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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扉子与空白的时间 第一话 横沟正史《雪割草》I

上岛家的墓地就位在能够俯瞰镰仓市街道的山腰处。

石墙围绕的广大腹地上到处都是杂草,无人整理。昨天,上岛秋世的骨灰就下葬在距离昔日贵族长眠处最偏远的墓地中。她战死于二次世界大战的丈夫与儿子也沉睡在这座老坟里。据说到了冬季尽头,白色的雪割草就会开满四周。

不过这些事也不是我亲眼所见,全都是听来的。

上上个月上岛秋世过世,享耆寿九十二岁。在她生前,我们不曾见过。跟我──筱川大辅扯上关系的是她的亲属,以及一本旧书。

现在是二○一二年的四月。我在北镰仓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已经一年八个月。原本找不到正职工作,只能打打工的我,后来得以与店长栞子小姐交往,现在甚至结婚了。

在此之前,我们一起经历过各式各样与旧书有关的事件。

可是那些事件都没有像这次上岛家发生的事件这般,事后想起来还是很郁闷。这件事恐怕往后也会一直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吧。就连在解开书本谜团上拥有超凡能力的栞子小姐,也没能够完全解决这起事件。

事件的开端要回溯到十天前。

我在主屋的客厅吃午饭时,听见玻璃窗发出喀喀声响。

正把炒面送进嘴里的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去,还以为是窗外有人,却看见盛开的美丽山樱树枝正随着春风摇曳。

那棵山樱树种在隔壁邻居的院子里。我听说是为了纪念家主第一个孙子诞生而种下,所以始终悉心照料。这种时候我就很佩服很久以前就住在北镰仓的人们的风雅。

我原本觉得反正能够从这间和室赏花很好,再者树枝突出到我们的土地上也不过是小事,不过碰到窗户就有点危险了。看来只得去拜托他们修剪那棵树了。

(应该是我去吧……)

栞子小姐虽然是在这栋屋子出生长大,但与附近邻居往来都是交由我出面处理。我准备从主屋回到书店后,就去找她商量这件事。

吃完午餐的我,拿着空盘子走向流理台水槽。洗碗前,我先把流理台沥水架上另外一组一人份的餐具收起来。那是先吃了午餐的栞子小姐用过的东西。

「哎。」

我不自觉叫出声。沥水架前随手放着一本包着石蜡纸的旧文库本,那是角川文库的久生十兰《母子像•铃木主水》。这当然是栞子小姐干的好事;她八成洗好碗盘后,就站在这里看书看到忘我了。

这本书的初版书好像很稀有,能够便宜入手她很开心,所以一心想要加进网路商店的商品列表里。我不担心她会把这本书纳入私人藏书……不,她的确会这么做,而且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总之先让书远离水槽吧──我拿起《母子像•铃木主水》,正打算挪到一旁的厨房收纳推车上,却不禁苦笑。番茄罐头旁边堆着好几本白色书背的文库本,那些是教养文库的《久生十兰杰作选》。放得太理所当然了以至于我没注意到。栞子小姐似乎突然开始进行起久生十兰作品的春季阅读马拉松。

(五浦哥……不对,姊夫,你听好。)

我脑海里响起上星期在这间厨房听到的声音。喊我姊夫的当然只有那个人,就是栞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她今年春天从高中毕业后,离家去上大学,开始在东京八王子校区附近独自生活。

搬走前一天,她拿出特大号中华炒锅做了一大堆炒面。那是她为姊姊、姊夫事先做好的常备菜,我刚才吃掉的那一盘就是其中一份;我这才知道原来炒面可以冷冻保存。不过我这位认真可靠的小姨子教我的不只这类生活智慧,我与栞子小姐在这里同居半年奉行的生活规则,也都是文香告诉我的。

(我姊要是把书拿进厨房,你要阻止并严厉谴责她这种行为!否则那些书一个不留神就会无止尽爆增!你如果坐视不管,一切就完了!)

那些生活规则不过就是为了确保生活空间不遭到书本入侵,以及保护栞子小姐的人身安全,以免经常被山崩垮掉的书堆弄伤。

(旧书店的经营交给姊姊应该是没问题,不过主屋的生活,就只能靠姊夫你的努力了。我姊那家伙看书就跟呼吸一样,随时随地都在看书……反正就是笨手笨脚!往后就交给你了!)

我是觉得还不到笨手笨脚的地步,不过我经常因为她超乎常人爱看书而惊讶不已。她因为受伤的后遗症,必须用腋下夹着拐杖助行,她在主屋里却老是用腋下夹着书。而且顺带一提,她每次在看的书都不一样。

她和我当然有正常的对话,但是与人交流之外的所有时间,她大致上都在看书。坐在楼梯或玄关处看书,正在换衣服也看书,早上起来也在床上看书,顶多是洗澡与上厕所时没有带着书。她还稍微懂得自制,这让我感到安心。

而且虽然她本人已经很努力了,不过她似乎在受伤前就不擅长做家事。往后就是栞子小姐负责书店经营,我负责主屋的家事吧,也就是过去小姨子负责的部分转为由我接手。

我从筱川家主屋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闻到熟悉的旧书气味。书本从店里一排排书柜上满溢出来,甚至堆到走道上。入口处的玻璃门外,隔着一条窄巷就能看见北镰仓车站的月台。

背着后背包的老人团体很醒目。与发生三一一东日本大地震的去年相比,今年观光客变多了。他们大概是准备前往前面的圆觉寺欣赏樱花凋零的美景,并走走镰仓的健行步道。

「休息时间结束了。」

我对着栞子小姐的背影说。她躲在柜台内侧堆高的书墙后面打电脑;她正在把从老客户家里到府收购来的旧书标价,并上传到旧书网路商店。

今天她穿着蓝色针织衫与格子荷叶裙,长发用橡皮圈松松扎着。我忍不住转开视线,不去看她落着几绺发丝的后颈。接下来还要工作。

「我已经把要送去市场的『福袋』分出来了。」

栞子小姐说。

「好的。」

我们在婚后说话还是用敬语;有时虽然会被笑,不过我们觉得这样子相处最舒服,所以也就顺其自然。

我看向放在收银台前手推车上那堆书。主要是科幻、奇幻类的文库本,不过有很多本书封磨损。黑色书背的史蒂芬•金《黑塔》系列及《科罗拉多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科罗拉多之子》应该是稀有的非卖品才对,只是因为我们店里还有库存才拿出来卖。而且这本的书封上清楚沾到手指形状的油渍,书主大概是一边吃着垃圾食物一边看书吧。

旧书店不一定会把收购来的书全部都放在自己的店里卖。书况差的书、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或是不容易找到买家的库存,就会拿去称为「市场」的同业交换会换钱。简言之就是让其他旧书店买走。

话虽如此,只单纯拿书况差的杂书去卖,其他业者也不会买去。栞子小姐利用自己庞大的知识与精明目光挑选,制作能够找到买家的「福袋」,在其中混入可以卖高价的书。这一点我是直到最近才学到。尽管她工作中偶尔会看书看到忘我,不过她仍旧是专业的旧书店老板。

「大辅。」

听到她哽着喉咙压低声音说,我挺直背脊停下手上动作,不过仍然蹲在手推车前面。

「我马上就把那些书绑好放到车上。如果还要追加的话……」

我转过头看去,却说不出话来。栞子小姐坐在有轮子的椅子上表情僵硬,隔着眼镜低头看向我。黑白分明的眼睛与长鼻梁面对着我,苍白的肌肤看起来比平常更加苍白。

「发生什么事了?」

身体不舒服吗?刚刚还不是这个样子的。这么说来我想起一件事──她最近两三天在主屋里都是拿着同样书名的书走来走去,阅读的速度也变得比平常慢。这表示有书以外的事情令她烦心。

「发生什么事了,就是……要怎么说呢……」

她喃喃自语着,突然从椅子上跪到地上。

「咦?」

我还来不及问她什么意思,她突然从身后紧紧抱着我,双手绕上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语。

「我突然想抱你……」

我浑身一阵颤栗。我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温度,当然还有其他的。我大口深呼吸之后,把自己的手叠上她的小手。

「发生什么事了?」

她这个人平常不会在店里做这种事。在主屋里也因为小姨子在,所以除非在我们的卧室里,在其他地方都会克制着不触碰彼此。我知道有事影响了她,她想要冷静下来才会出现这种举动。但知道归知道,我姑且也是健康的成年男人,突然这样抱上来我会进退两难。

我还在等待她的回答,就看到一张白色小纸片翩然掉落在手推车上,似乎是原本夹在栞子小姐指间的东西。对折成两半的便条纸半开着落在《科罗拉多之子》的书封上,栞子小姐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上头写着──「井浦清美」、「4/12」、「13:30」。

我捡起纸条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分,而今天就是四月十二日。

「你等一下要见这位井浦小姐吗?」

栞子小姐退开身子彷佛受到惊吓,接着看向我手上的纸条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脸尴尬地低垂视线。

「对……她待会儿就会过来。」

她好不容易才说出回答。我之前没听说今天有访客要来;就我所知,她的亲朋好友之中也没有名叫井浦清美的人,我也不记得在客户名单看过这个名字。

「她是客人吗?来委托收购的?」

栞子小姐摇头。也是──我心想。委托收购藏书的新客户并不罕见,但如果是这样,她就没有必要瞒着我。

「她是客户,但不是收购的……是有问题要咨询……」

栞子小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我也拉来一旁的圆凳与她面对面坐下。文现里亚古书堂接受古书相关事宜的咨询,是早在创业初期就有的业务,有点像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私下的副业。当然,很少有人知晓这点。

「那个人,为什么会找上我们店?」

我也不自觉跟着压低声音说话。

「听说她一开始是找一人书房的鹿山直美小姐商量。她们是旧识……鹿山小姐告诉她:『这种事情要找文现里亚古书堂。』」

原来是这么回事,鹿山直美当然会建议她来找我们。正好在一年前,文现里亚古书堂接到与江户川乱步收藏有关的委托,我们也因此认识鹿山直美。她很清楚栞子小姐的能耐。

「抱歉,我也想告诉你,可是……对方再三交代说这是家丑,不希望我告诉其他人,所以我原本打算先和对方见面,到时候再取得对方许可,把这件事告诉你。」

栞子小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结果白忙一场……」

她之所以看起来怪怪的,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她心里对于瞒着我这项委托感到歉疚。既然我已经知情,就没必要继续瞒着了。

「然后呢?委托内容是什么?」

我毫无顾忌地问,她稍微偏着头。

「算是找书吧?对方希望我帮忙找回失窃的书……」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这个人平常只要一提到书,话匣子就关不住,现在这反应真是罕见。我低头看向手边折起的纸条,上头除了委托人名字和日期时间之外,似乎还写着什么。我打开一看,就看到几个用力写下的大字──

横沟正史《雪割草》

《雪割草》几个字圈上了好几个圈,像在标示重要资讯。看样子这桩委托是与横沟正史的《雪割草》有关。

「横沟正史……」

我喃喃说。他当然是很有名的作家,我们店里也有他的全集和文库本库存,栞子小姐的私人书库里也有几十本他的书。我虽然没有读过──不是我不愿意读,都要怪我奇怪的「体质」作祟,害我无法长时间阅读文字书。所以书的内容大多数都是栞子小姐告诉我的。

「我还没有跟你详细介绍过横沟吧。」

栞子小姐接过我手上的纸条说。

「你对横沟正史这位作家了解多少?」

「我知道他创造了名侦探金田一耕助。」

我回答。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侦探的名字。

「他的作品翻拍的老电影和电视剧,我倒是看过不少,有《犬神家一族》、《八墓村》,还有《恶魔的手球歌》吧。我老妈读国中时好像正流行,在我们老家也有好几张DVD。」

我对于这些故事只有很模糊的印象,好像都是乡下某村落历史悠久的家族发生杀人案,金田一侦探出面解决之类的内容。被害人要不就是头被砍掉,要不就是倒插在湖里,总之我记得死法都很夸张。栞子小姐点点头。

「既然是婆婆她国中时的版本,演金田一的演员应该就是石坂浩二或古谷一行吧。」

「对。几年前我还看过几集稻垣吾郎主演的电视剧版本。」

每过几年,就会重新翻拍金田一耕助系列的电视剧或电影,因此有许多演员都扮演过金田一耕助。他大概是日本知名度最高的侦探吧;皱巴巴的和服加上渔夫帽的招牌打扮,就算是我也能够瞬间想起来。

「另外还有以金田一耕助孙子为主角的漫画吧?」

我没有仔细读过,不过我记得内容都是主角遇到杀人案之后,着手破解犯案的诡计。栞子小姐苦笑说:

「那部漫画与横沟正史的作品无关……其实金田一耕助终其一生都是单身,甚至没有任何内容提到他有恋人,所以我想在作者的设定中,他没有后代子孙。」

「原来是这样啊。」

漫画的那句招牌台词连我都知道。这么说来,金田一耕助的确不像是有老婆的人;他总是无缘无故就在乡下小镇冒出来破解事件谜团,接着又独自一人随意晃荡到别处去。

「金田一耕助系列作感觉很像恐怖故事,但书中发生的杀人案却全都是人类凶手所为,不是幽灵诅咒之类的设定。」

「没错!这点很重要。大辅果然观察入微。」

栞子小姐突然兴奋地竖起食指。我完全没觉得自己讲到了重点,不过能得到她无条件的称赞,我还是很高兴。

「横沟笔下的金田一耕助系列虽然有惊悚……诡异的元素在,不过几乎都没有类似灵异现象的超自然要素,属于自始至终都是靠逻辑解谜的本格派推理。这就是早期的侦探小说风格……江户川乱步的明智小五郎也可说是同一派的风格;纵使发生不可思议的事件,但犯人终究还是人类。」

我视线转向上方回想着。去年接到江户川乱步收藏的委托时,栞子小姐告诉过我许多江户川乱步的事情,比方说,他是创造出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作家。当时也提到过横沟正史。

「我记得你说过横沟正史和江户川乱步很熟?他在当杂志编辑时,曾经委托对方写稿……」

「啊,你还记得!」

栞子小姐露出满脸笑容。这个人教过我的事情,我没有那么容易忘记。话题聊得起劲,我们两人都忍不住将上半身往前倾。

「横沟正史与江户川乱步是一辈子的盟友,也是一辈子的对手。一九○二年出生在神户的横沟正史,经由喜爱侦探小说的朋友认识了江户川乱步,在二十四岁那年受邀前往东京,开始在娱乐杂志《新青年》工作。」

「他去东京之前是做什么的?」

「他在神户老家经营的药局工作。他在随笔中提过,要不是乱步的邀请,他或许一辈子就是一位热爱侦探小说的药剂师。乱步改变了横沟的人生,而串连他们两人的就是侦探小说,所以或许可以说他们两人的人生都因此改变了。」

这两人创造出大名鼎鼎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与金田一耕助。假如江户川乱步没有说服横沟正史前往东京,这世上或许就不会有金田一了。

「横沟是什么时候开始写金田一耕助的故事?」

「金田一耕助第一次登场是《本阵杀人事件》。这部作品从一九四六年开始连载,也就是他到东京的二十年后。当时横沟已经四十五岁了。」

年纪比想像中更大。我突然感到不解:

「可是他在那之前,就已经是作家了吧?」

我记得在书市看过他在战前出版的作品。

「当然。他在东京当编辑的同时,也持续发表侦探小说,只不过他当时的作品不是本格派推理,而是耽美、幻想要素较强的『变格派推理小说』。他当时是知名的变格派推理作家。」

「变格派……他写过什么样的作品?」

「代表作之一的中篇小说《鬼火》,描写的是两位有血缘关系的画家彼此不合。当中浪漫唯美的描写,被政府当局认为有问题,因此要求删除部分内容。另外就是挑战『无脸尸体』诡计的《珍珠郎》,以及拿乱步的《阴兽》二创的《诅咒之塔》等……横沟还有其他许多配合委托方要求而写的各种类型小说。」

「他除了侦探小说之外,也写其他的吗?」

「对。最有名的就是以〈人形佐七〉系列为首的捕物帐吧。战争期间他失去了发表侦探小说的舞台,主要靠着写捕物帐和时代小说维持生计。他也写过很多给儿童看的小说。一般人对他印象最深的是金田一耕助系列,但那只是横沟这位作家其中一面罢了。他是全能型的说故事高手,拥有高超技术及应变能力,能够配合状况写出各类型作品。」

我一边点头一边专注倾听。原来他不是只会写本格派推理小说的作家。

我不自觉看向栞子小姐手边的纸条──横沟正史《雪割草》。对了,重点是这本书。

「那《雪割草》又是怎样的内容呢?」

我才这么问,她的表情立刻暗下来,跟原本充满活力愉快说话的样子不同。

「不知道……」

「什么意思?」

谈到知名作家的书,我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不知道」这个答案。以往即使是她不曾读过的珍稀本,她也多少知道内容。

「《雪割草》是梦幻作品。」

「梦幻作品?」

我直接重复她的话反问。

「目前只知道横沟写过以《雪割草》为题的作品,也找到过几张草稿,但我不清楚作品是在哪里发表?或者这是从未发表过的作品?我甚至不确定这是长篇还是短篇……」

「类别是推理小说吗?」

「关于这点也是个谜。现存的草稿只有男女对话的场面,无法判断完整的故事内容。总之就我所知,《雪割草》这部作品从不曾出版过单行本。」

沉默在店里蔓延。我在脑子里整理她说的内容。

「呃,也就是说……这本不可能存在于世上的书被偷了,而委托人希望你找出来,是这样吗?」

经过整理之后,我还是完全不懂意思。

「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栞子小姐以不知所措的表情回答。

「会不会是搞错了?」

一般人都会这么想。比方说被偷的是其他书,或者是根本就没有书失窃。

「或许是,可是……」

栞子小姐正要接着继续说,就听见玻璃门打开的声响。我看了看时钟,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多。

身穿灰色上班族套装的短鲍伯头女子走进店里来──带褐色的头发大概是用了白发染发剂的缘故,我妈也在用类似的商品──年龄大约是五十岁上下,圆脸看起来亲切讨喜,不过彷佛受惊般的大眼睛充满不安。

她小心翼翼避开堆在通道上的旧书,朝柜台走来。栞子小姐撑着拐杖站起。

「欢迎光临。」

「我是昨天打过电话来的井浦。」

她礼貌周到地打招呼。提出委托的就是这个人。她的言行举止都很优雅,家庭环境大概不错。

「我是、筱川……那个,恭候大驾。」

栞子小姐吞吞吐吐地回答。她还是一样不擅长接待客人。尽管如此,她仍然抬起头面对客人,看着对方的眼睛说:

「请让我听听您的委托。」

主屋的对话在紧绷的气氛中展开。

「我应该特别叮咛过,不希望这件事有其他人知道。」

井浦清美以冷冰冰的声音对栞子小姐说。放在矮饭桌上的名片,印着镰仓山的地址与设计事务所的名称。她自己的住处也在那附近,她表示自己是跷班过来这里。

她隔着矮饭桌盯着栞子小姐,没有瞧抬头挺胸跪坐在纸拉门前的我一眼。顺便补充一点,我之所以待在走廊边,是担心有其他客人上门,所以主屋和书店之间的门也开着。

「十、十分抱歉……是我的、疏失。」

栞子小姐深深鞠躬。

「可是那个……呃,我原本就打算向您要求,希、希望他也一起列席、旁听。」

她伸出手掌用力指向我。不晓得是紧张还是害羞,她不敢看我的脸。

「他是、我的、丈、丈夫……筱川大辅,是很可靠的人!」

井浦清美这才第一次看向我。她看了看我的脸,然后瞥了一眼我的双手。我后来才想到她是在确认结婚戒指。

「那你丈夫对于旧书的事情也很熟悉喽?」

「没有!他不熟!」

栞子小姐以高八度的声音朗声否定。这种时候绝对不会包庇,就是栞子小姐的优点。若说我没有感到心情复杂就是骗人的了,但我更不想听到虚伪的客套话。

「不过,他很认真在学习旧书相关知识,而且他一定能成为解决这件事的助力。在我无法做出判断时,总是大辅给我灵感!他的这种地方也是我……」

她突然面红耳赤闭上嘴。我的背部也一阵酥麻;我很想知道「他的这种地方也是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晚一点再来好好问她。

「你们两位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井浦清美问。她的表情与语气也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我们互看彼此一眼。

「半年、前。」

栞子小姐回答。登记结婚是在去年秋天。

「真好。我很羡慕。」

委托人这样小声说完,垂下视线。双手在矮饭桌上交握的她,手上没有婚戒。

「我们继承上岛家血统的人,都没有配偶。大家的另一半不是早死就是离婚……明明同样都是寂寞的人,却只会彼此互揭疮疤。这次的情况也是如此。简直就像金田一耕助作品中会出现的故事……虽然我们家没有人遇害。」

她语带叹息地说。我听栞子小姐提过这件事是「家庭丑闻」,代表至少这个人认为犯人就在亲戚之中。

「你在电话里说……失窃的是横沟正史的《雪割草》这本书。」

栞子小姐说。井浦清美摇头。

「现阶段只是有人这样主张罢了,实际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想请你们帮忙调查。

今年二月,我那位血缘关系上的阿姨、长久以来掌管上岛家的上岛秋世,以九十二岁高龄过世。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失窃那本书是她多年来持有的物品……这件事情也与遗产继承有关联。」

我把上岛秋世这个名字刻在脑海中。她是书的持有人,今年九十二岁表示她是在横沟正史活跃的时代出生。井浦清美清了清喉咙,接着说:

「我还是按照顺序把事情说明清楚比较好……上岛家是靠秋世的父亲上岛隆三在大正时代累积的财富代代相传下来。虽然失去了包括东京麻布的主宅等几处不动产,不过现在仍保有由比滨的大宅,家产的数量也仍然庞大到亲戚们都很关注遗产将如何分配。」

「我听长谷的同业提过相关传闻。」

栞子小姐说。我最近才发现她居然对镰仓的老房子都很熟悉。旧书店老板似乎也会彼此交换情报;大概是因为老房子有可能出现高价旧书吧。

「听说你们家族是与贵族有关的名门……还曾经拥有男爵的爵位。」

「我只是旁支之一,没有多大的权势。我独立创业时也没有本家的援助,即使成功,众人也只会在背后说我是暴发户。」

那是我完全无法想像的世界。这个人说得很讽刺,却又跟没有财产也没有名声的一般老百姓完全不同,的确很像金田一耕助作品中会出现的豪门家族。

「秋世阿姨个性文静但责任感很强……就像是长女的范本。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许多贵族都逐渐没落凋零,我们却还能过上不错的生活,也要归功于她。」

「她有结婚吗?」

「战前结过一次婚。她的丈夫和儿子死于战争……她在战争结束的同时返回娘家。娘家在麻布的主宅却在东京大空袭中烧毁,家主上岛隆三和妻子笑子于是迁居到原本是别墅的由比滨大宅。我听说秋世阿姨为了照顾年迈的双亲、妹妹们,以及过来投靠他们的亲戚,忙得分身乏术。」

「上岛秋世女士有多少兄弟姊妹呢?」

「她底下有两个年纪小很多的妹妹。她们现在还活着。」

委托人的说话方式引起了我的注意。如果上岛秋世是她的阿姨,那么两位妹妹其中一位就是她的生母,她的语气却莫名疏离。

「对了,我不久之前找到她们三人的合照……不过年代久远了。」

她从手提包拿出透明名片夹,褪色的黑白照片就收纳在其中。

「我今天是打算拿给待会儿要碰面的亲戚看,所以带在身上。她们三人的合照,就我所知也只有这一张。」

我也跪高凑近看向矮饭桌上的照片。三名女子背对凹间端正跪坐着,中间两位年轻女孩身穿正式和服,模样看起来才十几岁。这两人大概是妹妹吧。

另外一位打扮朴素的女子与她们有点距离,身穿素色毛衣与裙子,大约是二十几快三十岁,与带着愉快微笑的两人不同,她紧抿嘴唇,平静地回望着相机;单眼皮小眼睛也与妹妹们的深邃大眼形成对比。

「这位穿毛衣的人就是秋世阿姨。」

我听着委托人的说明,凝视两位妹妹。两人身上的和服都有华丽的白鹤与牡丹刺绣,漂亮的发型也很类似,就连长相也十分相像。

「穿着和服这两位是双胞胎吗?」

我第一次开口说话。与照片上年轻女孩们相似的双眼皮大眼睛看向我。

「对。她们是同卵双胞胎。右边的是初子,也就是我的母亲,她是双胞胎之中的姊姊,与血缘关系上算是我阿姨的春子……不管在当时或现在都长得很相似。身为家人的我甚至还会认错。」

栞子小姐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就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三姊妹之后,翻到照片背面检查。

「昭和二十三年 正月」

细小字迹这样写着。我在脑子里换算那是一九四八年,也就是距今六十四年前。在那行字底下写着三个人的名字──「上岛秋世、春子、井浦初子」。

「你的母亲……初子女士的姓氏不同呢。」

栞子小姐看向委托人。这个人同样是姓井浦。

「家母出生没多久,上岛隆三就把她过继给他没有小孩的妹妹与妹夫领养,也就是井浦家。井浦家虽然从事贸易业,不过是没有爵位的平民家庭。这是双方共同的决定,所以家母在户籍上也完全属于井浦家的人;即使继承上岛家的血脉,严格来说不能算是上岛家的一员……当然这件事也影响到这次的遗产继承。」

原来如此──我心想。我对法律上的规定不是很清楚,不过看样子是井浦初子无法得到上岛秋世的遗产。

「这张照片是在哪里拍摄的呢?」

栞子小姐把照片翻回正面问。

「在由比滨的上岛家大宅。当时井浦家的人也到镰仓投靠上岛家,他们原本直到战争结束都住在上海,后来却被遣返回国,所以没有住的地方。

上岛家有四个人,井浦家三个人,再加上住在大宅里的仆人,也就是一共有八个人住在一栋房子里。虽然不至于拥挤到摩肩擦踵的程度,不过听说经常争执不休。」

井浦清美伸出手,以指尖轻轻点了点照片上初子和春子的脸。

「尤其水火不容的就是这两位……虽然她们在这张照片里笑得很开心。」

「长得这么相似,感情却很差吗?」

我问。法律上来说,这两姊妹成了表姊妹,但这也改不了她们是血脉相连的双胞胎这项事实。

「因为她们的个性截然不同……现在也是,一碰面就一定会吵架。」

井浦清美说到这里停住,垂下视线看着旧照片。

「被怀疑偷走秋世阿姨持有的《雪割草》的人,正是家母初子……而主张窃嫌是家母的人,就是拍照时在她旁边的春子阿姨。」

「事情发生在秋世阿姨头七那一晚。虽说是头七,也就是关系亲近的家族参加的追悼会……用餐完毕后,我和母亲也留在上岛家。因为春子阿姨说有些话要说,就硬是把我们留下。在场的有丧主春子阿姨、她的儿子乙彦表哥,以及我们母女俩,再来就是管家小柳女士。

我原本以为她是要跟我们讨论四十九天法会的事情,没想到春子阿姨突然态度激烈地对着我母亲说:『偷走《雪割草》的人就是你吧?』家母的反应……至少在我看来是一脸错愕。

春子阿姨表示:『横沟正史的《雪割草》这本书,是秋世姊多年来的宝物。姊死了,那本书就变成我的。可是放书的收纳箱却是空的。只有极少数亲戚知道那本书的存在……井浦家的你没有资格继承那本书,所以才会趁葬礼忙乱时把书偷走。』」

我回想上岛家的家谱。上岛秋世没有小孩,所以她名下财产的继承人,只有户籍上的妹妹上岛春子。即使只是一本书,井浦初子也没有资格分到。

「家母当然否认,她说她不记得有那本书,对横沟正史也没兴趣,说春子阿姨终于也老人痴呆了……接下来就剩下相互谩骂。

直到乙彦表哥出面安抚春子阿姨说:『用不着现在谈这件事吧。』才好不容易结束争执。」

「你的表哥上岛乙彦先生也认为《雪割草》是被偷了吗?」

栞子小姐插嘴。「用不着现在谈」,意思也就是「总有一天还是要谈」。

「或许吧。最先注意到收纳箱遭破坏的,听说就是乙彦表哥。他也没有亲眼看过《雪割草》……我待会儿要和乙彦表哥碰面,我打算问清楚一点。其实我更早之前就想和他谈谈,不过他正忙着移民没空。」

「移民?」

「乙彦表哥辞掉了之前待的旅行社,计画去帮在印尼开公司的朋友。他去年刚离婚,或许也是打算要换个新环境。秋世阿姨过世前也赞成他的决定,还对他说:『你别担心这个家,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你与乙彦先生感情好吗?」

「很好。我们年龄相近,血缘上又是表亲,他也为了离婚调解的事情找我商量过好几次……我自己在十几年前已经离婚,不过我有小孩要养,跟他的情况不太一样。」

我们含糊点头,耳里还残留着离婚调解这个沉重的词汇。上岛乙彦是恢复单身,而眼前这位在离婚之后似乎还必须养小孩。

「没有人考虑去报警吗?」

「没有。」

井浦清美答得很干脆。

「闹出这种丑闻,只会丢上岛家的脸。我这样说对你们很失礼,不过,简单来讲就是弄丢一本旧书罢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私下解决就好……可是这一个月来,春子阿姨频频到我们家里找我母亲吵架……」

她摇摇头,似乎是对于这种情况感到厌烦,所以才会找上文现里亚古书堂咨询。但是我觉得不让警方介入,最终就是包庇犯人而已。不管动机是什么,交给专业人士出面,才能够弄得一清二楚。

「这次的事件大致上可以分成两个谜团。」

栞子小姐竖起两根手指。不晓得什么时候她已经收起平常内向的一面,变成一提到书就充满自信的她。

「首先第一个谜团是,上岛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在电话上也提过,没有人能确定横沟正史的《雪割草》这本书确实存在。」

「不过《雪割草》这部作品,姑且算是存在,对吧?」

「是的,但这部作品应该并非以书本的形式出版。上岛家究竟是因为某些原因所以存在《雪割草》这本书?或者其实是截然不同的其他作品……」

「又或者失窃只是乱讲──你是这个意思吧?」

井浦清美接着说。看来她心里也一直认为有这种可能。栞子小姐点头:

「另外一个谜团是,假设《雪割草》存在的话,到底是谁、用什么方式偷走的呢?上岛春子女士认为井浦初子女士是犯人的原因也不清楚……我可以找其他人谈谈吗?」

「可以。这意思是你们答应接受委托了吗?」

「是的,当然。」

栞子小姐坚定地回答,委托人反而皱起眉头。

「有件事我必须先说,你们查出真相之后,请务必老实告诉我,不需要顾虑我什么。假使我的母亲真的是犯人也没关系……老实说我认为犯人如果是家母,也很合理。」

她蹙着眉,露出痛苦的表情。井浦初子如果真的偷了《雪割草》,对于这个人来说就真的是「家丑」了,而她今后也将很难进出上岛家。但她还是做好心理准备想要解决这件事。真是意志坚强的人。

「就算没找到书,我也会支付调查费用。至于金额,我们之后再讨论。」

这个提议背后的意思我也听懂了──「调查费用」还包含了封口费。虽然我们并不需要,不过拒绝的话,委托人或许反而无法放心。

「啊,那个不用。」

栞子小姐二话不说就拒绝了。可以那么轻易就说不用吗?我讶异地凝视她的侧脸,只见她的双眼像孩子般闪闪发亮。看样子她在乎的是钱以外的东西。

「如果可能的话……如果横沟正史的《雪割草》真的存在,而我们平安无事拿回来的话,在交给您之前可否先在我这边放一阵子呢?两个小时、不,一个小时也足够。当然有上岛家的人在场也没关系。」

「什么意思?」

对方才问完,栞子小姐立刻回答:

「我想看。」

委托人瞠目结舌。果然是这样──我无言以对。既然是横沟正史的「梦幻作品」,身为书虫的这位当然不可能不想看。她待会儿大概也会继续跟我说横沟正史的相关故事──那倒无所谓,反正我也想听。

「我没有那本书的所有权,无法跟你保证,不过……」

井浦清美的嘴边浮现笑意,似乎很欣赏栞子小姐。

「我会尽量帮你争取。就请你们多帮忙了。」

她以开朗的声音说完,再度低头鞠躬。

紧接着到了店里的公休日,我和栞子小姐来到江之电的和田冢站。

走出验票闸门,往海的方向前进。就这样继续走下去的话,就是海滨公园和由比滨海水浴场。

这天的天气很晴朗,海风也很怡人。现在这个季节,海边没有几个人。在这样的春季午后真想来场约会,可惜我们接下来有正事要办。我们约好去上岛家打听《雪割草》失窃案的来龙去脉,井浦清美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

栞子小姐穿着水蓝色风衣,踩着稳健的步伐前进。铝制拐杖在地上敲出叩叩声。我们也经常像这样在公休日外出,顺便当作是帮她复健。我想总有一天她会不再需要拐杖。

这一带过去曾经是避暑胜地,也是镰仓人气很高的区域。设计讲究的独栋建筑相当醒目。弯过转角走进窄巷后,栞子小姐指着前方。

「就是那里。」

巷底有一扇双开大门。在装饰过的铁栏杆另一侧,可看见一栋两层楼的宅第,那儿就是上岛家。我之前听说上岛家大宅是历史悠久的欧风住宅,但大概是斜度平缓的屋顶与墙上贴着木板,处处都充满着日本风的气氛。据说大宅是昭和初期赫赫有名的建筑师所设计。

或许也因为如此,这栋建筑显然与附近其他住宅格格不入,很有昔日男爵住居的氛围,风格耐得起时代考验。

「跟想像中差不多,就是金田一耕助会出现的地方……」

「对,虽然没有经过证实,不过似乎有点故意要给人这种感觉。」

我听栞子小姐说了许多关于横沟正史──特别是金田一耕助的事情。提到本格派推理小说时,她的原则就是不剧透,也因此我对于陌生作品的结局和诡计一无所知,反而痛苦到不行。

今天约好待会儿要与上岛春子见面。她就是上岛家双胞胎的其中一位。

「这么说来,你不觉得金田一耕助的小说里,有很多篇故事都出现外貌相似的亲戚吗?」

「没错。」

我说出自己的感想,栞子小姐也同意。

「最有名的就是《犬神家一族》吧,其他如《医院坡上吊之家》、《八墓村》、《恶灵岛》……短篇的《水井滑轮为什么发出吱嘎声》也是。这种设定虽然是经典悬疑小说常见的元素,不过横沟用得特别多。除了金田一耕助系列之外,他在战前的代表作《鬼火》也是描写长相神似的堂兄弟彼此不合……」

栞子小姐突然沉默。我想大概是跟我有同样疑问──战前延续到现在的前贵族世家、复杂的家庭关系、互相敌视的双胞胎姊妹──这次的委托,有很多让人不自觉联想到金田一耕助系列的巧合,再加上失窃的是横沟正史的书,这一切真的都是偶然吗?会不会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来到大门前的栞子小姐按下对讲机。井浦清美开口请我们进门。我打开沉重的大门让栞子小姐入内,我们走过石板路前往玄关。宽广的庭院草坪经过妥善打理,几乎没有人工种植的树木,不过角落花坛开的浅紫色花朵很引人注目。

「那个就是雪割草。」

栞子小姐为我解释。或许是故人的喜好。

上岛秋世过世后的现在,住在这栋大宅的,就只剩下她的妹妹春子。春子的儿子,也就是秋世的外甥上岛乙彦听说就住在附近。我们找上岛春子问完话之后,也准备去找上岛乙彦问话。

玻璃格子的玄关门打开,出现一位穿着宽松黑色洋装的老妇人。不管是一丝不苟扎起的白发,还是醒目的鹰勾鼻与满是皱纹的脸,完全看不出与那张照片有相似之处。毕竟已经超过半世纪以上了,有这样的转变也是理所当然。她用力眯起眼睛仰望我们。

「你好……」

我们正打算开口打招呼,井浦清美就从门后探出头来。她今天似乎也是跷班过来,身上还穿着上班族套装。

「这位是小柳女士,从很久以前就在这里帮佣的管家。」

原来不是上岛春子。这么说来的确听说有管家在,不过我没想到年纪居然这么大。

「你好,敝姓筱川。」

栞子小姐不失礼仪地鞠躬问候,我也跟着做。姓小柳的管家一语不发地点点头致意,隐约看得出来我们不太受欢迎。

我们跟着管家走在墙上有木板装饰的走廊。这栋大宅的格局是日西合并的风格。在和室的佛坛上过香之后,栞子小姐开始打量发生过「窃案」的现场。

「上岛春子女士外出了吗?」

听到栞子小姐的问题,走在前面的老妇没有回答。根据井浦清美的说明,小柳管家年轻时是住在大宅里,直到婚后才改成通勤上下班,已经在这里工作超过六十年。听说上岛家为了协助她处理需要力气的工作,特地另外雇用居家帮手。

「春子阿姨在二楼。」

井浦清美苦笑着接话。

「都怪我向你们求助,似乎惹得阿姨不快。她说:『我没有话要对外人说。』」

我没料到书遭窃的受害者会拒绝,看样子这家人真的非常不希望这件事曝光。

「往这边……」

小柳以沙哑的声音说。那儿是一扇上了大挂锁的铁门,趁着开锁时,井浦清美替我们说明。

「这里是上岛家的仓库。里头也有昂贵的物品,因此总是像这样锁着。而且里面也没有窗户。」

「请问有哪些人拥有钥匙呢?」

栞子小姐问管家。钥匙无法顺利插入锁孔,只有喀嚓喀嚓的铁器声徒响。小柳似乎对此有些不安,眼神带着茫然停下动作之后,总算回答问题。

「春子夫人、乙彦少爷,还有……秋世夫人。其他人没有钥匙。」

一共三人。换言之只有上岛家的人拥有钥匙。

「小柳女士,你现在用的钥匙呢?」

拿掉挂锁的小柳停下手上动作。

「这是秋世夫人的钥匙。她在过世前一天交给了我……她说:『如果仓库里有葬礼需要用到的物品,尽管拿出来。其他的就再麻烦你了。』」

能够拿到家人才有的钥匙,可见她相当受到上岛秋世的信赖。毕竟是在这里服务了六十年吧。

「这扇门有可能哪天没上锁吗?……我的意思是,没有钥匙的人有没有机会进入仓库?」

「秋世夫人告别式那天……所有人都前往火葬场之后,仓库门曾经打开一个小时左右,为了收拾葬礼的用品。」

她以肯定的语气回答。既然她是家里的老仆,告别式应该也有资格列席,她一定是为了完成女主人最后的指示才会待在这里,把拿出的用品收拾干净吧。

「你一个人独自进行吗?」

「我一个人。」

「那段期间,有没有其他人也在场呢?」

管家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似乎在回避回答这个问题。这个仓库空间比想像中更大,也的确没有窗户。各式各样老旧的大木箱与家具整齐收纳在其中。配合空间订做的柜子上摆放着玻璃台灯、陶瓷器等物品,感觉就像古董店的仓库。

「小柳女士,当时有谁进来这里了?」

井浦清美问。看来她也不知道有这件事。小柳一语不发地进入仓库,把挂锁放在青铜制的老旧花园桌上。她佝偻的背影传递出紧张的气息。

「如果她真的来了,你就老实说……不需要顾虑我。」

女管家仍旧低着头不动,最后终于从双唇挤出小小的声音。

「初子夫人来过。」

好一会儿没人说得出半句话。我们也像受到吸引般踏进仓库。

「当时的情形,您可以详细说给我们听吗?」

栞子小姐催促道。

「我正在搬客人用的椅子,就看见初子夫人拿着四方形布包从这个仓库走出来……当时就我所知,餐会才刚开始,所以我感到不解,出声喊她,她却没有理会,迳自离开……」

井浦清美的脸色发白;她虽然有想过母亲可能是犯人,但没有料到会是这样血淋淋地听到证词。

「我为自己之前一直瞒着没说道歉……因为春子夫人要求我别告诉跟这件事无关的清美小姐。」

井浦初子被当成是犯人原来是有根据的,至少可以确定她曾经从这间仓库拿了东西离开。还有一点──看样子我们的委托人也被上岛春子视为外人。

「等一下……你说的是离开火葬场之后的餐会,对吧?就是下午两点之后的?」

小柳沉默表示认同。

「不对啊,那个时候家母人在餐会会场的料亭。她才刚抵达那里就身体不舒服,借了一间空房间躺着休息。」

「那间料亭在哪里?」

「在八幡宫二之鸟居的旁边。」

距离这里不是太远,开车往返大约只要十五分钟。

「我人就待在走廊上,所以她不可能到这里来……你看到的那个人,真的是我母亲吗?」

她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说那个人有可能是长相别无二致的上岛春子。女管家的脸色一变。

「那个人不是春子夫人。那位穿着有细直条纹的灰色『道行』,就是初子夫人那天带着的。」

她有些急地说完想说的话。「道行」是和服用的外套,我以前看过外婆穿去参加新年参拜。大概是为了保暖吧。

(嗯?)

这样就不对了,这样子变成井浦初子在下午两点左右同时出现在料亭和这栋大宅。但在场的两位看来也不像是在撒谎。

「小柳女士。」

栞子小姐缓缓开口:

「您是根据灰色道行判断,也就是说,除此之外两位夫人的发型与服装都一样吗?」

小柳一时语塞,一脸不解地绞着手指。

「是、是的……没错。」

「的确很像。」

井浦清美也赞同。

「她们两人都穿有家徽的和服……有时我也会分不出来,必须看家徽确认。」

亲生女儿都这么说,代表真的很像吧。穿上道行就能够遮住丧服的家徽,也就更加难以分辨。

「上岛春子女士没穿道行吗?」

栞子小姐问两人,女管家摇头。

「是的……因为春子夫人说过,不管多冷的天气,在丧服外面套上其他衣服很没气质……非常抱歉。」

那句道歉是对井浦清美说的。春子女士的说法,彷佛在嫌弃穿道行的井浦初子很没水准。

「没关系,我知道春子阿姨说过这些。她们两人在火葬场时从头到尾也一直在为这件事互相对骂,说:『穿着那种道行,你不觉得丢脸吗?』『至少比忍受寒冷,一边发抖一边还要佯装没事来得好』……我觉得这场争执本身还比较丢脸。」

我由衷同情叹气的井浦清美。在火葬场听家人互相叫骂,应该很想走人吧。

「井浦小姐,你的母亲在料亭休息期间,你没有待在那个房间里,对吗?」

听到栞子小姐的提问,井浦清美似乎很困惑。

「对……家母说,旁边有人的话她无法休息,说想要一个人待着。可是,我几乎没有离开走廊,只有乙彦先生打电话到我的手机时,我离开了一两分钟没待在房间前面,但我很快就回来了。家母也顶多休息了二十分钟,很快就恢复精神离开房间了。」

这样反而更不自然。原本不舒服的人会那么快就恢复吗?简直就像故意在制造一个人独处的时间,而且二十分钟已经足够搭计程车往返大宅和料亭。

「那个空房间有窗户吗?」

「有一扇面对庭园的外开窗,为了换气而打开,但人无法从那儿进出,因为窗户可以开的幅度不大。」

井浦清美张开手指做出握着棒球的宽度。这种大小要从窗户进出的确很困难,不过若是看准井浦清美不在走廊的时机,就有机会离开。

陷入沉思的我,眼尾突然注意到有东西在动。我转头看向仓库外面,正好看到一个人影悄悄躲进走廊尽头。刚才有人在偷听。或许是照理说人在二楼的上岛春子。既然好奇,跟我们见面谈谈不就行了?

「小柳女士,你在这里看到那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人,拿着的布包大概有多大呢?」

栞子小姐重新转向女管家说。

「大概……这么大吧,薄薄的。」

小柳以双手比出一个四方形,大小跟大本杂志差不多。

「不小呢。」

井浦清美说出和我一样的感想。

「因为《雪割草》就是那么大的书。」

原来如此,那么大的书──嗯?我们全体看向小柳。

「小柳女士!你亲眼看过《雪割草》吗?」

栞子小姐的语气变得很雀跃。女管家的视线惶恐不安地游移着,似乎不擅长装傻。

「没、没有……我……」

「我明白你对于我们这些初次见面的外人充满戒心。」

栞子小姐把脸凑近女管家,女管家因此往后退。

「可是再这样下去,上岛秋世夫人最宝贝的书将会有什么下场呢?假如被转卖给第三人,就很难拿回来了。最糟的情况或许就是那本书将会去向不明。所以请你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仓库内一片寂然。栞子小姐那番认真的劝说──我想其中也掺杂着想要一窥横沟正史「梦幻之书」的欲望──打动了对方的心。小柳终于抬眼,缓缓开口。

「那本书的确是秋世夫人无可取代的宝物……那是她与早逝主人之间充满回忆的物品。我也只有看过封面,没有读过内容,只隐约知道内容是小说之类的,不过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作者的名字。」

「上岛秋世女士平常有在看横沟正史的作品吗?」

「我听说夫人学生时期的嗜好是阅读,不过侦探小说应该不是她的喜好。当时的藏书中没有任何那一类的作品。」

「也就是说,她是婚后才开始看起那类作品……」

「这方面我不清楚,不过她在回到这栋大宅后,就不曾买过小说,顶多偶尔看看新闻小说。」

看来她在看推理小说之前不太看小说。女管家继续说:

「而秋世夫人唯一最宝贝的就是那本《雪割草》。她绝不让人碰那本书……这是平易近人的秋世夫人,在这个上岛家,唯一要求众人遵守的规定。」

「战后不久就住进这里的井浦初子女士,也知道这项规定吗?」

听到栞子小姐的问题,小柳瞬间蹙了一下眉头。

「应该知道……」

她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似乎有什么不愿意回想起来的往事。

「《雪割草》是一本美到引人瞩目的书;硬皮书封贴着浅紫色的布面,上头只有金线刺绣的书名。那是主人手工制作、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书。」

「所以那是一本自制手工书……上岛秋世女士的丈夫装订的书,是吗?」

自制手工书这我姑且听过。只要备妥材料,就能享受自己做书的乐趣,这类书偶尔也会拿到我们店里要求收购,简言之就是非经出版社发行的书籍。既然是独一无二的书,也就不可能出现在旧书市场。

「书的内容……《雪割草》的原稿,你的主人是从哪里取得的呢?」

问题就在这里。假设是曾经在某处发表过的作品,之前怎么会完全不曾有人看过?

「我也不清楚……我没听说先生喜欢侦探小说。」

目前只知道《雪割草》是夫妻两人充满回忆的物品,却不知道这本书与他们两人是如何产生关联。他们到底是在哪里接触到横沟正史的小说?

「听说先生除了书之外,从小小的日常用品到大型家具,全都喜欢自己亲手制作。或许因为他以前的工作是钟表匠,所以他的手相当灵巧。」

钟表匠吗?一个疑问突然掠过我的脑袋。我听闻上岛家是贵族世家,过去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这种家庭的长女能够与钟表匠结婚吗?

管家接下来正好回答了我的疑问。

「秋世夫人这辈子唯一一次坚持不退让的,就是她的婚姻。大老爷……上岛隆三先生原本打算找个女婿入赘,继承上岛家。

可是,秋世夫人与在麻布主宅修理钟表的钟表匠互生好感……尽管差一点闹到断绝亲子关系,夫人却被迫离开东京,就跟逐出家门没两样。于是夫人他们投靠先生的亲戚,搬到新舄去住。」

「新舄……」

在我身旁的栞子小姐喃喃说。这个地名似乎引起她的注意。

「后来与美国的战争爆发,少爷诞生,一家三口好一阵子过着平静的日子,《雪割草》也是先生在那段期间送给夫人的礼物。可是后来战况恶化……征召出征的先生战死,少爷在战争结束前的一场空袭中死于家中。

从大火中抬出来的,只剩下少爷熏黑的遗骸,以及那一本《雪割草》……秋世夫人被迫站在这栋大宅玄关那日的场景,我记忆犹新。她怀中牢牢抱着的,仅有装了少爷骨灰的小骨灰坛,以及用旧布包裹的大书。

当时年仅十五岁的我,因为东京大空袭失去父母和姊姊,才刚在仲介帮助下开始在这里工作。秋世夫人耐心教导我这个没上过学也不会做事的孩子……也曾经在半夜温柔拥抱害怕哭泣的我,比较辛苦难受的明明是夫人……」

小柳管家隐忍不住,弓着背咽咽哭了起来。秋世女士对她来说就像姊姊吧。我要她在花园桌旁的青铜椅坐下。椅子与桌子有着相同的蔷薇花纹,似乎跟桌子是成套的。小柳管家终于拿出手帕擦去眼泪,坐着继续说:

「抱歉,我失态了……回到《雪割草》的事情。秋世夫人把那本书摆在自己的房里,每晚用来思念家人。」

「所以书并不是一开始就放在仓库里吗?」

栞子小姐问。

「是的。发生某件事之后才换地方的……

那是在战争结束大约三年后,井浦家的亲戚也都住在这里,是这栋大宅最热闹的时期。当时这套英国制的花园桌摆在庭园里,我打开窗户准备打扫二楼,就看到有人坐在这套桌椅前阅读《雪割草》……」

我看了看上了挂锁的老旧花园桌椅。英国制,肯定价值不菲吧,感觉很适合摆放在庭园的大草坪上。

「是哪一位?」

「初子夫人……不,也有可能是春子夫人。那个人刚放学回到家,还穿着水手服的制服。」

小柳管家回答得不是很肯定。没想到双胞胎的难以分辨在这里也成了问题。

「你的意思是两位都有可能吗?」

栞子小姐确认。

「您说得没错。当时她们两位就读同一所中学,而且我的距离有点远,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总之,我因为有人把《雪割草》拿出去而吓了一跳,不免怀疑是否经过秋世夫人的同意……

不出所料,秋世夫人正好走进庭园,大声责骂了那位夫人。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夫人发脾气。后来,《雪割草》就改收进那处铁柜里。这六十年来,除了秋世夫人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读过那本书。」

小柳管家起身,领着我们走到仓库角落。那儿摆着一个生锈的大铁柜,以五金零件固定在地上,开了一条隙缝的门上有一道数字转盘锁。这东西说是铁柜,更像是保险箱,而且是历史悠久的保险箱。

「转盘的密码,只有上岛秋世女士晓得吧?」

「是的,只有夫人知道。在她过世之前,似乎有告诉春子夫人,但……」

刻着数字的转盘上没有遭破坏的痕迹,或许随便几个数字排列组合就能破解。

我和栞子小姐打开柜门看向里头。柜子内现在空无一物,不过柜内的空间足以收纳一本大尺寸的书。

「这里面只放《雪割草》,没有其他物品吗?」

「有一阵子也放了土地权状等,不过现在那类文件我想应该是放在银行保险柜。」

也就是说失窃的东西只有《雪割草》。栞子小姐点头接受这个答案,转向小柳管家。

「关于《雪割草》,你提到它的大小是这样,对吗?」

说着,她以手指比出一个四方形。小柳管家默默点头。

「还有……阅读的时候书是摆横的,不是摆直的翻阅,对吗?」

她接着做出由下往上翻的动作,就像在翻墙上的月历。这让我很难想像那本书的内文是什么样的排版。小柳管家错愕的脸上更显惊讶。

「对、对……您说得没错。在庭园桌前看书的那位,也是把书摆横的,把书页由前往后翻……您怎么会知道?」

我也很好奇。目前只知道栞子小姐一如往常发挥出过人的洞察力。

「那是因为《雪割草》……」

她正要开口说明,仓库门口突然传来木头地板的吱嘎声。在场的四个人同时回头看去,就看到一位老妇人正从走廊上偷瞧着这边。她穿着鲜红色外套、绿色裤子,戴着黄色针织帽与围巾御寒。看样子她很喜欢原色。那人的长发已然苍白,但受惊般的大眼睛仍然留有那张旧照片里的痕迹。

这个人从刚才就在窥探我们。她是住在这栋大宅的上岛家人。

「打扰了……」

栞子小姐和我正要问候。

「妈!」

「初子夫人!」

另外两人同时开口。原来这位不是上岛春子,而是另外一位双胞胎。

「被发现了。大家好。」

井浦初子挑起一侧脸颊微笑,以清晰低沉的嗓音开口打招呼。

「妈,你怎么在这里?」

井浦清美问。她的母亲以下腭指指我们。

「因为你把那些人找来家里。」

看她的动作就知道她对外人有什么想法。委托人很尴尬地红着脸。

「我不容许春子与小柳管家恶意栽赃。就算站上法庭,被告也有反驳的权利,不是吗?」

「我没有撒谎。」

小柳管家一脸不悦。

「告别式那天,从这间仓库走出去的人,穿着初子夫人的道行……这点我可以肯定。」

「那个甭说当然是春子准备的。小柳管家,你的眼睛变差了吧?刚才要打开这道锁也花了些时间不是?春子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想要诬陷我入罪。那个人只要能够打击我,什么都愿意做……你们也承认吧。」

这次没有人有意见。她和上岛春子的关系似乎真的很差,至于她看到了打开挂锁的情况,表示她从一开始就在偷听我们的对话。

「况且我也有不在场证明。小柳管家看到犯人进出这里时,我人确实在料亭。清美就在我休息的房间外面。」

井浦初子同样以下腭指了指女儿,态度彷佛在谈的是自己养的狗;她不只是对外人如此,对亲生女儿或许也同样看不起。

(明明同样都是寂寞的人,却只会彼此互揭疮疤。)

──我想起接受委托时井浦清美说的这句话。

「可是清美小姐曾经离开房间前去讲电话。」

栞子小姐没有说话,所以我忍不住插嘴。井浦初子的笑纹加深。

「她只离开了一次,而且只有几分钟。就算我能够趁机离开房间,也没办法在她没发现的时候回房吧。难不成你认为我女儿也是共犯?」

我无话可说。的确,如果没有女儿协助,这个人无法来回大宅这里和料亭。假如井浦清美是共犯,就不用特地委托我们找书了。

问题是我感觉很不自然──对方反驳的论据未免太完美。包括在料亭突然身体不适的情形在内,她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会遭到怀疑。

「初子女士,你看过《雪割草》吗?」

栞子小姐终于发问。

「我不记得了。」

井浦初子半眯起眼睛轻轻摇头,感觉像在敷衍,却也没有否认她看过。

「我记得那是秋世大姊非常宝贝的书。刚才小柳管家也说过,那本书要摆横的翻阅,这点我也记得,不过内容我就完全没有印象……说起来我对横沟正史本来就没兴趣。我最讨厌日本的侦探小说了,一点也不有趣。」

她以轻蔑的态度说着。栞子小姐握拐杖的手抖了一下,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我知道她在安抚自己的情绪。

「你喜欢欧美的侦探小说吗?」

「是啊,那还用问。」

井浦初子立刻回答。

「我十几岁起就经常看悬疑小说。阿嘉莎•克莉丝蒂、艾勒里•昆恩、范•达因……当然都是原文书。我在上海租界出生,所以对英文算熟悉。我崇拜阿嘉莎•克莉丝蒂,甚至曾经想用英文写小说……要我来说的话,日本的侦探作家全都上不了台面,都只会模仿那些欧美作家。」

「但你刚才提到的欧美作家,也都是受到爱伦•坡、柯南•道尔的影响。」

栞子小姐的嗓音变得低沉。这个人不仅喜爱国外的作品,当然也热爱日本的侦探小说。

「可是,欧美作家比较算是原创吧?悬疑电视剧和电影也是如此啊。看了国外的作品之后反观日本的,就会觉得水准太低。」

栞子小姐眼镜后侧的双眼大睁。糟了──我心想。不分类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批判方式,是爱书人最无法接受的态度。我不能让她在这种时候跟人起口角。

「既然你喜欢悬疑小说,想必对诡计也很了解吧?比方说,制造不在场证明等。」

我大声说,同时看向栞子小姐;我注意到她恢复正常了。

「这个嘛……我不否认。」

井浦初子以不情愿的语气承认。

「可是,真要这么说的话,乙彦也一样啊。那孩子是横沟正史的书迷,他自己的书房里就摆了上百册的作品。以现代的形容词,该说是『宅』吗?也难怪他的老婆会受不了他。」

乙彦是上岛春子的儿子。他是横沟正史书迷这件事,我们倒是现在才知道。

「妈,别再说了。」

听到女儿轻声斥责自己的发言不妥,井浦初子仍旧恍若未闻。

「比起对横沟正史没兴趣的我,乙彦更有动机不是?」

「别胡说八道了,乙彦表哥不可能偷东西。更重要的是,他是上岛家的人,何必偷自己家里的东西呢?」

井浦初子看向自己的亲生女儿,眼神中有着探究。

「你最近跟乙彦走得尤其近……可是,我劝你多少要为我和创太想想。」

「什么意思?这跟创太有什么关系?」

创太大概是井浦清美的儿子。这么说来,她提过离婚时儿子归她抚养。

「你离婚就已经让我们蒙羞了,万一你打算跟乙彦再婚……」

「够了!」

井浦清美不耐地大吼。

「你到底要我说几次?我跟乙彦表哥只是单纯的表兄妹!那些无稽之谈只是带给我和乙彦表哥困扰。都几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吗?」

她气到浑身发抖,但是挨骂的母亲只是把头扭开,脸上没有半点歉意。

「井浦初子女士……」

栞子小姐开口。她已经恢复冷静。

「你考虑过找律师谈谈吗?」

「没有。我为什么要?」

「上岛春子女士始终指责你就是偷书贼。我认为你们请第三方出面仲裁,会比找我们来解决更容易些。」

「才不要,搞到那样才丢脸。」

她夸张地皱着眉头。

「害春子丢脸也太可怜了,我还想要跟她继续相处下去。所以只要我多担待些,她总有一天就不会再说那些污蔑我的话了。」

她这番辩解说得理直气壮,我却无法接受,我很难坦然相信这个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你要问的问题只有这样?」

「还有一件事。」

栞子小姐竖起食指。我不禁屏息。看来接下来才要进入正题。

「告别式那天,你为什么连发型都跟春子女士一样呢?」

「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对方措手不及。栞子小姐继续说:

「而且你们两人的丧服款式很类似;虽说适合葬礼的发型不多,但多少还是有几种选择。如果相似到必须靠家徽分辨,要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

我想起外婆几年前的葬礼。有些老先生很难只根据背影就分辨出身分,但老太太就没有这种情况,最大差别大概就是发型;女人的头发长短、颜色变化较多样,只要不是存心模仿,一般来说不会完全一样。

「那……有什么好问的。」

井浦初子停顿了几秒才回答。

「你别光是问我,也去问问春子如何?她在秋世大姊过世前一天,才刚去美容院剪头发,正好剪得跟我一样。」

她晃了晃绑在脖子处的白发,像在强调是上岛春子学她。

「看来你的问题已经问完,我要回去了。来这一趟真是累人。」

她夸张地遮着嘴打完呵欠就转身走开,踩在走廊上的脚步有些不稳。精神看起来很好,但或许她真的累了。

「抱歉,我开车送家母回去。她最近太激动,似乎没怎么睡好……我二、三十分钟之后就回来。」

井浦清美小跑步追上母亲,看来完全被母亲牵着鼻子走的样子。她分明稍早才被母亲那般诽谤。

我看向旁边,就看到栞子小姐也凝视着委托人的背影;她对于亲生母亲也有很复杂的情感,或许是将对方的遭遇与自己重叠了。

玄关处突然有人大声说话,是井浦初子在对某人大吼大叫。

「两位请在这里稍等。」

小柳管家连忙快步走向玄关。她要我们在这里等,但我们也不可能放着眼前情况不管,于是我与栞子小姐也跟上。

背对玄关门的井浦初子,与站在走廊上的女人互瞪彼此。那人穿着深蓝色细直条纹和服,银白色的头发整理得服贴,有着一张与井浦初子一模一样的脸。看来她决定不继续躲在二楼了。

「初子,是谁准你进来这个家的?」

上岛春子冷眼看着自己的双胞胎姊姊。对方当然也毫不客气。

「还不是因为有个脑袋不清楚的人把无辜的我当成小偷,我才逼不得已过来一趟替自己澄清……我马上就走,你放心,我根本也不想看到你的脸。」

「撒谎的人不就是你吗?你要回去可以,快点把书还来。还有,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别打扮得那么夸张吗?让附近邻居看到很丢脸。」

「你要不要快点去医院拿个药治治你有问题的脑袋?在你批评别人的穿着之前,何不先照照镜子,检讨一下自己那身跟门帘同色的和服?我还以为是哪个廉价日式旅馆的房务员呢。」

光是在一旁听着都脑子打结。这两人的声音一模一样,简直像一人分饰两角在互相对骂。

「春子阿姨,家母未经许可来访非常抱歉。」

出面终结丑陋的口舌之争的人是井浦清美。

「我大概三十分钟左右就会回来,到时候请听我解释……妈,我们走吧。」

她拉着母亲走出大宅。玄关门一关上,上岛春子这才看向我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感觉却不像初识;要不是亲眼看到两人同时在场,说她是换了服装和发型的井浦初子,我可能也会相信。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朝她深深鞠躬。

「打扰了,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栞子。这位是……」

「请长话短说。」

本来要介绍在一旁的我却被打断,这个人看起来也不是好惹的类型,只不过说话比双胞胎姊姊更文雅些而已。

「初子说的全都是胡言乱语,你们别相信她。」

「你知道她对我们说了什么?」

栞子小姐静静问。

「大概有个底,毕竟我们相处很久了。反正她说得不外乎是『春子装成我,企图陷害我入罪』之类的,没错吧?」

大致上差不多,简直就像她刚才都在听我们对话。慢着,搞不好她真的有在听。毕竟井浦初子刚才也偷听了一会儿。

「她说的话没有一句能听的,简直像是不入流的侦探小说大纲。我们就算关系再差劲,也没人会闲着没事只为了惹毛别人就动那些手脚。」

「上岛女士,你不看侦探小说吗?」

「我不喜欢小说,那种东西只适合年轻时看。」

她很果断地说。她否定的不只是侦探小说,而是所有小说。栞子小姐的眼睛隐隐发光。

「那么,意思是你年轻时看过小说吧……比方说,国中时。」

上岛春子的眉毛不动声色地挑了挑。国中时──也就是双胞胎的其中一人在庭园里看《雪割草》那时。

「那个时候我常看小说,但不是侦探小说。」

她以平板的声调回答。

「我看的都是给小女生看的、战前的通俗小说……因为秋世大姊嫁人之前看过的书有很多都留在这栋大宅里。我想你们或许很难想像,但适合我们这种女学生看的作品,在战争结束那阵子并不多。现在想想才觉得那些全都是幼稚的内容。」

嘴上说着幼稚,语气却掺着温柔,想必是有过一段美好回忆吧。我感觉自己终于窥见这个人有人情味的一面。

「也就是所谓的少女小说吗?吉屋信子的《那条路,这条路》、加藤正夫的《远方的蔷薇》之类的……」

上岛春子的唇边隐约扬起笑容。

「对,那些都看过……不只是女学生,也包括稍微年长的淑女看的作品。初子大姊沉溺于侦探小说之前,也看过那类小说。虽然她后来绝口不提。」

「上岛秋世女士那本《雪割草》,你读过吗?」

栞子小姐没有任何前兆,直接进入正题。上岛春子仅是轻轻眨了下眼睛,完全没有显露惊慌失措。

「没读过。不过,因为那是秋世大姊很重要的藏书。我虽然不晓得初子是什么心态,但那本书不能就这样被她拿走,必须请她归还。」

「你不清楚那本书的内容吧?」

栞子小姐再次确认。老妇人轻轻摆了摆手。

「我怎么可能知道。」

「《雪割草》改收到仓库的原因,你应该知道吧?因为有人未经上岛秋世女士许可,擅自翻阅了《雪割草》……」

「那个人是初子。现在的时代已经不同了,不过那个时候正经的女学生才不会看横沟正史的作品。他的书全都有一堆死人不是吗?我不是初子,也不了解想看那种书的人是什么心态。」

她不悦地抖了抖肩膀。我不解地偏着头。

「嗯?你的儿子不是横沟正史的书迷吗?」

我忍不住插嘴。栞子小姐扯了扯我的外套袖子,等在走廊尽头的小柳管家脸上也露出惊恐的表情。

「对,是,没错,他是!」

上岛春子突然怒气冲冲吊起眼睛,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

「所以那个孩子才会这么没出息!」

看来我踩到地雷了。当着她的面提到独生子的嗜好似乎是禁忌;在她对小说有诸多意见时我就应该留心才是。

「我精挑细选参考书和百科全书送去给那个孩子,让他远离不适合孩子阅读、太刺激的读物,没想到那孩子国中时正好兴起金田一风潮,他便开始沉溺于血腥小说里……这一切都是横沟正史的错!」

我无法看文字书,所以不曾经历过这种事,不过,在其他事件时,我也听说过有父母试图掌控子女接触的读物。看来无论哪个时代,对于家长来说,书都是烦恼的根源。可是再怎么禁止,孩子总有一天都会选择自己想读的书。我不认为一切都是横沟正史的错──我还来不及提出反驳,上岛春子已经气势汹汹继续说下去。

「我们家族继承的是男爵血脉,入赘当女婿的我丈夫,也在大藏省(注:相当于财政部。)工作。我原本也打算栽培乙彦进入旧帝大(注:即现在的东京大学。),可是他重考却考上私立大学,后来进入一般民营旅行社工作……就连妻子也是职场随便找的对象,而且拒绝去相亲!」

「这样的经历已经无可挑剔了……」

栞子小姐和颜悦色地提醒,对方听了却只是冷哼一声。

「在你们看来或许是那样,不过他最后还是离婚收场,甚至辞职。那孩子没定性,现在还说要去国外从事莫名其妙的工作。都怪秋世大姊不负责任地怂恿他,才让他这样得意忘形。他与我这个母亲也鲜少讲话……假如他的父亲还活着,不晓得会怎么教训他……」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人都不会想跟贯彻菁英主义的母亲多聊上两句吧,光是听说他「年纪不小了」还住在附近,就已经够令人惊讶了。

井浦清美说他们母子不合,实际上看来跟「不合」不太一样。上岛春子与井浦初子这对双胞胎姊妹在人际关系方面都很会惹事。

「你们待会儿要去见乙彦吧。告诉那孩子,他出国做生意注定会失败。」

我们没有回应,也不打算帮忙转达这句话。上岛春子说完自己要说的,就转身准备离去。

「上岛女士。」

栞子小姐叫住她。

「听说上岛秋世女士过世的前一天,你去了美容院,是真的吗?」

上岛春子停顿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

「我的确是去了。因为很久没剪头发,没办法见人。有什么问题吗?」

我感觉背后有股凉意。这话听起来像是姊姊还没死,就先为了葬礼做头发。

「我想请教的是,井浦初子女士为什么会晓得这件事?」

和服打扮的老妇人第一次沉默。她站定不动的模样,很像古老的日本娃娃。这么说来,其他人似乎都不知道她去过美容院。

「因为那天我和初子一起去过医院。秋世大姊把我们叫去,我们三人说了一会儿话。」

这件事我们第一次听说。小柳管家也瞪大双眼,大概是没料到这对感情极差的双胞胎会一起行动吧。

「你们聊了些什么呢?」

栞子小姐直接问。上岛春子没有流露出半点讶异反应。

「秋世大姊表示,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希望我们两个有血缘关系的姊妹能够好好相处。这是她最大的遗愿。」

我突然研究起未曾谋面的上岛秋世的想法。过世前一天,把自己的葬礼交待给管家,甚至尝试调解交恶的姊妹俩。

然而现在,其中一个妹妹嘲讽般地挑高一侧脸颊微笑。这种笑法与井浦初子相似到令人毛骨悚然。

「这些话从以前就一直听到,我听到都厌烦了。只因为有血缘关系,只因为是双胞胎,所以我们就该好好相处……不对吧,就是因为我们长相一样,才无法接受彼此。」

走出上岛家的玄关门,外头的天空与刚才一样万里无云。

我们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庭园里,原本想去海边约会的好心情早已不知去向。

「你认为书到底是谁拿的?」

离开大门时我问。井浦初子和上岛春子都主张对方才是犯人。因为有小柳管家这个目击者,所以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她们两人其中一人拿走了《雪割草》。

「我觉得很久以前在庭园看书的人是犯人。」

两人都有嫌疑,不过我莫名比较倾向井浦初子是犯人。一方面上岛春子本来就会继承秋世大姊的财产,没必要偷《雪割草》,再者,若说她是蓄意要招惹自己的双胞胎姊姊,也的确太过大费周章。

「我还没有确切的答案,不过……我在意的是,小柳管家为什么会亲眼目睹有人携出《雪割草》呢?两姊妹对于这栋大宅的格局都很熟悉,原本就可以在不被小柳管家注意到的情况下进出,不是吗?」

我回头看向建筑物。这么说来,井浦初子也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潜入屋子偷听我们说话。这么大的房子,应该有办法掩人耳目出入,所以那个窃贼是故意让小柳管家看到的。

「那样做,不是为了诬陷另一位双胞胎姊妹犯罪吗?」

「倘若是那样,犯人犯案的动机,就不是想要《雪割草》了……毕竟偷偷潜入,罪行曝光的可能性想必更低。」

「也是。」

不管两人之中的谁是犯人,都没有必要故意安排目击者。

「假设目的是为了诬陷对方,失窃的物品不一定非要是《雪割草》。那个仓库里还有其他更昂贵的东西……」

「不对,我想犯人的动机还是想要《雪割草》喔。」

我因为突如其来的悠哉语气而愣住。一名身穿蓝色毛衣和牛仔裤的中年男子正交抱双臂站在大门隔壁一户透天厝的玄关处。他的个子虽高却有点驼背,五官轮廓清浅到没有特征;黑框眼镜再往上是掺杂白发的短发。

刚才分明没人在,他是何时出现的?在我们四目交会时,男人有些慌乱地比手画脚,开口说:

「啊,抱歉吓到你们了。我没打算偷听,只是因为那个监视器拍到你们了。」

说完,他指着头上。玄关门的角落装着一个黑色半球体的监视摄影机。

「你们两位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吧?你们好,我是上岛乙彦……上岛春子的儿子。」

他以温和的语气自我介绍,并低头鞠躬。

与相邻的本家不同,上岛乙彦的住处是很普通的半旧不新两层楼建筑。日照良好的客厅与饭厅像空屋一样看起来空荡荡,似乎已经没人居住。

「不久前刚离婚的前妻把桌椅都拿走了。已经上大学的女儿也跟着前妻离开,据说是从前妻的新家上学比较方便……抱歉,我们去二楼的书房谈吧,待在这里也没有椅子可坐。」

他语气苦涩地解释完,从客厅的楼梯往楼上走去。这栋房子以一人独居来说太大。我可以理解女儿为什么想搬出去。

「其实我原本打算在阿姨的葬礼一结束,就离开日本出国去,没想到发生偷书的骚动害我走不了,因为我也是当事人之一。」

跟着栞子小姐上二楼的我听到这段话,觉得怎么听怎么怪。书的持有人上岛秋世,或互指对方是犯人的双胞胎姊妹也就算了,这个人照理说与事件没有直接关系才是。

「往这边走。」

他领着我们走进一间昏暗的宽敞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张电脑桌,除了向北的墙壁外,其他几面墙全都是直达天花板的订制书柜。灯一开,栞子小姐的眼睛迸射出光芒。

「哇……好惊人。」

她受到吸引走近那些书。塞满书柜的书全都是横沟正史的作品。从黑色书背的角川文库开始,包括各式各样种类的精装硬皮书、电影与电视剧的DVD、设定资料集和类似剧本的东西,应有尽有。只收录捕物帐的文库全集数量也很可观。

「我收集了很多战后出版的横沟正史著作和相关书籍,不过还差很远。因为也要收集捕物帐和时代小说的话,数量很惊人。」

这样说明的藏书持有人,语气听起来略显自豪。这些藏书都是认真的收藏,而这个房间一看也知道是为了藏书而打造;只有向北的墙上有窗户,也是为了避免书被晒坏。

「横沟正史以外的《新青年》作家们的著作也有收。小栗虫太郎、梦野久作……啊,朝日SONORAMA的《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系列》也有这么多!后半在书市很少看到呢。」

栞子小姐语带雀跃地说。

「我找得很辛苦,无论如何都想要弄到剩下的三本……」

我听着两个书迷的愉快对话,看向桌上型电脑的萤幕,萤幕上清楚显示着玄关前的小巷,似乎是稍早那台监视摄影机拍到的画面,我们刚才离开的大门也在画面中。从这里不仅可以看见靠近这栋房子的人,也可以看出有谁进出上岛春子的住处。现在没看到任何人。

「我决定搬去国外后,才装上防盗监视器。」

上岛乙彦对我说明。

「当然我也有跟保全公司签约,不过光是这样我还是感到不安。这个书房里的收藏品我几乎不会带走,而且……」

他犹豫了几秒,继续说:

「这台监视器也可以记录进出家母家的可疑人物,我在国外也能透过网路远端监看。我离开日本后,就剩下母亲一人住在隔壁了。」

「隔壁的大宅没有装设监视器吗?」

栞子小姐这么问,上岛乙彦皱眉摇头。

「我提议过,可是家母不愿意。她说之前也一直这样住着,没出过什么事,现在要装莫名其妙的机器,她才不要……她不知道这台监视器有拍到她家大门。如果她知道的话,恐怕会大吵大闹。」

他叹气的模样跟井浦清美很像。这个男人也是被难以沟通的母亲牵着鼻子走,却还是担心独自留下的母亲。

「我们刚才向你母亲请教了一些横沟正史《雪割草》的问题……」

「她八成又说我坏话了吧?」

上岛乙彦苦笑着问。要说对也不是,要说不对也不是,这令我很难启齿。

「你们不用回答没关系,我心里有数……我从以前就跟父母处不好。」

他让行动不便的栞子小姐坐在电脑桌前的电脑椅,自己则拿来两把当作踏脚台使用的木头圆凳,其中一把放在我旁边,他坐在另一把圆凳上。

「我从小就无法达成父母的期望,既不优秀又没有野心,工作表现普普通通,只想悠哉沉溺在个人嗜好中。父母无法理解我想做的事……哎,说起来我也无法理解他们,所以算是彼此彼此吧。」

「不是彼此彼此。」

听到栞子小姐的态度这么不客气,不只是上岛乙彦,连我也吓了一跳。

「小孩没有回应父母期望的义务。反而是世人应该要警告父母,别成为小孩的束缚……就算无法理解孩子的想法,也应该要学会接纳……抱歉,我多事了。」

大概是想到自己对于别人家的事干涉太多,栞子小姐突然缩起身子低下头。她也是始终都在烦恼与那位无法用一般方式相处的母亲之间的关系。就算她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拉近距离,上岛乙彦的眼神也变得比刚刚更温和。他双手交握,向前探出身子,像是准备说悄悄话。我们也跟着摆出同样姿势。

「关于《雪割草》,我有事想告诉你们……」

他的嘴角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不过在我开口之前,我想先问问,你推测横沟正史的《雪割草》是什么样的作品?」

我吓了一跳。这个问题大概是在测试,除了人品之外,他想知道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栞子拥有的知识是否值得信赖。我也知道同样的情报内容却无法参透,但栞子小姐毫不犹豫就回答:

「我猜测是八年抗战到太平洋战争这段期间,在新舄当地报纸连载的长篇小说……类别是侦探小说以外的东西。」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也很想知道。栞子小姐毫不迟疑地继续说:

「这部作品之前没有被发现,而上岛秋世夫妻又能够看到,这么一想就很有可能是跟他们战争期间住在新舄有关。当时横沟正史失去发表侦探小说的舞台,因此开始接受各式各样的工作,也许是接到新舄地方报纸委托他写侦探主题之外的连载小说。」

我想起横沟靠写捕物帐维生的事。只要有人委托,他就会写,这也很合理。

「秋世女士偶然读了横沟正史写的报纸连载小说,于是剪下来保存。而那些内容后来由她的丈夫黏贴在纸上制作成册……这是我的想法。」

我记得有旧书店会交易时代久远的连载小说剪报,我偶尔也会在同业市场上看到。有些持有人会把剪报贴在纸上,制作简单的封面,弄成像一本书。一方面也是因为以前的报纸连载小说不一定都会出版单行本,所以有不少读者会剪下来保存。

「你认为可能是报纸连载小说的原因是什么?」

上岛乙彦接着问。

「小柳管家说过,秋世女士平常不读小说,不过报纸连载小说是例外。报纸连载小说通常都是长篇。再来就是那本书的形式。」

「书的形式?」

「上岛家的《雪割草》是类似杂志的大尺寸书,要摆横的由下往上翻阅,形式很特殊。一般来说,报纸连载小说的剪报会是横长排版,如果想把剪报做成书,贴在一般纵长的页面上……」

「啊,我懂了。就必须把文章从中间截断。」

我忍不住插嘴。栞子小姐点头。

「报纸连载小说还有插画,因此要决定从哪里裁切很困难。横长的剪报贴在横长的纸上,一页贴两、三天的连载内容,会是最轻松的处理方式。」

我在脑海中想像上岛家的《雪割草》翻开的样子。连载日最早的剪报贴在最上面,新的剪报在最下面,由上往下依序阅读,读最下面的剪报时,就必须由下往上翻页。以新闻连载小说的剪报来讲,这的确是最方便阅读的形式。

「呃,可是报纸的宽度通常都很宽吧?必须做成很大一本书,才能容纳剪下来的剪报吧?」

「你或许不清楚,报纸连载小说的左右两侧通常会放很多广告。再加上如果只要看内文,就不需要留下每次刊登的标题和作者栏。做成一本书,只要在扉页写上书名和作者名即可……所以如果只剪下内文和插画,杂志大的尺寸就有可能容纳所有内容。」

栞子小姐说到这里停住,看向上岛乙彦。眼睛眨也不眨专心听的他,十分佩服地吐出一口气。

「了不起,远超乎我的想像,你说的跟我这一个月努力想出来的结论一样……幸好我有跟你好好聊过。」

他的目光落在交握在腿上的双手,以更低的嗓音说:

「这次的事情,我认为是家母所为。」

家母──也就是上岛春子。井浦清美也认为自己的母亲很有可能是犯人,但这个人的怀疑更有几分肯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

栞子小姐问。

「秋世阿姨过世前一天,家母就有些不对劲。她把原本的长发剪得跟初子阿姨一样短也很奇怪,葬礼时也有些坐立不安……最大的关键是,家母在告别式那天没有不在场证明。」

我和栞子小姐面面相觑。这恐怕是井浦母女和小柳管家都不知道的情报。

「离开火葬场到办桌的料亭后,初子阿姨和清美表妹才一离席,家母就大呼小叫说:『我把秋世大姊的遗物佛珠忘在火葬场了。』我觉得我母亲身为丧主,离席似乎不妥,正想自告奋勇去帮她拿,她却一溜烟就搭上计程车离开。她离开了大约二十分钟吧,直到初子阿姨她们回来的前一秒才出现。」

二十分钟,时间上已经足够来回上岛家大宅。

「我想,只要事先准备好相似的灰色道行,她就能够伪装成双胞胎姊姊,从仓库铁柜偷走《雪割草》。知道数字转盘锁密码的人,只有我和家母……密码是五位数,不晓得密码的人无法打开铁柜。家母平常是不看书,但听说过那本《雪割草》的装帧很美。可能是因为某些原因才想要据为己有。」

这与井浦初子的主张类似,不过有那么刚好能够弄到类似的道行吗?而且还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请问……『想要据为己有』的意思是《雪割草》并非由你的母亲继承吗?」

我还以为就算什么都不做,那本书也会是她的。听到我这么问,上岛乙彦稍微搔了搔头;不是头皮痒,他那举动令人联想到电视剧或电影里的金田一耕助。

「其实家母没有《雪割草》的继承权。家母继承了上岛秋世大多数的财产,唯独《雪割草》例外。阿姨过世之前已经办妥手续,把那本书赠与我了。」

「你母亲晓得这件事吗?」

栞子小姐问。

「我没说,不过阿姨或许提过。也有赠与文件可以证明。」

他看来不像在撒谎。也就是说,上岛春子没有不在场证明,也有动机。我的脑子一片混乱。除了井浦初子,上岛春子也很可疑,她们两人之中任何一人都有可能是窃贼。

「上岛秋世女士为什么没有把《雪割草》给春子女士,而是交给你呢?」

「我想最大的原因应该是我是横沟的书迷吧。我听阿姨提起这件事时还吓了一大跳,我没想到阿姨手上有横沟的《雪割草》。」

「你对于你阿姨的藏书,不太清楚吗?」

「我因缘际会听过《雪割草》这个书名,但我原本以为是阿姨认识的人自费出版的文集之类的。毕竟这个书名并不特别。」

听说上岛秋世几乎不读小说,因此阿姨手上的《雪割草》没有令他联想到是横沟正史的梦幻作品似乎也很合理。毕竟这本书也不曾出版过单行本。

「她把那本书送给我,还有其他原因……阿姨这样说过:『这本书躲过了战火摧残,所以一定能够庇佑你展开新工作。』」

这句话充满对已逝阿姨的敬重。这么说来发现《雪割草》不见的人也是他,大概是他准备带走属于他的那本书出国,所以理所当然自称是这起事件的当事人。

「她要把《雪割草》占为己有也没关系,但我想母亲大概很后悔自己的行为,烦恼着如何收场吧。发生失窃案之后,她似乎很少睡好,我有好几次从这里看到她房间的灯亮到半夜。我很担心她的身体会出状况。」

井浦清美对自己的母亲也有类似的担心。双胞胎在有压力时,也会出现相同的反应吗?

「上岛秋世女士手上的《雪割草》,您连一次都还没看过吗?」

「是的。她说要把书送给我时,也只告诉我数字转盘锁的密码。我原本打算等葬礼结束、一切回归平静后再去拿书,这样对阿姨也比较不失礼,不然说真的我想看那本书想看得不得了。阿姨还说过那本《雪割草》有一个特别附录。」

「你说附录?」

「就是……」

上岛乙彦兴冲冲准备要回答,又突然停住。

「没事,还是等书平安拿回来,我再拿给你们看吧。你们一定也会很惊讶。」

光是把横沟正史的梦幻作品变成手工自制书就已经够惊人了,看来还有其他机关。栞子小姐对于答案似乎也没个底。

「啊,对了,还有一个东西想让你们看看。」

上岛乙彦伸手操控电脑桌上的滑鼠。萤幕上清楚显示家门前的情况;一样是那台监视摄影机的画面,但左下显示的日期时间却是一个多月前。他播放的不是现在,而是旧影片。

「我直到不久之前才想起来这台监视摄影机从二月就启用了,所以我连忙在旧影片被覆写掉之前检查纪录,发现……阿姨告别式那天的录影画面还在。」

我忍不住坐正。也就是说,偷书事件发生当天,监视器拍到了进出上岛家大宅的犯人。

「啊……就是这里,来了。」

画面中出现身穿黑色和服和灰色道行的老妇人,正准备打开上岛家的大门。上岛乙彦用滑鼠按停画面。我们凑近看向那位妇人。白发一丝不苟地绑在衣襟上方的那张侧脸──看起来像上岛春子也像井浦初子,完全无法判断究竟是两人之中的哪一位。

栞子小姐也只是一脸不解的表情。

「这位是我的母亲春子。虽然差别微乎其微,但身为儿子的我还是勉强认得出来。」

上岛乙彦自信满满,但这影片似乎无法当成证据,毕竟就连儿子也只是「勉强」认得的程度。影片继续往下播放,就看到几分钟之后,同一位老妇人再度从大门走出来。正如小柳管家的证词,妇人胸前抱着一个四方形包袱,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犯人。

这时门铃响起,上岛乙彦再度暂停影片,从圆凳站起。

「清美来了。你们等我一下。」

大概是送井浦初子回去后折回来了吧。屋主赶忙跑出房门。

书房里一片安静。栞子小姐已经没在看监视器画面,她握拳抵着唇边,动也不动在思考,模样彷佛一幅画,令我挪不开眼。

「半夜、灯……」

她喃喃说着,大概是在想上岛春子晚睡的事。这点为什么引起她的注意?──我正想问,上岛乙彦就和表妹一边说话一边走回书房来。

「我正在播昨天电话里提到的监视器画面,也想让你来确认一下……外套给我吧。」

「谢谢。我要看。」

井浦清美脱下套装外的外套交给表哥,接着手支着电脑桌凝神细看正要离开大门的犯人。向来看惯那对双胞胎的这位,究竟会认为画面上的人是谁呢?等了一会儿之后,她看向我们。

「这个人……是我的母亲。」

「咦?」

发出惊呼的只有我和上岛乙彦,栞子小姐没有讶异反应,应该说她仍然保持与刚才同样姿势沉思着。

「是吗?我还以为是我妈。」

听到表哥持相反意见,井浦清美很果断地摇头。

「她们两人确实很难区分,不过不可能是春子阿姨。你们看这件道行。」

她指着萤幕中犯人身上的灰色道行。

「这件是我妈向认识的和服店订做,用的是和服布料,外面买不到一样的,所以穿着这件道行的就是她。」

「唔……也可以准备类似的道行吧?」

「不可能。你们看这里。」

她指着道行的袖子,那里有一个黑点。

「有没有看到这里有个染到的印子?这是我妈自己没注意,在某处沾到的脏污。我急着想要去除那个污垢,所以对于这个位置印象深刻。我可以肯定这件是我妈的道行,穿着这件道行的人唯有我妈,不可能是其他人。」

「我妈难道没有可能偷偷拿走初子阿姨的道行吗?初子阿姨不是曾在料亭的空房间内休息?你不也曾经离开几分钟?」

「我妈虽然一直躺着,但没有从头睡到尾,很难有人把道行拿走。就算有人趁我妈睡着,而我又正好不在房门前的时候拿走,对方也不可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道行放回来。」

「若要这样说,初子阿姨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啊!她怎么可能趁你不注意的时候过来又回去。」

「话是没错,但或许有什么我们没注意到的问题点,只要弄懂,就会发现其实并不复杂……」

两人都强力主张自己的母亲就是犯人,这个情况看来很诡异,但他们两人的争论也让人感觉到一股不客套的亲昵。在彼此互看不顺眼的一干亲戚中,这两位是少数的例外。

「我弄懂了……」

始终在沉思的栞子小姐此时开了口。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你弄懂什么了?」

井浦清美问。

「弄懂为什么要拿走《雪割草》了。」

其他三人瞬间张口结舌,不懂她的意思。

「也就是说,你已经知道偷书的人是谁了?」

上岛乙彦一问。栞子小姐很肯定地点头。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在我们走进这栋房子之前,她应该还不知道吧?

「我好奇的是把书拿走的动机,以及采取这种方式的原因。弄懂之后,确实并不复杂。」

栞子小姐看向上岛乙彦,脸上是解开书的谜团时充满成就感的表情,也是我最爱的她。

「上岛先生,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以麻烦你一字不漏地转达其他人吗?」

在眼镜后侧的强烈目光注视下,上岛乙彦迫不得已地点头。

「这样做,《雪割草》或许就会被送回来。」

我和栞子小姐再度造访上岛家是在三天后的晚上,书店打烊后。

我们借着大宅的灯光走到玄关门。由出来接待的小柳管家领路,我们走进宽敞的饭厅。摆在饭厅中央的餐桌右边坐着上岛春子和乙彦,左边坐着井浦初子和清美。双胞胎其中一人与前几天一样穿着和服,另一位则穿着有花纹的红色毛衣,戴着太阳眼镜。双方没有交会过半次视线,或许是在我们抵达之前已经互骂过一顿了,双方孩子的脸上都带着疲惫。

案件相关人士全都集合在一个房间里,根本就像是金田一耕助作品中最戏剧化的高潮场面。小柳管家站在房间角落,栞子小姐来到餐桌前与众人问好后,率先开口的是上岛乙彦。

「所有人都到齐了,接下来就是侦探解谜时间。」

他的话语中传达出想要知道真相的迫不及待。

「我想先知道……《雪割草》回来了吗?」

栞子小姐这么问,他像是这才回过神来,把腿上的深蓝色包袱摆到餐桌上。

「我照筱川小姐的指示进行后,今天早上这个就出现在铁柜里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说一边松开包袱的结,露出大尺寸的硬皮书。跟管家的证词一样,书皮贴着紫色的布,封面上的《雪割草》金色刺绣闪闪发亮,就连书背的书沟也做得很仔细,书口和上下也都裁切得很工整,就像专业装帧师装订的一样。或许是长年一直收着,所以没有晒坏也没有损伤,的确是很美的一本书。

双胞胎老妇人只瞥了书封一眼,没有流露太大的反应。众人之中最感兴趣的人就是栞子小姐,她一手握着拐杖,一手扶着餐桌,以不稳的姿势向前弯腰,简直就像是贴在玩具店橱窗上的孩子。我明白她想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小说,但眼前还有其他事应该先处理。听到我咳了几声提醒,她才不甘愿地直起身。

「对了,乙彦,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听说你不是今天就要离开日本了?」

井浦初子以下巴指着餐桌另一侧的男人,态度还是一样瞧不起人。但对此感到不满的反而是她身旁的女儿,而不是被瞧不起的本人。

「那是骗人的。」

栞子小姐坦承。

「是我请他这样告诉大家……为了拿回《雪割草》。」

她请上岛乙彦代为转达的,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三天后我会去报警,然后离开日本」。就连清楚栞子小姐能耐的我,都对于「这样一句话真的能够改变现状吗?」感到半信半疑,但事实证明真的有用。

「既然大胆毛贼已经反省并还书,这事也就到此为止……请恕我离席。」

上岛春子语带讽刺地对自己的双胞胎姊姊说完,就无声站起。栞子小姐马上厉声说:

「上岛秋世女士告别式那天,拿走《雪割草》的人就是你吧,上岛春子女士。」

冷不防被指名,上岛春子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改变,很坦荡地接受拄着拐杖的栞子小姐强烈的视线。

「你凭什么这么说?」

「最初令我起疑,是你对于《雪割草》的一番话。你说:『那个时候正经的女学生不会看横沟正史的作品』……原来你以前就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是横沟,所以才不看,是这个意思吧?」

「就算我知道,又有什么不对?作者的名字看看书封也……」

上岛春子第一次说不出话来。所有人都知道她很显然是说错话了,因为布面书封上只有书名「雪割草」三个字而已。

「这个书封上没有提到作者的名字。」

栞子小姐说。

「不把书翻开,就不可能知道这书是谁写的。小柳管家和乙彦先生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这也就是说,你在中学时期曾经翻开这本书。」

「果然没错!」

井浦初子插嘴,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猜测正确。

「跟我主张的一样不是?就是春子策划了这一切,这个黑心的人……」

「井浦初子女士。」

栞子小姐毫不客气地让双胞胎另外一人闭嘴。

「你也是犯人,这起事件是两人合力所为。」

「什么!」

事前不清楚真相的两位儿女一阵错愕,没料到多年来始终不合的双胞胎竟是共犯关系──起初听栞子小姐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是难以置信。

「我怎么可能和那种人合作……」

双胞胎姊妹同时以相同的嗓音反驳,说到一半又缄默。栞子小姐站在餐桌主位──大概是上岛秋世以前的座位──开始解释。

「这起事件若只靠两人的其中一方,就不可能实现。初子女士不知道铁柜的数字转盘锁密码,春子女士没有灰色道行。唯有两人合作,春子女士才能够假扮成初子女士拿走《雪割草》。」

「等一下,家母怎么把道行拿给春子阿姨?如果她这样做,待在家母身边的我应该会发现才对啊!」

井浦清美提出异议。

「有办法不让清美小姐看见……流程大概是这样。」

栞子小姐加上手势,好整以暇地说明。

「先抵达料亭的初子女士中途离席,进入空房间。接着春子女士假装出发去火葬场,半途折回料亭,从窗子接过初子女士递来的道行,回来大宅偷走书之后,去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之类的地方把书藏好,再回到料亭,透过窗户把道行还给初子女士……这么一来,清美小姐就不会发现了。」

我也实际走了一趟料亭,查看过井浦初子休息的房间。房里窗户打开的缝隙无法容纳一个人通过,不过拿一件衣服倒是绰绰有余。

「想出这个诡计的,我想应该就是……喜欢侦探小说的初子女士,没错吧?」

「你的论述没有任何证据。这次的事件唯一称得上证据的,顶多只有小柳管家的证词。」

「乙彦先生装在自家门口的监视器拍下了犯人的身影。三天前说要报警虽然是假的,但我们也可以真的去报警,请警察出面搜查。比方说,调查沾在包袱布巾的衣服纤维,或是调阅料亭的监视器,一定能够找出实质的证据。」

井浦初子轻啐一声,这反应等于是认罪了。于是上岛春子缓缓开口:

「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了,这种小家子气的布局怎么可能成功?」

「还不是春子有破绽才会遭到怀疑。露出马脚的人是你,别赖在我身上。」

她真的就像小孩子一样嘟嘴表示不满。看来栞子小姐的推测没错。不过她们两姊妹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是没变。

「双胞胎互相假冒当替身……简直就是横沟小说里的剧情。」

乙彦喃喃说。

「妈,还有春子阿姨,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们就那么想要那本书,不惜惹出这场骚动吗?」

听到井浦清美的提问,两姊妹只是板着脸一语不发。栞子小姐代为回答:

「不是的,她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那本书,而是有其他原因。毕竟春子女士如果有心,也有办法掩人耳目偷走那本书。她反而故意伪装成初子女士,让小柳管家目击到,闹出初子女士偷书的闹剧……这一切都是为了打造姊妹俩十分不合的假象。」

「她们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栞子小姐把视线停在不解的上岛乙彦身上。

「为了控制你,上岛乙彦先生。」

「什么?我?」

栞子小姐点头。

「假如《雪割草》只是单纯从铁柜里不见,乙彦先生就会当成是有外来人士入侵,考虑去报警。警方当然会正视这件事并开始搜查,也能够成功找回《雪割草》。但如果小偷不是外来人士,情况就会陷入胶着,她们也因此能够争取到时间……这就是这一连串行动的目的。」

在这栋代代相传的老宅使用双胞胎诡计,我猜也是为了吸引上岛乙彦。横沟正史迷遇到这种事件,一定会像金田一耕助一样动脑破解。之前他谈论事件谜团时,看起来就充满活力。

「如果没有发生这起事件,乙彦先生就会在阿姨的葬礼结束后移居国外,当然也会带走那本阿姨当成护身符送你的《雪割草》……这么一来,那两位或许再也没机会看到《雪割草》。」

栞子小姐没有清楚点明,不过她们两人的年纪在策划这起犯罪上,也有推波助澜的效果──大姊秋世如今已过世,自己的时间也所剩无几──这对双胞胎心中或许有这种想法吧。

「她们两位要的不是《雪割草》这本书,而是想要有足够的时间轮流把书看完……如果我说错了,你们尽管开口纠正。」

姊妹两人都没有回答,那就是说对了。井浦清美和上岛乙彦都说过自己的母亲熬夜的时间变多了,原来不是因为压力大睡不着,而是瞒着家人和管家在看《雪割草》。

「十几岁的时候,把上岛秋世女士的《雪割草》偷带到庭园被发现的人,是两位之中的哪一位呢?」

「是我……」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上岛春子放弃挣扎回答。

「我没想到小孩子做的行为会惹来那么大的怒火……初子明明也不时就会偷拿那本书去看。」

「哎,我偷看可是偷得很有技巧。哪像春子,偷看也看得太光明正大了,谁叫你笨。」

「两位果然都有擅自把大姊最重要的藏书拿出去看。」

栞子小姐的语气很严厉。这表示她们偷拿出去的次数不只一次,上岛秋世一开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终于受不了才发难吧。

「你们两人为了那本没看完的小说,求了秋世女士几十年吧。」

「还不至于夸张到用『求』的。」

上岛春子立刻反驳。

「小说这种东西,年轻时看看就好。只是……没看到结局很好奇罢了。这六十年来,秋世大姊始终把书藏着,绝不拿出来……大概是存心让我们不愉快,最后还特地把我们叫去,告诉我们她把书送给乙彦了。做出这种举动,还说我们俩有血缘关系,应该好好相处,这不是在耍我们吗?」

说到最后她语带颤抖。这个人大概一直期待着从大姊那里继承《雪割草》,准备之后好好读完结局,所以这场骚动的起因是感觉遭到背叛。

「我也想要知道结局,才会答应帮这个忙,而且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毕竟春子没那个脑袋策划复杂的计画。」

井浦初子很自豪地哼了哼。两人最后一次探望生病的大姊后,马上拟定计画动手偷书。上岛春子去美容院剪头发就是计画的第一步。

「你不是说日本侦探作家都只会模仿、水准很低吗?」

听到栞子小姐的挖苦,她也不尴尬。

「《雪割草》又不是侦探小说。尽管内容还是一样不值得一提,不过还没读完的小说就是会让人想要知道后续发展,不是吗?而且那又是平常没机会看到的作品。」

没读完也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让她们甚至不惜使出这种技俩也要看的书,应该不是不值得一提的内容吧。为什么就不能老实承认那是一本好看的小说呢?不过她们如果会老实承认,也就不会搞出这场骚动了。

「所以,妈和阿姨已经看完横沟正史的梦幻长篇小说《雪割草》了吗?」

上岛乙彦说。

「应该是吧,真叫人羡慕。」

栞子小姐一脸认真地回应。身为横沟正史的书迷,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除了双胞胎姊妹之外,在场的其他人都不清楚《雪割草》究竟是怎样的小说。

「妈、阿姨,既然你们无心偷书,那么你们原本打算看完之后要怎么做?」

身为母亲和阿姨的两人没有回答,显然是刻意忽略儿子的提问。反而是我这个旁观者感到很生气;明明上岛乙彦才是《雪割草》的正牌书主,也是这次事件的受害者。

栞子小姐只好出面说明。

「两位恐怕是打算打模糊战,不让人知道究竟是谁偷了书,等读完再放回铁柜里。她们就是算准了只要书平安无事回来,乙彦先生一定也不会跟自家人计较……没想到他说三天后要报警,只好赶紧把书提前看完。」

「换句话说是筱川小姐的行动改变的情况。我这一个月来做不到的事情,你都替我做了,就像金田一耕助一样。」

听到对方以大名鼎鼎的名侦探称赞自己,栞子小姐羞红了脸。

「不,这件事就算没人出面处理,也会自动解决,我只是迫使原本的计画提早发生而已。再说,我能够推导出结论,也要多亏乙彦先生装在家门外的监视器。」

的确,双胞胎姊妹没料到井浦清美会找来栞子小姐,也没料到上岛乙彦装的监视器会拍到画面。装监视器的人也对于解谜贡献了一份力量,可是他却笑得很落寞。

「没关系,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才干,我懂,可是没有才干的人也有他能做的事。妈……」

他对身旁的母亲开口。对方这才与儿子对上视线。

「我出国后,《雪割草》仍然会放在这栋大宅,交给你保管。当然我会先看过一遍。」

说着,他慢条斯理翻开书页。一如栞子小姐所推测的,翻开封面后出现的是写着书名和作者名字的扉页,再来是两篇褪色的剪报,贴在横向的纸页上,几乎要碰到边缘了。印在正中央的插画也一应俱全。栞子小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本书。

「如果愿意的话,妈和初子阿姨都可以再多看几遍。当然清美也可以看。小柳管家有意愿的话也别客气。」

翻着书页的手说到这里停下。我看到章节名写着「重生」。

「秋世阿姨把这本书送给我,不是为了要惹恼妈跟阿姨。她一定是希望借由这本书让大家和解,毕竟我们大家有血缘关系。说起来,如果妈愿意低头说想看,秋世阿姨或许也会答应,但你始终没有对未经许可把书拿出来一事道歉不是?」

上岛春子的嘴唇微张。看来是说中了。我对上岛乙彦的宽容感到讶异;家人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却主动提和解。上岛秋世把书送给他,一定也是相信他的人品。

「你们两位只要把前因后果告诉我,跟我说一声想看《雪割草》,我一定会成全,何必弄成现在这样呢?打一开始我们就……」

上岛乙彦说到这里突然停住,连忙翻到最后一页。原本温馨的气氛登时消失,瞬间充满不安。

「乙彦,怎么回事?」

井浦清美惶惶不安地开口问。只见她的表哥以认真的手势检查封底前一页的蝴蝶页。书口那一侧有个没裁开的袋状构造。

「夹在这里的东西,你们拿去哪儿了?」

他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尖锐的嗓音大声问。

「你在说什么东西?」

上岛春子冷冰冰地反问。她的态度似乎惹恼了儿子。

「这本书原本夹着《雪割草》的手稿,是真正的真迹。」

「什么!」

饭厅里发出惊呼的人是栞子小姐。

「什、什么意思?」

我没听说这件事,其他人似乎也一脸不解。上岛乙彦往前倾身,语速很快地开始说明。

「阿姨送我的这本书,她请旧书业者鉴定过。当时在业者推销下,她买下一张《雪割草》的真迹手稿,并且把那张手稿也一并送给我了。不可能不在书里,妈,你们拿去哪里了?」

我想起三天前在那间陈列横沟著作的书房里听到的事情。

(那本《雪割草》还有一个特别附录。)

那个「附录」就是横沟的真迹手稿。与这本书同样珍贵,也许更超越这本书。

「我没看到有那种东西。」

他母亲的眉头连皱一下都没有。

「我也不知情。不过我记得书里没夹东西。」

井浦初子也夸张地耸耸肩。

「会不会有什么误会……该不会,我们全都上了秋世大姊的当,她就是打算用这种方式让我们闹翻……」

「你是在侮辱秋世阿姨吗?她绝不是会撒这种谎的人!」

上岛乙彦一拳打在餐桌上,《雪割草》的美丽封面彷佛吓到般抖了抖。他的母亲则是瞪向自己的双胞胎姊姊。

「初子,也有可能是你心生歹念偷走了,毕竟就算是模仿国外作家,你仍旧对侦探小说作家很感兴趣不是?」

「我不是说过好几遍我不喜欢横沟正史吗?真要这样讲的话,春子,你才是嫌疑重大吧,事到如今还想要陷害我……」

我们只能错愕看着双胞胎姊妹互骂。栞子小姐一脸惨白地咬着唇。那张真迹手稿真的存在过吗?如果是,那么现在又去哪儿了?我们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如今可以确定的只有一点──栞子小姐按照委托找回了《雪割草》,却没能够解开所有谜团。

我听见北镰仓站电车发车的声音。大概是最后一班上行列车。

我独自一人坐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柜台前,写着《雪割草》事件的纪录。

距离上岛家那场骚动已经过了四天。听说上岛家今天举行做七法会,上岛乙彦在法会一结束就飞往印尼,当然也带走了《雪割草》。据井浦清美表示,他与自己的母亲、阿姨等人几乎断绝往来,从那天之后就不再跟她们说半句话。

《雪割草》真迹手稿的谜团没能够解开。上岛乙彦没有报警,也没有委托我们深入调查下去;比起继续揭露亲人的罪行,他似乎宁可把这一切全都忘记。

尽管如此,他还是主动表示,愿意把找回来的《雪割草》借给栞子小姐一晚。但栞子小姐郑重谢绝了;因为她认为自己没有完成委托,没能够「平安无事」找回《雪割草》。

这次的事件纪录就到此为止。我阖上厚厚的文库本。新潮文库的《MyBook:2012年的纪录》。这个日记本外型做得像书,内容却是白纸。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以来,每次发生与旧书有关的事件,我就会尽可能把记得的来龙去脉写在《MyBook》里。

这就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事件手帖」。

从那晚之后,栞子小姐一直很无精打采。无法解开所有谜团,她很自责。没能够找出真迹手稿的去向是因为上岛乙彦瞒着没提手稿的存在,栞子小姐当然也无计可施──我这样安慰,但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效果。

我也跟着埋怨起自己的没用。从头到尾都待在她身边,所见所闻皆与她相同,我却无法成为她的助力。栞子小姐甚至还出面帮腔,告诉井浦清美说:「他一定能成为解决这件事的助力。」而我提出自己的发现,也顶多是一些与事件完全无关、连边都没沾上的小事。

「大辅?」

突然有人出声,我回头看去,看到栞子小姐站在通往主屋的门前。她身上的蓝色睡衣外面套着开襟羊毛针织衫;手上只有拐杖,没拿书。

「这么晚了,你还在工作吗?」

她纳闷地偏着头凑近看向柜台,一头黑长发笔直朝地面垂下。

「不,我……已经做完了。」

我站起来。她眼镜后的目光已经看到《MyBook》。她应该早就发现我在写事件的纪录,之前却也不曾提过这件事。她或许是认为夫妻也应该保有隐私吧。

话虽如此,有疑问的时候,最好还是彼此谈谈。

「你有事瞒着我吧。」

栞子小姐最近的态度很奇怪。我本来以为是因为她瞒着井浦清美的委托没说,可是在我写下这次的事件纪录时,我却注意到一件事──委托电话是在井浦清美来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前一天打的,但栞子小姐在此之前就已经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是有其他无法对我说的烦心事。

「我只是猜测,你该不会是……怀孕了?」

她瞠目结舌。我果然没猜错。我对于自己的话能够吓到这位聪明女孩有那么一点得意洋洋。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还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也还没去妇产科检查……」

看来只是验孕棒验出了阳性反应而已,我也料想过差不多是这样。

「你从哪里得到的线索?」

「哪有那种东西。」

我笑着摇头。对,这不是推理。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真的怀孕了该有多好而已。」

栞子小姐放松力量靠在门上。

「大辅,我以为你可能会不高兴……我们才刚新婚,也没有计画要有孩子不是?而且你还年轻……我也对于、那个、要增加家庭成员,感觉心情复杂。」

筱川家从以前就存在家庭问题。栞子小姐和亲生母亲处得不好,双方好不容易达成和解也才不过半年。大概是亲眼目睹上岛家的争端,让她想起这件事吧。

我没说话,伸出双手牢牢抱紧栞子小姐纤细的身子。或许是我的举动太过突然,她有些困惑地抬起头,眼镜稍微滑落鼻梁。

「大辅,怎么了?」

「嗯……」

我难为情地回答:

「就是想要紧紧抱住你。」

接受委托那天,栞子小姐也讲过一样的话。她突然抛开拐杖紧搂着我的身体。两人的体温彷佛要融为一体。

有了新家人,大概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我也不清楚我们在五年后、十年后会变得如何。

不过,我希望永远记住此刻这瞬间彼此的体温与心满意足的心情。现在的我们一定能够顺利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至少,我是这样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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