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柜台上的旧书时,落下一片红叶。
我不晓得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只把叶子移到角落避免飞走,就继续工作。
我把采购来的一套老漫画装进大塑胶袋。那套初版漫画是藤子不二雄的《超能力魔美》,全套九本。连载到一半时换了连载的杂志,所以漫画的名称也在中途改了。来店里卖这套老漫画的常客已经离开,现在店内没有其他人在。我正好可以享受宁静的周日午后时光。
玻璃门那一头可以看到北镰仓车站的月台,横须贺线的下行列车刚刚离站。貌似观光客的一群人走向验票闸门的方向,大概要去圆觉寺赏枫吧。这是每到秋末必然会看到的景象。
今年已经进入十一月。还剩下两个月,二○二一年即将结束。
时光的流逝总是特别快。与栞子小姐登记结婚,到上个月为止正好满十年。有些事物一点也没改变,也有些事物改变了许多。
「我回来了!」
打开玻璃门进来的长发少女差不多是小学生的年纪。身穿格子背心裙,外头套着胭脂红的开襟羊毛衫。肩膀上的托特包里应该塞满了书。
她是筱川扉子,是我和栞子小姐的女儿,今天去位在由比滨的户山圭家里玩。她们大概互看彼此的书和漫画,顺便聊了天。打从上个月在鼹鼠堂发生《狱门岛》那件事之后,她们两人就成了好朋友。
不是只有孩子们有了好交情,我上个礼拜也和鼹鼠堂老板户山吉信去喝酒。我就女儿低价买下价值数万的《狱门岛》一事向对方道歉,但果然不出所料,对方不肯收下我支付的差额。
哎,如果立场反过来,我也会这样。往后双方在工作上应该还有需要互相协助的地方,到时候我再想办法补偿。
「你回来啦,扉子。」
比我先一步开口的是栞子小姐,她从柜台后侧成堆的书墙里探出头。
我们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我待在收银机前面时,她就会躲进客人看不到的角落工作。即使年过三十五,还是改不了怕生的毛病,不过比起以前,她已经学会藏起心情,冷静应对。
今天的她穿着灰色裤裙搭配黑色针织杉,长发扎在背后。她的外貌,包括服装与发型几乎没有改变,不过一笑起来,眼尾和嘴角就会透露出年龄。体态轮廓也变得较丰满圆润。
栞子小姐不再是二十几岁的模样,身为她的丈夫、与她生活在一起的我最清楚。但她文静的姿态与举止,还是跟以前一样牵引着我的心。比起刚认识时的她,我觉得现在的她更美。大概是因为我也上了年纪吧,三十几岁的我喜欢跟我一样变老的她。
「跟小圭聊天了?」
栞子小姐平静地问。
「嗯!今天我们两人一起看漫画……啊,原来在这里。」
她捡起柜台上的红叶。
「原来那是扉子的?」
幸好没丢掉。这么说来,在她出发前往户山家之前,曾经跟栞子小姐在柜台这里说着什么。大概是那个时候忘了拿吧。
「我把这个当成书签。」
说完,她从托特包拿出一本很厚的硬皮书。看到书名我愣了一下。
横沟正史《雪割草》
那是几年前戎光祥出版发行的版本,书腰上印着「横沟正史昙花一现的报纸连载小说 公开发表七十七年首次出版成册!」
研究近代小说的学者找到了刊登小说的报纸,也发现了小说全文。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在当时的网路新闻也有看到。与看过剪报实物的我们不同,听说对方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刊登小说的报纸。我想那是大功一件。
我知道栞子小姐早在发售日当天就已经买下读完,但我没去问她内容和感想。
「那本书怎么了?」
我问。扉子摊开书,把红叶夹进前半段的书页中。看样子是才刚开始读。
「我要去小圭家之前,跟妈妈借了她正在读的这本书,她正好看完了,就答应借给我。」
扉子无忧无虑地回答。我不禁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她正稍微低着头,表情要笑不笑,我立刻就注意到那是她感到困扰时的表情。她虽然擅长掩饰内心情绪的震荡,但绝非不为所动。
「原本一直找不到的小说,现在全都找到还出版成书,不是很厉害吗?妈妈在这本书出版之前也不曾看过小说内容,对吧?」
扉子对于我们九年前遇到的那件事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早在这本书出版之前,就有《雪割草》剪报整理成册的自制书存在,更不晓得那本自制书还惹出一桩窃盗案──当然也无从得知栞子小姐没能够解开所有谜团。我事后回想起那件事还是觉得很郁闷,不愿想起。我们不仅没有跟第三者提过,甚至我们夫妻俩都不曾与对方谈过那件事。
「当然,因为那是梦幻之作。」
我代替始终沉默的栞子小姐回答。
「你快去洗手、漱口。」
发现我阻止话题继续下去,扉子一脸错愕地来回看向父母的脸,大概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但她或许更在意书的后续内容,于是重新抱着《雪割草》进主屋去。
「谢谢,得救了。」
栞子小姐小声说,微笑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
「我在重看那本书的时候,被扉子看到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问。这个人和我们的女儿扉子──以及这个人的母亲筱川智惠子,都拥有过人的记忆力,读过一次的书绝对不会忘记内容。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或契机,否则不可能重读一次。
「今天早上井浦清美小姐来信联络。」
「井浦……那件事的井浦清美小姐吗?」
我不自觉地放大音量。好久没听到的名字,她就是九年前委托我们调查上岛家发生的《雪割草》失窃案的人。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没和那件事的相关人士联络,包括她在内。现在她在做什么我们也毫不知情。
「她写信来有什么事?」
「她说井浦初子女士今年九月过世了……」
我想起那位讲话很犀利毒舌、身穿夸张红外套的老妇人。那是井浦清美的母亲,也是九年前偷走雪割草的双胞胎其中一人。我记得她当时已经快要八十岁了,今年过世的话,就是快要九十岁。那个人看起来就是对任何人事物都看不顺眼的类型,可是一想到她已经辞世,我的心情还是有些复杂。
「听说初子女士留下为数众多的藏书,她希望委托我们店收购。」
我记得她曾经自豪自己十几岁就阅读国外悬疑小说的原文书,也说过打算用英文写小说。假如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的家里有大量藏书也不足为奇。只是──
「为什么特地找我们?」
既然是藏书家,就会有一两家经常往来的旧书店,家属也多半会委托熟识的旧书店处理藏书。就算没有,镰仓也还有其他好几家旧书店。
这是为了弥补九年前我们分毫未取吗?不可能,这样未免也欠太久了。
「我也有同样疑问,就问了原因。」
栞子小姐小声说。
「清美小姐表示,是初子女士的遗嘱这样吩咐的……说是希望把自己的藏书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真的吗?」
九年前文现里亚古书堂揭露了她们的犯行,所以她不可能对我们有好印象才是。为什么要特地指定我们收购她的书?
「是真的。清美小姐也觉得事有蹊跷,但既然是故人的遗言,就姑且还是跟我联络了。」
毫无疑问这件事肯定有鬼,搞不好是想要陷害我们,但是想要确认这点,我们就必须先接受委托。我有不好的预感,彷佛自己被对方玩弄于掌心。
「栞子小姐,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接受委托。」
她以平静但坚定的语气回答。
「这九年来我一直在想……当时夹在《雪割草》的真迹手稿真的存在吗?假如真的有,那手稿去哪儿了?还有就是──」
她眼镜后的目光突然变得严肃,嘴唇微微颤抖。我第一次看她出现这种表情。
「为什么我没能够解开所有谜团呢?」
我这才终于发现她并非只是对于未能完美解决那件事而感叹,而是一直很不甘心──对于没能够解开书的谜团很不甘心,对于没能够引导那一家人走向和解感到不甘心。
栞子小姐既然已经做出决定,我也晓得自己应该做什么。
这次我会尽全力协助她解决事件。为了不让她,还有我留下遗憾。
*
紧接而来的公休日,我和栞子小姐开着店里的厢型车离开文现里亚古书堂,前往位在西镰仓的井浦家。
天空有舒适的秋日,圆觉寺前的红叶在阳光照射下如火焰般耀眼。
「大辅,你知道《雪割草》是什么样的小说吗?」
开过横须贺线的平交道后,栞子小姐开口。
「不是很清楚,只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不是侦探小说。」
那本书几年前发行时,我当然可以进一步去详细了解,但我反而没那样做,因为我一直希望某天能够从这个人口中听到介绍。
「《雪割草》是一九四一年六月到十二月,在新舄每日新闻报──连载到一半时与其他报社合并,所以改为新舄日日新闻报──连载了半年之久的长篇家庭小说。」
我一边开车一边专心听。刊登的媒体是新舄县的地方报纸,这件事我九年前就听栞子小姐推测过,原来她说对了。上岛秋世当时住在新舄,才会看到《雪割草》的连载。
慢着,那作者又是什么情况?
「横沟正史也住在新舄吗?」
「不是。横沟当时住在东京吉祥寺,他在东京有私人住宅。一九二六年从神户来到东京之后,除了疗养结核病住过长野县上诹访、战争期间到战后配合分散民众而暂时搬到冈山县吉备郡之外,没离开过东京,也没听说他有去新舄等地旅行。」
「那他为什么在那里连载小说?」
「详情我不是很清楚。不过甲贺三郎、小栗虫太郎这些东京侦探作家也在新舄每日新闻报上连载小说,所以或许是这个缘由,也委托横沟写稿。」
毕竟是八十年前的事了,包含作者在内,相关人士一定都已不在人世。就是因为真相不明,所以这么久以来才都被当成是梦幻之作。
我们开着厢型车在车多拥挤的县道上前进,来到大船车站前面开过跨越铁路的陆桥,看着头顶上的湘南单轨电车高架轨道,往海的方向前进。
「那个……家庭小说是什么?」
我老实发问。刚才装作一脸有听懂的样子没有多问,但我其实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做旧书买卖必须要懂行情,但是作品内容与专业术语我并没有很清楚,毕竟我这个人有无法长时间阅读文字书的致命伤。
「家庭小说很难准确去定义,不过……主要是指明治(一八六八~一九一二年)中叶以后,在报纸上连载、以女性读者为主的通俗小说。主角都是有不幸遭遇的女子,故事架构多半是女性跨越降临身上的苦难,最终得到幸福。称为家庭小说是指全家人都能够放心阅读的意思。」
「《雪割草》也是这样的故事类型吗?」
「对。开头的舞台是在长野县的诹访,准备结婚的某大老千金有为子,在婚礼前一刻,被男方解除婚约。因为有为子不是该名大老亲生女儿的秘密被揭穿……」
「咦?不是亲生女儿又怎么了?」
「因为她是父不详的私生女。毕竟是那个时代的故事,登场角色对于退婚这种行为也没有质疑。女主角的养父某大老只是娶了身怀某人孩子的女子,并不清楚女主角的亲生父亲是谁;而女主角的母亲也绝口不提这件事便早早逝世。当然这个秘密对于女主角来说宛如晴天霹雳。」
有为子从幸福的顶峰被推落不幸的深渊,故事很有吸引力。
「在面临退婚的心痛时,养父又正好过世,有为子成了孤女。于是她按照养父留下的指示,独自离乡前往东京去找亲生父亲……」
故事才刚开始就已经高潮迭起,我很好奇后续的发展,但我们的车已经来到单轨电车西镰仓站前面,再过不久就要抵达井浦家。
我突然对于上岛秋世为什么热爱《雪割草》感到不可思议。成了孤女后离乡背井的女主角,与跟丈夫私奔到新舄的上岛秋世,境遇可说是大不相同。我很想知道故事的后续发展,感觉似乎有什么特殊原因。
厢型车开上陡坡。在整顿得很规则的阶梯状建地上,盖着几栋大豪宅。这一带在镰仓市区也算是相对较新的高级住宅区。我们在当中一栋盖在景致最好高地上的砖造透天厝前下车。
门前站着一位身穿上班族套装的女子。丰腴的圆脸与彷佛受惊大睁的大眼睛,都跟九年前没有两样。短鲍伯头的发色看起来比以前更黑,大概是换了染发剂颜色吧。她脸上妆容精致,脖子和手上却暴露出岁月的痕迹。
「好久不见,你们两位完全还是老样子呢。」
井浦清美以开朗的嗓音说。
「井浦小姐才是没什么变……真的好久不见了。」
栞子小姐谨慎地鞠躬,回应也比过去流畅了些。总之先请进吧──井浦清美打开门自顾自走进屋内,态度跟以前一样俐落干练。
我没说的是,她的轮廓跟语调像极了九年前的井浦初子,也就是她的母亲。
井浦家的宅第很安静。没有上岛家那么老旧,不过建成大约也四、五十年了吧。据说这里是井浦清美的父亲买下的房子。在母亲过世后,现在只住着她与儿子。
我们先来到客厅,向井浦初子的骨灰与遗照致意。故人似乎是基督教徒,佛坛上也一并摆着一个大十字架。
遗照很罕见地用了全身照。大概是在赏花的季节拍摄,背景是盛开的樱花,远比我们记忆中更娇小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面带笑容,骨碌碌的大眼睛凝视着我们。
「我愈来愈像我母亲了对吧?」
既然她本人都这么说,我们也只能点头。九年前她们母女俩处不来,不过现在望着遗照的井浦清美眼神很平静。
「我儿子和乙彦都这么说,说我最近的言行举止和声音有时很像母亲……我觉得心情复杂,但没有以前那么排斥。」
「我懂……我也跟母亲很相像。」
栞子小姐点头。这个人是从以前就很像她母亲,但是最近几年或许是渐渐不再需要拐杖,所以愈来愈更加难以区分。有时站在昏暗环境中,就连身为丈夫的我也会错愕。
「家母的毒舌毛病直到死前都没有改掉,不过她的脚不能走动之后,个性也变得坦率许多。在遗嘱写下要把自己的藏书卖给贵店,或许也是内心后悔对你们的态度太失礼。」
会做这种贴心举动,不是我记忆中的井浦初子。话虽如此,我对故人也没有了解到有资格说这种话。
「哎,活到八十六岁也算是寿终正寝了。这么一来上岛家三姊妹都去西方极乐世界了……」
跟我的反应不同,栞子小姐脸上没有惊讶。大概是早有预感吧。
「上岛春子女士也过世了?」
那是井浦初子的双胞胎妹妹。从年纪来看也很正常,这么说来,那起事件的两位犯人都离世了。
「是的,三年前走的。从那之后,家母就经常生病……大概是少了吵架对象就失去了求生欲望吧。」
「乙彦先生目前仍在国外吗?」
栞子小姐提到上岛春子的儿子。他带着《雪割草》自制书移民印尼后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井浦清美苦笑着摇头。
「他现在人在日本。三年前春子阿姨过世时,他就搬回来了。听说他在印尼的工作也不太顺利。」
我想起上岛乙彦那个不太可靠的模样。与他的母亲不同,他是温和谦恭的人,很可惜好人不代表事业就会成功。
「他现在正打算开民宿,要把上岛家大宅改装让观光客住宿,正在计画找我介绍的设计事务所施工。」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这个人的提议。他们两人的感情似乎还是一样好。在外行人眼里看来,改成民宿这个主意也不坏。贵族住过的大宅,我想会有观光客想要住住看。
井浦清美突然看向墙上的时钟。
「我们闲聊太久了。总之能否请你们鉴定一下家母的藏书?我不清楚那些书有没有价值。」
我们离开客厅,前往位在隔壁故人的书房。
这间向南的西式房间感觉很舒适,房间一部分连天花板都是玻璃设计,摆着刚才遗照中也有入镜的轮椅和一张圆形茶几。
玻璃另一侧的墙壁一整面都是订做的书柜。房间正中央有张大书桌,放着桌上型电脑和平板电脑。看来井浦初子也很常使用电子产品。而且一如故人曾经自豪的,她的藏书中有很多外文书和译本,国外的平装软皮书和早川口袋悬疑小说系列尤其引人瞩目。当中有些很有价值,但问题在于书背已经晒到严重褪色。大概是多年来承受玻璃帷幕的日晒所造成。尽管井浦初子爱看书,对于保存却不用心。
「啊……」
栞子小姐低呼一声。我看向她正在看的方向,是一整排黑色书背搭配白色文字的角川文库。《犬神家一族》、《本阵杀人事件》、《狱门岛》、《八墓村》、《医院坡上吊之家》──全都是横沟正史的金田一耕助系列。不是杉本一文负责封面插画的旧版,而是现在一般书店也在卖的新版。井浦清美也从我们身后探出头来看向书柜。
「啊,这个,家母好像是在那次事件后,对横沟正史产生了兴趣,所以不时会买来看……不过她连一句感想都没提过。」
井浦初子曾经说过日本的侦探作家水准很低,但她八成看了就爱上了吧,否则也不会看那么多本。
「这个书房里的东西,你们全都可以拿走无所谓。我会在隔壁房间,有事就喊我一声。」
井浦清美离开后,书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那么,我们开始吧。」
栞子小姐说完,我们便开始工作,把书从书柜拿下检查书况,按照价格分类堆放。整个过程没有花太多时间。我们今天来了两个人,不过这个数量本来只要一个人也足以应付。
为什么井浦初子要委托文现里亚古书堂收购?即使像这样看过藏书之后,我还是想不通。话虽如此,我也不认为她是想要对我们表达悔意。晚一点再问问井浦清美吧。
「嗯?」
我正要拿出书柜最下层的旧百科全书,却停下手上动作,因为我发现在书柜背板和百科全书之间夹着一个扁木盒。我把木盒抽出一看,尺寸相当于大本百科全书的大小,木盒表面没有装饰但做得很坚固,似乎是年代久远的物品。看这个大小,不可能是不小心塞进去。木盒只有薄薄的上盖,没有上锁。
「啊,这是文箱。」
栞子小姐看向我的手上。
「是用来收纳书信的盒子,最近很少人用了……你在哪里找到的?」
「那边。」
我把位置指给她看,顺手就打开了木盒上盖。
「大辅!」
听到她大喊,我瞬间停手。
「我们不应该打开吧?」
「啊,是吗?」
我觉得尴尬。因为木盒放在书柜里,我就不自觉当成是藏书之一。但这是装信的盒子,而且仔细想想,它原本就是收在看不到的地方,虽说主人已经过世,我们也不能侵犯他人隐私。
我正要把盒盖放回去,就瞥见盒中纸张上的文字。
雪割草 21
「咦?」
我反射动作又打开了上盖。盒子里装的不是书信,而是陈旧的两百字稿纸。「雪割草 21」的标题后面有作者的名字──横沟正史。接着是正文。
茨之首途 二
「怎、怎么了?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赶上列车的那位青年,拨开没资格坐下、都站在走道上的人群,来到一副千金模样坐在座位上的有为子面前……
用尺画下的大大红线划过整张稿纸,彷佛要把连稿纸边缘都写满的文字抹消。我和栞子小姐面面相觑。
「这是《雪割草》前半段的其中一节。」
她以沙哑的嗓音说。文章中的确出现「有为子」这个名字。
「那这个……不就是《雪割草》的手稿吗?」
九年前从自制书上被拿走的横沟正史真迹手稿出现在这个书房里,意思也就是──
「是井浦初子偷走的,对吧?」
「的确有可能,但我们必须先鉴定这份手稿……」
栞子小姐仍在思索,我却感觉横亘在胸口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井浦初子委托我们收购藏书,会不会就是跟这份手稿有关呢?
「她是不是希望我们帮忙善后?让我们找到这份手稿还给上岛先生?」
「如果是这样,她直接交给女儿清美小姐就行了,没必要刻意找上第三者的我们……」
栞子小姐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我拿起文箱的稿纸,底下也是颜色有些微不同的旧稿纸,写着「雪割草 21」、「横沟正史」、「茨之首途 二」及接下来的正文,跟刚才看到的第一页稿纸内容完全相同。
翻开第二页之后,写着同样内容的稿纸再度出现。看样子其他几张也是同样内容。栞子小姐把所有稿纸拿出文箱排列在桌上。稿纸一共有七张,每一张的字句都相同,也同样画着红线。
「这些是什么……影本吗?」
「你仔细看,这些全都是亲笔写的,是某个人自己动手写的。」
我隐约感觉背后一阵凉意。这些手稿连字迹都很相似,是需要付出相当心力的模仿。
「有没有可能是横沟正史写的?比方说是他作废的稿子?」
「不可能……横沟对于稿子内容不满意时,的确会换纸重新写过。但如果是那样,内容应该会有些不同,不可能七张稿纸上都是完全相同的文字。」
「那这些是什么?」
「现阶段我还无法肯定……是这些稿纸中有真正的真迹手稿,其他都只是巧妙的模仿?或者是有其他目的……」
书房里充满凝重的沉默。
「我们找清美小姐过来吧。必须告诉她这件事。」
栞子小姐小声说。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做出这件事,目前仍是一团迷雾。然而可以确定两件事──井浦初子与九年前《雪割草》真迹手稿被偷一事有某种关联。
另外一件就是,解开包括九年前事件等所有谜团的机会,又来到了文现里亚古书堂面前。
*
听闻自己的母亲有可能偷走《雪割草》手稿,井浦清美也没有任何反应。跟九年前委托我们调查时一样,她只说希望我们确实查出真相。于是在我们结束到府收购,准备回店里时,井浦清美把那些手稿连同文箱都借给了我们。
接着就是第二天的此刻,一位骨瘦如柴的白发男人,来回瞪着旧书店柜台上的七张手稿。这里不是文现里亚古书堂,这里是位在藤泽辻堂的一人书房。柜台后侧的人是老板井上太一郎。
一人书房是专营悬疑小说与科幻小说的旧书店,也是我们身边少数熟悉横沟手稿的旧书业者。为了谨慎起见,我们带着那些手稿过来请老板帮忙瞧瞧。
井上老板已经六十几岁,还是跟以前几乎没两样,上吊的三白眼和不悦到极点的严肃表情也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比起我们初相识时,他对人的态度已经改善很多。或许是因为他与交往多年的鹿山直美几年前已经登记结婚,私生活稳定的缘故。他的妻子直美今天老家有事,所以不在店里。
「这些全都是贗品。」
井上说着,把整叠手稿放进柜台上的文箱里。
「果然如此。」
一旁的栞子小姐喃喃说。
「你们怎么判断的?」
我看两人都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只好开口问。
「有几个判断依据,不过最关键的就是稿纸。这位模仿者为了让手稿看起来像真品,用了旧稿纸,但没有一张是战前制造商的产品。大概是不熟悉这类伪造手法的门外汉所为吧。」
井上老板挑起一侧脸颊冷声哼了哼,表达出这对于专家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
「换句话说,这只是某个人随意伪造的?」
「那倒不一定。」
恢复认真表情的井上,以手指轻敲书名「雪割草」。
「这七张手稿之中也有极像真品的。横沟自从在战争期间学了硬笔字之后,字迹就改变了……这份手稿很类似改变前的字迹。像这样拿尺画斜线删除文字,也模仿得维妙维肖。因为横沟是不扔掉稿纸的作家,尤其在战争刚结束、物资缺乏的时代,他会像这样把作废的旧稿纸拿去另做其他用途,反覆使用。」
这件事我是第一次听说。虽然不清楚另做什么用途,但拿手稿去用也未免太浪费。
「外行人要做出这种不着调的模仿,能够想到的只有一个。你心里也有数吧?」
「这个人是看着真迹临摹的,对吗?」
面对井上老板突如其来的问题,栞子小姐流畅回答。她就是为了确认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确,才过来请井上老板帮忙的吧。
「没错。《雪割草》的手稿目前仍有大半没找到,所以也有可能流落在某处。这些仿冒品参考的或许就是真迹手稿。」
井浦初子的书房里既然有仿冒品,很自然会想到就是她偷了真迹临摹。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真品在何处。
「九年前那件事似乎也牵扯到《雪割草》,这次的事情是不是也跟井浦家有关?」
我愣住。
井上老板晓得九年前那件事,是因为那桩委托就是一人书房转介到我们那儿的,井浦清美认识老板娘直美。后来我才晓得井浦清美并没有对井上老板他们详细说明情况,因为上岛家的相关人士不希望私事公诸于世。这次的事情也一样,我们只是过来委托鉴定手稿而已。
「是的,嗯……没错。」
听到栞子小姐的含糊回应,井上老板突然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我感觉店内的温度瞬间急速下降。栞子小姐仍是面色不改地站着,但她心里的忐忑彻底传到我这里来了,她在柜台下的手用力抓着我的外套下摆。
「我是怎样都无所谓,但我希望你们跟直美解释一下。九年前那件事之后,你们就一直怪怪的……直美一直很担心是不是自己介绍的事情给你们造成困扰了。」
我完全不知情──不对,这么说来我记得那个时候她有打电话来很迂回地问我们情况,我想我当时没有解释清楚;一方面是上岛家要求保密,再来是我只顾着担心栞子小姐的沮丧。
「非常抱歉……让你们担心了,这次也麻烦了井上老板……」
一看栞子小姐变得手足无措,井上老板突然垮下肩膀轻轻摆了摆手。
「算了,我知道你们也有你们的原因……我只问一件事,这次的事情跟九年前那件事有关吗?」
「是的。当时不知道的答案,现在或许能够厘清了。」
是吗?井上老板只这么说完,就摸着下巴沉思,似乎有什么想法。
「怎么了吗?」
我问。
「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觉得跟《医院坡上吊之家》很像。」
「呃?」
我脑海中掠过摆在井浦初子书房里那些横沟正史文库本,那批藏书中的确有一本《医院坡上吊之家》。
「我也想到同一件事……那是横沟晚年的大作。他把原本在一九五四年中断的短篇故事改写成长篇小说,并从一九七五年起连载了两年……」
这些是在对我说明。井上老板接着说:
「不只是撰稿过程特殊,内容也与众不同。故事由两个部分构成,金田一耕助昭和二十几年未能解决的事件,在二十年后的昭和四十几年(注:昭和二十几年大约是一九四五~一九五四年;昭和四十几年是一九六五~一九七四年。)终于解决……而这也是金田一耕助的最后一案。」
我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九年前的《雪割草》失窃案也与金田一耕助系列作有关。这当然也有可能是巧合,但犯人要求身为横沟书迷的上岛乙彦要靠自己的力量破案,也有争取时间的意图在──也许这次也是另有目的。
*
请井浦清美帮我们约好后,我们在下一个周日前往上岛乙彦家。
我们是打算请他帮忙看看那批《雪割草》假手稿。上岛乙彦或许曾经听秋世阿姨提过真迹手稿的相关事情,我们认为见过他之后,或许能够获得更多资讯。
我们把店交给临时找来的工读生顾店,一大早就出门。平时一到假日就格外忙碌,我们夫妻俩能够趁假日一起外出真的很少见,因此费了一番功夫才瞒过起疑的女儿扉子。现在又正值赏枫季节,路上车多拥挤,所以我们决定搭电车前往。与上岛乙彦谈过之后,我们跟井浦清美约好在镰仓车站前碰面,向她报告现阶段的进度。
今天栞子小姐穿着白色厚针织上衣与宽裤,外面套着宽领灰色长版大衣。这身打扮很适合秋末。
「《雪割草》里那位从长野来到东京的主角,后来怎么了?」
站在横须贺线的月台上,我突然想起还没听到故事的后续。
「啊,我也正想说。」
栞子小姐脸上露出笑容,正好下行电车进站,我们边说边上车。
「你还记得那份手稿上的内容吗?」
她看向我提着的肩背包。我负责拿着那批假手稿。
「我记得是有个男人对主角说话,在列车上吧。」
「对。主角有为子正要去东京找亲生父亲,在列车上遇到一群滑完雪正要返家的年轻人。手稿中描写的就是那群人当中一位名叫贺川仁吾的人开口搭话的场景。」
「他是重要角色吗?」
「对。各种意义上来说……那位青年有口吃,穿着皱巴巴的袴裤,顶着一头乱发,戴着渔夫帽……」
「嗯?怎么跟金田一耕助有点像?」
「你说对了!」
栞子小姐重重点头,彷佛在大力称赞我居然注意到了。
「书里还写到他个子结实高大,与消瘦矮小的金田一耕助体型不同,但说话方式和穿着打扮一模一样。《雪割草》比金田一耕助首次登场的《本阵杀人事件》早五年写出来……所以这个可说是他的原型,横沟当时已经创造出金田一耕助了。」
我第一次听说这些。在《雪割草》出版之前,不只是我,世人对此也完全一无所知。
「他在这个故事里不是侦探角色吧?」
「《雪割草》里没有推理元素。」
栞子小姐微笑回答。
「贺川仁吾的设定是充满才华的年轻画家,个性也很死心眼,这点跟有绘画嗜好的金田一耕助也多少相通。对于横沟正史来说,有艺术家氛围的男人,或许就是贺川仁吾或金田一耕助这种形象。」
电车通过老隧道,即将进入镰仓车站。开过急弯时,栞子小姐站不稳,我连忙扶着她的手臂。她就这样让我扶着她,没有停止说话。
「到达东京的有为子想要找寻亲生父亲,却找不到知情的相关人士去向。狡诈的朋友夫妇想要夺走养父留给她的存款、前未婚夫逼她当情妇……横沟正史堆叠了许多通俗小说常见的设定,但文笔实在看不出他是第一次写这个领域的作品。有为子被逼到走投无路,最后因为车祸而受伤住院,因此与贺川仁吾有了命中注定的重逢。」
我很想知道后续发展,可惜电车已经抵达镰仓车站,来到月台上的我们走向江之电的月台。周日早上来镰仓观光的群众把车站挤得水泄不通。我一边走一边注意听栞子小姐的说明。
「陷入热恋的两人结婚展开新生活。没想到贺川仁吾的师母、知名画家的妻子很讨厌贺川仁吾,使出各种手段挑拨师徒两人,贺川仁吾因此被逐出师门,画展也没能获选。他在经济上和精神上都走投无路……终于做起帮人画假画的生意。」
「他变成罪犯了?」
一想到类似金田一耕助的角色被警察追的模样,我的脑袋就一团乱。不过这个故事的发展简直跟云霄飞车没两样。
「对,而且有为子已经怀了仁吾的孩子。仁吾留下卖假画得到的钱之后就消失,绝望至极的有为子于是离开东京,在朋友家生下儿子。她的亲生父亲得知她的困境,自己找上门来,父女俩终于重逢,有为子也总算能够过上安稳的日子。」
「仁吾后来怎么了?」
我对抛弃妻儿失踪的仁吾感到好奇。栞子小姐正要开口,江之电的发车铃声响起,开往藤泽的电车正好要从月台开走。我们刚一上车,车门就关闭。
「仁吾不是逃走了,后来才知道他是去找警察自首赎罪。可是严峻的监狱生活让他染上结核病,他被迫过着漫长的疗养生活。」
结核病、疗养这些字眼勾起了我的记忆。
「我记得横沟正史也得过结核病吧?」
「对。仁吾的疗养生活描写,反映出横沟正史的亲身经历。结核病在当时无药可医,是难以医治的疾病……」
电车减速,在下一站和田冢站停车。下到月台的我和栞子小姐沿着九年前一样的路线前往上岛家。
「因为有为子的支持,仁吾的身心逐渐恢复,也找回了创作欲望。他与以往对立的人们和解,一家三口对于未来充满希望。故事到此结束。」
我们安静走了好一会儿,来到远离观光景点的住宅区。路上都没人,也完全没看到车辆行经。
「《雪割草》是讲述家人的故事吧。」
我说。跟家庭小说原本的意思不同,但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家庭小说。
「对,我想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上岛秋世女士才会喜爱《雪割草》。」
原本对立的人们得以和解,与丈夫、儿子三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这样的人生或许上岛秋世也曾经有机会获得。可是结果她在新舄失去了《雪割草》之外的一切,并且在镰仓结束一生。即使写故事的作者、深爱故事的读者都已经不在,书仍然留下,并交到新主人手上。
看到巷底的大宅了。
我们在大门旁停下脚步,正好看到一位抱着纸箱的宅配员一脸错愕地窥看大宅的庭院。他大概是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迷路了。只见他不解地偏着脑袋,朝我们走来的方向离开。
上岛家的大宅维持着过去的风格。只是就窗外看到的,屋内不见有任何家具、家饰品;一定是因为正在进行翻修工程吧。上岛春子过世之后,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住在这里。
她的儿子独自一人住在隔壁的透天厝。那栋透天厝建筑除了外墙多少有些斑驳之外,跟以前几乎一样。防盗监视器还是一样从玄关角落对着小巷拍摄。
九年前当时,上岛乙彦透过监视摄影机看到我们所以走出来,今天也在我们按下对讲机之前就把门打开,只是出来的人不是屋主,而是更年轻、体格更好的男子。他大概正忙着搬东西吧,长袖T恤的袖子卷了上去。年纪大约是二十多、快三十岁,受惊般的大眼睛和圆脸令人印象深刻,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好像在哪里见过。
「午安。是筱川小姐吗?文现里亚古书堂的?」
「是、是的……」
「我是井浦创太,你们好。」
对方以积极的口吻自我介绍。井浦创太,这样一讲立刻就晓得对方是谁,就是井浦清美的儿子。他为什么在这里?彷佛在回答我们的疑问,他接着说:
「我今天是过来帮乙彦表舅整理书房……表舅等一下就会过来。」
说话毫不客气。上岛乙彦看来不仅跟表妹感情很好,跟表妹的儿子也很亲密。
「哎,好久不见了。」
井浦创太身后出现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毛衣搭配牛仔裤的穿着,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不过头发已经全白了,发线也变高了。他比九年前略瘦一些,有种即将油尽灯枯的感觉。
「请进来吧。」
上岛乙彦温声说。
与九年前正要搬家那时不同,现在一楼客厅和厨房里都有完整的家具。没想到独自一人生活的男人,家里会这么整齐干净,不管任何地方都一尘不染。维持两层楼透天厝的环境应该需要相当的体力。
「屋里真干净。」
我说出感想,上岛乙彦搔了搔长着白发的脑袋。
「哎,其实我每周都会请小柳管家帮我打扫两次。你们还记得她吗?就是以前大宅那边的管家……」
「咦?她现在……还在工作吗?」
我连忙把「还活着吗」这句话吞下肚。她比井浦初子和井浦春子更年长,九年前那时也已经相当高龄了才是。屋主回头微笑说:
「对,她已经超过九十岁了,精神还是很好。不过与其说是我请她来工作,比较像是来当我的聊天对象吧。我们也经常跟创太、清美一起在这里吃饭……啊,机会难得,我们上二楼聊吧,就跟以前一样。」
上岛乙彦率先起身走向二楼。井浦创太紧跟着他,就像在守护他。对于现在的上岛乙彦来说,井浦母子和小柳就像是他的家人。
二楼的书房是很宽敞的西式房间,除了窗户以外的墙壁全都是订做的书柜。书柜上收纳着横沟正史的著作和相关书籍。正如我们听说的,他目前正在整理书,所以书柜上到处都有空出来的位子,地上也堆了不少旧书。就跟九年前一样,电脑桌上的萤幕显示的还是防盗监视器的画面。
跟以前不同的是,正中央新摆了一套青铜制花园桌椅。那是以前在上岛家仓库里见过的东西。或许因为原本是户外家具,所以存在感相当强烈。其他就没有什么改变──不对,有个地方不一样了。
我环顾书房,立刻察觉到哪里让我感到不对劲。九年前这里除了电脑桌,再没有放置其他桌椅的空间。房间变宽了,比以前大了快一倍。
「其实不久前二楼才重新装潢过。我把墙壁打通,跟隔壁房间合并。因为藏书增加了。」
「真的呢!」
栞子小姐以亮晶晶的双眼打量着书房。
「藏书比以前更多更充实了!啊,《新青年》的旧杂志也收集了不少呢。」
「横沟担任编辑的期数、发表作品的期数,我姑且都想要收集……刊登《鬼火》那一期,我想找到审查删减前的版本,只可惜……」
「那一期很难找到呢。截至目前为止也只有在旧书市场上出现过一次。那个,童书好像也增加了不少?Poplar出版社的《梦幻马戏团》、《珍珠塔》的书况也很不错!」
「对。我也有请创太帮忙,只要拍卖网站或旧书店有上架,就会一本不漏地请他帮我买下。或许是因为在书店工作的关系,他很擅长找书……」
跟以前一样,同样爱书的两人一聊起天来就会聊到忘我。这个人大概就是为了让我们瞧瞧他变大的书房,才领我们上来二楼的吧。我不像栞子小姐那么清楚记得这里的藏书内容,不过我也知道他比过去收集得更起劲了。
应该也与反对儿子嗜好的母亲过世有关。靠近天花板的墙前装着一只压克力盒,里头摆着布面书封的《雪割草》自制书。
「不好,我忘了端茶过来。你们稍等一下。」
上岛乙彦暂时离开座位。栞子小姐以目光扫视墙前那些藏书。我想她没有忘记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但身为旧书迷兼旧书店店长,很自然就是会想要确认一下。
「嗯?」
书柜一角突然吸引住我的目光。那儿排列着我看过的书背──朝日SONORAMA的「少年少女 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系列──对了,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系列就是在这里。《假面城》、《黄金指纹》、《八墓村》、《蜡面博士》等──数一数共有九册,独独缺了女儿扉子上个月在鼹鼠堂买下的那本《狱门岛》。
「没有《狱门岛》吗?」
我是在自言自语,井浦创太却转过头来。
「旧书店的人果然厉害,一眼就看出少了哪一册!乙彦表舅多年来一直在收集,可是偏偏就差《狱门岛》那本找不到。」
他虽然对我表示佩服,但我也不过是碰巧因为上个月的事才注意到,一点也不厉害。
「对了,我听说不久之前附近的鼹鼠堂旧书店刚以三千日圆卖掉了《狱门岛》那本!哎,到底谁买走了?」
我立刻与栞子小姐互看彼此,就是我们家女儿买走的──这话我当然不能说。
「我想应该是标错价吧……不过,你怎么会晓得书卖掉的事?」
我佯装平静问。
「其实我有看到鼹鼠堂把那本书上架。那时我来这里玩顺便住一阵子,出去慢跑有绕过去看看,正好看到那本书陈列在收银台前面。我不觉得那本书有那么珍贵,再加上没带钱包,所以……」
他一脸悔恨地皱着脸。这么说来,我在鼹鼠堂也听说扉子要求帮忙留书之前,有其他客人也拿起过那本《狱门岛》。看来他就是其中一人。
「后来我想起来再回去,那本书已经不在销售区。真是做错了……少年少女版的《狱门岛》我也很想看啊……」
他望向远方。栞子小姐突然开口:
「创太先生,你也喜欢横沟正史的作品吧?」
「没错!当然。」
他重重点头,回答得毫不犹豫。看样子他并非只是帮上岛乙彦收集旧书,这个人也是横沟的书迷。
「我最早是在大学时读到他的作品。外婆看到会念我,所以我没办法在家看……我没有乙彦表舅修炼多年的技能。而且我也不是所有横沟作品都看,我是以战后开始写的本格派推理……金田一耕助系列为主。」
「你喜欢哪本作品?」
「有很多,不过最喜欢的还是《狱门岛》吧。金田一耕助系列的长篇小说,不是有不少角色就算不是犯人,也都成为事件元凶吗?我觉得那些角色的疯狂很有特色,尤其是《狱门岛》疯得最深得我心,居然模仿俳句杀人!」
他爽朗地露齿微笑。看来有些人欣赏的是与众不同的元素。栞子小姐往他靠近一步。
「除了本格派推理之外……你对《雪割草》这类作品有什么想法?」
我这才注意到栞子小姐并非只是在闲话家常,而是在试探这个人。既然是横沟的书迷,就有动机偷走《雪割草》手稿。他现在将近三十岁的话,也就是说上岛秋世过世的九年前,就是他刚接触横沟作品的大学时代。
「啊,那个……我不好意思对乙彦表舅说,但是我觉得一点也不有趣。」
听到意想不到的回答,栞子小姐也有些不悦的样子。
「你应该有读完整本书吧?」
「嗯,姑且有。横沟自己不也说过,他的志向是成为侦探小说家,而且是本格派推理派的作家,他在战争期间写的家庭小说,只是他没有其他工作可做,迫不得已才接下的,不是吗?所以我认为没有阅读的价值。」
不合喜好的东西就全盘否定,这种态度让人想起他的外婆井浦初子。尽管兴趣完全不同,血缘关系还是骗不了人。
「那是……」
栞子小姐正准备说什么,上岛乙彦正好开门进来。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他把放茶杯的端盘摆在青铜桌上。等所有人入座后,我从包包中拿出夹着假手稿的文件夹。
我起初很犹豫要不要在井浦创太也在场的场合拿出来,但他很明白地表示:「九年前的事件和这次的事情,表舅都跟我说过了。」而且听到自己的外婆偷东西,他丝毫没有半点震惊反应。
这张桌子是大约七十年前,上岛春子阅读《雪割草》自制书的地方,我们现在在同样地方再度谈论《雪割草》的手稿,感觉很不可思议。
「你们是说初子阿姨伪造了这个吗?」
一看到稿纸,上岛乙彦的表情很紧绷,或许是唤醒了九年前的痛苦记忆。栞子小姐摇头。
「真相究竟如何还不清楚。我只是想先让乙彦先生帮忙看看,如果你对这些手稿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们。」
屋主战战兢兢地拿起第一张稿纸,翻到背面看看,又翻回正面,缓慢且谨慎地看完上面写的字之后,他把第一张稿纸放回桌上,接着拿起第二张,也做出同样的举动。
「可以的话,我希望创太先生也看看。」
栞子小姐提议。井浦创太一脸嫌麻烦的表情,以手指夹起第一张稿纸,翻到背面确认之后,立刻放回桌上。我无法判断他的反应究竟是出自于他对《雪割草》没有爱,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看完所有手稿,甥舅两人不发一语。
「请问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这是《雪割草》的其中一段内容。」
听到上岛乙彦的回答,井浦创太也点头。
「阿姨原本持有的《雪割草》手稿是什么样的东西,我听说的也不多,因为阿姨也没说。」
我突然想到这次事件没有能够打听到更多事情的对象。九年前的相关人士就已经不多了,现在又少了两位。我偷觑着栞子小姐的侧脸,这个人当然也对情况了然于心。如果在这里无法得到线索,接下来她打算怎么做?
上岛乙彦挺直弯曲的背,重新坐正。
「筱川小姐,对于你们的帮忙我深表感谢,不过老实说,我觉得就算找不到那份手稿也无所谓了。」
栞子小姐眼镜后的双眼微微眯起。
「什么意思?」
「九年前在得知手稿消失时,我的确无法原谅那个犯人,也无法忍受家母她们互相推卸责任的模样。从那之后,我与她们两人直到她们临终之前都是近乎断绝关系的状态……可是现在回头想想,我有必要那么生气吗……」
「咦……那是你阿姨的遗物,也是很珍贵的手稿吧?」
我忍不住插嘴,那么重要的东西被偷走当然会生气啊。
「我对于这点抱持怀疑。」
上岛乙彦平静地说。
「当然阿姨把向业者买来的手稿与《雪割草》自制书一起交给我继承,这是事实。但那份手稿真的是横沟的真迹吗?过去不曾有人买卖《雪割草》的手稿吧?」
他讲到我没想到的重点。或许上岛秋世购买的真迹手稿本身就是贗品。听他这么一讲,我想到上岛秋世没有旧书知识,也不可能分辨出手稿真伪,万一是贗品,我们找「真品」也就没有意义了。搞不好我们今天带来的假手稿之中,有可能就掺着上岛秋世原本持有的那份。
「清美很有心想要帮我找回手稿,所以我无法对她坦白……她一定是想要替她母亲的所作所为赎罪,可是我已经不在意了。我原本打算直接告诉她,但你们可否也帮我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她……麻烦你们了。」
上岛乙彦淡然说完,向我们两个晚辈深深鞠躬。
我们离开上岛乙彦家,踏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和田冢站。
也用电子邮件跟井浦清美联络。她在车站前的事情似乎已经办完,我们约在三十分钟后在车站后侧──镰仓车站西口的验票闸门碰面。
话虽如此,与她碰面,我们也无事可报告。我们的调查完全陷入瓶颈。说起来要调查九年前的谜团本来就不容易。
栞子小姐还在沉思。我们两人没有说话,离开小巷,走在还是一样完全没有人车的路上。
「怪了……」
这时候,一股小小的不对劲感觉掠过我心头。
「怎么了?」
似乎是听到我的疑问,一旁的栞子小姐凑近看向我。
「没事,我想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
我环顾马路,景致看起来的确与我们来时一样。我觉得为了琐碎小事大惊小怪很丢脸,可是既然被问到,我也只好老实回答了。
「我们稍早不是在小巷里遇到宅配员吗?可是我想起来当时没看到他的宅配货车。」
说到这里,栞子小姐瞬间脸色大变,以锐利的目光回头看向上岛家的方向。
「离开乙彦先生家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对吧?」
「嗯……应该是。」
不在也是理所当然,他应该是去其他地方送货了。
「大辅!」
栞子小姐突然用力握住我的双手。
「我们快点往镰仓车站去!他们也许是打算直接碰面。」
我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问谁要跟谁碰面,栞子小姐已经快步往和田冢站的验票闸门前进。
我也赶忙跟上。我们正好搭上进站的江之电,我却还没听到栞子小姐的说明。她就算不用拐杖也可以好好走路了,但她还不习惯跑步,所以正气喘吁吁地抓着吊环。
抵达镰仓车站后,栞子小姐再度急急忙忙走出江之电的验票闸门。她赶着去JR的验票闸门,那是我们跟井浦清美约好碰面的地点。但是现在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她应该有什么私事要忙。
「大辅……你看……那边。」
栞子小姐再度喘着气说,手指着验票闸门。我凝神细看,就在投币式置物柜旁边看到宅配员的制服,刚才在上岛家附近徘徊的年轻司机就站在那儿。现在这么一看我才发现分辨不出他是哪家货运公司,那只是类似宅配员的衣服而已。
他正在跟某个人说话,对方是穿着深蓝色长外套、留着短鲍伯头的女子。
「井浦小姐?」
我忍不住惊呼。井浦清美为什么要与那个男人见面?我们避着那两人的视线缓缓靠近,终于听到他们的对话内容。
「现阶段还没有行动。」
那名男子语气粗鲁地说。井浦清美点头。
「中午之前他应该都在家,但下午或许会出门。你也趁现在去吃点东西。这是今天的份。」
男人收下大概是钱的东西,道谢后快步离去。他没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就从我们身旁走过。
(在监视……)
男人不是宅配员,而是井浦清美顾来监视上岛乙彦家的人。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突然觉得她那张看来亲切讨喜的圆脸变得好陌生。
栞子小姐不再躲藏,朝投币式置物柜走去。对方睁大双眼吓了一大跳,看来完全没发现我们的存在。
「刚才那个人是谁?」
对于栞子小姐的问题,她也无法回答──太过惊讶所以说不出话来。
「方便把详情告诉我们吗?」
*
我们三人进入位在御成路的西点蛋糕店。大概因为是正午时间,喝咖啡的客人少,很适合谈复杂的话题。这家店的招牌是兰姆葡萄夹心饼干,栞子小姐从以前就很喜欢,现在也是扉子最爱的甜点,我考虑买些伴手礼回去,不过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刚才那个人是谁?」
等所有人的饮料都上桌之后,栞子小姐率先开口。
「他是我们设计事务所以前的工读生。做过很多工作……我听说他待过征信社,所以就私人委托他办事。」
「你为什么要监视上岛先生?」
我问。这个人不是跟上岛乙彦一直都很亲近吗?他应该也想不到待在自己家会被表妹监视吧。
「大辅,你弄错了,井浦小姐不是在监视上岛先生……没错吧?」
井浦清美没有否认。她双手捧着咖啡杯,稍微低下头沉默以对。我愈来愈迷糊了,那她在做什么?
「这次的委托有几个很诡异的地方。」
栞子小姐代替难以启齿的委托人开始说明。
「初子女士委托我们处理藏书,藏书之中找到假手稿,但真手稿却不见踪影……如果初子女士就是九年前偷走手稿并复制的当事人,我就不懂为什么要找我们来了。如果她想要把手稿还给乙彦先生,直接归还就好……所以我在想,立场会不会是正好相反呢?」
「正好相反?」
我重复她的话。
「初子女士不是偷走真迹手稿的犯人,而是想要找回手稿……她在自己过世之前拟定了计画,想利用我们替她找回真正的手稿,再还给乙彦先生……这么一想整件事就合理了。我猜想,利用遗嘱把文现里亚古书堂卷进这件事,也是她计画的一部分吧?
有了这个假设之后,当然需要助手帮忙执行计画。助手当仁不让就只有清美小姐了。我接受你的委托寻找真迹手稿,其实是为了确认你们两位的计画到底是什么。」
换言之,栞子小姐打从一开始就怀疑这件委托。我居然完全没发现──不对,这个人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吧。
「我们的计画内容,你也猜到了吧?」
「对,大致上猜到了。」
栞子小姐回答。我不自觉重新坐正。接下来大概要进入整件事的核心了。
「九年前偷走《雪割草》真迹手稿的人,其实是创太先生吧。你是在监视他,想要找出藏手稿的位置,再还给乙彦先生……对吗?」
持续了一阵子窒息般的沉默后,井浦清美突然浑身无力。她拱着背的模样,使她突然像是老了好几岁。
「我早就应该对你们坦承一切。」
她叹气说。
「九年前,《雪割草》真迹手稿不见这件事,使得我们所有人的关系陷入前所未有的分裂。家母和春子阿姨的敌对变得更加严重,乙彦表哥去了印尼,我也不敢再去上岛家……还让你们留下不愉快的回忆。
可是,我一直有满腹的疑问。家母和春子阿姨都只是想要看完《雪割草》的后续内容而已,没有打算偷走那本书占为己有,甚至对真迹手稿也不感兴趣。当天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偷手稿的动机。
春子阿姨想到的也是同一件事。她在临终之前,把我和我母亲找到床边这么说──偷走手稿的犯人不在我们之中,我希望你们找出手稿还给乙彦。」
「这件事,乙彦先生知情吗?」
栞子小姐问。井浦清美摇头。
「他不知情。你们也知道,乙彦表哥和春子阿姨差不多是断绝母子关系了,他们彼此没有联络,我们也没有告诉他。我们不想再次掀开乙彦表哥的旧伤,而且他仍然认定嫌疑最大的就是自己的母亲……我想他一定不会相信那些话。」
井浦清美喝下没有热度的咖啡喘口气。
「我们开始怀疑创太,是春子阿姨过世、乙彦表哥回来日本之后。那个孩子突然开始频繁进出乙彦表哥家……跟他的感情好得就像父子般。
他们两人的话题都是在聊书。那孩子原本就爱看书,大学毕业后也进书店工作──跟你们的性质不同,是卖新书的书店。一开始他们两人的关系令人忍不住微笑,直到某天我发现一件事──那孩子也是横沟正史的书迷。」
我想到井浦创太说过,在家看横沟的小说会被外婆叨念,没办法在家看,所以他的母亲直到几年前才晓得这件事。
「乙彦表哥在十年前离婚后,跟女儿的关系也变得疏远,能够与臭味相投的创太尽情聊书,他似乎很开心。
我尽管怀疑创太,却迟迟提不起勇气仔细调查。假如真的是他,对于乙彦表哥又是另一次伤害……而且那孩子不曾表现出对《雪割草》的在意,我也以为自己只是想太多。就在我毫无作为的时候,时间不停流逝……
今年夏初,我整理仓库时,找到创太学生时期用过的数位相机。我们一家人去旅行也会用那台相机拍摄,我以为里面有我们的照片,没有多想就检查相机的记忆卡,却看到……这张照片。」
井浦清美滑了滑自己的智慧型手机,把画面拿给我们看。萤幕上是一张旧稿纸,写着「雪割草 21」。接下来的内容跟我包包里的假手稿完全一样,也有很好辨识的红色删除斜线。
「我因此确定了……九年前偷走真迹手稿的就是创太。他一定是发现家母在偷偷阅读《雪割草》,只把手稿部分抽走。」
不好意思──栞子小姐说完,上半身向前凑近看着萤幕。接着她放大印在稿纸角落的制造商名称。
「东京文房堂……跟横沟在战前实际使用的稿纸一样,字迹也非常相似。」
我也忍不住凝神细看。换句话说,这张照片上的很有可能是真迹手稿。栞子小姐瞥了委托人一眼。
「手稿的照片只有这张吗?」
「对。我也找过那个孩子的桌上型电脑和随身碟,却没找到其他的照片,他一定是藏在哪里了。这张照片可能是忘了从相机删除。」
「你当然也找过真迹手稿了吧。」
「是的。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找,但在家里找不到,他一定是藏在其他地方了……可是我想不到他会藏在哪里。那个孩子跟家母一样都是很自私的人,就算逼问也不会开口。最后我只好跟家母商量。
家母当时身体状况已经每况愈下,意识也有些不清醒了……不过对于这件事她很坚决想要帮忙找到真迹手稿的位置,也想要想出稳当低调、能把手稿还给乙彦表哥的方法。」
「也就是参考这张照片制作假手稿吧。」
栞子小姐说。
「你说对了。既然我们无法靠自己找出来,就只有让那个孩子告诉我们……家母过世后,如果出现大量同样的手稿,我想那孩子也会怀疑自己手上的是不是真迹,就会去藏手稿的地方检查。
家母请律师修改遗嘱,我则是按照她的指示制作假手稿。后来还变更创太的智慧型手机设定,从我的手机可以查看他现在的所在位置。为了谨慎起见,我也打算尾随他,看看他从哪里拿出手稿。」
井浦初子这个计画很有侦探小说迷风格。栞子小姐也对事件相关人士使过同样技俩,诱出必须资讯。
「让我们这些外人介入,也是为了诱使创太紧张吗?」
「一方面也是,不过家母有另外的考量。她怕自己的计画又跟九年前一样失败……她希望假如计画失败了,有文现里亚古书堂在,或许能够找出真迹手稿。她说你们九年前能够揭露她的犯行,这次也一定能够做到。」
这种感觉很难以形容──一桩事件的犯人,却期待我们解决另一桩事件。栞子小姐突然微笑。
「破解时隔多年的谜团,因故人的遗言展开的计画……我明白这次事件始终让人想到金田一耕助作品的原因了……初子女士就是故意这样设计的对吧,为了吸引我们关注这起事件。」
就跟九年前她对上岛乙彦做的事相同,当然巧合也在这其中扮演推波助澜的角色,她刻意设计身为横沟迷的栞子小姐积极查案。问题是,她这次最想用圈套套住的井浦创太却不吃这一套。
「可惜以现在的情况看来,创太先生没有那么容易行动。」
栞子小姐说。
「如果打一开始,我就知道初子女士的计画,就不会暴露我手上这些假手稿的鉴定结果,但……」
我们刚才把假手稿拿给井浦创太看,就已经把手中所有的牌全都亮出来了。他知道自己手上的手稿是真迹,才不会随着这些假货起舞。
「怎么了?」
我问栞子小姐。她握拳抵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似乎想到了什么。
「井浦小姐,接下来我对你说的事情,你可以用电话告诉乙彦先生吗?」
井浦清美拿出记事本,快速记下栞子小姐说的内容。她的纪录简洁且字也漂亮,跟我偷偷做的事件纪录截然不同。可窥见这位女士个性上严谨的一面。
我们三人走出店外准备道别时,栞子小姐有些欲言又止地开口。
「我可以问你一件很私人的事吗?」
「当然,请尽管问。」
「你有考虑过跟乙彦先生结婚吗?」
真的未免太私人了,在旁边听着的我都吓一跳。为什么现在会问这种问题?井浦清美的脸颊瞬间变红,又很快恢复平静。
「这个问题和这次的事件有关系吗?」
「有……问了这么失礼的问题真是抱歉。」
「没关系……」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把他当成家人,可是不管现在或以前,都没有跟他结婚的打算……乙彦表哥应该也是一样。」
她淡然的语气,让我想起要求我们别再寻找《雪割草》手稿时的上岛乙彦。
「谢谢你的回答……」
栞子小姐深深鞠躬。
接着在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来到上岛家大宅的二楼。井浦清美推荐的设计事务所为了即将展开的改建工程,持有大宅的备用钥匙,我们暂时借用他们的钥匙。要避开大门前的防盗监视器也费了一番功夫。
除了固定在地上和墙上的家具之外,所有房间的物品全都已经收拾干净。直到三年前仍是上岛春子卧室的这个房间如今也空荡荡,木头地板上积着薄薄的灰尘,空气也冰冷不流通。
我们坐在与窗框相连的椅子上,望着庭院那头上岛乙彦的家。从这个房间能够同时监视玄关和书房这两处。我们问过井浦清美有没有这样的地方,她同意让我们使用这里。
一抵达大宅没多久,我们请她按照吩咐打电话给上岛乙彦。
吩咐她转达的内容是──从井浦初子名下的银行保险箱又找到另外一张《雪割草》的真迹手稿,刚才已经请文现里亚古书堂鉴定过,这次确定是真的。傍晚会把手稿送过去他那边。
隔着窗户能够看到坐在书房茶几前的井浦创太身影,另一头坐着的是上岛乙彦。他应该已经把井浦清美的来电内容告诉创太了。
「会有动作吗?」
「很难讲……这次的事件缺乏关键证据。想要找出真迹手稿在哪里,只剩下这种方法。」
银行保险箱里找到的「真迹」手稿当然不存在。如果对方没有上钩,这件事也就无法进行下去。这是很危险的赌局。
「我很好奇你刚才问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就是井浦小姐是否考虑跟上岛先生结婚的事……」
井浦清美的真心话如何,我不清楚。她的反应像是在生气栞子小姐的故意挑衅,又像是弱点被说中而失去冷静。
「那个问题是为了了解创太先生的动机……我想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行动,我需要能够判断的材料。」
我望着远处可见的井浦创太侧脸,思考她现在说得这段话。我不明白相关性在哪里。是因为我的理解能力不足吗?说起来我根本也不明白他的动机。
「九年前,井浦创太为什么要偷走《雪割草》的真迹手稿?」
我问栞子小姐。
「他稍早不是说了觉得《雪割草》很无聊?即使觉得无聊,但只要是横沟的真迹,他都想要,是这样吗?」
或许他那句话是在骗人。他也许是认为只要强调自己讨厌《雪割草》,就能够让自己多少不被怀疑。
「不是……如果看到真迹手稿,我应该就能知道他无论如何都想拥有那个手稿的真正原因。」
「真正原因……」
我正想继续问,就看到井浦创太起身来到走廊上。不一会儿玄关门打开,穿着夹克的他出现在小巷,就这样悠闲地走向和田冢站方向。
「不好,我们得去追……」
我站起身,栞子小姐抓住我的手臂。
「等一下。有人跟着他,我们不去追也不要紧。」
「可是……奇怪?」
我凝神仔细看,发现原本跟井浦创太在一起的上岛乙彦,不晓得什么时候也不见踪影了。栞子小姐立刻站起。
「我们离开这里吧。」
「咦?」
我一头雾水。刚刚才目送井浦创太离开,现在又要去追他吗?──上岛乙彦家的玄关门再度打开,只见穿着毛衣和牛仔裤的上岛乙彦出门,但他不是走往小巷外,而是打开大门走进大宅的庭院来。
(糟了!)
现在出去会正好遇到他。
「我们要怎么办?」
「稍等一下……」
栞子小姐小声回答。楼下传来开门的吱嘎声,上岛乙彦从玄关进来屋内,似乎就在我们正下方的走廊上前进。脚步声远去,最后终于听不见。
「就是现在,快点。」
说完,栞子小姐迅速离开房间,我也跟上她,快步跑下楼梯。可是她前往的不是玄关,她毫不犹豫地走向走廊尽头。看样子不是打算离开。
「去哪里?」
她没有回答。我无法理解她的行为,总之我也跟着在走廊上前进。走廊尽头是九年前去过的那个仓库。那扇大铁门正敞开着,里头亮着灯。
我追上栞子小姐的同时也踏进那间仓库。过去让人联想到古董店的仓库里已经空无一物──不,还剩下一样东西,那个生锈的铁柜仍然留在里面。过去用来收纳贵重物品的这个铁柜牢牢固定在地上。大概无法轻易移动吧。
在敞开的铁柜前面,上岛乙彦瞠目结舌看着我们。
「你、你们两位,为什么在这里?」
反应再迟钝的我也发现了,栞子小姐在等待的不是井浦创太,而是上岛乙彦。
他手上抓着的透明文件夹可清楚看到收在里面的手稿文字。
雪割草 21
「那就是《雪割草》的真迹手稿吧。」
栞子小姐说。
上岛秋世遗留的横沟正史真迹手稿,就在原本的主人上岛乙彦手上。
*
旧花园桌上放着《雪割草》的真迹手稿。
栞子小姐跟自己手机上的照片进行比对,就是稍早从井浦清美那儿取得的手稿照片。
「看来是一样的东西……」
我们夫妻俩跟着上岛乙彦回到他的书房,也分别联络了井浦清美和创太。另外两人应该待会儿就会到。
上岛乙彦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为什么这个人拥有照理说应该失窃的真迹手稿?为什么他瞒着没说?我完全没有头绪。
「非常抱歉刚才对你们说谎了。」
他猛然朝我们鞠躬,额头几乎要撞上桌面。
「创太先生什么时候把手稿送还给你的?」
栞子小姐柔声问。一团混乱的我,脑子好不容易因为这句话开始运转。原来九年前真迹手稿还是有失窃,而井浦创太仍然是犯人。
「大约是三个月前,就是初子阿姨过世前不久……」
他仍然保持鞠躬姿势,低着头回答。现在是十一月,所以是在八月左右。距离井浦清美发现那张照片没过多久。
「这间书房正好在装修,业者人员出入复杂,如果手稿乱放,可能会被小柳管家看到,为了预防万一又能够避免被人看到的地方……于是我想起了那个铁柜。而且那个铁柜在工程之后仍会维持原样……」
那个铁柜有两道锁,原本就是收纳这个真迹手稿的地方。
「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想问……创太先生告诉你,九年前偷走真迹手稿的人是谁?」
上岛乙彦抬起头看向栞子小姐,那个错愕的表情彷佛在说──为什么要问这么理所当然的问题?
「他说是初子阿姨。我听到的是,阿姨把这份手稿藏在自己的书房里,被创太发现了。」
我感到毛骨悚然。井浦创太没有老实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如此,他还把罪行推给濒死的外婆。
他的母亲开始搜寻真迹手稿的时间点,与他归还手稿的时间点,近得太不自然。他或许是发觉母亲真的在怀疑自己了,才会匆忙归还手稿。
「没多久初子阿姨就过世了,事到如今再去追究谁偷的也没有意义。我和创太说好要把这件事情当成秘密……难道不是初子阿姨偷的?」
(老实说,我觉得就算找不到那份手稿也无所谓了。)
我想起稍早在这个书房里听到的这句话。这个人的确撒谎了,但那是因为顾虑到亲人而采取的行动。井浦创太则是利用了这个人的善意。
「乙彦先生。」
栞子小姐语气沉重地开口。
「九年前偷走这份手稿的人是创太先生。」
「什么……」
上岛乙彦的脸色瞬间铁青,似乎完全没料到真相竟是如此。
「乙彦表舅!请等一下!」
房门被大力打开,井浦创太闯进来,匆匆忙忙在椅子上坐下,对尚未从错愕中回神的屋主说:
「这是栽赃,我才没有偷走这份手稿……」
「就是你,创太先生,不然还有谁?」
栞子小姐尖锐地说。我突然注意到井浦清美也来到书房。她站在门边,紧咬着嘴唇。
「当然是初子外婆,还用得着问吗?」
井浦创太回答得毫不胆怯。
「她没有偷这份手稿的动机,但是你有。你自己一定也清楚。」
栞子小姐伸手把手稿翻到背面,我愕然屏息──背面也写着字。我看到部分内容。
可是,愈困难我就愈无法停下脚步。不久,这座岛也将解除动员,大批的年轻人将会归来。我会在他们之中找到良婿──
「这……是什么?」
我问栞子小姐。我完全没发现稿纸背面也有写字。这么说来,从大宅仓库离开之前,栞子小姐曾经翻到手稿背面看了好一阵子。
「这是《狱门岛》尾声的其中一段内容。这大概是重新誊写之前的草稿之一。横沟处于战后纸张不足的时代,会拿旧稿纸背面撰写其他作品。所以这是《雪割草》的真迹手稿,同时也是《狱门岛》的真迹手稿。」
(他会像这样把作废的旧稿纸拿去另做其他用途,反覆使用。)
我想起一人书房井上老板说过的话。当时井上老板仔细为我说明,只是我没有想到「另做其他用途」是拿来写其他稿子。当然栞子小姐──以及在场的另外两位横沟迷,应该早就都知道。
「之前在这张桌上拿出假手稿时,我注意到乙彦先生和创太先生都率先检查稿纸背面。可想而知,他们两人都晓得手稿背面写着其他作品。」
参考数位相机照片伪造的《雪割草》假手稿背面没有《狱门岛》的文字,这就是他们两人立刻就识破那是贗品的原因。
栞子小姐的视线再度停留在井浦创太身上。
「《狱门岛》的尾声也是这部杰出作品数一数二的知名场面。这张手稿对于喜欢金田一耕助系列,而且最爱《狱门岛》的你来说,是无论如何都想要拥有的吧。当时你用过的数位相机里也留着这张手稿的照片。」
「那些都与我无关。那台数位相机在全家旅行时也会使用,外婆有时也会借去用。你确定不是外婆拍的?」
「你够了!」
井浦清美忍不住放声大叫。
「你外婆为了把手稿找回来还给乙彦表哥,绞尽脑汁拟定计画,希望尽可能以稳当低调……让你不会被追究刑责的方式解决这件事。如果是外婆偷的,她会主动归还。」
「那个人有可能是忘了啊……」
井浦创太露出浅笑,让他的母亲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她在临死前就时不时意识不清楚了,不是吗?记忆一定也变模糊了。她忘了是自己偷的,只想着要找出来。外婆的确有可能这样。」
他从头到尾都坚持狡辩,就跟九年前井浦初子把罪过诬赖到别人身上时一样──只不过那位品行恶劣的人还懂得讲道理。正如栞子小姐刚才说的,这次的事件没有明确证据。
「首先,我如果是犯人,那未免太奇怪了。东西是我偷的,我会一直藏着吧,怎么可能还给表舅……」
「你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栞子小姐以尖锐的声音打断对方,转身环顾书房内。大大小小尺寸的书背全都面对着我们。
「你是为了得到这些你也帮忙收集补完的横沟收藏。乙彦先生过世时,继承他藏书的是他的亲生女儿,但你也有取得的机会……那就是讨乙彦先生欢心,让他把藏书送给你,就像乙彦先生继承秋世女士的《雪割草》那样。」
另外一个没有说出口、他也能够正式继承的方法,就是井浦清美与上岛乙彦结婚。栞子小姐就是为了确认这个可能性,才会问她结婚的问题吧。
「相较于能够获得这些收藏,暂时放手真迹手稿也不是坏选择。反正你只要融入这里就能够自由翻看手稿。考虑到对于未来的投资……」
「你一直在胡言乱语!那么想要将我定罪的话,拿出证据来看看啊证据!」
井浦创太气呼呼地一拳打在花园桌上,《雪割草》的真迹手稿因此一震,彷佛在害怕──我觉得自己在九年前也看过同样场景。
沉重的沉默蔓延在整间书房里。
「我……并没有想要让任何人背上罪名。」
上岛乙彦开口说。
「九年前的事情没有任何证据……你说得确实没错。」
安心与欢喜的表情在井浦创太的脸上绽放。但是在他开口之前,屋主冷冷继续说:
「可是,当时我的母亲和我的关系彻底毁坏……上岛家也可以说整个瓦解,这全都是偷走手稿的人所造成。」
他瞪着面前的犯人,被瞪的人低下头躲开凝视。
「那件事的伤痛,我花了九年才痊愈。九年的时间并不短,尤其对我这样的老人来说更是如此。」
浮现皱纹的手,把桌上的真迹手稿拉近。井浦创太反射动作地视线跟着手稿移动。
「我知道你讨厌《雪割草》。这部作品的确是身为侦探作家的横沟,在失去能自由创作的环境之后,为了养家而为五斗米折腰的作品。但是这部小说也反映了横沟的家庭观与职业意识……就算是不得已的工作,我想有时也掺著作家真实的情感。
读者也是受到这部分强烈吸引。秋世阿姨如此,家母如此,初子阿姨也是如此……而我也是。因此我们才会喜爱《雪割草》。」
在安静到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的书房里,只有上岛乙彦的独白回荡着。窗外的秋阳逐渐西斜。
「像你这样不懂这种情感的人,我不会把手稿交给你,其他所有藏书也是。」
井浦创太像是遭受猛烈重击般嘴唇颤抖,血色逐渐从他的脸上褪去。下一秒他无声踹开椅子跑出书房。
「创太!」
对于母亲的呼唤他没有回应,跑下楼梯,直到玄关门发出猛烈甩上的声响,才再度恢复安静。
「乙彦表哥,对不起……」
打破漫长沉默的是井浦清美的道歉。
「家母和创太对你的所作所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
她脸上的泪水流个不停。上岛乙彦静静起身,像在安抚小孩子般轻拍她的背。
「清美,你没做错任何事。」
他露出笨拙的微笑,以平静的声音说:
「九年前我没有原谅,现在也……无法立刻就原谅,但,再过九年就不知道了……假如到时候他改变了,我希望你再次带他来找我。」
接下来不再有任何人开口,只有井浦清美的啜泣声持续很久很久。
我和栞子小姐走在夕阳照耀下的御成路。
离开上岛乙彦家之后,我们不自觉就散步到镰仓车站。
「刚才手稿上的《狱门岛》尾声,你知道那是描写什么场面吗?」
「我一时想不起来……」
我记得在电视剧看过,但无法清楚想起来。
「那是在所有事件解决后,幸存的其中一位年轻女子对金田一表达自己决心的场面。」
「啊,对……金田一问她要不要来东京,她拒绝了。」
那是金田一耕助作品中罕见有恋爱元素的故事。
「没错。她说自己出生在岛上,所以要留在岛上继承家业……尽管她受到岛外人士金田一耕助的吸引,仍然遵守岛的规定没有接受他,结局很悲伤……跟最后众人群起彼此和解的《雪割草》正好相反,就像两篇文章分别位在正面和背面一样。」
我们两人好一会儿拖着长长的影子安静走着。
「不过……两部作品都是同一位作者写出来的小说。」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人没有那么容易摆脱与生俱来的天性,但自己并非没有选择的余地。九年后更是如此。
再过九年,栞子小姐跟我也四十几岁了。若是没什么大事发生,我们应该仍会和现在一样,继续在北镰仓经营旧书店。到时候一定有机会看到上岛家与井浦家的人有什么后续发展。
我看到前面就是中午跟井浦清美一起去过的西点蛋糕店。
突然想起在北镰仓等着我们回家的女儿。她八成只顾着看书,但这也不能推翻放她独自看家的事实。
如果买个伴手礼回去应该不错。
「我们去买那家店的兰姆葡萄夹心饼干吧?」
我指向店家招牌,栞子小姐会心一笑。
「我也正好想说同样的事……回去后大家一起吃吧。」
我们夫妻俩感受着背后暖暖的阳光,并肩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