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车站商店街的摩斯汉堡一进入暑假就多了许多年轻客人;因为附近补习班的考生会利用这里吃饭和自习。当然,如果在店里待太久,就会被警告。
现在是二○一一年的八月。
一开店的同时就进入店内的小菅奈绪和筱川文香,肩上挂的包包里塞满了课本、笔记本和辞典。她们两人都是高三生。但是吃完早餐后拿出来的却是与大考完全无关的书。
佐佐木丸美的《雪之断章》硬壳书。书封上印著少女和动物躺在草原上的插画。发行者是讲谈社。这本是几十年前出版的初版书,书封边缘有磨损。
「毕竟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小说,要说故事很老套也的确很老套,尤其是刚开始的部份。」
小菅奈绪以手指轻敲书封,开始说起。
「故事舞台是北海道的札幌,主角是无父无母的小女孩。她在公园里迷了路,被型男大学生捡到送去孤儿院,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主角上小学之后虽被有钱人家收养,却在那个家里遭受严重的霸凌。某天她终于受不了离家出走,再度巧遇已经出社会、在札幌工作的型男大学生。于是两人开始一起生活……」
「……那个男人没问题吗?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嗜好啊?」
「没有啦笨蛋。他纯粹是想要帮助主角,所以开始养她。那个男人也有个型男死党,那位死党也把女主角当成妹妹般疼爱。后来随著主角长大,彼此的心意逐渐改变。」
文香晃著扎成马尾的头发,上半身往前探。
「哦哦,好像很有趣……可是发生杀人案了对吧?」
「毕竟是悬疑小说嘛。」
「为什么开场是爱情故事,却有人死掉?」
「你看了就知道嘛。你不是也有这本书吗?」
「话是没错,不过我们是考生欸?读这么厚的书很累又很花时间……然后呢?最后怎样了?」
她毫不犹豫地直接问推理小说的结果。奈绪惊呆了。
「你啊,真的对书没兴趣欸。明明是旧书店的女儿。」
去筱川家玩就会看到不只是店里,连主屋也到处都是书;厨房和盥洗室也堆了好几册。唯一的例外就是文香的房间。
「对!你说对了!」
哈哈哈──文香开朗大笑。我又不是在称赞你──奈绪差点要怀疑自己了。
「我也很惊讶自己居然对书完全不感兴趣。为什么志田大叔要送我这本书呢?」
文香从自己的包包拿出另一本《雪之断章》放在桌上。那是黄色封底的创元推理文库,也是最新发行的版本。
「志田老师说,他每次只要买到这本书,就会送人当礼物。」
她在河边听他本人说的,就是在三个月之前──也就是五月初他送这本书给奈绪时。
「我想同样觉得有趣的书,也会分成想要自己独享的书,以及想要推荐给他人的书这两种类型。」
她回忆起志田望著水面桥梁倒影,心平气和说话的样子。他是一如往常的光溜溜和尚头,穿著印有英国国旗的T恤。那片河岸地总是宁静,几乎不见其他人影。
「佐佐木丸美有一批很死忠的书迷,不过她的作品却绝版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人说那是作者的意思。那或许也是原因之一。我希望能够让更多人看到他们没发现的佳作。
我尤其喜欢作者的处女作《雪之断章》……每次在旧书店看到就会买下,送给还没读过的人。作者过世之后,主要作品都重新出版了,不过我还是会不自觉地持续送书。」
说完这些话不到两个礼拜,志田就从原本居住的桥下失去了影踪。后来回头想想,他当时似乎心事重重,送《雪之断章》时或许已经决定离开。这本书可能藏著某些讯息──这些想法始终盘旋在奈绪的脑海中。
「哎,总之和志田大叔联络上,真是太好了。」
奈绪的手机收到志田的来信是在前天。他以艰涩的文字写著表示「我想要和之前很照顾我的奈绪打声招呼,所以最近有没有时间见面呢?」的内容。
于是他们选在补习班夏季讲习开始之前的时间,约好今天上午十点在车站前碰面。离见面时间大约还剩一个小时。也上相同讲习的文香也打算一起去见志田。
「嗯,知道他没事很好。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事情想告诉你。」
特地要文香提早到大船来,就是这个原因。奈绪想把那件事告诉文香,听听她的意见。
奈绪从包包里拿出另外一本《雪之断章》放在桌上。这本也是讲谈社的初版书,不过书况比较好。
「为什么你同样的书有两本?」
文香讶异睁大双眼。
「只有我拿到两本。」
奈绪回答。
「为什么?」
「不知道。」
「咦?两本都是志田大叔给你的吧?他给你第二本的时候,你怎么没问?」
「因为我没有机会问他。我现在要说的正是这件事。」
奈绪在椅子上重新调整坐姿。不过该从哪里说起好呢?她有些难为情。
「志田老师好像还有一个像我这样的『门徒』,会和他一起在那个河边聊书……你听说过吗?」
「咦?没有,完全没听说过这件事。」
文香摇头。
「对方是什么人?高中生?」
「嗯……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听说是高二。」
「比我们小一个年级啊。女生?男生?」
奈绪一瞬间答不出口。她也知道自己的脸颊有些燥热。
「是男生。我也想把那家伙的事情一并告诉你。」
奈绪初次见到绀野佑汰是在刚进入五月,收到志田送的《雪之断章》那天。她在河边听著佐佐木丸美的故事时,发现横过河面的桥梁倒影出现了某个人的上半身影子。
影子就这样动也不动,从桥上往下看著奈绪和志田,似乎在偷听。奈绪虽然觉得不高兴,却没有抬头;她认为如果回瞪对方,搞不好会给志田带来麻烦。
虽说这里很安静而且鲜少有人经过,不过这个河边还是位在住宅区的范围内,从桥上能看到他们,从人行步道、河岸旁的住家也都能够看见他们。
志田曾遭人蓄意找碴;虽然奈绪当时不在现场,不过听说有时是他的私有物品被弄得乱七八糟,有时是有人叫警察过来。听到这些事情,奈绪很气愤,但也都让被害人志田安抚下来。
「是我未经许可住在这里,有人认为我很碍眼也是无可厚非。这些损失比起付房租便宜多了。」
志田平时受到冷眼看待也不反击,言行举止都尽量低调。但是那一天不同。志田瞥了一眼桥上的人之后,突然大大挥舞双手。
「喂!你好!」
对方似乎是他的熟人。奈绪也跟著伸长脖子看过去。对方愣了一下离开栏杆边,从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因为只有一瞬间,没有看得很清楚,对方似乎是个高中男生;身形纤瘦,肤色白皙,下巴附近有个核桃大小的红色胎记。
「怎么搞的,还是一样害羞欸。」
志田苦笑。那是奈绪不认识的人。
「刚才那位是谁?」
「……我认识的人。」
奈绪很惊讶。游走各家旧书店的志田人面很广,不过奈绪一直以为他不认识其他与奈绪同年的人。
「他住在附近,有时会过来这里。」
再进一步追问,志田也只是含糊回答,似乎有什么苦衷,所以奈绪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
那天是最后一次与志田见面。
奈绪去河边的时间并无固定,大致上是一周一次,在没有其他事情要忙的下午到傍晚时间会过去走走。志田常常出远门去采购,所以两人错过也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况。
他们两人经常互相借书。志田住的塑胶布小屋附近有个冰桶,碰不到面的时候,就把书放在那里面,这是他们的习惯。
进入五月之后,奈绪曾经去了河边两次都没有遇到志田,当时倒也没怀疑,顶多偏著头心想:「老师可能很忙吧。」自己借给志田的书早在不知不觉间全数还回来了,她也没注意到。
但是,到了五月下旬的周日,奈绪傍晚来到河边时,错愕愣在原地。
原本在桥下的小屋撤走了。志田平时用来移动的脚踏车也没看见。志田原本住在这里的痕迹消失得一乾二净。
(发生什么事了?)
奈绪终于确定。是搬家了吗?──如果真是这样,没有联络奈绪也很诡异。或许是因为某些原因长期不在家,所以东西被市公所搬走了。
总之志田不再住在这里。也许有人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比如说文现里亚古书堂那些人。
奈绪拿出手机发邮件给文香,信中写到:「志田老师不见了。你知道些什么吗?」还附上桥下的照片。就算文香不知道,她应该也会帮忙问问筱川栞子或五浦大辅。
文香不一定会立刻回覆。奈绪决定先调查小屋原本的所在位置。正要走向桥下,突然感觉背后有人。
「请问……」
一听到男子的声音,奈绪猛然回头。水泥砖砌成的缓坡处站著一位身穿白色T恤和灰色开襟羊毛衫的小个子男孩;男孩的年纪大约是高中生,秀气的轮廓还残留稚气,有光泽的细发盖著额头。下巴附近有个核桃大小的红色胎记。
「你是半个月之前在这里的人吧?和大叔一起的。」
他以好听的嗓音主动开口。只是视线有些四处乱飘,令人有点介意。
「你是指志田老师?你当时从桥上看著我们吧。」
「是的。我当时没有想到还有其他人在,所以吓了一跳……不好意思。」
他低头鞠躬。奈绪还是没有放松警戒。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话说回来,这个人到底是谁?
「啊,我叫绀野佑汰。我住在那边的大楼。」
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指著对岸的方向。从这里虽然看不见,不过那儿正在盖很高的大楼。
「我和志田大叔经常在这里聊书……我听过一些你的事情。大叔说:『有个女生经常过来找我,和我聊你也会和我聊的话题。』」
对方突然以强烈的视线看过来,奈绪逐渐失去平静所以转开视线;她还不习惯被男生这样一直盯著看。
「你找我有事吗?」
「志田大叔要我转告你……」
奈绪一口气缩短与对方的距离。她的身高比对方高五公分。绀野被这股气势吓得后退一步。
「你知道老师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不过,他有提过可能会从这里搬走。我原本以为是在开玩笑,一个不注意才发现他真的消失了。」
「原因呢?」
「他没有告诉我。他只说你应该会在这个时间过来这里,希望我代为传话……所以我每天都会过来这里找你。」
想问的事情很多,不过奈绪一口气全忍住了。先听过传话内容再说。
「……冰桶里,好像放了礼物。」
绀野说。奈绪冲下斜坡,找遍桥下每个角落,在不易被人发现的桥墩暗处找到一个小小的冰桶。那是他们用来互相借还书的工具,以前就放在那里。
打开锁掀开盖子,里头放著一册硬壳书──《雪之断章》,是最早的讲谈社版。与志田不久之前送她的一样。翻开扉页一看,志田那风格特殊的字体飞扬。
谢谢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以道别来说未免太冷漠。为了谨慎起见,奈绪也快速翻阅其他书页检查。正文、后记和出版品广告都没有写字。版权页写著初版,发行日期是昭和五十年十一月十二日。
「里头装了什么?」
奈绪把《雪之断章》的书封拿给跟过来的绀野看。
「似乎是老师给我的礼物。但是他之前已经送过我这本书。老师喜欢把这本书送很多人。」
「原来如此……」
绀野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一拍手。
「啊,这么说来,志田先生也送过我这本《雪之断章》。」
「他没有送你两本吧?」
「没有。」
奈绪陷入沉思。人突然失踪、同一本书还送了两册、别具深意的讯息──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有太多难以解释的地方了。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奈绪拿出手机一看萤幕,是文香寄来的信。「我不知道。姊姊他们也说没听他提过。这是怎么一回事?」
奈绪将冰桶按照原本的方式盖上,离开桥下。太阳已经开始西斜。照射河面的阳光染上淡淡的红色。
「怎么了?」
「我要去找老师。」
奈绪告诉对方自己的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志田都有办法自己应付,毕竟他是大人了,奈绪也没有必要为他担心。她只是无法接受两人再也见不到面这件事。她应该有资格追问原因。
「如果你能够再多告诉我一点讯息,对我会很有帮助。例如: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况。」
「好,我很乐意帮忙。」
绀野立即回答。两人在河岸斜坡坐下。那是奈绪和志田平常并肩坐而坐的位置,或许也是绀野和志田平常坐的位置。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一起帮忙找吧?我想和志田大叔见面、聊书,希望他教我很多东西……我遇上不愉快的事情那一阵子幸亏有志田大叔的帮助,才能够熬过来。」
奈绪心想──和我一样。
奈绪曾经偷走志田最宝贝的《拾穗.圣安徒生》那本书。她为了送礼物给同班男生,必须借用文库本里的书签绳。但是,礼物没有被接受。
她向志田道歉的同时,也一并对他吐露心中的痛苦。后来每次有烦恼时,他都会在这里倾听。绀野一定也是这样。
「好。我们一起找。」
奈绪点头,绀野不假思索地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请和我交换联络方式。还有……」
他难为情地笑了笑。奈绪的胸口怦然一动。
「我们已经聊了一会儿,我现在才问,真是不好意思,方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后来,我们两个人大概一周一次,会去老师出入的旧书店等地方找找……呃,你怎么了?」
奈绪凑近看向对方的脸。只见目瞪口呆静止不动的文香像是诅咒突然解开,一掌拍向摩斯汉堡的桌子。
「我第一次听说那个男生的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吵死了。你安静一点。」
奈绪提醒。上年纪的男性客人瞪著她们这边,似乎受到打扰。
「……你为什么之前都没提过?你不是老在说你在找志田大叔吗?」
文香降低音量问。
「因为绀野似乎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和老师有来往,所以我也就没有主动提起这件事。」
她没有撒谎。不过不只是这样,一方面也是她不太想告诉别人自己和绀野佑汰见面的事;因为她想把这件事当作自己专属的秘密。
「原来小奈在我不知情的时候,每周与嫩男相会啊……光听到就觉得这是超级刺眼的大闪光。考生的眼睛受不了……」
文香皱著脸朝向窗外,差点要捏起鼻子了。
「我们又没有……」
「别再继续往下说!拜托你别说!」
奈绪正想否认,就被文香伸出的两只手牢牢遮住嘴巴。
「『我们又没在交往』或『我们只是两个人一起外出而已』这些话,我听姊姊和五浦哥说就听够了。你们虽然没有在交往,但我知道你对对方有那种心思。我不再吐嘈了,你继续说下去吧。」
明明先开始闹人的是文香,不过奈绪无法反驳;随著两人见面次数逐渐增加,她也的确对绀野有了别的心思,同时也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绀野非常清楚老师出入哪些店。我问过他为什么知道得那么详细,他说:『大叔曾让我看过帐册。』」
「帐册?」
「就是写著他在哪里以多少钱交易旧书的记事本,平常都收在小屋深处。」
「志田大叔没让你看过吧?」
「嗯,老师从来不对我提钱的事情。」
奈绪认为那是因为他过著刻苦生活,不希望年纪比自己小的她替他担心。然他对绀野却不是如此。
「我觉得有些不开心。嗯,算是嫉妒吧。有个比我更亲近老师的『门徒』在……可是我也因此注意到其他事情。绀野明明很清楚老师出入的店家,为什么在遇到我之前不先去打听呢?」
「啊,的确。这个问题你问绀野了吗?」
「他说是因为他不习惯与陌生人说话,花了不少时间才做好心理建设……我想他不是在撒谎。」
奈绪在心中想著绀野下巴附近的红色胎记。她不太在意,甚至认为那个胎记使他稚气的长相更添成熟气质,所以她还满喜欢的;不过她绝口不提胎记的事;不管别人怎么想,当事人很在意也是正常的。
他能够鼓起勇气与初次见面的奈绪搭话,虽说是志田的请托,不过老实说奈绪还是觉得很开心。
「你对绀野有什么想法?」
「你这样问……」
文香交抱双臂仰望天花板,就这样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看放在桌上的手机,距离与志田碰面的时间还剩不到三十分钟。
「我不认为他是坏人,但是……与其说绀野奇怪,我觉得志田大叔不提绀野这件事更奇怪。」
「……你也这么认为。」
奈绪夹杂著叹气喃喃自语。果然在第三者听来也是这么觉得。
「他和老师真的只是在河边聊天的关系吗……除了那家伙自己说的话之外,没有其他证据可以证明。老师只说他是有时会过来这里、认识的人。老实说我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他也不说自己念哪一所学校。」
奈绪一一列举出可疑之处,但真心话却是不想怀疑他。绀野总是稳重温柔,虽然不想提自己的事情,却总是很有耐性地听奈绪说话。奈绪认为他不说学校和家里的事情也不是有恶意。
「小奈,你认为绀野和志田大叔是什么关系?」
这次换奈绪陷入沉思。
「……以前的旧识或亲戚。」
「啊──原来如此。」
文香点了好几次头。
「因为志田大叔绝口不提以前的事情。例如:家人之类的。」
奈绪感觉志田有著不愿提起的过去;她认为就是因为他曾经给人带来麻烦或伤害,所以不管自己对他做什么,他都能够包容。
「可是现在说的只是小奈你的想像吧,不是绀野自己这么说的。」
如果是十天前的奈绪,只要有任何人怀疑绀野,她一定也会以同样的话反击──那只是你个人的想像吧?──现在她却无法如此确信。她忍不住会产生其他想法。
「绀野的确没说那种话,我也不认为自己的想像绝对准确……但是那家伙有所隐瞒、他在撒谎,这是千真万确的。」
奈绪会发现的起因是《雪之断章》。
奈绪与绀野大致上是一周见一次面,不过不是每次见面就会在一起好几个小时。他们会在最近的车站集合,再一起前往志田出入的旧书店等地方打听;最长顶多是一个小时,彼此也没有太多机会聊天。
结果不管到哪里都没有人知道志田的消息。在夏天到来时,绀野知道的业者已经全都打听过一轮了。
两人再也没有一起外出的理由。如果就这样彼此都不开口的话,他们关系将会就此结束。
奈绪不想和绀野断了关系。但身为考生的她也没有太多的时间与男生出游;就这次模拟考的成绩看来,她能否考上第一志愿的大学很难讲。她必须把大部份的时间都用来念书才行。
但是,在英文阅读测验写累了的空档,朝补习班走去的时候,她总会突然想起绀野白皙的脸庞。
两人就这样不再见面的话,她不会后悔吗?
绀野写信来是在七月中。正好是期末考结束的不久之后。
『如果方便的话,下个周末要不要和我聊书呢?』
这么说来在志田失踪之后,她就没有机会与人聊书了。就当作是放松一下吧──她这样告诉自己并回覆OK。他们决定讨论两人都读过的《雪之断章》。
下个周六,他们在藤泽车站会合,前往Mister Donut。店里有很多客人,于是两人先去二楼占位子,绀野负责去买两个人的饮料。
绀野用来占位子的是从自己包包拿出来的《雪之断章》。与奈绪从志田那儿获得的书不同,那是讲谈社版的旧文库本。虽然没有书腰,不过书况很好。志田挑了这样的书送给绀野啊。
奈绪突然拿起书翻看。在正文和解说之后有作者简介和著作一览表,下一页是版权页。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发行的初版。奈绪得到的两本硬壳书都是昭和五十年发行的初版──虽然两个人拿到的都是初版书,不过昭和五十年是一九七五年,所以比硬壳书的出版晚了八年。
听说大致上来说,文艺书的旧书是以最早发行的版本比较珍贵。也就是说奈绪所拥有的硬壳书比较──
(我是笨蛋吗?)
她静静合上书。沉浸在这么无聊的优越感里有什么意义呢?志田只是顺手把手边碰巧有的版本当作礼物而已,不可能是为了显示奈绪与绀野的不同。
奈绪将自己的两本《雪之断章》放在桌上,这样一来完全相同的小说就有三册。她想可能会聊到志田,所以把写著『谢谢』那本也带了过来。
这么说来,志田送奈绪两本《雪之断章》的原因还是不清楚。志田已经失踪两个月了,结果寻人任务还是没有半点进展。
(要不要找文现里亚古书堂商量看看呢?)
这个想法之前就浮现脑海多次,但文香已经帮忙确认过筱川栞子和五浦大辅都不知情,而且那家店现在正处于多事之秋;大辅之前卷入太宰治《晚年》初版书事件受了重伤;听说最近还因为莎士比亚相关旧书引起轩然大波。似乎不是拿这种事情去打扰的时候。
事实上她不想找他们商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奈绪不知道要如何与店主筱川栞子相处。筱川栞子或许会协助解开谜团,但感觉上与谜团无关的事情也会一并被看穿。例如:奈绪与绀野微妙的关系等等。
找文现里亚古书堂出面,是她想要尽量避免使用的最后手段。
「让你久等了。」
绀野开朗地说,把两杯冰咖啡欧蕾放在桌上。他今天也是一如往常的好心情。奈绪正要付钱,他说:「不用。」并且带著耀眼的笑容把钱推还给奈绪。
「就当是谢礼。我之前就想和小菅学姊聊这本书……所以我今天非常开心。」
「这、这样啊……嗯。呃,我才要道谢。」
奈绪心里无比讶异,连讲话都颠三倒四了。她偷偷深呼吸,试图稳住情绪。去年经历失恋的打击之后,她对于别人若有似无的好感就变得格外谨慎;绀野的「非常开心」或许不是因为对象是奈绪,而是因为能够聊这本书。
「佐佐木丸美的小说中,我最喜欢《雪之断章》。」
「我也是。」
志田也这样说过。有人说作家的处女作最能够突显作家的资质,不过佐佐木丸美给人的这种感觉格外强烈。
「这本虽然是悬疑小说,不过整体来说就是主角飞鸟的成长故事,也就是一位女性从懂事到成为大人的历程。」
「女主角似乎也是作者本人的分身。听说她在写这部作品时仍是大学生。」
「这点在后记里也有提到。作者写到:『在写飞鸟时,我自己也一起活在稿纸里。』」
绀野爱不释手地摸摸自己的书。
「我觉得这句话写得很棒。」
「……我也有同感。」
奈绪隐约觉得不对劲。今天的绀野很多话,和他聊天很开心,不过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吗?或许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绀野。
「以小说来说也十分有趣,不过我觉得有些解谜要素太便宜行事了。虽然发生杀人案也找出凶器,但我好奇那种安排真的能够实际执行吗?……还有警方的搜查感觉也有点不够严谨。」
「我对那个部份也是那样觉得!」
绀野兴奋地重重点头。
「我还想说,警方怎么会忽略那种地方……再来就是,会在那种状况下杀人原本就很不合理。可以确定他们之中的某个人一定会被怀疑。事实上主角飞鸟就是第一个被怀疑了。」
「我也想过女高中生要弄到那个凶器很难吧……在这本小说里,飞鸟的行动比起杀人案如何发展更令人担心,不是吗?一句不经意的话就会刺伤她、让她离家出走好几天……」
「没错没错。因为杀人案受到打击而突然放弃大学入学考试,诸如此类的发展十分紧凑。没有人知道这个人的下一步会做什么。她既固执又有突如其来的行动力。对于绝对不该沉默的事情也坚持沉默到最后一刻。」
「她身边的人想必很辛苦吧,如果真有这种人存在的话。」
奈绪笑著喝下一口冰咖啡欧蕾,突然想起自己去年惹出来的风波──突发奇想偷走志田的文库本,给人添麻烦的是谁呢?
「欸,想想我去年惹出来的事情,我也没有资格指责别人。」
绀野眨眨眼。他的反应很奇怪,看来似乎不晓得奈绪的过去──不对,他或许真的不知情吧。奈绪自作主张认为他一定从志田那儿听说过,不过她也很难想像志田会到处长舌别人不光彩的行为。
奈绪放下杯子轻轻咳了咳。尽管那件事很丢脸,还是趁著这个机会告诉他吧,反正他总有一天会问起:「你是怎么认识志田的?」与其到时候才解释,不如现在先坦白。正欲开口时,绀野以阴郁的嗓音喃喃说:
「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奈绪心里一阵怔愣,正要说出口的话被她咽了下去。原本隐约存在的疑问在此时终于凝聚成清晰的想法。
「……绀野,你是怎么认识老师的?」
居民对志田冷眼看待,所以要靠近志田、与他说话需要相当的勇气,对于不习惯与陌生人接触的绀野更是如此。他说过:「我遇上不愉快的事情那一阵子幸亏有志田大叔的帮助,才能够熬过来。」一定是有过什么纠纷,使得志田主动接近他的吧。
「我多少也察觉到了。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你是不是能够告诉我呢?我不会告诉别人。我也会告诉你我是怎么认识老师的。」
奈绪这么说原本是为了化解紧张;聊聊彼此的过去,感觉上就能够更进一步地缩短彼此的距离。可是绀野的脸色惨白到令人同情,红色胎记看起来比平常更醒目。
「你已经察觉到了吗……」
他以颤抖的声音说。奈绪正想说「真的只是隐约有感觉而已」,背脊却突然僵直──绀野的双手在《雪之断章》上交握得死紧。绀野与志田的关系似乎不是她原先想像的那样。
「……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老师的事?」
绀野没有否认。尽管她觉得遗憾,不过似乎被自己说中了。在冻结般的沉默之后,绀野吞吞吐吐地开口:
「我是在几年前认识志田大叔……从他住在那个河边起我就知道有他这个人。不过他主动找我说话是在进入今年之后。有个女人来找他……」
「女人?」
奈绪忍不住反问。
「是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看起来很有钱,打扮很得体……年纪似乎比志田大叔稍长一点,我想大概是他的妻子或姊姊吧。他们看来感情很好,两人笑著聊天。」
奈绪心跳的速度变快。原来志田有家人,而且是女性家人。
「我很好奇,所以在桥上看了一会儿。没想到那个女人突然蹲下,似乎是身体不舒服。志田先生连忙拿出女人的手机,却因为没电还是什么原因无法打通。」
志田自己没有手机;听说不是因为不擅长使用机械,而是与手机这种东西不合拍。在没有电源的河边也无法充电。
「四周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我虽然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不过那种情况不允许我不采取行动。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你能否帮我叫救护车?』……这就是我和志田大叔的第一次对话。」
故事似乎这样就结束了。奈绪在脑海中将自己已知的事情与刚才听到的两相对照;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对。
「你之前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这件事涉及志田大叔的隐私,我不知道应该说到什么程度才好。你的目的不是与志田大叔见面吗?这事又与他的家人无关。结果我也没问志田大叔那个女人是谁……」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应该还有其他事情瞒著我吧?你自己也很清楚吧。你说过:『幸亏有志田大叔的帮助,才能够熬过来。』但你刚刚说的是老师受你帮助的事情。那么老师又是怎么帮助你的?」
绀野紧咬著血色尽褪的嘴唇,像是在拚命忍著避免泄漏真相。奈绪突然联想到《雪之断章》里心怀沉重秘密的女主角。
『别害怕,你说说看,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必须由你开口说。』
主角飞鸟在这样的催促下吐露真相,但此刻的奈绪说不出这般温柔的台词。
「你真的是在帮我吗?」
她问得尖锐。一想到自己或许被有好感的对象骗了──这种背叛使得奈绪失去冷静。
「假如我与老师见面,你所隐瞒所有事情就会曝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打听不到什么线索?……该不会你瞒著我的是更重要的事?」
绀野依旧不发一语。奈绪的眼前一片黑;其实她很希望他说一句「不对」,希望他生气反驳:「你怎么可以怀疑我!」
「我要走了。我再也不会和你见面了。」
奈绪收起两本《雪之断章》起身;怒火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她只剩下想哭的心情,只是她死也不想让绀野发现。
「志田大叔去哪儿了,我真的不晓得。不过我有办法联络上他。」
绀野突然飞快说完。正要离开桌子的奈绪停下脚步回头。绀野的眼里有著过去没有的黑暗。
「我们可以在进入暑假之后,对认识志田大叔的旧书店相关人员们散播『小菅奈绪拋下大考不念书,开始寻找志田先生』的消息。」
「什么意思?」
「事实上我们之前去过的那些志田大叔出入的旧书店,真的有几位店员似乎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小菅学姊想见他的消息也一定会传入志田大叔的耳里。我想他或许是认为有前途的年轻人最好别与他有牵扯,所以故意与你保持距离……可是,如果流言蜚语中夹带著『小菅学姊可能会落榜』的感觉,他一定会担心并主动与你联络。」
奈绪在脑子里整理他所说的这些话。
「……也就是拿我的大考当饵,诱使老师出面吗?」
绀野点头。这的确是对付志田的好方法──奈绪在认同的同时,也对绀野有这种邪恶念头感到惊讶。她感觉眼前这个人好陌生。
「啊,原来到处对大家说:『奈绪明明应该准备大学考试,却在四处找寻志田先生』是绀野的点子啊。」
文香瞠目。这么说来这也是奈绪第一次坦白这件事。
「嗯。我一直没告诉你,对不起。」
奈绪本人造谣的话不值得相信,必须让其他人骚动──这也是绀野的点子。身为旧书店女儿且人面很广的文香完全成了帮凶。
然后志田真的写信来了。
联络方式只有电子信箱,所以他恐怕还是一样没在用手机。好像是用电脑之类的寄信。
「你今天要和志田大叔见面的事,绀野知道吗?」
「我写信告诉过他了。不过他没有反应。」
奈绪望著窗外。明明是自己先说不再见面,没有收到回信却让她很消沉。她也觉得自己很任性。
「……你在藤泽的Mister Donut对绀野说的话,会不会说得太过了?」
视线外传来文香的声音。
「说得太过?对于什么?」
「志田大叔的家人倒下叫救护车一事瞒著你没说,他不是解释了吗?至于他说不出自己是如何受到志田大叔帮助,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嘛。或许对绀野来说,那是很丢人现眼的事情吧。」
奈绪的视线回到面前的文香身上,心想:啊啊,对了,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告诉这位朋友。
「如果只听当时那些话的话,或许是那样没错。可是绀野毫无疑问是在撒谎。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没有反驳。」
「咦?什么意思?」
奈绪摸了摸桌上的《雪之断章》。这本书是关键。
「就是……」
「咦?志田大叔?」
文香突然无预警地大叫并站起身。
「在那边那个不是志田大叔吗?你看,在那边!」
她指著窗外。奈绪也看向外面的马路。人行道上有几个人路过,不过她没看见类似志田的人。
「哪边?」
「就是那个人啊!打扮完全不同,不过脸和走路方式还是志田大叔没错。我已经看习惯了所以一看就知道。他往补习班的方向去了。」
「不会是你看错了吧?」
还没到约好的时间,而且他们相约的地点是大船车站的验票口前。
(啊,对了。)
奈绪愣了一下;她有跟志田提过要上补习班的夏季讲习。她原本是打算在讲习之前见面,不过志田或许误以为奈绪她们是要在讲习之后过来,所以提早抵达大船车站,准备走去补习班。
两人匆匆收拾私物,把端盘回收之后跑出店外。在马路上环顾四周,果然还是没看到类似志田的人。
文香抱著沉重的包包猛然往前跑。奈绪不得已也跟著跑。
「志田大叔!等等!」
补习班前面一位搀杂白发的小个子男人回头;他身穿白色长裤和丹宁衬衫,带著细框气质眼镜。不晓得为什么提著一个装有一升日本酒瓶的布包,还有一个小纸袋。
男人眯起炯炯双眼凝视著奈绪她们,接著难为情地咧嘴一笑。
「哟,好久不见。」
奈绪听到声音才终于发现那是志田。他的打扮与过去完全不同;奈绪只见过他留著和尚头、穿著松垮夸张T恤的模样。
「好久不见。」
奈绪也回应。她有很多话想问,不过她还没开口,文香就先大叫:
「你为什么打扮这样?这种程度已经是变装秀了吧!」
志田意兴阑珊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
「喔喔,这个啊。因为我每天要进出医院,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穿了……」
「医院?大叔生病了?」
「不是……」
志田一瞬间迟疑。
「生病的是我老婆。我们春天时取得联系。她来我在鹄沼的窝找我时,突然身体不舒服。我请人帮忙叫救护车送到医院才姑且没事。不过为了谨慎起见做了精密检查之后,才发现她的肚子里长了肿瘤。」
奈绪想起绀野说过的话──家人来找志田,请他叫救护车是事实。
「欸,她这毛病有办法治好,不是很严重的情况,不过我认为自己有责任陪著她,所以跟著回去她住的东京。」
「既然这样,直接告诉我们不就得了吗!大家都很担心欸。我也是,小奈也是。」
「也是。对不起。」
他提著东西低头鞠躬。
「我原本打算等她的情况稳定下来再向大家打声招呼。不过一方面我也想著:『有前途的年轻人还是别和我这种老头子往来比较好。』所以老婆顾著顾著就隔了这么久都没联络。」
接著,志田的大眼睛看向奈绪,眼里带著严厉又温柔的笑意。
「怎样?你有在准备大考吗?我一直想问你这件事。我听到小道消息说你在这种重要时刻还在找我。」
情况真的一如绀野的预测。原来他对志田的性格摸得这般透彻。
「是的,我有在准备。」
「这样啊。太好了……不过我还是给你造成麻烦了。」
「没关系。你的太太不要紧了吗?」
「幸亏治疗很顺利,她大致上已经恢复精神了。我跟她提到你,她劝我要趁这个机会跟其他人打打招呼,所以我接下来打算去一趟文现里亚古书堂。」
他举高酒瓶,并从另一个纸袋拿出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递给奈绪和文香。盒子小归小不过很沉,还有微微的香气。
「你们的是这个。这是人气入浴剂之类的,好像能够消除疲劳。」
「哇,好棒。谢谢你。」
文香很开心,不过奈绪却隐约感到寂寞;这一定是他听妻子的建议挑选的吧。穿著中规中矩的衣服,陪伴生病的妻子,配合收礼者送上伴手礼──志田真的回到非常普通的生活了。他已经不再住在那个河边,奈绪在那儿与志田共度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今天不与绀野碰面吗?」
听到这么一问,志田皱起粗眉。
「……绀野。」
他没有抑扬顿挫的喃喃说。困惑在奈绪的心中扩散。
「绀野佑汰,与老师关系很好的高中生。听说你和他也和我一样会在河边聊书……」
「那个绀野佑汰,是谁啊?」
志田不解偏著头。
「和我在那里聊书的怪人,就只有小菅你啊。」
地面突然像是开了个洞。奈绪错愕地愣在原地。
夏日风格的厚实云朵在蓝天中飘动。
这天下午以八月来说很凉爽。风向改变,隐约带来海潮的味道。奈绪所在的河边距离大海很近。
奈绪在邮件里虽然没有告知几点过去,不过她才一抵达,绀野很快就出现了。他踩著水泥砖斜坡缓步走下来。
「我刚才见过老师了。」
等绀野站定之后,奈绪才开口。
「……这样啊。」
绀野以沙哑的声音说。
「老师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们其实几乎不认识吧。」
没有回答。奈绪无所谓地继续说:
「你说你第一次和老师说话,是老师的太太在这里身体不舒服、叫救护车时……根据老师的说法那是在五月初,也就是老师离开这里的不久之前。你们根本没有时间变熟。我还一直以为老师和你的感情比和我更好,其实是反过来。」
志田当时当著奈绪面前开口喊住绀野,是因为他是在那天的几天之前刚帮助过他老婆的人,而不是因为他是像奈绪这样的「门徒」。
「那么,你也听志田大叔说《雪之断章》的事了吧。」
「那件事我在藤泽Mister Donut谈话时,就大致弄清楚了。」
奈绪从包包里拿出收到的第二本《雪之断章》。也就是写著「谢谢」那本。
「留在冰桶里的这本讲谈社硬壳版《雪之断章》有收录作者后记,但你持有的文库本没有。」
文库本收录的是其他作家写的解说。她刚才听志田说,据说有很多书迷直到作者死后、其他出版社重新出版之前,都不知道有这篇原作者写的后记存在。
「可是你却提到对后记的感想。可见你读过文库版之外的《雪之断章》。那么为什么必须撒谎呢?然后我就想到……这本硬壳书会不会不是给我的,而是老师要给你的呢?」
奈绪等待著绀野的回应,却只等到沉默。
「我问过老师之后已经确定,他把这本书送给了住附近的孩子表示感谢,因为他在他太太倒下时曾经亲切帮忙……他说是隔天看到你过桥时追上你、交给你的。所以上面才会写著『谢谢』。」
写了谢谢却没有署名,因为他不知道绀野的名字。
「你假装这本书是老师送给我的礼物。你不知道老师送过很多人《雪之断章》。你一听到我已经收到过,连忙配合我说你也收到过;因为与老师很亲近却没收到的话未免太不自然。所以你事后又去某家旧书店买了《雪之断章》。那个时候你不小心选了没有后记的文库版……」
「……既然你都知道了,就别再继续说了。」
绀野勉强挤出声音。他没有抬头,脖子变得一片红。
「不,还有两件事我不知道。」
奈绪没有转开视线,继续往下说。不管接下来双方将说出什么样的话,她打算直到最后都要直视著他。
「第一个是你为什么要撒谎,假装这本《雪之断章》是给我的礼物?另外一个是……」
她换口气。第二个谜团或许更重要。
「说真的,你和志田老师究竟是什么关系?你很清楚老师的事情,也知道他和我用冰桶互相借还书,就连他出入的旧书店也知道得很清楚,甚至能够掌握他的性格。可是老师只知道你的长相。你们似乎有过什么,他却不肯告诉我详情……我可以感觉到他不想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太阳进入云影里,四周的风景跟著褪色。绀野终于抬眼看向奈绪。
「小菅学姊,你想一想就能明白了,不是吗?」
「我想听你亲口说。」
说完,奈绪又说:
「『别害怕,你说说看,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必须由你开口说。』」
绀野冷哼之后淡淡笑了笑;那是叹息搀杂著自嘲的复杂笑容。
「我没有那位主角顽固,也不是人见人爱的人。」
他突然像是自暴自弃了,抬头挺胸指向对岸成排的建筑物之一──一栋没有任何特徵的白色两层楼独栋房子。
「你看得到那栋房子的窗户吗?挂著蓝色窗帘那扇。」
「嗯。看得到。」
那是在这里与志田聊天时一定会映入眼帘的窗户之一。印象中窗帘总是关著。
「那是我的房间。我说自己住在大楼里是临时撒的谎;因为我怕如果告诉你我就住在那间河畔独栋房子里,你似乎会识破真相。我今天也是在那个房间里等著你来到河边。」
「原来如此……」
听他这么说,奈绪才想到第一次见面那天和今天,绀野都是她才抵达就立刻现身河边。若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
「我国二时在学校遭到霸凌,不去上学的日子愈来愈多。那种时候我会整天待在家里,吃完饭、打完网路游戏就去睡觉,大概都是这样过。正好那阵子有流浪汉开始住在河边;他每天早起去工作,回来后就看书……那样的生活似乎很惬意。我每天看著,渐渐觉得他很碍眼,逐渐烦躁起来,所以……」
奈绪想起志田说过的事──有时是他的私有物品被弄得乱七八糟,有时是有人叫警察过来。
「找老师麻烦的人就是你吗?」
「是的,我也因此消除了压力。很恶劣吧?『幸亏有志田大叔的帮助,才能够熬过来』这句话是说真的。我对流浪汉恶作剧,藉此消除压力,才能够勉强撑到国中毕业。不过我没有上高中。」
绀野脸颊抽搐,此刻也看似快要哭出来了。他之所以看过志田的帐册也只是未经许可偷看的。
志田一定也察觉到这位少年就是弄乱东西的犯人,所以他在奈绪面前主动找绀野说话时,只解释说「他住在附近,有时会过来这里」。
「可是去年夏天,我的人生改变了。有个女孩来到河边和流浪汉聊天……她的个子很高,非常漂亮……笑起来又很可爱……」
说到这里,他的肩膀上下起伏喘息著,像是费尽了力气。他的脸色愈来愈红。他在说的是谁,奈绪过了一会儿才想到。
「你、你是说我?」
「就是你!没有其他人了吧!啊啊可恶……好丢脸。这是怎样……」
奈绪的反应也是一样。发烫的脸上冒出汗水。率先重新调整好心情、开口说话的人是绀野。
「那个女孩和流浪汉似乎是在聊书。他们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我也想要加入他们……说得更明白些,我想要和那个女孩做朋友。」
他像在生气般快速继续说下去。说不出话来的奈绪只是专注听著。
「可是我这个只会待在房间里的人渣哪有那种机会呢?于是我决定取得高中毕业同等学力证明,并且去考大学,所以开始去补习班念书。我打工买衣服,上美容院剪头发,为了能够与对方聊得来也读了几本书……虽然我因为下巴的胎记,很难跟别人说话,不过我终于有了一点点的自信,觉得自己有进步了。这个时候我正好救了志田大叔的家人。
收到志田大叔送的《雪之断章》时,我觉得运气真好。一读之下发现那本书真的很有趣。这样子我就能够离开房间、去那个河边聊书,能够成为那个女孩的朋友了。我为此感到开心。没想到……志田大叔消失了,行李全都不见了……」
总算能够与初见绀野那天的情况连上了──他为了与奈绪进一步接触,撒谎把《雪之断章》送给她,并陪著她到处打听志田的去向。然后终于约她出去聊书──这是绀野尽全力所能想到并采取行动的结果。
奈绪心想,假如志田能够再晚一点返回东京的话,绀野或许真的能够成为「门徒」之一。志田一定也是这样打算,才会对桥上的他开口搭话。
「和小菅学姊聊过之后,我真的觉得你头脑又好,个性帅气,是个纯真又正直的人。这样的人想必无法了解我这种人的心情。总之来龙去脉归纳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绀野佑汰是个欺负流浪汉又爱撒谎的垃圾混球!谢谢你愿意听我说到最后!」
他深深一鞠躬,以那个姿势擦了好几次双眼。等他抬起头来时,眼泪已经擦拭乾净了。
「那么,后会无期了。」
「绀野。」
奈绪静静对著准备远离的背影开口。
「谢谢你告诉我你的事情。我很开心。」
绀野愣了一下转过头来。
小菅奈绪对自己再清楚不过;不曾有人当著她的面称赞她漂亮;她的头脑也不是特别聪明;她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破解绀野的动机。前一阵子的模拟考结果,她考上第一志愿大学的可能性评分只有C。
她既不帅气也不正直纯真。她是偷走流浪汉的书,而且好一阵子不敢归还的人。
把这些事情全部说出口的话,绀野看她的目光或许会改变。
可是她不害怕。她决定主动坦白。
「接下来,我希望你听听我的故事。」
奈绪抬起下巴,定睛凝视著绀野。
他转身,忐忑走向她。
*
「然后呢?他们两人怎么了?」
扉子问。外面频频有车子开过,不过声响却不太传进食堂里。屋里静得诡异。
「这个嘛……他们双方都把话说开,感情一定变得比以前更好了吧。」
栞子挺直腰含糊回答。其实她也不清楚他们之后的发展。她觉得没必要去深入追问别人的隐私。不过,几年后她听说绀野佑汰和小菅奈绪进入同一所大学。
「怎么样?」
「我也不太清楚……」
扉子缄口。栞子为了避免提到个人隐私,所以改变了说出口的故事细节,听起来自然是需要多加练习。
「可是很有趣。原本是陌生人的人,也能够因为书大人而变成朋友。」
「对,也有那种情况……虽说不是每次都这样。」
扉子终于懂了──栞子感到安心。扉子的眼睛闪闪发亮。
「只要有书大人在,大家就会很幸福、不吵架。真厉害。」
「呃……」
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反而看过好几次人们为了一本书彼此大打出手、互相伤害的情况。栞子本人也曾经是当事人。但是,需要把这种事情告诉还没上小学的女儿吗?
今天讲了三本书的故事,不过老实说她觉得很失败。如果是大辅,一定更擅长表达这类故事。等他回到日本,再跟他讨论看看吧。
「好,得去找爸爸的书了。是套著蓝色书衣的文库本,对吧?」
扉子消失在收藏罕见绝版文库的后侧书架方向。来这里的途中,因为扉子不厌其烦地一直追问,栞子只好告诉她书衣的颜色。如果她不先找到,就会被扉子看到内容了。
栞子在远离扉子的书架与书架之间前进。最后侧有一扇挂著百叶窗的腰高窗,并放著一张老木椅。因为隔壁建筑物被拆除,这扇窗的日照变得很好。栞子以前就注意到大辅会在工作空档在这里休息。
(……果然没错。)
在遍布细细裂痕的椅板上,放著套著蓝色皮革书衣的文库本。他一定是在休息时拿出来读,就放在这里忘了拿。
『妈妈,找到了吗?』
听到女儿声音的瞬间,栞子才发现自己太大意了;她现在穿的是单薄的针织衫和长裙,裙子口袋放不下厚厚的文库本,要藏进针织衫底下也很困难。她装钱包等小东西的托特包就放在食堂柜台上。
「这边好像没看见。」
她这样回答,不过也争取不了多少时间吧。女儿一定会过来亲眼确认。
她快速环顾附近的书架。这一区主要是放置相对较新的文库本,书与书之间多少有些空隙,不过如果直接插进那些空隙,一定会被发现,但是在幼稚园幼童眼睛看不到的高处又塞满了全集,没有塞入一册文库本的空间。
瞬间思考之后,栞子连忙拆下文库本的皮革书衣,把书塞进库存书架上,接著反手掀开针织衫后面,把皮革书衣夹在裙子和后背之间。在她放下针织衫的瞬间,扉子正好咻地探出头来。
「那边好像也没有。」
「这样啊……真伤脑筋,到处都没看见。」
栞子装作一脸困扰的样子。尽管如此女儿还是为了谨慎起见检查了左右两侧的书架,一边往这边走过来。扉子不知道那本书的书名,应该无法判断哪个是「大辅的书」。
「啊,这本书!」
扉手把手伸向刚才塞入大辅文库本那附近。栞子的心脏差点停了,没想到女儿抽出来的却是其他书。
内田百闲的《国王的背》。福武文库出版。田村义也设计的大大粗体字书封装帧很有特色。
「我在店里读过《国王的背》,不过不是这个版本,而是更大更旧的书。内容很有趣……啊,妈妈知道吗?」
她语带雀跃。栞子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那是距今半年多前的隆冬时发生的事。对栞子来说是不愉快的回忆,不过对这个孩子来说完全不同。
「当时来店里的叔叔会不会再来呢?他和我说了《国王的背》的故事,我觉得很开心……」
「扉子。」栞子蹲下,与女儿对上视线,彷佛在预告接下来要说严肃的话题。扉子嘴边的笑容消失。
「那位叔叔,不会再到店里来了。万一他来的话,你和他说话之前要先叫爸爸或妈妈。」
对方应该也不想再来了。当时他们夫妇俩讨论过之后,决定不让孩子知道真相,那件事就此打住。他们也一直认为没必要向女儿解释。
「为什么?聊书大人的话题变成朋友不是好事吗?大家都能够因此而幸福!」
这个孩子还不知道与书有关的故事不见得只有幸福快乐的结局,有时也有人会因为一本书而不幸。
「不是只要对方喜欢书,就能够跟每个人都变成好朋友。也有人无法成为朋友。」
扉子露出讶异的表情。栞子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疑惑。真是如此吗?或许有些人是现在很难,不过将来有一天能够成为朋友。身为父母亲,不是应该这样告诉女儿吗?
「那位叔叔为什么不再来了?」
栞子原本打算将来有一天再告诉女儿──等她稍微长大之后;因为到时候她会更有判断力。可是她也想不到不该选在现在说的理由。
「他再也不会来的原因,你真的想知道?」
「想!」
扉子立刻回答,没有半点犹豫。她这种太容易上钩的行为很危险。如果不趁现在说清楚的话,她恐怕会自己到处打听。与《国王的背》有关的这个故事也关系著一大堆人的隐私。以最低限度能够说的内容堵住她的嘴,似乎是更好的办法。
「你可以跟我约好不会告诉任何人吗?」
「可以!我答应。」
扉子自作主张勾住母亲的小拇指,上下用力摆荡。手指好像快断了。
「好。你听好喽。」
老实说栞子也很好奇女儿对于妈妈也是当事人之一的书本故事,会如何解读呢?或许她能够从中学到些什么。
「那天,爸爸和妈妈临时有急事出门去了,扉子还记得吗?那时文香正好公司放假过来玩,所以我们拜托她帮忙顾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