清洗干净了。我们从皮肤上检出了漂白剂的成分。”
“因为是夏天,恐怕是担心自己的汗液沾上去吧?”
“不知道。但是在此之前,也不是没有在夏天犯过案。”
“一方面难以抑制杀人的冲动,一方面又在隐蔽证据上慎之又慎……”
香月又将手中的资料翻到了最新的一件案子。
尸体发现地是秩父县的一座山里。这次尸体发现得很早,堪称奇迹。被害人的推定死亡时间,刚好是香月他们在处理女高中生连续绞杀事件的那几天。
日子是藤间菜月被杀的前一天。
苦涩的回忆重现眼前。
“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发现?”
“这个嘛……”
香月摸摸下巴,将之前在水镜庄讲过一次的对凶手的侧写,又说了一遍给钟场听。但他估计,类似这种程度的分析,搜查本部的负责人肯定已经一清二楚了。
“如果再加上一点的话,我觉得‘拔刀后耐心等待被害人失血而死’这种猎奇的手段,有一点进行某种仪式的色彩。”
“仪式?你是说像邪教那种?莫非是想召唤恶魔什么的吗?”
“钟场先生会觉得奇怪,但这对凶手而言可能是很重要的事。敬拜恶魔有些极端了,但很有可能是真心相信这类事物的人。”
“哎,可就算有了凶手侧写,嫌疑人还是成千上万啊。可能可以缩小到东京市内,但总不能去把住在东京的、持有驾照的男性一一叫来讯问。”
“和上次的绞杀案一样,可不一定是男性哦。毕竟没有性暴力的痕迹。”
“是哦……”
钟场一声叹息。
“还有就是,能够如此大费周章地踩点什么的,凶手可能没有正式工作吧。”
香月合上资料,递还给钟场。
“都记下了?”
“嗯。”
“厉害啊,”钟场笑了,站起身,“要是有什么发现和我联系。”
“我会努力试试的。”
香月目送钟场离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经冷透了的咖啡。
与此同时他陷入了缜密的思索。
凭现在所知的这些信息,以城塚翡翠的灵视能力,能不能锁定嫌疑人呢?
比方说,在水镜庄的那次,她能够通过凶手灵魂的气味来辨别嫌疑人。但是,藁科琴音的案子里显示得很清楚,对于毫无罪恶感的人,她的“嗅觉”是发挥不了作用的。这样一来,能起效果的,只有灵魂共振这个现象了,可是,这又只能在被害人死亡现场才能实施。据翡翠说,被杀死的人,其魂魄当场云消雾散,并就此停滞。魂魄并不附着于尸体,也不游荡在墓地。翡翠可以嗅出的,只是留在死亡现场的残留气味,因此,若没找到杀人现场,就无法产生共振现象。
结论就是,现在而言,城塚翡翠是无法找到嫌疑人的。
香月史郎这么认为。
*
香月史郎站在一条少有车辆经过的山道上。
刚到傍晚。他在这里待了三十分钟,一辆路过的车都没有。
香月将车停靠在护栏边,这条路不窄,所以他觉得就算有其他车要过,也毫无问题。
而城塚翡翠站在不远处。
冬天的风,轻轻吹着她柔顺的长发。
今天,她穿了一件很显肤色的米色大衣。
一开始,她想要跨过道路护栏,尽量靠近抛尸现场,但香月还是将她劝住了,毕竟万一失足滑下去可不得了。凶手就是在这里将尸体朝着护栏外丢下去的。尸体掉落之处并不远,而且又挂在了一棵显眼的树干上,故而被发现得比较早。
翡翠睁开紧闭的双眼。
接着,她一脸无奈地望向香月。
眉毛梢弯垂下来。
“怎么样?”
香月朝她走去,问道。
翡翠摇摇头。
“抱歉,什么都没有感觉出来。”
“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这边根本不是案发现场,也是没法子。”
“还有什么别的能帮上老师的地方呢?”
“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香月耸耸肩,“这个案子和你的能力有点不匹配。哎,要是知道杀害地点就好了。”
“是啊,”翡翠点点头,“被害人都是年轻的女性。如果可以知道案发地点,应该可以发生灵魂共振,就算一个人也好……”
“在抛尸现场果然是什么都读取不出来啊。”
“似乎是这样。没帮上忙,真是抱歉……”
香月找翡翠商量这件事时,她这么说过。
所谓的共振现象只能在事故现场或杀害现场发生一说,只不过是翡翠自己总结的经验而已。
关于灵魂的法则,并无人向她解说,所以谁也不了解真实情形如何。万一她总结的这个规律是错的,在抛尸现场也能发生共振……翡翠如此说道,向香月提出想要去抛尸的现场看看。
而且,灵魂确实存在于这个世上——这种灵体能被翡翠感知,比如地缚灵、背后灵、哭丧妇,还有水镜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尽管其规则也不明朗。虽然希望渺茫,还是有一丁点可能,被害人当中有一个成为了这类存在,并且徘徊于抛尸现场——翡翠这么解释。但是,在这类情形中,这些灵魂往往是出没在自己死去或埋葬的地点,所以,他们这次又扑空了。
今天他们已经转了四个抛尸地点。
她一定是精神保持高度集中的吧?
翡翠看起来已略显疲态。
“太阳快下山了。今天差不多就这样,先去吃晚饭吧?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嗯……”
翡翠看起来一脸歉疚之色,但稍微思考了片刻,便换上了开朗的表情,说:
“那我想去高速的服务区吃饭。阿真和我说过,在那里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东西……可以吗?”
“嗯嗯……当然可以啦。”
香月笑道。
既然是带着美貌的大小姐出去吃饭,当然是想在高级点的餐厅共进晚餐,但既然翡翠这么要求了,自然也无法回绝。一路开过来,经过的服务区里边有一处还挺有人气的。那里好像是以重现江户时代的街景为主题的,翡翠看了一定开心。
于是香月载着翡翠,向目的地奔驰而去。
“哇……有武士吗?武士在哪里啊?”
果不其然,翡翠两眼放光,雀跃不已。
“哈,我觉得武士应该是没有的吧……”
“啊,那是不是哪里躲着忍者呢?”
香月有一点后悔:如果带她去日光一带,说不定她会有更加可爱的反应。据翡翠说,她很少出门,在这种地方用餐也是头一回。不知是不是天生体质的缘故,她刚一进入餐饮广场,就显得有点身体不适。她不爱出门也是有道理的吧。能够感知灵魂的气味——在这样的地方,形形色色的气味川流不息,扑面而来,因此她的神经也一定负担很重,身体承受着更多压力。车开在路上的时候,她也可能不经意地触发共振现象。
香月想,至少需要一个理解她的人,陪伴在她左右。
用餐过程中,翡翠一直保持着愉快的表情,但吃完之后,她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一问,说是头疼了。香月带着翡翠准备回车上去。不过忽然,翡翠说想吃“软雪糕”了。
“软雪糕?噢,你是说冰淇淋?”
香月朝翡翠指着的店面看去,弄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对对。是哦,日语的话,是叫冰淇淋吧?”
“盛在蛋卷上边的,叫冰淇淋。你看,那儿写着呢。”
“啊,果然……不好意思,有时候我会混淆。”
“今天虽然挺暖和的,不过没想到你冬天还吃冰淇淋啊。”
“不好意思,”翡翠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我就是想在这种地方吃一回。”
“不必道歉啦,”香月笑道,“如果这样你能舒服点的话。”
香月买了一个冰淇淋,递给翡翠。座位那里人满为患,所以两个人站在了稍远些的地方。一开始是打算回车里的,但翡翠说想呼吸外边的空气。香月站在一边,凝视着贪婪地舔着冰淇淋的翡翠的侧脸。
小舌头从明艳的粉唇间探出,舔着雪白的冰淇淋。
“好吃吗?”
一问之下,翡翠抬眼看向香月,嘻嘻一笑。
“嗯,很好吃噢。老师要不要来一点?”
她一面说,一面天真无邪地将手里的冰淇淋递了过来。
“这个,”香月苦笑,“那我吃一口。”
“好,老师张嘴,啊——”
实在有点太羞耻了。
香月按捺住心中的思绪,张口在递过来的冰淇淋上咬了一小口。
冰淇淋白色的表面上,残存着一抹粉红。
那是翡翠口红的印迹吧。
她好像没注意到。
好久没吃冰淇淋了,入口极甜,又极冷。
两人四目相对,香月不知怎么,笑意涌现。
翡翠也嘻嘻笑着,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吃完冰淇淋,两个人喝着热饮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
香月将两个空饮料罐丢到垃圾箱之后,回到翡翠身边。这时翡翠开口了,说得很慢,表情带着几分落寞。
“老师……我想多了解一些关于老师的事情。”
“关于我?”
翡翠的视线投向停车场里的车辆,继续说道。
“老师你……是不是曾经失去过很重要的人?除了仓持小姐之外。”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是气味。”
翡翠望向香月,一脸惆怅。
“我第一次见到老师的时候,就有感觉了。这个人,失去过重要的人,并且一直背负着这个伤痛而活着……我能感觉到。”
接着,她略一鞠躬,说了句“不好意思”。
“我经常这样,就算自己不想,也会在不经意间知晓身边人的秘密。所以,大家都不大愿意和我深交,会避忌,敬而远之。我很怕这样的情形,很怕……所以有时候会选择不将自己感知到的事情都说出来。关于老师你的事情我也……假如老师自己不提,我是不会触碰这个话题的。可是……我总是很在意这件事,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的话……”
翡翠将头扭向一边,低垂下去。
“不,我说得不对。应该说……我作为一个知晓秘密的人,却对此缄口不言,这个罪恶感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了,这是我自己自私的感情。有点不舒服吧?被知道了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
“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值得保密的事情噢。”
香月长出一口气,笑了。
翡翠还是一脸抱歉,朝香月瞟了一眼。
“就是事情本身比较无趣……但假如翡翠小姐愿意听,我可以说说。”
翡翠的脸色一亮。
“好呀。”
“是我小时候的事情,差不多快二十年前了。”
香月把手插到大衣口袋里,望向暮色昏沉的天空。
“我有一个大我很多的姐姐。准确地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她是我父亲再婚对象的孩子……对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而言,突然就多了一个长我十岁的姐姐。她很温柔,又好看,一开始我很抗拒,和她保持着距离,但很快,我对她就变成了一种类似仰慕的感情。”
香月的手在口袋里攥成了拳头,好似要捏碎当时的感情。
“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我的姐姐被匪徒刺伤,去世了。”
翡翠那边传来一阵响动,好像屏住了呼吸。
“我只离开了她一会儿,事情就发生了。当我发现她的时候,她还有气。可是,她在最后的时刻到底想说的是什么呢……是疼痛,还是痛苦,还是别的什么呢?……我没听清楚。在那之后,我一直都很后悔。当时的凶手,也一直没有落网。我现在写侦探小说,帮助钟场警部追查杀人案……对犯罪侦查如此热心,可能是受到了当时那件事情的深刻影响吧。特别是这个案子,里面的被害人……和已然不在人世的那个人,年纪几乎相同……所以,可能我有一些感同身受。”
他静静地、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接着,他回头看向翡翠。
他笑着说:
“你看,我说是个没趣的故事吧?”
然而翡翠双眉拧在了一块儿,嘴巴扁了起来。
好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她闭上了眼睛。
接着,也长出了一口气。当她翠绿的眼眸重新睁开的时候,笑意又回来了。
“老师,我要抱抱你。”
“咦?”
香月略一迟疑,翡翠害羞地笑了。
她张开双臂,做出迎接香月的姿态。
“别不好意思。遇到困苦的时候,我可以抱抱你。这个最有用了。我寂寞的时候,阿真也会抱我的。”
这两个能一样吗……香月不禁暗想,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啊?”
翡翠嘟起嘴,有点不高兴了。
“没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怎么这么说……难道我是小孩子吗?”
翡翠垂下手,气鼓鼓地说道。
香月本想说“我觉得你是孩子呀”,但又生生咽了回去。
接着他说。
“明天开始,我会一个人继续查案。”
“咦……?”
“说到底,接受这个请求的人是我。我不能再依靠翡翠小姐你了,况且现在完全没有眉目。追查杀人魔这事,很难保证没有危险发生。”
“老师……”
翡翠一脸哀怨地说。香月继续说道。
“我总有些不祥的预感。今天你帮了我一天,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翡翠低下了头,微鬈的长发有气无力地垂下来。
“老师……莫非是想让我离这个案子远一点吗?”
“嗯,”香月点点头,“恐怕,翡翠小姐你所感觉到的那场无法避免的死亡,就是指这一次吧。我不认为那个预感一定会成真,我希望那只是错觉,但我也不能无视它的存在。你继续追这个案子,很有可能被杀人魔盯上,所以还是避开为好。假如预感就是命运本身,那么为了和它对抗,只能走在它的前面。在你被命运吞噬之前,先找到凶手就可以了。翡翠小姐,你已经付出很多努力了,接下去,我会一个人追查下去。”
翡翠低头不语,聆听着香月的这一番话。
最终,她喃喃道:
“老师你……你是在为我担心呀。”
“是的。”
“我可能是一个又贪婪又愚蠢的人。虽然知道终局将要来临,但却想要继续保持这段关系,直到没有回头路可走。我衷心祈祷,想象中的未来最好是全然错误的,但又知道寄希望于此是愚蠢的。但是,即便如此——”
她向着香月走近一步。
接着,好像心意已决,呼出一口气,说道:
“我……真心地,想要为老师出一份力。”
她的眼帘低垂,睫毛在微微颤动。
翡翠没有看香月。她躲避着视线,一口气说道:
“老师对我来说就是一道光。以前,我一直都觉得自己的能力是一种诅咒。但是老师让那个不能帮助任何人的我,感受到了光明。你相信我……拯救了我。你让我觉得自己的能力一定是有意义的……我能这么想,都是因为老师你啊。”
香月觉得心中一痛。
他不说话,盯着翡翠。
她抬起头。
润湿的翠绿双眸,映出香月的影子。
“对于老师来说,我可能就是个小孩子。就算是这样,我也想为老师出力。就算是难以避免的命运,我也愿意在你身边——”
香月终于忍不住了,他将翡翠拥入怀中。
好似将她冰凉的身体包裹一般,紧紧地抱着。
“在我看来,”香月在她的耳畔低语道,“你总是那么痛苦、寂寞。”
“老师……”
他感觉到,她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背后。
那是一双多么温柔的手掌呀。
翡翠说:
“我会……抱紧你……”
那双纤细的胳膊,稍微加了点力。
隔了一会儿,香月感到怀中温热了起来。
接着,他捉住翡翠的肩膀,让两人的身体稍稍分离。
翡翠抬起下巴,看着自己。
眼神迷离。
翠色的双眸合上了。
湿润的双唇。
那是美丽的,诱人的……
他吻了上去。
好像有一丝冰淇淋的甜味,那大概是错觉吧。
两个人笑着,上了车。
引擎发动。
车内的空调还没暖起来,但两个人的身体都热乎乎的。
香月开口了。
其实这句话他犹豫了很久。
他为之苦恼了好一阵子,但似乎,机不可失。
“其实,我有一处别墅,距离这里一个小时左右。”
“哦?真的吗?”
翡翠两眼圆睁,盯住香月。
“话虽如此,只是父亲的遗产罢了。因为有些回忆,也不好卖掉,所以还保留着。有时候我想要集中精力写作,会把那里当成工作室。不过房子如果老是不用,也会年久失修的。”
翡翠的脸朝向香月,不太好意思地瞟向香月。
“如何?为了明天的侦查活动养精蓄锐,要不去住一晚?”
翡翠低下头。
她的双手握成拳头,好像有点紧张地放在膝盖上。
“好……”
声若蚊鸣。
真是可爱到了极点。
香月好不容易忍住了迸发的冲动。
汽车飞驰。
许久,车内陷入沉默。
“千和崎小姐……好像说是回老家了对吗?”
“啊,是的。听说她家里有亲戚去世……回北海道去了,一周左右。”
“这样啊,那刚刚好。”
“嗯,是啊,”翡翠自语道,接着扑哧一笑,“我还没有告诉阿真呢。”
“不能给她发信息哦。她可是很敏感的。”
可能是因为朋友比较少,翡翠和香月在一起的时候极少摆弄手机,坐在副驾上的时候也许是例外,但那时候也总是会事先询问:我能查一下信息吗?以免显得不礼貌。这大概是家庭教养的关系吧。只要愉快的交谈能够继续,她是不会掏出手机的。
聊天继续着。
就这样,梦幻般的时间流逝而过。
香月偶尔瞥一眼翡翠,翡翠也回看着他,羞涩地笑。
即便是普通的闲扯也能引得她嘿嘿地笑个不停,那对翠绿色的眼睛火热地盯住香月。
他们半路遇到堵车,稍微耽搁了一些时间,但终于平安抵达了香月的山中别墅。下车后,可以发现周围已经没有一丝人造的光亮了。附近没有称得上建筑的房屋。虽说没有路过吊桥之类的地方,但环顾四周,这实在是一个上演“封闭空间”剧本的绝妙舞台。即便惨剧反复上演,也不会有人发觉的吧。
香月催着翡翠,步入了山庄。这幢别墅是两层小楼,并不大。在玄关脱了鞋,香月从翡翠手中接过大衣,挂在了衣架上。今天翡翠穿着一件有淡淡丝光的粉色衬衣,披着件稍大的外套,看起来比平时要成熟些。
香月招呼她走进客厅。
客厅的灯没有开,只有玄关的旧灯泡射出的光线。
“老师,电灯……”
她刚刚走进室内没几步,身体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已经难以忍耐下去了。
“啊,老师……”
香月搂抱着翡翠的躯体,好像在确认那精致的骨架一般。他将脸埋进柔软的头发里,吸着她后脖颈甘甜的气息。
“翡翠。”
香月呼唤道,与此同时,开始揉搓并没有反抗的身体。
翡翠好像怕痒似的,伸手遮挡着耳朵和脖颈,但并没有阻止香月的动作。
“嗯……老师……不行啊……在这种……地方……”
他贪婪地嗅着甜美的气息,一面舔着奶油蛋糕般白嫩的脖颈。手掌心里感受到衬衫衣料舒适的质地,而胸罩的形状与硬度,正向香月昭示着隐藏在那后面的坚实存在。
但是,不行。果然,这还是……
“哎呀,嗯……呵呵……老师你真是的……”
香月吻上翡翠的右耳垂时,传来了轻轻的笑声,掺杂着困惑与娇媚。他抚弄丝袜的手,被翡翠的双腿夹住了。她的身体,发生了稍许的扭动,一次,又一次。
接着,她的身体僵住了。
她好像终于注意到了一些什么,身子僵直起来。
“啊……”
声音里不带一丝娇媚,只是一个惊愕的感叹。
她的全身仿佛被恐惧笼罩,香月鼻尖所触的肌肤,都起了鸡皮疙瘩。
“老师,这里是……”
翡翠好像喘不过气来一样,说道:
“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这样……”
“果然,你还是感觉出来了啊。”
香月的鼻尖离开了翡翠的后颈。
为了防止她逃脱,香月将双手按在了她震颤不已的双肩上。
“什、什么啊……老师,这里是……”
“有气味残留,还是说发生了共振呢?喏,死了十多个人了,应该能有所感应吧。”
“老师……?”
翡翠战战兢兢地扭头看向香月。
香月浮现一丝微笑,对着愕然的她说道:
“翡翠,你真的是太可爱啦。所以,我实在忍不住了。”
翠绿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藏着恐惧的影子。
“是我杀的。已经拿十多个人做了实验。无论如何,都想用你试一次。”
“骗人……”
她的身体颤抖着,香月的掌心能感觉到,她似乎随时就会晕倒。
“骗人……骗人的吧,老师?”
翡翠的嘴唇歪斜,看起来好像是要勉强挤出笑意。
她大概相信,只要像平常一样露出无邪的笑容——
香月就一定会以笑颜来回应。
“真不是骗你。”
香月将翡翠的胳膊拧过去,不顾她的痛苦呻吟,将双手反剪,让其跪在了地板上。她几乎没有抵抗,只是嘴唇发青,微弱地震颤着。他用一旁桌子上准备好的绳子将其双手绑了起来。
“老师……这、这可不好开玩笑……会、会生气的,我……”
“不是开玩笑哦。”
好像受到惊吓的小动物,眼眶里漾着的泪水在滚动。
看着这一幕,香月的胸口仍是心痛不已。
但是,自己实在是按捺不住了。
香月将翡翠推倒在地板上。
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叫。
香月抓住对方的肩膀,令其仰面朝天。
他还想多看看这令人怜爱的表情。
“你看,这下子总信了吧?”
香月取出刀子,将锋利的刀刃一晃。
在晦暗中,刀刃反射着从玄关照进来的微弱光芒,闪了一下。
“你骗人……”翡翠激烈地摇着头,长发凌乱,缠在了脸颊上,“你骗人……你快说是在骗我啊……”
“我一直没法对你说真话,这让我好心痛。”
香月好像终于吐出了胸中的一口闷气,长叹道。
“可是,我还是无法战胜自己的欲望。”
翡翠颤抖的双唇张开,想寻找合适的词句,但顿挫了多次:
“老、老师……是老师你……杀、杀的……?”
但这个问题,不必从他口中得到答案,翡翠似乎已经知晓真相。
大概她已经嗅到气味了吧。
她已然明了,香月的话中没有罪恶感,也没有谎言。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陈述了事实——
对翡翠而言,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证据。
“没错,是实验,不得不做的哦。”
泪湿的翠绿眼眸痛苦地闭上。
“你骗人……骗人啊……”
白皙的面颊,被溢出的泪水打湿,留下几道痕迹。
“这一定是、做梦……骗人的!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
翡翠扭动身体,好像耍赖的小孩般喊叫道。
香月只是站在一边,盯着这一切。
胸中隐隐作痛。
但是,他也变得更加亢奋了。
“不会疼的,”香月的气息变得粗重起来,“只是用刀扎一下嘛。”
“骗人……骗人。你在骗人!骗人!你骗人!你在骗我对不对!”
“我在做实验。搞清楚是疼还是不疼。”
“不要……”
翡翠盯着香月的眼睛,眼神飘忽起来。
她一面摇着脑袋,一面蜷起身子,想要尽量离他远一点。
仿佛一只毛毛虫。
“救、救救……”
嗓子里,挤出一点因恐惧而颤抖的声音。
她爬行着。
“救救我……救命……!”
翡翠扯破喉咙大叫起来。
“救命!来人啊……!救救我……!有人吗……!”
她泪流满面、不停拼命地喊叫着。
“没用的,谁都听不到的。”
“不要啊啊啊啊啊……!”
翡翠将身体蜷起,用脚乱蹬。
她像毛毛虫一样在地板上爬行着,试图尽量与香月拉开距离。
但是,这样是没可能逃脱的。
“救命……请救救、我……”
那美丽的容颜已经因泪水和恐惧而扭曲,被捆绑的娇小身躯也只能像毛毛虫一样无助地滚动着。
“老师,救救我……”
但这个恳求,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她的手机被调成飞行模式,并且切断电源已经有一阵子了。
假如说有人能知晓她的所在地,那就只能仰仗超能力的帮助了吧。
香月好像故意要挑起她的恐惧似的,拿着刀子走近了几步。
有可能是终于意识到逃不掉了。翡翠闭上了嘴,好像想要强制镇定上下翻腾的心脏似的,深吸了一口气,说:
“你、你是……你是个恶魔……”
虽然湿漉漉的双眼仍然泪水长流,但她的态度坚决,紧盯着对方。
“你就是这样骗取了好多女子的,对吧……?”
美丽的牙齿咯噔咯噔打战,但她仍然一鼓作气地说道。
“但是,但是……你、你绝对会被抓住的!就算我被杀死在这里,还会有很多和我一样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人!就算你、你、你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总有……总有一天,会有人揭开你的面具……!”
即便是如此坚决的抗议,也没能在他的表情上读到任何回响。她也许终于明白,抗争是没有意义的了。这将是最后的抵抗。
刀锋高高扬起。翡翠闭上了眼睛。
悔恨、痛苦、哀怨……
她咬着嘴唇,喘息着,叹息着,眼泪肆意流淌。
“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城塚翡翠的预感,真的是准确无比。
这,就是无法避免的死亡。
她似乎很久以前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吧?
他朝泪珠扑簌的翡翠说道:
“不用怕,我不会马上杀你,还有事情要你帮我做。”
翡翠不知道有没有听见香月的话,依然垂泪不已。
“我要你帮我降一次灵,请帮我召唤出我的姐姐。”
翡翠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救救我……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
可能折磨得有点太狠了。
是不是精神出问题了?
自己刚刚一下没控制住兴奋的劲头。
“我有事情要问姐姐。如果能问到结果,不杀你也可以。”
对这句话,翡翠显露了有限的反应。
“啊,唔……”
她肩膀微微一动,头颈无力地抬起。
其实他很想和翡翠一起活下去。
他对翡翠的怜爱是出自真心。两个人保持着甜蜜的关系,并且合作破案——这样的未来其实也不错。也正因为如此,香月才苦恼万分。他一直在思考,有什么办法可以不必杀她?他觉得翡翠不会察觉到自己犯下的罪行。如果可以抑制住自己的欲望,不杀她,那是最稳当不过了。她和之前的被害人都不一样,她和香月有一重特殊的关系,如果有一点不慎,就可能被警察盯上。
然而,香月终于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的欲望。
想用她进行实验,还需要她帮助降灵。
而且,即便这次忍住了,总有一天,她还是会因这份可爱而死。
香月抓住她的上臂,强行将她拖了起来。他拖着她走了几步,拉开餐桌的椅子,让她坐下了。桌子上面放着打印出来的翡翠的照片,那是在水镜庄的烧烤聚会上偷偷拍下来的。尽管照片的背景里拍到了一点别所的身影,但翡翠的笑容被完美地记录下来,那是香月的得意之作。
翡翠仿佛已经放弃了生的欲望,放弃了一切抵抗。她的双肩耸动,不断抽噎着。伴随着她的抽泣声,香月拿出几根新绳子,将她的脚腕和腰部绑在了椅子上,以防万一。虽然她看起来不像有反抗的力量,但还是小心为上。正是这样近乎偏执的警惕,才让自己有了这么多次的实验机会呀。
接着,香月隔着桌子,俯视着翡翠。
“要做降灵,必须知道名字对吧?”香月问道,“名字是鹤丘阳子。死去时二十一岁,遇害现场就在此处。如何?能行吗?时间隔得有点久了,但还是希望你试试看。”
然而,翡翠一言不发。
头颈低垂,掩住了面容。
“我知道你很震惊,”香月按捺住焦灼的情绪,“但还是希望你能快点。对我来说,现在就好比面对一桌令人垂涎的珍馐,真不知道自己能忍耐到何时……”
他笑了,再次晃了晃手中的利刃。
翡翠还是没有回答。
只是低着头。
紧接着,香月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不禁令他愕然地锁住了眉头。
呵呵呵呵呵……
是翡翠发出的声音。
她在笑。
“呵呵……呵呵呵呵……”
是精神终于崩溃了吗……
被自己所信赖、给予自己救赎的人所背叛。
毫无疑问,这给她心灵带来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香月心生怜悯,想要看看她的表情,结果一窥之下,他的背后升起一阵恶寒。
翡翠正凝视着香月。
那对翠绿的眸子与他四目相对。
没来由地,他心里一阵发毛。
怎么回事?
翡翠在笑。
但她不仅仅是在笑。
她的眉梢弯垂,好像遇上什么困扰似的皱着眉头,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香月感到某种奇怪的不适感,心神不定。
这表情,是怎么回事……
果然还是精神崩溃了吗?
即便如此,也还是……
“呵呵呵……嘿嘿嘿……呵呵,啊哈……”
怎么形容呢?这种笑法,就好像她看到了什么滑稽透顶的事情,那种抑制不住的笑——
“Iced coffee”again
在阴影中,香月史郎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正在来回踱步。
他摸了摸手里的刀子。没事的,他安慰自己。武器在我手里,没什么好害怕的。说起来,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她人在咫尺之外——双手双脚都被绑住,捆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即便现在她毛骨悚然、得意的笑声不绝,那又如何?——自己绝对没有心生胆怯的道理呀。
话虽如此,香月史郎心中还是萌生了某种近乎恐惧的感觉。
“你在……笑什么?”
城塚翡翠什么都没有回答。
只是颤着娇小的双肩,吃吃地笑着,好像碰到了什么搞笑至极的事情。她望着香月,眼中带笑。
“有什么好笑的?你疯了吗?”
翡翠抬起脸,看着香月。
她的眉梢还是弯弯地垂下,一脸无可奈何。
“你是不是觉得,我因为被老师背叛之后过于震惊,失魂落魄了?”
“难道不是吗?”
在微弱的光线下,刀刃闪过一道寒光。
如果香月面前的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城塚翡翠,那么,她应该会缩起身体,胆怯起来。
然而翡翠却没有怯意。
她依旧笑着,让人心里毛毛的。
这好像不是翡翠。
简直像是,有什么……
“你不是翡翠?降灵已经开始了?”
翡翠又笑了。
“哈哈!呵呵……”
“有什么好笑的!”
“不,没什么,”翡翠强忍着笑意,摇摇头,“话说回来,老师,你能不能把我手腕的绳子解开?你是想让我帮忙召唤你姐姐的灵魂对吧?这样子的话,我可集中不了精神。”
香月俯视着胸有成竹地微笑着的翡翠,有点打不定主意。
他需要翡翠帮忙降灵。这确实需要集中精神,捆绑可能有些碍事了。他犹豫了一会儿,但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两人体形相差很大,自己还持有武器。即便遭到抵抗,也可以瞬间反制成功。腰部和脚腕的绳子不解,就不会有问题。
有必要害怕吗?
对手是那个只会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的翡翠呀……
“那好吧。你可老实点,别打歪主意。”
香月用刀割断了她手腕上的绳子。
翡翠抬起重获自由的手腕,理了理头发。
接着,用手指擦净了脸上的泪痕。她转动脑袋,在旁边的窗户上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样子。
“啊,化的妆可能都花了吧。今天化的是淡妆,应该不会特别明显……”
香月哑口无言,只是盯着她。
她为什么在这里还要在意这种事情?
翡翠好像才注意到香月在盯着她,抬头望向他的方向。
“对了对了,你刚才说的——确实呀,一般来说如果知道亲近的人是连续杀人魔,那肯定是会大惊失色的。”
“难道说……被你发觉了?不,那不可能——”
香月的思路现在有点混乱。
不,不可能的。就在刚刚,她还那么惊惶来着。
她没可能发现自己的罪行,一丁点可能性都没有。
因为,翡翠的能力——
“你能通过灵魂的气味分辨出凶手……但是遇到像我这样,对于杀人毫无罪恶感的人,这种能力是派不上用场的。我确实注意到了这个风险,但藁科琴音那次,证实了这个猜想——”
翡翠又笑了。
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香月还是头一次看到她这样高声大笑。
她被绑在椅子上,笑得身体前屈,摇头晃脑。若不是被绑着,恐怕她真的会笑倒在地。
“啊啊,太好笑了,怎么这么好笑……老师啊,你是真不知道忍笑有多难!”
“有什么好笑的!”
“很遗憾,我没法召唤出老师姐姐的灵。所以,老师你本来的计划是达成目的,然后顺便将我玩弄杀死,现在有一半已经失败了哦。”
“你瞎说什么?不听我的话,我真的会杀了你的!”
“我说了嘛,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
翡翠扑哧一声,好像又忍不住要笑出来。
她用手捂着嘴,一面说,一面肩膀剧震。
“啊,实在是,太好笑了……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忍得好辛苦啊,老师。所以说,现在这会儿,就让我痛痛快快地笑一回,难道不可以吗?”
呵呵。
嘿嘿嘿。
唔嘿嘿嘿嘿……
“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因为就是不可能啊,降灵什么的……你莫非一直都信了?”
“信什么!”
香月完全没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反问道。
“我不是说了嘛——”
灵媒姑娘娇小的肩膀笑得直抖,脖子晃动。
暗夜里,翠绿的眸子闪闪发光。
“你是一直相信,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灵媒?”
香月史郎看出了翡翠嘲讽的态度。
“你说、什么……”
莫名其妙。
香月哑口无言地盯着这个女人。
心脏因为慌乱已经敲起了小鼓。
他稍退了一步,远离正在讪笑的翡翠。
“你是、什么意思……”
“召唤你姐姐的灵魂?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因为我是个假的灵媒师呀。”
“你在说什么……”
真的是莫名其妙。
突然讲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肯定是因为受刺激太大,失心疯了吧……
或者说,她是想要巧言诡辩,寻机突破危局……?
“胡说八道……你的能力是真的!”
“只是老师你这么相信罢了。”
“是真的!”香月叫道,“在这之前,你都用了灵视能力对不对?使用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我一起破了好多案子呀!”
“也许是那样吧。”
不管他怎么恫吓,翡翠都保持着冷静。
不可思议的冷静,同时,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发出嘲讽的笑。
“但是,那些真的称得上是难以置信的力量吗?”
“你胡说什么……不……都是真的。你……对了,你第一次向我展示灵视,是在仓持结花的案子。你靠灵视说出了她的工作对吧?这还不足以证明吗?”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那都是骗人的把戏。”
“骗人的……?”
翡翠看着愕然自语的香月,不禁摇摇头,叹了口气。
接着她闭上碧绿色的眼睛,十指交叉,作出一个仿佛祈祷的姿势,以平静的语调说了一段话。
她是用流利的英语说的,所以香月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在说什么。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等到他猜到这大概是哪里的引用时,翡翠已经睁开眼,用日语将同样的内容复述了一遍:“假如略去中间过程,仅仅把前提和结论告诉听众,便会引发令人惊叹的效果,当然,也是一种哗众取宠的效果……”
这,莫非是……
这段话是阿瑟·柯南·道尔的短篇小说《跳舞小人》中夏洛克·福尔摩斯所说的。
翡翠的嘴角微微上翘,她伸出一只手,拢了拢波浪长发。
“那好吧。看样子老师还不服气,那么我就特此解说一下,作为一个小节目。毕竟我要被杀掉了,至少让我先坦白罪行吧。”
她竖起了一根食指。
她挥动着那根手指,如舞弄着指挥棒,洋洋得意地说了起来。
“仓持小姐在按响我住处对讲器的时候,口齿非常清晰,而且充满自信,这在年轻女孩子里并不多见。在见面谈话时我也注意观察了,她坐姿端庄,礼仪非常好。而且,她很明显习惯于化妆,习惯于日常被人审视,可知她是在公司等社会组织里积累的经验,而且活学活用了工作中学习到的东西。比方说,模特、演员、主持人、空姐。或者是公司、购物中心、大商场的前台,又或是银行柜员……”
一边说着,翡翠的手指尖一边在自己的长发末梢打着圈,绕啊绕。
香月听着翡翠的话,目瞪口呆。
什么?
这家伙到底在讲什么?
“但是,看她走路的姿势,可以得知她并非模特或女演员。而且口齿也不是特别伶俐,虽然长相可爱但网上也搜不到她的名字,所以也不大像是女主持人。话说回来,我记得和老师你提过,我手头还是很宽绰的,这世上花钱买不到的东西,还真是意外地少呢。”
“你在……”
翡翠继续说个不停,好像一个正揭开恶作剧谜底的小女孩。
“老师,我在自己住的那处公寓上做了一笔投资,稍微改造了一下。公寓入口、门厅、电梯……等地都有拾音器,一直通到我的房间。仓持小姐按响对讲机,与我们对答如流的时候,老师你在一旁说了句‘真厉害’,对吧?我就思索了一番,为什么是‘真厉害’?是说演技高超?口齿清晰?也就是说,日常的工作和这一类相关吧。因为已经排除了女演员的可能性,所以不是说演技。而配音演员呢?她的声音又算不上有特色。我猜会不会是呼叫中心的工作,但这又和在人前亮相的要素冲突。最终,我觉得可能还是大公司或是百货商场、购物中心的前台吧,而且不是那种合同工,是受过正规培训的前台小姐,或者是银行柜员。另外,那一天是工作日,所以普通大公司或银行的可能性较低。就此,我推断她是商场或购物中心的前台小姐。”
翡翠的食指停下了,卷在她指尖的长发腾地一下松开弹起,又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香月惊得说不出话,只是呆呆地盯着这一幕。
“居然有这种事……”
香月长出一口气,仿佛在掩饰内心的忐忑。
“不会的……这实在是……”
“这个嘛,就算我猜错了,其实也没关系。只要根据对方当时的反应,说出第二候补选项就可以了。我当时还想会不会是旅游巴士的导游小姐。但那天运气很好,一下子就中了。毕竟我做了不少年,屡试不爽。”
“那,猜中我是作家……”
“你坐电梯上来的时候,仓持小姐不是说了吗?你作为推理小说家,对灵异现象是持否定态度的吧——”
记忆在香月脑海里复苏。
是的,好像确实有过这样的对话——
“窃听……?”
“这是最简单又高效的手段。”
“不会的……”
香月身体一晃,几乎要跌倒。他使劲摇了摇头。
“但是,你还用灵力触碰了结花的肩膀和手。”
“那只是很普通的魔术罢了。”
“魔术?”
“就是变戏法呀。这是很常见的现象,有好几种手法。通过观众自身的发言,诱发出某种心理上的感应,很有趣的。有机会的话,老师你也可以查一查噢。”
不可能的。
这是诡辩……
“那也太牵强了……不,你的能力是货真价实的。你现在想靠这套说辞蒙混过去罢了。你是不是觉得一旦降灵成功,就会被我杀掉?所以你骗我说自己不会!”
翡翠看着香月,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
无可奈何之感又出现在她的眉梢,粉色的嘴唇撇了撇。
翠绿色瞳仁充满怜悯……
“没错!是真的!如果全都是假的,要怎么解释一系列的案件?仓持结花的案子,是你召唤出她的魂魄,靠其中的信息揭开的真相。对了,还有在刚刚发现尸体的时候,你靠灵魂的共振,就发现小林舞衣的眼镜掉落了!是刚发现尸体没多久的时候噢!你那时候还不知道小林舞衣的存在,而且也不知道她戴着眼镜!这全都是靠灵魂共振,召唤出结花的魂魄之后才知道的吧!这就是证据!”
“啊哈哈哈哈哈哈!”
这又引发了一阵大笑。
翡翠捧腹大笑着。
“别瞎闹了!”
香月走近她,一把抓住了翡翠的衬衣领口,提了起来,五指施力,几乎要将布料扯碎。
翡翠停住笑声,只是冷冷地盯着香月。
“哎呀,冷静一点,不然,我的指甲缝里会残留下你的皮肤组织哦,老师。”
翡翠的手指尖摸上了香月的手腕。
香月心中一悚,立刻抽回了手。
翡翠整整衣襟,说道:
“真是没办法。”
她撇了撇嘴。
眼里流露着怜悯之色,嘴上带着嘲讽的笑容,说道:
“是冰咖啡啊,老师。”
“冰、咖啡……?”
“真是的,一点都没搞明白啊?老师你还是推理小说作家呢。埃勒里·奎因之类的总读过吧?”
“冰咖啡又怎么了?难道说,因为喝剩的咖啡滴落了一些,所以就猜测凶手是朋友?简直胡闹,在当时的情况下,完全无法获知那个冰咖啡是什么时候做出来的。和警察最开始的结论一样,有可能是将没喝完的咖啡丢在了桌子上。一方面她懒于收拾屋子、洗东西,一方面她也说经常会做多剩下来——”
他的话被翡翠打断了。
一对闪着理性光芒的眸子直直地仰视着香月。
“没错。关于洒在地上的冰咖啡,老师你说得完全正确,警察也分析了仓持小姐胃里的成分,里边并没有冰咖啡,所以也认为那是之前喝剩下的吧。这个确实不能算错。因为如果假设是闯空门的犯案,那就必然是她一回家就和凶手碰了个脸对脸,肯定是没有时间做冰咖啡的,这两者是有矛盾的。”
那个甜美而娇弱的声音,吐出的词句严丝合缝。
“但是,注意哦——胃里没有检出冰咖啡,只能证明,‘她没喝冰咖啡的可能性比较大’这个事实而已。这并不能否定仓持小姐被杀害时,她做了冰咖啡的可能性。而且,可以佐证她泡了冰咖啡的证据,明明就在现场放着嘛。”
“哪有那种东西……”
“现场不是有水滴吗?看到之后,我就开始思考那到底是哪儿来的。一开始,我想到的就是:冰块。”
“冰……?”
翡翠用拇指和食指作出一个环状。
大概是想表达“冰块”这个概念。
“老师你可能完全将其当成‘哭丧妇’的泪痕了吧?但是,其实我根本没有说过那是泪痕哦?那怎么看都是冰块融化之后留下的痕迹。”
翡翠笑着,继续说道:
“我们先假定,那个水滴是冰块融化造成的吧。你知道冰咖啡是怎么做出来的吗?仓持小姐是用手冲滴滤做的哦。也就是说,是速冷式:首先制作一杯普通的滴滤咖啡,然后放入大量的冰块,急速冷却。将刚做出来的咖啡从分享壶中倒入玻璃杯,然后再加入冰块,就好了。案发现场不是掉落了玻璃杯吗?就是说可以假设,是盛有冰块的玻璃杯摔落到地面,里边的冰块掉了出来。你记得我们发现遗体前一晚的气温吗?那天夜里非常凉爽。如果是较大的冰块,很有可能即便融化也未能完全蒸发,而是变成微小的水滴,残留在地板上。”
翡翠用挑衅的眼神盯着香月,两手十指相对,如祈祷一般。
“就让我们假定如此,继续下面的推理吧。假如地板上曾经残留有冰块,也就意味着仓持结花在她回家之后、到推定死亡时间之间,做了滴滤的冰咖啡,因此,冰咖啡本身不可能是之前喝剩下的。当然,也有可能,她在之前做好的咖啡里加上冰,然后端了出来,但速冷式冰咖啡的关键在于新鲜度。仓持小姐自己也说过,那样味道会变差,而且家里连保存用的容器都没有。端出之前制作的冰咖啡本身,从心理到物理上都有障碍,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冰咖啡是当晚现做的。”
香月俯视着娓娓道来的翡翠。
这家伙在说什么?
“综上,若假定她在推定死亡时间之前做了冰咖啡,那么就和闯空门的盗贼犯案说产生了矛盾,需要进一步探讨。那好,就假设这样的情形吧:她并非一回家就被袭击,而是在做好冰咖啡,正准备喝的时候,偶然碰上了闯空门的盗贼。这同样有缺陷。为什么?因为在一片黑暗的屋子里是无法做滴滤咖啡的。而盗贼则更不可能盯上一间亮着灯、还飘出咖啡香气的屋子。那是不是还有这种可能:盗贼其实已经闯入了屋子,他感觉到有人回家,于是躲在了其他房间,而仓持小姐完全没注意到屋里有人,并做了滴滤咖啡呢?这同样不可能。我不认为她会无视大开的窗户,悠然自适地开始冲咖啡。基于此,在那个时间点,只要注意到冰块的存在,就可以轻易地否定掉闯空门犯案说了哦。”
翡翠一脸轻松地耸了耸肩。
“可是……可是……就算是这样……你怎么可能确定真凶?有可能犯案的,除了朋友,还有工作伙伴,还有差点成为跟踪狂的西村……还有其他很多人啊……”
“没错,这就是接下来需要思考的问题了:仓持小姐是自己一个人喝冰咖啡,还是和别的人一起喝?她现在已经被杀了,所以毫无疑问,事件发生当时,房间里肯定还有其他人在。如果凶手不是翻窗而入,那么就是和她一起从门口进来的了。也就是说,仓持小姐自己将凶手领进了门。那么老师,你还记不记得,仓持小姐说过这样一句话?‘一次只做一杯的量有点困难……我其实对咖啡因有点敏感,但老是做多,喝不完会剩下。’从这句话来判断,仓持小姐恐怕做了不止一杯冰咖啡而是两杯,也就是两个人的量。观察她的服装,显然是刚刚回到家,还没有卸妆,只脱去了外套,并没有更衣。刚下班回家,正是疲倦的时候,会特意去做一杯挺费事的冰咖啡来自己喝吗?你也知道,冰咖啡里边的咖啡因含量其实比普通咖啡更多。她是咖啡因敏感体质,如果是马上就要睡了,何必要大费周章去做一杯含有咖啡因的饮料?她第二天早上还安排了事情哦。然而,如果没打算睡觉,而是准备和什么人一起熬夜的话,那就有一定的理由花费这个精力了……就算她是想做给自己一个人喝的,只做一杯如她所言比较困难,那么分享壶里应该还残留有剩余的咖啡。可是,现场的咖啡分享壶并没被放入冰箱,而是空空如也地被丢在了厨房,所以,可以否决‘只做了一人份’的可能性。这也就意味着,仓持小姐当时是和某个人一起喝了冰咖啡——”
“不对,等等……我记得现场只有一个玻璃杯……”
“这个暂且放在一边。话说,老师你还记得吗?仓持小姐给我看过的房间照片。我当时觉得没准能派上用场,但没想到会成为推理的材料。我不知道老师你有没有看到——有一张照片拍到了四人餐桌。她当时很不好意思,因为东西都没收拾好。靠外面的椅子收拾干净了,而靠里面的、朝向东面墙壁的两张椅子上都堆放着杂物。而遗体被发现的时候,现场的状况与照片一致。她最终还是没能把那里收拾干净吧。也就是说,这不会是凶手伪装出来的现场。我们不能被虚假的线索所欺骗,对吧?”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假定仓持小姐是和凶手两个人喝了冰咖啡。那么,凶手是何等人物?跟踪狂?公司同事?上司?这类人会在晚间造访,然后进屋?不大像吧。我们暂且假设他们会进屋吧。仓持小姐会费工夫冲泡冰咖啡,并且与跟踪狂共饮?这很难想象,但我们可以假设这一切发生了。总之,是一个关系亲密的,或是不怎么亲密的人来做客,并且和她一起喝了冰咖啡。那两人会在哪里喝呢?”
“在哪里?”
“难道会站着喝吗?”
翡翠笑嘻嘻地摊开手,耸了耸肩,带着一脸嘲笑的表情。
“这个……”
“一般而言,会坐在椅子上:坐在桌边,把杯子放在桌上,在椅子上落座。那么,一定是在这个椅子和桌子吗?在她的起居室里,其实有两个候补场所,对吗?一个是四人餐桌,一个是放在电视和圆形矮桌前面的沙发。好了,我们先假定他们使用的是四人餐桌。然而,餐桌靠里边放着的两张椅子被杂物占据了,这可用不了。那么只能坐在靠外面的两张喽?亲密地并肩而坐?好像一对男女朋友?和跟踪狂或者上司?不可想象——”
翡翠快言快语地说着。
灵媒姑娘一面用手指卷着自己的发梢,一面展开了缜密的推理,连珠炮一般,气势上完全占了上风。
“我们假定,她是迫于情势要和访客谈话,出于某种理由做了冰咖啡,那么在招呼并不那么亲密的人落座时,要是我的话,肯定会收拾掉椅子上的杂物,与其面对面坐下。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于是,剩下的选项就是沙发了。那个沙发是比较窄小的双人沙发。一坐下,两人就会紧靠着。这意味着,不论两人坐在哪里,凶手都是和她亲密地并肩而坐的。从这些可以看出,凶手和仓持小姐的关系相当亲密,即便是对个人的身体空间有一定程度的侵犯,也都在容许范围之内。这样的话,莫非是恋人?我觉得这也不可能。老师你也知道的,仓持小姐喜欢你。那次仓持小姐去我那里时的表情和动作,乃至注视你的眼神,可以说非常明显了。既然已经有了意中人,却又在深夜和其他男人并肩,我认为这不符合她的性格。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莫非老师和仓持小姐其实已经发展成了那种关系,但老师你第一眼发现遗体时的震惊并非演技,不似作伪,所以我将这个可能排除了。这样,剩下的嫌疑就是女性了。她大概是和比较亲近的女朋友一起,打算弄过夜派对来着。”
香月感到一阵眩晕。
他惊愕不已,握着刀的手松弛了下来。
“若是关系那么亲近的朋友来访,应该会选择坐在沙发上而不是餐桌——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并肩面壁的派对——两人应该是面对电视落座的吧。好了,这下就有个怪事了:沙发前面有张圆形矮桌,老师记不记得,那下面铺了一张地毯?两人在电视前的沙发上并肩而坐,将盛着冰凉咖啡的玻璃杯放在圆桌上。然后,两人因为某些事争执起来,争执愈发激烈,最终变成了吵架……可能有推搡,有撕扯,真是好可怕。然后呢,玻璃杯掉在了地上……摔碎了?好像有点奇怪吧……”
说到“碎了”的时候,翡翠两手举起,将竖着的食指和中指弯了弯。这是一个表示双引号的动作。她歪歪脑袋,戏谑地耸了耸肩膀。
“玻璃杯从矮桌上掉落到柔软的地毯上,会碎吗?一般不会碎的吧,怎么考虑都会觉得奇怪。那么,杯子又是怎么碎掉的呢?”
“你,难道说……”
“会不会是两人在争执之际,将杯子丢出去的呢?那样的话,冰块和里面的东西会扩散得更远。可是,杯子是在四人餐桌边上碎掉的,简直像是故意从四人餐桌上丢下去的呢。的确,从那个地方掉落,杯子的破碎就显得平淡无奇了。那附近有什么来着?对了,是仓持小姐的遗体吧。凶手故意做了些手脚,让杯子看起来好像是从四人餐桌上掉落砸碎的。那凶手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玻璃杯碎了,又有什么好处呢?很简单,这会产生细碎的玻璃片,可以将类似的什么东西混进去。聪明人会把树叶藏匿在什么地方?日语是怎么说的?藏木于林?切斯特顿曾经写过:如果有人想要藏匿一片枯叶,他一定会准备一座枯木林子。换句话说,可以推断凶手是把什么玻璃制品弄碎了,而打破杯子,则是为了隐匿那些碎片。”
翡翠伸出食指和中指,按在自己的额头上。接着,故作讶异地一歪脑袋:
“哎不对啊,这还得好好琢磨一下。若是不能弃之不顾的东西,将其捡起来回收不就好了,真是奇怪啊。她为什么不那么做呢?当然是因为,她做不到喽。比方说,在视力很差的情况下,想要将飞散在地上的细小物品一一捡拾起来,可是异常困难的。就算觉得全捡起来了,说不定还有微小的碎片残留。凶手非常不安,于是故意将玻璃杯摔落,砸得粉碎。这样一来,其他的小碎片都会被当成是玻璃杯的一部分……再然后将自己留在玻璃杯上的指纹擦去,放入水池,打开窗户,将现场伪装成闯空门,为了不留下指纹再借用厨房的橡胶手套开门离去,证据就消失了。而水滴痕迹为什么又距离稍远一些呢?有可能的情形是,她在视力极差的情形下走路,脚尖踢中了掉在地上的冰块,令其滑到了桌子下面……”
翡翠的十指再次一一相触,做成一个祈祷的姿势,停了下来。
灵媒姑娘抬脸望向香月,脖子一歪。
“综上所述,可以得知,凶手是与仓持结花相当亲近的女性,而且戴着眼镜。”
“你……你……难道说……那时候就……在刚刚进到她房间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么多?”
“是呀。老师呢?没搞明白吗?”
“什……”
香月嘴都合不拢了。
居然。
在那么短的时间里?
翡翠就能进行如此程度的思考?
“然后呢,我只需要引导老师,得出这个结论就可以了。从仓持小姐的行事历可以得知,当天打过电话的小林就是凶手。如果我对仓持小姐的交友关系稍微熟悉一点,说不定在杀人现场就能说出凶手的名字了呢。我想你已经明白了,关于哭丧妇的事情,都是我胡编的。而关于水滴,则是所有人家里都会发生的现象,一问之下,很多人都能回忆起来。这算是一种巴纳姆效应[8]的变形吧。仓持小姐碰巧有所感知,帮了我的大忙。这些水滴主要来自空调,或是观叶植物。还有,长发的女性洗完澡之后,也很有可能在不经意间从发梢滴落水珠。或者是她制作冰咖啡的时候,拿冰锥凿开冰块,冰的碎片飞溅出来……不过,还真是出乎我意料呢,哭丧妇居然能衍生出那么一大堆话题。老师你还琢磨出一个哭丧妇定律,甚至颇为洋洋自得呢。我当时忍笑忍得真是,好辛苦好辛苦……”
[8]人们很容易将笼统的一般性人格描述代入到自己身上。
翡翠掩口吃吃而笑,肩膀抖动。
香月依然沉浸在震惊中,但还是争辩道:
“但是……结花那时候确实为哭丧妇而烦恼啊……你怎么解释?”
“是这样没错,”翡翠摆摆头,“她可能算是个容易被暗示的女孩子吧。据说,她开始梦见哭丧妇,是在去了命理师那里之后才发生的,可能是因为受了某种暗示,才做这样的梦吧。再或者……”
翡翠用食指指尖支在下巴和嘴唇中间。
“说不定真的有灵异现象存在……但是,我是对灵力毫无感知的体质,所以也不明白,不过无所谓了。灵异现象存在与否,都不能构成放弃逻辑的理由。”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是谁?
城塚翡翠,何方神圣?
“你问我吗?”
翡翠笑了。
“我是灵媒啊,只不过是个骗子罢了,究其本质,也是一个魔术师……在当代日本,‘读心师’这个词也很流行吧?就像硬币魔术师玩弄手中的硬币,纸牌魔术师操弄纸牌,我操纵的是人类的心理……”
“什么,魔术师……”
“所谓的灵媒,就是从魔术里化生而来的。而魔术呢,又是从灵媒中诞生的。”
“你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因为我对老师很有兴趣啊。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不简单,一定藏着某种不能为我所知的秘密。我很擅长读心术的哦。你的身上,有杀人犯的味道。”
“所以你……莫非都是为了试探我吗?”
“没错,就是为了揭开你的面具。我觉得,如果老师你就是那个不留任何证据的连环弃尸案的凶手,就很有必要好好地观察一番。如果能引导你来杀我的话,那就十拿九稳了,唔,但实在没想到会被这样绑起来有点大意了……”
翡翠眼珠滴溜一转,好像在为自己的失策而害羞,她吐了吐粉嫩的舌头。
“怎么可能……不,不会的。再怎么样,你所做的事情,没有超能力是不可能办到的……”
“真的不可能——吗?嗯,我很理解老师你想要相信那种事情的心情。现在不是很流行某些特殊设定的推理小说嘛。然而,就算一丁点超能力都没有,也可以实现不可能的事情,展示魔法或超能力,这就是我们魔术师的本事啊。”
翡翠的嘴角上扬,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话虽如此,这些奇迹都是在想象里——在观众的脑海里——发生的幻象。这么一说,可能和写推理小说还有点类似呢。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我们是在日常中对其进行实践,仅此而已——”
“胡说……”
“一个优秀的魔术师,会精心构建一条道路:引导观众令其相信魔法存在的道路。我称其为:通向相信灵异现象之路。你想不想知道在这条路上,我都做了哪些看似不可能的表演呢?”
香月瞪着翡翠笑意盈盈又充满挑衅的眼睛,略带困惑地回顾起两人相识以来发生过的种种往事。
“魔术中最关键的并非戏法本身,而是如何展示戏法。比方说,我和老师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我扮演的是戴着假面的城塚翡翠。当人亲自揭开谜底、发现秘密的时候,总是不会去深思,是不是还有更深一层的迷局或是秘密,真是愚蠢啊。那次老师碰巧发现了在车站前被几个男人搭讪而慌乱的我。于是老师便很偶然地知晓了,‘城塚翡翠’其实戴着一层假面这个秘密。那个带有神秘感的翡翠是假装的,其实她本人对于自己的超能力时常苦恼困惑,是个笨拙但又可爱的孤独女子……这样一来,老师便毫无根据地觉得,我这个人没有更多的秘密了。”
“那都是……算计……吗……?”
“魔术里的这种心理小技巧是不是也可以挪用到推理小说上呢?先提出几个比较简单的谜题,故意让读者自己解读出来,然后引而不发,让故事继续进行,最后展示出完全不同的答案,或是揭示出最大的谜底。”
翡翠举起双手,在空中轻快地舞动着,说道:
“一个优秀的魔术师不会举起空空如也的手,然后说‘我什么都没有拿哦’。而是仅仅展示空着的手,让人留下印象。与被动说明的事情相比,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主动获得的信息。就好比,老师曾经向我提出要求:猜猜我的工作是什么,对吗?你当时一定做梦都没有想到,我正等着你的这句话吧?”
“那也是被诱导的吗……”
“魔法,只有在适当的时机施展出来,才可称其为魔法。除此之外,为了建立你与我之间的信任关系,我还下了不少功夫。为了引起你的共情,从而对我这个人物有感情投射,我调节了关系间力量的强弱,形成一种老师可以支配我的关系——对了对了,让你可以从我的能力中分析出逻辑,也是其中一环。人是很容易相信有一定说法的依据的。比如将读心术说成是‘灵异’,就不如将其说成‘心理学’相信的人多,对不对?人们会在其中寻找自己相信的事实。”
俯视着带着坏坏的微笑、洋洋自得发表高见的翡翠,香月发出了一声无力的呻吟。
“不会的……不可能的……就算是这样……那你怎么解释,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破的案子?难道说,和结花那时候一样,都是你一眼就看穿了真相,然后假称是灵视的结果,诱导我去解决案子?”
“正是如此呀。”
她一脸天真无邪、呆愣愣的表情。
好像说的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灵媒姑娘答道。
“那好……夏天的时候,在水镜庄发生的那个案子也是……”
“啊,那可真是美好的回忆啊。那我下面就讲讲那个案子呗?关于我是怎么对那个案子进行‘灵视’的——”
“Grimoire”again
香月史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周遭的世界正在分崩瓦解。
他紧紧握着刀柄,好似捏着一根救命稻草,给自己开始晃动的双脚加了把劲。
与此同时,他紧盯着那个面露得意之色、侃侃而谈的灵媒姑娘。
城塚翡翠。
她还是举着一根食指,把它当作指挥棒似的挥动着,说道:
“我来稍微梳理一下那个案子的概要吧。我和香月老师,受推理小说家黑越笃老师邀请,造访了水镜庄。我们享受了烧烤派对,端着红酒谈笑风生,度过了一段令人愉悦的时光。我们还试图找到异象的真相,像玩试胆游戏一样,真是个美妙的夜晚呀。”
翡翠扑哧一乐,露出了和年龄相称的年轻女孩的笑容。
“那时候,真是有点搞笑啊,就算是喝了点酒,居然也熬到了后半夜,专心致志地等待灵异现象发生……嗯,感觉自己简直成了脑子不好使的女大学生。那时候,老师可真是……啊,真是好笑。你弄得自己手足无措,莫非,你是处男?”
翡翠伸手掩住嘴,以一种优雅的姿态笑了起来。
但她的嘴角上翘,浮现的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恶意。
“我那时候也很辛苦哦。我都非常震惊,自己的演技为何那么浮夸。如果从女性的眼光来看,肯定一眼就能看穿我是演的,但几乎所有的男性都吃这一套,真的很奇怪。”
“那时……你在装醉?”
“那不是很明显吗?”
她的食指按在微笑的嘴唇上,慢慢滑到下巴,又顺着喉头一路下行。她扭动脖颈,接着,灵活解开了衬衣的扣子。她的手指扭动着,好似一只活物,扯开衣衫露出了雪白的肌肤。
“就这样,我尝试把自己弄得看起来美味可口,令人忍不住想下手,我觉得那样来得比较快。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你终于咬钩了,回想起来实在是感慨万分呀。”
“你是说试胆游戏?但你……你不是从那个洋楼里感到了诡异的气息吗?”
“怎么可能。”
“但我可是亲眼在镜子里看到了蓝眼珠的女人啊!”
自称灵媒的姑娘笑了,双手连摆,仿佛在赶走面前的轻烟。
“这个么,说不定真的有灵异现象?你还有新谷小姐都亲眼看见了,所以那屋子里真的沾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也很有可能,或许是老师自己吓自己。但我可是一点都没有对灵力的感应能力,就算真有什么不干净,也丝毫无法感知。说起来这传说也是,什么‘黑书馆’……文明开化时期来到日本的外国魔术师?简直了,又不是克苏鲁神话。房子被难以名状的恶灵所缠绕?这种事情你也信……?”
“那……那你是怎么进行灵视的?”
“我可不会灵视哦。”
“开什么玩笑!你在事发之后立刻就断定了,杀害黑越老师的是别所幸介!那时候警察还没有到现场,连指纹都没采集,你怎么就能断定?”
“哦哦,你说那个啊……”
翡翠一脸嫌麻烦的表情,眯起了眼睛。她将脸偏开,手指尖继续卷着黑发,说道:
“说起来还得和老师道歉,因为我说了谎。其实对于推理小说——尤其是日本的推理小说,我是非常热衷的哦。在我小时候,这甚至成了我学习日语的动力。老师你自己也是推理小说家,肯定知道日系推理中有一个类别叫‘日常之谜’,对不对?”
“这和我们现在说的有什么关系……”
“很有关哦,”那对翠绿的眸子扫了香月一眼,“所谓‘日常之谜’,我的理解就是描写在日常生活中出现的微不足道的、极小的谜团,以及解谜的过程,乃至解开后心理变化的作品群。我可是很喜欢这类作品的哟。”
这时,翡翠脸上浮现出一种聊到心爱的电影时的沉醉表情,继续说:
“然而在读者里面,有些人发出不满的声音,比如‘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谜题’‘缺乏让人惊奇的要素’‘根本没有拼命推理的价值’等等……这个嘛,我也不是不理解啦。但这部分人是不是对世界太缺乏兴趣了呢?和老师你一样,对什么都不觉得好奇,坐等侦探亲口告知重要的线索,把重要的情节略过不看。”
“你什么意思……?”
“在我们所处的日常生活里,并不存在侦探。不会有任何人跳出来仔细嘱咐你:那里不大对劲,这个值得考虑,那个看起来怪怪的……我们在自己所生活的日常里应该去思考什么,应该觉得什么不对,都必须通过自己的眼睛来判断。你看不出哪里不对劲?问题太琐碎所以没有必要思考?不值得思考?真的吗?”
卷着黑发的手指停下了。
卷在指尖的头发松弛开来,倏地一下弹回了黑色波浪的尾端。
翡翠用那根食指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说道:
“就算自己不想当侦探,我们也必须拥有名侦探的眼神哦。”
“好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翡翠耸耸肩。
“我在说‘黑书’啊。黑书到底去哪里了?”
“你是说……建起黑书馆的那个魔法师写的魔法书?”
“我不是讲了吗,这又不是克苏鲁神话,不要瞎扯。我说的黑书,是黑越老师的最后一部作品《黑书馆杀人事件》啊。那本书既然成了别所的犯案动机,那么称其为被诅咒的书、魔书也可以吧。好,我看到案发现场之后,产生的那个疑问就是:《黑书馆杀人事件》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
香月不解其意,皱起了眉头。
“哎呀,你没明白?这可不行啊,老师你缺乏观察世界的眼睛。‘观看’和‘观察’是两回事哦。”
这又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话。
“你快给我讲清楚!”
“真的可以吗?”翡翠吐吐舌头,坏笑着说道,“老师,下面就是解答篇了哦,侦探面对不知道该如何思考的读者,指明值得注意的线索,并且提示了值得思考的问题: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线索已经全部给出了。和仓持小姐的案子一样,我目击遗体十秒钟左右,就确定了凶手是谁。如果这是推理小说的话,这里就是挑战读者环节了。好了,那么侦探到底是如何确定凶手的呢?手上拥有全部的线索,你能不能做出同样的推理呢?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吧。不过呢,这个案子已经解决了,似乎很少有人在已经完结的案子上向读者发起挑战呢。”
香月抑制住内心的惶惑,思考着翡翠话中的含义。
线索?
黑越所写的《黑书馆杀人事件》去哪里了?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废话了,你给我说清楚!”
香月怒吼道。翡翠皱着眉头,伸手掠了掠头发,一脸不情愿。
“真的可以吗?由我来解说?你放弃独立思考的机会了?就这么翻页过去?”
香月无视她挑衅的语言,只是瞪着她。
“那好吧,下面就是解决篇。”
翡翠耸耸肩,又摆出了十指相触的姿势,挑衅地仰视着香月。
“请回忆一下烧烤结束时发生的事情。那时我们在客厅谈笑,家政阿姨森畑来探了探头,对吧。当时的对话大概是这样:森畑阿姨说,已经把黑越老师工作室的垃圾都清理掉了,然后还说,‘我已经读了老师新出的书’。于是黑越老师就此想起这回事,把快递的包裹拿到了客厅。没错,老师说自己的新书《黑书馆杀人事件》的样书到了。接着,便把书分发给了我们。”
“那又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那个快递包裹,是什么时候到的?正好是在我们烧烤的中途到的吧。我那时候还说了句非常呆萌的台词,什么‘黑猫还会来这种地方呀’——同性要是听见了这句话,大概会反胃吧。那好,黑越老师将新作分发给我们的时候,在场的有几个人?我记得当时应该所有人都在。”
“几个人……?”
香月开始回想当时的情形。
除了自己和翡翠,还有黑越、有本、别所、新谷、森畑、新鸟、赤崎、灰泽……
“应该有十个人。”
“答对了,可以得一百分,”翡翠两手一拍,微笑道,香月瞪了她一眼,但她不以为意,继续说,“有十个人对吧。那时候黑越老师分配的书刚好人手一本。这可能是偶然的,但人数和书的数量恰好一致。”
“那又怎样……”
“你不觉得奇怪吗?称不上是谜题?不值得推理?哎,你不思考一下是不会明白的。我们的四周藏着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通过自己动手,将其挖掘出来,才是推理最大的快乐。在这里,也藏着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呢。一共有十个人。但是很显然,发书的当事人没有拿书。如果这样书的数量刚刚好,那就说明黑越老师拿来的快递包裹袋里,有九本书。问题来了:老师,我不是作家所以不是很清楚,一般来说,出版社会邮寄几本样书到作家本人那里呢?是九本吗?”
“一般而言如果是文库本,就是十本。但是,根据出版社的不同也会有微妙差别……”
“是吧,各有不同对吗?但是,总不会是九本、十一本、七本之类的数字吧?册数达到一定数量之后,奇数册会导致很难打包。”
香月逐渐开始理解翡翠想说什么了。
翡翠伸开两手的手指,在空气中舞动起来,似乎是在表示十这个数字。
“那么好,我们首先假定寄到黑越老师那里的书一共是十本。这样一来,剩下的一本到哪里去了呢?嗯?好像也不对。再想想看,打扫过黑越老师房间的森畑,说的是‘嘿嘿,我已经读了一点了哦,老师新出的书’……像是做了坏事而不好意思的讪笑。那么,这里森畑所说的‘老师的新书’,毫无疑问就是《黑书馆杀人事件》了。那她是在哪里看到的呢?难道说,她在打扫老师房间的时候,看到桌上有快递包裹,就随随便便地将其拆开,从里边取出一本翻看着读了起来,所以才不好意思地讪笑?很难想象一个保姆会做这种事情。最合理、最有可能符合实际情形的,是这样:烧烤之际快递来了,黑越老师签收了包裹,并将其拿回工作室,开封,取出了一本新书。尽管烧烤派对刚进行到一半,但新书毕竟是自己的辛勤结晶,所以书到手之后想要拿出来一睹为快也是人之常情。黑越老师将快递包裹和自己的一册《黑书馆杀人事件》放在桌上,然后返回了派对——”
“也就是说,森畑保姆拿起来读的,是那本已经拿出来放在桌上的书?”
“这样设想的话,书的总数就是十本,矛盾解决,而且总数也是偶数,非常合理。乍一看,这本书存在于我们的视野之外,但那时候,第十本《黑书馆杀人事件》存在于黑越老师的工作室里。”
翡翠一边说,一边用手在空中描绘出了某种图形,好似演哑剧一般。大概是表示那本看不见的书吧——存在于虚空中的文库本。
“但是——”
啪,翡翠的双手散开,作落花缤纷状。
“我们发现遗体的时候,《黑书馆杀人事件》可并不存在于房间里哦——”
翡翠的脸上浮现笑容,做出了一个令鸽子凭空消失的魔术师般的动作。
“老师你也查看过现场。房间里有尸体,有凶器,有血迹,而其余物品,和烧烤派对开始之前毫无二致。桌子上面只有笔记本电脑和纸巾盒,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架……”
“原来如此……”
没错。那个书架上面的书已经塞得满满当当,并不存在放置其他物品的空间。
“我不知道老师有没有注意到,但我可是仔细观察过血迹有没有飞溅到书架上。但那里毫无异状,也没有将书强行塞入的痕迹。说起来,黑越老师自己也说过,根本就不会把自己的著作放在那个书架上哦。”
一点也没错。
如果要把新书放置到书架上,就会导致要将原本在书架上的一本书取出来才行。但现场也并没有留下这本书出现过的痕迹——
“森畑在工作室发现新出的书,直至黑越老师去工作室取书,这两个时间点之间,没有任何人去过西栋。换句话说,没有人能从工作室里取出新书,也没有理由这么做。但是,当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工作室里却找不到第十本新书,这就矛盾了。”
这样啊……
本该存在的东西不见了。
香月没有发现这一点。
“从发现尸体到思考到这一步,我花了大概八秒钟。当时我睡眠不足,所以花的时间有点长,”翡翠继续若无其事地讲道,“好了,这样一来,认为新书是被凶手从现场拿走便是很自然的了。但那又是为什么呢?有什么必要将这本文库本带离现场呢?”
翡翠的双手再次在空中比画出一本文库本的形状。
她一面翻动着那本不存在的书,一面说:
“这里就轮到那个凶手留下的造作的痕迹登场了……在桌上用血涂抹出来的,卍字一样的符号。”
翡翠指尖跳动,在虚空中描绘出一个符号。
“香月老师和钟场警部说,那个记号并无意义,只是凶手消去对自己不利的证据的痕迹。这个解释基本是正确的。可是,假如想到桌上本该有一本书这个事实,是不是可以想得更加深入一点呢?”
“莫非,是放置书的痕迹吗……”
“嗯,答对了。再给你加五十分。满五十亿分,我就亲你一下吧!”
翡翠向香月晃晃食指,笑道。
“新书放在书桌一角。凶手殴打了黑越老师,血液飞溅到了新书上。基于某种理由,凶手不得不将新书带离现场。血迹呈放射状飞溅开来,假如其中一部分洒到了书上,书被拿走之后,洒落的血迹便不自然地中断,留下的空白会显示出那里曾放置过东西。凶手正是为了掩盖这个痕迹,画了一个没有意义的卍字符号……”
“但凶手为什么要特意将书拿走呢?有什么必要?”
“是哦,到底是为什么呢?”
翡翠又做了一个翻动书页的动作。
“书一般是这样翻开,这样阅读,没错吧?基于某种理由,凶手可能翻开过书的内页。这样,会发生什么事?凶手拼命想要擦除的东西,会不会印得到处都是呢?”
“指纹……!”
“老师你也很明白,指纹这东西很容易留在纸张上。更何况,若是翻阅了好几次的文库本内页,又会如何呢?封面就不必说了,内页沾上了指纹,几乎无从查找。难道要一页一页仔细地擦?那也太蠢了,倒不如将书拿走来得方便。”
别所杀害黑越的动机,是因为自己的点子被他私自拿去用了。
他去黑越工作室追究其责任时,一定会拿起屋里的文库本,翻开书诘问:这里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我的点子吗?还有这里这里——这样的场景活灵活现地浮现在香月的眼前。
但是翡翠刚看到尸体,就立刻想到了这一切。
“好,下面就是最关键的了。我和老师一样,能大概判断出尸体的推定死亡时间。和老师一样,可以将嫌疑锁定在那三个人之间。这就意味着,三人中有一个在杀害了黑越老师之后施施然从我们面前走了过去。好了,在下面的讨论中,可以把有本先生排除了。”
“为什么可以把他排除?”
“因为有本先生没有必要冒着风险将那本书带离现场。”
“什么意思?”
“请好好回忆一下。我们在客厅谈笑风生的时候,有本先生和黑越老师曾一起去了工作室,为工作的事开了个碰头会。所以,即便桌上的新书里沾上了有本的指纹,他只要辩称是那时候沾上的就可以了。他在大家面前跑过好几次厕所,很多人可以证明这一点,晚上如厕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就算查出指纹,也不能成为证据。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必要特意将带血的书藏在身上,从我和香月老师面前经过。若是这么做,反倒会把衣服染上血,成为决定性的证据。”
“的确,有本那时候和黑越老师半途离开过……”
“嗯,那接下来,自然也可以将由纪乃——新谷小姐排除了吧?”
“为什么?”
翡翠露出嘲讽的表情,歪了歪脑袋:“那时候老师不是还色色地打量了新谷小姐好一会儿吗?”
“喂!你还敢开玩笑?再不给我老实点……”
香月举起了手中的刀。
“别别,不要吓我。我可不是在拿老师开涮哦,我和老师差不多,都属于不大适合在社会中生存的人,所以不擅长在说话时照顾到他人的心情。我完全没有恶意哦,不好意思啦。”
“你给我讲清楚……为什么可以排除新谷?”
“如果是个男的,可以把文库本塞在裤腰后面,或者是肚子那里。只要假装肚子痛,揉着肚子,也许可以做到不那么引人注目。可是啊,新谷小姐穿的那个衣服,可就办不到了。”
“连衣裙……”
“没错,连衣裙是完全没法藏住文库本的。和男装不一样,也没有扎腰带,所以不能插在肚子或腰部。要是穿了连裤袜说不定还有些可能,但正如老师你看呆了的那样,新谷小姐当时没穿丝袜。嗯,就算万一,她将文库本塞在内裤上,但后来她泡茶的时候弯腰曲背,还有和我们聊天落座时,仅凭那个轻薄的衣料,必然会凸显出某种不自然的形状——但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老师当时也只是很单纯地感慨她的腰线美妙动人吧?”
香月咬住嘴唇。
原来那么多的提示就在眼前——
自己却全都视而不见,可这个小丫头——
“好,现在只剩下别所先生了。他是在场的几个人中,最不能让沾有指纹的书留在现场的人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从快递送来开始,直到派对散场回自己房间,都没去过厕所,而是一直黏在我的身边……啊,一直在看人家的锁骨,真讨厌。大概是所谓的锁骨控?这成了他的致命证据,也算是他的报应吧。他如果能辩解说,趁大家都没在意的时候去了一趟黑越老师的工作室,是在那时候留下了指纹——那倒也罢了,可惜这完全行不通。他留下指纹的时机,只有在深夜杀害黑越老师的那个时刻才有可能——”
做完不逊色于名侦探的缜密推理之后的翡翠十指相对,宛如夏洛克·福尔摩斯,青翠的双目炯炯有神,直视着香月。
“老师你当时的推理逻辑完全是徒劳无功,生涩别扭。我想迎合一下老师的喜好,和哭丧妇那回一样将老师引向正轨,解决案子,于是还发挥了一下……哎呀,虽然最后的那个逻辑真是生硬,但好歹把范围缩小到别所一个人身上了。关于洗脸间的镜子呢,我觉得靠老师自己努努力总归可以得出结论的,所以一边收集信息一边随机应变了一番,我当时还真是捏了一把冷汗。不过,如果把这个案子当成推理小说,那可是很有意思的例子呢:究明真相的逻辑居然有两种。没错,仔细想来,通往真相的逻辑只有一个,世上并不存在这样的道理。这是个有趣的发现。我不禁开始猜想,这个世上的推理小说里,会不会在侦探所用的方法以外,还存在用隐藏线索确定凶手身份的作品呢?”
“你是怎么知道橱柜门上沾有指纹的?”
“啊,那个啊,那是趁老师和钟场警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我去洗手间看了一眼鉴识科正在干的工作。我视力还不错,所以一眼就看见橱柜的镜子有一部分被擦干净,而上面沾了指纹。至于是谁的指纹,只要思考一下那里被擦拭并且沾上指纹的理由,就可以轻易推测出来了。我有一种特殊能力,那就是靠微笑让所有男性丧失责难我的意愿,自然鉴识科的人也没有责怪我四处乱看。”
“全都是演技吗……”
“对啦。这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那种努力说自己没朋友的神经病女生?哦不,说不定也是存在的,但像我这样又可爱又漂亮的,怎么可能没朋友啊?”
她吐吐舌头,笑了起来。
翡翠将茫然若失的香月晾在一边,呼地长出一口气,靠在了椅背上。
“好了,以上就是我在水镜庄杀人事件中实施的灵视详情了。我讲累了,有点渴了。老师,能不能麻烦你给我拿杯喝的啊?”
“Scarf”again
香月史郎焦头烂额地在原地踱步。他尝试在脑海中梳理各种已知信息,好让自己镇定下来。
翡翠只是抬头望着焦灼的香月,脸上带着坏坏的笑容。
“这样的话……下面就是……女高中生的连环绞杀事件了,那又怎么说?那个案子到底是……”
“啊,那个案子啊。”
翡翠抬起下巴,表情难以捉摸,似乎勾起了苦涩的回忆。
“那个案子,怎么说呢……于我而言,可以算是个污点。我万万没有想到,藁科琴音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再次作案。这是我不大愿意提及的案子。还是聊聊别的案子吧?我们不是一起破了不少案子吗?还有不少选项呢。”
“闭嘴!在那次的案子里,我确信了,死后的世界是存在的……人的灵魂和意志在死后便会中断、云消雾散,但我觉得你可以接触到那些信息的片鳞半爪……而藤间菜月……在我看来,好像确实存在于那个中断之后的世界里。”
“哦哦,你说那个啊。”
翡翠抬起眼睛,凝视着天花板,然后一脸严肃地说:
“那是我的失策。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扮演菜月这件事,就连我都觉得心中隐隐作痛呢。”
“那也是……演出来的吗……”
“这不是废话吗?”翡翠一脸怜悯之色,“死了,就消失了。菜月,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算了,你给我从头说。我们一起到第二个案发现场的时候,用了灵视……你是怎么知道凶手的?”
“啊,就是我给老师亮了一下胸部的那次?”翡翠抬起手,五指轻摆,笑道,“虽然不够惊人,但还算有魅力吧?”
“连这个都是设计好的……?”
“显然啊。作为魔术师,我是不会做任何多余动作的。要是真有女生做出那么刻意的行为,首先要怀疑的就是她在演戏。老师你太不了解人类心理了。”
“那个时候……你是怎么推理的?”
“我给出答案没问题吗?这里和刚才一样,也是给读者的挑战——按照情形来说,现在是给老师下战书的时间哦。我到底是根据哪些证据建构逻辑的呢?老师偶尔也自己动动脑子好不好啊?”
“冰咖啡,黑越的新书……这次是什么?你到底关注了什么才推理出来的?”
“我这不是将思考的机会让给你了嘛。”
“别废话了,快给我讲!”
香月怒吼道。翡翠一脸肃然。
“为什么男的一激动就喜欢大声嚷嚷呢?”
灵媒姑娘叹了口气,摇摇头。
接着,她用挑衅的眼神看向香月,说道:
“是领巾啊,老师。”
“领巾?”
翡翠张开双臂,将左右手的食指大拇指捏成环,好像捏着什么东西的角,将其抖开一般。
“也叫三角巾吧。就是装饰在水手服衣领旁边的,那块可爱的布哦。”
“你是说藁科琴音使用的凶器对吗?”
“不对。准确地说,我的着眼点是北野由里遗体旁边掉落的那一条领巾。”
“有什么区别?”
翡翠夸张地瞪圆了双眼。
“哎呀,这可不行啊老师。不一样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简直太不一样了呀。老师你连这个都没搞懂?”
线索是领巾?
从这里出发,要怎么样才能达成那个灵视……
翡翠的双手忙个不停,同时继续说着。
她耸耸肩,捋了捋头发,接着又将双手打开,演示给香月看——
“好,我现在把应该着重关注的线索告诉你。老师,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个有点像是悬疑小说里面的倒叙手法呢。读者已经知道凶手了,而且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件,故而留下来的问题就是,侦探要如何才能抓获凶手,这部分是最大的谜,通常在最后揭示令人意外的推理过程。现在的问题就是:我是如何进行那次的灵视的……如果是拍电视,这里就该转入暗场,进入向老师提问的桥段了。现在推理所需的所有材料都已经备齐了,美女灵媒师翡翠小姐,是如何以领巾为线索建构推理的逻辑的呢?你能推理出过程吗?这样——”
“自卖自夸就省省吧……快说!”
看样子,她是故意想让香月着急上火。香月举起刀尖恫吓,但对她似乎并无效果,翡翠还是耸耸肩膀,一脸无奈地说:
“我继续翻页喽,没问题吗?那下面就是解答篇啦。”
翡翠的食指又转了起来。
“听好了。本属于北野由里的领巾,掉在了她的遗体旁边。该关注的地方在于,这条领巾上踩着她自己的脚印这一点。警方搜查本部的人觉得,可能是她想逃跑,或是衣服被脱时想要抵抗,这才踩在了掉落在地的领巾上。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吗?”
“何止不自然,简直太不自然了啊。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来按照顺序捋一捋好了。哎,把我在一瞬间的思考向凡人进行说明真是个又费时又费力的工作啊,不过,老师和我交情不错,今天就算特别优待了。”
于是翡翠继续做起了刚刚抖开领巾的动作,她晃动着食指和拇指以外的三根手指,说道:
“掉在地上的领巾上踩着她自己的鞋印,这意味着,领巾落地的时候她还活着。换句话说,踩这个行为,发生在脖子被勒住之前,或者正在被勒的时候。人死了就不能再踩上领巾了嘛。很显然,搜查本部的诸位也是这么想的吧。凶手捉住了她,为了不让她逃跑,两人推搡起来,她的领巾被扯落……抑或是,凶手要剥她的衣服,故意将领巾扯下……唔唔,但这还是有点不对劲啊。如果是硬扯下来的话,领巾应该会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会被她自己踩上吗?如果凶手追上逃跑的受害人,一手扯下了领巾呢?那样领巾也还是落在稍远处比较自然。因为她想逃嘛,总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领巾落地,自己还在原地纹丝不动,她应该会尽量远离才是。凶手既然力不从心地只扯下一条领巾,那么很有可能根本没能控制住她的身体。反过来说,如果抓住了她的身体,那又没有必要单将领巾扯下来。怎么想都觉得不对。”
“领巾就不能是在受害人抵抗、两人扭打的时候偶然落在附近又偶然被踩上的吗?我觉得很有可能啊。”
“嗯,我刚才说的是比较无趣的、无关宏旨的理论而已。”
翡翠耸耸肩。
“接下来,我要对水手服上的领巾究竟是什么东西进行一番考察。”
翡翠将两手拿着的看不见的三角巾晃了晃,继续表演着哑剧。
“这是一枚领巾。能看见吗?看不见的话,有点难懂。”
她将左手平摊,接着立刻轻轻握成拳头,然后开始向其中塞入看不见的布:她的右手食指朝左手里捅啊捅,好像在将那块看不见的布塞进去。
“好了,我来念个咒……”
右手的五指在空中舞动着。
接着,和刚刚的动作相反,她将手指伸到握住的左拳中,做出掏摸东西的动作——
一块鲜红的布从拳头里被抽了出来。
翡翠用右手将其扯了出来。
是一条红色的手绢。
“你是怎么……”
“有点小啊。真正的领巾应该还大一点,大概这么大——”
翡翠将手绢使劲一抖。
一眨眼,手绢变成了朱红色的领巾。
好大。她将领巾展开,两手捏着它的角。
和刚刚演哑剧时的动作毫无二致。
那块看不见的布,忽然变成了实物。
“这条领巾呢,和高中的制服是同一个厂家生产的。厂家的产品名称是‘三角巾’,下面我就叫它三角巾吧。你能看到,这尺寸挺大的。底边长一百四十厘米,呈三角形,所以叫作三角巾。”
“你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也是魔术师啊。这个是入门级别的魔术哦。”
翡翠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膀。
“三角巾通常都是非常可爱地装饰在水手服的衣领处。怎么装饰?就是这样绕在衣领上,打结。”
翡翠将摇曳着的三角巾绕在了自己脖子上。
“于是这两个尖角便会垂在前胸,对吧。那么你应该知道,虽然都叫水手服,其实水手服有很多种类的。根据三角巾怎么打结,可以大致分类成两种哦。”
“两种……?”
“胸口的领巾扣环:一种有,一种没有。”
“领巾扣环?”
“一般来说,提起水手服,最容易联想到的大概是带有领巾扣环的种类吧?所谓领巾扣环,就是在领口处的一个环状布料,有不少还会缝上校徽什么的。带有扣环的水手服,戴领巾的时候,只要将三角巾的两个尖角穿过这里,就会被扣环束紧下垂呈丝带状了,很可爱吧?”
三角巾垂在衬衣的胸口,翡翠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圆圈,让领巾的尖角从中穿过。如她所言,红色的领巾如丝带般下垂着。
“这种类型的水手服,只需要将领巾穿过扣环就可以了,穿脱非常简便。但是,这世上还有好多水手服是不带领巾扣环的。这样,就不得不自己动手给三角巾打结了。就算只是打成蝴蝶结那样,也有许多种打法。据说,有些特别的打结方式只有在某些比较有历史的大小姐学校里上过学的人才知晓呢。我个人比较喜欢把领巾打成好像蝴蝶结一样的形式,唔,不过没有衣领没法完美重现,这次没法打给你看了,很遗憾。”
“你说的……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哎呀呀,老师你还没明白?真是个难教的孩子啊。听好了,你记得菜月她们学校的水手服是哪一种形式的吗?请好好想一下她们水手服的领口。她们的高中,是将三角巾打成类似领带一样的形式。我在配合那个故作姿态的cosplay的时候,还特意提示了一下呢,她们的制服上可没有领巾扣环。”
“莫非……不对,如果是领带……”
“没错。明白了吗,像这种只是穿过领巾扣环的,确实如你所言,两人一旦推搡起来,或撕扯衣物时,很容易就被扯脱了。”
翡翠捉住胸口的领巾一角,用力一扯。倏一下,领巾从食指和拇指绕成的圆圈里穿过,从翡翠的脖子上落了下来。
“但是呢,但是哦。”
翡翠的手飞快地动着。她先将三角巾叠成带状,然后再将其绕在脖子上,在胸口打成了领带状。
“领带打好了。这是领带哦?男性日常都要打领带,应该都有概念的,领带的话,只扯其中一端,是不会轻易松脱的。打在水手服上的三角巾也是一样。抓住其中一端,用力拉扯,并不能将其解开。”
她伸手拉拉脖子上垂下的领巾,好似在享受勒自己脖子的快感似的。
“那么问题就是,为什么三角巾会掉落在北野由里的身旁呢?按照刚刚的理论,不太可能是凶手扯下来的。因为这不是强行拉扯就能扯得下来的东西。请想象一下:在推搡的时候,或者想要脱去对方衣服的时候,能解开这个领带吗?就算能办到,有必要去做吗?水手服上的三角巾,只不过是个装饰罢了,并不是说不解开就脱不了衣服,因此没有必要特意去解开这个领带。而且去帮别人解领带这回事本身就很难。假如一定要解,就得先拿住打结处,朝着特定的方向拉扯……对方是个正在反抗的大活人,我们暂且将能不能做到放在一边。假若真的解下来了,那么三角巾会以完美对折的形式掉在地上吗?没错,三角巾是以对折的形式掉在北野的遗体旁边的,就像我刚刚演示的那样。很难想象领巾是偶然松脱的,而凶手又毫无理由那么做,假如是有意那么做的,则需要奇迹般的偶然,但那样又和现场状况产生了矛盾……那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三角巾在旁边?”
“为什么会掉在旁边?”
“于是我思考了大概三秒钟:假如不是凶手解开的,那就只可能是被害人自己解开的。”
“北野由里自己解开了领巾……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下面,就需要将几个疑点综合起来,进行多角度的思考了。首先,凶手使用的是布状的凶器,其详细信息尚不清楚;其次,凶手近乎偏执地想消灭证据,以至于给遗体剪了指甲;还有就是,在第一个案子里,可能是坐在长椅上的被害人,没有留下什么挣扎的痕迹。就像我和老师亲亲热热地实验过的那样,从正面缠上凶器,动作实在是过于可疑,一般来说被害人会逃开才对。当时,我们考虑过凶器是不是围巾,但第二个案子的凶器和之前一样,案子却发生在初夏,所以不大可能。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既能和围巾一样成为凶器,又能从正面缠到脖子上也不令对方生疑呢?现在材料都备齐了,推理就很容易了。显然,可以联想到三角巾对吧?北野由里的遗体旁,正落着一条三角巾。没错,和替人戴围巾的动作一样,假如是做一个替人重新扎三角巾的动作,即便是从正面将其套在脖子上,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吧?只需要说‘由里啊,你的领巾歪了呢’,就可以让她自己解下领巾,然后主动说我替你扎,将其缠在她的脖子上……”
“但是……北野由里的三角巾,并不是凶器啊。”
“对,确实不可能。她的领巾上面踩上了自己的脚印,所以不可能成为凶器。警察肯定也查过那是不是凶器吧。可是,北野由里还是自己解下了领巾,但那又不是凶器,这很奇怪。为什么呢?还有什么情境会自己解下领巾,然后毫无戒心地让对方把这件凶器缠上自己的脖子呢?这里,又有一个重要的事实帮助我解决了所有疑问:领巾的颜色。”
“领巾的颜色……?嗯,确实,根据入学年度不同,领巾的颜色也不一样……”
“没错。我在去案发现场之前,在网上查询了一下学校资料作为预习。这是所谓的‘热读术’[9],很简单的技巧。藁科琴音的领巾是朱红色,菜月、武中遥香,还有北野由里的则是其他颜色——”
[9]指事先对他人进行身份调查,比如户籍、职业等较容易取得的资讯,在有准备的情况下进一步解读对方。
翡翠玩弄着领巾,若无其事地说道。
“年级不同,领巾颜色也就不同。也就是说,也就是说呢——”翡翠加快了语速,“也就是说,下面这种情况是可以成立的:‘由里,我觉得你适合朱红色的领巾,要不要交换来戴戴看?我可以帮你拍照片。’”
到这里,香月终于看清了推理的思路。
“老师你费了不少时间才注意到,根据镜头盖的痕迹、滑梯、临时板房旁的梯子,还有被害人从属摄影部这些要素,而我早就发觉,凶手很有可能拍摄了遗体的照片。”
倏一声,翡翠解开了脖子上的三角巾。
接着,她将其叠成了三角形,还是捏着底边的两个角,展示着。
“三年级的领巾是朱红色,是女生们憧憬的颜色。我个人比较喜欢翠绿色,但既然是水手服,想扎一下朱红色的领巾也是人之常情。相互交换这件事,极有可能发生。女生嘛,很喜欢这一套的。好,按照这个思路,试试对第一个案件发挥一下想象力吧。凶手和被害人肩并肩坐在长椅上,提议说交换领巾。武中答应了,解开自己的领巾。凶手说我帮你系上,便将自己的三角巾围在了她的脖子上。”
翡翠将手中的三角巾折叠成领带状,然后将其绕在了假想的对手脖子上。
“我怀疑凶手是不是有从正面系领巾的技巧,但反正,最终目的是勒死对方,也无所谓了。武中同学说不定也对此抱有疑问,但顶多会觉得这人手很巧啊,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会被勒死,所以也不会想要逃跑。如果从背后勒脖子,凶手会比较轻松,但从正面进行,可以看到对方的脸。我那时候还没有推测出凶手的动机,但若是连环杀手,想看着被害人的脸也不是不可能。好,凶手把武中同学勒死了。之后,把她的遗体放在长椅上,并将她解下来的领巾系回到她的身上——因为遗体躺在长椅上,所以系起来并不难吧。这个思路,没有什么不对劲吧?”
“难道说,就是为了这个才把她放置在长椅上?”
“这个嘛,”翡翠一歪脑袋,“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也属于碰巧吧。接着就是北野由里之死了。凶手通过一样的借口,提出要和她交换领巾,然后用自己的领巾勒死了她。但这一次凶手有一处失算,那就是和上次不同,两人并非坐着而是站着的,在绞杀进行的过程当中,北野手上拿着的领巾落在了地面。估计是北野解开自己的领巾之后,觉得暂时不会用到,于是将其对折起来拿在手上了吧。可是,她被凶手勒住脖子之后,身体挣扎起来,踩上了自己掉落的领巾。在第一个案子里,武中可能是将取下的领巾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或者是长椅上。可是第二个案子有所不同,被害人只能自己拿着取下的三角巾,被勒脖子的时候自然会掉在地上。凶手可能没想到那么多,毕竟是孩子嘛。”
她耸耸肩,叹了一口气。
“因为三角巾被鞋印弄脏了,所以不可能像第一次那样照原样系回到被害人的衣领上去,太不自然了,说不定还会暴露凶器。所以,凶手为了制造假象,脱去了被害人的衣服。如果旁边只掉了一枚三角巾就很奇怪,但如果衣衫凌乱,就会令人想到是有人要脱她的衣服。作为一个小孩,这个脑筋动得还是挺快的。总之,假设凶手是以交换领巾的方式来实施作案的,整个剧情并无不妥——至今没有不妥,简直是严丝合缝,解释了很多事情。对了对了,凶手为何要给遗体剪指甲、执着地消除证据也得到了合理解释:凶手不仅仅是担心自己的皮肤组织有残留,更是担心领巾的纤维残留在被害人的指甲缝里。因为若确定了凶器,凶手的范围就缩小了。好了,现在犯案的手法确定了,剩下来就是凶手的筛选了。因为凶手和被害人有比较亲近的关系,所以一定是校内人士。可以进行交换三角巾的行为,所以仅限于穿水手服的女生。我也考虑过会不会是补习班上认识的校外人士——武中上补习班,北野却不然,所以还是同一所高中的女生吧,男生穿的都是立领校服嘛。既然是交换领巾,那么即可排除同年级的学生。北野是二年级,所以凶手必然是一年级或者三年级。武中被杀害时是上个学年,所以不可能是一年级学生。如此用排除法就可以得知,凶手是三年级的女生……”
翡翠的眼睛在黑暗中魅惑地闪动着。
她将三角巾折叠起来,直至变成手绢大小。
“上面我说的,就是当时灵视的内容详情了。唔,如果将这些说成是灵力感应所知,那我只需要讲一句话就好了,解释给凡人听居然要花这么多时间,真是好麻烦啊。我累了,喉咙好干啊。”
“你真的……在一瞬间就想出来了吗?”
“有些事情,比方说领巾的颜色,我当然会事先做功课咯,但是关于案件的详情,我是和老师一起听的。我也只是了解了凶手的大概范围,并没能精确到具体个人。我擅长的是那种更封闭的空间内发生的案件,应付这种范围广而且动机不详的神经病作案,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吃力的。这和与老师做对手的苦战也差不多呢。”
香月沉默不语,紧盯着眼神浮现邪恶光彩的翡翠。
“可是,这真的是非常简单的推理啊。为什么谁都没注意到领巾呢?话说回来,男性对女性的服装大概都不是太在意的吧。对于男性来说,女装只有两类,一种比较性感,还有一种不怎么性感,对吗?搜查本部也真该增加一些女性工作人员,连老师你都没有注意到……不过,如果有那么一个对女高中生制服知之甚详的男性推理小说家……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好可怕,老师你不属于那种变态,真的是太好了。然而,这是一个只要对领巾稍加关注就能轻易破解的线索,可不能拿不了解来做搪塞的借口哦?顺便一提,假如制服的领巾并非领带式打法,而是更流行的蝴蝶结式,推理的逻辑也同样成立。那种结乍一看好像和普通蝴蝶结一样可以轻易解开,但其实不然,甚至比领带式更难。如果是男性,说不知道打结方式所以难以进行推理,或许勉强说得过去,但这次的案子偏偏是比较少见的领带式打法,即便是男性也知道,可以说是非常公平的案子啦。”
“不不……你等等……那你怎么解释吉原樱的事情?那不是堪称奇迹吗?你是怎么确定藁科琴音的所在位置,并阻止了她最后的犯案的?这难道不是证明了你是货真价实的灵媒吗?”
面对香月的咄咄逼人,翡翠眼中流露出失望,将脸偏过一边。
“老师啊,你还是很想相信啊,真的有点可怜呢。”
“如果你不是真的灵媒,那就把这个奇迹解释给我听!”
翡翠双手一摊,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说道:
“关于是如何确定凶手是藁科琴音的,我和老师的心路历程没有什么不同。在菜月遇害之前,我也觉得莲见绫子有些可疑。但根据分析镜头盖,莲见绫子可能不是真凶,同时也缺乏决定性的证据。我当时比较乐观,觉得警方应该会在下一次犯案之前,通过已知要素锁定凶手。哎,真是让人伤心啊。”
翡翠表情凝重,低下头去。
她抚弄着手中叠好的三角巾,继续说道:
“因为我的大意,让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死去了。一个年轻的、前途无量的少女。我愤怒了,于是我想,我也要不择手段了。”
“你那时候的泪水,是真的吗?”
“这个怎么说呢?”翡翠依旧低着头,耸了耸肩,“我觉得自己至少是比老师有点人性吧。那算是我大大的失态了,但我不能就此消沉。就算是失败,也要将其变成下一次的教训。城塚翡翠就算摔了个跟头,也不会空着手站起来。我利用这个契机,加深了和老师的关系。说老实话,那天晚上我很不安,气氛搞得很甜美,我还在想,如果就那么顺势进入到上床的环节,要怎么办才好。毕竟那天我实在是没有心情。”
刚刚还在悼念少女之死,却又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么一番话。香月实在难以摸透翡翠这个女人的底细,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你……到底哪些是演出来的,哪些不是,我实在搞不懂……”
“是啊,有时候连我自己都——”
翡翠长出一口气,抬起头来。
她露出一副落寞的表情。
“哎,话扯远了。虽然我们基本锁定了藁科琴音,但警方犹豫不决,所以我们实施了悄悄采集指纹的行动。对方是未成年人,而且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这也是无奈之举吧。我们去了藁科的家,在那里,我发现尽管当天不用上课,她却穿着水手服——于是我担心她是要进行下一次作案了。穿上水手服,也许只是为了将凶器——领巾——藏在最安全的地方。但是,说她是马上要出门杀人所以穿上了水手服,这会不会是我想多了呢?也许如此,但我不容许自己重复失败。我想就算只有一点点可能性,也必须全力阻止她下一次作案。于是——老师记得我假装笨拙的事情吗?”
“你是说假装打翻茶杯吗……?”
“我是说那之后。打翻茶杯是事先和虾名先生还有老师商量好的脚本。再之后就是我的临场发挥了。我不是说了吗,没有一个行为是毫无理由的。我才不会毫无来由地脱掉丝袜、展示一下美腿呢。你记不记得,我在借用洗手间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撞上了藁科?”
“难道说……”
“那时我借走了她的手机,这可比偷手表简单多了。然后我就在洗手间里稍微摆弄了一下。密码就是生日,所以很容易就解锁了。”
“你是怎么知道藁科琴音的生日的……”
“随便一想的话,手法有十来种,那时我最先尝试的是藁科家的车牌号码。大家在选车牌号的时候,普遍会设成自己的生日,有孩子的家庭就是小孩的生日啦,这个国家的信息安全意识还是太差了。”
翡翠耸耸肩,继续说:
“还好,她用的不是苹果手机。除那之外的操作系统,App安全性都比较低,可以通过网络安装我之前准备好的东西:可以查看邮件和通话记录,同时将位置信息发送到服务器的一个小玩意儿。这个方法容易留下证据,属于钓大财主、打算大捞一笔的时候才能用的手段,但这次菜月被杀了,我决定不再犹豫。”
“所以后来……你一直在追踪藁科琴音的位置信息?”
“我通过信息App,知道了她和吉原樱取得了联系,很有可能是要去杀害她。有警察在跟踪,我稍稍放了点心,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结果,警察还真的跟丢了,所以不得不跟踪GPS信息,阻止其作案。”
“不对……你一直和我在一起呀,而且几乎都没有看过手机,你是怎么……”
“是阿真啦。”
她面不改色地说。
“千和崎真是我的伙伴。分工是她负责跑腿收集信息,我则利用头脑和美貌。因为我美貌绝伦,醒目得过分了,所以实在不大适合上门查访,而她可是很擅长伪装的。”
“莫非那天在公园里打电话的女人……”
“对,就是阿真。我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候,没法确认藁科琴音的动向,所以都靠阿真通过她的手机在监视着动态。然后呢,她会持续地报告给我,用这个——”
翡翠竖起一根食指。
手指的指尖,指着她头顶黑发波浪的起点。
那里是她白皙的耳朵,微微冒出一丁点。
翡翠脑袋一侧,露出了耳朵。
耳朵里塞着一只白色的好像无线耳机一样的东西。
“和手机是配对的,所以可以听到阿真的报告。”
“什——”
香月哑口无言,盯着那个小装置。
“老师是不是动我的手机了?现在通讯中断了,不知道怎么搞的。”
翡翠看起来很困窘,愁眉苦脸的。
“你一直都戴着这玩意儿……不对,等一下,刚才我可没——”
“啊,你说刚才摸我身体的时候吗?哎呀,可真恶心啊。我情急之下,使了一个‘Palm[10]’,把它藏起来了。”
[10]魔术用语,一般指在掌心藏硬币或扑克牌的技巧。
“Palm?”
“不要在意,只是个魔术术语罢了。我怕耳朵被摸的时候会被发现,所以暂且藏起来,等到老师不在意的时候又塞回去啦。”
翡翠若无其事地说完,继续刚才的说明。
“言归正传。这个小工具的缺点是可以听,但是不能发出指示。所以我和老师在公园里的时候,拿出手机来发了封邮件,你还记得吗?那就是在给阿真回复。她报告说,藁科琴音带着吉原樱来到了武中遥香遇害的公园,要怎么办?于是我就跟她说,请她假装和人在打电话,尽量逗留在公园里。”
原来那时候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还进行着这么一番行动——
“接下来就是我不得不做的表演。无论如何,都得让老师知道藁科琴音所在的地方。如果犹豫下去,她可能会被杀掉。但是,在美女灵媒师城塚翡翠的设定里面,死掉的人灵魂只会停滞在当时,如果菜月知道藁科琴音所在地这种自己死后才知道的信息,岂不是很奇怪?但是在当时的情形下,只能让这个设定暂时失效了。碰巧,我还埋设了一条伏笔,就是吉原身后有守护灵这回事,也派上了用场。根据阿真收集到的信息,吉原有一个姐姐,在小时候就死了,我当时觉得以后说不定有用,于是跟老师提了一句。虽说这种事情以后用不着的居多吧,但我的习惯就是多多地撒种以备不时之需……我当时扮演了菜月,总算是把藁科琴音的所在地告诉了老师……之后你都知道的,老师驱车前往,为了避免迎头碰上,我在快到的时候发邮件让阿真离开了公园。但连我都没想到藁科琴音会在那之后立刻作案,从结果而言,那真的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啊。”
奇迹的真相,竟然是如此乏味。
香月呆立在原地,翡翠笑嘻嘻地抬头望向他。
死后的世界并不存在……
人死了,就到此为止了……
“以上,就是女高中生连续绞杀事件里我进行的灵视详情。现在你是不是可以承认这都是骗人的把戏了呢?”
香月站立不稳。
全都是虚构。
全都是演技。
连翡翠脸上浮现的亲切笑容都是……
“彼此彼此吧?”翡翠嗤笑道,“老师和我,都在欺骗对方,所以我可没理由受你的指责哦。”
“确实……是这样没错……”
但是,我——
“话说回来,老师。”
翡翠好像有点厌倦了似的,将手中的三角巾松开了。
红色的布忽忽悠悠落到了地板上。
“差不多该聊聊老师你的事了吧?我们也算是扮演过露水情缘的关系嘛,我对于老师为何要做这些事情也是很有兴趣的。你肯定也想有人来听听吧?我觉得,反正马上要被老师杀掉了,听听看经过也好呀——”
*
香月从餐桌旁拖出一张椅子,手撑在了椅背上。
他与城塚翡翠之间隔着一张桌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他觉得自己的思维猛烈地翻涌着,心脏因为慌乱而强烈地跳动着,闭上眼,连耳朵里都能听见血流的声音。
他的意识告诉他:危险。
快点杀掉比较好。
但至少,要做一次实验……
他捡起掉落在地的翡翠的包,在其中探寻。
他看了看翡翠的智能手机。当她在山路上寻找共振的时候,香月就在车里将她的手机取出,把它调成了飞行模式,并关闭了电源。现在,手机依然是关着的,她没可能与外部取得联系。
不会有事的……
至少,要进行实验。
要尽情地,享用她的肉体……
也就是说,要尽快展开行动……
“怎么了啊,老师?”翡翠笑嘻嘻地说,“你不肯和我说说自己的故事吗?”
“没那个必要!”
于是,翡翠稍微耸了耸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明白了。那么,动机什么的不必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选择被害人,又是如何将她们绑架来的?”
“这个你居然不知道?”
“很遗憾,世界上有很多事,不是用逻辑就能解决的。面对老师这种近乎偏执地消除证据的对手,我的力量非常有限,所以才有必要像这样舍身投入敌人的怀抱……但现在看来,真是输得很难看,我大意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这个嘛……我刚刚认识老师的时候,就感觉你藏着一些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很善于解读别人的微表情。但对日本人,我得稍微下一番力气。你和仓持小姐一起来访时我就觉得,这人一定有什么秘密,那种不想被我灵视的秘密。我很喜欢骗人,于是马上就决定:下一个目标就是你了。如果最终发现什么都没有的话那当然很好,就当是在实战中磨炼技术了。当然了,实战也有不少是可以挣钱的……但是,老师你看到仓持小姐遗体的时候……怎么说呢,我只感觉到了震惊和愤怒。”
“那有什么不对吗?”
“是啊。一般来说,会叹息,会悲伤。可是,老师见到遗体后是震惊的,显露的是‘这可麻烦了’的表情。这是心理变态者的反应。如果拿小说来举例的话,就好像在阅读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心理描写、内心空洞无物的主人公的故事。于是我想,得对这个人再多加一些了解。之后老师和我谈论案情的时候,也只出现了愤怒的情绪。再后来我终于想通了,老师之所以愤怒,是不是因为被凶手赶超了?”
香月回顾那时候的心情,深深吐了一口气。
“是啊,要是早知道变成那样,还不如让我亲手做实验——可是,我和结花之间有明显的联系,我不想被警察盯上,所以基本上已经放弃了将她作为实验对象的想法。但她却……”
“你肯定很遗憾吧。与其说是哀悼她的死亡,不如说是在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想要报复这个令自己陷入遗憾的凶手,差不多这样吧。”
“所以,你就开始怀疑我了吗?”
“没错。但是啊,我将老师和连环抛尸案的杀人魔联系起来,是在杀人魔后来的一次作案。那次的遗体处理手法,稍微有了些变化。”
“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吧,”翡翠耸耸肩,“在此之前,杀人魔都是将遗体用塑料布包好后抛尸的。但从那次开始,他冲洗尸体,还用上了漂白剂。他本来就已经足够小心,尽量不留任何证据了,这次可以说是愈加慎重,在消灭证据上更卖力了。凶手为什么改变了行为模式呢?是不是更害怕被检出DNA了呢?如果是那样,就可以作出如下推理:凶手没有前科,所以即便有DNA被检出,也无法成为决定性证据。但是,会不会这个人在别的什么地方,出于某种理由,被警察采集了DNA,所以才有必要小心地消灭一切证据……这个谈不上是多严密的逻辑,不过是推测和想象罢了。然而我发现,最近身边就有一个被警方采集了DNA的心理变态。”
香月叹了口气。
“虽然那只是案件相关人员的DNA,属于非强制采集,采集后的基因信息不会被录入数据库,但警察在实际操作中会怎么做,谁也不知道,所以必须小心再小心……凶手之前都非常谨慎,因此更加不安了吧?所以他才改变了作案手法,注意尽量不让自己的DNA残留下来。从那时起,我就怀疑上了老师,尽量和你一起行动了。水镜庄那一次,老师你对凶手的侧写发表了一番完全错误的高论,还近乎拥护地称凶手不是性欲倒错者,这更令人起疑了。即便如此,我还是没什么像样的证据,因此只能像这样,自己化身为诱饵喽。”
“难道说,你自己讲的有关死亡的预感……”
“对,是一种简单的暗示。”
翡翠咧嘴一笑,说道:
“我知道,自己符合一系列案件的被害人形象。如果老师是凶手,总会想要杀我的。如果我事先和老师自陈,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那你一定会想:‘肯定是被我杀死无疑。’我和老师之间有紧密关系,所以老师当然会犹豫不决,这是为了给你一点助推。”
“那……如果我不是凶手,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嘛……其实我暗自抱着一点小小的期望来着。直到最后的最后,被老师绑架之前,我都还没有百分之百地确信。我经常想,说不定搞错了。如果真是那样,那就顺势演绎一些浪漫情事,然后找个理由退出吧。如果能够两个人一起再多侦破一些案子其实也不错哦。没能实现,实在遗憾。”
“我……我对你的爱是真的。”
正因为这样,香月才会陷入苦恼。他真心觉得她很可爱,所以一直以来才忍住了泛滥的欲望。他一边害怕自己什么时候会露馅,一边祈愿两个人的关系能走下去。假如自己被捕,那就是好运用尽,或者是翡翠的超能力之功了。他经常思考,她的能力到底能不能锁定杀人魔的真身?带她到这个别墅来,也是踌躇再三,最后才下了决心。可是,翡翠的暗示给予了香月推动力,那让他觉得,如果这是命运决定的,继续忍耐也毫无意义。如果没有助推,说不定他还能压抑着自己扭曲的欲望,继续爱着翡翠。
然而,翡翠——
“果然吧,能够不迷上我的男人,还真是少之又少呢。”
翡翠居高临下地笑了。
她没有爱上自己。
尽管她纯真的双眼含着泪水。
尽管她的脸上笑容温柔。
那些都是狡猾的陷阱。
“嗯,可以理解,毕竟是我下的套嘛。老师你是爱我的,所以才想用我做实验吧?老师,可不可以听一听我的想象?谈不上是推理,但我多少也算了解老师的。”
香月眯起了眼睛。
他在逡巡不决:该不该给她讲话的余地?
现在,自己难以下手出刀,也许正是自己内心还有某种欲求,希望她能够理解自己。
“随便你。不过,你能知道点什么?”
翡翠伸出食指抵住下唇,说道:
“根据老师和我交换那个甜蜜的吻时所说的来判断,我估计得八九不离十了。看那时候老师的微表情,应该是没有说谎。你的姐姐,是被歹徒刺死的吧?连环抛尸案的被害者们,和老师的姐姐年纪都差不多。老师是不是在被害者身上寻找自己死去的姐姐的影子呢?这样一来,死因理应一样。抛尸案的被害者们,虽然身遭刀刺,但并非致命伤,都是刀子拔出后失血身亡。也就是说,你的姐姐必然也是如此吧。一定是在你的面前失血而死。”
“你说的没错……”
香月低下头,盯着黑暗中的刀刃。
翡翠并没有露出同情的神色。
相反,她愉快地笑了出来。
“那样一来,老师所做的实验到底是什么,我就很感兴趣了。如果只是目睹姐姐失血而死,应该不会变成心理如此扭曲的杀人魔吧?下面是我的想象了:我根据‘疼还是不疼’这句话,构想了一段剧情。老师你的姐姐,是不是因为你拔出刀子之后造成的失血过多而死的……”
香月闭上了眼睛。
接着,他静静地叹了口气。
口中呼出的气体震颤着,消失在微寒的室内。“幼年的老师,一定是想要救她的。一心想着救人,拔出了扎在姐姐身上的刀。但是这却成了致命的行为。说不定只要不拔刀,等待救护车到来,姐姐也许还能得救。不,也可能在被刺中的时候就死了。对于老师,唯一的慰藉也许只剩下拔出刀子的时候姐姐是不是觉得疼……很疼吗?不疼吗?或者,是不是自己导致姐姐死了?杀死姐姐的是自己吗?你反复想确认的,是那时候自己的行为到底是否正确——”
香月的手握紧了刀柄。
幼年时的手感,在指尖复苏。
拼命的感觉。
拼上一切,都想要救她。
所以自己才把那东西拔掉了。
那个人的衣服被残暴的男人剥光,腹部插着一把可怕的凶器。
只要把那东西拔了,就一定能得救——他想。
鲜血喷涌,她因为剧痛而发出的惨叫,在耳朵里回响。
她的身体渐渐失血,最后,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说道:
没事的,不是文树君的错……
但是,真的是那样吗?
他没有丝毫自信。
那时候,她真的微笑了吗?
那会不会是他从自己的愿望里编织出来的、虚假的记忆呢?
姐姐是不是眼中笼罩着失望与憎恶,咒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就是因为你啊,我要死了……
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到底怎么做……
她口中喃喃说了些话,这是确凿无疑的。只要一句话,就能重塑香月的存在本身。可是,她到底说了些什么,香月却不知道。
所以,有必要进行确认。
“老师虽然思考很理性,但好像很愿意相信死后的世界。这件事本身倒不稀奇,比方说柯南·道尔,还有哈利·胡迪尼,都是渴望着死后世界存在的人物。如果能和你姐姐对话,你一定想问问她吧?你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没有做错,自己是对的。然而……在我看来,你只不过是被死亡魇住了,反复进行着永远不会有结果的实验罢了。”
翡翠的话语如同宣判词一样,冲击着香月的头颅。
“不是的……那是有必要的……”
他睁开眼睛。
翡翠正看着他。
用那个灵媒的眼神。
在黑暗中,翠绿的双眸藏着冷澈的光,仿佛看穿了香月。
“那是毫无必要的。老师的姐姐,是在你拔出刀子之后死去的。她肯定很痛啊。老师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反而将这种混乱的怒火发泄在被绑架来的年轻女孩身上。你是个疯子。”
“你……”
“再进一步说,你虽然自称那都是实验,但实验本身其实都是无所谓的吧?幼年的你,看到赤身裸体、被刀刺中的姐姐之后,产生了倒错的性欲。你只不过是对那时候的兴奋难以忘怀而已。”
“不是的……!”
眉梢无奈地弯垂下来。
嘴唇歪着,好像在嗤笑。
好似是怜悯。
又好像是讥嘲。
翡翠笑着。
“不,正是如此。你用这个理由绑架年轻女子做实验,实际上是在发泄自己令人作呕的变态性欲而已。你这个平时都硬气不起来的卑劣变态人渣恋姐狂魔!”
啊哈哈哈……
耳中传来的是嘲讽的笑声,香月怒火迸发,粗暴地将桌子推开。
“闭嘴吧,我要杀了你。”
一阵巨响。
他走到她身旁,抓住了她的肩膀。
反手持刀,向着被绑住的她挥下去。
翡翠的腹部、双腿都被绳子捆着。
不论怎么挣扎,都无法逃出生天。
这就是死亡了……
他举刀向着翡翠的胸口刺去。
一声钝响。
刀尖,插进了椅背。
可是翡翠却消失了。
眼前不见她的踪影。
怎么回事……?
“哎呀,可真危险啊,我可讨厌暴力了。”
翡翠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椅子旁边,似乎抽身而出了。
怎么可能……
我明明用绳子捆好了的。
她做出一个弯曲双臂、手肘及腰,看起来很小女生的姿势,一蹦一蹦地离开香月。那条本该绑着她身体的绳子,轻飘飘地掉在了脚下。
香月低头查看椅子,只见本来绑在她腰间的绳子还留在原地。
“你是,怎么……”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翡翠若无其事,“我既是魔术师,又是灵媒师呀。刚才有那么长的时间,连这种程度的绳套都解不开,那我不要混了。从捆绑状态下逃脱,在黑暗中捉人手脚,那可是我们的拿手好戏。”
“到此为止了……我算是知道你的危险性了。”
香月重新握紧刀柄。
刀尖指向悠然站立的翡翠。
“不过,老师,现在几点了?”
香月皱了皱眉。
他差点就要转眼去看手表了,但想到不能被对方所迷惑,所以没动。
但就在同一个瞬间,香月忽然发觉了一件事。
他浑身冷汗直冒。
“啊,老师在找手表吗,在我这里哦。”
翡翠不知从哪里摸出了香月的手表。
她将手表摇了摇,把表盘亮了出来:“十一点三十五分了。我们在这里已经聊了五十分钟了。”
“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香月愕然地盯着自己的左手手腕。
本该戴在那里的手表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
这可是手表啊。
这手表是怎么……
“我有点坏习惯。”
翡翠一面说,一面又掏出了一个东西。
香月陷入了恐惧。
翡翠手上是一部智能手机。
不是翡翠的。
而是香月的。
而且,那手机……
屏幕正明晃晃地亮着。
通话中。
“钟场正和”几个字闪闪发亮。
屏幕显示,通话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十二分钟。
“你是在什么时候……”
不对……
香月摸了摸口袋。
口袋里确实有硬硬的触感,手机好像还在……
他慌忙将其找到,掏出来……
这什么啊……
口袋里装着的,是一个黑色的板状小装置。
上面有红灯不断闪烁。
为什么口袋里装着的是这个东西……
“是GPS定位器哦。为了以防万一放进去的。”
“你什么时候……”
香月发出了绝望的呻吟。
“什么时候重要吗?机会实在是太多了。三流魔术师,只能引发即时的现象,真正的魔术师,可是连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的哦。”
是我抓住翡翠胸口威胁她的时候……?
是我打算好好享用她身体的时候……?
还是在我们接吻的时候就……?
那样的话,自己……
早就已经……
“钟场先生,我已经玩厌了,你可以进来喽。”
翡翠对着手机说道。几乎与此同时——
随着剧烈的震动,几个全副武装的壮汉从玄关冲了进来。
香月已经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警官制伏,压在了地板上。
他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
香月抬起脸,只见一旁是正俯视着自己的钟场正和。
“香月史郎——不,鹤丘文树——因你涉嫌八起尸体遗弃、杀人、杀人未遂案,现在对你实施逮捕。”
扭到背后的双手,被戴上了手铐。
什么啊……
这到底是……
“鹤丘文树(つるおかふみき)……啊,听见了明白,”翡翠两手一拍,“香月史(かおるつきふみ),再加上表示男人的‘郎’,这样就是香月史郎了啊。算是易位构词的一种变形吧[11]。”
[11]易位构词(Anagram)是一种文字游戏,将组成一个词或短句的字母打乱并重新排列,原文中所有字母都被使用一次,构造出另外一个新的词或短句。在这里,鹤丘文树的名字读音假名(つるおかふみき)被重新排列为(かおるつきふみ),かおる对应汉字“香”,つき对应“月”,ふみ对应“史”。但作为人名,香月史郎的读音是こうげつしろう,所以是一个非常隐蔽的易位构词。
接着,翡翠朝向钟场,笑眯眯地说:“钟场先生,不好意思时间有点久,但我把杀人魔交给你了哦,和约定的一样。”
“好啊,下面可要辛苦了。因为我把信息漏给了这家伙,所以估计是干不了刑警了,以后也照顾不了你了,得找个人来接班才是。”
“这家伙很狡猾的哦,虽然还没达到我的程度,所以被骗了也是情理之中呢。你还是不必太介怀。”
“这是、怎么、一回事……”
香月拼命把脸抬起,呻吟道。
翡翠俯视着香月,露出怜悯的微笑。
“哎呀呀,你还没反应过来?老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协助警方查案的呀?啊,对了对了,在水镜庄的时候,对别所家里进行搜查,找到的并不是沾血的纸巾,而是消失了的第十本书。我为了不让你发觉这个推理的线索,于是拜托钟场警部告诉了你错误的信息。但如果你好好想想就知道了,纸巾嘛,只要在水镜庄的厕所里冲掉就可以了,没错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嘛,老师你是推理小说家,为了向诞生了无数名侦探的推理小说表示敬意,我就这么介绍自己吧。”
翡翠俯视着香月,略一屈膝。
她伸出双手捏起裙裾,这是古典的屈膝礼。
“我是侦探。灵媒侦探城塚翡翠——就这么称呼我吧。我的工作是排除老师你这样的社会之敌。虽然我们以后不会再相见了,但还请记住我。”
“侦探……?”
香月愕然,嘴大张着。
钟场说:“把他带走。”
香月被警官们强行扯起来拖离现场。
他默然无语,看着翡翠远离自己。
都是演戏……
全都是,为了骗我……
那么,灵异……
灵视……
死后的世界……
他看见了在一片晦暗之中的翡翠的眼睛。
露出无奈表情的下垂眉梢,摆出嘲笑姿态的粉色嘴唇。
“不对……”
香月微微沉吟。
还有很多事情根本没有得到解释。
居然说是在一瞬间就做出了推理?
这怎么可能。
对了……
难道不是相反吗?
她通过灵视知晓了凶手,之后只是从结果倒推,将逻辑拼凑起来而已吧?就好像,香月在水镜庄的案子里做的事情一样,为了配合真相,编排了一堆逻辑……
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
不,肯定是这样的……
一定是这样……
翡翠,是货真价实的……
但是,答案到底在哪儿……?
那个真相,永远也得不到了。
他的脑海里,只留下了撇嘴而笑的城塚翡翠的翠色眼眸,直到永远——
“VS. Eliminator” e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