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今天,第一学期只剩三天了。
今天的课结束后,下周就是期末典礼了。
这一周来,和凛共进晚餐的时间是我每天唯一的期盼。还未读完的秋峰的日记也屈指可数了。
再过不久,秋峰就会迎来死亡。
他是如何描写将死之际的自己的?他会怎么去表达那种心境?
我希望在读完所有的日记后,能定下自己的方向。
是重新修改那本被凛否决了的小说,还是干脆写一篇新的。
现在先不去考虑这些。
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理解自己想写的波多野秋峰这个人身上。
说实话,我觉得来学校是浪费时间。
想感受更纯粹的时间,更深入地了解波多野秋峰,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每天早晨,我都痛恨自己,对毫无改变的自己感到绝望。
去秋峰的办公室前,我回了一趟家。
从今天开始到星期天的这三天,我打算在那里留宿。因为秋峰工作时基本都会在那里留,所以我想效仿他的行为。
我找出长期塞在衣柜深处的波士顿包,把换洗衣服装进去。
与其呆在这个家里过暑假,我宁愿住进秋峰的房间。对我来说,这个家已经不是能顺畅地呼吸的地方了。秋峰日记里的死亡色彩越来越浓重了,或许是因为我知道他将会赴死这个事实吧。
所有的人都在向着死亡迈进。
本人对其有没有自觉、向死亡靠近时,决心有多大——这才是问题所在。
秋峰毫无疑问是自发性地走向死亡的。
他明知前方在等待着他的是死亡,依旧以自身的意志向前迈进。
鲜明的死亡气息——散发出这种气息的此刻,秋峰的文章到达了逸秀的巅峰。市面上出版的小说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如果把秋峰的日记当成一部作品来看,那他的死将会为其划上圆满的句号。
他到底是怎么走上绝路的?
我想见证他的心路历程。
我拎起包,离开房间。
换上鞋,我最后回头看了眼一片寂静的房间。这里曾是属于我的家。
我不属于这里,呆在这里让我坐立难安。这里不是我真正的容身之处。
自从察觉到这一点后,回家就成了一种折磨。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
或许,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这不过是充满诱惑力的妄想而已。
将这当作最后一次回家,舍弃枯燥的日常生活,出发前往某处,再也不回头。
在前方等着我的,或许是和秋峰共同迎来的死亡,也可能是和凛一起度过的平凡生活。
胡思乱想了一阵子,我离开了家。
来到秋峰的办公室,把波士顿包随手放在地上。坐在桌前,深呼吸。
浮躁的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有种戒烟多年后再次吸到烟的感觉。
我笑了。
“你不是一直讨厌波多野老师的吗?”,前妻曾这么对我说过。
而我现在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秋峰中毒症患者。不,确切来说,我正在被秋峰渐渐吞噬。
我从昨天看到的地方继续往下读。
秋峰宛如上了瘾一般,以给身边的人添麻烦为乐。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们两人越来越像了。
最初,我对秋峰过于幼稚的行为哭笑不得,但现在,他故作恶态的行为却让我感到无比神性。
拥有绝大影响力的秋峰,却把这力量用在极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这样的行为更加强了他的纯粹性,而身边的人对他言听计从的模样,甚至让人觉得这像是某种宗教仪式。
“……我懂了。”
我开始懂秋峰的心情了。
他是通过这种行为来将自己从社会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的。
翻开下一页,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我以自己之力从社会的桎梏中解脱了。我设想的那句台词恰恰好好就写在那里。
我不禁确认了一眼封面。是秋峰的日记没错。不是我自己的。
嘴角浮现出一抹笑容。好高兴。此时此刻,我和秋峰融为一体了。或许,在笑的人不是我,而是秋峰。
我用指尖一字一句地抚过秋峰的笔迹。心底竟涌出了怀念之情。
仿佛正从淡薄的记忆里触及昔日莽撞的自己,让人忍不住扬起嘴角的温暖之情溢满心头。
但,还远远不够。
必须拿出实际行动给世界、给世人看。
我的心灵明明已经与秋峰融为一体,身体却仍被社会的桎梏束缚着。
——必须抗争。
笔记本上,秋峰这样写道。他反复、反复写着这句话。
“必须抗争……”
我轻声重复。
既然秋峰是这么说的,那这也是属于我的话语。
“……必须抗争。”
我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没错
必须抗争。
必须抗争。
必须抗争——
傍晚,我收到凛的联络,下楼赴约。和以往一样,凛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嗨。”
“晚上好。”
最近,我们开始一起采购晚餐的食材,采购完后,再由凛来烹饪。
“今天要去商店街看看吗?之前一起去的那家咖啡厅所在的商店街很少会遇见我们学校的学生。”
我点点头。
这条商店街离学校有一段距离。我和凛并肩走在商店街里。
“您从今天起就要在那里留宿了吧?”
“嗯,要用的东西都带上了。我查了一下,不远处就有家澡堂。”
“嗯。”
“今天也做咖喱吗?”
“差不多该换别的了吧。昨天不也吃了咖喱吗?”
“我赞成。”
走上一小会儿,鱼铺就到了。店门口摆放着大量塑料泡沫箱。
我和活力十足的老板对上了视线。他戴了顶深蓝色的帽子,帽檐都破了。
“嗨,老爷!今天店里有品质绝佳的竹荚鱼!可以直接做成刺身吃!买给你女儿吃呗!”
我和凛不约而同地苦笑了起来。
“夏天正好是吃竹荚鱼的季节,我家的鱼和超市那些死鱼眼的鱼可不一样!虽然也是死鱼!”
说完,老板豪迈地笑了。
我好像在食堂见过凛吃竹荚鱼。“你喜欢吃竹荚鱼吗?”
“竹荚鱼……?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呢……不过不讨厌就是了。”
我走进鱼铺。
“是真鲹啊。确实能做成刺身吃。”“对!一条一百日元!”
“这么便宜,应该不会帮忙杀吧?”
“可以杀啊,反正帮不帮杀都是亏本价!”
“还是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我回头看向凛。
“可以借用一下厨房吗?”
凛愣了愣,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给我拿两条吧。”
“啊,好……二百日元。”我把钱递给老板。“正正好好。”
老板的神色明显有些窘迫。
我苦笑着凑近老板。
“她是我已故友人的女儿。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诱骗未成年少女。”
“……嗯。”
老板面带钦佩之意,点点头,往袋子里装了三条竹荚鱼。
“你们经历了很多吧。”
我含糊地点点头。确实经历了许多。
我拎着袋子返回凛的身旁。
“为什么给了三条?”
“老板多送了一条。”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竹荚鱼卖得不好吧。”
“是吗?”
“竹荚鱼不像金枪鱼和鲷鱼那样高级,也不像秋刀鱼那样在旺季时会大受欢迎。可竹荚鱼不管什么季节吃都很好吃。既适合煮食、也适合生食和煎烤。而且也并非稀少的鱼类,是在幕后默默扶持着日本人餐桌的重要角色。”
凛点点头,望向我提着的竹荚鱼。
“这种没有处理好的鱼……应该怎么下手呀?”我笑了笑。
“剖成三部分。感觉挺适合做成刺身的,我来杀吧。”凛诧异地瞪圆了眼睛。
“您还会做菜啊。”
“我出生在千叶县的南房总市,年轻的时候经常去钓鱼。钓到这种大小的竹荚鱼是家常便饭。你会吃生鱼吗?”
凛点点头。“我不挑食。”
“那今天就趁这个机会,让我露一手吧。”
凛的脸上泛起了笑意。
“那就有劳您了。”
之后,我们又去超市买了些食材,回到凛的公寓。
“我可以在一旁看着吗?”
“嗯,当然可以。”
我在厨房里洗手。凛走到我的身旁。
我把竹荚鱼铺在超市里要来的报纸上。
去除鳞片和锯齿状鳞,切掉头部。
掏出内脏,在水池冲洗鱼身后,放上砧板。
“好娴熟……”
凛在一旁感叹。
“您平时真的不做饭吗?我就完全不会杀鱼。”
“独居者一般都不会自己杀鱼吧。我也很久没杀过了,只有在特别的日子才会自己杀。”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吗?”
凛抬头望着我。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平时总是你做给我吃,这是回礼。不管是别人为我做饭,还是我为别人做饭,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今天当然能算得上特别。”
“有多久了?”
我想了想。
“快二十年了。”
“那个人是您夫人吧?”“
嗯,是我的前妻。”
凛笔直地凝视着我。
我从砧板上的竹荚鱼上抬起视线。
“您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吗?”
“不……”
我放下处理完的那片鱼肉,将带刺的另一片翻了过来。
“那时我们才刚结婚不久。那天应该是结婚纪念日吧,我教了她杀鱼的方法。”
凛诧异地瞪大眼睛。
“第一次听到你们开心的回忆。”
“好像是吧。竹荚鱼最适合用来练习杀鱼了,难度适中,价格低廉,而且哪儿都能买到。”
凛连连点头。
“您太太学会杀鱼了吗?”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那一天她处理得还不错。她平时虽然不做饭,但手意外地灵巧。记得我当时评价她杀的鱼“可以拿80分左右”,她还生气了,责难我有职业病,什么东西都要评分。”
凛微笑了起来。
“不过,自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吃过妻子杀的鱼了。”
“您特意教了她,她却不做吗?”
“因为太费事了,现在就连天天做饭的家庭主妇里也有不少不会杀鱼的。”
“唔”
另一片的鱼刺也被我取了下来。
“这样就弄成三片了。两片不带刺和一片带刺的。很简单吧。”
“接着,再用镊子拔掉细小的鱼刺。我刚刚买了镊子,就在那个袋子里。”
“老师。”
凛面带笑意地看向我。“
也教教我吧?”
“……杀鱼吗?”
凛点点头。
“你一个人住,有必要学杀鱼吗?
“有什么关系嘛。您就教我吧,来,交换位置。”
凛轻轻推开我,站到砧板前。
“第一次碰这种状态的鱼”
凛把报纸上还没处理过的竹荚鱼拿了过来。
“先把鳞片去掉,之后再弄锯齿状鳞。锯齿状鳞就是鱼尾附近的那一条硬鳞。”
“好。”
“不要太用力,差不多就是用菜刀的尖端轻轻削的感觉……”
“这样吗……?”
“嗯。另一面也一样……从尾巴开始用菜刀削……就是这样。”
“呵呵。”
“……怎么了?”凛抬头望向我。
“您的语气像是在教课。”
“毕竟我就是外聘老师啊。”
“是呢,我都忘了。”
“从讲台上看教室,可比你们想象的要看得更清楚。你不好好听课,总是看着窗外这一行为,我也看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的。对于老师们来说,坐在教室里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所以他们应该不记得……”
她带着挑衅之色的脸庞近在咫尺。
“老师们的视线,底下的学生也是看得一清二楚哦。”
“是吗……”
“您经常往我这儿看呢。希望没被其他学生发现。”
“……”
凛轻哼了一声,目光又回到竹荚鱼上。
“下一步是什么?”
“……喔,下一步是切掉鱼头。剖鱼背的时候注意不要把能吃的部分也剖了。然后……”
凛出乎意料地笨拙。
她用菜刀用得挺熟练,但在处理鱼上却非常生疏。她处理完的鱼肉只剩七成能吃。
“一上来都是这样的。等习惯了你就会上手了。”
“我看您杀鱼时那手到擒来的样子,还以为自己也能做好……”
“我这辈子都杀了一百多条鱼了,自然手到擒来。”
“可以打几分?”
“什么?”
“如果给我打分的话……”
“作为第一次来说,你做得很好。我第一次杀鱼的时候——”
“如果满分是一百分的话,能拿几分?”我叹了口气。
“差不多七十分左右吧。如果是高考,这个分数足够考上大学了。”
凛看了看自己处理的鱼,重重叹了口气。“但是没能赢过您夫人……”
“没有必要为这种事较劲。再说了,你任何一处都不输于我前妻。”
“但就是有一项输了,在这件事上我也不想输。我要在所有方面都成为您心目中的第一。”
看到凛那股认真劲,我的话语梗在了喉咙里。
凛不甘心地眯起眼睛。
“评分标准很单纯。能剩下多少能吃的肉,这就是唯一的标准。只要多加练习,总会熟练起来的。杀鱼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没必要这么垂头丧气。”
“……我再去买。”
我点点头。
“吃鱼对身体有好处,能让血管变干净。”“
我不关心这种事。”
凛厉声说道。
她不服输的样子甚是惹人怜爱,我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
见凛气鼓鼓地瞪着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微笑。“切片就交给我了。你去坐着等吧。”
凛点点头,垂头丧气地向餐桌走去。
我把我杀的鱼盛进凛的盘子,凛杀的鱼则盛进我的盘子。剩下一条做成凉拌鱼碎。
杀鱼,是我掌握的唯一一项烹饪技能。其他就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了。
用菜刀把绢豆腐切块,撒上现成的调料,做成冷豆腐。速溶的味噌汤冲上热水,汤就做好了。
买来的腌菜盛进小碟子。
几乎只是将买来的食材盛进容器而已。
“好厉害……”
“别捧了,我真的什么都不会。只是把东西盛进盘子里而已。”
“但这看上去是一桌正儿八经的家常菜。”
“应该感谢日本发达的加工技术和稳定的流通渠道。多亏于此,我们才能随时随地买到这么新鲜的豆腐。这一方面值得夸赞。”
“您不习惯被夸呢。”凛吃吃地笑着调侃我。
“难得老师亲手为我做饭,我也这么高兴,您却扯到日本的加工技术和流通渠道上去。”
“这碗味噌汤里的豆腐就是采用了冻干技术……”“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日本的技术特别厉害。”见我默不作声,凛忍不住问我。
“您生气啦?”
“没生气。看到你也会做出符合年龄的行为,反而觉得安心了。”
“又把我当成小孩?”我摇摇头。
“行为符合年龄不是件坏事。等过了四十岁,年纪就会在处处体现出来。现在就开始故作老成,将来说不定会后悔的。”
“我才十多岁啊。”“
是啊,我都忘了。”
“您正在和您十几岁的学生独处一室,共进晚餐。”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出格。
“您真是年轻气盛啊,老师。”
“看来我在吵架上是赢不过你的。”凛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们开动吧。看着很有食欲。”
“老师,您这不是会做菜的吗?这个也很好吃……”说完,凛又夹了一筷子凉拌鱼碎。
“这种东西谁做都好吃的。和咖喱一样,要做得不好吃才难。不是我谦虚,这都是鱼和大豆的功劳。”
“大豆?……您这次又在说什么?”凛用一只手遮住嘴,笑着问道。
“我们现在吃的豆腐就是大豆做的,上面还浇了大豆做的酱油。用大豆做的味噌冲出来的汤里,也放了大豆做的豆腐。”
“的确……!”
“我上大学的时候很穷,在食堂里总是点一样的东西。五十円的豆腐味噌汤、六十円的冷豆腐、八十円的纳豆,再配上一百五十円的白饭……全部加起来是三百四十円。用酱油配着吃。配菜全部是大豆。大豆一直陪伴着我。”凛放下筷子,放声笑了起来。
我困惑地看向凛。
“您真有意思。”
我愣愣地看向凛。
“你说我有意思……?”
“确切来说……是奇怪。”
“奇怪……”
“怕您误会,我再补充一句,这是在夸您。”
凛淡淡地笑了笑。
我也从自己的盘子里夹起一块竹荚鱼。确实很美味。
吃完饭,将餐具放进水槽,用电热水壶烧好开水,泡了两杯咖啡。
凛双手捧着冒着热气的马克杯,边吹气边慢条斯理地喝着。
“您要回去了吗?”
“嗯。我打算把日记从头到尾读一遍。读完后我会向你反馈的。”
“有什么新发现吗?”“
我想想……”
“秋峰热衷于反复改写作品,甚至被人戏称为酿造家。这个你也知道吧?”
凛抬起头望向我,点了点头。
“他的小说非常畅销。每次一出新装版,书籍的装帧也会随之改变。然而,只有处女作的装帧从未变过。”
凛再次点了点头。
“这我也知道。”
“日记里提到了之所以会这样做的理由。”“
理由?”
“他处女作的封面是京滨夜景的俯瞰图。看到那片风景,秋峰强烈地渴望自己能够功成名就。后来,无论是金钱还是名誉,那时想要的东西,他全都得到了。”
“的确如此。”
“但他似乎因此而感到后悔。”
凛愣住了。
“后悔?”
我点点头。
“他在日记里写了,那不是他真正追求的东西。那里对他来说是重要的人生分歧点。所以,只有那张照片是无从改变的。”
“原来是这样……我记得那个地方在神奈川吧。”
“是樱木町。看了他的日记,我对他看过的那片景色产生了兴趣,打算明天去那里看看。虽然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好吧。”
凛将视线落在手中的马克杯上。
我将杯中的最后一口咖啡一饮而尽。
“如果可以的话,明天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可以啊。不过,大好的周末,你真的想和我一起度过吗?”“没关系,反正我什么计划都没有。呆在家里也只是看书而已。”
我想了想,樱木町离这里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虽然人流量很大,但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反而比这附近低。
“好,不过还是谨慎点,直接在那里碰头吧。”
凛僵硬的表情放松了下来。
“好的。”
凛微笑着点头向我道谢。
“今天谢谢您了。我还会再挑战的。”“挑战什么?”
“三片刀法。少说也要拿到分以上。”我笑了。
“你真的很好强。”
“我不是说了吗,我很固执的。”
凛的眼里闪烁着妖艳的光芒。
回秋峰办公室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明天的约定。
回想起来,我最近虽然总和凛一起吃饭,但还没有两人一起出过远门。
我发现我心中的道德界线已经越来越暖昧不清。
最初,我认为和凛说话时应该谨言慎行。后来,却逐渐开始和她一起在图书馆看书,向她借用了她父亲房间的钥匙,甚至还每晚去她的住处和她一起吃晚饭。
而现在,终于发展到了休息日和她共同外出。脑海中浮现出凛的微笑。
最近,凛的表情开始变得丰富了起来。她有时会露出成熟的表情,让我心跳加速;有时也会展现出孩子气十足的缺点。
想到这里,我猛然醒悟过来。
也许凛试图通过与我的相处,弥补她未曾拥有过的与父亲的时间。
凛或许也在心中把我和波多野秋峰重叠在了一起。
虽然失落,但也冲淡了我和凛之间关系的危险性,减轻了我心中的罪恶感。
不用想太多,明天和她出门走走吧。就算偶遇熟人,只要装作是在路上偶然遇到凛的就没问题了。
像我这种人,就算和学生走在一起,也不会有人怀疑我们的关系吧。那个鱼铺老板看到我们的第一反应也是父女。我漫不经心地思考明天该穿什么。
已经走了快一半的距离了。
物理上的距离算不上远,但凛和秋峰心灵上的距离却日东月西。而这个距离已经永远无法拉近了。
凛和秋峰也不会再有休息日一起出门的机会。
我该为凛做些什么?我能做到什么?能成为取代她父亲的存在吗?
在写秋峰其人这件事上,我失败了。这一点我无法否认。秋峰为人自私、喜欢故意与人唱反调,可以说是幼稚至极。甚至给人一种他不愿意被人理解的感觉。凛说得一点没错。生活在那个房间里的真正的秋峰,的确不是我笔下那种高尚的人。
知晓了真相后,要说我还有什么能做的,那就只有代替凛去接触秋峰的文字,并将内容传达给她,担任这对永远无法互相理解的父女之间的桥梁角色。
除此之外,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教她怎么处理竹荚鱼了。
翌晨。
我早早地离开秋峰的房间,去了一趟澡堂后,向樱木町站出发。
约定的时间还没到,我就到达了集合地点的检票口,并给凛发了条信息。
“我也到了。现在就来检票口。”,收到回复后没多久,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凛便从检票口的另一端走了过来。
“让您久等了。”
“还没到时间呢,而且我也刚到。”凛微微一笑。
“从这里走到展望台没几步路。走吧。”我们肩并肩走出车站。
“您常来樱木町吗?”
“不是第一次,不过也算不上常来。”
“这样啊。是来约会吗?”
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和您夫人吗?”
见我支支吾吾,凛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老师,您现在像是做错事被发现了的小孩子一样。”
说完,凛绷着脸点了点头,看来是在模仿我。
“一定是挺久之前的事了吧?”
“是我学生时代的事了,久远到记忆都有点暖昧不清了。”
“在樱木町约会……也太普通了。”
“我们现在也不来这儿了吗?”
“也对,而且我们这也算是约会。”我诧异地看向凛。
凛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这里的街道很美呢,天空也很开阔。”
“是啊,让人觉得挺放松的。”
凛用手遮住眼光,抬头看地标大厦。
“展望台就在这栋建筑物的最上层吗?”
“对。这座大厦开业时的卖点就是拥有全球最快的电梯。只需秒就能从楼升到楼。”
凛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
“您知道得很清楚呢,应该也来过这里吧?”“因为这里刚开业时,很多新闻媒体都报导了。”“喔……原来是这样。”
我干咳了两声,向前走去。
买好两人份的门票,我们走进电梯。电梯里除了我和凛,还有几对情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电梯门上方的记速表上。最上层很快就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展望台。”
“里面还有咖啡酒吧,去歇一会儿脚吧。”“好。”
在展望台内部的咖啡酒吧点了冰茶和冰咖啡,选了张面向着窗的沙发坐下。
天气很晴朗,甚至能隐约看到远处的东京都厅。
“这是东京的方向。”
凛点头回应,出神地张望着眼前开阔的风景。我也凝望着窗外。
数不清的别墅和公寓。即便活到这把年纪,我也无法想象每个屋檐下都有人在生活着。
说到底,我还是只能从自己的角度片面性地看待这个世界,无法感受到无关之人的体温。
秋峰应该也从中感到了压力。但我和他有一处决定性的不同。
我对那些人来说也不过是无关世界的无关之人,但秋峰却活在很多陌生人的世界里。
秋峰在成为作家后,还来这里看过这片景色吗?
他的人生里,就没有像我现在这样,带着凛一起来看这片景色的选项吗?
冰茶里的冰块与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水珠顺着杯沿滑落。
“老师您……”
凛静静地开口,途中顿了顿。
我看向凛,她的表情深不可测。
“看着这片风景,有什么感受?”“像这样眺望着广阔的城市——”
凛又将目光投向京滨的街道。
“望着未知的世界在景色在眼底展开时——”凛眯起眼睛,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汇。
“您感受到的,是自己并非孤身一人的安心感吗?还是认为自己到头来还是孤身一人的疏外感?”
我淡淡地笑了。
凛转头正对着我。
“就算不问,你应该也知道答案吧。”
凛露出了和我相同的微笑。
“疏外感。”
我点点头。
“我应该无法和看到这片景色感到安心的人成为朋友。”
凛轻声笑了笑,啜了口冰茶。
“我懂您的心情。”
凛面带微笑,微微眯起眼睛。
“父亲会是哪种人呢?”
秋峰毫无疑问是会感到疏外的那种人吧。
“如果能和生存之道不同的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该有多轻松啊。”
我将脸转向凛的方向。
她缓缓地眨动双眼,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她刚刚那句话是在揶揄秋峰吗?
凛将视线投向我。
“如果从这里眺望学校也算出席就好了。”
凛微微扬起嘴角说道。
“这怎么行。”
凛苦笑了起来。
“我知道的啦,您真是没有幽默感。”
凛乐呵呵地说完,伸了个懒腰。
“谢谢您带我来您和夫人的回忆之地。”
“……这也是玩笑吗?”
“不是。”凛转身面向我。
“老师,您今天对我撒谎了吧?”“什么?”
“您说已经记不清和夫人一起来这里的事了……但电梯的速度、展望台、适合情侣坐的沙发席,您不都记得吗?”
我原本想解释,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其实和她一起来时的事,您还记得很清楚吧?”
“是我表现得不太恰当,抱歉。”
“这不是表现得不恰当,只是单纯的谎言。”
凛的语气忽然变得冰冷下来。
正当我拼命思索该如何回答的时候,凛突然放声大笑。
“我跟您闹着玩的。对不起。请不要露出这么为难的表情。”
说完,凛一口喝干剩下的冰茶。
“谢谢您。”
“若不是您告诉我,我就不会来这里。我很庆幸今天能和您一起来。”
凛垂下眼帘。
“接下来去干嘛呢?您对这里很熟吧?”我微笑着耸了耸肩。
“下到五楼的话,有个小型购物中心。那里也有吃饭的地方。”
“那我们就坐曾经世界第一快的电梯下去吧。”
“被你这么一说,我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伤感了……”
我们来到商业设施林立的楼层,随便吃了点东西。
“你有什么想逛的吗?这里服装店、杂货店应有尽有。怎么说呢,基本上都是年轻人的店。”
“嗯,不过我没什么想买的东西。只是看看就好。那我们就从上往下逛过去吧。”
“好。”
商场的一到五楼呈中部贯通的样式,店铺环绕四周排列。其中的大部分店铺都能越过玻璃橱窗看到店内。
我们放慢脚步,一家一家地看过去。
“啊……”
凛惊呼了一声,大步向二楼的一家大型书店走去。我紧随其后。
“我挺喜欢这个插画的。”
凛在书店的儿童绘本区停下了脚步。
每本绘本的封面上都画着那只奇妙的角色——长着鸟脸的不倒翁。
“这就是你发的插图里的鸟吗……不对,是不倒翁……?”
“插图……?我有发过吗?”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给她看了我们俩的聊天记录。是凛去打工那天发给我的。
“是这张图吧?”
“老师,您把表情包称作插图……?”
“表情包?”
我用仿佛还在上日语学校的留学生般生硬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这个叫表情包。记住对您不会有害处的哦。”
凛笑着告诉我。
“表情包……表情包对吧。”
“嗯,表情包。”我点点头。
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长得像不倒翁的奇怪角色。
“要买吗?”
“买吧,难得来一趟这里。”凛拿起角色贴纸。
“……贴纸?你拿的是贴纸吧?”
我迟疑着问她。
“是贴纸呀,这不是一看就知道了吗?您在怀疑个什么劲呀。”
凛手里拿着贴纸,又盯着印刷着那个角色的T恤看了起来。
她的侧脸写满了童真。
“作为告诉我表情包的回礼,我买给你吧。”
“啊?”
我从凛的手中拿过贴纸,放在叠得扁扁平平的T恤上,一起捧在手里。
“还要谢谢你今天陪我一起来……这些东西价格也不贵。T恤买S码的可以吗?”
凛嫣然一笑。
“谢谢您。我第一次收到男性送的礼物。”
“……这将成为你第一次从男性那里收到的礼物,真的可以吗?”
“当然,请买给我吧,老师。”我去收银台付了钱。
从收银台到出口的一小块场地,正在举行小说家的签名会。
参加者不多。店员正在大声揽客。
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位店员。“是你认识的人?”
“不是……”凛有些羞赧地笑了。
“我当超市试吃员的时候也几乎无人驻足,所以对她感到挺亲近的。”
“原来是这样。”
我也将目光投向那片小小的活动场地。
会场是临时搭建的,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正向会场走去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
“啊……”
就在我察觉到其中一人是我的前妻的同时,凛也小声惊呼了起来。
目测是作者的男人走在祥子的前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祥子在他身旁坐下。
有人在静止不动的我们身后放上了排队护栏,于是就成了我们傻站在冷清会场中央的情形。
男性道出自己的笔名,低头向大家行礼。他的言谈举止比起外貌要年幼得多。应该和渡边差不多年纪吧,
我怔怔地望着会场。回过神来,祥子已经拿起了麦克风。
“我是柊英社的有岛,是本作的责编。今天,将由佐伯老师和大家分享自己最新作的创作过程——”
祥子流利地道出开场词,环视会场,目光滑过我身上时,倏地停下了。
她先是愕然地瞪大双眼,接着脸上便浮现出露骨的厌恶之色。
几名观众也纷纷把视线投向我。
不过,这种私人感情很快就从祥子的脸上消失了。
她编了个理由蒙混过关后,按照原定计划继续说了下去。
就在这时——
有个温暖的物体触碰了我的手臂。凛用左臂勾住了我的右臂。
我不由自主地转头向凛看去。
凛直勾勾地盯着祥子。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祥子的目光又落在我们身上。她的身体显然僵住了,用第一次看到屠宰现场般惊恐的眼神看着我们。
她的视线落在我和凛纠缠着的手臂上。
这下,所有观众都察觉到预想之外的事态正在上演。
我用尽全力甩开凛的手臂,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书店。
我用近乎于跑的速度大步走着。想尽可能地远离那个
地方。
“老师,老师……!”
我听到凛追了上来,但我没有放慢脚步。走出购物中心,快步往车站走。
凛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老师……请您,等等……”
凛跟了上来,用恳切的语气试图挽留我。
我咬紧牙关,继续向前走。
悲惨至极。愤怒至极。
就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握到指尖发白,心中的郁愤也毫无减退。
“老师,我……”
“别跟过来!!”
听到我的怒吼声,凛僵在了原地。
周末午后在樱木町散步的闲人们无一例外地将视线聚集在我们身上。
凛怯生生地看向我。
路过的行人一边小心翼翼地与我拉开距离,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用手抵住额头。血液冲上脑门,让我有些发晕。从紧咬的牙关间挤出不成声的声音。
我就这么倚着过道的墙壁瘫坐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堪啊……”
凛战战兢兢地向我走近。“老师……对不起,我……”
“不要把我,卷进你幼稚的竞争行为里啊……”
“……因为,那是您的太太吧……我看过她的照片。”
“我已经不想再和祥子产生任何干系了。这是我和前妻间的问题。你却任意妄为地介入其中。”
“可是……被排除在外……让我感到非常寂寞……”
“关我什么事……!你……你们父女俩!到底想让我难堪到什么地步啊!”
世界陷入寂静。
凛的泪水无声地落在脚边。我怔怔地望着凛湿润的双眸。
凛的眼睛快速地眨动着。这一回,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了地上。
她缓缓低下头,感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存在于那里的,只有单调排列好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不带一丝生机。
凛默默站起身,留下淡然的脚步声,转身离去了。我呆呆地望着凛曾在的那个地方。
熊熊燃烧的怒火烧尽了我心中的一切,什么都没有留下。虚无在我的心中扩散开来。
我之所以会强迫自己站起身,是因为害怕再次撞见祥子。
隐约记得自己起身走向樱木町站,其他的事都记不清了。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在秋峰的房间里了。
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好像是带着包的。无所谓了。
我已经失去了心灵的支柱,自然没必要对身外之物有任何留恋。
我又亲手摧毁了重要的东西。
最后,我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我没别的去处了。无力地坐在秋峰的书桌前。
下意识地拿起秋峰的日记。
读完堆放在左边的日记,就叠到右边去。
不可思议。为什么这种情况下秋峰的文章仍然能够渗入我的内心?
我应该已经失去感性了。
佛水渗透进砂砾一般,秋峰的文章悄声无息地融入了我的内心深处。
还剩六本没读。秋峰和我的旅途终于要结束了。我恍然大悟,这一定是我最后的任务。
关上门,这里便成为只属于我和秋峰的空间。
现如今,只有在这片空间里,我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翻开秋峰的日记,里面记载着秋峰最后那段时间的心理状态。
——仅仅是出于惯性而继续写下去的每一天。今天也为了麻痹自己而写着垃圾一样的文章。思维已经彻底停摆了。旁观着自己无意识地敲打着键盘的十指。我是肉块。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种东西,从一开始起便不存在。我的身上散发出恶臭,难以忍受的恶臭。五天、六天、七天不离开这张椅子,身上便开始散发出野兽般骚臭的味道。那强烈的骚臭,提醒着我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这让我极度不爽。
我瞪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篇文章。
秋峰的心态经历了什么样的转变,才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为了知道个中原由,我坚持不懈地读着他的日记,直至今日。
秋峰第一次明确地拒绝“生”的心境,和现在的我如出一辙,和我拒绝凛时的心境如出一辙。
那纯粹到让人感觉美好的嫉妒心和坚定不移的主张——凛身上富有生命力的一切,都让我感到痛苦。
被祥子看到了悲惨的我站在这样的凛身边的样子。
这让我极度不爽。
说到底,最让我不爽的还是明明丑态毕露,却依旧相安无事地活着的自己。
我说得没错吧,秋峰?
嘴角上扬了。
我们的如出一辙,已经不是相似一词可以形容的了。
写在这里的,正是我本人的话语。
这是首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明确路标。
每天缓慢持续着的绝望。
借用秋峰的话语:回过神来,重要之物已无可挽回地离我而去,这是种迟缓的绝望。
迂回曲折的最后,秋峰落入了与现在的我如出一辙的心境。
我和秋峰有着不同的人生。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差距已经大到无可挽回了。我只是一名默默无闻的中年人,而他,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大文豪——波多野秋峰。我们的生活方式,已经不可能同质。
但,死法不是还能同质吗?
我没能成为理想中的自己。从未对这样的自己感到过满足。
秋峰是我憧憬的对象,而我现在找到了能与他完全同
化的方法。
那就是选择与他相同的死法。
尽可能地让自己身处于相同的环境,进入相同的心理状态
如此一来,在死的那一瞬间,我就能与憧憬的秋峰化为一体。
这样的人生,比起坚持过三十年没有张力的日子要美妙得多。
我从笔记本中抬起头,凝视着虚空。秋峰生活过的房间的虚空就在眼前。
破坏殆尽吧。
成为和秋峰一样故作恶态的人,亲手摧毁这不尽人意的日子。
然后再与波多野秋峰一体化。笑容浮现在我的嘴角。
或许,我就是为了这个瞬间才会苟活到现在的吧。
为了这一瞬间,我的人生必须是碌碌无为而枯燥乏味的。我笑了。在曾属于秋峰的房间里高声大笑。
一周过去了。
周末两天,我都窝在这个房间里。没去澡堂。没换衣服。日记也暂时没往下看了。
我打算等身上散发出秋峰所说的那种兽骚味,把周围的人要得团团转,与他陷入同一种境遇后再继续往下读。
拿出手机。
现在是星期一的早晨,时间刚过八点半。早晨的班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呆在这个房间里整整两天,我没有与任何人联系过。不用多说,凛当然也没有给我发过信息。
这个房间里除了我和我的思维之外,空无一物。
我从书房来到客厅,走进阳台,拿出烟。
两天没抽了。
吸得正欢的时候,手机振动了起来。是渡边。
我望着手中持续振动着的手机。早就已经过了员工会议的开始时间了。
心中还留有罪恶感和不安。但是,若我此时此地输给这种恐惧心,那就什么都无法改变。
我至今为止守护着的东西,毫无价值。我要承认这一点,并向世人和自己证明这一点。
振动停止了。
“……哈哈。”我笑了起来。
真是可笑。
人生第一次的无故缺勤,原来不过如此。
一直以来,我竟为了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的东西消磨自己的内心。
手机又开始振动了。还是渡边。
渡边,你所在的那个地方,空无一物。
对现在的我来说,这里便是我的全部。
我找到了啊,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
振动再次停止,之后便再也没振过。
我深深叹了口气。
这就是秋峰在日记中所提到的畅快感么。
这二十年来,即便知道自己的存在毫无用处,我依旧每天都站在讲台前。
而今天,我终于凭借自己的意志为那样的生活画上了句点。
站在阳台上眺望风景。
眼前的景色,与在地标塔大厦上时所看到的完全不同。不像在那个展望台上一样,能看到无数的屋顶。
我回想起与凛一同看过的那片风景。再也没机会和凛一起度过那般安静祥和的时间了吧。
从低层的阳台上所眺望到的,是触手可及的世界。比起展望台,这里的景色更加真实、可以鲜活地感受到他人的生活。
然而,就连如此触手可及的世界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读完那些日记后,我将失去留在这里的理由。那之后,我该去哪里?
答案只有一个。
秋峰自绝性命的浴室。
我开始读剩余的几本日记。自这时起,我就开始读出声了。
有时,我甚至会无法分辨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是在照读日记中的内容,还是自己的思考,亦或是秋峰的亡魂操控我说出那些话……
秋峰的日记越是接近结尾,便越是冷静。
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广阔,他都坚信那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同时,他深深地厌恶着只要还活着,便只能过这种麻木不仁的日子的自己。他用淡然的笔触把对自身的批判一一罗列出来。
至此,生与死的分界线开始动摇。就好像在浅睡时,人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界线一般。死亡,开始显现于平稳日常的延长线上。
秋峰所留下的最后的话语,不是说给任何人听的。
“一旦从这个秩序井然的狭小世界中脱身出来,便再也无法回头。世界一下子就变了貌,就好像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都整然地处于框中,而只有自己从一开始便没有容身之处。留给我的选择,只有“死”。既不感到孤独,也不觉得害怕。我不过是在领悟到真理后,把自己带去该去的地方而已。”
这就是秋峰留下的最后的文字。
我合上日记,站起身。
浴室里的空气非常沉重。空气仿佛黏度极高的液体一般,紧紧缠绕在身上。
秋峰就是在这里死去的吗?
我也要在这里死去吗?
我望向浴缸。
只有浴缸异常干净。
被擦得光洁如新,没有留下一丝血迹。
在我看来,这个浴缸就像秋峰死亡的真相,明明并非本人所愿,却被伪装成不带恶意的意外身亡。
“……不对吧。”
秋峰并不想自己死亡的痕迹被处理得这么干干净净。相反,他一定打算留下死亡的痕迹。
应该更加凄惨,就像是要大声呼喊出自己的不幸————这才是他渴望的死法。
我踏进浴缸,躺了下来。
又硬又冷的浴缸包裹住我的身体。
抬头望向天花板。
秋峰应该是割腕的吧。
记得凛说过,流进浴缸里的血都变成了黑色,凝固了起来。
他是用什么来割开自己的手腕的呢?是菜刀,还是美工刀?如果是美工刀的话,我包里也有。
一股恶臭钻进鼻腔。
是我身上散发出的气味。
活着的气息。
原来如此,光是能从这样的恶臭中解脱,死亡就足够有价值了。
我将身体面向花洒。
站起身,按下开关。
细细的水流倾泻下来。冰冷的水打湿了我的身体,
我感到窒息,有种生命暂停了那么一小会儿的感觉。
然而没多久,恼人的生命又回来了。
被水打湿的白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这是我和凛并肩走在樱木町时穿的那件白衬衫。自那天以后,我就没再换过衣服。
就这样让体温被夺走也不错。
我身体里残留的热度能和冰冷的水流抗衡多久?
说不定短短几个小时就会消失,也有可能会被折磨个两天。
但不管怎么样,冰冷的水流正切切实实地削减着我的生命力。
它将如愿带领我走向死亡。让水这样贴近生活的东西当引路人也不坏。
水逐渐在浴缸底部积了起来。
我闭上双眼。能听到的只有水声。
无聊的人生。我发自内心地这么觉得。
我的人生里,没有“故事”。我以自己的方式爱着“故事”,却不为“故事”所爱。
不过,这几天,我过得很开心。
走进秋峰的内心世界、与凛畅所欲言……更重要的是,我得以知晓了秋峰无人知晓的、逐步走向死的心路历程,而我也对他的心情抱有同感。
真的很开心。仿佛自己也成了故事的主人公。
但是,那样的日子终有结束的那一天。
就像故事一定会有最后一页一样。
够了,我累了,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不想伤害凛。不想再回到那样的生活。不想再变回那样的自己。
想在这里一了百了。
如果错过这个被秋峰引领着走向死亡的好机会,我想必又会回到原来的生活吧。
失去凛,失去妻子,失去家,失去工作。
即便如此,依旧如同行尸走肉般度过毫无意义的人生。几十年后,我将孤身一人死在路边。没人会为我感到惋惜。那样的死,与我此时此刻凭借自己的意志主动选择死亡,有本质上的区别吗?
没有。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抬起头,用脸迎着水流。闭上双眼,水流声不绝于耳。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牙齿嘎吱作响。
此时此刻,我正处于和秋峰相同的地点,以相同的方式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这时,有个声音夹杂在水声里,传进我的耳朵。
我微微睁开眼睛。水流无情地打进我微睁的眼睛里。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两下。
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眨了几次眼睛。手机又开始振动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向屏幕。是凛发来的信息。
“您收到一张图片”,弹出这条提示。
眼前的手机微微颤抖着。是我的手在颤抖。
秋峰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别看。别听。不要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苟活下去。”
我用颤抖的双手握住手机。
现在,我正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
只要关闭电源,再次闭上双眼,我应该就不会再睁开眼睛了吧。这样一来,我就能和秋峰融为一体了。
虽然我们的生活完全背道而驰,但至少死的那一瞬间,我可以和秋峰携手度过。
对凛来说,我还是不在比较好,而我也无法忍受凛的纯真。
让我死吧,凛。让我解脱吧。
我已经没有气力去忍受这悲惨的人生了。
心脏发出钝响,一折为二。
用脏话怒斥你,看到你默默流下眼泪的那一瞬间,我便无可挽回地支离破碎了。
让我走吧。请不要再让我蒙受更深的耻辱了。
“呼……呼……”
我可以听到自己浅浅的呼吸声。
内脏逐渐硬化,血液循环也缓缓趋于停滞。仿佛我的生命越过了皮肤这条分界线,开始溶解。水体温单方面地被冰冷的水夺走。
原来人是这么简单就能死去的生物吗?
意识逐渐远去。
黑暗扩散开来。
这片黑暗断断续续地通往死亡。我本能地领悟到了这一点。
快要消失的意识里,耳鸣声越来越响。
不久之后,耳鸣声覆盖住我的意识,我开始连水声都听不到了。接着,那声音如融化的金属般蠕动着,改变了形态。
“您要从死亡的深渊里爬上来————”
凛的声音不断回响。
我下意识地睁开眼睛。
“可以打几分?”,这一句话从模糊的意识中浮现出来。
视线的前方是摇曳的水面,手机屏幕正在这一片黑暗中释放着光芒。
“可以打几分?”
通知栏弹出凛发来的信息。
我无法判断这是妄想还是现实。
手臂莫名地僵硬、钝重。
我试图活动身体,稍微使点劲,指尖便一阵发麻。
用僵硬的手指滑动屏幕,打开凛发来的图片。
显示在屏幕上的,是被分解成三片的竹荚鱼的照片。我怔怔地望着那张照片。
“可以打几分?”,后面跟着这样一句话。
用笨拙的动作杀着竹荚鱼的凛的身姿浮现在眼前。
她还需要着我吗?
学生食堂里,眺望着周围学生的凛的身姿浮现在眼前。
教室里,眺望窗外的凛的身姿浮现在眼前。
即便被我叱责依旧奋不顾身地奔向我的,凛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凛……凛……”
我无数次地低声呼喊她的名字。
细弱的声音很快便被水流声淹没了。
渐渐地,我的声音越来越响。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如此强有力地呼喊凛的名字?
强行与妻子发生关系的那一天,凛的身影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深刻到我甚至怀疑不会消散,深刻到让我绝望。
站在死亡的边缘,视觉与听觉早已模糊的情况下,仍残留在我心里的,是凛。
凛的占比越来越大,轮廓逐渐清晰。
牙齿嘎吱作响,无法咬合。
从缝隙间漏出呻吟声。
“我、我……”
连去死都做不到吗?
明明离曾经视为理想的生活方式已经越来越远————
明明对自己没有任何价值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却还是害怕么……”
害怕死亡。
声音在颤抖。
抵达了死亡的边缘,前方确确实实有死亡的存在。
“可、可恶啊……可、可恶……!”
我以为自己是认真的,以为自己这次一定能做到。
我分明以为自己能和秋峰做到一样的事。
“死、死……死、不了……死、不了……呜呜呜……”
我感到有某种温暖的液体混进了拍打脸部的冷水里。
是泪水。泪水从眼眶里滑落,顺着凉透了的脸颊流下,直达嘴角。
“秋、秋、峰……”
归根结底,这就是秋峰和我的不同之处吧。
这样的不同让秋峰成为了大文豪,而我呢,变成了碌碌无为的中年男人。
秋峰决定去死,然后死去了。
我决定去死,却恬不知耻地试图爬出浴室。
“凛、凛……凛……凛……”
我强有力地呼唤这个名字。
咬紧牙关,无数次地挤出这个字。
“我、还有……还,有……”
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是关于我的事。
这个悲惨、丑陋、无力的我。
连去死都做不到的我。
我念着你的身影,恋着你的声音……
只能赖此为生的,不堪入目的我。
我想让你知道。
我不想作为除了伤害你以外一无是处的自己而死去。
用颤抖的双手抓住浴缸的边缘。
感受着冰冷的水流重重地拍打着头顶,我缓缓站起身。
“您要从死亡的深渊里爬上来————”
凛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写给你看。这一次,我要写活生生的人。
我是何其软弱、何其卑屈……而对于这样的我来说,凛,与你的相遇,对我来说是多么珍贵,是你拯救了我。
即便如此,我却除了伤害你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我对这样不中用的自己感到绝望。
全部写下来,传达给你。
我对你的渴求是如此疯狂,疯狂到足以让你淡忘被亲生父亲否定。
在动笔写下来之前,我绝不会死。
“呜……呜,鸣……”
我站起身。
重心不稳,身体摇摇晃晃的。
伸出的手挥空了好几次,终于够到开关,关上了水流。
冰冷的积水呈旋涡状被吸入排水沟。
水声的余韵还残留在浴室里。
我要去救凛。
我浑身湿漉漉地回到书房。
我用手磨搓颤抖的身体。渐渐地,冰冷的身体重新有了温度。
我知晓了真正的秋峰。比起来到这个房间之前,我更加深刻地了解了他。
但是,我能为凛所做的事,并非描写秋峰其人。
对凛说过的话语,原封不动地回到了自己身上。这是凛和他父亲之间的事,我没有踏足的权利。就算凛希望我介入,我也无法回应她的请求。
我只能写我自己。
不管是什么样的凛,都有人疯狂地渴求着,希望她能陪伴在自己身边————我要让凛知道,世界上至少是有那么一个人的。
这就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我和凛都有种天涯孤独,被世界所抛弃的感觉。通过那几天的晚餐和言语上的交流,我们确认了彼此心中的共识。
那种无助的感觉,我很清楚。
天涯孤独的自己是多么不稳定的存在。处于那种状态是多么难以生存。
所以,我至少想让凛知道,有我渴求着她的存在。
将这份心意传达给凛,即便对她来说算不上救赎,应该也能起到少许安慰的作用。
与此同时,我还萌生了另一个念头。若自己能让凛漂浮不定的心灵趋于安宁,那么不管多么不光彩,我都会选择活下去。
我很软弱。比起秋峰,有过之而无不及。
进入这个房间,我才得以了解真正的秋峰。
比那个丑陋的秋峰更加丑陋,比那个卑屈的秋峰更加卑屈的人,就是我。
而且我还懦弱不堪。所以才会连死都死不成,浑身颤抖着回到这里。
除了承认,别无他法。只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我从波士顿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创建一个新文本,开始码字。
这篇文章,是只为凛一人而写的。只要凛一个人看就行了。将心意传达给凛,是这篇文章最大、也是唯一的目的。
敲击键盘。手部的颤抖还没有停下。但我顾不上这么多,继续敲击键盘。
即便是这样一无是处的我,也曾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过。比起世上任何一位知名作家的文章,我更欣赏自己笔下的文章。我曾有过这样一段时期。
但是,和秋峰相遇后,这宛如纸糊的人偶般不堪一击、毫无来由的自信就消失了,我开始习惯以逃避来面对事物。
我怕自己全力以赴写出的文章只会让自己更加看清与近在咫尺的秋峰之间的差距。
我开始惧怕一切。惧怕自己的日常生活崩坏。惧怕正视自己的弱点。
所以,我才会想方设法地逃避,否认自己被凛所吸引。我认为自己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守护当下的日常生活。但我错了。
无所作为的日常生活。充满谎言的夫妻生活。当我面对凛时,我才意识到,我没有任何值得守护的东西。只有年龄在不断增加,除了越来越衰老的肉体,我一无所有。
过了不惑之年依然一无所有,这也证明了我至今为止从未为了什么而奋斗过。我甚至害怕正视自己过着自欺欺人的生活这一事实。
但现在,我已不再害怕。走到这一步,我早已被剥了个精光。现实无情地告诉我,我浪费了多少时间。
凛的前方,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未来正等待着她。就像在展望台看到的那片景色一样,一望无垠。
我想告诉她这一点。
告诉她,她仍有改变自己生活的力量。
告诉她,还有人会从她的这种成长中看到希望。
我一心一意地敲打着键盘。
不知过了多久。
我废寝忘食地敲打键盘。
将我的一切都写进文章。
我是如何爱着凛,又是如何为了维持体面而选择从这种活生生的欲望中逃开。
为了逃避这份心情,我践踏了妻子的尊严,深深地伤害了她。
将这些事如实地写进文章。
一刻不停。
对凛的思念无休无止,而这股思念成了驱使我将想要传达的话语写下去的动力。
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干了,衬衫薄薄的布料干得发硬。
我甚至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就连过去几天都不知道了。
我忽然陷入瓶颈,写不东西了。
沉思片刻,我才恍然大悟,那是因为该写的东西都已经写下来了。
我怔怔地望着一闪一闪的光标。
视野逐渐开阔起来。
原先集中在原稿上的意识缓缓地回到了现实世界。
曾经与我的人生形影不离的那种躁动感,在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心变成了风平浪静的海洋,水面静静地晃荡着。一切都是那么祥和。
我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
这篇文章的篇幅比之前让凛看的那篇小说更长。
按下另存为。
输入文件名时,我思考片刻,为其起名为《致凛》。
很久没有外出了。外面已是夕阳时分。就连暖色调的天空都让我感到刺眼。
我把文件放进U盘,在便利店印刷出来后,买好棕色信封,将原稿装进去,然后向凛家走去。
一辆公交车在路旁缓缓停下。
身着便服的凛从公交车上走了下来。
我停下脚步,从远处凝望着凛。
凛缓缓转过头,察觉到了我的存在。
她先是瞪大了眼睛,接着眯起双眼,端详了我一阵子。
“老师……?”
我们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
凛轻轻皱起眉头。
“……您没事吧?”
凛脸上浮现出的神色,就像是在凝望深不可测的井底一般,充满了不安。
“感觉您有点憔悴……?”
我淡淡地笑了。
这么一想,我的确好几天粒米未进。
“我一直在写东西。”
“……您在写东西?”
我走近凛,将封入原稿的信封递给她。
凛低头愣愣地看了信封一会儿,又一次抬头看向我。
“想传达给你的话语,想让你知道的事,我全都写下来了。”
“想让我知道的事……?”
我点点头。
凛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抿起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写完这篇文章后,我才·……”
我语无伦次地往下说。
“通过写这个行为,我有种被拯救了的感觉。我从中体会到了从未体会过的充实感。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你。正是因为与你的相遇,我才得以改变,变得能正视弱小、丑陋的自己了。”
“您写了什么?”
“写了自己。”
“您愿意让我了解您了吗……?”
我点点头。
“我一直在告诉自己,我的年龄都可以当你的父亲了,以此来麻痹对你越来越迷恋的自己。”
凛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这篇文章里,写着我的全部。最初,我认为我该写的,是秋峰。我以为我能为你做的,只有写出真正的秋峰,但是……”
“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已经不在人世的秋峰,我没有介入其中的余地。任何人都不该介入。对你吼出的那番话,也同样适用于我自己。”
凛的目光开始闪烁。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为你做些什么。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为他人而行动。就算我去写秋峰,写出来的也不过是虚构的内容而已。但如果是自己,我就能写……不,准确来说,现在的我只能写自己。我领悟到了这一点。”
我笔直地看向凛。
“有一个人,他疯狂地爱着你,从心底里祈愿着你能幸福。我想让你知道他的存在。从那一刻起,描写活生生的人————描写自己,就不再是目的,而是手段了。”
凛缓缓低下头,凝视装着原稿的棕色信封。
“这里面的内容,也许与你寻求的东西有很大出入。但它拯救了我。”
听到我这么说,凛抬起头,屏住了呼吸。
“虽然不光彩,但我从死亡的深渊里爬上来了。”
凛默默地望着我,就是不伸手接过我递出去的原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车辆缓速从我们的身边开过。
我们久久地凝望着彼此。
凛终于缓缓地开了口。
“请您再说一遍。”
“请再说一遍,说您爱我。”
凛不曾移开视线。
简简单单一句有吸引力无法形容她的眼眸,因为我的某一部分早已深深陷进去了。
此时此刻,我的心被凛的那对眼眸牢牢攥住了,无处可逃。也没有再逃避的必要了。
我轻轻地笑了。
“我爱你。”
我听到有东西坠地的声音。凛松开了双手握着的手提包,是包坠到地上的声音。
凛将手伸向我的脸颊。
在感受到她掌心温度的那一瞬间,我被轻轻拉了过去。
凛占据了我的视野,她的刘海在眼前随风摇曳着。
我的脸颊和嘴唇感受到了凛的体温。
鼻尖触到了凛的脸颊。
我能感到凛平稳的呼吸声近在耳边。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破裂。
那个瞬间,我的世界里除了凛,再无别的色彩。
眼里看到的,耳边听到的,身体感受到的,全都是凛。
凛闭上双眼。
我也闭上眼睛。
交叠的嘴唇让我的感官更加敏锐。
片刻后,凛的唇缓缓与我分开。
她温柔地捧着我的脸颊,莞尔一笑。
“凛,我……”
凛用食指抵住我的嘴唇,不让我往下说。
她冲我笑了笑,捡起地上的包,拉着我向她的住处走去。
一关上门,凛就环绕住我的脖颈,将嘴唇覆了上来。
我环住凛的腰肢。
凛踮起脚尖,身体缓缓向后仰。
我将手掌贴在那曲线上。
当我抱紧凛时,她轻声呻吟了起来。
凛用小小的舌头舔舐我的嘴唇,我也伸出舌头予以回应。
凛贪婪地吮吸我的舌头。
“……凛。”
“做吧,就在这里……”
“我还什么都没准备。而且……”
“准备……?”
“澡也没洗……”
凛把嘴唇贴上来,打断了我的话语。
这一回,凛的舌头毫不犹豫地侵入了我的口腔,在里面搅动着。
“这种事,不用在意……就今天一次……这可是我们的第一次,您还在顾虑着什么?”
“可是……”
凛环住我的脑袋,将嘴唇凑到我的耳边。
“现在若是不占有我,那您就一辈子都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老师————”
“您还记得吗?您曾说过无法忍受我的纯粹。既然如此,那就亲手将我玷污吧。我不需要洁白无瑕的回忆。占有我吧,有岛老师。”
维系着理性的细丝断了。
我吻上凛的嘴唇,将舌头伸进她薄薄的双唇之间,细品那狭窄的口腔。
就这么紧紧环住她的腰,让她躺倒在玄关的地板上。
那一晚,我和凛做了好几次。
每结合一次,她就蜕变得更加有女人味一些。
最后在凛的体内到达顶峰后,我如一滩烂泥般沉沉地睡去了。
醒来时,凛正在我的身边读着原稿。
“早。”
凛抬头冲我笑了笑,视线又回到了原稿上。
我走进浴室,从随意脱在地上的衬衫里拿出香烟。
把浸过一次水,现在变得干而皱的香烟叼进嘴,在厨房的换气扇旁点上火。
纸的部分变成了棕褐色。感觉滤嘴的部分似乎变轻了一些,也许是因为内部的成分流失了吧。
望着被换气扇吸走的烟雾,我又回想起昨晚的凛。
凛呼唤着我的余音还萦绕在耳边。
双腿趴开跨坐在我身上的凛,面带笑意地俯视着我。
记忆过于鲜明,我的身体又起了反应。
我闭上双眼,试图把凛的身影从脑海里赶出去,却怎么也做不到。
吸完一根烟,关上排气扇。
回到卧室,我站在门口打量凛。
凛正默默地读着原稿。
剩下没几页了。她昨天没睡觉吗?
“我打算泡杯咖啡。”
凛抬起头。
“之前买的挂耳咖啡还有剩。”
我点点头。
“那我就泡那个……你喝吗?”
凛轻轻摇了摇头。
“等读完了我自己泡。您先喝吧。”
凛冲我笑了笑,继续埋头读原稿。
我坐在餐桌前享用咖啡。
半晌,凛拿着原稿从卧室里出来了。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T恤,一双美腿一览无余。
昨天的光景又一闪而过,我慌忙移开视线。
也不知道凛有没有看穿我的想法,她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她身上穿的T恤,是我在樱木町给她买的那件,上面印着身着不倒翁服装的鸟。
“我看完了。”
凛把我的原稿放在桌上。
我点点头。
“写得真好。”
我瞠目结舌。
“写得太好了,我又再次爱上您了。”
说完,凛莞尔一笑。
我眨着眼,嘴巴像鱼似的一张一合。
凛轻声笑了起来。
“您怎么了,老师?”
“没什么……”
凛又哧哧地笑了。
我知道现在的自己正被凛玩弄于鼓掌之间。
“我没想到你会给出这么高的评价。”
“骗人,那样的文章绝不可能是无心写出的。您应该清楚,一旦读了这篇文章,我一定会爱上您。我说得没错吧?您该不会一开始就是抱着做那种事的念头来这里的吧?”
“不是这样的。”
“是吗?事到如今您再这么说,也没有说服力了。”
“确实……”
“谢谢您。”
“我从您的文章里感受到了您对我的爱。您通过那篇文章,让我感受到了本应是被爱多年才会有的那种心平气和。是您,让我庆幸自己活着。”
凛静静地叙述自己的感想。
“我开始觉得,若能被这么强烈地爱着,那再多活几年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下一次定好了吗?”
“什么下一次?”
“下一次要写的内容。”
“完全没想过。说实话,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感觉自已已经倾泻出了一切,包括想写作的心情。写的过程中,我满脑子也只有眼前的文章和你。我完全没想过下一篇写什么,甚至连写不写都还没决定。”
“我觉得您应该写下去,一定要写。”
凛如此断言。
“可我这次写的是只为给你看的文章,而且该写的都写完了……我也没有想传递给世人的讯息啊。”
“骗人。您不是满腹牢骚吗?这里面都写着呢。”
凛指着我的原稿说。
“我还想看您写的东西,所以您就写吧。您要是不写,我就看不到了呀。”
凛面带微笑地看向我。
“好。那么……”
“下次我们互相看对方写的东西吧。”
凛诧异地瞪大眼睛。
“您的意思是,我也要写?”
“对。你要是不写,我就看不到你写的东西了啊。”
“可我不会写……”
“哈哈哈。”
“您在笑什么呀?”
“没什么,我觉得……”
我笔直地注视着凛。
“你能写的。因为你就是这块料。”
“因为我是知名作家的女儿?”
我摇摇头。
“是因为你本身有资质,跟血脉无关。”
凛淡淡地笑着,点了点头。
“而且,我想更加了解你。只要你写,我就写。这样很公平吧。”
“我真的写得出来吗?”
“没问题的,连我都写了,你绝对能行的。”
凛家的洗衣机是最新型号的,只需按下一个按钮,便能完成从洗涤到烘干的所有步骤。
在等候衣服洗完的那段时间,我和凛一起吃了午饭。
凛打算晚饭做竹荚鱼刺身,她说准备趁我出门的时候去超市买食材。回想起来,这几天没吃过一顿正经饭。
换上烘干的衣服,我赶往秋峰的房间取行李。
踏入这片空间的一瞬间,我不禁愕然。
这里的空气竟如此浑浊。我竟从这种地方感受到了惬意?
不寒而栗。
里面还残留着闷了好几天的我发酸发臭的气味,掺杂着浓烈的死亡气息。
我的本能这么告诉我,不能久留。
这种恐惧感,如同蒙着眼走过高处的独木桥后再回望时的感觉。
只要走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在不知不觉中面临过多大的险境。
这里的空气沉重到可以把人的生命都给压垮。
而且这个房间连窗都没有,无法换气。
我把笔记本电脑收进包里。
站在门口,回头再看一眼这个房间。
波多野秋峰并非我想象中的那种完美无瑕的人。但是,他文字的力量是货真价实的。
他留下的手记里,有将读者与自己拉进相同心境里的魔力。这是我所不具备的能力。
但现在,我已经不想要这个能力了。我丝毫没有让凛感同身受自己的痛苦的念头。
如果非要写,那即便内容是虚构的,我也想将结局圆满的故事叙述给凛。
就算不能永远留在读者的心中,但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我也希望读者重新找回自身积极向上的一面————我想写的是这样的故事。
能做一个肤浅的吟游诗人已经让我非常知足了。
秋峰留下的日记、创作资料、参考书籍……
我缓缓移动着视线,将这片不会再见的景色深深烙进眼底。
“……真想和活着的你开怀畅饮啊。”
我喃喃自语着,关上灯。
离开的时候,我往浴室瞥了一眼。
透过磨砂玻璃可以窥见一片漆黑的浴室内部。
吞噬过一条人命的黑暗显得更加深邃无边。
已经不会再来这里了。
我穿上鞋,离开波多野秋峰的房间。
走出大楼。天色晴朗,积云在空中缓缓流动。
走在回凛的公寓的路上,脚步很轻。
我有很多需要担忧的事。无故缺勤、与自己的学生发生关系、被正在协议离婚的妻子撞见和凛手挽手的样子……搞不好会从协议离婚发展成诉讼离婚。
明明尽是些让人长吁短叹的烦心事,我的心情却晴空万里。或许是我大脑里掌管不安情绪的功能出问题了吧。
我的幸福并非没有由来。凛本身,就是我的幸福。
我承认自己缺乏伦理意识,但好歹年龄摆在这里,我知道凛对我的热情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但这点小事儿不会动摇我的幸福。
只要知道凛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我就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