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换气扇,掏出香烟。茫然地看着吐出的烟圈被风扇吸走。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缩在这种角落里抽烟。就算把烟头摁地板上,也不会有人对我说三道四。这里现在是我一个人的家了。
二十五年的感情是多么不堪一击。
结婚、买房、稳定的工作……我珍重地守着这空洞的时光。
事实上,不管是对我、对妻子,还是对任何人来说,这些时光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过着这样碌碌无为的生活?
终于,我开始失去与世界的联系。
不止是学校,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即便如此,到了点我还是会出发去学校,去讲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意义的课。
是刻在我身体里的伦理观念让我这么做的吗?还是为了维持社会人该有的体面?
我已经连自己还剩什么都搞不懂了。
“像这样以和歌为中心的故事集,被称为歌物语……”
结果,我还是按部就班地来学校讲课。
至今为止,我从未无故缺勤过,今后应该也不会这么做。
就算是在曾有人自杀过的房间呆上一晚、与相伴了四分之一世纪的妻子诀别的日子,我也依旧为了给学生讲毫无价值的课而来到学校。
我究竟是为了守护什么才会做到这份上?
不知道。
我究竟是为谁而来到这里?又是谁,期望着我出现在这里?
即便什么都不知道,我却依旧写着板书,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出早已定好的台词。
如果只是重复这样的日子,或许我根本就不需要感情。布置完课堂作业,我在讲台后坐了下来。
今天,凛也在眺望窗外。她的眼神空洞无神,毫无生机。
我知道学校里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而她应该也知道,这里不是我的容身之处。
我们心知肚明,却依旧来到这里,等待时间的流逝。
对于昨天在凛的公寓里独处这件事,我们只字不提。在教室里屏住呼吸,隐藏自己。明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却潜伏进此处。
我顺着凛的视线看向窗外。此时此刻,她的眼里倒映着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希望教室里这个悲惨的我映在她的眼里。
放学后,我坐在办公室里,思考接下来的时间该如何度过。
家里没有人。妻子不会回来了。
虽然大多数时候,直到我入睡,妻子也不会回来。但我切实感到回家的意义变淡了。
和妻子之间的关系早已冷却。我们只是迎来了早已注定好的结局。
不知为何,我今天一直在思考我们的婚姻生活。
与妻子的邂逅、与凛的邂逅、死灰复燃的创作欲望。
得知秋峰死因的真相。
我的思绪在原地打转。
即使去图书馆,也看不进书。
今天只有秋峰的办公室能容下我了。我的身体在渴求那里浑浊的空气。
我拿出手机。
“今天可以过去吗?”
消息发出没多久,就收到了凛的回复。“好的,老地方见。”
凛在昨天的地方等我。
“不好意思,今天也麻烦你了。”“别放在心上,是我主动提出的。”
凛为我打开房门后便离开了。
进入秋峰的办公室,阳光被彻底隔绝了。
深深吸一口气,让浑浊的空气充满肺部。
身体已经习惯了这个空间。
置身于这里,最能让我觉得放松。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做自己。
我走进房间,把手放在秋峰的办公桌上。拖线板的插头没插上。
我插上插头,打开台灯。
房间里亮起了暖色调的灯光。
我小心翼翼地拉出椅子,坐了下来。
忽然觉得自己此时的行为就像是去已故文豪书房参观的文学社社员一样,我不禁笑了起来。
波多野秋峰就是在这里创作的吗?我试着按下电脑的开机键。
屏幕亮了起来。登录界面出现在眼前。
也对,毕竟连我这种人都给电脑设了密码。我关掉屏幕,转身从后方抽出一册笔记本。我想起昨天凛给我看的那一页文字。
映入我眼帘的,会不会又是那样充满憎恨的文字……微微眯起眼睛,翻开笔记本。文字工工整整地排列在行距毫米的横线上。
“这是日记……?”
——一切都令我生厌。生命力缓慢而切实地从我的现实中流逝而去。最初消逝的,是热度。精神的热度渐渐消逝了。宛如体温无可逆转地从尸体身上渐渐流失一般,热度从我的心灵无可挽回地流走了。我的内部,已经无柴可烧了。我只能看着自己的内心一点一点地死去。随后,声音也消失了。最后,色彩消失殆尽,所有的景色都成为了灰色。冰冷、沉默,毫无生机的无边世界。剩下的,只有永远无法被满足的渴望。
这些文字……
我感到自己的双眼正闪闪发着光。用手遮住浮现出笑容的嘴角。笑声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这不和我一样吗……”
我竟然在这种地方,找到了能从心底产生共鸣的人。他一切、一切的感觉我都能理解。
他的郁愤、他的萎靡……对即便到了这种关头,也不试图振作起来的自己的无奈和绝望。
“我太懂了,秋峰……”
思想与我如此相近的人,竟然就存在于此处。他才是真正能理解我的人。与此同时,我也是真正能理解他的人。
我如饥似渴地往下读。
上一次如此沉迷于还未被印刷出版的文章,似乎已是中学时的事了。
废寝忘食地阅读秋峰的日记。
追逐秋峰的足迹,时而捧腹大笑、时而因他身边那些人的肤浅而怒火中烧。
这些文字把秋峰最真实的一面活灵活现地展现了出来。
正是因为没有刻意去描写,才会如此栩栩如生。
合上笔记本,恋恋不舍地凝视着封面。
我还想继续往下看,但得让凛来锁门。
我拿出手机,时间刚过六点半。
“我准备走了。”
“我马上来。”
不出十分钟,门铃响了。“你一直在等着吗?”
“嗯,在之前那家家庭餐厅里窝着呢。”
“对不起,我应该提前通知你的。”
“没关系,只是据点从图书馆变成家庭餐厅了而已。”
凛笑着回答。
“下次你来定时间吧,想回去的时候直接联系我就行,我马上离开。真的很抱歉。”
凛支着下巴沉思了片刻。我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如果你还没吃饭的话,作为赔罪,我请你吧。顺便想跟你说说秋峰的日记。”
凛诧异地看向我,接着嫣然一笑。
“那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吧,这附近可能会碰到同学。”
凛带我前往一家时髦的咖啡厅。
这家店是由独栋小别墅的车库改造而成的,天花板很高,店里排列着由深色木头和黑色钢管制成的桌椅。里头还有一张古董沙发。
外面天还亮着,店里却光线昏暗,不过不会给人压迫感。店内的客人几乎都是年轻人,只有我一个中年人。
服务生领我们来到一张小桌子前,我和凛对面而坐。
“对了。”
凛从包里拿出一把钥匙。“这个您收下吧。”
“……是那个房间的钥匙吗?”
凛点点头。
“等您用不上了再还给我就好。”
我摇摇头。
“我不能随便进出那里,那里是你的房产啊。”
“没关系的,现在已经没人在用了。如果您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去之前给我发条信息就好。”
我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接受了凛的提议。
“好,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
凛冲我笑了笑,合上书包。
“作为今天让你久等的赔罪,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好的。”
凛点了意面,我点了牛肉咖喱。
服务生离开后,凛一脸诧异地看向我。
“您怎么总是吃咖喱呀?”。
“我在食堂里也见过好几次。”“啊……好像还真是这样。”
我笑了。
“只要菜单上有咖喱,我就会点咖喱。应该能算得上喜欢吧。”
“每天都吃一样的东西,不会腻吗?”
“不会啊,就算每天都一样也不会。”
“您这么喜欢咖喱啊……不过我记得您有一次吃了荞麦面。”
“那天正好宿醉了。前一天晚上和同事一起喝酒,喝高了。”
凛轻轻笑了笑。
“原来老师之间也会这样啊。”
“只限渡边,那个教社会课的外聘老师。”
“渡边……喔,是那位年轻的老师啊。您和他关系很好呢。”
我点点头。
“他可以说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唯一……”
凛似乎在咀嚼思考着“唯一”这个词语。
“会不会给您添麻烦呢?您的太太说不定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晚餐。”
“没关系,晚饭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吃的。完全没问题。”
“这样啊。”
“你呢?经常来这家店吗?”
凛摇摇头。
“周末的白天偶尔会来。晚上来这里还是第一次。”
“平时经常外食吗?”
“偶尔也会自己做,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买便当回家吃。您呢?您和太太也是外食派吗?”
妻子的脸掠过我的脑海。
“应该是吧。至少我是外食比较多。顶多就用微波炉加热一下便当。”
凛诧异地看着我。
“怎么了?”
“啊,没事……”凛盯着手里的杯子。
“我在想,您为什么会和您太太在一起……”
每当听到凛用“太太”这个词,我就有些不知所措。
她已经不是我的妻子了。
从精神角度来说,已经不是了。从法律角度来说,也快不是了。
“我也说不清。”
“……老师。”
凛轻声呼唤我。
“您有子女吗?”
“子女?”
凛点点头。
“我在想,如果您和太太之间育有子女,是否就能和睦相处了……”
“不知道……”
凛抬头看向我。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子女。”
“这样啊。”
“我也觉得子女的存在也许能成为维系夫妻关系的理由。但我没有经历过,所以不知道。而且,也有即便有子女,依旧优先考虑自己的父母。”
“……是啊。”
对话中止了。服务员端来了我们点的牛肉咖喱和墨鱼意面。
“我们开动吧。”
我拿起勺子。
“我开动了。”
凛用叉子利落地卷起意面,送入口中。
我也开始吃咖喱。
这里的咖喱比食堂的稍辣一些,也不那么浓稠,非常好吃。
“好吃。”
“您喜欢就好。”
凛微笑着说道。
各自吃了一会儿,凛开口问我。
“您在那个房间里有发现什么吗?”
我咽下嘴里的咖喱,点点头。
“有,我找到了你父亲的日记。”
“日记?……什么时候的日记?”
“大约是他去世两年前的那个秋天。里面没有你最初给我看的笔记本上的那类涂鸦,你要看看吗?”
沉默片刻后,凛摇了摇头。“不必了。”
“……为什么?”
“你曾说过想了解父亲。秋峰的作品你也总会选择初版来读。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愿意看那个房间里的东西?从那些文字里感受到的秋峰,比起他出版过的任何作品都更加真实。”
凛沉默了。
“父亲并没有结婚的意愿。”
“没有结婚的有意愿……?”
我重复了一遍凛的话语。
凛放下手里的叉子。
“我也曾试着读过那个房间里的东西。父亲憎恨着母亲。他很后悔结婚。”
凛垂下眼帘,目光游离不定。
“我的父母之所以会结婚,是因为有了我。”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是因一时冲动而酿成的后果。
碎片般的线索终于拼上了。我想,这就是她问我有没有子女的理由吧。
凛曾说过自己很软弱。
她不愿意看秋峰的日记,是因为害怕看到否定自己的话语吗?
“我不想看到父亲那充满悔恨的心声。我不想知道自打出生之前,我的存在就毫无价值。”
“……不是这样的。”
凛抬起头,用湿润的眼眸注视着我。
“就算你的母亲抛弃了你,就算你的父亲后悔结婚,这些都跟你本身的价值毫无关系。就算是父母,也没有决定子女存在价值的权利。户口本上并不会标注人的价值。”
凛怔怔地望着我。
“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你在,这顿晚饭才吃得这么开心。或许,你对我的救赎比你想象中更深。”
“老师,您现在开心吗?”
我点点头。
“比在家里吃饭开心好几倍。”
凛吃吃笑了起来。
“明明在说这么沉重的话题?”
“和推心置腹的伙伴互相夸耀自己的不幸也挺愉快的啊。”
凛嘟起了嘴。
“我可没有在夸耀哦。”
“我知道,只是说着玩的。”
凛微笑了起来。她有时会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表情。“也请跟我分享一下您的不幸事迹。我们是推心置腹的伙伴,不是吗?”
我摇了摇头。
“我只是个没有任何过人之处的中年外聘老师。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能添墨增彩的地方了。正如你所见,我的脸上写着不幸这两个字呢。”
“但您现在正和自己的学生共进晚餐啊。这样不就能和您的不幸互相抵消了吗?”
“或许吧。我的确觉得冥冥之中和你有着某种缘分。我很幸运。”
看到凛的微笑,我的心情也平和了下来。
“我和你的成长环境也有相似的地方。我从未对父亲有过感恩之情,就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凛大吃一惊。
“这样啊……”
“所以,我年轻时也多次有过和你相同的想法。我也曾感到自己的价值被全盘否定过。”
“但正是因为有过这些经历,您的话语才能传达进我的心里。”
凛点点头。
“没错,人生就是这么妙不可言。”凛开心地笑了。
“老师,您并没有不幸哦。该把这两个字擦掉了。”
我淡淡地笑了笑,摇摇头。
“今天早上,我的妻子离开了。我现在正处于不幸的谷底呢。”
凛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真的吗……”
我点点头。
“为什么?”
“都是我的错。”
凛默默地凝视着我。
“双方都意识到两人之间已经不再有正常的婚姻生活了,却对此视而不见。这样畸形的婚姻生活,只有年数徒劳地增加着。我们都有错。”
凛直勾勾地注视着我。我喝了口水,润了润干渴的嗓子。
“不过,决定性的错误是我犯下的。我没有辩解的余地。”
凛不安地皱起眉头。
“您不挽留她吗?”
“没必要。我们已经不爱彼此了。接下来只要风轻云淡地办完法律上的手续就行了。”
凛再次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抱歉,在这种时候约您吃饭。”我摇摇头。
“是我主动约你的啊。该道歉的人是我,跟你说这些事也只会让你困扰吧。”
“不会,我很高兴您能跟我说这些。不过,没想到您身上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是因为您留宿在父亲的房间里吗?没跟太太说就不回家……”
我再次摇了摇头。
“与这件事无关。是其他原因造成的。”
“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事实。现在我还无法把这件事说出口。”
凛点了点头。
“我等您。”
服务生过来收拾控盘时,我向她点了一杯咖啡。“你要吗?”
凛嚼着意面,点点头。
我忽然有些好奇,我们在旁人眼里是什么样的。
年龄差距大到可以当父女的男女一起用餐,十有八九会被人当作父女吧。
凛用纸巾擦了擦嘴角。
她抬起眼帘,正好与我四目相对。
“……怎么了?”
“没事。”
喝完咖啡,我们离开餐厅。
结账的时候,凛手足无措的样子看上去很青涩。
等她升上大学,出了社会,应该常常会有被男性请客的机会吧。
到了那个时候,她将渐渐学会如何得体来应对这种场合。
她将掌握不会让男性在结账时感到尴尬的最佳距离感。
这么一想,我忽然觉得今天的凛是那么地昙花一现。“多谢款待。”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远不远?”
“不远,步行就能到。”
我们的步伐比来时更加闲缓。夜空阴沉沉的,看不到星光。
“老师。”
我低头看向身边的凛。
“这样子会给您添麻烦吗?”
“什么麻烦?”
“我之前不知道您现在的处境……”
凛深深埋着头。
“如果呆在那个房间里会给您增添负担,那您不用勉强过去的。虽然现在再说可能已经迟了……”
我轻声笑了。
“不,这不是负担。倒不如说呆在那里很自在。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您说,自在……?”
凛抬头看向我。我点点头。
“秋峰日记里的那些话语,就像是我的心声。为了防止你误解,我要提前说明一下,日记里只字未提你和你母亲的事。刚才我所说的,是读了他个人的日记后的感想。”
“明白。”
“不过……怎么说呢。我并没打算肯定他的一切,但我感觉,最能理解现在的我的人,就是他。那感觉就好像他将我在生活中隐约感觉到的不安和焦躁转换成了明晰的文字。所以,那个房间的存在并不会成为负担。相反,我还要感谢你带我去呢。”
“……那就好。”
凛轻声回答。
我们默不作声地并肩走着。
云雾迟迟没有散去。月亮所在的方位泛着朦胧的黄色光芒。
凛住的公寓离秋峰的办公室只有约十五分钟的路程。公寓的大门是坚固的双重锁,透过窗能看到大厅里的沙发和圆桌,更里面还有一张无人的接待台,白天应该会有接待员吧。
凭我的收入绝对住不起这样的公寓。我转身面向凛。
“学校见。”
“好。”
“今天很开心。”
“我也是。”
“晚安。”
“老师……”
凛笔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您现在在读的日记,是出自除了自杀之外走投无路的人之手。”
凛垂下眼帘。
“这一点,请您牢记在心。”
路灯很远,月亮也还躲在云后。
但凛的脸庞看上去却是如此清晰。
黑暗中,只有凛的脸庞清晰可见。
“老师,您不是为了接近死亡而去接触那些东西的。就算爬着也要回到现实世界,这才是您直视死亡的理由。”
我几乎要坠进她炯炯的目光里。
“晚安。明天见。”
“嗯……”
凛转身走进大楼。
我一边回味凛的话语,一边走在回家的路上。
除了自杀之外走投无路的人。
我反复咀嚼这句话语。
说到底,所有人的终点,不都是死亡吗?我思考起这个陈词滥调的主题。
如何去生。如何去死。
秋峰最终是选择了自杀没错。他主动向“死亡”这个终点进发。这样的行为,真的能用“走投无路”来形容吗?现在的我还无法理解。
回过神来,我已走到家门前。邮箱里有一封律师事务所的来信。我叹了口气。
与颓丧冰冷的秋峰之间的对话;与年轻鲜活的凛的晚餐时间。
在我看来,这两段时间分别代死与生。
两者都不具有生活感。
可一旦踏入这个家门,我就瞬间被拉回了可悲的日常生活。
拆开信封。信中罗列了离婚需要协议的事项。最重要的项目是财产分割,也就是该如何处理房产。是归其中一方所有,还是变现分钱。
无聊透顶。我对这种房子没有任何留恋。你要那就给你。不用在意世人的眼光,和那个奸夫尽情放纵吧。
信中要求我用书面形式或电子邮件答复。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赶紧把这无聊的事了结了吧。我有权利把时间用在自己想做的事上。
全都交给你来决定,你决定好后,我按你的要求签字或是盖章——就这么答复吧。这些繁琐的程序交给律师去做就好。
信箱里还有几封寄给妻子的信件,但大多是商品广告。我把这些信件一并扔进垃圾箱。
翌日。
站在讲台前,我一直在思考,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想守护什么?
和凛在一起的时间总算是让我有了活着的实感。但置身于此处,我的精神又渐渐萎靡了。
再次陷入死循环,不断重复问自己没有答案的问题。
是因为一直以来的惰性吗?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他理由。就算没有我,世界也不会因此改变。别说世界了,就连学校、教室都不会有所改变。
流利地向学生解说词尾变化。“我”在体外旁观着这一幕。
借用秋峰的说辞,某些东西正以无可挽回的势头离我而去。我就这样一天天被消耗殆尽,本应通过写作来发散出去的某些东西正在流逝。我对此深有自知之明。
已经回不去了。
年复一年讲着同样内容的无能外聘讲师的日子,已经回不去了。
我不愿被凛看到这样的自己。
下课后,我直奔那个房间。回家和去图书馆都已经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了。我想尽快回到那个房间。
“我在去房间的路上。”,路上不忘向凛汇报一句。
抵达公寓门口后,我拿出手机。
送出的信息旁有已读标记,但没收到回复。
我握着手机等待凛的回复。
“到公寓门口了。可以进去吗?”
片刻后,已读标记出现了。
“抱歉,我回复晚了。您进去吧。”
得到凛的许可后,我踏进公寓。
我坐在秋峰的书桌前,继续翻阅昨天没看完的日记。
秋峰一定能懂我的忿忿不平。
果然,我期望中的话语都在这里。
——只有我意识到了这样的生活有多空虚。身边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们对小说文脉的漠不关心简直到了可怕的程度。书籍大卖让我知道,这个世上蠢货的数量比我想象得还要多。
“哈哈哈!”
我放声大笑。
大快人心。原来秋峰还这样想过。
——我写的那些任谁都能看得懂的肤浅小说卖得热火朝天,赚了个盆满钵满。甚至还会有自以为是评论家,针对那些作品写来高高在上的批评文的睁眼瞎。这类外行人误以为批评文的长度与内容的充实度成正比。亏他们能相安无事地写出这种寄生在原作上的文章。为什么他们能若无其事地写出那种垃圾文章啊?真和我面对面了,估计他们一个屁都放不出来吧。
“……你也对生活忿忿不平啊。”秋峰的怨言还在继续。
——别再烦我了。光是看到自己的垃圾文章已经够让我神经衰弱了。你们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懂自己写的垃圾小说被印刷了三百万本的绝望的。会欢天喜地把这种东西印刷出版的人都让我恶心。所以,我要改稿。
“哦?……”
这就是他拘泥于改稿,以至于被人称为“酿造家”的真正原因啊。此时的我,比阅读任何一部他的出版作品时都更加兴奋。
——我永远记得那张惊慌失措的脸。改写了大量内容,并禁止书店贩卖改稿前的版本那一回,接二连三地有人上门来试图说服我。每个人都面色苍白。自那件事之后的一段时间,所有出版社的员工看到我都胆战心惊的。
“……这家伙也太幼稚了。”
我喃喃自语,嘴角还挂着一丝笑。他的幼稚里带有一种纯粹,让人恨不起来。
——不知不觉间,所有相关人员都习惯了这种情形。果然不出我所料。人啊,总是会这样轻而易举地习惯与不幸作伴。不知不觉间,他们开始对自身的不幸感到麻木。发展到这一步,人会怎么样?他们的人生会与不幸相互协调,和谐到根本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不幸逐渐渗透,几乎要与皮肤融为一体。这正是一种超越了死亡、无与伦比的苦痛。如果心知肚明自己面对的是什么,那么人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吗?还有吗?答案是没有。
这篇文章中丝毫没有要掩饰自己不稳定情绪的意思。日记中处处可见重复的内容,遣词用句的错误也不在少数。秋峰的一切都展现在了这里。
秋峰。
你该向世人公布的,是这篇文章。
舍弃自尊心,展现出自己的软弱与卑屈,若世人能因此意识到你的内心因那些匿名的批评文而变得千疮百孔,你就不会连死因都被粉饰成谎言。如果大家知道你有这样的一面,或许就不会把你逼到这一步了。
下一页的内容,是他第二天写的。
——我吩咐他们把所有已出版作品的装帧给改了。然而,只有那本书的装帧是无从改变的,那就是我处女作的封面。
我想起在百科上看到的那段记述。
“……是说樱木町那张照片啊。”
——大学时期,我经常去横滨。晌午过后,骑自行车从高田马场出发,行驶至国道一号线时,到达樱木町时,夜幕已经降临,仿佛来到异国他乡。眺望横滨的街景时,充实的疲劳感和亢奋的心情交织在一起,我在心里强烈地希冀着,希望自己能功成名就。挥霍不尽的钱财和响亮到不敢随意上街的知名度——我下定决心,要将这些肤浅之人想要的东西全部纳入手中。我坚信自己有这个资格。然而我错了。我绝不是会因立足于那种地位而乐在其中的肤浅之人。一切都是我的误解。我从未发自内心地追求过那种东西。再说了,我不过是从东京横穿了神奈川县的县界而已。那里便是所有错误的起始之地。我渴望能推倒一切,重新来过。那个地方,那片景色,是我人生中的一块小小的纪念碑。
“……纪念碑……秋峰后悔的纪念碑吗……”虽说只是偶然的一致,但非常巧妙。
樱木町的展望台。
那里也有我微不足道的回忆。和祥子还处于交往阶段时,我们几乎只去附近的家庭餐厅约会。
而那里,是我们为数不多去过的地方。
樱木町。对现在的我来说,那里也可以被称之为后悔的纪念碑。
没想到我们会有这样的共通点。
下一页,秋峰又陷入了躁郁状态。
对于因自身的任性而让周围的人困扰这件事,他似乎感到乐在其中。
从这一点上来说,秋峰可以说是非常开放。行出格之举时,他毫无踌躇。甚至给人一种他在惧怕被人当作“有常识的人”的感觉。
正当我忘乎所以地读着秋峰的日记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
凛发来信息。
“今天能一起吃饭吗?”
也许这是她对我独特的关心方式。“非常乐意。”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今天我来做饭吧。”“做饭……?”
是要我去她家吗?我不知该如何回复。犹豫间,又收到了凛的消息。
“我在楼下等您。”
乘电梯到一楼,凛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见我小跑着走来,凛微微低下头向我行礼。“您好。”
“嗯……”
“走吧。”
“等一下……”
凛诧异地看向我。
“我不能进你独居的公寓。这和进秋峰的办公室是两码事。”
凛一脸不解。
“在外面吃可以,在我家就不行吗?昨天您请我吃饭,我想回报您啊。”
我摇摇头。
“我是外聘老师,你是学生。我不能去。”
“就因为我是学生?昨天在餐厅一起吃饭不也是一码事吗?这跟我们的身份没有关系吧。”
凛又继续往下说。
“如果您在意他人的目光,那在有人的地方吃饭才更危险吧,很有可能会被人看到。”
“”
不无道理。而且事到如今,我也没资格再提什么道德观念了。
“我已经买好食材了,今天就让我来招待您吧。不要想太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
凛露出了从容的笑容。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幼稚。
“那好吧。”
我们向凛的公寓走去。盛夏的长阳也快下山了,天空已经被染红了。空气又闷又湿。
我和凛的脚步声重合在一起。
“还得买食材吧。”
“不用,我昨天提前买好了。”
“昨天?后来你又出去了吗?”
“在网上超市买的。”
“网上超市……”
“很方便的,上面什么东西都有。”
“……要是你说一声,我就跟你一起去了。”
“那不就又变成您付钱了吗?”
凛吃吃地笑了。
我用力摇了摇头。
“之后我给你钱。我好歹是成年人,不能让你付钱。”
“您不是不擅长应和社会常识吗?”
凛乐呵呵地调侃我。我叹了口气。
“好吧。今天就听你的。不过下次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我还不至于为生计发愁。”
“好,那下次就让您来请。”
凛住的公寓很宽敞。
每件家具看上去都很精致,应该都是高级货吧。
客厅收拾得很干净,不过她家的东西本来也没多到会显得杂乱的程度。餐厅里只有一张白色餐桌和配套的椅子,客厅里只有一张沙发。
房间里格外安静,听不到邻居的动静。
“请您稍等一会儿。”
“嗯。”
凛走进厨房。
“这里有秋峰的房间吗?”
“有是有,一共三间房间:我的房间、父亲的房间和书房。不过父亲很少回家,他几乎就住在那件办公室里了。”
“除了客厅以外还有三个房间……”
是三室一厅啊。应该很少有凛这个年纪的孩子在这么宽敞的房子里独居吧。
“请您稍微等一会儿。想看书的话随便拿。”
“没事,不看了。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不用,只是简单的家常菜。”
凛从冰箱里拿出生肉和蔬菜。
“您坐着等吧。要喝些什么吗?饮料我也买了。”
“不用了。我就在这儿静等着吧。”
我在餐桌前坐下。桌角放着一本文库本。
“你在读芥川的书啊。”
凛抬头看向我。
“读了您推荐的作家的作品后,我突然就想读读看老书了。”
我拿过那本短篇集,翻开书页。
“芥川龙之介曾向志贺直哉讨教过学问。”
凛抬起头。
“还有这回事啊?”
我点点头。
“芥川二十多岁便声名鹊起,在到达三十岁的那年,他感到无法再突破自己,身体状况也欠佳。志贺直哉和芥川龙之介恰好相差十岁,且志贺直哉也有一段停笔的经历。他虽被人称为“小说之神”,但有三年的空窗期。芥川龙之介正是向他去打听那段时间的事。而且两人都是比起长篇,更能在短篇中彰显才华的作家。”
凛点点头。
“芥川龙之介对志贺直哉说,自己不是写小说的料。”“他说了这样的话吗?”
凛瞠目结舌。
“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处于相同的境地,芥川才能说出真心话。很好笑吧。如果连芥川都不是写小说的料,那还有谁是……”
“是啊。”
“不过,他或许是真心那么认为的。”
芥川龙之介最后也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和秋峰一样。
有一枚书签夹在《罗生门》的最后一页里。
“你读完《罗生门》了啊。”
“是的。这一篇不知为何会让人想反复重读。”
“我懂。”
我将书页翻到《罗生门》的开篇处。
“既然为无法可施之事想方设法,就无暇顾及手段。我认为这也是他本人的呐喊。”
“……您为什么要选择教古文呢?”
我抬起头,凛正好奇地看着我。
“您绝对更喜欢现代文吧。”
我苦笑了起来。
“让爱好成为工作并不一定是幸事。很多作家都证实了这个道理,包括你父亲。”
凛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继续手上的活。
我一边倾听厨具的碰撞声,一边读《罗生门》。
“希望能合您口味。”
餐桌上摆上了黑色的陶瓷盘子。
相对盘子的尺寸来说,里面盛的菜显得有些少,看上去颇具高级感。
“鸭肉洋芹煲,还有——”
我的面前摆放着一只超薄葡萄酒杯。
这是为了能在饮用高级葡萄酒时让液体接触到空气的酒杯。
独居的未成年女学生家里一般不会有这样的东西。
“你是怎么买到的?”
“嗯?”
我用眼神指了指桌上的酒瓶。
“你应该还买不了吧。”
“是吗……?可我并不是买来自己喝的啊?”
“买酒时需要检查年龄。以你的容貌,估计就算超过二十岁也会被查。”
“原来还需要检查年龄啊……这是用父亲个人事务所的信用卡买的。”
“个人事务所的信用卡……?是企业信用卡吗?”
凛面露不安,点了点头。
她的神色就像是不知道自己因为做错了什么而触怒大人的孩童一样。
“那个,您之前说和同事一起去喝酒……我就猜您是不是喜欢喝酒……”
我轻声叹了口气。
这就是所谓的“富人不知百姓营生”吧。
“……您生气了吗?老师。”
我摇了摇头。
“都来这里了,我也没资格对你说教,只是……”
这里可是凛独自一人居住的公寓。我会出现在这里,本来就已经说不过去了。
我凝望着这道上档次的菜品。
在我眼里,这道菜像是出自一名平日吃惯了山珍海味、极尽奢华的人之手。
“若是继续这样挥霍金钱、以这种方式款待他人,对你不会有好处。”
“……嗯。”
“虽然我已经自己赚了二十多年的钱了,但记忆中也没有买过比这瓶葡萄酒更贵的东西。你有自己赚过钱吗?”
凛深深埋着脑袋,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那大部分人都会觉得这不是你的款待,而是波多野秋峰的款待。这样就有悖于你的本意了吧。
凛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轻轻点点头。
“抱歉,你好心好意为我做了这一餐,我还说这种话。等会儿我把这些钱结给你。还是由我来付吧”
“……对不起。”
“抬起头吧。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意,不过,没必要请这样的大餐。”
“嗯。”
凛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回答。
“等以后你自己赚钱了,要是还记得今天的事,再请我吃些什么吧。请的不是我也行。等到那时候,我相信你一定已经真正地懂得了向人传递好意的喜悦。”
凛默默地点了点头。
“酒就不喝了吧。”
“……嗯。”
凛做的菜很好吃,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超越了业余爱好者的水平。
这是我第一次吃鸭肉洋芹煲,所以无从判断正宗与否。
但这道菜吃起来显然比我之前和渡边在居酒屋吃的那些东西上档次。
一想到她悉心查食谱——也可能是从自己的拿手好菜里选出想让我品尝的那一道,在网上搜寻食材的样子,我就觉得心里一阵刺痛。
也许我不该说三道四。
望着深深埋下脑袋、一言不发地动着筷子的凛,我不禁厌恶起自己。
如果我能更加成熟,或许就能在不伤害凛的情况下告诉她该怎么做了。
用餐过程中,我们一言不发。
不久后,盘子空了。
“感谢款待。很好吃。”
“真的吗?”
我点点头。
“真的很好吃,出乎我的意料了。我帮你洗碗。”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事态都发展成这样了,如果再让您洗碗,那我真的要羞愧得哭出来了。”
“这怎么行……”
凛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过您说的没错。仅凭自己,我是不可能住在这间高级公寓里的,就连现在这所学校都上不了,毕竟私立学校的学费这么贵。”
“你不必这么自责的。连监护人都没有,你的处境比别人难多了。”
凛摇摇头。
“我意识到自己嘴上说着“这里不是我的容身之处”,实际却深深依赖着这个地方,这让我感到非常悲哀。”
“你的同学都还在依赖着父母呢。而他们甚至都没意识到这一点。我也一样。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你已经比别人早经历很多了,在我眼里你很了不起。所以没必要这么放在心上。”
“我觉得被当成小孩了。”
“……被我吗?”
凛抬起眼睛盯着我,用力点了下头。
“哈哈。”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凛见状,面带愠色地抬起头。“您笑什么呀!”
“抱歉抱歉。我们俩相差这么多岁,我把你当成小孩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再者,我们的立场还是教师与学生。”
“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吧。再说了,既然是师生关系,那您会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很不正常了,不是吗?”
“……”
我自掘坟墓了。凛说得没错。从客观角度来看,身处这种情况下还向凛说教社会常识的我,就像是个笑话。
“嗯……这些不过是我这个与社会脱节之人的蠢话而已。你说得没错,若是正常人就不会来这里赴约。所以我的话你不必太当真,随便听听就行了。”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没什么……”
凛支支吾吾地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
我拿起公文包。
凛不安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趁还没忘记的时候先把钱给你。让我们把今天的事就此了结吧。食材的钱我来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不会再提起。若今天发生的事能让你有自我改变的想法,那我这个社会脱节者的心灵也多多少少能获得一些救赎。”
“……嗯。”
凛用手机给我看订单详情页面。我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数额够我学生时代舒舒服服过一个月了。估计其中一大半都是那瓶葡萄酒的钱吧。
钱包里的现金勉强够。我并非一直都在钱包里放这么多现金。
这样一想,今天还算走运。
我不想被凛看出心中的动摇,尽量用自然的动作将钱递给她。
“对不起……让您以这种形式出钱……”
“别放在心上。如果我不这么做,事情会变得更加麻烦。我好歹也是个早已踏上社会的成年人,不会因为这点开销就手头拮据的,放心吧。”
“谢谢您的款待。”
“彼此彼此,真的很好吃。”我把钱包收了起来。
“可以让我为您泡杯茶吗……您愿意喝吗?……虽然,这茶不是用我自己的钱买的……”
我点点头。
“那就来一杯吧。”
喝完茶,我起身准备回家。
直到最后,凛依然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在门口换鞋时,身后传来凛有气无力的声音。“今天真的……”
我回头面向凛。
“不必再道歉了。你没做错什么。该道歉的是我,是我破坏了气氛啊。”
凛摇了摇头。
“晚安。”
“嗯……晚安,明天见。”
“明天……?”
“学校见。”
我点头回应。
没错。明天,我和凛又要见面了。
在那间教室里。
结束和凛的晚餐后,我反复思索今天我的态度是否恰当。
凛显然十分失落。这是她第二次在我面前表现得如此情绪化。
第一次是她初次带我进波多野秋峰的房间那一次。
那天,凛哭了。
她的那声救救我,直到现在,我都能清晰无比地回忆起来。
今天发生的事,与那一天的事性质完全不同,甚至事态根本就算不上严峻。
处于反抗期的孩子被旁人指出并没有脱离父母的保护伞,因而察觉到自己的无力。这样的事再稀松平常不过了。其严重性与凛发现父亲自杀身亡的尸体这样的过去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即便如此,凛还是以自己的方式接受了今天的事。
她似乎对今天晚餐的走向并没有按自己设想的来发展而感到羞愧难当。
在这之前,凛的悲伤是秋峰造成的。
而今天,她的悲伤可以说是我亲手造成的。
想到这里,我竟感到了一丝喜悦。我的话语传达到了凛心里。
这个事实让我雀跃不已。
第二天,走出校门时,我给凛发了条信息。
昨天的对话出现在屏幕上。
要不要再邀请她一次?
不过,事情才刚过去一天,这样做会不会有些过于刻意了?
正当我拿不定主意时,凛发来了消息。依旧是那一句“好的。”。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问她晚上有什么安排,也实际在对话框里输入了这句话,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踏进房间,我深吸一口气。沉重而压抑的空气充满了肺部。
只要来到这里,我就能从外界的种种桎梏之中解放出来。
在这里,我不必去守护什么,也不必伪装自己。
坐在桌前,拿起秋峰的日记。
眼睛开始疲劳,我从日记本中抬起头。
拿出手机,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了。
凛没有联系我。
和凛的关系已经产生裂纹了吗?
我望着屏幕发了一会儿愣,而后把手机收进口袋,再次打开秋峰的日记。
那之后,我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在文字上,怎么读也读不进去。无数次打开屏幕,开启聊天软件里凛的对话框。凛没有再发来信息。
“我回去了。”
锁好门之后,我给凛报了个信。
回信马上来了。
“您辛苦了。”
只有这么短短一句。
我把便利店买来的便当放在桌上。
不可思议。
婚后的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像这样一个人吃晚饭的。
妻子离开家的那一天,我第一次和凛一起吃饭。
仅仅两次。
我和凛一起吃饭的次数,仅仅只有那两次。
可失去了这个机会,却让我感到无比失落。
比妻子离开时更加失落。
凛今天这一天是如何度过的?
会和我一样,想起昨天晚饭时发生的事吗?
我冷笑了一声。
真幼稚,我又不是凛的同学,想这些干什么……
我环视客厅。这里马上就会不再是我的家了吧。
我已经没有要去守护的生活和门面了。
因为比起一个人吃饭,和凛一起更加快乐,所以就由我主动邀请,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就算我是外聘讲师,而凛是我的学生,那也只是我们所持立场的其中一面,不过是与我们的人性毫无关联的标签而已。
我想,凛也一定是因为有与我相似的想法才会主动邀请我的。
今天是星期五,明天白天就去秋峰的房间吧。然后再主动邀请凛一起吃晚餐。
离开家的时候,我发信息告诉凛自己正要赶往秋峰的房间。
在公交车上,我好几次打开手机确认信息,但始终没有收到凛的回信。
快到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
我不打算在收到凛的回复之前擅自进房间。还是守住这条界限为好。
打开屏幕。状态还是未读。
我倚在大楼的外墙上,等待她的回复。
“我到楼下了。”
送出这条信息后,又过了二十分钟。状态依旧是未读。
继续等下去就太引人注目了。我明明没在做亏心事,还是决定换个地方等。
走了一小会儿,一间家庭餐厅出现在眼前。
是之前和凛一起来过的地方。
虽然入口处有好几组人在等位,但二人桌还有空余,服务生便先领我进去了。
我喝着自助饮料吧的咖啡,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店堂。
放眼望去,每桌人似乎都在享受着周末的欢乐时光。
成为父亲意味着什么?
脑海中闪过这个疑问。
带着家人一起来的男性客人心里应该都有答案吧。每张桌子上的父亲,看上去都比我年轻。
应该和渡边年纪差不多吧。
虽然年轻,但他们看上去毫无疑问是一名父亲。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像父亲的?
明明他们不会像女性一样十月怀胎,历经千辛万苦生下孩子。
和孩子一起生活,就会自然而然地成为父亲吗?
望着这几家人,我领悟到自己将来的人生中也不会有这样家族团聚的周末了。
我再次打开手机屏幕。
没有新信息。发出的信息也依旧显示未读。
之前从未有过这么长时间不回信息的情况。
凛在做什么呢?
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凛仍然没有回复我。装在包里随身携带的文库本已经读完了。
时间已过了晚上六点。我把芥川的短篇集放到桌子上,再次眺望店堂。
虽然店里的顾客已经换了一批,但呈现在眼前的依旧是与我无关的陌生人们的欢乐喧嚣。
现在的我若是失去秋峰的房间,世界竟会变成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方。
我至今为止到底是如何生存过来的?如何在这样的世上得以保持自我?虽然只是形式上,但我拥有家人,是这成为了我的安定剂吗?尽管这个现实早就已经出现裂痕。
失去秋峰的房间,又失去凛的音讯,看来,我已失去了和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
我用没有人听得到的微弱声音叹了口气,起身离开座位。
尽管太阳已经下山,外面依旧闷热不堪。
正当我后悔没在那间家庭餐厅里把晚饭也一起解决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
我停下脚步,打开屏幕。
是凛发来的信息。
“您晚上有空吗?”
我盯着这条信息,心跳加速了。
因为这样一句话就心跳不已的自己是多么悲哀、多么可笑。
我感到自己仿佛把凛当成了救命稻草,这让我羞愧万分。但我不知该如何让自己冷静下来。
“有。一起吃晚饭吧。”
“我在老地方等您。”
那条信息的下方跳出一张不倒翁鸟的图像。
是凛发的吗?
她今天好像心情不错。
我收起手机,快步赶往秋峰的公寓。
等我赶到时,提着购物袋的凛已经站在公寓楼下了。
今天,她穿的不是校服。
凛看到我,大吃一惊。
“老师,您不在房间里啊?”
“嗯……我本打算进去的。”
“但我想等收到你的回复再进房间。”
凛瞠目结舌。
“钥匙不是给您了吗!您自己进去就好了呀!”
“这个房间的继承人是你,基本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那您今天一直在外面吗?”
我点点头。
“对不起。我以为您进去了。”
“没关系。这个周末过得挺愉快的。”
“您太守礼节了,老师。”
“您今天去哪儿了呀?”
“就在那边的家庭餐厅。”
我低头看凛手里的购物袋。
“你呢?去买东西了吗?”
凛点了点头,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老师,今天的晚餐也能交给我来做吗?”
“……啊?”
“不过今天做不了大餐,希望您不介意。”
我看向凛手里的购物袋。
印着大型连锁店标志的塑料袋被食材塞得满满当当的。
“……这次也由你来做吗?”
凛点点头,举起手里的超市购物袋。
“这次是用我自己的钱买的。我想招待您。”
“……你的钱?”
凛点点头。
“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我再一次坐到凛家的餐桌前。
凛把袋子里的食材一一取出。
“……你的钱是什么意思?”
凛看向我,轻轻扬起嘴角。
“我去打工了。”
“打工……”
我傻傻地重复了一遍凛的话语。
“学生能干的短期工比我想象中要少呢。”
“……怎么突然想到去打工了?”
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不是您自己说的吗!”
“我是说了……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行动……”
凛意味深长地笑了。
“既然为无法可施之事想方设法,就无暇顾及手段。不是吗?”
“好吧。”
我也忍不住微笑起来。“很奇怪吗?”
“不会,只是有点吃惊,褒义上的吃惊。”
“那我就放心了。光是能看到您惊讶的表情,我这趟短工就值了。”
凛从袋子里拿出胡萝卜、洋葱和土豆。
“是什么工作?”
“超市试吃员。”
“超市试吃员……?你做这个……?”
凛微微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吗?”
“不……”
无法把凛的气质和超市试吃员联想到一块儿去。
“我怎么都想象不出你站在超市里的样子。总感觉你不会出现在那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
“我就是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才会试着去打工的。”
凛不服气地辩解。
我微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我不该有这种偏见。做的是什么的试吃?”
“香肠。”
凛从袋子里拿起一包香肠。
“你自己买了一袋啊?”
凛点点头。
“对它产生感情了。”
“工作开心吗?”
凛含糊地点点头。
“一开始很紧张,习惯后还挺开心的。不过,我被骂了好几次声音太轻……”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起来。
“不过……我开始懂您说过的话了。用自己赚来的钱买东西,的确挺开心的。虽然买不了什么好东西……”
“……这么重要的日子请我吃饭,真的可以吗?”
“当然啦。我就是为了能招待您才去打工的啊。”
凛冲我嫣然一笑。
“甚是荣幸。”
“……对不起……那瓶葡萄酒价格那么贵,让您破费了。
赚钱真的很辛苦……”
“哈哈。”
我不禁笑出了声,
凛的脸颊泛起潮红。
“老师,您今天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把我当成笨蛋了呀!?”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这么想呢。”
凛向我露出被侵犯了领地的猫一般的表情。
“你可真坦率啊。”
听了这句话,凛气鼓鼓的表情也没能缓和下来。
“我很高兴看到你在听了我的忠告后马上试图改变自己。这让我感觉自己还未完全失去与世界的联系。”
凛怔怔地望着我。
“今天我就老老实实地接受你的厚意吧。谢谢。”
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嘴角缓缓上扬了起来。
看着凛,我觉得干涸的心灵被滋润了。
仅仅是看着她在厨房里的身姿,从未对任何事物感觉到过的爱意就缓缓涌上心头。
“让我来猜猜看吧。”
“什么?”
凛回过头。
“猜猜看你正在做什么菜。”
“是咖喱吧?”
凛愣了愣,然后笑了。
“回答正确。”
“我就知道。”
“因为这东西吃不腻啊。而且做起来又简单,食材也便宜。”
“嗯,确实吃不腻。可以单手吃也是它的优点之一,空着的那只手能用来拿书。这就是神保町STYLE。”
“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凛用长柄杓在深口的大锅里来回搅动。
“真的不用我帮忙吗?”
“咖喱这种东西,连小学生都会做。您就等着就好了。”
“我知道了。”
我笑着答应,又重新坐到客厅的餐桌前。
“希望能合您口味。”
咖喱饭、盛在大碗里的沙拉和炒香肠被摆上餐桌。
“看上去很好吃。”
凛笑了。
“这是在夸我吗?”
“……是在夸你啊。”
“咖喱这种东西很难做得不好吃吧。”
“那可不一定。我曾吃到过一次难吃得惊人的咖喱。从理论上来说,人是能做出难吃的咖喱的。”
“……所以呢?”
凛眯起眼睛。
“……你做得咖喱看上去很好吃……”
凛扬起眉毛,无声地催促我往下说。
“我很期待你的手艺……”
“哈哈!”
凛咧开嘴笑了。
“您是在努力应和我呢。”
她俏皮地调侃我,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谢谢您。我们开动吧。”
“嗯。”
“希望比您以前吃过的那盘难吃得惊人的咖喱好吃。”
我舀起一勺咖喱送入口中。
“好吃吗。”
“好吃得惊人。”
“但这只是用店里买来的咖喱粉做的。”
“不,真的很好吃,我没夸张。比你之前做的鸭肉煲好吃,真的。”
凛凝视着我,脸颊有点泛红。
“您喜欢就好。”
“这些年我都是在外面吃饭。很久没人为我做过这么家常的饭菜了。”
“嗯……”
“这味道很温暖。真的很好吃。”
“谢谢您……”
我看向摆在餐桌正中央的香肠。
“这就是让你产生感情的香肠。”
“没错。我感觉自己今天把一辈子的香肠都煎完了。”
“没想到打工结束以后还要煎。”
“因为我明明煎了几百根,自己却没吃上啊。”
“也是,我的确没看到过试吃员自己吃的样子。”
我用叉子叉起一根香肠,送进嘴里。
凛也吃了一根。
“煎了一整天的香肠味道如何?”
“惊人得……”
“”
“——普通。”
我和凛相视而笑。
晚饭结束后,我负责洗碗。
“你都用第一桶金请我吃晚饭了,这点小事就交给我来做吧。”
“您没必要这么做的……”
凛站在厨房柜后,呆呆地望着我手上的动作。
我瞥见桌上有一袋速溶咖啡。
“我来泡咖啡吧。”
“啊,好的……我猜您想喝咖啡,所以就买来了。”“你要吗?”
凛点点头。
“我也来一杯吧。”
上次凛给我用的杯子和她自己的杯子还放在控水篮里。
我取出杯子,挂上滤纸包。往煮好的开水里加一些冷水降低水温,再交互倒进两个马克杯里。
“为什么要加冷水呀?”
“因为水温太高会导致香气流失。不过我自己喝的时候不会这么做。”
我苦笑着补充。
“今天泡的是讲究版的速溶挂耳咖啡。”凛轻声笑了。
“那我可要细细品尝。”
我们隔着餐桌对面而坐。
“今天……您原本也打算看父亲的日记吗?”我点点头。
“是这么打算的。”
“有好看到每天都想看的程度吗……?”
我淡淡地笑了。
“很不可思议。我明明没实际和秋峰交流过,却对他越发感到亲近。早知道会有这种感觉,大学的时候我就该抛掉偏执去接近他了。”
“偏执?什么偏执?”
“我也想在大学在校期间成为作家,所以一直在写作。而秋峰在我面前达成了这个目标。我不想成为崇拜秋峰的那一大票人中的其中一个。我想装出一副在那票人里,只有我是真心想成为作家的样子。”
我自嘲地笑了笑。
“我想等自己也拿到新人奖,站在和他对等的立场上,再和他交流。”
“怪不得您明明和父亲在一个研究会,却对他一无所知。”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直到现在,我都没能与秋峰站在同一立场上。已经没有任何人能与他处于相同立场了。秋峰死后,我才能与他面对面,从他身上感到共鸣。很讽刺吧。”
“我……”
我抬头看向凛。
“从不认为父亲高人一等。他的书确实很畅销,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有现在的生活。今天的经历让我切身体会到自己有多幸运。”
凛眯起眼睛,注视着马克杯里升腾而起的热气。
“但是,他留给我的,仅仅只有后悔生下我这样的话语。这就是他留给我的全部。这样的人,我不认为他比别人高一等。”
我沉默了片刻。
“他作为一名作家的成就,和他为人高不高尚完全没有关系。”
“我懂你的心情,但波多野秋峰的确是……”
“老师。”
她打断了我,轻轻摇摇头。
“您是不会懂我的心情的。”
凛如此断言。
“……对不起。明明是我带您去那个房间的。但我没料到您会如此为父亲倾倒。”
“你是希望我说秋峰是被过高评价的作家、是个无药可救的人渣吗?”
凛的神色动摇了。
“我不是在责怪你,你别误会。只不过……就算我和你一起痛骂秋峰,你也不会因此得到救赎。这样做对你没有帮助。”
凛凝视着手中的马克杯。
今天,凛特地跑去打短工,用工钱招待我吃了我喜欢的咖喱。
本应是完美的一天,为什么气氛又变成这样了……
“对不起,我不想破坏气氛的。但我觉得你必须越过这道坎。”
凛抬起头。
“就算秋峰不配为你的父亲,就算他是那种让自己不爱的女人怀孕的男人,就算他的作品完全没传达到你心里,也改变不了他的作品拯救了很多人的事实。而且我可以断言,只有身处于他这样高度的作家,才拿得出那样的丰功伟绩。你必须将自己心目中身为父亲的波多野秋峰,与别人眼中的波多野秋峰分开看待。否则,你将永远无法摆脱没有意义的不满和愤怒。”
“这种道理我当然知道……我知道,可是……”
凛低下头。
不,你不知道。
我一路上就是这么走来的,所以我可以断定你不知道。
“还来得及。”
凛抬起头。
“还来得及,不用担心。你听进了我的说教,并在短短几天内就有所成长。你很坦率,也还年轻。我相信今后你将逐渐成长为充满魅力的人。所以不用担心。”
凛轻轻地笑了。
我怔怔地望着她的笑容。
“没想到您这么不懂女人心。”
“女人心?”
“我是个顽固的人,所以今天才会邀请您。”
凛的脸上浮现出妖媚的神情。
“我的意思,您能明白吗?”
我思索了起来。
“我不想被您当作孩子看待。也不想输给您心中任何一个人。”
“我无法容忍您从我的行为中看到父亲的影子。所以我才想用自己亲手赚的、跟波多野秋峰毫无关系的钱再招待您一次。我不愿老老实实地认输。很顽固吧?”
凛的视线如薄冰一般锐利。
“……知道了。我会注意不把你当作孩子来对待的。在这里,我会尽可能地忘掉你我的身份。”凛的脸上慢慢泛起笑容。
收拾完餐具,我起身准备离开。
“谢谢款待,很好吃。”
“您喜欢就好。”
“下个周末……”
“我可以住在那里吗?”
“住那里……?”
我点点头。
“学校马上就要放暑假了。我想趁那段时间——”
说到这里,我卡壳了。
我想趁那段时间做什么?趁那段时间修稿自己的原稿?还是写点新东西?
“可以是可以……”
凛低垂的目光有些游移。
“但请您不要用那间浴室。最好连进都不要进去,那里是……”
凛说到这里就顿住了,胸口上下起伏。她是不是想起了秋峰最后的样子?
“好,我保证不进去。”
凛点点头。
我穿好鞋,转身面对凛。“送到这里就行了。”
“我能再做晚饭给您吃吗?”
我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当然。”
凛抬头露出一个微笑。
“不过,下次买食材记得带上我。我来付钱。”
“好,那明天一起去。晚安。”
离开凛的公寓。
夜空中没有一片云。
在前往公交站的路上,我与学校的学生擦肩而过,但对方没有认出我。
第一次与凛交谈的那一天,我还认为不应该与身为自己学生的凛产生不必要的交集。
而现在,我却来到她独自一人居住的公寓,吃她亲手做的菜肴。
我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变了?
……毫无疑问是变了的。
就像今天在家庭餐厅看到的父亲们在不知不觉就成为了真正的人父一般,我也在悄声无息地改变着。
这段时间,我开始着手写小说,与妻子协议离婚,在秋峰自尽的房间里读他的日记……
这一切,都源于与凛的相遇。
那天,天空中飘着雨,我和凛两人挤在一把折叠伞下……对了,那一天恰好是教授的守夜仪式。原来我们相遇的那一天里,也存在着“死亡”。
我们的故事以死亡为契机开始,如果是小说剧情,那结局自然应该以我们的死来收场。
这样一来,这个故事的三幕里,就都有死亡的存在了。我轻声笑了。
如果我就这么向着死亡迈进,那我的人生,也就能成为“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