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外出禁止令!?」
「嗯——问题也不是那么严重啦……」
日奈眉头轻皱,食指搔着自己的脸颊。
今天早上我才听说,在现任当主命令之下,日奈被无限期禁止离开『大屋』,而护卫日奈的任务也暂时从我专任负责更改为轮班制。
前一天,我不仅失职地在美术社办公室让自己负责的诹访部族人负伤而回,更是连捕捉犯人或找出犯人真实身分都没能办到。
变身、战斗、负伤以及恢复——肉体虽然精疲力尽,精神却依然昂扬无法入睡,在半晕半醒即将陷入梦乡之际,我被一通紧急电话给敲了起来。
日奈怎么可能会乖乖遵从这种命令。
她一定会疯狂地大闹吧,说不定已经从大屋逃跑了。当我急忙冲到大屋这里,在庭院看见冷静地迎接我的日奈,顿时让我安下心来。
「无限期的话不就表示很严重吗?」
「嗯,因为啊,那个叫唐太斯的白痴男目标是我这件事,不小心被那群老人给知道了——」
日奈不爽地皱着眉头低声说道。
唐太斯说过宵见里必须被毁灭,还胡说八道什么要来「迎接」诹访部下任当主日奈。
听在那群重视任务的老人们耳里,一定会成为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吧!
「——所以啦,只是在那个白痴男被捕之前都得注意,不准离家、巩固防守的意思而已啦,真的不是什么大问题。」
日奈轻轻地摇头,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笑给我看。
宣言宵见里应被毁灭、要夺走下任当主性命的凶恶犯人成功脱逃了。
所以在唐太斯被捕之前,日奈得被软禁在『大屋』里——不管用什么言语去修饰——这就是软禁。
平时很听日奈话的和臣,对这次的处置不发一言,毫无疑问是因为日奈在昨晚的袭击中受了伤。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就没有必要以『守护者』的身分从早到晚陪着日奈一起过了。
既然不能外出,那从大屋到学校的这段接送也就暂时不需要了吧!
不会在晴天被要求在屋顶上一起吃便当,也不会因为午后的阵雨使自已得和忘记带伞的日奈共撑一把伞挤着回去。
偶尔在休假日突然被叫出去陪她买东西,看电影直到日奈停止哭泣之前都得在旁边的座位上枯等,这些事情也都不会发生了。
「……哎呀,这三个月都没有休息地一直努力着,就当作休息,勇太也放松一下不就好了吗?」
说笑着的日奈左脸上贴着一块纱布。
那是昨晚被唐太斯的钢丝划破的伤痕吧。
要是我没在对方的言词恫吓下反应慢了一步、要是我能更早一点变身的话,日奈就不会受到这些伤了。
「那个还会痛……」
「我不是说了只是擦伤而已吗!」
日奈在我句子说到最后之前极不自然地马上接话,气氛瞬间沉了下来。
——我实在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女孩子怎么可能会不在意脸上受伤呢!
她只是觉得自己消沉的模样会让我担心,才装出一副开朗的样子吧!
日奈生气的脸庞在脑海里和昨晚在社办大楼看见的她重叠。
被割破的脸颊流出鲜血,嘴角因痛楚而扭曲,眉头紧皱抖动,脸色也是一片铁青——和六年前深祈姊那充满痛苦的染血容颜重合。
暴走的黑狼使深祈姊受伤——鲜血满溢口中的味道再次在脑海里复苏。
看见日奈鲜血的瞬间,黑狼失控了——仿佛血滴进水面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下次变身的时候,我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话——
——染上深祈姊鲜血的纯白夏季洋装。
我猛烈摇头,唤回差点深陷的意识。
不久之前,我还相信自己已经能够和体内的黑狼好好配合了。
从三个月前的事件之后,我就和日奈一起为『任务』努力着。
黑狼对日奈的指示绝对服从,而我在日奈的指示下也变身了无数次。
就像我和日奈之间的信赖一样,日奈和黑狼也建立了信赖感。
——然而,昨天的黑狼却打破我的理性出现,在怒气驾驭之下意图咬杀『敌人』。
日奈受伤造成的愤怒引起暴走,如果我控制不了的话,就会因为危险因素而无法变身成黑狼。
无法变身成狼的山神族人,是不可能保护诹访部的下任当主的。
我得想想办法才行。
日奈敲敲我的双手,将我从不断陷溺的思考中唤醒。
「——已经这么晚了,勇太再不去的话差不多要迟到啰!」
听日奈这么一说,我看看手表。八点十五分——不,这手表应该慢了三分钟,所以是十八分。
我匆匆丢下一句告别就冲下石阶。
「——勇太没排到护卫当班的日子还是可以到大屋来哦!」
从石阶上跳过三阶直线落地的我,听见背后日奈的轻声叮咛。
我回过头,日奈从敞开的大门内侧静静地望着我。
「我可不记得有解除勇太『守护者』的任务喔!」
日奈傲慢地交叠手臂俯视着我,眼里带着真挚的色彩。
看来我又令她担心了。我压抑住深深的歉意,努力以开朗的声音回问:
「嗯,我会带点东西来看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想吃车站前新开的那家洋果子店卖的泡芙。啊,今天凛和本乡家的一斗哥应该也会来,他们两人的份也拜托你了。」
「好,那放学后……」
「还有那家店隔两间有家红茶店,帮我买大吉岭红茶回来。不要买最贵的要买第二贵的,因为我要弄成冰红茶,不要搞错啰!」
「…………嗯,我知……」
「另外,前天我们不是在学校附近的店找到一件娃娃装式的夏季宽上衣吗?也买过来给我。」
「……喂,慢着!」
「我原本打算拿到零用钱才去买的,不过要是在我的外出禁止令解除之前被其他人买走不就太遗憾了?还有我要买新的凉鞋——」
「给、给我等一下!你打算叫我去买哪些鬼东西啊!?」
「什么叫鬼东西啊,很失礼耶!你在说什么啊!不是勇太说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的吗?」
「我才没说过!这种致死用词我不可能会对你说吧!」
「致死用词!?你很没礼貌耶!我只是纯粹列出想要的东西……」
「忠于欲望跟纯粹是不一样的!你那只是单纯的贪心而已!」
——看来似乎是我搞错了。
从门里大喊着回应我的日奈,脸上有种快乐的感觉。
那股束手无策的沉重感已然烟消云散。
——去见深祈姊吧,我下定了决心。
幻视现象是从深祈姊归里之后才开始的。
我想应该是因为自己没能解决六年前的事件,而只是依赖日奈控制自己心中那匹黑狼所造成的。
总之,现在我只能够对症下药。
只要增加和深祈姊相处的时间,幻视现象应该能够稳定下来吧!
一旦下定决心,忽然感觉肩上的重担轻了下来。
***
在宵森学园的学生之间快速流传的『门神大人』占卜仪式,在这几天开始急遽地失去了人气。
我们并没有特别做些什么。
随着BBS留言板的主办者、会指导占卜方法和规则的『艾德蒙˙唐太斯』不再回覆留言,逛留言板的人减少了,实践的人数也急遽降低。
「靠交谈来流传的咒术,愈单纯的愈容易留存下来。」
深祈姊擦擦镜片如此说道。
放学后,接近黄昏的教职员办公室里除了深祈姊以外,只剩下几位老师。敞开的窗户外,夏目的凉风夹着蝉鸣声传了进来。
「正统的怪谈和咒语大都是这样,因为简单才留存到现在。」
在这光是默默站着都会闷出一身汗的炎热中,深祈姊依然穿着长袖高领衬衫这种不合季节的服装。
然而她白皙的额上却连一滴汗水也不得见。
「拜此之赐,『门』的状态安定了下来,给穗高家的祈愿命令也暂时解除,对我来说是很棒啦!」
深祈姊重新戴上眼镜,转过椅子面向我。伶俐清爽的眼角瞬间眯成令人安心的感觉。
「对了,勇太,今天你有什么事呢?你特地跑来见我不会只是为了谈门神大人这件事而已吧?」
终于要切入正题了,我咳了几声掩饰喉咙里那股干渴感后,面对深祈姊。
「——在深祈姊允许的范围内,能不能让我暂时和你一同行动呢?」
听见我唐突提出的要求,深祈姊那淡然的样子依然不变,她轻轻地眨了眨眼,然后对我笑着说道:
「嗯——我是不介意……不过为什么突然想这么做呢?」
「咦,你问为什么……」
「能告诉我勇太为什么想和我一起行动吗?一定不是想要一直和我在一起这种理由对吧?」
「啊,不,当然,该怎么说,不、不,不是那个意思……」
任何一个小藉口随便都找得到。
然而,不管拿出哪一个藉口,我都不觉得深祈姊能够接受。
「——因为和深祈姊一同行动,是让我接下来能够完成任务的必要因素。」
我意识到自己的结巴,但是总算把这句话说完了。
深祈姊默默地盯着我,最后细声地问道:
「那日奈怎么办?」
「日奈?她没问题的,她会在『大屋』那边乖乖的……」
「哎?你真的这么认为呀?」
深祈姊看着我的眼睛,开玩笑似地问道。
「我想要是没有你,日奈会觉得很寂寞喔!至少如果我是日奈,一定会觉得寂寞的——即使如此,你也想这么做?」
「没有办法好好守护日奈的我,待在她身边也没有用。」
虽然不经意说出真话,但是一说出来却有种莫名的沉重感。
深祈姊睁大眼眸,我不由得咳了一声快速说道:
「——总之!让我自己变强,就是为了日奈,这些日奈应该能够理解的。」
我感觉对上深祈姊的眼神又会唤起心中压抑的东西,因此胆怯地别开视线往下看去。
很自然地,高领衬衫下从脖子、肩膀延伸到手臂的线条映入眼帘。
即使宵见里的夏天比关东舒适,我也不曾见过有人像深祈姊一样只穿高领衬衫和长袖外套。
尽管电视上频频报导大热天、疯狂旱日什么的,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里,深祈姊依然从袖口一路包到脖子上才出门,绝对不在别人面前解开领子。
该不会深祈姊的身上还留下了伤痕吧?而且是穿无袖或低领衣服也掩盖不了的严重伤痕——六年前被我撕裂的伤痕。
——逐渐染红水面的血色。
——染上深祈姊鲜血的纯白夏季洋装。
「……勇太?」
我猛然一惊,眼睛眨了几下。
深祈姊抬头看着我,好像想要说什么似地。
可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地对我露出微笑。
「也好,那么勇太就介绍一些这附近有趣的景点给我吧?」
「有、有趣的景点?」
「嗯嗯,任务一解除,我也变得很闲了。可是,一出去散散心就发现,和我离开那时比起来,宵见里已经变了不少呢!」
「嗯……」
「本来想要找人间问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店家,可是现在的穗高家都是些老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新的店。」
再加上——深祈姊在这里一顿,忽然微微笑着说道:
「既然是要去有趣的地点,和年轻男孩子一起去应该会快乐好几倍吧!」
面对深祈姊充满深意的笑容,我不由得撇开了视线。虽然只是为了不想被深祈姊发现自己满脸通红的样子,但是我现在这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却更难看了。
「所、所以才叫我介绍?」
「嗯,勇太有空的时候再介绍就行了。」
「……呃,这样就可以了?这么简单?」
听见我的问题,深祈姊歪着头,露出清爽的笑容。
「什么呀?难道你还期待我对你做什么其他更夸张的要求吗?而且是从一个健康青少年的角度?」
「啊,不、不是那样啦!」
我又被闹红了脸。
本来已经有所觉悟,不管是护卫或打杂,什么我都肯做——
深祈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从窗户外吹进的风带来一丝清凉的触感。
「只是为了熟悉而待在我身边会很无聊吧?和人相处时能够热闹开朗一点,我会比较高兴。」
深祈姊在我眼前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我微微笑道:
「如果能让配合我任性的对象觉得愉快的话,那我会更加高兴的。」
***
「——所以你接受了?」
柠檬背靠在围绕着『大屋』的高墙上,抬头望着我。
「……深祈姊的拜托,我无法拒绝。」
我没有和柠檬的视线对上,望着周围答道。
「唉……我实在无法理解。」
感觉柠檬的视线频频在我的脸颊上逡巡,可我没有转过去看她。
我和柠檬被分派去巡逻庭院附近,能够以嗅觉分辨出异样气息的山神一族和飨庭一族基本上都擅于野外活动,特别是夜晚的监视。
和臣提到,大屋里面已经由上面那群人坚守了。
下任当主要是有个万一,那将是宵见里的大事件。
不仅是半引退状态的老人们,就连我们父母那个世代也认真起来了吧!
——绝对不是因为老人们讨厌我,分配出这种让我和日奈没有见面机会的决定,这些想法我没有说出口。
再说,这样不就显得我很想要待在日奈身边吗?
「一脸凝重地对我说『能不能帮帮忙』,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呢!」
「抱歉。」
「结果开口后居然是『有空的时候能不能带我去些女孩子会喜欢的店』。」
「所以我说很抱歉嘛!」
虽然接下了深祈姊导游的任务,可我自己回来宵见里的时间也没多长,对这附近的地理环境并不熟悉。
自从回到宵见里后,我的假日总是被日奈拉着到处跑。但是,那家伙是种和一般定义的『女孩子』有着微妙区别的生物,我不觉得能够当参考。
我想来想去,最后只得对柠檬说明状况,寻求协助。一开始,柠檬马上回我一句:
「勇太的要求我当然是义不容辞啦!」
——然后露出和平常一样的笑容卷起袖子。可是,当我说明状况之后,她的眉头就渐渐皱了下来,最后已经是满脸难得一见的怒气。
我合掌一拜。
「真的很抱歉,我实在想不出除了柠檬以外,还能拜托谁……」
「不行,要是帮你的话,我会对不起日奈。」
我重重地吃了一惊,盯着柠檬的脸看。
「为什么这时候会冒出日奈的名字来?」
「为什么……你是要和深祈姊一起逛街对吧?」
「是啊!」
「因为想带深祈姊去她会觉得高兴的地方,才希望我帮忙介绍对吧?」
「正是如此。」
「……你不觉得这样对日奈很不好意思吗?」
「在那家伙无法离开家门的状况下,我自己跑去玩的确是有点……」
「唔——不是这个意思啦,能和深祈姊约会你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怎么可能会这么觉得?」
不过是对上视线就会冷汗直冒,一不小心碰触到还会因为幻视现象而全身僵硬到一根手指也动不了,这样跟深祈姊外出散步很难称作约会吧!
我觉得在我的字典里,这种情形应该被称为『训练』或『修行』。
——不管是哪一种,我和深祈姊都很难接上话题,因此不会变成约会。
我本来就不擅聊天,更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和深祈姊已经六年不见了,根本没有什么新话题可聊,两人之间最强烈的回忆却是一片『血痕』。
在这宵见里我最能放心交谈的异性,就是身为同族、不用我说也能从气氛和动作看出我想法的柠檬了。
所以我再次拚命地拜托柠檬。
「柠檬,拜托你和我一起去啦。如果因为任务没有时间的话,只把店家告诉我也能帮上大忙。」
柠檬抬头,皱眉仰望拚命拜托的我,然后唉的一声叹了口气耸耸肩。
不再靠在围墙上,柠檬走到我身前看着我的脸。
「老是在等主人带去散步的话,就永远只是只狗而已哦!」
柠檬如神启般的提示让我忽然抓住了什么非常重要的讯息,然而在化为明确的言语之前就失去了轮廓,最后消失无踪。
回宿舍的时候,柠檬接受了这个带路的请求。
「我的确觉得深祈姊会因此感到高兴啦,如果可以让她散散心的话……」
柠檬将没有任务的下午时间空了出来,说能够和我还有深祈姊一同度过。
我打从心底感谢她,然而,到了宿舍前分别时,柠檬的表情始终非常沉重,留下了忧郁的阴影。
***
「……柠檬,这是最后的机会啰!」
深祈姊轻声告诉她,平时沉稳的脸上失去了笑容,柠檬的眼神里混进前所未有的急迫。
「谢谢你,深祈姊,我这次一定会抓起来给你看。」
回话的柠檬表情也很凝重,蕴含怨念的眼神瞄准目标,慢慢地举起右手……
带着心中的渴望按下去。
明亮系的歌曲在播放了无数次之后耳朵也习惯了,此时柠檬操纵的爪子终于很勉强地捉住了一直锁定的目标脚部。
「柠檬……!」
深祈姊发出欢呼声,柠檬带着祈祷的视线继续盯紧目标。
然而——还差十五公分,就在猎物垂手可得的这段距离时,勉强挂在爪子上的猎物脚部,从爪缝间滑落。
「啊啊啊啊啊啊啊!?」
柠檬带着错愕的表情,双手扑上隔在猎物和自己之间的透明塑胶墙。
距离取出口还差一点点,柠檬目标的玩偶从夹娃娃机的爪子上掉落,再度逃离柠檬的魔掌。
「柠檬……不行,不可以哭喔,只要不放弃,战斗就还能继续。」
深祈姊抚摸着落入失意与绝望深渊的柠檬的背,用充满决心的认真眼神回头望向我。
倏地伸出的手指间夹着一张万元钞票。
「勇太!拿这张去换零钱!」
「全部换成五百元硬币喔!一次兑换会比较便宜!」
「…………」
我留下热衷于夹娃娃的两人去寻找兑币机。
『能让深祈姊高兴的有趣地点』。
在柠檬引领之下我们来到车站前某大型电玩中心。
深祈姊已经不是高中生了,是身居教职的大人。
带她来电玩中心不妥吧?然而和我预料的相反,深祈姊超级高兴地和柠檬两个人匆忙地到处玩遍所有的游戏。
而最后一站,就是奖品游戏……操纵爪子抓取玩偶的那个夹娃娃机游戏。
——不过,为了夹到那个玩偶究竟得花多少钱啊?社会人士的金钱观真是难以估计。
我在距离深祈姊和柠檬两人占据的夹娃娃机有些远的地方找到了兑币机。
老旧的机器将钞票吸进去,然后锵啷锵啷地开始掉出五百元硬币。
锵啷!听到最后一枚掉落的声音我弯下腰,此时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背,我差点就没站稳脚步,背后那只锻炼素有的手抓住我的后领,让我稳定了下来。
「唷,真难得在这种地方遇到你,我可没想到勇太会自己跑来逛街哦。」
「一斗哥啊!」
一斗哥即本乡一斗,和我、柠檬及深祈姊一样都是诹访部的眷族。
他比我大一个年级,得微微抬头往上看的身高和充满肌肉的巨大身躯,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很引人注目。
本乡是诹访部眷族里强力的战士,紧紧包覆在特订制服之下的肌肉并非观赏用,而是在修练和实战中锻炼出来的。
一斗哥看着从兑币机里跳出的大量五百元硬币,很疑惑地问道:
「……呃,这些零钱是怎么回事?你在打工吗?」
「我也很难回答耶。」
我默默地指向在夹娃娃机前玩得正夯的那两人。
一斗哥眨眨眼睛望向深祈姊和柠檬,然后紧紧抱住我的肩膀悄声说道:
「……勇太,你这家伙啊,都有日奈了还脚踏两条船?真令人羡慕啊,分我一个吧,可以的话柠檬是我的第一顺位!」
「你一脸认真地说什么梦话啊!?」
「啊啊,我明白的啦……所以哪个是你的真命天女?」
「你也稍微听听我话中的意思嘛!」
他嘴里说着抱歉抱歉,然后拍拍我的背。我叹了一口气:
「一斗哥怎么会来这儿?」
「嗯?我经常来这附近闲逛喔。黄昏之后我有班,得缩在大屋那边,想说带点东西给日奈……」
忽然一斗哥的笑容消失,降低音量说道:
「……看来哪,日奈忍耐的极限差不多快到了。」
「…………已经到啦?」
「不不,从过去的例子来看,忍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了不是吗?」
「的确啦,可是连一个礼拜都还没过耶?」
「说是这么说,不过她是日奈啊……」
「嗯,毕竟是日奈嘛……」
的确,比起听到她乖乖被关在大屋里默写经文,这样看起来更像日奈。
不过若是平时的日奈,现在应该早已经计划好了三到四个落跑计划,然后全部被阻止,不仅引起骚动还躲进仓库里进行绝食抗议——全部过程如上。
「这代表她终于有点身为下任当主的自觉了吧!」
「……她好像在说什么,等这次的骚动结束后要去海边玩喔!」
「去海边?」
一斗哥脸上露出富含意义的贼笑。
「她很期待有谁可以带她去喔!」
「…………」
我默默地将兑币机吐出的二十枚五百元硬币放在手上数。
立刻转身迈开脚步,而我的身边——没有被叫上的一斗哥——闲闲地擅自跟了上来。
「喂,勇太,你也帮日奈抓个玩偶吧,我想她一定会高兴的哦!」
「做这种事日奈也不会高兴的啦,大概。」
「……你该不会是对这种事情NG吧?」
「这种事情?」
「……就是纤细吧,你和柠檬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喔!」
「我不是说了不是那样子的嘛!!」
「啊啊,我明白啦,不过粗中有细总比没有好,又不是什么身为男人做了会可耻的事情,用不着那么害羞……」
「你根本一点也不明白!」
我不禁大叫,旁边忽然伸出一根白皙的指头抵住我的嘴唇。
不仅是声音,我连呼吸都停住了。
「……你们两个男孩子别在那边自己玩了,一起来吧?」
深祈姊带着微笑交互看着我和一斗哥的脸。
手指麻痹了,紧握在手中的五百元硬币纷纷掉落到地板上发出声音。
「哎呀啊——勇太你在干什么啊!」
一斗哥苦笑着蹲到地板上,很快地将掉下去的五百元硬币收集好,笑着递给我——倏地换成了疑惑的表情,皱起眉头。
「……你怎么汗如雨下啊,勇太?该不会身体不舒服吧?」
被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僵硬了。
心脏激烈跳动、冷汗如瀑布般沾湿了背。
眼见一斗哥一脸担心地看着我,我想要回答没事,舌头和嘴唇却好似麻痹了般动弹不得。
——逐渐染红水面的血红色。
——口中满溢的温血味道。
——染上深祈姊鲜血的纯白夏季洋装。
——深祈姊因为痛苦而扭曲的染血容颜。
过度运转而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六年前目击的情景如走马灯般一一闪过,混乱和恐惧化为恶心的呕吐感,翻涌而来。
深祈姊看着我,微微皱眉,然后为了让一斗哥安心,又露出安稳的微笑。
「他没事的,稍微休息一下就会好了。所以一斗你拿着那些五百元硬币去和柠檬一起玩吧!」
「不不,深祈姊……」
「一斗大哥,这个拿不到啦!」
仿佛预谋似地,柠檬在这时间点抓住了一斗哥的手臂。
一斗哥慌慌张张地看了看我和柠檬的脸,我想尽办法动了动手表示我没事,总算让他安心地随着柠檬又推又拉地离去。
目送他离开后,在身边看着我的深祈姊眉头微微一皱说道:
「……真的流了很多汗呢!」
「对、对不……」
「你也没有必要道歉。」
深祈姊略微扭头盯着我看,似乎想到了什么,手轻轻一滑缠住了我的手臂。
「……咦!?」
「还很痛苦的话靠上来也没关系哦!别看我这样,我的体力还不错唷。」
和六年前丝毫没有改变,充满慈爱的微笑就在那里。
要是我能看着她的笑容说出:『——与其说是痛苦,深祈姊你就是我现在头痛、晕眩、恶心、四肢僵硬外加风寒等等痛苦症状的原因!!只要你肯放手,我马上就会好了!』……这种话,那我想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
我辛苦地操纵着僵硬的脸颊肌肉挤出笑容,在深祈姊催促之下勉勉强强地开始走起来。
「……就不能选这边这只狐狸吗?」
「咦——我比较想要那只狼啦……」
「狼?哪边有狼了?」
「你看你看,在那只猫跟羊中间不是有只白白的。」
「……那不是狗吗?」
「是狼啦!」
一斗哥和柠檬在夹娃娃机前面肩并肩,针对自己选中的目标热烈地讨论着。
「战果如何呢?」
「深祈姊,一斗大哥不肯帮我夹那只狼啦!」
「哎呀,别这么坏,夹给她嘛。」
「不不不!我不是因为坏心眼才这么说的,是因为那只不太好夹才提议要夹别只……」
「面对困难也不退缩的人很棒吧,我说不定会喜欢上那种人哦……」
「很好,一切就交给我吧!」
真是简单到可怕的激励方式。
瞬间就让对方回心转意了。
一斗大哥注意到我回来,用开朗的声音对我叫道:
「勇太,来比赛吧!」
「……比赛?」
「一枚硬币六次,夹到比较多的人获胜,这样如何?」
我低头检视自己的身体,手指的可动程度比刚刚好了许多,冷汗也停了。
原本挽着我的手、紧紧地撑着我微倾身体的深祈姊也将手放开了。
她抬起头用平稳的视线望着我,忽然露出微笑。
「难得来玩一趟,你就尽管去玩吧!」
「…………」
我默默点头,接过一斗哥扔过来的五百元硬币。
***
结果这一天的比赛,比数四比二,由一斗哥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感觉不够爽快,没有获胜感呐!」
一斗哥抱怨地说道,接着深祈姊偷笑着说道:
「那大概是因为没有奖励的关系吧?」
得到压倒性胜利的一斗哥感到不满的原因,是因为柠檬想要的白狼——看起来果然是只狗——布偶是我夹到的,所以他没能得到柠檬的感激之吻和火热的拥抱。
柠檬像个小孩子般将白狼布偶紧紧抱在胸前,给我满脸笑容。
「勇太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的。」
老实说亲吻和热烈的拥抱,并没有让我觉得特别高兴,但是看到她开心地把我抓到的布偶抱在胸前抚摸的模样,就让我觉得辛苦没有白费。
接着,我将今天的第二项战果,软绵绵的兔子布偶递给深祈姊。
「勇太,这个要给我?」
「送深祈姊这个大人布偶或许有点奇怪。」
我递出兔子,低声说道:
「……不过,就当作今天的回忆吧!」
随后追加的一句话让深祈姊露出微笑。
「——谢谢你,勇太。」
见她接过布偶,我松了一口气,忽然一斗哥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你不送给日奈好吗?」
「一斗哥不是夹了四个吗?你的拿去送给她吧!」
「啧啧,你真的一点都不懂呐……」
耸耸肩,一斗哥摇头说道。
『一点都不懂』。
这句话从一斗哥嘴里说出来,是种会令人忍不住想吐槽的台词。
「勇太,你玩得开心吗?」
被柠檬这么一间,我才注意到自己最近都没什么笑过。
从社办大楼那次袭击到现在,我似乎都下意识地处于紧张状态。
回头一看,手上拿着兔子布偶的深祈姊也平心静气地看着我。
——说不定,深祈姊并不是自己想放松,而是想带我出来散散心吧!
这种没根据的想法一浮现在我脑海就马上消去。
「……嗯,还算满开心的吧!」
听见我的回答,深祈姊真的十分开心似地笑了。
***
我们离开大型电玩中心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风真大,是不是有台风要来啦?」
那是在我和柠檬将深祈姊送到穗高家的途中,一斗哥由于必须轮班,稍早一点就回去了。
吹来的风更强了一点,柠檬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不,没什么,只是电线被风吹得发出声音让我有点在意……」
如果说刮玻璃或黑板的声音很讨厌、很怕听见的话我能理解,但是讨厌风吹电线的声音我就觉得很少见了。
我站到上风处想替深祈姊和柠檬挡风,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后颈寒毛倒竖的感觉传来。
——有『恶意』靠近,而且是怀有明确敌意和危害之意的存在。
柠檬嗅出了我紧张的气息,在我要求提高警觉之前已经靠到深祈姊身边,一刻也不放松地望着四周。
进入警戒状态后,我轻轻嗅着周围的空气。很奇怪,没什么味道,但是我的皮肤依然感觉到强烈的『恶意』而维持紧绷。
强风再度刮起,电线发出声音——就这么一瞬间,耳际传来的声音比刚刚更加响亮,我倏地抬头一看。
在我们三个人头上,眼前的电线杆顶端站着一道黑黑的人影。
是剥了哪边的布幕吗?大片的黑布从头开始一处不漏地裹住全身,站在电线杆上的异样人影——意识向他集中的瞬间,黑色人影从电线杆上消失了。
极近距离内爆出一股杀气。
我连忙挥手扭转身体,锐利的刀锋掠过我的双手。
以自由落体的姿势对我挥刀的黑影,亦即『敌人』,像只大型爬虫类般在地上爬行。
叽——什么东西的摩擦声响起,『敌人』放低了重心。
等我了解到他是在消除跳跃的冲击那一瞬间,对方已像弹簧般跳了起来。
后转跳跃闪过我瞄准腹部的踢击,和我拉开几公尺的距离。
——实在难以想像那是人类的动作。
我警戒着观察对方的样子。
仔细一看,『敌人』披着的黑衣像是一块年代久远的破布,岔开的衣服下摆,到处都像磨破般开了许多小洞。
卷绑在黑色破布之下的衣服虽然因为褪色而不易辨别,不过应该是老旧的和服吧——感觉像是平安时代的狩猎服。
「……勇太。」
柠檬轻声呼唤我,大大的翠绿眼眸里有着浓浓的不安与恐惧。
「这个人没什么味道喔!」
「我明白。」
「那个自称唐太斯的人身上有许多种味道,可是这个人……」
从眼前『敌人』身上飘来的味道中几乎找不到情报。
最强烈的味道像是那种年代久远的『思念』的味道,其他还有经历漫长岁月的木头和布的味道、熏在黑色破布上的线香味,以及一些些尘土味——这就是『敌人』身上所有的味道了。
汗的味道、吐气的味道、散发出来的肾上腺素味道、来这里之前摄取的食物味道,以及油脂的味道——这些生物特有的味道几乎都感觉不出来。
「这家伙不知道是跟唐太斯一伙的还是其他势力,不管是哪边的人,只要知道我们鼻子很灵,会采取什么对策也不足为奇了。」
「这样啊!」
什么对策?没有间这个问题正是柠檬的优点。
柠檬挥除不安,带着翠绿色的眼眸变身为银狼。
变身银狼的柠檬瞥了我一眼,然后往左走去〡—原来如此,准备夹击作战是吧!从视线里读取柠檬意思的我准备变身——
「嘿,忠犬,下任当主受的伤情形如何啊?」
随着叽叽声响起的是熟悉的声音,使我心脏猛然一跳。
「那真是重伤啊……丑陋的疤痕到死都消除不了吧!真是的,有守护者跟着还弄成这样真是前所未见呐!」
脑海里开始染上一片血红,在血泊中倒下的日奈的样子不断强制地在我脑海里复苏,紧紧纠缠着令我头疼。
我深吸一口气,将意识集中在眼前的『敌人』身上,手脚停止颤抖,紊乱的呼吸也稳定了下来。
「……你是艾德蒙˙唐太斯?」
「胆大到敢正面挑战山神族人的还会有别人吗?」
「少在那边自夸了,呆子。」
我不屑地说着,确认『敌人』使剑的手。
从破旧黑布下伸出来握剑的手——是右手。
黑狼在美术社办公室已经把唐太斯的右手给咬断了。
变身状态恢复后在办公室角落找到了唐太斯的手臂,已经交给三婆,正在进行寻找原主的咒术。
一般人失去手臂是不可能在一周内重生的。
而呼吸、汗液及分泌物等等其他生命活动也不能以自我意志停止。
那么……当下出现在我眼前的这家伙是什么东西?
在我提出疑问之前,『敌人』锋利的刀身已瞄准我的头部挥出。
即使嗜好和个性扭曲,这家伙有着超越常人的强度这点是不容置疑的。
我迅速后退勉强地躲过刀锋。
下一刀瞄准我的心脏,一口气突刺过来。
我难堪地在地上一个打滚闪避攻击,『敌人』俯瞰着我。
「……不变身成狼吗?你以为以人类形态能获胜吗?」
从脏污的黑色破布里传来嘲笑的声音——啊啊,虽然是个讨厌的家伙,不过至少不是冷峻没有破绽的杀人机器,这一点是我的幸运。
——我超欢迎敌人的大意、破绽、傲慢和优越感,若是力量有所差距那更是欢迎。
我躺在地上,朝天向『敌人』的下盘扫出一脚。
随势而出的一脚踢中对方的腿部。
而在我以浑身力道扫踢之下传回的不是骨断肉碎那种讨厌的感觉。
是坚硬清脆的『锵』一声轻响。
那不是踢中生物的感觉,就像踢错东西踢到柱子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应该要踢碎骨头才对啊?」
听见对方充满恶意的声音,我跳了起来。
我使劲一踢,虽然『敌人』的身体一晃,却没有倒下——我踢出的明明是足以打断骨头的一脚啊!
「真遗憾哪,我和之前不一样,已经得到了新的身体——最强的身体。」
听着他那无限陶醉的声音,我迅速后退。
我想尽速拉开距离。
而『敌人』也跟着挥刀追击,根本来不及拉开可以闪避的距离。
以人类的脚程要避开这种速度是不可能的。
刹那间『敌人』已经缩短和我之间的距离,视野大半已经充满了那如死神般不祥的黑影。
白刃闪过,『敌人』划出砍飞我头颅最有效率的轨迹——
然而,刀刃却只划破我脖子的一层薄薄的皮肤就停住了。
那是极不自然的停止。
仿佛物理法则扭曲了般——
在我思考为什么会停住之前,身体已经先逃出了白刃所向之处。
『敌人』呆立原地。
发出叽叽叽的摩擦声想要舞动四肢。
忽然,银狼用高亢的声音大吼。
我回头一看,深祈姊在路边屈膝蹲了下来。
「深祈姊!?」
我冲向深祈姊,伸出手想拉她起来。
「我……没事……」
我想让深祈姊搭着我的肩膀,她却很痛苦地拒绝,捂着嘴开始猛烈咳嗽。
「深祈姊……」
滴。
深祈姊的指尖滴落一点黝黑,跟着开始不停溢出,沾湿了深祈姊的手指、手臂和衣服,滴落在柏油路上。
就在此时路灯亮起。
在白皙明亮的萤光灯照映下,我脚下的血泊、深祈姊的脸上、指尖、衣服,全是鲜明的赤红色。
「勇——」
——血染的双唇微微颤抖,试图呼唤我的名字。
瞬间,六年前见到的,深祈姊染血的脸庞,和眼前深祈姊的脸重合。
恐惧感立时如雪崩一般使我的喉咙痉孪发出惨叫,手臂不受控制地挥舞着拨开深祈姊伸过来的手。
脚不受控制,膝盖也使不出力气,我不想就这么倒在路上,便倚着旁边的电线杆设法站起来。
可是头痛和呕吐感却严重到令我无法直立,闭上眼睛脑海就浮出一片血色。
——口中满溢的温血味道。
——染上深祈姊鲜血的纯白夏季洋装。
——深祈姊因为痛苦而扭曲的染血容颜。
我不禁感到恐惧,想要哭泣。理智明白那是过去的事情,身体却无法理解。
「……穗高一族的祈愿会根据愿望大小削减祈愿者的寿命,要阻止我应该需要相当多的力量吧!」
在疼痛不断的脑海里,『敌人』从远方传来的声音不断回响。
「穗高深祈应该将守护宵见里的这条命,浪费在这种没用的半兽人身上吗……这样不算是对宵见里的背叛吗?」
「……不是。」
像是别人一般微弱的声音清楚答道。
「你说不为宵见里而为这种半兽人连续浪费两次生命不算背叛吗?」
「……我不知道你是哪一家的、受到什么样的教育,但是请不要污辱其他家族,这样会令人以为连你的家族都很愚蠢。」
「……穗高家没教过你要对居上位者口气谨慎吗?」
「处于穗高家上位的只有诹访部和宵见里而已。」
深祈姊以沉静不移的语气回答」
银狼呼应似地跑了起来,笔直地冲向『敌人』。
面对跳起来要咬自己手臂的银狼,『敌人』没有闪避——或许是因为在穗高家的祈愿之力下,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自由。
「……哼——想先调查这只右手是吗?」
『敌人』的声音里感觉不到半分痛苦或焦急。
「虽然是正规战法,不过对我而言不适用。」
『敌人』轻易地抓住咬在自己右手臂的银狼脖子。
将右手伸到银狼吊着挣扎的后脚,拉开之后反过来握着后脚,将银狼的头往地面重重一摔。
银狼的头朝地面落下,横倒在路中央,痉挛了几次之后吐出舌头。
看银狼腹部不停地上下起伏的样子,应该还有一口气在。但是,见到『敌人』就在身边却没有马上起身调整距离,依这个情况判断就知道她是爬不起来了。
压抑住牙齿都合不起来的颤抖,我手指使力攀着电线杆,总算站了起来。
脚终于能动了,手指也是,但是,仅止于此。
这种状态别说和『敌人』战斗了,连想掩护深祈姊或柠檬逃走都有困难。
「……同族都受到这等攻击了还不变身成野狼啊!」
带着仿佛在忍着笑意的声音,『敌人』轻声说道。
「只是小看我的话,反击也太弱了,还想说怎么不太对劲……呵呵,没想到居然是无法变身……」
『敌人』忽然开始放声大笑,那是让人觉得脱序般精神不稳定了的笑声,我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啊啊,对了,让你看看我的『杀手钢』吧。其实这是为了杀死变身成野狼的你而准备的,不过你似乎不能变身嘛!」
在发出喀哒喀哒有如薄木板碰撞般声音的同时,『敌人』的背上瞬间膨胀起来。
——该不会,这家伙也要变身吧?
不好的预感带给我恐惧,这并非不可能,我听说过诹访部的眷族里除了山神和飨庭之外,还有其他会变身的族群。
如果这家伙是我所不知道的其他家族的人……
银色的光芒闪现。
划破黑布现身的白刃,甚至令我没有能做出闪避打算的空间。
瞬间一道斜斩划过我的胸部到腹部,然后远去。随着刀刃上画出的血弧,我全身僵硬,望着眼前那难以置信的东西。
「……看见了吗?这个还不错吧?」
『敌人』骄傲地笑着,背后伸出一只握着第三把刀的手。
那是还残留着木头纹理的机关手臂,每次顺畅的一动都会传出发条声。
「……呵呵,你还活着的,我避开了要害。不过出血很严重,拖得太久说不定就没救啰!」
为了支撑住无法挺直站起来的身体,我的手撑在民宅的围墙上。
摆动摇摇晃晃的脚,一步,再一步,试着和『敌人』拉开距离。
才觉得稍微拉开了点距离的瞬间,第三只手挥出的刀刃又在肌肤上划开一道浅痕。
体会着新出现的伤口溢出鲜血,我继续后退。
一拉开距离就会迎来下一次攻击。
——的确是避开了要害,伤势也没有波及内脏,这种伤的确不会造成即时死亡。
但是,身体却渐渐变得沉重,背脊也传来一股浓浓的寒意。
疼痛的感觉愈来愈迟钝,而我控制手脚的动作也到了极限。
我渐渐地滑倒瘫坐到柏油路上。
踩着倒在脚下的我的头,『敌人』很愉快地说道:
「……哎呀,已经结束啦?我听说山神坚韧的生命仿佛野生怪物般,这样可是很扫兴耶,再让我享受一下吧!」
『敌人』放开了他的脚,再次挥舞染血的银刃。
可以的话我也很希望他再多闹一会儿,赚取足以让深祈姊和柠檬逃到安全地点的时间,但是很遗憾的是手脚已经使不上力。
挥下的刀刃贯穿手掌钉在柏油路上。
出血之后钝化的痛觉再度觉醒,激烈的疼痛使我忍不住咬牙。
「不是还有血吗……」
『敌人』兴奋的声音突然中断。
不知不觉间恢复清醒的银狼展开攻击,却被快速闪过,反而换来腹部的一脚。
银狼高声悲鸣。
「给我在旁边乖乖看着山神死去!」
银狼无畏于『敌人』的恫吓,站起来再度吼叫。
柠檬勉强地闪过挥出的白刃,企图跳过去咬住『敌人』的喉咙,却再度被踹开,身体被踢飞到空中。
幸运的是,这次银狼不是掉到柏油路面或围墙上,而是民宅的植物丛里。
在准备补上一记追击的『敌人』和拚命挣扎的银狼之间,深祈姊忽然张开双手闯了进去。
脸上和衣服上都沾满了鲜血,眼里却不带一丝畏惧。
「深祈姊……不行……!」
不知道是没力了,还是为了爬出植物丛,变回人类形态的柠檬拉住挡着自己的深祈姊。
「哦?除了祈愿以外没有任何能力的穗高族人,想要阻止我吗?」
「我不允许你继续危害这些孩子们。」
「不允许的话又怎样?」
「你的目标是我吧?我让你达成目的如何?」
然而『敌人』什么也没回答,只是默默地俯瞰着深祈姊和柠檬。
『敌人』忽然从深祈姊的脸旁挥出一刀,被打飞的眼镜掉到柏油路上,压烂了镜框。
深祈姊蹲在路上抬起头,用手背拭去唇边的鲜血。
我从未见过深祈姊如此严肃的表情。
「——无论力量再怎么强大,如果只能用这种无聊的方式表现就没有意义了。如果觉得对弱者夸耀自己的力量就是强的话,你应该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耻!」
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
我拚命地想要起身,却完全使不上力。
——黑狼或许能阻止这个场面,在这被无法抵御的恐惧感麻痹了的脑海角落,我如此思考着。
三个月前,我为了帮助日奈而选择变身,也以为自己已经克服六年前的心灵创伤,不再对自己体内的野兽感到恐惧。
日奈——我的青梅竹马、我的主人、我负责守护的诹访部族人的脸浮现在脑海中。
我会露出如此惨烈的丑态,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吗?
如果有你的命令——如果相信你能够控制住我,我就能够保护大家吗?
不过『敌人』却没有再对深祈姊和柠檬做什么,反而是面对我。
他步伐故意拉长地走向我,拔起原本刺穿我手掌的那把刀。
「——听好啦,下地狱之前要记得哦!穗高的小公主和飨庭的小女孩我都会在杀死之前好好享用啦!当然下任当主我也一样会这么对待,凌辱到她们身心重创之后再杀死——这全是你和那女人的错!!」
『敌人』叫喊着听不懂的话,再度挥起刀子。
带着死亡的觉悟闭上眼睛,沾满血沫的刀子正要刺中我的身体时,忽然一阵强烈的风从旁吹来。
云间的隙缝倏地露出一丝月光,挥下来的刀在我的眼皮前静止。
「——我就觉得好像有奇怪的味道。」
充满睡意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
扭动不受控制的头往旁一看,百无聊赖的狐狩田源之丞就站在那儿。他望着黑衣『敌人』的脸,带给我一种危险不安的感觉。
打从久远以来就以宵见里为巢的妖狐俯瞰着我,嘴角扯出一丝微笑。
「呀,勇太!才想说好久没见到你,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过得好吗?」
虽说避开了要害,但是在这种全身满是刀痕的状态下,手掌上还开了个洞,浑身血迹斑斑的我如果被看成过得很好的话,狐狩田学长的眼睛实在该检查了。
没想到我会有因为自己处于不能马上吐槽的状态而感到遗憾的一天。
——不过,这家伙干嘛一脸悠闲地挥着手啊?
死亡已经迫在眉睫了,至少最后的这一瞬间别拖拖拉拉的,我想以安稳的心情离开人世——
被这个完全不看气氛闯进来的人吓得最重的或许是『敌人』了。
他碰到学长的视线立刻后退,拉开一大段距离观察学长。
但是,学长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动作,笔直走向深祈姊,捡起掉落在路上那副坏掉的眼镜。
「——我听和臣说你回来了。好久不见啦,穗高班长。」
深祈姊被这么一叫,睁大了眼睛。
「……该不会……是狐狩田?」
「什么该不会啊,你既然在宵见里,那么我出现在这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狐狩田学长重新看看深祈姊,一脸讶异。
「不过,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班长,样子很难看耶。」
「……我想在讨论样子之前……有别的事该先说吧……」
深祈姊想笑,却又轻轻咳了一声。
狐狩田学长微微皱眉,伸手扶着深祈姊。
深祈姊将身体靠在学长的手臂上,稍微安心了似地叹了口气。
「——不过啊班长,在这种地方打架,还真不像你这和平主义者的作风。」
「不……不是打架,是单方面地挨打哦!」
「哎呀,你们不是有勇太吗?」
学长轻轻转头的瞬间,默默观察着的『敌人』挥刀斩向学长的背后——却被学长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刀刃停在半空中。
「——居然打扰我们六年不见的同学相会,真是不通人情的家伙。」
学长微微眯起眼睛,隔着肩膀盯住对自己斩击的『敌人』。
「我们聊起来之后,彼此说着当时的我和你——一般人应该会等到我们说出这些青春话题才动手的吧?」
不管怎么想,一般情况下都不会等你吧!
对学长的差劲玩笑报以沉默,『敌人』再次挥刀。
「哦,虽然我不会站在任何一方……」
狐狩田学长的右手轻轻一扭。
随着生硬清脆的声响传来,『敌人』握着的太刀已经漂亮地被从中折断,学长玩弄着自己手上那截被折下来的刀身说道:
「……跟听不懂我的笑话的人闹着玩,我向来都是很认真的喔。」
学长开心地笑起来的瞬间,第三只手由『敌人』的背后伸出,从侧面展开攻击。
有着一般人类腰围宽度的上臂,挥出一击。
这么强烈的攻击却被学长用右手掌接了下来,左手仍然抱着好奇的深祈姊。
「……真是遗憾,如果你更有精神一点,我有些哲学性的问题想要听听你率直的意见的——」
狐狩田学长的话让深祈姊又青又白的脸微微一笑。
「——这个问答就延到你恢复至能够出声一笑的那时吧!」
深祈姊默默地点了点头。
叽叽叽的摩擦声再度响起,看来『敌人』使出浑身力量想要取回第三只手的自由,在被学长抓住的状况下又拉又扯地奋斗着,然而学长的身体却不动如山。
而且在对深祈姊说着那些缺乏紧张感的话的同时,学长的视线也不曾从『敌人』身上移开。
不到一分钟的拉锯战之后,首先退却的是『敌人』。
他巨大的木制手臂喀哒喀哒地瞬间收回黑色破布里。
同时『敌人』盯着狐狩田学长,就像影片倒转一样用感觉不出重力的动作往后一翻,无声地落在电线杆上方。
对我投以交织着杀意和憎恨的眼神之后,『敌人』在电线杆之间跳跃,那强烈的气息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
柠檬抱起失去意识的深祈姊,带着一脸简直像被狐狸骗了的表情问道:
「打倒了吗……?」
「我没有伤害他,正确来说是被他逃走了才对?单纯只是对方决定了此时应该撤退而已。」
学长脱下制服衬衫披在柠檬肩上,继续说道:
「他没有负什么致命伤,下一次的袭击很快就会出现吧!」
说出这种令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的预言,狐狩田学长在我身旁蹲了下来,看着我的眼睛忽然露出一股安祥。
「——勇太,已经没事了。」
轻轻传来的声音洋溢着令人惊讶的温柔,我仰躺在路上,瞪圆双眼凝视学长的脸。
「你做得很好,接下来我会想办法,交给我就好。」
得救了,有此自觉的下一秒身体便失去力气,想要起身却头重脚轻地摔倒在柏油路上,在笨重的撞击声里眼睛似乎迸出火花。
我当场二话不说地倒了下去,瞬间失去意识。
——实在是千钧一发啊!
要是我的意识再维持个五秒,说不定就会尝到因为狐狩田学长的话而哭出来,就因为那股前所未有的屈辱感。
***
——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大屋』的别院里了。
飘在空气中的浓重药味压过了这房间习惯的味道,使我脑袋一轻。
「——你醒了吗?」
想要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脖子到胸部这段长长的伤口突然一阵剧痛。看见我沉着脸,出声的人自己动身移了过来。
「镇痛的咒术还没结束,请你稍微再等一下。」
身穿白衣的人手上那支笔的味道我有印象,那是三个月前身上满满是伤被送到『大屋』的时候,用于止痛的一股味道。
「送过来的时候出血很严重,还以为这招无法产生作用。不过你的伤口不是很深,虽然有点痛,但是不影响行动。」
侍奉诹访部的眷族里也有擅长治愈咒术的一族,根据用途将咒印画在患处止血并止痛,是一群握有治病技术的异人。
怀着感激,我道了声谢之后正在记忆里搜寻这一族的名字,耳朵忽然听见走廊上哒哒哒哒奔跑的脚步声。
「勇太……!」
闹哄哄地拉开纸门的日奈冲了进来。
大概是听到我恢复意识而冲过来的吧,日奈在我枕边坐了下来,带着随时都会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我的脸。
——啊啊,又让日奈露出这种表情了,我抱着耻辱感从棉被里起身。
「没什么啦,只是血流多了一点,伤口不深。」
「可是——」
「而且已经不痛了。」
「这样啊……」
日奈的表情稍稍缓和下来,握住我放在棉被上的手,在这种状况下我的心脏却轻轻一跳。
再看过去,日奈似乎在思考什么,使劲地握着我的手。
「——喂,勇太,在那家伙被捕之前,你就跟我一起待在大屋里吧?」
「你在说什么蠢话啊!」
「才不是蠢话呢!」
许久没听见的强硬语气,让我反射性地挺直了腰杆。
日奈握紧我的手,自己的手却微微颤抖,我呆呆地想着:她在害怕什么呢?
「在那家伙被捕之前和我一起待在大屋里吧?不能出去是有点不方便啦,不过有我陪在身边,而且大家也都会过来……」
这是个非常令人动心的提案。
——当时,我因为『敌人』说的话动摇而没有变身成狼,结果差点被杀死。
由于幻视六年前的事情,当柠檬和深祈姊在我眼前受伤,我依然动弹不得,别说帮助她们了,连保护她们都没能办到。
——如果对象是日奈呢?
如果和日奈在一起的时候发生『袭击』,我又没能守护住日奈的话?
这次运气不错,可是下次呢?
不再只是受伤而已吧?如果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呢?
我的身体忽然重重一震。
「……勇太?」
看见我的颤抖,日奈担心地盯着我的脸。
——现在的我并不具有足以守护日奈的力量。
今天的『敌人』强得可怕,如果我能自由自在地变身也就算了,若是当下那家伙袭击而来的话,现在的我一定无法保护好日奈吧!
我无法忍受因为自己力量不足而使日奈受到伤害。
「……不能这么做。」
我很遗憾地拨开日奈握着我的手。
——就这么待在日奈身边等待风暴过去该有多好。
但是即使运气好,在这次的战斗中活了下来,我也不可能永远和日奈两个人在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如果不能战胜自己的心灵创伤,以后我也肯定无法守护日奈。
「现在别跟我在一起比较好。」
我挤出力气这么一说,日奈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
本来快要哭出来的她眼角上扬,用力踹着榻榻米站了起来。
「——亏我这么担心你!你干脆给我去死啦!」
日奈在我耳边怒吼一声之后就跑出房间,听着她的脚步声从别院一路远去,经过走廊远去回到主屋里,我在放心的同时更感到寂寞。
我对一脸吃惊地目送日奈离去的眷族族人询问深祈姊的行踪。
深祈姊似乎非常衰弱,治疗结束的同时就被送回穗高家。
我拨开棉被跳了起来,不听制止地冲出房间。
***
穗高家对于我的来访十分吃惊。
回想六年前的事件,在门前被赶走的可能性很高,然而穗高家的人却很平静地迎接我进去。
即使如此,我还是微妙地感觉到走廊下擦身而过的老婆婆似乎眼角含泪。
「……勇太?你已经可以出来走动了吗?」
在这白衣老人比较引人注目的穗高家里,只有深祈姊穿着高领的长袖白上衣搭配黑色的紧身裙。
脸颊上的红肿已经消退,也没看见什么显眼的伤。
脸色虽然感觉比平常苍白,不过也不是很严重。
我还以为得对着沉睡的深祈姊说话呢,这让我有点安心,同时又讨厌起这样的自己。
「对不起,又是因为我的关系让深祈姊你……」
「……不是这样的吧?」
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的下一秒,白皙的手指敲了敲我的额头。
抬头看着不禁呆住的我,深祈姊柳眉微蹙。
「不可以把一切都怪到自己身上,自己一个人挑着重担想办法,这和什么都不负责一样都是不行的。」
「我没有挑着什么重担——」
「不,你有。」
「……」
「没有人能够一个人办成所有的事,不管是大人或小孩都一样。所以依靠谁或是被谁依靠的时候,没有必要道歉。」
「我,没有——」
深祈姊静静地看着事到如今还想反驳的我。
「都这个时候了,我就说得清楚明白一点——你似乎很在意六年前让我受伤的事情,但是我早就不在意了,这不是什么需要拖上六年的事情。」
被这淡淡的声音一说,我反而感到血气上冲。
「不……不在意的话……!」
深祈姊觉得很奇怪地看着我。
——不在意的话,那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会穿成那样?现在是夏天,还穿得密不透风,难道不是为了将六年前我暴走时咬下的伤痕隐藏起来吗……!」
——我的心脏不停地猛烈跳动,努力调整呼吸说着。中途差点结巴咬到舌头,最后总算是说完了这句话。
我按住胸口窥视深祈姊的表情。
六年前的事件被害者一脸震惊地盯着我看。
「……啊啊,这个啊……」
深祈姊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开始松开衣服的扣子。
——咦?
在呆呆地看着我的面前,深祈姊一口气将上衣从肩膀上拉了下来。我连忙低下头,转身向后。
「等、等等,你在做什么啊!?」
「你不是想知道六年前的事吗?不要害怕,看我这边。」
「就、就算你这么说……」
「以前我还带你洗过澡的说。」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不由得回头反驳的这个空隙,我的双肩已经被深祈姊给按住。
映入眼帘的是深祈姊从脖子到肩膀的曲线,从锁骨凹陷的地方到胸部的滑嫩肌肤完全暴露在我眼前,我完全说不出话来。
深祈姊嘻嘻一笑,指着自己的左肩。从脖子到肩膀这段凹陷的地方,有一道微微的缝合痕迹。
「——这是六年前,我被勇太咬到的伤痕……看到了吧?不仔细看的话一点也不显眼对不对?这一定是替我诊治的医生技术很好的关系。」
的确,伤痕几乎难以引人注意。
但是,这并非因为伤痕很小,而是有更引人注目的东西覆盖在深祈姊的肌肤上面。
「……深祈姊,那个黑色的……是刺青?」
听了我的疑问,深祈姊爽快地点头。
有的像火焰、有的像芭蕉,从脖子到手腕上面一点的地方,到处都是黑色的纹身。
扩散侵蚀白皙肌肤的黑色纹身,中心——从锁骨到胸部这个位置,刻着象征一对巨大『眼睛』的复杂图案。
「是的,穗高一族的人从出生起,所有人都会在年幼的时候就在肌肤上纹上同样的图案。这是能增强我们天生的『祈愿力』,使其落实的咒文。」
深祈姊一笑,把上衣拉回肩膀上,很快地扣好扣子。
「——所以啊,我并不是为了隐藏六年前的伤痕才会穿成这样的。」
我羞耻地低下头。
一想到是自己胡思乱想而徒增烦恼,就觉得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那个……这样的话,高领衬衫和长袖也是为了隐藏那个刺青……?」
「是啊,袖子短一点的衣服或领口比较低的衣服都会露出刺青,虽然我不觉得被人看见很丢脸,也不觉得一定得隐藏起来,不过在别人的观感里不见得很顺眼吧?」
我正想说没这回事,舌头却不知为何僵住了。
心跳急速加快、背后开始冒出冷汗。
——逐渐染红水面的血色。
——口中满溢的温血味道。
——染上深祈姊鲜血的纯白夏季洋装。
——咦?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产生幻视现象!?
我将手撑在旁边的墙上,深祈姊伸出手想要扶我。
碰到她的手的瞬间,平时应该浮现在脑海里的那张脸,深祈姊染血的脸庞却没浮现。
相反地,出现在眼前的——是慢慢浮现出来的一对『眼睛』,那是纹在穗高家刺青中心位置的图纹。
深祈姊握住蹲下来的我的手。
「……冷静,慢慢吐气哦,勇太。」
我握紧深祈姊的手,调整呼吸。
那一天,深祈姊带我去海边玩的时候,身上穿着白色的夏季洋装,头上戴着一顶系着天蓝色缎带的草帽。
牵着我的手走过树荫时,枝叶间洒落的阳光点点落在她的肩膀和滑顺的手臂上闪闪发亮。还记得当时我很孩子气地觉得深祈姊真是漂亮。
「……事件发生前,深祈姊的肌肤上应该没有这个刺青的。」
我低声说着,深祈姊微微皱眉,然后又笑道:
「穗高一族的刺青使用的是特殊染料,本来是无色的。等到受刺青者发挥了『祈愿力』,才会呼应力量呈现黑色。」
与其说是刺青,不如说是咒文还更为相近,似乎是将愿望以刺青的形式具现,再藉助某种言灵的力量,使其能够快速地实现更强烈的祈愿。
「所以直到我使用过『祈愿力』之前,勇太都没有见过这个刺青。」
「那时候唐太斯说过,深祈姊是第二次使用力量。」
『你说,为宵见里而为这种半兽人连续浪费生命两次不算背叛吗?』
深祈姊在六年前的那一天使用了自己的『力量』。
而我体内的黑狼暴走,使得深祈姊受了重伤。
结果刺青浮现在深祈姊的肌肤上,让她从此无法脱离高领衬衫和长袖。
「——深祈姊是为了帮助我才使用了穗高家的『力量』吗?」
深祈姊毫不犹豫地回答:
「因为我想要帮助你,又刚好拥有能够帮你的『力量』,就只是这样。」
我忽然觉得远处一直传来的报雨蝉鸣声变得更加响亮。
***
六年前的夏天,我在河里溺水失去了生命迹象。
深祈姊为了救我,将必须使用在守护宵见里上面的『力量』用在我身上,使我奇迹似地恢复了呼吸。
在恐惧和混乱中复活的我,首先察觉到的,是抱着自己的胸口浮现的『眼睛』纹样,以及表姐为了救我而流出的鲜血味道——
「刚复活而意识朦胧的勇太,认为这些东西是可怕的,在恐惧之下唤醒的黑狼发生暴走——咬了我。」
这就是六年前的夏天我伤害了深祈姊的事件真相。
深祈姊重重叹了一口气,忧郁地继续说道:
「这的确是一件大事,但并非是严重到必须放逐山神一族继承人的问题。我也捡回了一命,再加上山神家和穗高家关系良好……」
结果将事情看得比当事者严重的,反而是诹访部家的长老们。
他们将穗高一族中最重要的小公主˙深祈姊的负伤看得更严重,并追究山神的责任;而穗高家能够生儿育女的人只剩下深祈姊这一点,使得事情的混乱程度火上加油。
「……实际上这是对山神家的牵制。长久以来,山神家担任诹访部现任当主的『守护者』,无数次地拯救过诹访部族人的性命,对其他眷族不但有影响力,也深获人望。」
亦即我害深祈姊受伤的事情,并没有成为我们之间的问题,而是被当成理应守护宵见里的诹访部眷族之间权利斗争的材料。
一时之间似乎还闹到日奈母亲的守护者要辞职,不过最后还是决定将山神家的继承人——我无限期放逐。
深祈姊由于我咬出的伤口,在高烧之下昏睡了两天,等到终于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六年前的事件,被当成政治问题而非必要地放大化,所以你完全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深祈姊一口气断言道。
我想尽办法让混乱的脑袋沉淀下来。
「——可是,我让深祈姊受了重伤,而深祈姊也为了救溺水的我减少了寿命也是事实,我怎么可能听你的话不觉得歉疚……」
「我做的决定,由我自己负责,有权利去后悔的也只有我一个人。」
深祈姊忽然盯着我的眼睛幽幽地说道:
「你对我的选择感觉歉疚对我来说是很失礼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也不想听你道歉。」
「可是,我想回报深祈姊啊!」
「只要我说一句『我原谅你』你就满足了吗?」
深祈姊意外尖锐的声音深深刺进我心底。
我默默地站在原地,深祈姊有些哀伤地抬头看着我,语气稍微缓和些。
「所以,我不想要你拚着受伤保护我,你应该还有其他该做的事吧?」
深祈姊忽然轻轻一咳,在另外一间房等待的老婆婆跑了过来,抚着深祈姊的背要她不要逞强,一边带着她离开房间。
「真的很抱歉,我们家么女似乎不太舒服,今天请您就到此为止。」
我向屈着身子的老人们说了几次自己才是需要道歉的人之后离开了穗高家。
***
一离开穗高家就开始下起了雨,这就是所谓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吧?
要是被雨淋湿了,用来止血止痛的咒印也会被冲掉也说不定。
望向天际,看起来雨势似乎暂时不会停止的样子,我呆呆地思考着。
——我可不愿意在穗高家附近倒下,再次带给深祈姊麻烦。
脑海闪过可悲的自虐想法,在自虐的想法驱使下,我加快了脚步。
深祈姊说我还有其他应该去做的事。
我也明白,若说我有必须优先去做的事情,那么除了守护日奈以外不做第二想。
因此我必须接受黑狼的力量,然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黑狼却变得不再是足以信赖的东西。
「……想要守护的人,必须守护的时候,被守护的幸福……」
我能够变身黑狼,是因为觉得有必须行使这股力量去守护的对象,有必须去帮助的人存在。
然而现在的我再也难以相信黑狼的力量能够拯救谁。
这样的野兽我无法控制,总有一天会背叛我、伤害我重视的人,将我重视的人从我身边夺走。
如果没有黑狼的力量,不久之后日奈也会放弃我吧,或许会选择力量比我安定的眷族来担任新的『守护者』。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我的力量守护不了人,也救不了人,就是因为这样日奈才会陷入软禁的状态,深祈姊才会受伤,而我也被雨淋得满身湿——
「……」
我停下脚步,雨声明明愈来愈激烈,我的身体却没有湿,那是因为我的头上多出了一把伞。
「——你在做什么啊?」
由于手上的伞移到了我的头上,诹访部和臣全身湿透,视线一和我对上,立即露出和平常一样的笑容,「嗨」一声举起单手打招呼。
「难得我都跑到穗高家门前等你了,居然完全没注意到我就走掉。」
「等我……不,这先放一边,不用帮我撑伞啦!」
「我可不能坐视受伤的人淋雨喔!」
「…………那么,至少一起撑……」
「啊哈哈,我可没有跟个大男人同撑一把伞的兴趣。」
被他爽快地拒绝了,雨下不停,我实在没办法继续这样下去,只得很不情愿地对和臣低头。
「——很抱歉,虽然我是个大男人,不过请你通融一下,一起撑吧!」
「这样啊?你都这么拜托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和臣悠然一笑,和我一起站进伞的范围内。
我心中埋怨着这世上的没天理,走在我旁边的和臣仿佛忽然想起来似地对我说道:
「——在勇太返乡之前,有个人被当成日奈『守护者』的第一候补。」
…………为什么这个人在此时要说这种令人更沉闷的话题呢?
「他的名字叫甲贺赖则,是甲贺一族的继承人之子,和历代的甲贺家统领相比是毫不逊色的优秀人才,拥戴者颇多。」
「那他为什么没被选上。」
「因为他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我觉得很讨厌所以就想办法抹黑他——」
「够了,不用说了,我不想听。」
「——嗯,有一半是开玩笑的啦。」
还有一半是认真的啊?
「赖则主张拥有超人类能力的『神之选民』应该支配整个世界,而非常糟糕的是,不只年轻人,就连老人之中都出现了支持者。」
说到这里,我第一次正眼望向和臣。
和臣依然看着前方,仿佛在闲聊些什么无聊的事似地,继续说道:
「……结果,赖则在诹访部的命令下被捕,大部分的能力都被封印并放逐,如果他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下去说不定会很幸福,可惜对他而言似乎不可能。他不仅发起了无聊的占卜仪式使其流行,甚至企划杀害下任当主。」
「……你们找到艾德蒙˙唐太斯的真正身分了?」
「从袭击者使用的武器和留言板纪录里的内容来看,可以推测出是甲贺赖则,但是没能找到证据。」
听说在美术社办公室的那场袭击中,由黑狼咬下来的『敌人』手臂,三婆找出了『赖则=唐太斯』的证据,终于开始深入追究甲贺家的责任了。
甲贺家、山神家及飨庭家,还有教来石家一样,都是侍奉诹访部的眷族。
继承其血脉的人拥有远远超越常识的超能力,能轻易跳过比自己身材还高的围墙、在水面行走或断绝气息、隐藏踪影。
「——甲贺一族和穗高家一样,背负着其他族人不太了解的里之『任务』,那就是担任『三郎看守者』,负责管理收藏在三郎神社的三郎封印。」
「三郎?」
「那是宵见里在数百年前制作出来,并赋予生命的自动人偶,被封印在宵见里的三郎神社里面,代代都由甲贺一族来负责管理。」
「自动人偶?为什么要封印那种东西……是诅咒人偶之类的吗?」
「嗯,也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我和日奈都算是。」
和臣仿佛听见什么有趣的笑话似地继续说道:
「三郎是为了歼灭诹访部一族而制造出来的自动型杀人兵器。」
「什——」
为什么宵见里里面会保管着这么危险的东西!?
「——哎呀,我们家的谱系很古老,纪录上,过去被抓走当成人质,在不情愿的状况下被迫做事的也大有人在。」
为了歼灭造成宵见里存在危机的诹访部族人,在众人祈愿之下诞生的,就是具有意识的杀戮兵器『三郎』。
「……昨天晚上,我从柠檬那边听说了袭击你们的『敌人』的事,心想『该不会吧?』于是去问了甲贺家,结果发现神社的封印被人破坏,三郎也消失了……就这样。」
「刚刚提到的那个叫赖则的男子偷走了甲贺家的秘藏……」
「可能性极高,甲贺一族也这么认为,似乎正在追查。」
——说到这里,我终于听懂了。
「难道说昨天晚上袭击我们的是……」
「发条驱动的摩擦声、令人讶异的跳跃力、飨庭的牙齿都咬不进去的皮肤……唉,毫无疑问就是三郎了吧!」
原来如此,所以没有生物气息,是因为它本来就不是生物啊!
一旦明白这一点,那奇怪的摩擦声和异常的动作也就可以理解了。
「说起来和穗高一族一样,都是为了守护宵见里而做的许多安全装置中的一个——不过这家伙可非常难缠喔!」
「我知道对方的战斗力很高。」
「诹访部的眼力不会有效。」
「——咦?」
「因为对手是人偶。」
「……啊。」
「我们的力量只对生物或类似的东西有效,思念体和吃人的狮子之类的还可轻松应付,然而对手换成了三郎,日奈与我就与一般人无异了。」
「停下三郎的方法是?」
「只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在三郎神社内部的祭坛,由诹访部的人族请愿,停止三郎的活动。
抑或直接破坏三郎,使其落入无法活动的状态。
「破坏那个怪物……」
听起来各方面都太绝望了,使我脑袋一晕。
三郎很强,虽然我在运动能力上有超越一般人的自信,但是要以人类形态挑战三郎是连做梦都不可能的事。
变身黑狼,充分发挥那股力量,或许还有胜算。
「不过,当初似乎连跟随在歼灭对象诹访部族人身边的战斗特化眷族也都算了进去,而设计了特殊机制——这部分的纪录已经遗失,因此不太清楚。」
「……那个叫做赖则的家伙,只为了复仇就启动了这么一个怪物啊……」
「没错,借用凛的话,就像门神大人仪式偷用了教来石家的凝魂咒文,赖则将自己的思念固化在三郎身上,坐拥那惊人的力量。」
「…………抱歉,我有百分之八十都无法理解。」
「简而言之,赖则已掌控了三郎的可能性很高。」
与其说可能性高不如说八九不离十,凛似乎是这么说的。
「恐怕最初是打算藉由散播门神大人的仪式解放三郎,趁宵见里陷入混乱之后趁机带走日奈吧!结果却由于你和柠檬的阻拦而失败,甚至还失去右手,才会采取这种疯狂的手段。」
「……我就当作是执念深重的复仇者恶灵依附到传说中的杀手身上,可以吗?」
「嗯,我想这个说法应该没有错吧!」
面对完全失去干劲的我,和臣开朗地继续说道:
「一找到确切的证据,甲贺家反过来不断道歉,不仅愤慨地要再次封印三郎,还要逮捕污了家族名声的赖则处死喔。」
和臣开朗地笑着,我却不觉得这是什么有趣的话题。
诹访部的眷族,宵见里异能者家系甲贺族出现了敌人,这蕴含了超乎想像的严重问题。
如果说有基于传统的忠义和使命感持续与诹访部一起守护宵见里的家族存在,那么,相反地,也会有认为应该与时俱进、进行改革而和诹访部唱反调的家族存在。
「也就是说诹访部的眷族也不全是铁票哪。」
低声说着,和臣仰望天空,曾几何时雨势已经停止,云间露出了夏目的天空。
原本只是跟着和臣的脚步走而已,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宿舍前面。
我正烦恼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和臣转手灵巧地收好伞,倏地收起脸上的笑容面对我。
「——今天十二点,由现任当主下令,为了打倒怨敌『三郎』,穗高深祈准备进入调伏仪式。」
这句话带来的冲击让我感觉脑袋仿佛挨了一记。
「基于深祈的身体状况,仪式准备得多花一点时间,在没有妨碍的情况下,五天后的十二点,三郎就会在深祈的祈愿之下被毁灭吧!」
——我去拜访的时候,命令已经到了深祈姊那边了吗?一想到她迎接我进去时的样子,我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苦闷。
和臣轻轻用手背拍了拍我低下来的脸,抓住我的肩膀说道:
「——听好了!要是没有人去打倒三郎,深祈就没得选择,除了赌上性命执行仪式以外无路可走。」
执行穗高家的使命并不见得会死,六年前以及之前那次,深祈姊救了我的这两次都没有失去性命。
但是,穗高家任务的危险性会随着实现愿望的难易度而大大改变。
仅仅是暂时阻止三郎的动作而已,深祈姊就变得那么虚弱了。
执行这次的任务毫无疑问地一定会死。
「——就是这样,尽早找到三郎打倒它,因为这种事情让穗高家的血脉断绝实在太浪费了,我会提供全面性的协助。」
和臣抓住我肩膀的手放开,然后笑嘻嘻地追加一句:
「而且,我想日奈也差不多过腻了软禁生活要开始暴走啰!」
我盯着和臣看,短暂的沉默之后,和臣脸上的笑容消失,讶异地瞪了回来。
「——勇太,你怎么了?我还以为平常这时候你一定会回句:『果然还是为了妹妹嘛!』或是『你脑袋里就只有你妹妹吗?』之类的烂吐槽啊!」
「不是啦,该怎么说呢——今天总觉得有点……算是没劲吧!」
听见我没力的回答,和臣思考了一下,才叫我早点休息,默默地把我推进宿舍的门里。
我半拖着脚走向自己房间,忽然想起来——
似乎提过要去海边玩。
发生了这么多事,让我觉得这件事已经过了很久。
现在我身边所发生的,是宵见里的一大事件。
只要能够解决这事件的话,就能带日奈去海边玩了吧!
可是,我有能力解决吗?
当然去海边玩和解决事件这两者以后者较为重要,不管是谁,只要宵见里有人能赌上性命去打倒三郎就行了。
没错!
即使深祈姊完成身为穗高家小公主的使命,以祈愿停下了三郎,结果还是一样,只不过牺牲的人和牺牲的性质不一样罢了。
走进宿舍之前,我在玄关停了下来,仰望天际。
弥漫在视野之中的是一片夏日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