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启 嫩叶吐芽之际,料想身心均健。虽然想写一些季节问候语,但可能根本不需要吧。因为当十五年后的你看这封信时,并不一定是和现在相同的季节。
写信给自己有点害羞,但反正我所有的事你统统都知道,所以想一想就觉得其实还好,既然机会难得,我想把自己的烦恼写下来。一旦写下来,可以顺便在内心整理一下。
我目前有三大烦恼。
第一个烦恼就是合唱团的男生都不好好练习。如果不是所有人都齐心协力,这次的NHK大赛一定惨不忍睹。
第二个烦恼就是我很担心自己的指挥能不能顺利,也许我「希望大家这么唱」的意识太强烈了,让大家感到很有压力。希望我日后能够敏感地察觉现场的气氛,懂得随机应变。
最后的烦恼是关于松山老师。老师目前请了一年的产假和育婴家,准备专心待产和育儿。得知松山老师怀孕时,一开始我很高兴,但在去教师办公室后,听到了关于松山老师身体状况的传闻。老师天生心脏就很弱,虽然我们这些学生都不知道,但其实老师之前曾经多次住院,其他老师也都很担心她的身体是否能够承受。我去问了松山老师,她叫我不要告诉合唱团的其他人,以免大家为她担心。
听说老师在分娩时会有生命危险,医生和家属都希望她重新考虑生小宝宝这件事,但老师决定要生。柏木老师会放弃东京的生活,暂时回五岛当代课老师,应该也是担心松山老师的身体。
我现在很不安,之前还做了梦。
我做了这样的梦。
大家练习合唱时,柏木老师接到了松山老师的家人打来的电话。柏木老师接电话时,我们也停止练唱。老师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掩着嘴,一动也不动。「发生什么事了?」即使我们问柏木老师,她也只是忍着泪水不告诉我们……
你一定已经知道结果了。真希望他们母子都平安健康。
祝安好
* *
午休时,男生反对派的女生在辻惠理的带领下前往教师办公室,虽然我并不在现场,但事后听辻惠理说了详细的情况。她们走进办公室后,围住坐在办公桌前发呆的柏木老师,为男生的事直接和她谈判。
「自从男生进出第二音乐室,教室就变得很脏。」
「窗户玻璃也被他们在打架时打破了。」
「我们不想让男生再进第二音乐室了。」
辻惠理也抗议道。
「以男生目前的水准,去参加NHK大赛太丢脸了,是不是应该改成练习女声三部合唱?」
她们对柏木老师说,之前合唱团只有女生时,一切都很顺利,合唱的水准也很高,没必要故意让实力不足的男生一起去参加NHK大赛,可以在学校的校庆或是其他校内活动时表演混声合唱,想要在NHK大赛中获胜,很希望这次以女声三部合唱的方式参赛。
「好,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了,这里刚好有NHK大赛的报名表。」
柏木老师听完大家的意见,从办公桌里取出一张表格,表格上有学校名字、指挥姓名、伴奏者姓名等多个栏位已经填好了,但歌唱人数和自选曲的名字,以及歌唱形态的栏位还空着。合唱团的女生希望老师在歌唱形态的栏目中填上「女声三部」。柏木老师拿出原子笔,当着大家的面填写。
「这就是答案。」
「混声三部」。合唱形态的栏目内写了这几个字。合唱团的女生在办公室内惊叫起来,其他老师都同时回头看着她们。
「我决定了,所有人一起向前走,不会舍弃任何一个人。」
柏木老师这么说。
「为什么?」
辻惠理问,老师露出带着自嘲的表情说:
「如果是以前的我,应该会赞成你们的意见,觉得为了获胜,这也是不得已的选择,但是,如果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唱歌呢?」
走出办公室后,那些女生纷纷抱怨对老师的不满,她们也有她们的理由。
「照这样下去,一年一度的NHK大赛的结果一定惨不忍睹。」「对三年级的来说,这是最后一次NHK大赛,这下全毁了。」「听说柏木老师以前是天才少女,她不了解我们的心情。」「那些男生是为了老师才加入合唱团,为什么遭殃的是我们?」
辻惠理立刻出面制止她们:
「既然老师已经决定了,我们只能服从。我不喜欢在背后说老师坏话的人。」
合唱团的女生都很崇拜戴着银框眼镜的团长,她们不再说老师的坏话,但问题并没有因此圆满解决,合唱团内出现了很深的鸿沟。
男生肯定派和反对派的内部分裂也对合唱产生了影响。比方说,当所有团员一起合唱时,有时候需要倾听其他人的歌声,让自己的声音配合大家的歌声。不说那些男团员,以前女团员都学会了这一点,现在反而失常了,似乎是在无意识中刻意避开和自己有不同想法的人唱歌的声音。这就是人的心态。结果,就会导致合唱的声音七零八落。这种感觉让人联想到在空中飞的飞机解体了。
星期天上午,家里的电话响了,祖父接了电话。
「原来是你。你现在人在哪里?是吗?没办法,你自己设法解决。」
祖父冷冷地回答后,挂上了电话。即使不必问,也知道是谁打来的。父亲每隔一个月,就打电话回家要钱。虽然我和祖母都在同一个房间,但组父挂上电话后,我们也没有聊父亲的事。我不由得思考,家人到底算什么?虽然我和父亲有血缘关系,但我们还算家人吗?
我决定把父亲当成是远走高飞了。他为了和情妇展开新生活,离开了包括我和母亲在内的家庭,如同在五岛出生的孩子在高中毕业后,为了上大学和求职离开岛屿远走高飞,或是如同在母亲体内孕育的生命离开了母体,如同我的母亲走完人生路之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有朝一日,如今身处的地方会变成以前曾经停留的地方。这就是生命。
我想起以前有一对爱管闲事的亲戚夫妇曾经袒护父亲。他们责备祖父母和我对父亲不理不睬的态度,忠告我们说:「你们一家人应该团圆。他毕竟是荠荠的父亲,不接纳他太可怜了。」每次亲戚聚会,那对夫妻就责备祖父母和我,表现出自己是很有爱心的人,并对自己的这种大爱精神自得其乐。我觉得他们很烦,没想到从某个时期开始,他们突然不再提父亲的事。
后来我才知道,那对夫妻主动和父亲联络,把原本住在九州本岛的父亲叫回五岛。当时,父亲已经是孤家寡人,离开了那个他不惜抛弃我们母女、也要在一起的女人。
那对多管闲事的夫妻请父亲住进他们家,对遭到亲人断绝关系的父亲深表同情,频频安慰他。父亲流着泪对他们表达感谢,难以启齿地问,是否可以借他一点生活费。父亲虽然去找了工作,却没有地方愿意雇用他。那对夫妻为了证明自己心地有多善良,拿了生活费给父亲,当时,父亲泪流满面,跪着向他们道谢。
那只是父亲在演戏。之后,父亲定期伸手向他们索取生活费。父亲刚开始向他们拿钱时还摆出低姿态,然而,久而久之,和那对夫妻接触时,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那对夫妻终于察觉不对劲,只是一切为时已晚。他们为父亲介绍了工作,但父亲惹是生非,立刻被开除了,让当初为他介绍工作的那对夫妻脸上无光。父亲赖在他们家中不愿离开,大白天就躺在家里看电视。父亲看起来一副穷酸相,却很难缠,他会游走在法律边缘,利用别人的好心为所欲为。
那对亲戚夫妻终于忍不住对父亲说了重话,父亲反咬一口说:「当初是你们自己找我来的,你们不是说要帮助我吗?」由于这都是事实,那对夫妻无法反驳。过了一阵子,父亲又用一些不着边际的借口,为自己目中无人的态度道歉,哭着表示反省,请求那对夫妻的原谅,但始终赖着不走。他利用那对夫妻一开始展现的同情心,继续在他们家白吃白喝白住。
那位太太终于忍无可忍,回了娘家,只剩下父亲和那位丈夫两个大男人在家里。最后,那位丈夫找了几个朋友来家里,硬是把父亲赶出了家门,把他押上了前往九州本岛的渡轮。父亲哭着大喊:「你太过分了!我要告你!」
父亲赖在那对夫妻家几个月,想到那段期间,父亲和我住在同一个岛上,就不由得感到不寒而栗。那段期间没有和他不期而遇,只能说是幸运。
虽然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详情,但我猜想当初母亲怀了我,才会硬着头皮和父亲结婚。母亲是天主教徒,不愿意堕胎,所以决定嫁给父亲。我觉得愧对母亲,忍不住想要哭。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很想对母亲说,堕胎拿掉我没有关系,千万不要结婚。如果要列举出每一个折磨母亲的人,父亲当然是头号元凶,也许我也榜上有名。比起感谢母亲把我生下来,我更觉得对她抱歉,对不起。全都是因为生了我。
「荠荠,你要去哪里?今天不是星期天吗?」
我把父亲的事赶出脑海。换好制服时,祖母问我。
「我要去学校,老师找我讨论社团的事。」
「是吗?真辛苦啊。」
我向祖父母打了声招呼,走出了家门。天空满是乌云,大海是一片寒冷的灰色。
到学校后,踏入几乎没有人的校舍。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快到第二音乐室时,听到了钢琴的琴声。柏木老师找我来学校一起完成词曲。老师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我反正闲着没事,所以立刻欣然应允。
见到柏木老师后,我们分别投入作词作曲,没想到老师完成了曲子,而且还改编成合唱的音乐,时间也控制在四分三十秒内。
我拿出写到一半的歌词,在老师的伴奏下试唱后,当场修改文字,慢慢有了基本的架构,但中途陷入瓶颈,最终还是无法完成整首歌。
「我不行了,这个工作超出了我的能力,我想放弃。」
我忍不住向老师求饶,老师很体谅我。
「你真的很努力,接下来的部分就由整个合唱团一起完成吧。」
「好主意,就这么办。」
我终于可以卸下作词的重任,当然拍手叫好。
「歌名怎么办?在NHK大赛的报名表上要填写自选曲的歌名。」
报名截止日是六月初。虽然歌词还未完成,但至少必须先想好歌名。我们讨论着该取什么歌名,渐渐觉得肚子饿了。老师说,因为假日找我来学校,要请我吃午餐。于是,我们坐着老师的爱车出发了。
那辆小货车是老师的亲戚在农务时用的,虽然还可以在路上行驶,但因为没有洗车,车身上全是泥巴,而且,车身上的凹痕比之前更多了。一定是柏木老师东碰西撞的结果。
车子驶向离岛屿中心有一段距离、有很多家小钢珠店的那条路,每家店的停车场都停满了车。小钢珠是岛上很受欢迎的娱乐活动,一到假日,大人几乎都来这里消遥。就连其他岛屿的人也会特地开车过桥,来这里玩小钢珠。
「老师,那首自选曲的音乐为什么之前没有完成?」
我的屁股感受着小货车引擎的震动,转头问老师。我没想到她会把曲子写完,我猜想音乐早就在她的脑海里成形,随时都可以完成。
「我原本打算在晴子的婚礼上演奏这首曲子。」
老师握着方向盘,注视着前方。她的鼻子很挺,宛如雕刻作品。
「松山老师吗?」
「对,我在东京得知她要结婚,当时,我刚好在新宿人多的地方,她打手机给我,说她要结婚了。」
「老师前年就结婚了,所以,你在婚礼上演奏了未完成的曲子吗?」
「我弹了其他曲子,一首很普通的、适合婚礼的曲子。」
前方是红灯,老师把车子停了下来。前方的人行道上没有行人。
「老师,你好过分,你就这样把准备在朋友婚礼上弹的曲子丢在一旁吗?」
「因为晴子要嫁的人是我中学时的男朋友啊。」
老师抓着方向盘的手时而张开时而握紧,似乎有点不自在。
我决定追根究柢。一问之下,才知道中学时代,松山老师和她的老公,还有柏木老师陷入了三角恋,松山老师退出了。之后,柏木老师和那个男朋友分手,那个人又开始和松山老师交往,最后走上红毯。柏木老师听到松山老师结婚的消息开始作曲,但不由得想起往事,写到一半,就不想再写下去了。
「……老师,真看不出来,没想到你中学时就和男生搞暧昧了。」
「荠荠,你对男女交往的问题真严格。」
「老师,你好早熟喔。」
「不可以告诉其他人喔。」
绿灯后,柏木老师把车子开了出去,转弯后,来到乌龙面店的那条路上。我们去的那家店是本地名店,我曾经和家人、亲戚去过很多次。
「柏木老师,你以前就很漂亮吗?」
「都是男生来追我。」
「你一定甩了不少男生。」
「但那次是他甩了我。」
柏木老师口中的「他」,应该是指松山老师的老公。
「他为什么甩了你?」
「他受不了我。我以前在五岛的时候很自以为了不起,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很后悔,一直在后悔。」
「老师,你不要低下头……,车子开偏了……」
我立刻确认了一下安全带。
「这十五年来,我到底有什么成就?唯一的成就,就是操控Wii的遥控器已经驾轻就熟……」
「老师,你的前半生真苍白,而且,Wii是最近才上市的。」
「我以前对合唱完全没概念,没想到这么有意思。」
柏木老师好像突然想起似地说。
「合唱的时候,即使想要冲在最前面,也没有意义。只听到某个人的声音,会觉得很刺耳。所以,大家必须保持整齐的步伐前进,必须和大家站在一起,让声音绽放光芒。最重要的是,和他人保持相同的节奏。所以,要带领所有人一起进步,不能遗漏任何一个人。」
「那首曲子变成自选曲真的没问题吗?」
「如果不这么做,我恐怕就永远不会完成。而且,上次我去了晴子家,她的肚子很大了,这次一定要用那首曲子祝福她……」
柏木老师在乌龙面店的停车场停好车,我们一起走进了这家并不大的店。这家店看起来有点像山上的小木屋。我居住的这座岛几乎都是山区,不适合种稻米,于是,就改种小麦,然后用小麦做成乌龙面,没想到久而久之,反而成为岛上的特产。
店内有看起来像是观光客的人。从发型、服装和整体感觉,就可以知道是不是本地人。
「好久没吃乌龙面了。」
「我家常常吃,假日的午餐几乎都吃乌龙面。柏木老师,你从东京回来后,对五岛有什么感觉?」
「好像时光胶囊。」
「时光胶囊?」
「在东京时,每一个地方都随时在变化,但这里始终没变。上次我回老家,小时候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现在还是老样子,每天去农田里干活。」
乌龙面很好吃,肚子吃得很饱。我去了厕所,回来时,看到一个像是观光客的年轻男人正在和柏木老师说话。
从那个男人一身廉价花俏的衣服判断,他似乎在向老师搭讪。我走过去时,他问:「她是你妹妹吗?」「差不多吧。」柏木老师回答。搭讪男看了看我身上的制服,又打量着柏木老师的脸和衣服,「你是本地人吗?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也是观光客,才会找你说话。」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在打量地瓜。「不是,你为什么会这么以为?」「因为你说话没有方书的口音。」「如果想说方言,随时都可以。」老师指了指观光客的右耳,用方言说了句:「你右耳上的东西真不赖啊。」观光客听不懂,目瞪口呆地问:「什么意思?」他的右耳戴了一个可爱的耳环。「我们差不多该走了。」老师转身去付了钱。
我们不理会搭讪男,走出了面店,不发一语地坐上小货车。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准备开出去时,突然觉得很滑稽,终于憋不住放声笑了起来。我们想起搭讪男呆若木鸡的样子,一起捧腹大笑。
「对了,向井和筱崎那天打架,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回程的车上,柏木老师问我。他们打架的记忆开始淡薄,我很纳闷老师为什么突然提这件事。
「圭介这个笨蛋最好去死,他不是说,看到筱崎很火大,所以才打他吗?」
柏木老师一边开车,一边苦笑起来。
「不,虽然向井叫我不要说,但其实我知道他们打架的原因。他好像也警告了筱崎,叫他别告诉别人。」
「是喔!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
向井圭介这么想要守住的,到底是什么秘密?我能不能用这件事作为和他谈判的筹码,让他把我以前写给他的那封情书销毁?
「那你告诉我,那个笨蛋为什么和别人打架。」
柏木老师瞥了我一眼,叹着气说:
「是为了你。」
「什么?」
「合唱团的男生和女生不是不和吗?女生都在说男生的坏话,男生也在说女生的坏话。筱崎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你父亲的事。……不好意思,我从你的班导师塚本老师那里得知了你的家庭环境,筱崎提到你父亲的事,说你的坏话。向井圭介刚好听到,忍不住动手打了他。」
* * *
我决定利用午休时去图书室附属的视听室。视听室有一部分桌子是用隔板隔成单人座位,每个座位上有电脑荧幕、CD和DVD播放机、录放音机和耳机,可以视听图书室内的音乐和影像作品。
我坐在视听室角落,把在第二音乐室拷贝的录音带放进录放音机。耳机中传来歌曲的钢琴伴奏,那是柏木老师作曲的自选曲,已经改编成合唱音乐。老师要求合唱团的每个人都听这个录音带,帮忙一起写歌词。除了录音带以外,还有仲村荠的笔记本影本,上面是她写到一半、还有很多空白处的歌词。老师打算听取大家的意见,搜集有意境的文句,共同完成这首歌。
我听着音乐,看着仲村写的歌词。虽然还没有完成,但我能够把握大致的内容。打开笔记本,思考着歌词未完成的部分,在内心寻找适当的词句。那些词句好像被兔子追着跑,东跑西窜,我只能用力伸长手臂,把抓到的词汇记在笔记本上。不过,还是觉得感觉不太对,用橡皮擦擦掉之后,再去抓其他词汇。
视听室内除了我以外,还有另外三个人,他们都趴在桌子上。他们一定是在教室内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在校园内徘徊后,决定来这里休息。所以,他们是我的同类。
填词作业进行了大约有三十分钟。视听室的门上半部分是玻璃,可以看到想要走进来的人,我看到一张熟面孔。是长谷川琴美。看到她推门走进视听室,我不加思索地趴了下来,躲在隔板的后方。我假装载着耳机听音乐听到睡着了。只要我遮住脸,她应该不会发现我,直接从我身旁走过去。
长谷川琴美和神木学长交往。
自从在拉面店得知了这件事,我就食欲大减,连续好几天失眠。在学校时也很少说话,郁郁寡欢。因为我以前就这样,所以班上的同学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我默默地带着内心的痛苦过日子。
我闭着眼睛,感觉到有人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我的后背紧张起来。因为视听室内没什么人,根本没必要特地坐在我旁边。我眼睛张开一条缝,发现长谷川坐在旁边的座位上看着我。她露出调皮的表情。
「你果然在装睡,我看到你趴下去的。」
她的脸近在眼前,我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一脸呆相。
「你很喜欢装睡。」
「……什么意思?」
「你还要装糊涂吗?」
我的心跳加速。她一定是说前年那件事。这代表那并不是梦。
她看向我的桌子,原本拨到耳后的头发掉了下来,在我面前晃动。
「你在干什么?」
「自选曲的作词。」
「喔,就是那个。」
视听室内很安静,我们只能轻声说话,好像在说悄悄话。虽然我脑海中闪过神木学长的影子,但我努力不表现在说话的声音和表情上。我以前说话总是结结巴巴,现在即使在这种心情下,说话也可以完全不停顿。可能是因为勤做发声练习,每天使用喉咙的关系。
「你呢?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时,经常来这里。」
「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真是好奢侈的烦恼。」
「是吗?你好像经常一个人。」
「因为我是一只孤鸟。」
「你好奇怪。」
她也有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吗?我不由得思考这个问题。
「刚才我走进来时,你突然低下头,是不是不想被我发现?我都看到了,你要避开我吗?」
「也没有啊……」
长谷川把脸靠了过来。她真香。
她的嘴唇近在眼前,洁白的牙齿突然从嘴唇缝隙中露了出来。
「是因为我之前说真烦,或是去死吗?」
「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那次你是在装睡,因为那时候,你的制服上慢慢渗出了汗。」
「…………」
「我知道你是好人,因为你没有把那次的事告诉任何人,为我保守了秘密。」
「……我原本以为你不会说那种话。」
她嫣然一笑。
「我只是尽量不说,结果大家都误以为我很温柔,说我像天使一样。我只能继续演一个乖乖女,想停也停不了。」
「你好像双面人。」
「我本来就八面玲珑啊。对了,这个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她的视线移向我的笔记本,她想探头张望,我立刻阖上了。
「让我看嘛。」
「不行,太丢脸了。」
「大部分都是荠荠写的,不是吗?」
「是没错啦。」
我犹豫起来,没想到长谷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了我放在桌上的笔记本,我只能叹着气作罢。
「好吧,但你去图书室看。你在这里看,我会很不自在。看完之后,可以还给我吗?」
「没问题!」
长谷川拿着笔记本走出了视听室。笔记本被拿走了,我无所事事,只能把录音带重播,一次又一次听着自选曲。
十分钟后,长谷川仍然没有回来。如果只看我作词的部分,不用三分钟就可以看完了,她该不会在看笔记本上写的其他东西?我并没有在笔记本上写一些奇怪的涂鸦,即使被她看到也无所谓,但我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重大的事。为什么会这么不安?然后,我突然惊觉不妙。
「啊!」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把在视听室里打瞌睡的学生都吓醒了,有人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我冲进图书室,寻找长谷川的身影,看到她坐在角落的位置。我果然没有猜错,她手上拿着稿纸。那是我写给未来的自己的信。我直到刚才那一刻,完完全全忘记我把信夹在笔记本里这件事。
长谷川察觉了我的视线,抬起了头。那是最后一页稿纸。她太过分了,居然擅自看我的信。我很想骂她,但看到她的表情,我退缩了。
她的脸上露出既不像是后悔、也不像是哀伤的复杂表情。
信上写的是我无法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也提到了哥哥的事,所以,她也知道我之前说自己是独生子是在骗她。
「……我打开笔记本,信就掉下来了。」
长谷川把信折好,交还给我。我接了过来,夹在笔记本里,转身想要走回视厅室。我想赶快逃离这里。这时,她抓住了我的手腕。自从在小学运动会上和女生一起跳舞以来,这是第一次有女生碰我。她的手指冰凉。
「桑原……」
「什么事?」
「信上写的都是真的吗?」
「对,但你不要告诉别人。」
「……好。」
「看了之后,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很恶啊?」
「我怎么可能这么想?只是有点惊讶。」
那次之后,即使有机会和长谷川聊天,我们都没有提起这封信的事。
五月下旬,下了好几天的雨。天空布满雨云,室内光线昏暗。闪电时,可以从窗户玻璃上看到我们排队的身影。在充满湿气的第二音乐室内,仲村荠捂着鼻子,看着我们这群男生。
辻惠理比以前更热心指导男生。既然老师决定混声合唱参加NHK大赛,提升男生的实力,是避免比赛时出糗的唯一方法。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合唱团的男生在团练时常常溜走,但这两个月来,他们的发声有了些许的进步。看着映照在窗户玻璃上的站姿,也觉得很有合唱团的样子了。站立时,腰部以下要站稳,不过度用力,直视前方。
那天分组练习时,轮到我们男声部在技术室练习,。因为柏木老师不在,大家一如往常地懒懒散散,和要好的同学聊个不停。
「我们已经报名要用混声合唱参赛,你们好好练!」
辻惠理大声叫道。
「团长,我们有好好练啊,你不要生气,冷静一点嘛。」
二年级的筱崎玩着手机说道,辻惠理反驳他,又有别的男生回嘴。技术室内的气氛剑拔弩张,双方互不相让,最后,辻惠理冲了出去,用力关上门,重重的声音连其他教室也都听到了。所有男生都哑然不语,有几个人发出「喔~」的声音,回头看着筱崎。
「怪、怪我吗?」
筱崎对三年级的男生露出讨好的笑容。
大家都在等辻惠理回来,但分组练习的时间结束时,她仍然没有回来。我们这群男生一起回到第二音乐室,也不见她的踪影。女生听我们说了情况之后,都纷纷指责我们。
就连最近对男生很温和的仲村荠似乎也忍无可忍了,露出冷漠的眼神说:
「你们真是无可救药了,我不管你们了,你们去死吧,然后滚去地狱。再活回来,然后再死一次。」
平时总是反唇相稽的向井圭介也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团长的书包还在这里,所以还没有离开学校,你们赶快去找她,然后跪求她的原谅。」柏木老师的话音刚落,辻惠理就回来了。她浑身湿透,银框眼镜的镜片上也淌着水滴,刘海前端不停地滴着水。原来她去了顶楼露台,站在雨中让自己冷静。有几个男生打算向她道歉,但她没有接受。
「我只是在分组练习时溜掉了,和那些男生没什么两样。老师,赶快来练习和声,校车很快就要来了。」
柏木老师叫她去换了运动服。之后,所有团员一起练合唱,结束了一天的练习,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但辻惠理似乎因此感冒了,第二天没来上学。
三年一班提早下课,我在校舍内散步时,从窗户向三年二班的教室内张望,看到向井圭介茫然地看着窗外,长谷川琴美正在抄笔记,横峰香织正在打呵欠。有一个座位空着,那是辻惠理的座位。事后听三田村陆说,那天吃营养午餐时,辻惠理的慕斯蛋糕剩了下来,想吃的男生挤在一起猜拳。
「如果我也在三年二班,也会加入慕斯争夺战。」
三田村一脸惋惜地说。只为了一块慕斯蛋糕值得吗!?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并没有说出口。
放学后,第二音乐室的团练太可怕了,所谓惨不忍听应该就是指这种情况吧。辻惠理缺席时,大家才终于体会到,辻惠理就是合唱团的秩序。有些男生和女生无法克制内心的青春活泼,旁若无人地大聊特聊,另外一些人忍无可忍,建议自行练习。仲村荠可能觉得这样下去很不妙,建议柏木老师按照平时的方式练习,但最后全体合唱指定曲的〈信〉时,声音很不协调,简直像在唱〈诅咒的信〉。
「团长明天应该就会来上学了,大家要认真练。」
柏木老师似乎也产生了危机感,努力激励大家。
但是,辻惠理第二天也没来上学。我去隔壁教室张望,发现她的座位是空的,内心偷偷叹了一口气。读小学时,她一直都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见到她。
辻惠理的感冒是我们这些合唱团的男生害的,所以,那些崇拜辻惠理的学妹开始把男生视为眼中钉。男生和女生之间原本就有裂缝,但如今已经变成无法修复的日本海沟的程度,即使不小心视线交会,女生也会不耐烦地咂嘴。
辻惠理的好朋友仲村一定对男生恨之入骨,向井圭介很担心会遭到她的报复。
「大家要小心,搞不好她会用暗箭攻击你们,而且箭头还会涂满青蛙的毒。」
他告诉男生,仲村有多么可怕。他制服的胸前口袋里总是放了一张粉红色的信纸,告诉自己:「只要有这个,我就很安全,可以保护我不受任何攻击。」虽然没人知道那张信纸是怎么回事,我猜可能是他的护身符吧。当他在走廊上遇到仲村时,仲村只对他说了一句:「等惠理回学校上课,你们男生要向她道歉。」这反而让向井有点摸不着头脑。
午休时,向井和三田村找我一起来到校舍旁的苏铁树旁,也就是俗称的奇迹宝地。乌云遮蔽了天空,好像随时会下雨。向井和三田村虽然很在意设置在校舍外的楼梯,但没有女生出现在那里。不一会儿,我们开始聊最近要交的升学调查表。
「阿悟,你已经决定了吗?」
三田村问我。我点了点头,说出了岛内一所高中的名字。
「我也要读那里。」
「我也是。」
虽然五岛列岛内有好几所高中,但我不想每天搭渡轮或高速船去其他岛上的高中。每天从家里通学的选择范围有限,所以,大部分毕业生都会读那所高中,当然,也有少部分人会去读九州本岛的高中,住宿在学校。
「高中毕业后呢?要读大学吗?还是开始找工作?」
我问他们。
「不知道。」三田村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但我以后想去东京。思,既然要离开这里,还是东京比较好。」
向井圭介说。
「你要追随柏木老师去东京吗?」
松山老师休假一年回学校时,柏木老师就不再当代课老师,会回去东京。难道向井和当初进合唱团时一样,决定跟着老师去东京了吗?
「是吗?你还真专情。」
三田村佩服地点头说道。
「不是……,」向井抓了抓鼻子,有点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现在已经对柏木老师没什么感觉了,况且,为了指导老师进合唱团,未免太轻浮了,不如去死。如果带着这种态度参加合唱,太对不起那些认真练唱的同学了。」
我和三田村大吃一惊。
「那你为什么不退出合唱团?」
三田村问。
「因为合唱很开心啊,并不是因为习惯了而已喔。」
合唱很开心。
听到向井这么说,我不由得开始思考。
合唱时,会有那么一瞬间,每个人的声音分毫不差地重叠在一起,浑然一体。刚加入合唱团时,完全感受不到这个瞬间,但最近慢慢可以感受到这个瞬间,好像是收音机刚好调到那个频道。所有成员的声音奇迹似地融合在一起,只能在短暂的刹那体会到那种感觉。那时候,会觉得自己的声音不再属于自己。虽然是自己张嘴发出的声音,但好像是某个伟大的力量在背后推了一把,让自己唱出歌声。周围听到的不是任何人的声音,而是融合了所有人声音的歌声漩涡。那种感觉很温暖,很希望一直被这种漩涡围绕。只有在那个刹那,可以忘记孤独,忘记一切。但是,这个瞬间并无法持续。虽然所有人都希望维持更久,但很快就失败了。应该是我们太缺乏练习。只要声音稍微走调,魔法立刻消失,我们又恢复孤单的个体。
也许他也有相同的感慨。
「今天早上,我看到柏木老师,她叫住了我,我就向她招供说:『对不起,当初我是为了老师加入合唱团,我看NHK大赛最好只由女生参加。』柏木老师原谅了我,她说:『如果你真的觉得抱歉,从现在开始努力,绝对还来得及。』」
这时,设置在校舍外墙楼梯上方的铁门传来了打开的声音,向井和三田村斜眼看向那个方向。从铁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他们是情侣。两个人我们都不认识,应该不是三年级学生。他们没有察觉我们,抱在一起站在楼梯口。他们的脸越来越近,好像快接吻了。
「唉……,我们到底在干嘛?」
向井叹了一口气说道。三田村也点了点头。
「看了心情很糟,要不要用石头丢他们?」
「别闹了。」
那个男生的嘴唇终于碰到了女生的。我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场面,有点不知所措。他们是中学生,就已经在做这种事了,原来我们学校也有这种学生。合唱团的男生和女生针锋相对,从女生口中说出的,都是责备男生的话,歌声无法融合在一起,只听到刺耳的噪音。
向井缓缓地站了起来。
「我决定了。」
他一脸坚定的表情走向校舍。
「你要去哪里?」
「我要把合唱团的男生都找来,你们等在那里。」
我和三田村互看着。
* *
辻惠理感冒不见好转,连续几天都没来学校上课。打电话给她时,她很担心功课跟不上进度和合唱团的团练。她的声音变得很粗,听起来好像相扑选手,她说很庆幸自己是指挥,不需要和大家一起唱歌。她缺席的这段期间,由我担任代理团长。
有一天中午,我去找老师讨论放学后的课题,也就是团练的方针。老师打开办公桌抽屉时,我发现里面有很多可爱的饰品,吓了一大跳。但这种事并不重要,老师从抽屉里拿出指定曲〈信〉的乐谱影本交给我。
乐谱上很多地方都写了注脚,像是「唱到这里时,好像在雾中散步般,发出混浊的声音」,或是「张大嘴巴,让声音发出去!」,或是「唱的时候,要在内心祈祷」。那些都是辻惠理的字迹。
「我去探视团长时,影印了她的乐谱。她的乐谱上写了很多心得,在团长回来之前,先暂时参考这个练习。」
然后,老师又和我谈了自选曲作词的事。虽然要求所有团员作词,但有超过半数的人没交。
「我从交来的歌词中挑选可以用的句子……,不过,你先看一下这一份。」
柏木老师递给我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满了缺乏自信的小字,还有橡皮擦擦了好几次的痕迹。写得这么脏乱,应该是男生的。看完之后,我立刻看着老师。柏木老师托着脸颊,正看着窗外。
「我觉得自己亏大了,早知道一开始就叫他写。」
「是你思考了歌词的架构,桑原增加了血肉。」
走出教师办公室,我去找桑原悟,准备告诉他,要把他写的内容作为自选曲的歌词。但他既不在教室,也不在图书室。该不会在外面?我走去校园那片苏铁树那里,有时候男生会站在那里发呆。结果,看到一群男生从操场角落走向大海的方向。是合唱团的男生。个子特别矮小的桑原悟像往常一样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
该不会?我紧张起来。他该不会被那群男生带去海边霸凌?因为桑原和其他人格格不入,才会让我产生这样的联想。在合唱团的男生中,只有桑原每天认真参加团练,其他人是不是看他很不顺眼?为了确认事实,我决定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我们学校正门有石墙,后方面对大海,但并没有沙滩这种惬意的地方,而是一片粗糙的岩石区。那群男生离开了操场,走在通往岩石区的阶梯上。
我弯下腰,走到可以俯视他们的地方。向井圭介、三田村陆叫桑原站在岩石区边缘。桑原被逼到海边,身后就是一片大海。一年级和二年级的男生围住了桑原。一对六。危机迫在眉睫。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灰色的大海发出哗哗的海浪声,打在岩石上的海浪溅起无数白色泡沫。我渐渐感到害怕,思考该不该立刻冲出去制止他们。但是,每个男生的神情都很严肃,我忍不住有点畏缩。手机刚好在口袋里。我躲到岩石后方,操作手机,想要向柏木老师求救。这时,我听到了声音。那些男生的声音很整齐,我忍不住停下手,竖起耳朵。
「玛—莉—亚。」
是圣母的名字。我从岩石后方探头确认。
「玛—莉—亚。」
他们用手打着拍子,用各种不同的音阶,重复唱着圣母的名字。
我发现自己误会他们了。
我打电话给辻惠理。
「喂?有什么事吗?」
她像相扑选手般的声音好多了,差不多恢复了正常。
「惠理,你听得到吗?」
我把手伸向岩石区,把手机对准那些男生的方向。
「玛—莉—亚。」
圣母的名字随着海风飘散。
合唱团的男生正在练习发声。桑原站在其他六个人面前,是因为由他担任练习的指导。因为男生中,只有他一直认真练习发声,可能大家觉得他比较了解该怎么指导。
「怎么样?有没有听到?」
我把手机放在耳边。
「他们为什么突然这么认真?」
「谁知道啊,男生的想法难以理解。」
第二天,身体终于恢复的辻惠理骑着脚踏车来上课,白色安全帽和眼镜在朝阳下闪着光。当她一走进教室,向井就为之前的事向她道歉,她只回答了一句:「好,那我原谅你。」
放学后,当辻惠理拿着CD播放机走进分组练习的教室时,男生已经排好队,随时可以开始练习。虽然一到休息时间,那些男生还是像白痴一样吵吵闹闹,但他们已经知道什么时候该认真,什么时候可以放松,练习时,也不再窃窃私语。午休时间,会主动在海边集合练习发声,赶上之前落后的进度。他们似乎终于开始为参加NHK大赛紧锣密鼓地练习,避免扯我们的后腿。听说是向井圭介主动提议这么做。
当男生开始积极投入后,女生的赞成派和反对派之间的分裂也自动消失了。福永洋子和横峰香织几个女生仍然很迷二年级的美少男关谷,只要他一个眼神,就会让她们兴奋不已,但只要男生在练习时不再偷懒就没有任何问题。以前总觉得男生出现在第二音乐室很奇怪,现在也已经习惯了。
柏木老师要求大家一起思考了自选曲的歌名,然后填写在NHK大赛的报名表上。请校长签名后,直到截止日之前,才寄去负责主办NHK大赛长崎县初赛的NHK长崎电视台「音乐赛」小组。
六月后,练习指定曲的时间缩短,大部分时间都在练习自选曲。自选曲的歌词受到全员好评,开始练习后,也不断听取大家的意见,随时修改乐曲和歌词的细节部分。
某个雨天的放学后,参加完合唱团的团练,来到校舍时,雨已经停了,雨云也不知道躲去哪里了。搭校车的合唱团员在校舍前的空地上了车。辻惠理戴上白色安全帽,骑上脚踏车,和我在石围墙外的路上分道扬镖。我独自拎着伞,闪避着地上的水洼走回家。猛然抬头一看,发现向井圭介走在前面。我追上去叫住了他。
「圭介,我对你刮目相看,是你召集那些男生的吧?」
「对啊,我去找每个人谈的。」
「一定费了不少工夫吧?」
「也没有啊,大家好像都在等有人开口。我提议在午休时间练习时,他们也二话不说地答应了。我原本以为他们会反对,所以还有点泄气呢。」
读小学时,向井和我一样高,现在走在他旁边,比他矮了一截。我视线的高度刚好看到他从短袖制服下露出的手臂,和女生的手臂完全不一样。
海边的路上有不少水洼反射着夕阳,闪着耀眼的光,好像地上挖了洞,洞内充满光芒。
「为什么突然认真起来?」
「有没有对我刮目相看?」
「有一点。」
「有没有爱上我?」
「你脑袋长蛆了吗?」
海面上有好几艘宛如剪影般的船,海岸一直向码头延伸,小孩子跳进海里嬉戏。所有的孩子都没有穿泳衣,只穿着短裤和T恤就跳进海里。玩够了之后,就穿着湿湿的T恤回家洗澡。
「不能再给团长添麻烦了。」
向井说。
「看来是惠理感冒让你们清醒了。」
「真没想到她会淋得浑身湿透,辻惠理太可怕了……」
「这代表她热爱合唱。」
「我知道,现在所有男生都知道了。」
停在海边的鸟儿振翅起飞,在空中盘旋后,飞向了高空。
「这个地方真让人怀念。」
我注视着码头。
「我记得这里。」
太阳沉落前一刻,清楚地映照出世界的轮廓。他没有说话,周围一片平静,只听到海浪打在码头水泥上的声音。
「要不要我把那封信还给你?」
向井突然想起似地问我。他应该是指那封我在小学二年级时写给他的情书。我之前一直希望能够拿回来烧掉,没想到脱口说出的却是其他的话。
「没关系,放在你那里吧。」
他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
「我还以为你会拼命想要拿回去。」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正在犹豫该不该提起他之前和筱崎吵架的事。如果真的像柏木老师说的那样,我必须向他道谢,但快到家准备和他道别时,我仍然说不出口。我们站在原地,在路口闲聊了很久。我们聊学校、老师和同学的事,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太阳下山了,路灯在昏暗的天色下发出白光,有两只小虫在灯光周围打转。最后,我们道别后各自回家,我始终无法把感谢的话说出口。我对自己和男生单独聊天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也对无法表达心里想说的话感到困惑。一个人回家时,忍不住吐出的叹息随着风消失在五岛的夜空中。
七月之后,梅雨季节一结束,天气突然热了起来。积雨云升上了高空,占据岛上大部分面积的山林内传来了蝉鸣。校舍内没有冷气,大家满头大汗地考完了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虽然一如往常,在考试中身负濒死的重伤,但放学之后,还是照样去第二音乐室练习合唱。距离NHK大赛的长崎县赛只剩下不到一个月,大家在练习时都很投入,指定曲和自选曲都有很大的进步。
准备运动结束后,正准备练习发声时,传来敲门声,松山老师探头进来,她特地来关心我们练习的情况。老师的肚子越来越大,连上下楼梯都很辛苦。老师允许我们摸她的肚子,当我伸手摸的时候,肚皮内侧突然鼓了起来,吓了我一大跳。老师说,那是小宝宝在里面活动,刚好在伸展手肘或是膝盖。
「哇噢!好像『异形』喔!我记得《异形》那部电影中好像有这一幕!肚子突然鼓了起来……」
柏木老师说出了感想,结果挨了松山老师的骂。
「肚子里的空间越来越挤了,他想要赶快出来吧。各位同学,真对不起,你们去比赛时,我不能去为你们加油了。」
松山老师的预产期是八月的第一周,七月底NHK大赛长崎县赛时,老师已快要临盆了,所有的船公司都禁止即将分娩的孕妇搭船,所以,老师想去也没办法。
「我还想劝你不要去呢,万一到了比赛会场,突然想要生孩子就惨了。」
柏木老师说。
「对了,你们的自选曲要唱什么?」
松山老师问大家,大家七嘴八舌地向老师描述了自选曲。大家围着大腹便便的松山老师,开心地聊着天,我突然回头看着柏木老师。十五年前,柏木老师曾经喜欢小宝宝的父亲,却因为太自恋而分手了。如果柏木老师没有受到音乐之神的青睐,或许现在大腹便便的就是柏木老师。
「你们要唱自创歌曲吗?我好想听听看。」
松山老师说,她一定要听了自选曲后才回家。
「不,你快走吧,自选曲还没练好。」
「我听了才回家,因为我想知道是怎样的歌。」
「我希望完成之后再唱给你听,好了好了,我们要来练习发声了。」
我们立刻排好了队,柏木老师开始弹钢琴。先吐气,然后轻声哼唱。辻惠理确认每一个人的声音进行指导。松山老师坐在椅子上,一脸温柔的表情摸着肚子。在老师肚子里沉睡的小宝宝听得到吗?钢琴声和我们的声音,能够穿透老师的肚子,传到小宝宝耳朵里吗?
最后,我们还是没有在松山老师面前唱自选曲。
「下次来的时候就会多一个小宝宝了。」
当我们重复练习指定曲时,松山老师要回家了。她挺着大肚子离开了。当柏木老师走出教室,我们也开始收拾东西时,一个学妹小声地说:
「不知道松山老师有没有问题,听说她心脏不好,生孩子时会有危险。」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横峰香织问:「为什么!?」刚才还在吵闹的男生似乎也听到了,突然安静下来。
「好像所有老师都知道。」
那个学妹说,是一个和学妹很熟的老师说的。松山老师没有告诉我们,她天生心脏很弱,在分娩时的危险性会比普通人高很多倍。
「不会有问题的!」
辻惠理抿着嘴说道:「松山老师和小宝宝都不会有问题的!」
从辻惠理的态度中,我知道两件事。第一,她之前就知道这件事。第二,那件事应该不是传闻,而是事实。
* * *
我们的世界在五岛列岛内侧,我知道大海的另一端是另外的世界,也曾经去见识过,只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只限于岛内。我们从来没有自己搭渡轮或高速船去九州本岛玩,只能跟着大人去岛外。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大家都会遵守这种不成文的规定。一方面是因为没什么事需要特地去岛外,大部分的事在岛内就可以完成。看到电视上关于国会的新闻,并没有什么真实感,但如果市区出现一只鹿或是一头野猪这种让岛上民众伤透脑筋的新闻,反而更有感觉。有一天,我们曾经一起合唱的同学将会离开这座岛,在岛外展开新生活。
七月下旬,在体育馆举行完结业式,第一学期正式结束了。班上的同学几乎都收拾好东西回了家,但合唱团的人在第二音乐室吃完便当后,团练了一整个下午。校舍旁的树上传来油蝉的叫声,窗外阳光耀眼,全身热得好像快要烧起来了。NHK大赛的长崎县赛将在一星期后举行,我们如火如茶地积极练习。所以每个人都唱得满身大汗,指挥辻惠理和伴奏的柏木老师同时指导我们。只要稍微走音,她们就会用力瞪我们,简直要让人吓破了胆。
休息时,我们坐在校舍后方的阴凉处放松。这里只有一片有点脏的水泥墙,感觉很冷清,但我很喜欢这个地方。风吹来,带来一丝凉意。我漫不经心地抬头看着积雨云,听到有脚步声向我走来。
「你在干什么?」
长谷川琴美站在我身旁,背靠在校舍的墙上。
「没干什么?」
「第一学期结束了。」
「这个学期真充实,这一个学期比之前两年的时间发生的事更多。」
「桑原,你暑假会去哪里吗?」
「应该整天在家打电动,参加完NHK大赛,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不和向井或是三田村他们出去玩吗?」
「他们有更要好的朋友,应该会找那些朋友去吧。」
他们两个人的人脉都很广,和学长也很熟,有很多比我更健谈、更谈得来的朋友。
「我觉得你们三个人很要好啊,经常在一起看校舍外的楼梯。」
我有点慌乱,长谷川琴美笑了笑。
「曾经有学长告诉我,苏铁树那里被称为奇迹宝地。」
「是神木学长吗?」
说完之后,才惊觉不妙。这是我第一次在长谷川琴美面前提到神木学长。
「原来你也知道神木学长。」
长谷川有点惊讶。
「听说你们在交往。」
一阵疼痛穿越胸口,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对啊,我们家住得很近,以前就认识。对了,学长以为我很温柔。」
「原来你在学长面前也伪装得很好。神木学长是怎样的人?」
「很花心。」
「什么?」
「没事。」
她突然不说话,我也显得很不自在。
「怎么了?」
我战战兢兢地问,长谷川回答说:
「塞加拉西加。」
这是「烦死了」的本地方言。低沉的声音显示她不光可以唱女高音,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激怒了她。我曾经是一级孤鸟,对别人内心的细微变化很迟钝,我猜八成是不应该提神木学长这种涉及隐私的话题。她微微皱着眉头,发出不悦的声音。
我不敢再开口说话,幸好休息时间终于结束了。我们回到第二音乐室,一看到大家,长谷川立刻露出柔和的表情,在她脸上已经看不到刚才的不悦。她抬头挺胸,声音像铃铛般清脆,前一刻像发怒的狗一样发出低吼的那个她已经不见了。
虽然脸上可以立刻戴上假面具,但她的内心也可以这么轻松地转换吗?前一刻的不悦真的已经烟消云散,此刻发自内心地展露笑容吗?学妹问她合唱的要点,她用平静的语气告诉她们。我很担心她累积在内心的压力会在某一天突然冲破外壳爆发出来。
NHK大赛长崎县赛的两天前,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行李。换洗衣服、随身听、掌上游戏机全都放进了行李袋。合唱团将在正式比赛的前一天从五岛列岛出发,在长崎县佐世保市的饭店住一晚。三名带队老师分别是合唱团的指导柏木老师、教务主任和教体育的兜谷老师。
母亲从门口探头进来说:
「我们后天也会去看比赛。」
「不用勉强啦。」
「我们会去。可能以后再也看不到你在那么多人面前唱歌了。」
「哥哥怎么办?」
「晃生也会去,只是到时候可能没办法进会场。」
哥哥不懂得察言观色,很可能在我们合唱的时候突然站起来大叫,就会影响比赛。
「晃生会和爸爸在外面等,只有我进去听你唱歌。真可惜,晃生对合唱这么有兴趣。你上次说合唱团的事时不是告诉他,就像教堂的唱诗班吗?」
「对。」
「他一直在重复你当时说的话。」
哥哥对某件事有兴趣时,就会一直重复以前听到的话。我想起哥哥在教堂时的身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穿越镶嵌玻璃照进来的阳光。虽然哥哥的表情缺乏变化,但可以感受到他乐在其中。哥哥在看那些镶嵌玻璃时,总是听到身后合唱团的合唱,所以,应该对合唱留下了好印象。
「爸爸说什么?」
「他说难得有假期,想去打小钢珠。没关系,没关系,我会说服他。」
既然不能进入会场,哥哥和爸爸一起去有什么意义?还是对母亲来说,全家人一起去某个地方很有意义?
「哥哥好久没有离开岛上了,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应该不至于给别人添麻烦。」
经过母亲的耐心教导,哥哥的情绪越来越稳定。和以前相比,他现在抓狂的次数大为减少了。
「这就不知道了,搞不好又会把人家小孩子弄哭了。」
「他曾经把小孩子弄哭吗?」
「很久以前的事了。」
母亲开始说起往事。那是哥哥差不多十岁左右的事,那天,母亲带哥哥去教堂参加弥撒。哥哥从那个时候开始就热中于镶嵌玻璃,当全是小女孩的唱诗班在合唱时,他也完全陶醉在透过彩色玻璃的阳光之中。唱诗班快唱完时,母亲稍不留神,哥哥就不见了。
「这时,我听到后方传来小女孩的哭声。」
一个学龄前的小女孩哭了起来,哥哥就站在她旁边。母亲猜想哥哥不知道干了什么,吓得脸色发白,冲了过去。刚好那个小女孩的母亲也在,母亲就问了到底是么回事。结果得知那个小女孩的糖果掉在地上,哥哥捡起来吃掉了。可能哥哥突然出现,把那个小女孩吓哭了。
「我那时候还没有教晃生,掉在地上的东西不能吃,所以他就忍不住伸手捡来吃了。我赶紧向那个女孩的母亲道歉,幸好得到了对方的原谅。」
母亲脸上充满怀念的表情。
深夜,我经过哥哥房间门口,探头向他房间张望,发现他在被子中躺得直挺挺的。被子旁整齐地放着明天早上准备穿的衣服。十岁时,母亲要求他这么做之后,他一直遵守母亲的要求。只要对他说过一次,他就会永远记住。这就是我的哥哥。
我想起之前向井在学校时说的话。他以后打算去东京。能够自己决定未来的去处很了不起,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五岛,因为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决定我未来的人生要怎么过。
晚安。我对哥哥说,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钻进被子里。
我没有做梦。只看到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