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过了不久,我们随即从地底深渊被平安救出。
——隔天早上,各大新闻报纸均以多达三页的篇幅,大肆报导了这起大会堂崩塌事件。
具有五十年悠久历史的大会堂,遭到『战争时期所留下的未爆弹』炸毁。
——整起事件似乎就是变成了这么一回事。
诹访部家自古以来,便与各时代当权者保持着相当良好的关系。
而与诹访部家有所牵连的诸多怪异现象,则全都彻底地被隐瞒起来,并未让一般世界得知任何情报。
到了现代也是一样,据说其影响力至今仍遍及各个层面,且范围相当广泛。
而直到今日为止,宵见里之力所引发的事件,被当成平凡事故或自然灾害处理掉的状况,我也亲眼目睹过许多次。
当天,大会堂挤满了观众。
然而……所有观众及戏剧部成员却未传出任何伤亡。
就只有我、勇太及野川学姐三人受到轻重伤。
以及因为太晚逃离现场,而不幸丧命的草野老师……整起事件就只有我们四名伤亡人员。
如果引述勇太的说法,这好像是所谓的「极端投机主义」做法。
「真是的,我还很希望勇太能够看见我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苦头呢~」
柠檬听见勇太的感想,随即嘟起嘴巴。
「我除了依照日奈的吩咐去找会长以外,还帮忙指挥戏剧部成员尽快逃离现场耶~」
「嗯嗯,我知道你很辛苦,所以你就别再闹别扭罗。」
我伸出包着绷带的手,轻轻摸了摸柠檬的头。
这间位于半山腰的综合医院,跟宵森学园一样,都是属于诹访部所创建的相关单位。
我被救出之后,在这间医院里面住了一天。
我身上并没有什么伤,不过由于头部有可能受到撞击,所以为防万一而住院观察一天。虽然我并不怎么喜欢医院的气氛,不过总也不能一直要任性。
窗外则是自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下雨下个不停。
「哥哥也夸奖过你喔,说柠檬你真的很尽心尽力呢。」
「只要有一张嘴巴,什么话都嘛说得出口,我个人比较希望得到实在一点的褒奖耶。」
「你所谓实在一点的褒奖是指?」
「就是类似具有实体的东西……」
「那我请学生会颁张奖状给你如何?」
耳边传来一阵带着笑意的声音。
柠檬的脊椎顿时明显挺直。
转头望向哥哥的柠檬,脸上浮现出闭月羞花般的笑容。
「哎唷,诹访部会长好讨厌喔,好歹也敲个门嘛!」
——这张极尽谄媚能事的笑容,会令人不禁联想到如果柠檬现在长着尾巴,肯定会卯起来摇晃着示好的光景。
哥哥笑咪咪地站在门口。
「抱歉抱歉,倒是关于你提到的『褒奖』这件事……」
「那是开玩笑的啦,人家也只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嘛~」
「但是……只得到我的口头慰劳,看起来似乎并无法使你满意……」
「哎唷,诹访部会长你·好·坏·唷。」
柠檬发出句尾几乎多出一颗爱心的撒娇声音,整个人依偎在哥哥身上。
而哥哥对于柠檬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以及贴在手臂上的雄伟双峰,却丝毫不为所动,并露出乎稳的笑容凝视着柠檬。
柠檬马上放开双手……
「不过对人家而言,最棒的褒奖就是能够看见校园内所有学生们的笑容唷。」
她展现出最迷人的笑容。
这可是我第一次听到呢,我从来不晓得柠檬竟然这么热心于『职务』。
哥哥似乎也是首次听见她这么说,于是便笑咪咪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说……你不需要实在一点的褒奖罗?」
「如果会长坚持要给人家的话,人家自然会满心感谢地收下啊。」
柠檬狡猾地如此回答之后,随即踩着轻盈的脚步溜出病房。
哥哥面带平稳笑容目送她的身影离去。
「……飨庭还真是个有趣的女孩子呢。」
「她大概很喜欢哥哥你吧?」
「日奈,你会因此而吃她的醋吗?」
「可能会吃一点点醋啦!」
哥哥缓缓走到病床旁边,给了我一个拥抱。
——唉……我果然还是让你担心了,每次都这样害你为我担忧,真是对不起啊,哥哥……
我也抱着赔罪的心情,紧紧地回抱着哥哥。
哥哥在我感到呼吸困难之前便放开我,并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听说野川美悠……好像已经向警方自首了。」
这大出我意料之外的第一句话,使我不由自主地睁大双眼。
「野川学姐她……为什么?」
「据说野川美悠在十二年前,好像协助为情痴迷而杀害竹内响子的草野,将竹内响子的遗体掩埋于旧校舍当中。」
换句话说,野川学姐将会因遗弃尸体的罪名而遭到控告。
「可是……她都已经被这股罪恶感折磨了十二年之久了耶?而且不是早已超过法律追溯的时效了吗?」
「野川美悠曾说过,她自从高中毕业之后,便在海外待了整整十年,对不对?」
「嗯,说是为了学习戏剧技巧……啊……」
「……是的,在犯人被认定为逃亡至海外的这段期间,追溯时效也随之停止计算喔。」
「但野川学姐并不是刻意潜逃……」
「这是关于法律的问题,因此跟野川美悠个人的情感毫无关连啊,日奈。」
我因为无法认同这种解释而陷入沉默,哥哥则笑着搓了搓我的头发。
「况且……我猜除非她正式受到法律制裁,否则在她心中,必然认为此事尚未落幕。」
「……真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
有些时候,我着实无法理解哥哥所说的话。
我一边整理被搓乱的头发,一边开口询问哥哥。
「这么说来……不就代表野川学姐果真是背叛了身为挚友的竹内学姐?」
但……遭到杀害的竹内学姐怎么还有可能为了帮助野川学姐,而变成幽灵出现在我们面前……
总觉得这是个令人颇难以理解的状况。
「……据说是因为竹内响子主动向草野提出分手,才惹怒了草野。」
「可是……当时他不是已经劈腿勾搭上野川学姐了吗?」
「嗯,结果此事被竹内响子发现。」
「好差劲喔。」
「真的是差劲透顶啊。」
草野老师的花心惹得竹内学姐怒火中烧。
因此竹内便胁迫草野老师,要求他同时跟自己及野川学姐分手。如果他不照办,竹内学姐就要向校方及教育委员会揭发他跟自己的恋爱关系。
草野老师因为害怕秘密曝光,遂动手杀害竹内学姐,并要求野川学姐协助他完成隐藏尸体的工作。
——就为了让她背负起身为共犯的罪恶感。
「但是这样一来,结果岂不是害自己背起一个更要命的秘密吗?」
「是啊,比起跟学生恋爱的三角关系,杀人罪确实是更加严重的致命问题。」
「草野老师最怕尸体被人发现,以及野川学姐向警方认罪自首这两件事。」
「秘密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他大概十分担心此事成真,而过着胆战心惊的每一天吧。」
而这股『思念』则隐藏住沉眠于旧校舍地底的竹内学姐遗体。
全力排除企图接近旧校舍的所有人事物。
同时也覆盖住竹内学姐遗留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项心愿——也就是她的『思念』。
长达十二年之久。
最后,草野老师终于决定动手了结唯一一名目击证人·野川学姐的生命。
同一时间,竹内学姐的『思念』也为了保护野川学姐而开始活动。
然而……事情却因为野川学姐在十二年前所留下的『思念』——也就是希望自己背叛好友的罪过能受到制裁,并以死谢罪的心愿——也跟着活化,而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我心想:事情真相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只是在竹内学姐已安然归天的现在,一切谜团都已如坠五里雾中就是了……
「……我果然还是无法理解啊……」
我一股脑儿地仰躺回病床上。
竹内学姐试图保护野川学姐避免遭到在自己身亡之后,仍处心积虑想封住自己嘴巴的草野老师毒手所害,因为对竹内学姐而言,野川学姐乃是她最重视的好友。
可是……她却从未尝试直接除掉身为夺取自身生命之仇人,同时也是企图杀害野川学姐之万恶根源的草野老师……
即便在大会堂崩塌,草野老师变成失去人形的妖怪之后,她仍未动手复仇。
『谢谢你们……救了我们两人……』
竹内学姐最后所留下的那句欣喜字句,至今仍言犹在耳。
——同时,我也十分无法理解野川学姐的想法。
野川学姐为何持续烦恼了十二年之久?
她一直被夹在罪恶感及嫉妒心之中,走过了这段人生路程。
但为何在这段期间,她仍然能够继续对草野老师抱持着恋慕之情呢?
草野老师为了隐藏过去的罪过,而试图杀死野川学姐。
然而纵使如此,野川学姐仍旧爱着草野老师。
在我眼中看来,她仿佛衷心期望能够死在草野老师手上……
「哥哥你对此事有何看法呢?」
突然接到我所抛出话题的哥哥,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个嘛……如果光就你这番话听起来,我会觉得草野老师其实也很可怜呢。」
「很可怜?」
「或许是因为在我看来,野川美悠及竹内响子虽然把草野荣治摆在中间,实际上两人的内心却都只挂念着对方,才会导致我产生这种想法吧?」
「……只挂念着对方?」
「对,野川美悠看起来似乎是因为对竹内响子抱持着嫉妒心与竞争心,才主动接近草野荣治。」
「那竹内学姐呢?」
「竹内响子则是一知道草野荣治与野川美悠之间的关系,随即企图排除掉草野这号人物。」
「排除……」
「揭发与教师之间的不当关系,除了不利于教师名声之外,对学生而言,也算是一种相当危险的做法,没错吧?」
「嗯,的确是这样没错。」
「但是竹内响子对此事却丝毫不以为意。」
「……真的耶。」
「那简直可说是一种衷心期望能与草野玉石俱焚的行事态度。」
事实确实如哥哥所言一般,竹内压根儿未将保护自身名声这件事放在心上。她同样也没有考虑到身为情人的草野老师,在社会上所具备的崇高立场。
对竹内学姐而言,是否还有什么比这些事更值得列入优先考量的因素呢?
「也就是说……」
「天晓得?」
面对我的询问,哥哥只以笑容作为回应。大概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告诉我正确答案吧。
我微微嘟起嘴唇,迳自思考着这个问题。
假设我站在竹内学姐的立场,说什么我也不愿意跟别人分享我心所爱之人,纵使对方是我的好朋友也一样。
我总觉得果然还是可以独占的爱情,最能够令人戚到幸福。
此外,即便过去爱得多么刻骨铭心,人终究还是无法对杀害自己的凶手付出爱情吧。
至于像那种非得被自己深爱之人杀害方可成就的恋情,更是令我无法理解。
我会希望自己能够亲手保护自己所喜欢的人,而我所喜欢的人若愿意挺身保护我,我也一定会感到十分高兴。一个随时随地待在自己身边,保护着自己,在遇到困难时也愿意出手相助的人……咦?等一下?这样说来,我所描述的这号人物不就是……
「日奈。」
突然听见有人叫了我的名字,使我顿感惊慌失措。
我拼命设法删除掉那张浮现在我脑海当中的脸孔。
「不……不对!这样根本就是大错特错嘛!」
「什么大错特错啊……?」
「守护者才不是我心中那号人物!」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哥哥一脸狐疑地凝视着我。
我不觉抱着糟到极点的心情,抬头仰望着天花板。
我一边察觉到自己的双颊发烫,一边埋首于哥哥的肩头。
「……哥,恋爱这档事,对我而言果然还太难了。」
我一将肩膀斜靠在哥哥身上,哥哥随即面带微笑,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是啊,我也还不打算把我可爱的妹妹交托给其他男人照顾呢。」
「如果你开口闭口都只会讲这种无聊玩笑话,可是会永远交不到女朋友喔。」
「谁在跟你开玩笑啦?」
哥哥边笑边抱住我的头,并轻轻吻了我的额头。
「……要是有人因为保护过你一、两次,使你免遭小喽罗骚扰,便自以为自己与众不同的话,那岂不是会令人感到相当头痛吗?」
由于我实在不太能够理解哥哥到底在说些什么,因此只得随口回应一番。
脑中则是一边思考:不晓得勇太现在正在做什么……
***
「——黑狼·山神勇太,受命前来觐见诸位长老。」
我一报上自己的名号,眼前的纸门随即无声无息地分向左右两侧开启。
一间深度约等同于二十片榻榻米的长方形房间,出现在纸门后面。
之前,我便是在这间房间参加『任命仪式』,被任命为诹访部日奈的守护者。
只见三婆面有难色地坐在上段之间。
而诹访部一族的长者们,则是面露险峻神情,分立于房间左右两侧。
连这群老人们投射在我身上的严厉视线,都跟当时一模一样。
——没想到那竟只是发生在短短一周之前的事……
这使我差点不由自主地叹出一口大气。
在这短短一周时间当中,不但大会堂垮了、还有一名老师丧命,并揭发了一起发生于十二年前的犯罪事件。
新科舞台女演员向警方自首,以便偿还自身罪过,而在旧校舍那边也发现了一具早已化为白骨的他杀尸体。
我则受了需费时整整十天才能痊愈的重伤,同时也体验了所谓的住院生活。
至今仍以「因为卷入会堂崩塌事故而受伤,持续住院疗养中」的理由,向校方申请病假。
不过这可不是装病,因为光是像这样坐着,就足以让我全身上下感到酸痛不已。
「山神,过来我这边。」
我先鞠了躬,这才迈步走至上段之间前方,再双膝跪坐于榻榻米上。
由于在先前那起事件当中,我使日奈身陷险境的举动形成了问题,因此本家决定针对我进行一番议论。
简言之,这是一场为了是否决定解除我的守护者职务,而特地召开的讨论会。
在我抵达会场之前,众长老们早已陷入一片哗然。
「此人使公主身陷险境,已是无可辩解的事实。」
「不过他并未怠怱他身为山神的职守,不是吗?」
「问题不在于经过,而在于结果。」
「说难听一点,这一任的守护者实在是……」
「那么,他保护公主殿下全身而退的功劳又该怎么办?」
如今我的内心非常平静,仿佛一周前的紧张情绪只是一场恶梦一般。
现在的我,再也不会对在场所有人产生任何一丝惧怕之意。
因为我找不到什么值得我害怕的理由。
同样的,栖息于我体内的『野狼』也不再令我感到恐惧。
这匹沉睡在我体内,连我自身都无法控制的野兽,因着得到日奈这名主人,而首度转变成一股守护他人的强大力量。
——只要有日奈在……
只要日奈肯待在我身旁,我便无需再受到可能亲手摧毁自己最重视之人的梦魇所扰。
不管这一场讨论会最后以何种结果收尾,我都懒得去管。这并不是代表我已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态,而是经历了这一周的风波之后,我总算是察觉到一件最重要的事。
就算我还是能够继续担任守护者也好,或是我被解职,而改换其他人来守护日奈也罢……这都与我无关。
受到他人强迫所承接的职务,根本没啥意义可言,最要紧的是我自己的想法。
——能够在应当守护之时,挺身保护真心想要守护之人。
世上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加幸福的事。
从今以后,我依然会继续保护日奈。这跟什么一族的宿命、职务等等玩意儿一概没有关系,这纯粹是我自身的愿望。
所以对现在的我而言,不管他们是打算开除我的守护者职务还是怎样,都随他们高兴去搞,即便要对我做出其他更严厉的处分也没关系。
——不过……大概也就只有『逐出宵见里』,是唯一可能令我感到困扰的处分就是了……算了,即便事态当真演变至此,我八成也能设法应付才对……不对,应该说我一定会全力突破这种窘境。
三婆缓缓起身,看样子她们似乎已经商讨出结论了……
「——那么,有监于在场诸位所提出之意见,我们决定请山神卸下职务,有人对此决定持有反对意见吗?」
三婆仿佛在测度长老们的意见一般,缓缓环视了整间房间一圈。
表达反对的声音,在三婆及面带可怖神情的其他人注视之下,纷纷安静下来。
——我自然也作好觉悟,看来向诹访部这群老头子老太婆告假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我挺直背脊,定睛注视着在场所有年长者,正准备开口之际——
——咔啦!
纸门被用力拉开,并发出惊人声响。
只见闯入之人跨着大步,自在场众人面前横越而过,并不守礼节地踏入上段之间。
侧目瞄了吓得直翻白眼的三婆一眼,随即转过身来的人物——当然就是身为诹访部下任当主的诹访部日奈,她也是最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场合的人。
日奈露出严厉的目光,扫视了整间房间一圈。
「……我听说你们未经本大小姐的许可,便擅自企图开除我的守护者……此话当真?」
三婆及长老们顿时脸色苍白地缩起身子。
日奈扎扎实实地一个一个镇压过在场所有人士之后,才转头看着我。
她那充满不合年龄之威严气度的双眼,散发出一股凛然气势。
「……山神勇太,接任守护者职务,真是辛苦你了。」
连鞠躬行礼都忘记的我,只能目瞪口呆地仰望着日奈。
为什么日奈会跑来这里啊?不对,应该说在哪个世界当中,会出现为了颠覆众长老的决议,而闯进商讨会场大闹一番的公主?
——但这里不就有一个吗……没错。
同时也导致方才我内心所抱持的昂扬气势,自然而然地冷却下来。
大概只有傻瓜会搬出『平常』或『常识』等字眼来面对日奈。因为这小妮子压根儿就是为了彻底颠覆这些字词,而诞生于世的人物啊。
我虽然感到十分惊讶,但长者们的表现却比我更为狼狈不堪。只见他们脸色苍白,急忙挪开视线,并因着日奈这番话而惊恐不已。
「的确……他在各方面都还有许多问题有待改进——」
日奈微微瞥了我一眼,开口说出这句颇耐人寻味的引言。
说那什么鬼话,你这小妮子还不是一样相当不符合诹访部公主应有的标准?跟你比起来,我简直就是个品行端正的好青年嘛!
「——山神勇太,乃是一名为我而战,舍身保护我的守护者。身为诹访部之人,实不宜任意解除此等忠心之人的职务。」
她斩钉截铁地说出自己的见解。
被日奈的黑瞳一瞪,老人们顿时支吾其词。
「可是日奈小姐……」
「这样一来,我们的立场岂不是……」
日奈压根儿懒得再去理会这群老人们所发出的微弱抗议声浪。
她转过身子,正面面对着我。
「勇太。」
被她这么一叫,我自然而然地挺直背杆。
日奈双手插腰,昂然抬起下巴。随后她露出只能以傲慢来形容的表情,开口对我撂下一句话:
「……本大小姐可不允许你辞退这项职务,我要你今后继续随侍在侧。」
发出命令的日奈,眼角变得有点红润。
——当我察觉到她似乎感到有点害臊的瞬间,一阵笑意不禁涌上心头。
我再一次确信……
日奈的确一直都在等待着我有朝一日,能够重新回到她身旁。
就跟六年前一样。
——只为了再次揪住我的脖子,拉着我到处乱跑……
于是我尽可能地摆出一张冷淡的表情,转脸面向日奈。
「……既然公主殿下都亲自指定了,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罗。」
日奈脸上浮现出笑容,那是一张神清气爽、不带一丝阴霾,最适合日奈的耀眼笑容,同时也是跟过往一模一样的孩子王笑容。
只要是为了这张笑容,不管是何种杀戮战场,我都可以谈笑应对。
因为……我是属于日奈的『山神』。
——舞台落幕了。
至于我们,也重新回到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
今天晚上的校舍,依旧十分热闹。
从保健室病床上爬出的『蓝白色手掌』。
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出现在主校舍二楼东侧楼梯间的『理当不存在之镜』。
来回往返于通往体育馆这条走廊之上的『无影脚步声』。
真实的七大不可思议现象,一再地在我眼前发生。
照这种状况持续下去,大概再过不久,便可将「七七四十九个不可思议现象」集满点数凑成「七的七次方个不可思议现象」了。
「……还满吃力的说。」
从刚才就一直默默跟在我背后的勇太,突然轻声咕哝起来。
看来刚刚在生物教室遭受到『舞动的福马林标本』袭击,对他造成的打击似乎尚未消退的样子。
——如果能够在容器破掉之前尽快击退,大概就不会有事了吧。
在这种状况下,嗅觉太过敏锐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心想。
「大概是因为上一次『轮值』是在戏剧公演之前,所以校舍各个角落都显得很安静吧。」
我一边检查破掉的裙子,一边开口回答。这是被出现在第一音乐教室的『沾血的钢琴』所咬破的。
在旧校舍的『思念』活性化那段期间,这些家伙明明都不晓得躲到哪去了……真是可恶。
不过,刚刚被我狠狠踹过一顿之后,相信至少能够让它安静上一个月左右才对吧。
「……等等。」
「怎样啦?」
「你刚刚说之前很安静……意思不就是说现在这样才算是正常状态?」
「当然罗,要不然我们也用不着搞什么『轮值』,还每天晚上都到学校巡视啦。」
听见我不加思索的回答,只见勇太露出快昏倒的神情,举头仰望着天花板。
「……你该不会认为自己太早下决定了吧?」
「太早下什么决定?」
「就是决定继续担任我的守护者啊。」
「你问这干嘛?」
——你还反问我啊?
我内心边戚到惊慌失措,边转身背对勇太。
「没有啊,我只是看你好像一脸很不耐烦的样子。」
「……喔。」
勇太似乎默认似的回了一声。
——这种时候不管是搬出客套用句或是其他话都可以,你好歹也否定一下嘛!至少也可以说『一点都不会不耐烦啊』、『只要是为了日奈的话』等等的吧!
我一边想着干脆赏他一脚好了,一边站上楼梯间。
我藉着转身之势,轻轻举起我的脚——
「……不过,只要是跟日奈在一起,我就不会觉得无聊啊。」
踢出一半的脚顿时停在半空中。
还在楼梯下方的勇太,抬头仰望着我,他似乎有点惊讶地不断眨着眼睛。
我急忙收回我的脚,抢先爬到楼上,并快步走在勇太前面。
——真是太诈了。
我不禁在内心嘀咕起来。
平常总是吐不出象牙的狗嘴,偏偏只有在这种时候开窍。
害我对这句听起来根本没什么情意的话,感到格外高兴……
「……咱们似乎比预定时间还晚了整整一小时耶。」
勇太突然边看着手表边改变话题,我随即皱起眉头直瞪着勇太。
「还不都是因为勇太你那么认真地针对狐狩田学长的一言一行吐槽所致?」
「又变成是我害的啦?」
面对愕然开口反问的勇太,我用教诲般的语调指导他。
「勇太,你就把『那玩意儿』当成是这间学校的座敷童子,或是土地公一类的存在就好了啊,千万不能认真跟他对杠啊。」
「……那玩意儿……你嘛帮帮忙,他好歹也是咱们学长耶……」
他散发出一股欲言又止的气氛,但我完全加以忽视。
「只要记得献上供品,并离他远一点,灾害自然就不会临身啦。」
「——狐狩田学长是个会要求祭祖的作祟神只不成?」
「大概就是那一类的存在啦。」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能够如此达观地认定学长是……」
勇太虽语带呻吟地嚷着,实际上我却没把他这句话听进耳中。
拜野性的直觉所赐,我知道如果仔细听他说,一定会招致不幸。
其实我也很希望能够事先对他说清楚啊。
因为勇太对狐狩田学长而言,可说是最得学长喜爱的玩具耶。我得提醒他,让他能够在与学长培养出更深入的奇怪友情之前,尽早跟学长保持距离才行——
自从我无视规矩,彻底推翻老头子们的商讨结果之后,至今已过了一个多星期。
而即便当场将勇太抢回身边,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产生什么特别变化。
勇太还是一样沉默寡言,又面无表情,令人摸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像这样从早到晚都黏在一起,其实还真是会发生许多令我火大的事情。
不过,跟以往不同的是,我感到不安的次数变少了。
因为我知道即便身高变高、声音变低沉;纵使变身为『野狼』的样貌,勇太依然还是勇太。
在大会堂地底与入魔的草野老师对决之时,我们的确心有灵犀。
不必刻意用言语表达,勇太也能理解我的心情,我也可以准确判读出勇太想说的话。
——只要能够感觉那种美妙的一体感,那要我再次与『狼』共舞,似乎也挺不赖的。
「……日奈。」
「怎样啦?」
听见他叫我名字,我一抬起头来,才发现勇太的脸居然离我这么近。只见他眉头微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脸。
「——保健室应该不在这个楼层吧?」
「咦?呃……是不在这个楼层啊,怎么了吗?」
勇太默默指向我的背后。
我也察觉到有一阵『咔喳咔喳』的坚硬脚步声,正逐渐接近我们。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具人体模型在走廊上奔驰。它踩着不稳的脚步,一直朝着这边逼近。
「那是……保健室的『追踪人体模型』!」
「追踪……它会追踪什么东西啊?」
「正如你所见,它会一直追过来耶。」
「……拜托一下,这并不是我想问的问题好吗?」
「现在可不是让你七嘴八舌地抱怨的时候啊,那家伙相当凶猛喔!」
「……比会咬人的钢琴跟缠住我们身体的福马林标本还凶吗?」
「跟它比起来……那些根本就只是小咖的啊!」
勇太一脸吃惊地摇了摇头。
「搞不好还得要求你变身也说不定呢……」
「我不要!」
「为什么!」
「我没有带替换衣物过来。」
「现在哪是抱怨这种小事的场合啊!」
「这种小事?为了之前那起事件,我可是到现在还一直被和臣念到不行耶!」
「……呃……」
我轻轻挪开视线。
当我们从大会堂地底被救出之际,勇太已从『野狼』变回人类外貌,并且全身赤裸,身上只裹着一片舞台布幕的碎片。
而我则将身上只剩一条破布遮身的勇太紧紧抱在怀中,两人一同处于熟睡状态。
据说为了救援而深入地底的诹访部族人,见到此一光景均陷入混乱状态。问题就出在那个因为担心我的安危,而主动下到地底的哥哥,也刚好置身于这群人当中……
「我家老哥对我就是有点保护过头了啊……」
「事情才不如你想得这么简单咧。」
「这……反正我们又没有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只管堂堂正正面对我哥不就得了!」
「我就是因为什么事都没做,才会受到和臣的言语茶毒啊。」
「……啥?」
这算啥?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见勇太露出悲痛表情,不甘不愿地说明给我听。
「也就是说『在四下无人的地方,你全身赤裸地跟我可爱的日奈依偎在一起,却什么事情都没对她做,这简直是对可爱的日奈及我的天大侮辱啊』……这样你懂了吧?」
——咔喳咔喳——
「……老哥……」
——咔喳咔喳咔喳咔喳——
「到底要我怎么做,你们兄妹俩才会满意啊……」
——咔喳咔喳咔喳咔喳咔喳咔喳咔喳咔喳咔喳咔喳咔喳——
「……吵死了!没看到我还在讲话是不是啊!」
勇太用力挥出右手。
在我与勇太身旁不停打转的『追踪人体模型』顿时飞了出去。
人体模型边发出『匡啷匡啷』的声音,边沿着楼梯往楼下掉。
勇太的右肘似乎精准地命中了人体模型的胃部正上方,只见胃脏的模型就这么掉在我们脚边。
「勇、勇太!快快快,你得快点去抓住本体!」
「我话还没说完耶!」
「勇太!乖,去叼回来!」
我指向掉到楼梯下方的人体模型。
勇太随即条件反射地转头望向楼下。
并火速跑下楼梯,扑向顽强地试图逃亡的人体模型。
我松了口气,并伸手擦掉额头上的汗珠。
我微微瞄了脚边一眼,只见那个被打落在地,还在噗通噗通鼓动个不停的胃脏模型,立时映入我的眼帘当中。
——待会得把它洗干净,再装回模型上头才行。
「日奈!你好样的,什么叼回来,我又不是狗……」
「坐下。」
不禁出言抗议的勇太,又反射性地当场蹲在地上。
他露出极端怨恨的眼神仰望着我。
——自从我拯救我最珍惜的守护者,免遭老头子老太婆的阴谋所害,至今已过了一个多星期。
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产生什么特别变化。
——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因为彼此都变得更能轻易了解对方想说些什么,而导致主从关系也变得比以前更为明确……了吧?
事情怎么会演变至此咧?
我俯视着膝盖着地,却不停挣扎的勇太,一边心想。
照这样子看来,只能说老哥所担心——或者该说是期待——的『不可告人之事』,在短期之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在我与勇太身上。
……唉。
***
那一天对我而言,最幸运的事便是在制服完全阵亡之前,天就已经亮了。
早上六点,在钟声响起的操场上,我硬是将一阵大大的呵欠吞进肚子里。
「……结果还是耗到了早上啊……」
日奈一边揉着睡意十足的双眼,一边看着自己的手表。
「现在回家洗澡换衣服……根本没时间可以睡了嘛……」
「……如果『轮值』日刚好是星期五的话,或许还比较轻松一点呢。」
「可是据说校内好像也存在着只会在星期五才出现的棘手妖怪喔?」
「例如?」
「这个嘛……例如『永恒的快乐假期娃娃』等等……」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妖怪啊?
日奈虽然摆出一副很想补充说明的样子,但我却充耳不闻。总之,我还是祈祷别排到星期五晚上『轮值』比较妥当一点。
当走到大门口之时,日奈突然停下脚步。
她隔着肩膀转头望向我,以格外冷淡的声音对我说:
「……勇太,你今天干脆请假如何?」
「为什么?」
「我看你一副好像很累的样子,要是你勉强跟在我身旁,也只会碍手碍脚罢了。」
——死八婆,你就不会搬出更人性化一点的说辞是不是啊!
「如果你打算请假的话,那我倒是可以跟着请啦……」
「为什么要我请假!我当然还要来上学,反正我一点都不累。」
「……既然如此,那我还是得让你待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这样会比较妥当一点。」
面对一脸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我的日奈,我轻轻叹了口气。
「因为我答应过你,纵使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跟在你身旁啊。」
她那张原本目瞪口呆地仰望着我的脸,突然很高兴地绽出一道笑容。
我也不禁感到有点难为情,遂伸手拍了拍日奈的头。
日奈对自己受到小孩般的对待,颇感不满地抬头看着我的脸。随后她高高翘起下巴,用有点装模作样的声音回答我:
「很好,山神勇太,本公主允许你随侍在侧。」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陪伴你直到三千世界的尽头啦。」
日奈面露满足的微笑,与我并肩迈步而行。
两道影子则仿佛互相依偎一般,长长地延伸在飘着朝霭的柏油路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