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着眼睛时,我听到奇妙的声响。
「嘶──嘶──嘶嘶嘶──嘶──」
有气无力的分岔口哨声,是栞子小姐啊──恍惚中我这么想。这是她以前聚精会神看书时的习惯。因为口哨声不小,如果是在家里也就算了,在公共场所我就会希望她小声些,毕竟──
我猛然睁开眼。不晓得什么时候我已经靠着椅子打起瞌睡。一睁眼睛就看到十分古民宅风格的粗屋梁与时尚的圆形吊灯。
这里是位在由比滨路旁一栋两层楼古民宅改建的书香咖啡馆。两侧墙壁都是高达天花板的书柜,柜上装饰着大尺寸的摄影集与国外的食谱书。
口哨声仍在持续,但吹口哨的人不是我的妻子栞子小姐。今天一起来这家店的家人还有另外一位。
「扉子……」
我开口喊坐在对面的女儿。身穿深蓝色长版上衣洋装的娇小少女正聚精会神看着文库本,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垂落在桌上。这个孩子是筱川扉子,是我们的独生女。
「爸,怎么了?」
她停止吹口哨,拿着文库本伸懒腰。那本书是岩波文库出版的芥川龙之介《罗生门、鼻、芋粥、偷盗》。少女有一双大眼睛、挺直的鼻梁、雪白的肌肤、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放掉书的态度、阅读时就会吹出分岔口哨声,以及最近开始戴起的眼镜──这一切的一切都跟她的母亲栞子小姐十分神似。
现在是二○二一年十月。扉子目前就读小学三年级,即将满九岁。时光飞逝的速度快到让人无法想像,我和栞子小姐当然也跟着增加了几岁。
纵使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但这话如果让老年人听到,就会被他们笑。他们说我总有一天会觉得三十几岁还很年轻。会不会有这种感觉,我还不确定。
「那本书有趣吗?」
我问。
「很有趣!」
我话才说完,她立刻精神饱满地回答。坐在窗边吧台座位角落翻开书、与少女年龄相仿的少年瞥了我们这边一眼。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是亲子组合,少年身旁坐着貌似他父亲的男人。我竖起食指抵着唇示意扉子小声点。咖啡馆里的客人全都沉浸在自己的书中世界。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少爷的鼻子非常长,如果下人没有帮忙扶住他的鼻子,他就没办法好好吃饭。可是有一天他打了一个喷嚏,鼻子掉进粥里……」
扉子压低声音,生动地向我说明。她刚刚大概读了《鼻》吧。这篇小说有名到至少每个人都听过标题,不过现在听到这故事,我才觉得诡异。
吧台区的少年戴起耳机投入在自己的书里。或许是因为他戴着连帽上衣的帽子,所以我无法看清楚他的长相。他面前翻开的书是套着书店书衣的硬皮书,可能是在镰仓站前面那家岛野书店买的新刊儿童文学之类的吧。跟我们家女儿的喜好完全不同。
扉子任何书都看,在她眼中不存在新书、旧书、童书、成人书等分类。我们家儿童房的书柜上陈列的书籍,从封面华丽的轻小说、漫画文库本、到包上石蜡纸的岩波文库与新潮文库旧书等,种类繁多。文库本多是因为扉子说CP值比较高;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小学生选购书籍的标准是根据CP值。我把这情况告诉栞子小姐后,她回答我她也是如此。原来我在筱川家是少数派。
「爸,现在几点?」
女儿出其不意换了话题。我把自己的智慧型手机拿给她看。现在是下午一点半。
「一楼的老板伯伯回来了吗?」
这间咖啡馆是「鼹鼠堂」旧书店的一部分。一楼卖旧书,二楼是咖啡馆。以前开在小田急线长后站旁,直到两、三年前才搬到镰仓来。听说他们以前也有咖啡馆。
或许是旧书买卖的环境比以前更艰难了,所以有愈来愈多旧书店会在店内另辟餐饮区。这家旧书店座落在观光客较多的由比滨路旁,生意相当兴隆。即使是下雨天,店内也几乎是客满。
「可能还没吧,这种天气到府收购会花比较多时间。」
我回答。这场暴雨一直下到中午过后,到府收购堆书时要避免把书弄湿,所以不是那么容易。
扉子阖上《罗生门、鼻、芋粥、偷盗》,一口气喝下几乎没碰的漂浮冰红茶。因为她只顾着看书,加蜂蜜的冰淇淋早就融化。那是用附近养蜂园生产的蜂蜜制作的蜂蜜甜点,也是这家咖啡馆最大卖点。
我今天陪扉子来到这里,是因为她要买预留在一楼的旧书,但是店里的工读生不清楚书放在哪里,老板又出门到府收购去了,打他的手机也不通,因此我们来到二楼的咖啡馆打发时间。
请旧书店帮忙留书的小学生大概很少见,但是更罕见的是她请店里帮她留的那本书的内容。喝光饮料的女儿,对着身为她父亲的我微笑说:
「好期待那本横沟正史的《狱门岛》!」
我知道《狱门岛》这件事是在三天前。我独自一人在整理采购回来的旧书时,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电话响起,来电者是扉子就读的市立小学的班导。这位古板女老师年纪比栞子小姐略长,我在教学参观时也见过。
『我打电话到您夫人的手机,电话却不通。』老师以严肃的声音说。我向她道歉。栞子小姐目前人正在伦敦出差,还要一个星期才会回来。她去亲生母亲经营的旧书店帮忙,因此这段期间平常使用的手机号码不通。她跟我联络都是透过智慧型手机或电脑的视讯通话软体。
我向对方说明后,也很好奇她打电话来的用意。
「扉子怎么了吗?」
女儿不可能做出值得我担心的行为;她的成绩也绝对不差,但校园生活说不上顺利。她在班上被彻底孤立。
原因在于书。
她与栞子小姐一样,随时随地都在看书。一开始她也有心要跟班上同学交流,却跟他们聊不来。这也难怪。扉子对人气影片、电玩、动画,甚至时尚打扮都没兴趣。班上同学虽然不至于去招惹她,但也都把她当作怪人,跟她保持距离。
在我们父母亲眼里看来,我们的女儿照着自己的步调处事且无忧无虑,但是她心里或许也察觉自己与其他人不同吧。栞子小姐担心这是女儿继承到自己的血脉所造成。
『不是什么严重的大事,我只是想谈谈萌芽比赛的事。所谓的萌芽比赛……』
「我知道萌芽比赛,就是读书心得比赛吧。」
我替她继续说完。扉子就读的岩谷小学,每年都会举办校内读书心得比赛。这是延续了几十年的例行活动,三年级以上的所有学生都要参加。优秀的文章将会汇集成《萌芽》文集,因此也称为「萌芽比赛」。「萌芽」是「植物发芽、事物新生」的意思。
『啊,您也是岩谷小学的校友吗?』
「我不是,内人才是校友。」
我看过栞子小姐刊登在旧《萌芽》上的读书心得。那篇读书心得谈的是一本很久以前的科幻小说,听说当时有老师认为那本书的内容不适合小学生。
班导语气严肃地解释,说今天请同学们在纸上写下打算写哪本书的读书心得──这是为了检查学生选书的内容是否适合参赛。我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扉子同学选的书是横沟正史的《狱门岛》。』
我不自觉重新握好手机。预感果然没错。我几年前在NHK频道看过《狱门岛》的电视剧版,对于故事也很熟悉。内容讲述太平洋战争才刚结束,金田一耕助为了帮战友传达遗言,来到濑户内海上的孤岛,结果遇到连续杀人案并解谜破案。这也是横沟正史的代表作之一。
类别当然是划分为本格派推理,也经常出现尸体挂在树上、塞进吊钟里等残酷场景。除了出乎意料的真凶之外,悲伤的结局也同样令人印象深刻。不过我记得有件事更叫人吃惊──平常绝对不会在公众频道上播放的禁用词汇,却是这故事最重要的关键字。
『我绝不是说横沟正史不好,毕竟他是十分有名的作家……只是,扉子同学为什么会选择几十年前的成人惊悚小说,这点我感到不可思议。』
她以追根究底的态度说着。嘴上说「不是不好」,却特地打这通电话来,所以她究竟想说什么?
「我也不清楚。我们店里也有《狱门岛》的库存,不过我没看到扉子读过。」
就我所知,扉子几乎不看成人向的本格派推理作品。以前她曾经沉迷江户川乱步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不过那个系列鲜少推理元素,也没有喋血事件。
『那么,这书就不是家长要求扉子同学阅读的,对吗?』
她这话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反应过来,明白对方究竟想要知道什么了──她在怀疑是我们强迫女儿阅读血腥小说。我听过有强迫小孩看色情片的虐童行为。
「我们经营的是旧书店,有各种领域的书籍,不过扉子的读物都是她自己挑选,我们不曾干涉她。」
我尽可能以平静的语气回答。无端遭到怀疑真的很令人不悦,但我想身为班导,想要确认一下也是合情合理。
『您的意思是,只要扉子同学想要,任何书您们都会给她看吗?』
我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不至于那样,但……只是觉得没有需要特别禁止的。再说她对内容太争议的书也不感兴趣。」
我的意见终究只是我这个家长眼中看到的情况,她是否真的没兴趣就不得而知了。她若是瞒着我们私下看争议书并不容易,但我认为也不是不可能发生,毕竟她继承栞子小姐的血脉。
「当然她也有可能在父母亲看不到的地方读不适合她年纪的书。就老师你看来,她有读什么不恰当的书吗?」
我坦白问。班导沉默了一会儿。
『没有那种情况……她在暑假结束后,经常在看岩波文库的古典文学作品。教职员室的老师们都在说,那些书最近连大人也不太看了。』
她的语气变得温和。扉子只是在读喜欢的书,无意成为话题吧。
班导最后只要求我问问扉子同学是否确定要写《狱门岛》的读书心得,就挂了电话。简言之,她大概就是希望我劝劝扉子,改选其他大人也能够接受的书写心得吧。比如说岩波文库的「古典文学作品」。
硬是要小孩子接受大人的考量,智商实在堪虑,但我突然好奇扉子开始读起《狱门岛》的原因。问她本人吗?不行,小学三年级的孩子也有个人隐私,或许她也有想要隐瞒父母的秘密。正当我还在犹豫,回到家的扉子就开口问我:
「这个星期六,我可以去由比滨路的鼹鼠堂买书吗?」
她说她要去买请对方保留的《狱门岛》,还很开心地说,那是要写读书心得用的。看样子根本没有什么秘密。那本书的售价是三千日圆,她来问我是因为我们提醒过她,购买价位高的书籍时,需要取得父母同意。
「要买可以,不过那本小说也有新版的可读。而且你妈妈的书库里也有。」
「我想看鼹鼠堂那本!封面的插画非常恐怖又有魄力,我喜欢那本。」
既然是在旧书店购买,就不是新版吧。提到恐怖的插图,大概是角川文库的旧版书。
「你想看那本书是因为封面很恐怖?」
「不只是那样。我站在店里翻了一下,那本书在开头第一页有一段横沟正史的话,写到──『悬疑作品的有趣之处在于解谜,各位读者也请挑战解谜,别输给金田一侦探。』我之前对悬疑小说没有太大兴趣,但作者的挑战书我觉得很好玩。」
我不知道《狱门岛》有这样的序文。以前的侦探小说很常看到「给读者的挑战书」这种设计。或许是这孩子不熟,所以感到新鲜。
「我在店里稍微翻了几页,实在很好奇后续内容,所以决定『萌芽比赛』的读书心得要写《狱门岛》。」
来龙去脉我大致明白了。即使是「成人阅读的惊悚小说」,只要是这个孩子自主决定的,大人就没有资格说什么。一般人或许没想过孩子适合阅读什么书,但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多数人应该能够自行判断。于是我当天就写电子邮件给班导,告诉对方,孩子自己决定想要写《狱门岛》的读书心得,希望老师不要出手干涉。
这就是我们来到鼹鼠堂的原因。
啊,我忘了写一件重要的事。第二天早上扉子去上学后,我用电脑与人在英国的栞子小姐视讯通话。
她上周就去了伦敦,去帮她母亲筱川智惠子工作。视讯时,那边的时间大概是三更半夜,她在睡衣外面套着睡袍出现在画面上。她今天好像是跟母亲一起与伦敦的业者进行旧书交易。怕生程度非比寻常的她,要用英文长时间交谈,是一大负担,她的脸上略显疲惫。
她跟母亲仍然处不好,不过工作还是有办法完成。那对母女之间有书联系,也是靠旧书才能建立关系。
聊完工作后,她接着问起我们有没有发生什么事。顺带一提,即使我们已经结婚十年,现在对话也仍然使用敬语。没办法,这样对我们双方来说比较自然。
我提起《狱门岛》的事情,她便陷入沉思。
「你别担心,老师没有要求扉子改写其他书的读书心得。我想那位老师可以沟通。」
我连忙打圆场。我以为她是担心女儿受到跟自己相同的遭遇,没想到萤幕上的她摇头。
『不是的,我在意的是其他……我好奇扉子想买的是哪个版本的《狱门岛》。』
「什么意思?」
『那部作品有几个版本具有旧书交易价值……一九四九年岩谷书店出版的初版定价二、三万,一九七一年角川书店的文库本初版,书况好的价值六、七千日圆……三千日圆这个价格有点奇怪。』
这么说来我也觉得有点怪。之前我也交易过不少本《狱门岛》,所以多少有点概念。
「我猜大概是书况差的角川文库初版。她说封面是很有魄力、很可怕的。」
我回想见过的年轻女子尸体封面插画,最常见的是在一九七○年代的角川文库版。《狱门岛》虽是各家出版社都有出版的作品,但包括最早的单行本在内,书封设计多半单调无趣。角川文库的旧版作品反倒是异类。
『杉本一文的装帧确实很有魄力。现在提到横沟正史的书,我想多数人还是会想到杉本独特的笔触……但初版的设计是不同内容吧?』
「啊,是吗?」
我完全忘了。角川文库的横沟正史全集在不同时期有不同封面。《狱门岛》的封面插画一开始也是相对低调,后来才换成更引人瞩目的强烈风格。决定翻拍成电影时,甚至换成年轻女子尸体的插画。换了插画之后的《狱门岛》发行册数很多,所以几乎没有旧书交易的价值。
「那会不会是角川文库的署名本?」
『我想不是,角川文库的《狱门岛》没有收录给读者的挑战书。在我过去看过的所有版本里也没有……扉子说过书中有作者写的序文,对吧?』
我点头。我不认为扉子记错了。
栞子小姐握拳抵着嘴唇。如果连她都不知道,那真的是很罕见的版本吧?如果是这样,三千日圆就太便宜了。
栞子小姐的嘴边突然露出微笑。
「你想到什么了?」
我把上半身往前靠。她有些难为情,双手指尖抵着指尖。
『不是,只是觉得跟大辅聊书果然很开心。』
听到她这么说,我也害羞了。
结果我们没有解开《狱门岛》序文之谜,因为差不多到了准备开门营业的时间。我说完「有什么发展再联络」就准备结束通话──
『真希望能快点回去日本。』
栞子小姐叹着气说。
「你担心扉子吗?」
身为母亲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但她不晓得为什么突然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满。
『一方面当然也是,我也想看看扉子,但……』
她动作不自然地调整眼镜,像是要把脸遮住,脸颊变得有些红,那抹跟初次邂逅时几乎一样的身影让我挪不开眼。
『我也想你,大辅。』
「爸比,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听到扉子不满的声音,我回过神来。女儿双手抵着桌面仰望我的脸。
「你为什么从刚才就一直在笑?」
因为我不自觉想起与栞子小姐的对话。我赶紧抹抹脸擦去浅浅笑意,拿起咖啡杯才发现咖啡已经喝光。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该不会最近没有小孩会读《狱门岛》了吧。」
她这话说得好像以前就有很多小孩读的样子。无论哪个时代,爱看横沟正史本格派推理作品的小学生都很少,但我不确定需要跟她说得这么清楚吗?
「嗯,这书本来就是给大人看的……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扉子打开岩波文库的《罗生门、鼻、芋粥、偷盗》。
「昨天午休时,我在教室里看这本书,吉田老师过来跟我说,我要写《狱门岛》的读书心得可以,不过不妨再考虑改选其他书,比方说芥川龙之介怎么样?」
吉田就是她的班导。尽管她回信同意我不干涉,但看样子她还是很想影响扉子的选书。
「老师有说选其他书比较好的理由吗?」
「她说,把杀人故事的读书心得刊登在《萌芽》上,讨厌恐怖故事的同学也会看到。」
我理解老师心中的苦。扉子很擅长写作文,所以势必会写出很棒的文章。老师虽然很想避免《狱门岛》的读书心得出现在文集里,但落选的原因如果是选书,就会引发大问题。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扉子自动自发换书写心得。
「我跟老师说《罗生门》也有杀人,老师就说那《芋粥》怎么样?她之前看到我读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明明还称赞我很厉害。我不懂可以跟不可以的界线在哪里……明明都是书啊。」
扉子喃喃地说。她的小手怜爱地抚摸着岩波文库的封面,让我想起以轻柔手势对待旧书的栞子小姐。
「既然出版纸本书,就是大家都能读吧。书本身明明没错,人却有很多意见……说什么小孩子不能看、要看就看这种书、为什么要看那种怪书……我觉得好难懂。」
眼前的女儿看起来突然很像大人。这的确是个难题。讨厌「恐怖故事」的孩子也会看到读书心得,这个理由也不能说全然有错,但也没有谁有绝对正确的答案。
正因为明白这点,所以这孩子也没有找我商量,她只是跟我分享对于这难解问题的感叹,不期待我给她任何答案。只是,这样真的好吗?身为大人,这样不丢脸吗?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一旁突然传来有几分犹豫的嗓音,身穿白衬衫与黑色牛仔裤的年轻女孩站在我们桌边,她是刚才在一楼顾着收银台的兼职店员。那一头彷佛是自己照镜子剪出来的狗啃鲍伯头很醒目。
「你是刚才在一楼要拿保留书的客人对吧?……咦?我记错了吗?」
对方以不太熟练的敬语没什么把握地说着,看样子是不擅长接待客人。
「对,就是我!」
扉子手举高高。
「一楼的老板去收购书还没有回来,不过老板的母亲现在负责顾收银台,我想她或许知道你寄放的书在哪里。」
对方的说话态度彷佛事不关己……或许也真是事不关己,离开桌边的她没有返回一楼,而是走进咖啡馆的厨房。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穿着与咖啡馆工作人员相同的服装,看样子她原本该是二楼咖啡馆的兼职人员,只是临时去一楼负责收银台。
「走吧,爸比。」
扉子把岩波文库收进孩童用肩背包后,二话不说地站起。
我和扉子下楼来到卖旧书的区域。
店里摆着好几个高达天花板的书柜,通道上的平台也堆着大尺寸的旧书。与装潢时尚的二楼咖啡馆不同,一楼的旧书店仍然保留原始的模样。对我来说与文现里亚古书堂相似的一楼待起来比较安心。
我与鼹鼠堂的老板隶属同一个旧书协会分会,所以也见过面。老板是年纪大我一轮、姓户山的沉默寡言中年男人,我听说他是在大约十五年前继承了过世父亲开的鼹鼠堂。我们顶多是在旧书会馆遇到会打声招呼的交情,不曾好好说过话。我也是第一次到他们店里来。
我再次环视旧书店内,有件事引起我的好奇,我注意到书柜上有很多最近很难卖掉的乡土史、近代文学全集,店里似乎没有定期更换商品的习惯,以旧书店来说经营管理上似乎很消极,我感觉自己彷佛踏进了私人书库。
扉子不在意这种难以形容的气氛,迳自哼着歌走进店内深处的柜台。收银机前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一头短发苍苍,腰背佝偻得厉害,身上穿的红褐色毛衣看起来像是纯手工制,编织得十分紧密。这位大概就是老板的母亲吧。她托腮坐在柜台后面一脸愁容。
「您好!我又来了!」
扉子活力十足地开口问候。对方愣了一下,从掌心中抬起头。
「啊、啊啊……你是上个星期来过的小姑娘吧。你好。」
她受到扉子感染,脸上也浮现笑容。似乎是扉子订下《狱门岛》的时候跟她见过面。
「我来买那本《狱门岛》!我带钱来了。」
她打开肩背包拿出小钱包。老板的母亲露出苦涩的表情,似乎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对不起……其实我没找到你订的那本书。」
拿出千元钞的扉子停住动作,瞠目结舌没出声。这孩子很少有这么惊讶的时候。
「明明昨天傍晚都还在……我锁上一楼收银机的时候,还确定就在这个柜子里。」
她一边说,一边指向柜台内侧收银机的正下方。从我们的角度看不到,不过那儿应该有个收纳客人订书的柜子。
「今天早上我在忙家里的事,所以没来店里……吃过午饭后才过来,相马……就是二楼的工读生,我听她说有客人来拿书,看了柜子却是空的。我打了吉信的手机也不通……可是吉信应该不会突然就把客人订的书换地方放。总之我到处找都没找到……真的很抱歉。」
这个人似乎是一出乱子就会变多话的类型,刚才说的话也没重点,只知道客人订下并收起来的《狱门岛》是在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这段期间消失,以及老板的全名是户山吉信。
「有哪些人知道放书的位置呢?」
我问。扉子似乎还在震惊中回不了神,石像般动也不动。弄丢客人订的商品是无法原谅的疏失,但也是任何店都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只有我儿子和我,因为现在几乎只有我们两人负责顾一楼的旧书店,媳妇和工读生们都在二楼的咖啡馆……偶尔才会下来帮忙顾店。」
她的语气中掺着苦涩。或许是对于人手过少而不满。想想二楼的忙碌也能明白这也没办法。
「抱歉,瞧我这话说得颠三倒四的。我儿子是这家店的老板……三年前从藤泽长后搬来这里,媳妇开始经营咖啡馆。我们一家四口人在附近租房子住……对,还有一个读小学的孙女,所以一共有四个人。」
「我与你的儿子在旧书协会见过面,我们也是经营旧书店的。」
眼看她说着说着又要离题,我不得已只好插嘴。一看到我递出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名片,老板的母亲旋即面露喜色。
「啊,原来是北镰仓的文现里亚。真怀念呢。我过世的丈夫家里以前也承蒙你们店的帮忙。」
能够「帮忙」这位老妇人的丈夫,想来不是栞子小姐的父亲,而是祖父那一代吧。文现里亚古书堂早在五十多年前,就接受各种旧书相关的难题咨询。鼹鼠堂或许也有一段过去。
「现在的老板是孙子吗?你就是文现里亚的孙子?」
「不是,内人才是现任店长。她是第一代孙……现在是由我们夫妇俩一起经营。」
老妇人嘴边的笑容少了些,一股难言的沉默蔓延。
「女人开店啊……」
我没料到她在意的点是这个,尽管我认为现在这时代女性担任旧书店老板并不罕见。
「那这位小姑娘就是第四代了?现在几年级?」
「三年级……」
扉子没说话,所以我代为回答。
「跟我们家小圭一样大呢。长得真可爱!哎呀,小圭是我孙女,跟小姑娘完全不同,那孩子常常被人……」
「我的《狱门岛》在哪里?」
扉子闷闷不乐地问道,她八成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吧。老板的母亲惶恐地从柜台后侧走出来。
「我现在正在查……可能是早上在这里顾店的人把书卖给其他客人。如果找不到,我会准备一样的书卖给小姑娘你,所以你稍微耐着性子等一等。」
「我不认为是卖给其他客人了。」
扉子毫不犹豫地说。我不禁看向女儿的脸,她眼镜后的双眼充满强烈自信。
「上午的店员如果只负责顾店,就不会负责商品上架,也不会接触到预留的书。」
她的语气跟解谜时的栞子小姐一模一样,使我心中的不安更甚。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扉子不要接触与旧书有关的事件,毕竟有时找书人心中存着恶意,过去栞子小姐和我都曾经因此而遇险。
「或许是客人看到放在柜台里的书,说他想要买?」
我低调提出反驳,只见扉子立刻摇头。
「应该不是。从柜台这个方向,没办法看到放预留书的柜子,所以其他客人不可能说那种话。」
我不禁苦笑。否决别人意见格外干脆不留余地这点,也跟栞子小姐很像。这孩子说得没错,书被今天早上不经意现身的客人买走的可能性很低──不对,慢着。
「有没有其他客人也对那本《狱门岛》感兴趣呢?比方说,上周日这孩子订下书之前就先看过的?」
上周订书的当时,《狱门岛》应该是陈列在柜子上,看到的客人不一定只有扉子。老板的母亲仔细想了一会儿。
「我也不确定,印象中好像有一两位客人拿起来翻阅……那本《狱门岛》才刚上架不久。我儿子那天早上也出门去到府收购……我开门营业后马上就写上标价,放在柜台前的柜子上。中午过后,小姑娘已经来到这里,所以顶多摆两个小时吧。」
我点头。假如有其他客人也注意到那本《狱门岛》,这道理就说得通了。
「我要说的只是我的想像……」
「啊,我知道了……或许是上个星期在这里看到《狱门岛》的客人,今天早上再度过来说要买那本书。」
读小学的女儿抢先我一步解释。
「既然站收银台的是工读生,就不知道柜台下是客人预订的书,所以有可能把书卖掉了……是这个意思吧?」
嗯,就是这个意思,但我没料到她只凭一个问句瞬间就理解到这么深。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下去。
「如果方便的话,能否确认一下收银纪录?或许会有卖出的纪录。」
「好,请稍等。」
老板的母亲打开收银机上盖,抽出存根联的转轴。那是跟我们店里一样的旧式收银机。她从口袋拿出老花眼镜戴上,时而凑近时而拿远看着存根联转轴。
「今天的售货纪录是……一件,金额是三百……不对,三千日圆。可能是这一笔。啊,我忘了,应该会有标价牌。」
她拉高抽屉零钱盒,底下压着印有「鼹鼠堂」店名、对折成两半的小纸片。文现里亚古书堂出售商品时,会把标价牌夹在书里一起给客人。看样子这家店在书卖出时,会把标价牌抽出回收。
横沟正史《狱门岛》朝日SONORAMA 三○○○日圆
(朝日SONORAMA?)
终于知道是哪家出版的书了。这家出版社主要出版文库本与漫画,很久以前就已经停业。他们也出版金田一耕助系列的作品吗?隐约有点印象,似乎很久以前在某处看过朝日SONORAMA的金田一耕助系列。如果栞子小姐在场,立刻就会告诉我答案。
「真的卖掉了……」
扉子的脸色变得更苍白。标价牌都找到了,表示《狱门岛》很有可能已经在其他客人手上。我心中还因为另一项事实感到震惊──二楼的咖啡馆几乎客满,一楼的旧书店从一早开门却只卖出一本三千日圆的书。大家都直接走过旧书区视而不见。
「卖出的时间是几点?」
我问。老板的母亲再度看向存根联转轴。
「今天的……十点、七分,一楼才开门营业就卖掉了。二楼的咖啡馆还没开门……咦?这个时间,我儿子应该还在店里。」
扉子仰望我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认为户山老板会犯错,把客人订的书卖给其他人。
就在这时候玻璃门打开,一名穿着黑色雨衣的中年男人进来。他下腭宽阔的国字脸上有两道犹如毛笔画上的粗眉;身高不高,不过岩石般的体格比我健壮。他就是鼹鼠堂的老板户山,刚结束到府收购回来,正在门口的地垫处仔细甩掉外套上的水滴。
「吉信,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
先开口的是老板的母亲。户山脱下外套走向我们。
「抱歉,我的手机忘了充电……啊,文现里亚的,你好。」
他注意到我,跟我打招呼。我也鞠躬回应。
「今天雨下这么大,找我有事?」
他语气冷淡地问起我的来意。我想他这个人只是嘴笨,并不是不欢迎我。在我开口之前,他的母亲已经抢先了一步。
「我问你,你知道柜台下那本《狱门岛》去哪儿了吗?」
听到这急切的提问,户山惊讶地眯起眼。
「就是上周日,妈照着我的便利贴写上标价那本吧?不是说才刚上架,就有客人请我们帮忙保留了吗?」
「书不在放保留书的柜子里,好像是十点过后被卖掉了。是你卖的吗?」
「不是我。客人打电话来要我提早过去收书,所以我在开店之前就出门去到府收购了……我请末莉子让二楼的相马小姐下来顾一楼的收银台。不是她卖掉的吗?」
「那本书好像不小心卖给了其他客人。」
「什……」
户山说不出话来,接着转向我深深鞠躬。
「那是文现里亚先生订下的书吗……非常抱歉。」
「订书的人是我。」
扉子插嘴。老板仔细凝视我八岁的女儿,似乎这才注意到她也在场。
「那本书是……你、你订的?」
或许没想过有小学生看金田一耕助系列作品吧,他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向我确认。
「真的吗?」
我点头。在一旁听着的扉子不满嘟嘴说:
「我拿零用钱买的。我要写那本《狱门岛》的读书心得,参加我们学校办的比赛。」
户山低头看向放在柜台上的标价牌,接着他脸色难看地拿起存根联转轴检查。嘴里隐约叹了口气。
「请问,那本书既然被其他客人买走,已经没有库存了吗?」
正要把存根联转轴放回原处的户山蹲下与扉子的视线等高,一看就是平常习惯接触孩子的人。
「很可惜那本书在我们店里也只有一本,其他店应该也不会有。那是叔叔很久以前买的、一直很宝贝的书。」
他的嗓音透着怀旧的味道。换句话说那是他珍藏多年的藏书。为什么拿出来卖呢?看到扉子失望垮下肩膀,户山认真地对她说:
「你特地要求我们保留了,真的很抱歉……不然我找找买走的客人,问问对方愿不愿意退还好了。妈,不好意思,帮我用内线叫二楼的相马小姐……」
话还没有说完,楼梯上响起跑下楼的脚步声,出现的正好就是我们要找的工读生相马小姐。
「不好意思,一楼有用塑胶提袋吗?二楼外带用的提袋不够……」
「相马小姐。」
老板语气慎重地喊了对方。
「是,怎么了?」
被喊住的人一派轻松地回应。
「你负责一楼收银台的时候,是不是把柜台底下的横沟正史《狱门岛》卖给其他客人了?」
严谨有礼的说词反而更显魄力。相马的表情瞬间僵硬。
「那、那是……卖掉了没错。老板一出门就有客人上门说想要。怎么了吗?」
「那本书是我订的。」
听到扉子的话,相马睁大双眼。
「什么?真的吗?你说预订的书就是那本吗?」
看到她这么惊讶,就知道她原本不知情。扉子起初来到柜台前要拿预订的书时,没有提到书名,只说:「我来买我订的书。」对方根本没想到就是那本《狱门岛》吧。
「你还记得是卖给谁吗?」
户山接着问。相马目光左右游移。
「呃,是、是谁呢……我好像有印象……」
「该不会是周末上午偶然进门的客人?有印象吗?就是慢跑顺路来逛逛那位。相马小姐也见过吧?」
户山的母亲在一旁插嘴。
「可、可能就是那个人……」
相马莫名其妙突然大声说。她的模样很显然就是不对劲,似乎在隐瞒什么。
「你还记得那位客人的穿着吗?的确是慢跑的感觉吗?」
我为了解除她的紧张,尽量问她容易回答的问题。
「不,今天是普通……衬衫、牛仔裤、毛衣……空手来,真的就像只是来随意看看的感觉。」
「上午雨不是下很大吗?那位客人没有穿雨衣?」
「没有。」
对于客人的穿着,她回答得毫不迟疑。这个人大概不擅长说谎,所以在能够交待的范围内尽量说实话。
「我想到了!」
扉子突然举手,就像课堂上问问题时的反应。
「那位客人是怎么把买的书带走的呢?」
相马不解地偷看我的脸。呃,身为父亲的我也不懂女儿问这问题的意思。
「怎么带走的……我把书装进纸袋交给对方,对方就抱在怀里……」
「那个人没有说想要塑胶提袋吗?」
扉子的追问让我反应过来。今天上午一直下着不小的豪雨,如果书只用纸袋装,通常都会担心弄湿,毕竟对方没穿雨衣也没带包包。
「可、可能有说吧。嗯,我想起来有。」
「可是你不是不清楚放塑胶提袋的位置吗?后来呢?」
相马吓得眼神动摇。她刚刚才问:「一楼有用塑胶提袋吗?」假如客人说想要塑胶提袋,她也不知道放在哪里。
「那位客人,真的有走出店外吗?」
我问。
相马从刚才就不曾说过那位客人有离开鼹鼠堂。假如对方买了《狱门岛》之后上去二楼,就用不着担心书会弄湿了。
而且买书的当然不是咖啡馆的客人,当时二楼还在准备开门营业而已。也就是说那位「客人」是──
「啊,我知道了,是二楼的店员买走了……爸比好厉害。」
女儿以灿烂双眼崇拜望着我,但其实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会注意到是因为扉子提到袋子的事,只要再给她多点时间,女儿也会推导出同样的结论吧。我只是有这十年来跟着妻子一起经历书相关事件的经验。
「今天早上在二楼工作的人是谁?」
我问户山。
「有两位。一位是这位相马小姐,以及……内人末莉子。」
户山太太的名字刚才也有听闻。既然二楼只有两个人在,买走书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户山语气沉重地说:
「买走《狱门岛》的是末莉子吧。」
「是……的,很抱歉。」
相马小声道歉。
「老板出门后,老板娘马上就下来一楼。她似乎早就知道柜台下有那本书,说:『我要买这本,你打收银。』我没有想要隐瞒,可是老板娘要我不准说。她交代这件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看来是不希望丈夫知情,一定是看准了丈夫不在的时机进行。
「末莉子有说她买书的原因吗?」
「没、没有。我问她是想看这本书吗?她说不是那个原因……就没再多说了。」
闻言,户山露出难受的表情。看样子这个人已经知道妻子为什么要买不想看的书了。
「我去找内人谈谈。」
他颓丧地喃喃说。
我和扉子跟在户山身后上楼,他的母亲与工读生相马则留在一楼。他们夫妻两人谈话时,我们适合在场吗?我对此有些犹豫,但老板很理所当然地等着我们上二楼。
近乎客满的咖啡馆里还是一样全都是在看书的客人。我们稍早坐的位子上已经多了一位新进来的中年男子,窗边吧台座位身穿连帽上衣的少年也仍旧在看书。或许是受到我们的脚步声干扰,与少年相隔一个座位的年轻女子转头瞥了我们一眼。
在没有人说话的店里,小声响听起来都很大声。户山走过配膳区前面,一语不发地打开通往后侧的门招待我们进入。
门后是铺着老旧木头地板的走廊。与重新装潢过的漂亮店面不同,这里仍然保留着旧民宅的隔间。户山走到铺着玄关地垫的纸拉门前止步。
「末莉子,我要进去了。」
他拉开门,脱下鞋子跨过门槛。鼹鼠堂的办公室是铺着榻榻米的和室,圆形矮饭桌、老旧纸拉窗应该都是改装前就存在于这间房子了吧。
屋里摆着不锈钢置物柜与橱柜,这才勉强有店铺办公室的气氛。窗边的办公桌前,一位用橡皮圈束起长发、戴着眼镜的女子正面对着电脑。她身穿白衬衫与黑色牛仔裤,外面套着灰色毛衣,一如相马形容过的穿着。
「嗯?怎么了?」
户山末莉子拿下眼镜起身。她的年纪与户山差不多,身材高瘦,身高与丈夫不相上下。
「圭去哪里了?」
户山扫视办公室内问道。圭这个名字稍早在一楼听过,是这对夫妻的女儿。
「不是回家去了吗?她早上在这里写作业,刚才我结束午休回来时就没看到人……你们好。不好意思,我们之前有见过?」
她对我们打招呼并发问。说话方式俐落圆滑,就是很习惯接待客人的样子。我轻轻点头致意说:
「不,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
「我是筱川扉子!你好!」
我们父女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问候。户山太太笑了笑,户山老板的表情却还是不改紧绷。
「我有事要问你。」
我们围着矮饭桌坐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户山末莉子。她似乎不知道《狱门岛》是客人预订的书,听着听着逐渐变了脸色。
「总之,那本书是这位小姑娘的东西。你可以还给她吗?」
户山提出要求,她连忙点了好几次头。
「当然,真的很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我真是没事找事。我现在就去拿来。」
说完,她准备起身。看来《狱门岛》能够顺利回到扉子手上了,终于即将揭晓那本究竟是什么样的《狱门岛》──
「阿姨,你不看那本《狱门岛》没关系吗?」
扉子突然喊住对方。户山末莉子回头看去,微笑地想要缓颊。
「嗯,对……我不看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特地买下那本书?」
尴尬的沉默蔓延。买书却不看,这种行为这孩子无法理解。
这位老板娘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也隐约明白了。这次的事件只是沟通不良的巧合所导致,不是某人的恶意造成,正因为如此,户山才没有质问也没有责怪妻子。
「伯伯经营一楼的店生意不太好,跟二楼不一样。」
缓缓开口说明的人是户山。妻子似乎有话要说,但他仍兀自说下去。
「所以伯伯希望生意能够好一点,就把自己珍藏的《狱门岛》也拿出来卖。而阿姨她就偷偷把那本书买下,想着某天要还给伯伯。」
户山太太大概是偶然在一楼注意到丈夫要卖掉自己的藏书。她不晓得那本书已经有人订,便瞒着丈夫付了钱,把书拿上二楼。
「珍藏的书……」
扉子的表情像是被雷打到,想必是设身处地想像了一下──假如自己必须脱手珍藏的书会是什么感觉。她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做出决定,勉强挤出声音说:
「那本书,我不要买比较好吗?」
我很惊讶这孩子居然感到歉疚,所以考虑不买那本《狱门岛》空手回去。她从来不曾这样放弃自己想看的书,这情况还是第一次。
「不。」
户山不容置喙地回答。
「伯伯我拿出那本书卖,而你买下了……那本书你就应该带回去。」
「可是……」
「别放在心上。」
户山对着扉子笨拙地笑了笑。
「那本《狱门岛》是伯伯小学时在旧书店买的,也是我第一本看的金田一。我在看的时候很期待……不过它在伯伯的书柜上已经够久了。以后你愿意好好珍惜它,伯伯就会很高兴。」
原来他以前也是热爱《狱门岛》的小学生。女儿仰望我的脸,或许是不晓得该怎么办。既然对方已经下定决心放手,我们就应该坦然接受。我一语不发地对她点点头,扉子就坚定地回答:
「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掠过我的脑海。
假如户山与扉子是同辈的话,他们一定能够成为聊书的朋友,女儿在学校也就不会孤零零一个人。
「末莉子。」
户山重新端正跪坐好,朝妻子深深鞠躬。
「之前总总我很抱歉。」
「咦?什、什么意思?你怎么突然这样?」
她吓得睁大双眼。
「从旧店搬过来这里时,老实说我不认为咖啡馆能够开得下去……我告诉自己买卖旧书才是我们的本行,一直不把你的工作当成一回事。」
一般丈夫不会像这样吐露自己的真心话吧。只见他的妻子微张着嘴,专注听着丈夫说话。
「开咖啡馆这件事,妈也没给过你好脸色,你想必也是经营得困难重重……可是,你有经营的天赋,跟只会继承父亲书店的我不同。」
「没有那种事……」
户山末莉子终于大声说:
「继承公公的店之后,你在旧店址的时候,不也努力了十多年。而且旧书交易现在也仍是我们店很重要的业务。在二楼开书香咖啡馆……是因为我对旧书一点也不了解。你的知识是鼹鼠堂不可或缺的能力。」
户山点点头听着,看来这位做丈夫的似乎也不了解妻子的想法。他突然深深叹息。
「这些话我们早应该聊开,何必弄成现在这样呢?」
(跟我说一声想看《雪割草》,我一定会成全,何必弄成现在这样呢?)
那段苦涩的回忆冷不防被唤醒,或许因为都是横沟正史的旧书,我想起将近十年前在上岛家发生《雪割草》失窃案时听过的那句话。我和栞子小姐后来也鲜少谈到那起事件。那家人如果一开始就对彼此说出自己的感受,或许就能够避免那个结果──
我这才注意到女儿没坐在我身边,她早已起身在房间里好奇地四处张望。明明是她自己提出的问题,却对大人之间的对话失去耐性。她的这一点仍然像个孩子。
「不可以随便乱看别人的办公室喔。」
「我只是在找《狱门岛》……」
扉子不满地回答。「啊。」户山末莉子惊呼一声后往外走去。
「对了,我正要去拿那本书。书不是放在办公室,是放在店里。」
我们四人再度回到咖啡馆。在厨房前方配膳区停下脚步的户山末莉子,打开靠近天花板的小橱柜;橱柜是放纸巾、餐巾等消耗品库存的空间,不过最上方摆着一排书,全都是《写给想要自己开咖啡店的人》等餐饮店经营相关的新书。
「那本书就放在这里,跟我的书摆在一起……咦?」
她突然慌慌张张翻着橱柜,也抽出装在岛野书店塑胶袋里的新书确认,脸上的血色尽失。
「不会吧……书不见了,我明明放在这里……」
众人无言以对,没想到又有意外发生。
「会不会是放在办公室呢?」
这么问的户山,嗓音中也有着担忧。
「我很确定是放在这里没错,就在几个小时前而已。」
「还有其他人知道《狱门岛》放在这里吗?」
我先询问户山太太,试着厘清状况。
「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把书收起来时,二楼只有准备开门营业的我一个人在……就算工作人员打开橱柜,也应该不会有人去碰那本书,因为大家都知道这里放的是我的私物。到底是谁……为什么……」
这个人没道理对这里的店员隐瞒《狱门岛》的存在,但书确实不见了,到底去了哪里?
我环顾店内,在场的客人与工作人员,跟我们经过店里、走进办公室时几乎没两样,全都是独自一人在看书的客人。我们也坐过的那张桌子的男性客人似乎已经离开,年轻工作人员把空杯子收到端盘上。
我心中感到一丝怪异。
(独自一人的客人?)
稍早与扉子在咖啡馆打发时间时,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组客人是两个人一起坐在吧台座,现在却只有一个人坐着──原本一起的人走了吗?不对,他们两人真的是一起来的吗?
「你把《狱门岛》收进橱柜时,是装在一楼的纸袋里吗?」
我看着吧台座的人,问户山末莉子。
「不是。我正好有一本刚从车站前书店买来的书,就套上了那家书店的书衣。」
答案不出我所料。这个橱柜是用来收纳店里要用的库存,所以二楼的工作人员会打开,或许丈夫和婆婆也会打开,拿一楼的纸袋装太显眼,但也不能不装袋,直接把《狱门岛》插在其他书堆里。
现在我已经知道那本书在哪里了。
我才这么想,扉子已经踏着没有迟疑的步伐越过整间咖啡馆。她比我早一步找到答案。
她站在戴着连帽上衣帽子的小孩身后。那个孩子身旁的凳子是空的,没看到那位像是父亲的男人。男人只是碰巧坐在那个小孩旁边,并非小孩的父亲。我和扉子是父女,所以误以为他们两人也是。
「请问──」
扉子开口,却没有得到反应。孩子的两边耳朵正戴着耳机。于是她拍拍对方的肩膀,那个孩子才吓了一跳,旋转凳子转过身来。桌上那本套着岛野书店书衣的书仍然摊开着。
「呃,找我有事吗?」
孩子拿掉耳机,以高亢的女高音嗓音问扉子。
我还误解了两件事。
我以为户山末莉子把《狱门岛》收进橱柜时,除了相马之外,咖啡馆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但是户山一见到妻子,立刻就问了女儿在哪里。因为手机没电,所以他外出期间没能够与任何人联络。尽管如此他还是知道女儿在店里。
这也就是说,在他出门到府收购时,他们的女儿人在店里,有机会看到母亲把《狱门岛》收起来。
而且没人看到这位女儿进办公室。
「你好,我是筱川扉子。」
扉子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我也走向她们两人。另外一个误解就是──连帽上衣小孩的性别。稍早我只隐约瞥见对方的脸。
小孩的祖母一看到扉子就说:「跟小姑娘大不同,那孩子经常被人……」当时的话还没说完,我想她接下来原本要说的或许是──「误会是男生」。
「你是户山圭吧?」
听到扉子这么说,那孩子惊讶地掀开帽子,露出超短的头发,以及遗传自父亲的笔直浓眉。
「那是我的书。」
扉子说。户山圭来回看了看手边的书和眼前的人。
「呃,这是我爸妈的书,我只是借来看看。」
对,这孩子把书拿走也不是恶意,她只是看到母亲把书收起来,因而产生兴趣。
「这是我在一楼预订的书,因为出了错来到二楼,结果就被你借走了。」
户山圭蹙眉。扉子说得理直气壮,她却无法理解。扉子十分好奇地凑近摊开的书,问:
「你看到哪里了?」
「事件发生,女人被吊在树上的地方。」
「我也是看到那里!好看吗?」
扉子语带雀跃地问。
「唔、嗯……出乎意料地好看。」
没想到现在这时代除了我们家女儿之外,也有其他小学生看《狱门岛》。户山圭把书交给扉子。书店的书衣拿掉后,露出底下原本的封面插画。那是倒挂在大吊钟下的年轻女尸,华丽的画风不输给以前的角川文库版本。封面上还可看到黑色大字写着书名《狱门岛》。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版本,但我觉得有些奇怪。此时我留意到书名上印刷的文字──
「少年少女 名侦探 金田一耕助系列 7」
「少年少女?」
我不自觉念出声。
我的误解还有一个──我以为一般小学生都不看《狱门岛》,不过至少可以确定这本书的读者并非如此。
这本书是童书系列的其中一本。
当天晚上等扉子睡着后,我用店内的电脑与栞子小姐视讯通话。伦敦那边似乎还是太阳高挂天空的时间,阳光从她背后的窗子射进屋内。
『可以让我看看那本书吗?』
我把《狱门岛》的封面对着视讯摄影机镜头。这是扉子读完后,我向她借来的。
『朝日SONORAMA的系列作啊……』
电脑前的栞子小姐仰望天花板,似乎在犹豫该如何说明。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才开口。
『你知道横沟正史也有写给青少年看的作品吧?』
「嗯?当然,我们店里也经手过好几次。」
尤其是一九五○年代到六○年代Poplar社与偕成社出版的青少年读物,通常都能够卖出很高的价格,我记得有的书售价就要好几万日圆。相较之下,这本《狱门岛》便宜很多,而且出版的年代也比较靠近现在。
『横沟是各式各样领域的作品都能写的说故事高手,但他在青少年作品的创作资历相当悠久。他第一本写的少年小说《怪人魔人》是连载于昭和二年……也就是一九二七年。此后超过三十年期间,他写过六十部以上的作品。』
「居然有那么多……昭和二年不就比江户川乱步的「少年侦探团」系列更早?」
我从栞子小姐那儿听过许多关于乱步的事情,他的短篇作品也看过一些。栞子小姐愉快地微笑说:
『没错。乱步的第一部少年小说《怪人二十面相》是写于昭和十一年,横沟早了他十年之久。』
换句话说,在少年小说领域,横沟才是前辈。这些我原本不知道。
『朝日SONORAMA的「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系列是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五年横沟热潮兴起时出版,全套共十集,收录了金田一耕助登场的少年小说代表作《假面城》、《黄金指纹》,这两部作品都是神秘怪盗与金田一等人对决、有许多动作场面的内容。』
「原来有少年版的金田一耕助小说啊……」
我第一次听闻。我还以为金田一耕助系列都是调查可怕杀人案的内容,很难想像与怪盗痛快对决的金田一侦探会是什么模样;毕竟那位侦探的形象感觉不是很强悍。
『乱步的少年小说也有参考横沟这种借用成人小说侦探角色的方式,但是在横沟的少年小说中担任侦探的,是以战前成人小说中活跃的由利麟太郎居多,金田一耕助登场的作品很少。或许如此,这系列才会收录以金田一耕助替换由利麟太郎的作品。《夜光怪人》、《蜡面博士》等都是如此。』
「替换……这两个人原本就是完全不同的角色吧?」
『当然,也因此有些作品的剧情发展变得不自然……幸好那个时代不在意那些小细节,比较随便。系列中也收录了把成人版金田一耕助小说重新编写成童书的版本。』
「就是这本《狱门岛》吗?」
栞子小姐点头。
『那原本是结构复杂的长篇小说,经过删减并重新改写成适合儿童阅读的简单好懂内容,不过整体的故事发展与诡计主要还是沿袭原作。』
这一点看了那个尸体倒挂的封面插画也可以知道,小读者还是能够品味到原作的精髓。
「是横沟亲自动手重新改写的吗?」
『不是。主要是一位与横沟有老交情的推理作家负责,就是本身也写过很多青少年悬疑作品的山村正夫。除了《狱门岛》之外,还有《八墓村》、《不死蝶》这两部作品也是为了这个系列重新改写过。』
「咦?《八墓村》也收录在系列中吗?」
『是的,另外还有中岛河太郎重新改写的《本阵杀人事件》、《女王蜂》。青少年也因为这个系列,得以欣赏金田一耕助的代表作。虽然其中有许多其他作家参与,不过扉子读到的给读者的挑战书,或许是横沟本人写的。』
我翻开《狱门岛》的扉页,出现「写给诸位喜欢悬疑小说的少年少女们」这段「作者的话」。文章从「各位都知道,悬疑小说的有趣之处在于『解谜』」这句话开始,最后的结尾是这样──
阅读本系列的各位读者,请动动你们优秀的脑袋,跟着金田一侦探一起解谜,不对,是别输给金田一侦探。
最后有「横沟正史」的正式署名。先不管是否真是他本人所写,面对金田一侦探的催生者这般挑衅,想必也有读者想要挑战。我们家女儿就是其中一人。
「这个系列我们店里也有卖吗?」
印象中很久以前好像在哪里看过,但我不记得店里有经手。
『我想在大辅你加入之后就没出现过了,而且市场上也鲜少出现。这个系列在出版当时正值横沟热潮高峰,但或许是没有预期中卖座……即使是横沟正史的书迷也没有人十册全部收集齐全了。』
「不过,我没想到这系列的书没有很贵呢。鼹鼠堂也只卖三千日圆。」
户山说自己是小学时在旧书店买下,但书况看起来很好。当时的追加订书签、寄给编辑部的感想明信片也都还夹在书里,毫无疑问是保存得非常小心谨慎。
『那个……』
栞子小姐的表情突然变得忧郁。我在电脑前重新坐正,根据我长年的经验,我知道前面那些话一定只是开场白。
『成人版金田一耕助系列小说的改写作,只有这个系列能够读到,单就这层意义上来说,这系列的书也弥足珍贵。那本《狱门岛》如果是我拿出来卖的话……标价不会低于三万日圆。』
「什么!」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差了一位数。
「那为什么只卖三千日圆……户山先生不可能不清楚这本书的价值吧。」
『我猜想可能是写标价牌的时候,位数的格子弄错了。』
(金额是三百……不对,三千日圆。)
户山母亲念着收银机存根联的样子掠过我脑海。即使戴上老花眼镜也很难分辨金额,她是根据儿子留下的便利贴写上《狱门岛》的标价。户山也知道《狱门岛》上周就被订下,却没想到标价牌的价格写错了吧。
得知订书的人是扉子之后,他那副惊讶的反应,也是因为一般小学生不会花三万日圆买书。我现在回想起来才注意到他当时立刻去检查放在柜台的标价牌和收银机存根联转轴。
「户山先生为什么不直说呢?」
为了增加收入,把不忍割舍的藏书脱手,却被人以难以置信的低价买走。
『他认为是他们自己的疏失吧。而且三万日圆的话,扉子就买不起了。』
罪恶感沉甸甸地压在我肩上。假如我有察觉到价格不合理,就不会让对方只用三千日圆卖给扉子了。明明在旧书店工作了十年,我依旧学艺不精。现在才说要把书钱补上,为人正直的户山老板一定不会接受。
『改用其他形式补上差额,如何?』
「也好。」
也没有其他法子了。值得庆幸的是,因为这次的事,我们与户山家牵起了缘分,只要继续往来,以后总会有弥补的机会。
周日下午,我和平常一样在文现里亚古书堂里工作。
趁着正好没有客人上门,我把收银机旁特卖区的西洋史旧书换下。从踏台上回头看向柜台后侧,可隐约看见扉子在书墙后的身影。她的脑袋微幅摇晃着,或许是正在一边看着手边资料一边打着电脑键盘。她说写读书心得需要上网查资料,所以我让她用店里的电脑。
昨天扉子从鼹鼠堂回来后,很快就读完那本《狱门岛》。虽然是改写成适合儿童阅读的内容,还是很有趣。尽管与在鼹鼠堂发生的情况不同,不过《狱门岛》这故事的重要关键也是偶然的巧合。包含悲剧般的结局,也都值得一看。
她说写完读书心得之后,要我帮她看看。我会很老实地说出感想,我想校方应该也是这样。内容和叙述方式如果有问题,到时候再想怎么改。就像这次发生的事,既没有绝对的正确答案,也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法;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而且不同的时代也有不同的看法。毕竟这世上也有过能够把《狱门岛》卖给青少年的时代。
我现在担心的是别的事。
扉子因为改写的《狱门岛》发现了推理的乐趣。之前还无所谓,可是经过鼹鼠堂这件事,她会不会因此觉醒,开始乐于破解书中,甚至是书以外的谜题──比方说书持有人隐藏的故事?
如果是这样,扉子将会见识到过去不曾接触过的人类黑暗面。
(我想我们也只能在一旁守护她了。)
对于我的担心,栞子小姐是这样回答。这件事也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女儿如果自己开启一扇新的门,身为父母的我们,也没有办法阻止。
哎,现在担心那些也没用。
得知栞子小姐怀上这个孩子时,我就在想──我们要继续保持自我,迎接新生命,一定会顺利的──而现在也确实过得很顺利。
接下来五年后、十年后,也应该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这时候,书店的玻璃门喀答喀答响起。
我走下踏台看向声音来源,就看到一名小学生年纪的孩子钻过歪斜难开的拉门缝隙走进店里。
对方是穿着与昨天同色的连帽上衣、蓄着超短发的少女。她扬起浓眉扫视店内,并向我鞠躬。
「你好……我是户山圭,昨天在我家店里见过……」
不只眉毛相似,就连那种不善言词的说话方式也跟她的父亲很像。
「欢迎。」
我说。没看到她的父母跟着,看样子她是一个人跑来北镰仓。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呢?
「啊,你好!怎么了?」
扉子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户山圭看着她抱在怀里的《狱门岛》。
「那本书,你看完了吗?」
「看完了!很有趣。」
「是喔……」
户山圭喃喃自语,把手插进连帽上衣的口袋。
「那本书我才看到一半。」
「嗯,我知道……你昨天说过了。」
扉子点头,接下来一阵沉默。户山圭深吸一口气之后,直接对上我们家女儿的视线。
「如果方便的话,那个……可以借我几天吗?」
我明白她来的目的了──这个孩子只看到开头发生凶杀案的地方,她想要知道后续发展。结果扉子一脸困扰地摇头。
「不太方便……」
被拒绝的户山圭呆立在原地,就像漫画里常见的沮丧反应。在一旁的我连忙打圆场,喂喂,就算要拒绝,也可以婉转一点吧。
「有什么关系?扉子,你不是已经看完了?」
这个孩子为了看《狱门岛》特地来访,不应该枉费这场相遇。她跟扉子一定聊得来。
「我是看完了没错,不过还要写读书心得,所以还需要这本书。如果你可以留在我们家看,就没关系……这样不行吗?」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不,我可以。」
户山圭害羞地说。扉子的脸上瞬间绽放笑容。
「爸比,可以让她进来我们家吗?」
「当然可以。」
「太好了!你过来这边。」
扉子拉着连帽上衣的袖子朝主屋的方向走。经过我面前时,户山圭很乖巧地鞠躬。
「你常看书吗?」
在通往主屋的门内脱下运动鞋时,户山圭问扉子。
「常看!户山也看书吧?」
「嗯。不过,我都是看旧书,所以在学校没人能聊……」
门啪哒一声关上,店内再度恢复安静。今晚有话题可以向人在伦敦的栞子小姐报告了,心情美好得令我想吹口哨。
有些关系是因为一本书而打坏,也有些关系是因为一本书而建立。
晚一点拿点心去给那两个孩子吧,主屋的冰箱里应该还有别人送的甜点。我雀跃地继续更换架上旧书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