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等等……日奈,你等一下!」
我踏出一步,伸出的手指抓到了日奈的手腕。
被拉住的日奈回过头。
两人视线对在一块儿,湿湿的大眼睛冷冷地盯着我看。
「——勇太,放手!」
在脑袋理解意义之前我已经先放开了手,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把还觉得有些痛的左手递到了日奈手上。
日奈挥动恢复自由的手,正确且不留情的一巴掌使劲直接击中我左手上的伤口。
「痛痛痛痛痛!?」
我按住被弄得超级痛的左手在走廊上蹲了下来。
日奈一个转身,哒哒哒地再次在长长的走廊上跑着。
我忍住疼痛站起来,追在日奈身后,本来还很焦急怕她跑出屋子外,结果逃亡的目的地却是日奈自己的房间。
敲门也没有回应,气息很近,看起来是背靠着门并上锁了,所以我也不能够把门给踹破。
我站在门前,烦恼了好一阵子不晓得该说什么。
本来我应该对日奈说说她身为下任当主该有什么心理准备和责任,要她考虑到立场等等,必须多忍耐才是。
以我现在的力量,要与三郎为敌并同时守护日奈是不可能的,既然不能让日奈毫发无伤,也就不可能说出我会守护你、一起来吧,这种话。
所以我希望日奈尽量待在安全、远离危险的地方。
这几个月以来,我当然也不是一直处在触碰日奈逆鳞、踩中地雷、不明究理地被迁怒的日子中度过而已。
这几个月以来我学到的,就是对这个状态下的日奈而言,道理和正当的言论全都不适用这可怕的事实。
以事理去说服现在的日奈毫无意义,必须先以对话传达这边的意思,用感性让她理解才是最快的解决方法。
重点是诚意和真心——会有自己是奉献的一方的感觉,一定是因为我这不成熟的人距离开悟还十分遥远的关系。
我站在门前,再次敲门。
「——日奈,我有话要说,开门。」
「不要。」
对面马上回答,没半点转圜空间——不对,这可不是我失落的时候,至少日奈还愿意和我对话。
「总之,你听我说,我只是想将你的安全放在最优先,不想让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所以我说我不要啊!」
咚一声,门的另一侧传来捶了一拳的声音。
「为什么?我不想让你遇到危险——」
「为什么只有我被当成特别的!」
「没办法吧!你就是特别的啊!」
随着日奈逐渐高亢的声音,我的声音也开始变成怒吼。
「诹访部的下任当主,不可以有个万一啊!」
「我就是不想被这样特别对待,我讨厌这样!」
「——那不然,要怎么办?」
我一边叫喊着,心中一边充满了自己很没用的情绪。
「——拜托,我会拚死战斗,一定会停下三郎。所以你就在安全的地方等我的捷报吧,拜托你。」
我不擅长将心情化为言语。
感觉上如果对象是日奈,我就会做得更差。
我觉得这次也没有好好地传达成功,因为我感觉到门的另一侧,愤怒的气息逐渐升温。
「我想要去海边!」
「我说过很多次了吧?我会拚死解决,所以你等等——」
「我说,我想要和勇太一起去海边!」
瞬间,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隔着门传来手掌用力拍在门上的声音。
「……我想和勇太一块去,为什么勇太就只会说什么拚死拚死的——」
身在门另一侧的日奈声音哽咽,我惊疑地将手搭在门上。
「日奈。」
「——要是勇太受伤不能去,那我不就没有去海边的意义了吗!」
门上不断啪啪传来拍打的振动,我手摸着门,呆了一会儿。
我想要让日奈解除一下任务,送给她一个能和朋友及伙伴一起度过的『普通』暑假。
这是为了六年之间我都将日奈独自丢在宵见里,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自由自在地过日子而进行的谢罪。
然而,日奈真正想要的暑假——说简单点,也就是和我一起度过的暑假?对六年前的日奈而言很『普通』的一个暑假。
我的两手按在门上,不停冒出冷汗。
我大致上理解这个状况了。
理解是理解了——但是,我该怎么处理?
位在门另一侧的日奈默默无言,或许是在等我的回答。
——我该不断道歉吗?
还是恳求她请她忍耐一下等待我们归来?
若是以前的我,绝对不会选择丢下日奈前去。
对日奈而言,最安全的方式就是留在我身边,只要有我守护,我有自信让日奈毫发无伤。
然而,现在的我没有守护日奈的自信,所以也不可能脱口说出让她一起来,当然,就连想要毫发无伤地从这场战斗中生还,我都没有半分自信。
即使如此——若是日奈想听的是这句话,我觉得,为了让这句话成为真实,不管是性命还是什么的我都该全部赌上。
「……日奈,和我一起去海边吧!」
怀着拚命的心情挤出来的话语传到自己耳里的瞬间,血气又冲向脑里。
太难为情了,我按住自己的嘴。
——很烫,碰到手指的嘴唇、额头、脸颊、耳朵,都烫到几乎会喷出火来。
我听见门的另一侧传来轻轻一声抽噎,锁解除了,门慢慢地被打开,日奈从门的空隙间偷看我的脸。
「……我才不信。」
日奈噘着嘴说出的话,让我手还扶在门上的整个人如坠冰窖般定格。
抱着必死决心全力挤出来的一句话居然被说成无法相信,让我很没立场。
门在我正要抗议时整个打开,我才注意到:
抬头望着我的日奈,湿润的眼眶带着一点微红——想到刚刚那瞬间她还在哭泣,我抗议的话就缩进喉咙里了。
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视线下,日奈吸吸鼻子,嘴唇紧闭。我忍耐着心中闹哄哄静不下来的感觉对日奈问道:
「既然这样,你要我怎么办?」
日奈依然低着头,手指向地板。
「给我跪在那边发誓。」
再次涌现的抗议被压进肚子里,我的身体已经依照日奈的命令跪了下去。
交抱双臂俯瞰着我的日奈,脸上的表情出乎我意料依然梨花带泪,我没办法继续抬着头,像个骑士一样行礼说道:
「为了和日奈一同去海边玩,我会活着……不,是毫发无伤地归来。」
「好。」
日奈嘻嘻一笑,被泪水沾湿的小小脸庞如花开般耀眼。
我一面对自己愈来愈不会对命令有抗拒感觉得不安,一面拍拍膝盖站了起来。
日奈笑着抬头望向我。
日奈的笑脸果然还是比哭脸好看,虽说她的哭脸也不是不可爱,但是笑脸比其可爱上不止十倍。
日奈走出房间,往周围一看。
「哥哥,给我等等,你一定在对吧!」
「——哎呀,被发现了吗?」
和臣不好意思地笑着,轻轻从遮蔽物后面露出脸来。
「哥哥,我想到了。」
「你想到什么了,日奈?」
「不管我去或不去,今天要是不成功的话,战力一定会被削弱吧?」
「的确如此。」
「既然这样今天要是没能成功,那么我和宵见里之后还是可能会被打倒?那干脆将手边的战力全部带齐一起去阻止三郎不是比较好吗?」
这就是俗称的『又哭又笑,小狗撒尿』吧?
日奈挺着胸膛,露出令人难以想像她刚刚还在哭泣的坚毅表情抬头望着和臣。
「或许会有眷族认为下任当主亲历险地,是缺乏背负诹访部未来的自觉而发怒哦?」
和臣露出说笑的表情,日奈瞬间回道:
「然而就是因为有自觉才要出击,必须背负诹访部未来的这条性命,万万不能在这种时候丧失吧!」
日奈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认为赌上生存机率较高的一方是下任当主应尽的责任。」
日奈的话让我半惊半呆,心中想着这道理的确说得通。
现阶段我们能阻止三郎的机率很低,如果能增加些胜算,放手投入所有战力是最好的。
即使投入的战力就是三郎锁定的诹访部本人。
和臣仰着头想了一想。
「——是啊,日奈说得的确有理,重新拟定计划吧!」
「哥哥……!」
日奈高兴得大叫一声扑向和臣。
和臣抚摸着日奈的头,视线和我对上,嘻嘻一笑。
——看来我们的诹访部长男大人,一开始就预料到这个结局了。
「……我想我们总有一天得来讨论一下和臣这个坏习惯才行。」
「我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不过我会很高兴接受的。」
和臣笑着回答我,带着我和日奈一起回到大广间。
***
众人接纳了日奈的意见后,重新编组代表队。
最后要前往三郎神社的,是我、深祈姊、柠檬、一斗哥和凛,再加上和日奈订定了个人契约的狐狩田学长,合计七个人。
和臣和日奈交换,负责留守,而前往祭坛进行请愿使三郎停止则变成了日奈的任务。
「……你居然会特地陪着,今天到底是吹了什么风啊?」
在前往三郎神社的山路上,我对狐狩田学长问道。
学长用不知道有没有踏到地面的诡异步伐前进,悠然笑着。
「我立下约定要暂时配合日奈行动,既然日奈要前往三郎神社,我当然也应该跟过去。」
那个过度保护到有病的和臣,会接受日奈的替换方案让自己留守,就是将狐狩田学长的同行也计算进去了吧?
只要有学长在,即使最坏的情形也能将日奈一个人安全带回来。学长身怀与三郎战斗而毫发无伤的实际成绩,作为以防万一的保险最是妥当了。
『保险』——下意识浮现的词汇,重重压在我的头上。
根据出发前的任务分配,深祈姊的护卫交给凛和一斗哥,而我和柠檬则负责警戒并兼任日奈的护卫。
我和柠檬不仅得像平常一样保护日奈,当三郎‖赖则出现时,柠檬就负责防守,而由我担任攻击手。
在社办大楼和唐太斯,亦即甲贺赖则交战那一天,是我最后一次变身黑狼,在那之后我就一次也没有变身成功过。
一次也没有变身过的我,面临了今天的挑战。
我已经用身体体会过,人类形态的我是无法与三郎抗衡的。
对手是只为了杀死诹访部而特别制造的杀人兵器,不管速度或威力都远非人类身体所能及。
如果无法变身黑狼的话,那我连万分之一的胜算都没有吧?
我压下内心因为不安和紧张而造成的焦虑,在山路上走着。
三郎神社位于山腹的中段,以一座位在山里的神社来说,境内没有荒废。应该是因为甲贺家的人有在仔细照顾的关系吧?
我推开神社大门,确认里面没有危险的机关,才报上安全的讯息。
建在半山腰上的神社规模中等,里面只安放了一座巨大的佛龛。
佛龛里面是空的,雕工精细的门有一边已经拆掉,另外一边在风的吹拂下不断摇动。
「——这东西,比看起来还要重呐!」
一斗哥从旁边推推佛龛,它却一动也不动,看来很坚固的样子。
「这个大概是用来收纳三郎的吧!」
而某人——应该就是甲贺赖则启动了三郎,将它释放到外面的世界。
「日奈!」
正在神社里四处调查的柠檬出声叫道。
她在里面的墙壁——因为被佛龛挡住而看不太到的地方,似乎找到了一扇门。
一打开门,眼前有一处钻进岩石里的空间。由岩脉围成的这条狭窄通道延伸到一片黑暗中。
看来是弯弯曲曲地往地下延伸。
从通道内侧吹出冰冷潮湿的空气,拂过我们这些窥视者的脸颊。
「祭坛就在这条通道里面吗……」
我望向身旁的日奈,日奈穿的不是像深祈姊和凛那种正式的白衣,而是学校制服,因为日奈说「我的正式衣服就是这件。」
日奈沉着脸凝视这片黑暗,忽然转头看向我,在和我视线相对的瞬间站了起来。
「走吧!」
准备踏进通道的日奈被我拉住手制止。
她讶异地回过头,递给我一个疑问的视线。
「我走前面,日奈跟在后头,由一斗哥和狐狩田学长垫后。」
日奈眉头一皱。
「你是在命令我?」
「走前面很危险,说不定会有什么陷阱,被突袭的可能性很高,所以我走前面。」
日奈面露惊色看了我一会儿,忽然一笑,挥开被我抓住的手,抬起头对疑惑的我问道:
「你为什么那么不安?」
「呃……」
「我可是一点都不担心,一点也不害怕,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困惑地摇摇头,日奈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脸。
「宵见里最强的人对我说会最优先确保我的安全,所以我相信自己绝对能够平安无事地回去啊!」
在无条件的信赖和自信下,日奈那显得有点兴奋的笑容,让我看傻了眼说不出话来。
忍耐着悔恨与不堪,我挤出个笑容回答:
「……是啊,因为这次有狐狩田学长一起……」
我的肌肤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忽然急遽降温。
有股强烈的杀意,不是三郎,就在我眼前—〡
几乎没有时间防御,日奈的脚跟已经重重踩在我的脚上,骨头叽一声,一股难言的痛苦让我不由得当场蹲了下去。
日奈看都没看我一眼,转过身去,以格外严苛的语气开始发号施令:
「勇太在前面一边警戒一边前进!柠檬待在我身边,凛跟着深祈姊走,一斗哥和狐狸学长你们待在最后。」
我看着日奈的背,脑中一阵混乱,日奈为什么生气?这个场合要说谁有生气的权利,应该算是惨遭无理对待的我才对吧?
我的肩膀搭上了一只手,不知不觉间日奈所谓『宵见里最强的人』,亦即狐狩田学长,已经站在身后,以怜悯的视线凝视着我了。
「——该怎么说才好呢,你真是个可悲的男人。」
「咦?呃,你在说什……」
「狐狸学长!我不是说你排最后吗?」
日奈尖锐的声音飞过来,学长轻轻耸耸肩,拍了拍一阵狼狈的我的背,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日奈身边。
我忍住遭受蹂躏的哀伤,站到墙上打开的门正前方,将意识集中向前延伸的那片黑暗。
***
开凿这条道路的家伙们,一定是那种完全无意去考虑方便性的人。
走在这条从神社深处开始不断蜿蜒往下的地底通道时,我如此确信。
原因嘛,当然是因为不能轻易就让人前往停止三郎用的祭坛吧!
但是急迫到得启动三郎、或者去祭坛停止三郎,我想状况大概也不会多游刃有余——
「……我想,最初制造三郎那时代的诹访部一定不怎么样吧!」
日奈用带来的小型手电筒照着脚下,低声说道。
「一定是专横又粗暴、从来不听眷族的意见,是那种凡事只按自己的意思去走的傲慢专制君主,所以三郎才会被制造出来。」
尴尬的沉默弥漫在通道里。
我觉得在场去掉日奈以外,所有人应该都和我有着差不多的感想。
柠檬询问的声调很是微妙:
「这该不会是在反省自己过去行为的自责举动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嘛!」
如果要说粗暴专横又傲慢的诹访部当主,那我和柠檬都非常清楚某个毫不逊色的人物。
不过我避免谈论自己主人的个性,将意识集中在前方的路上。
即使在日奈的眼里是一片黑暗,在狼的眼里却只是暗了点而已,我一面将脚下的凹陷和水槽的位置告诉后方,一面前进。
「……日奈,我想说不定是相反。」
「深祈姊,相反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为了保护宵见里而不得不杀的对象,然而只要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能够不杀了事的话那就不杀,所以才会这样留下拯救的方法,她或许是这种很有魅力的存在呢!」
「既然这样,你不觉得以极机密形式决定一个停止的暗号或密码不是比较简单吗?那个制作者应该还是想杀死当时的诹访部,但是为了装成不想杀死对方的样子,才将祭坛建造在这么难抵达的地方。」
光是从那不满的声音里,就能想像日奈噘着嘴,视线朝上看着深祈姊的样子,我将偷笑控制在嘴里。
「……是啊,可是,对死掉的诹访部族人来说,若是有人想要拯救为了宵见里而不得不死的自己,这样就很值得高兴了吧?」
「这样谁都不能幸福。」
强硬的语气让我停下脚步,隔着肩膀回头望向背后的日奈和深祈姊。
日奈直直地盯着深祈姊,脸上充满毅然不可动摇的坚强与真挚。
「明明就不是为了让对方死得痛快而努力,而是为了拯救对方而努力,然而对方却无法得救,自己则被留了下来l:这样不是谁也没能幸福吗?」
「或许光是知道对方为了帮助自己而使出全力,就能觉得幸福啰?」
「被留下来的人却得悔恨、叹息无法帮上自己重视的人,直到死之前一直觉得有所亏欠地苟活下去?」
深祈姊眼皮眨也不眨地看着小自己七岁的少女。
「……这样的话,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不是都很悲哀吗?如果我是那个诹访部,绝对不想这样。要是事情会演变成这样的话,那么不管找到的方法有多么登不上台面,我也会和想帮助我的人一起寻找活命的方法。」
「——如日奈所说,如果我是那位诹访部我也无法忍受。」
深祈姊淡然的眼光射向我——人类的眼睛应该无法看破这片黑暗,然而我却有此感觉。
我装作没有注意到她们之间的对话,继续往黑暗的坡道下走去。
***
沿着缓缓的曲线往下走,走完凹凸不平的道路之后,眼前一变,成为倾斜度极高的上坡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视野豁然开朗,习习凉风吹在脸上。
在地底延伸的这条通道,连接到外面来了。
只要从黑暗中往前踏出一步,头上就会展现出夏日蔚蓝的晴空。
本来以为会进入地底的我顿时呆住,立刻注意到左右两侧都是陡峭的崖壁,看来我们是从山腹中段穿进山谷里。
左右两侧的崖壁随着我们前进的脚步,距离不断开展,过了五十公尺后,已经宽敞到容得下体育馆的程度。
日奈站在我身边,束着红色缎带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她指着山谷的内侧说:
「停止三郎的祭坛,应该就在这里面。」
谷底远处耸立着一大片不知是人工还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巨大石笋岩塔。
日奈所说的祭坛从这里也看不见。
我闻闻周围的气息,谷底吹来的风里感觉不到几天前遇见的『敌人』——三郎的气息。
——虽然对方不像是个会放任我们前往祭坛的家伙就是了。
在慎重地踏出脚步的瞬间,我注意到岩塔的阴影处有微微的亮光反射。
思考之前我已经将日奈往后一撞。
眼角确认到柠檬慌慌张张地抱住日奈后,我同时向前大踏一步,用手刀劈落飞过来的苦无。
在第二击出现之前,我就朝着苦无飞来的岩塔冲了过去。
——然而,敌人似乎预测到我的行动了。
脚上忽然多出奇怪的负荷感。
是钢丝——脚下张开的是细到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钢丝。
「——有陷阱!」
在我放声警告的同时,头上已经有块巨大的岩块落了下来。
我正想后退避开掉落的岩石,一斗哥已经在我的眼前『变身』了。
包覆上半身的衣服被内侧膨胀而出的巨大身躯压力给撑破。
充满伤痕、晒得黝黑的肌肤像涂了朱砂般变红,额头上咻地冒出两根角——化身为鬼了。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震天的吼叫声中,化身赤鬼的一斗哥一拳挥打巨大的落石。
充满刺的拳头粉碎巨岩,散落的砂砾纷纷落在地面上。
「勇太,小心点,下一波攻击马上要来了!」
落石在谷底激起一阵烟尘,让视野可见度恶化。
从烟尘另一侧不停有苦无飞来。
在一斗哥和柠檬身后低声唱着咒言的凛站起身。
在胸前摊开的双手上,打磨过的石头放出青色的磷光。
「——虎之助,拜托你了。」
在凛以一如往常的淡然声音呼唤其名的同时,磷光幻化成一名年轻武士的模样,蕴藏在石头里的残留思念体显现出来了。
银芒乱舞中,从烟尘里飞来的苦无被虎之助手上的『刀』一支不漏地打飞,弹落到地上。
「埋伏啊——呵,该说是预料中的事吗?」
狐狩田学长那不合时宜的爽朗声音说道。
仿佛在回应这句话般,渐落的尘埃彼端出现一道人影。
和前几天袭击我们的时候不一样,『敌人』没有披着黑色的破布。
身上穿着经历漫长岁月而褪色的狩猎服及和服裤裙,手里提着只有腰刀长度的短刀,『三郎』有着一张天真无邪的少女脸庞,以及长长的手脚。
如歌舞伎般火红的头发在岁月摧残下到处有着烧焦的痕迹,却没有给人乱糟糟的粗暴印象。
如果是初次见到,或许会将三郎错看成人类——要是脸上的白色颜料没有因剥落而露出了木头的纹理,要是包在手上的丝绢没有绽开、露出关节里隐藏的黝黑钩爪的话,一定会认错。
叽——随着难听的摩擦声,三郎举起刀子。他脚踩地面用力冲出,动作毫无窒碍。
为了杀死诹访部而制造出来的三郎,将在场唯一的诹访部族人,亦即日奈当成目标,直线冲锋前进。
——钢铁和钢铁对撞的坚硬声响起,三郎握在手上的刀已被打飞到空中。
被凛召唤出来的武士残留思念『初鹿野虎之助』挡在三郎的前方。
带着磷光的刀刃——不知是否也是由残留思念构筑出来的刀刃——架在中间,武士静静地以眼神盯着三郎。
「……人偶还是乖乖停止机能比较好,凛反对让日奈姊姊和深祈姊姊消失在这世界上。」
凛眼睛半眯,看着手上发出青色光辉的石头。封印不安定的『残留思念体』虎之助的依附物,正是这块石头。
叽叽叽几声摩擦声响过,三郎的头朝后转了一百八十度。
「——只有使役死人才能的食腐寄生虫,不要太嚣张啰!」
那是不似人偶所能发出的、充满纯粹恶意的声音。
在三郎那双用笔描绘出来的眼瞳瞪视之下,凛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点。
三郎的身体仿佛装了弹簧般跳往空中。
伸出的手指前端铿地一声冒出了钢铁制的钩爪。
三郎在空中转换身体的方向,瞄准凛落了下来。
本以为会划裂凛僵直脸孔的钩爪却在成功之前静止了下来。
一斗哥从凛的后面伸出左右手,分别紧紧抓住了三郎的双手手腕,封住了三郎的攻击。
「……好,你这木偶混帐,被我抓到了吧!」
一斗哥露出牙齿笑着说道,凛将石头抱在胸前,往地上一个翻滚逃出了开始进入比力气阶段的三郎和一斗哥之间。
只是纯粹比力气的话,一斗哥果然比三郎来得有利一些。
在手被一寸一寸推回去的同时,三郎忽然喀喀几声笑道:
「只有力量可取的大白痴,你以为是在跟一般人战斗吗?」
「什么?」
一斗哥面露疑色皱起眉头。
视野一角中日奈整个人像弹起来似地站起身。
「一斗哥,趴下去!」
仿佛被日奈的声音压倒,一斗哥放低身体的同时,三郎的脸从中央分开成两半,由里面喷出一道黑到发紫的浓烟。
放开三郎双手手腕的一斗哥立刻从下面对三郎的身体击出一记重拳。
梆一声,传来干硬的木材断折声。
三郎的身体再次飞到半空中,划着弧线垂直落下的瞬间已经安然落地。
「真是可惜哪,要是我是那些平凡的人类或妖怪,或许你还能够靠这股力量做点什么……不过这个身体可是特别的。」
——令人不愉快的声音,音质已经够讨人厌了,这黏人的说话方式更叫人想吐。
「……赖则。」
日奈紧紧抓住我的衣袖,一脸铁青地盯着三郎看。
——果然靠我自己是无法匹敌呐!
当时被变身成黑狼的我夺走一臂,唐太斯亦即甲贺赖则依然笑着如此说道。
赖则或许是因为在社办大楼的那一战领悟了光靠甲贺武技无法胜过山神族人,抑或是为了寻求弥补失去的惯用手,才走上歪路。
紧紧抓着我袖子的日奈放开了手。
侧脸带着坚强的决心,日奈双手插腰大声说道:
「——甲贺赖则!因为你做了这些蠢事,给宵见里的人带来一堆麻烦!反正你大概又会扯出一些无聊的理由,不过有什么想狡辩的,在我诹访部日奈面前快给我讲完吧!」
…………
我无法判断这是挑衅还是质问,赖则却似乎是听明白了,发出他那难听的笑声。
「下任当主……不,应该说诹访部之女,你想讨饶的话,我也不是不肯一听喔?」
「我可没温柔到愿意听你讨饶哦!不过要是你肯乖乖回答我的话,我就将当初预定要虐待你的时间减少一半。」
「……不要太嚣张了,你这死小孩。」
看来这场唇枪舌战是日奈占了上风。
「再者,将我做的事评为『愚蠢』的同时,其实你什么也没弄明白,我只不过是在启蒙那些被愚蠢旧制度束缚的同胞们而已。」
「赖则,你自己的夸大妄想就少拿出来说嘴了。」
日奈用冷淡的语气断言道。
三郎的身体里发出叽一声,如果三郎有牙齿和嘴巴的话,或许已经在咬牙切齿了。
摆出演戏般的动作,三郎发出悲鸣的声音张开双手。
「你不明白,你真的什么也不明白!生在宵见里明明全都是被拣选的人。」
「要是觉得和别人不一样就有资格支配其他人,那你就是疯了。」
「你们才疯了!强者支配并引导弱者才是人世之理,不肯正确地使用被赋予的能力,甘愿埋没于世,那是对神的冒渎!」
三郎几乎是拚命地叫喊着。
「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证明我是正确的给你们看!我要以恐怖让你们明白真理,堆尸如山,如此方能完成对不认同我的诹访部的宣战布告!」
日奈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已经非常不爽,她马上就用完全不输给赖则的音量怒吼回应:
「那么想跟诹访部一战就来大屋啊,你这胆小鬼!」
「随你怎么说!我会让大家知道诹访部想要守护的『里』是多么地没有价值,这是对不认同我真正价值、将我舍弃的诹访部的复仇!」
三郎忽然疯狂地笑了起来,日奈则是眼皮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三郎。
握紧的拳头愤怒地颤抖着。
我有点犹豫地拍拍日奈的背,她的颤抖停了下来。日奈一脸疑问地抬头望着我,我挥手制止她,站到日奈身前。
「……喂,拥有和别人不同的力量有这么值得骄傲吗?」
三郎的笑声停下,白色颜料剥落的少女脸庞望向我。被制造成带有微微笑容的脸此时让人更觉恶心。
「我可没空陪你这丧家之犬抬杠。」
「我们可是同样被里给放逐的人耶?虽然我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就是。」
又是奇妙的机件磨合声——第一回合以各有痛处、势均力敌告终。
「站在这里的人几乎都拥有特别的力量,可是大家都没有以自己的力量为傲,反而尽量不去依赖力量,想要过着普通平凡的生活。」
「那是因为你们并不拥有强到值得夸耀的力量吧?」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当初还是个人类时,和我这个没有强劲到值得夸耀的力量的人战斗却失去手臂的你,就是个没用的垃圾,我可以这么认为吧?」
「混帐……」
叽叽的磨合声更重了——那是什么?我看着三郎,背上冷汗直流。
被甲贺前任继承者依附的自动人偶,开始扭曲变形。
膨胀的背部裂缝里,露出一柄由短木筒串成用途不明的东西,在磨合声之下不断痉孪。
右肩和左肩的高度改变,看得出连左右手臂的长度也变大了。
见到赖则扭曲的精神侵蚀着三郎的身体,我感到一股寒意。
「没有人会高兴地使用自己的能力,柠檬、凛、一斗哥、还有日奈也是。大家都只是在尽一份身为宵见里出生之人的义务而已。」
三郎发出疯狂的笑声,背后伸出来的触手/触角微微一震,锐利的尖端敲打在地面上。
「与生俱来的力量怎么可能叫人不用!你们说的话本身就不自然!太不符合自然了!」
「按照人类常识来说的话,不自然的应该是我们的能力才是。」
「愚蠢!鸟类有翅膀是不自然的吗?鱼能在水里呼吸是不自然的吗?只因为人类做不到,就得被禁止飞翔或呼吸吗?」
「至少鸟类不会对人类说『你不会飞所以遵从我吧』这种鬼话。」
「优秀的人支配其他人哪里错了Ⅱ像诹访部这种能力,除了支配以外能够派上什么用场Do除了使役山神去战斗以外还有其他用途吗.」
我的眼角望见日奈的肩膀猛然一震。
我没有看过去,只是伸出手捉住日奈的手。日奈反射性地把手抽开,过了一会儿才紧紧地回握我的手。
优秀之人、特别的能力——我与甲贺赖则大概到死了都无法理解彼此。
赖则恐怕不曾烦恼过无法控制力量,不曾想到被自己伤害的人或被自己夺去性命的人而睡不着,甚至也不曾因为白己的无用而孤单哭泣吧!
他一定也不明白,同年级的人正在为了同好会啊、委员会啊四处奔走时,自己却得为了修行跑回家里的寂寞,以及面对其他人对自己提出参加暑假计划的邀请时,必须绞尽脑汁去思考拒绝的藉口那股疏离感。
我看着日奈的侧脸。她紧闭着嘴唇、盯着三郎的坚强眼神,和握紧我手的手指之间传来的那股压抑与恐惧感形成落差。
日奈顽固又爱面子,不喜欢被别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如果只对敌人逞强也就算了,连对我这个伙伴都是这样子,那就很麻烦了。
由于与生俱有其他人没有的特殊能力,使得她个性傲慢、任性、高傲,又表现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其实却很不擅长表达自己的心情,很难将自己真正的想法说出口。
我在握着她的手上轻轻使力,日奈抬起头来,有点讶异地看着我的脸,然后很高兴地扯开嘴角一笑。
日奈的手指已经不复方才的紧张,没错,你应该是这种人,不需害怕。
「……那个——呃,很不好意思在你们两位气氛这么好的时候打扰……」
柠檬异常客气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我和日奈低头一看彼此紧紧相握的手,两人同时放开,回头看向一脸尴尬不知如何是好的柠檬。
「什……什么气氛很好啊?那是误会!我只是因为我的仆人被这渺小的家伙吓得抖个不停,才激励他,要他早点打烂对方而已。」
「啊?谁被那白痴木偶吓得抖个不停啦!我可是看你好像快要哭了,想说给你一点勇气……」
「谁一脸要哭要哭的样子啦.」
「是你……!」
「不要再掩饰害羞了啦H」
柠檬用力踩地打断我们两人的分辩,一脸快急出泪的样子指向我们背后。
叽哩叽哩叽哩叽哩如同上螺丝一般的声音响起,一回头,我和日奈看见已经变形完毕的三郎。
自动人偶蹲在地面上,背部像门一样左右敞开,那种像空壳一样动也不动的样子让我联想到虫˙蛹˙。
——虫蛹?不、不一样,我联想到的是咬破宿主皮肤出现的——
雕刻端正,如同少女般的木头脸上,白色颜料纷纷剥落,描绘在上面的眼睛、嘴唇全部消失,露出了木头的纹理。
脸的中央——从额头到鼻梁这道交合线,戳破木头伸到外面来的是全长三公尺有如鞭子一般的器官。锐利的尖端划破天际,发出咻咻的尖锐声。
「……居然不想使用与生俱来的力量,真是愚蠢……」
在这么凄惨的状态下,只有三郎的声音听起来比方才还清晰。
木制的手指以在地面上作画的姿势停住动作开始痉挛。
「你们应该不明白吧,三郎的力量不只如此而已,真正的力量,现——」
仿佛被束起来的木板瞬间弹开,三郎的身体撑开来。
有如变魔术般冒出脏污的黄褐色木板,不断发出坚硬物体高亢的碰撞声,巨大的木制物体往什么也没有的空间延伸出来。
巨大的身体令人不得不抬头仰视,细细的关节拉出长长的曲线——大蛇?不对,蛇可没有脚,又长又弯的身体、一节身体附着一对脚的生物……
「——哦,像蛇却又不是大蛇,是模仿三上山那只大虫吗?」
「这不是高兴的时候吧!」
日奈对真心欢喜发出感叹声拍手的狐狩田学长斥责道。
仿佛呼应这句话般,一分钟前还残留三郎样子的木头残骸,啪一声轻轻化成碎屑。
从三郎身体里冒出来的巨大机关兽,乃是拥有黄褐色长长身躯、足以咬碎岩石的下颚,以及全长四公尺左右鞭状触角的大型蜈蚣。
大蜈蚣以令人惊讶的灵敏动作向呆呆仰望的我突进。
我以打滚的动作闪过,头上传来喀喀难听的笑声。
……这只死虫子。
一节一节生出的数十只脚——或许按照正确的形式有五十对总共一百只脚吧,我不想去数——看见这些脚一起动作,日奈吓得不停颤抖。
满布木头纹理的身躯里,赤色的巨眼抱持恶意俯瞰着我们。
大蜈蚣喀叽喀叽空嚼了几下,接着张开血盆大口喷出大量苦无。
「虎之助……!」
凛出声呼唤,虎之助应声在地面一踩,带着磷光刀刃舞过天际,将头上飞下的无苦雨给弹开。
没能全部防御住的苦无刺进虎之助的身体。
「……呜!」
凛的哀嚎声压抑在自己的喉咙里,白衣上渐渐染上红色的血。
操灵状态中,思念体受到的伤害会连带反射到施术者身上。
「一斗哥!」
在日奈近乎惨叫的呼喊同时,一斗哥已经将凛抬在肩膀上后退。
「凛可以自己走。」
「别管了,乖乖让我抬着!」
根本没有时间重整态势,大蜈蚣的红色眼珠就已经逼近。
「——要是有带弓来就好了。」
横抱起悔恨低语的日奈,我千钧一发地闪过大蜈蚣的冲锋。
大蜈蚣的头往地面一锤,引起地震。谷底的地面出现龟裂,左右两侧的崖壁晃动,产生了落石。
大蜈蚣将头拔起来反转方向,再次掀开血盆大口射出大量利针。
我将自己的上衣披在日奈身上扑进岩石后面。
勉强闪过的右脚有股细细的疼痛。
慢慢蔓延的火热和疼痛——是毒针吗?
「勇太!我们得反击!」
被我抱着的日奈啪啪拍地打我的背。
很抱歉在人类形态下我光是闪避敌人的攻击就很吃力了,总之要找到机会然后把无法变成野狼的事——
「深祈姊!振作一点,深祈姊……!」
窜进我耳里的是柠檬的声音,使我不由得脚步一滞。
反射性地脑海里化成一片赤红。
被我横抱着的日奈手掌用力一口气拍在我背上。
如同中了魔法一般,我的身体不再僵硬,以几乎往前扑倒的姿势跑到深祈姊和柠檬身边。
柠檬一看到我,脸色一变流出泪来。
「对不起,勇太,有我跟在身边还……」
看来是没能完全闪过从崖壁上掉下的落石碎片。
「……没事的,有柠檬掩护,我没有被直接打中,不要紧的……」
安慰着柠檬的声音虚弱地掠过。
深祈姊从肩膀到胸部,白衣染上了鲜血。
虽然需要柠檬搀扶,但是出血不多,头也没被打中,意识依然清晰。
我的脑海里再次被一片空白感袭击。
——逐渐染红水面的血色。
——口中满溢的温血味道。
——染上深祈姊鲜血的纯白夏季洋装。
——深祈姊因为痛苦而扭曲的染血容颜。
——在惨叫和咆哮中染上反溅回来的血迹,映在水面上的黝黑兽影……
幻视现象引起过去的视觉和当时的情感,使我的意识逐渐远离,却被手臂上尖锐刺进来的手指甲所造成的痛楚打了个烟消云散。
睁开眼睛,深祈姊推开柠檬的搀扶,手指甲陷入我的手臂里,用凝重的表情看着我。
「……勇太,你应该已经超越六年前的心灵创伤。自己力量的强劲、可怕,以及能够拯救谁——你也已清楚明白。」
并非斥责,是有如老师在说明事物道理的语气。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幻视现象淹没的我,藉由手臂上的痛楚联系意识。
「只要在我面前变身并能自我控制就很完美了,变身吧,你可以变身的。」
「……可是,如果因此又一次伤害了谁的话呢?」
我舞动麻痹的舌头问道,深祈姊的表情变得更加柔和。
「你既然有守护的力量,有想要守护的对象,就应该使用那股力量这才是幸福。不管多么强大,没有应当守护的事物乃是一大悲哀。」
我朦胧地领悟到,这句话同时也是在述说着深祈姊自己。
生来就被要求为了宵见里而死,因为自己的力量连居住在自己应当守护的宵见里都不被允许,能够见到自己拚命守护的事物,便是临死之时……
陷进手臂的指甲离开了,温柔的声音传进我的鼓膜。
「我并不后悔六年前救了你,因为我想终有一日当我拼上性命拯救宵见里时,我是没机会见到被拯救的人们欢笑的样子了。」
大我七岁的表姐忍着疼痛对我微笑。
不管是六年前的夏天还是现在,她都是为了我,只是为了我而已。
「……所以我希望勇太是个坚强的人,让我看看我拼上性命也想拯救的勇太,为了谁、为了守护谁而战斗。让我在为了任务而死的时候,也能够觉得拯救勇太这件事是我的骄傲……」
这大概是深祈姊对我唯一的要求了。
即使如此,我依然动弹不得。
虽然深祈姊告诉我不是我的错,但是伤害了重视的表姐所造成的罪恶感,以及说不定只要一步走错就会演变成杀人的恐惧,使我将体内的黑狼绑上了无数锁链,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你的力量虽然会伤害人,相对地也能守护人不是吗?」
似乎是无声无息地在一旁看着我和深祈姊对话的狐狩田学长,忽然这么一间。
我抬头看了看学长微微带笑的脸,立刻又闭上眼睛。
「没办法控制的力量,根本就不叫做守护人的力量。」
「那么你在害怕白己的力量伤害他人的情形之下,即使这股力量能够守护他人,也宁愿将眼前的人舍弃吗?」
学长的比喻总是非常极端,不过其中多半蕴含着真理。
「或许不会伤害到人却谁也守护不了,或许会伤害到人却能守护更多人,你选择哪一种生存方式?」
「我……」
迷惑的视线中日奈和柠檬映入眼帘,日奈正抱着柠檬,安慰着不断哭泣述说着什么的她。
刚刚眼里只有深祈姊而不曾注意到,其实柠檬身上也已伤痕累累。
——柠檬在守护深祈姊,理所当然的,为什么我不曾去关心过柠檬呢?
日奈拍拍抱在怀里的柠檬,眼见她以唇语说出『没事的』,我重新面对狐狩田学长。
「……可以的话,要是能拥有守护人而且不会伤到人的力量,我很想要。可是这种东西,至少在目前的这里,我是无法得到了。」
「没办法得到,那你准备怎么做?」
「我选择后者,即使会伤害到谁,我还是想要力量……能守护人的力量!」
当我一口气说完之后,狐狩田学长白皙的手伸到我头上抚摸。
「算是及格了吧,是不是该将日奈头号仆人的宝座交还给你了!」
「不不,那种宝座我不需要。」
而且交还是啥意思啊?这种宝座什么时候变成我的了,又是在什么时候被狐狩田学长夺走了?
我无法释怀地走到日奈和柠檬身边。
似乎终于哭完了的柠檬抬起头来,我怀抱着罪恶感,尽量温柔地问道:
「伤口还很痛吗?」
柠檬瞪圆了双眼,露出和平常一样柔和的笑容。
「没事的,已经不痛了。」
「真的不打紧了?」
「有日奈和勇太在担心我,我已经不觉得痛了。」
我很不熟练地抚摸柠檬的头,然后面对日奈。
日奈没有移开视线,抬头望着我,脑袋微微一斜。
「怎么了?」
「我会守护你。」
「说什么废话?你可是我的守护者喔!」
日奈露出有点愤怒的样子用手指戳我,我不由得笑了出来。
我下定决心了。
为了守护日奈,即使牺牲了谁我也不后悔。
***
「……抱歉,凛的情况不太妙!」
一斗哥背着疲惫的凛冲回来。
教来石的力量会对施术者造成消耗,至今都是凛和一斗哥在拖住那只大蜈蚣,差不多也到了极限。
其实一斗哥也全身是伤,我想是为了保护凛而硬拼的关系吧!
现在换成柠檬在不停地奔跑,领着大蜈蚣绕圈圈,但是大蜈蚣是和疲倦无缘的机关兽,不管怎么想都是我们这边不利。
日奈大踏步走向狐狩田学长。
「……狐狸学长,接下来就不用当我的护卫了,能帮我护住大家吗?」
「吾主,你的意思是已经不需要我的守护了?」
「是啊,因为宵见里最强的人会保护我。」
「……原来如此啊!」
狐狩田学长对我投以颇具深意的视线,嘻嘻一笑,在日奈眼前摊开手。
「——八分钟吧,只有八分钟,我会保护你的伙伴,时间过了我就回去。」
「为什么η陪我们到最后也不要紧吧!」
「既然是号称宵见里最强的人,那种程度的机关兽要是不能在八分钟之内打成一堆破铜烂铁,那不是很令人困扰吗?」
被这么一句话轻易反驳回来,日奈的眉尾重重一挑。
「——啊啊是喔,我明白了!勇太,你给我在八分钟之内把对方给收拾掉H」
「……干嘛说这种有勇无谋的话啊!」
日奈完全没有听进我的抗议,对学长用力一指。
「你要好好守护他们八分钟喔!要是有任何一个人再受伤,我可是会扒掉你的皮拿去做大衣的喔!」
我和日奈一起冲出岩石间的缝隙。
大蜈蚣吐出的黑色液体将连在一起的岩块腐蚀掉。
趁着三郎的注意力被引开的同时,我带着日奈跑进另外一个岩石空隙。
钢丝不断地在进行全方位攻击。
呈放射状吐出的钢丝粉碎岩石,将地面整片挖起。
——照这样下去,天亮之前谷底的地形就会整个改变了。
这种悠闲的思考瞬间掠过脑海的边角消失。
不过,制造三郎的那群家伙到底是以打倒什么样的诹访部——不如说是打倒哪些诹访部的眷族来设计的啊?
钢丝、苦无、腐蚀液、毒雾、毒针,以及隐藏在腹部的带刃车轮。
大蜈蚣的武器多采多姿,还给人隐藏了某种绝招的恶心感。
或许以前还有诹访部族人成功使役了龙神的后裔吧!
「……勇太,能走路吗?」
「没问题。」
我轻轻敲了敲右脚给日奈看。
压抑住伤口因震动带来的激烈痛楚。
刚刚被毒针刺伤的右脚已经变色,感觉开始麻痹,大概再放任不理两个小时就会腐烂掉吧!
不过——只要变成黑狼应该会马上愈合。
日奈从岩石阴影处偷看三郎的样子。
刚刚还在跑来跑去争取时间的柠檬,现在和深祈姊及凛一起隐藏气息躲了起来。
被猎物逃脱的大蜈蚣开始将周围的岩塔一排一排地粉碎。
很快就会转换方向到这边来了吧!
「……勇太,还不行吗?」
「……抱歉,再等我一下。」
我拚命想要唤醒体内的黑狼,然而精神一直无法集中。
偶而会感应到体内的那股气息,却在捕捉之前就被逃掉。
——我很明白,到了此刻我还没有办法完全相信黑狼。
一想到可能会伤害到日奈就害怕得无法忍受。
日奈咬紧下唇对我说道:
「……勇太,我去争取时间,你一旦能动了就赶来救我。」
日奈来争取时间?
我感觉鼻腔内部有一股酸味。
「在我被吃掉之前,一定要过来救我哦!」
说完也不理会我反不反对,日奈就冲出了岩石的阴影处。
她爬上稍远一点的岩塔,抓着塔顶大声喊道:
「——赖则!」
至今大蜈蚣都固执地追逐着背着凛不断在岩缝间逃跑的一斗哥,在听到呼唤的瞬间动作停了下来。
闪耀着光芒的巨大赤红眼珠子望向日奈。
「赖则,你说了一堆什么复仇啊被拣选上的人啊一堆抽象的东西……」
在这里日奈忽然住口,抬头看着大蜈蚣的眼睛,嘴角一笑。
「……结果其实还是那个原因吧?因为被我甩了,没办法成为守护者,也不能成为诹访部的女婿,所以心生暗恨,想要杀了我让宵见里陷入混乱来报复吧?真是有够白痴!就是因为这样,甲贺家的继承人才会被大家在暗地里嘲笑是萝莉控啊、变态啊、死气沉沉啊、●●啊、真是个●●●●!」
日奈交抱手臂,高高抬起下巴放言道。
我感觉对方的怒气膨胀到肉眼可见的地步。
大蜈蚣反转过身子,日奈从岩塔跳到旁边的巨岩,大蜈蚣跟着追过去,于是日奈打算将身体滑进岩石和岩石之间的隙缝。
咻一声,大蜈蚣的触脚划破长空追上日奈。
「咦咦!?」
日奈发出愕然的惨叫声,触脚已经缠住了日奈的右脚。
将日奈娇小的身体头下脚上地在空中吊了起来。
如果这个情况也在她预料之内,那我下定决心,以后不管内容是什么,只要是日奈的提案,全部都要拒绝。
我放低身子跑了出去。
不断在岩石的空隙间移动,不停留在大蜈蚣的视线里。
——日奈被倒吊了起来。
鞭状的触脚缠在日奈的右脚踝上面。
日奈应该是抱着反正挣脱不开的心情苦战了一会儿便放弃了。
是看出来不可能轻易破坏了吧!
大蜈蚣看着被倒吊着的日奈嗤笑道:
『真是难看啊,下任当主?是看出来你的狗无法得胜,自暴自弃了吗?』
「——你啊,对无法反抗的对手态度可真强势嘛!」
『随你怎么说,选择山神当守护若是诹访部的过错。错在选择了那个不仅无法在三郎手下守护主人,也没有觉悟为了任务牺牲穗高的天真死小鬼!』
「你怎么知道勇太没办法在三郎的手下保护我?」
『我当然知道,过去三郎杀过的诹访部里面不乏将山神以眷族身分使役的族人,不管是谁都落得凄惨的下场……』
「……这是什么理论啊?」
单脚被缠住倒吊起来的日奈,依然用打从心里藐视的语气回答。
「照你这说法推论,过去反抗诹访部的眷族没有一个成功胜利,所以说起来你不也一定会被抓住遭到处罚吗?」
『……不要把我和过去那些落伍的人相提并论……!!』
拉高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啪地一声,日奈的左侧腹溅出鲜血。
完全被撕裂的制服之下,微微可见染血的白嫩肌肤。
日奈的眼睛微微睁大,暗自咬牙。
年轻男子那种黏人的笑声在谷底响起。
『……很痛吧?你可以哭啊,虽然没有人会来救你。』
如鞭子一般的触脚,尖端挥在被倒吊起来的日奈背上。
「…………呜!」
被倒吊起来的日奈身体一仰,我的耳朵听见她痛苦的呼吸声。
——极限了。
「日奈……!」
我忍不住从岩石的阴影处冲出来。
大蜈蚣的巨大赤红眼珠带着阴森的光芒望向我。
『哎唷?教还以为你已经逃跑掉了呐,是想要陪主人一起殉葬才特地来给我杀的吗?』
怪物充满恶意的说话声,我几乎全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而日奈见到我还是维持着人类的形态跑出来,生气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直接跑出来……我不是说由我来争取时间……」
「你是笨蛋吗!?哪有守护者忍受得了这种场面啊!」
「…………我都忍着疼痛被吊起来了,你稍微忍耐一下给我看着也是很理所当然的吧!?」
我感觉皮肤表面仿佛被一股电流刺过。
大蜈蚣蠢动着的脚停止了动作。
我压抑住想要回答「的确理所当然」的那股冲动,怒吼回去:
「我……我不想看见你流血!所以才要你待在安全的地方嘛,而且……」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啊.」
「为什么!?」
「以后勇太也会冲进危险的地方和危险的东西战斗吧?」
「当然会啊!」
「勇太战斗的时候我打算陪在身边,完全没有将勇太当成盾牌让自己幸免的打算,受这点伤我早就有所觉悟了!」
「日……」
『——吵死了!!你们究竟是怎样?不要无视教在那边打情骂俏!下任当主已经是教的了!她是死是活都在教一念之间喔!』
大蜈蚣吼叫的同时,触角的尖端划过日奈的脸。
爪子像滑过肌肤般抚过,在因为痛苦而扭曲的白皙脸庞上添增一丝血痕。
那点点滴滴的赤红映入眼帘的瞬间,心脏猛然一跳,血气下沉的感觉使我身体麻痹,脑海里也因恐惧而陷入一片空白。
『……就是这样,在那里看清楚了,看若你应当守护的主人被我千刀万剐!』
日奈吓阻性地使劲将大蜈蚣放在自己脸上比划的爪子往外推,倒过来的脸凝重地盯着我。
「勇太!讨厌疼痛、辛劳、苦闷的我已经连遇到这种事都还等着你了,你快点给我过来帮忙Ⅱ」
在这种状况下我露出苦笑,跟三个月之前那时候的立场截然相反。
当时哭着说办不到的明明是日奈……
背脊有一股感觉开始蠢动。
不是寒意。
带走意识的兴奋感从全身冒了出来。
细胞层级的异变让全身的骨头和肌肉发出悲鸣。
令人晕眩的解放感压制形态改变的痛楚支配着全身。
接着——
我终˙于˙取˙回˙久˙违˙的˙真˙正˙姿˙态˙,发˙出˙喜˙悦˙的˙咆˙哮˙!
大蜈蚣嘴里喷出的无数苦无落到我头上。
我没有闪避,朝着日奈直线前进。
追在身后的大蜈蚣动作非常笨重,那许许多多的袭击和巨大的身躯都无法令我感到任何威胁——我为何要感到恐惧?
被倒吊着的日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勇太!」
这高兴的叫声!纵使染着血,日奈的笑容依然很棒。
大蜈蚣注意到我的接近,唰啊啊啊啊啊啊啊地发出威吓声。
不过是只烂虫而已,我马上就让你解脱。弯曲后脚,正要飞跃出去的瞬间,日奈的身体忽然被吊到更高的位置。
我没能取回日奈,落到地面。
『……诹访部的下任当主,注定死在这里……!』
日奈的身体被用力一挥,即将就此撞上岩壁。
「勇太……!」
我冲上眼前垂直的崖壁。
将前倾的墙壁当作踏脚石跳往空中。
一口气咬断倒吊着日奈的触角。
「呀啊……!」
日奈的身体往空中飞去,弹撞到跳跃而出的我的背上。
日奈连忙伸出手紧紧抓住我的身体。
「勇太……你就不能……用更稳健一点的……救人方式吗!?」
使出那么乱来的——甚至不能称为作战的作战方法——你还有资格说啥?
我在空中扭身转了一圈,化解冲击落到地面上。
日奈纤细的双手重新抱住我的脖子。
来吧,战斗开始。我高声一吼,周围的空气随之震动。
以身边的岩塔作为踏脚石一跃,往大蜈蚣的身体咬去。
——很硬!我自傲的锐牙竟只将这死蜈蚣的外皮咬伤一点点。
「勇太!」
日奈紧张的声音使我一震,大蜈蚣的脸逼近眼前,赤红色的眼珠充满恶意的嗤笑。
我身子一扭,后脚踹在大蜈蚣的头上。
日奈紧紧地抓在我身上。
只差一点点,没能咬到我们的巨大下颚发出空虚的咬合声。
嗯,感觉很爽。
我消除冲击落地,电光石火间闪过追击而来的大蜈蚣,在山谷间奔跑。
「……三郎果然很强。」
抱着我的脖子紧紧抓在我的背上,日奈低声说道。
的确很强,至少这是我第一次和利牙也奈何不了的对手作战。
大概是因为抓不到猎物而焦急,大蜈蚣疯狂地对着崖壁撞击,随之大蜈蚣‖赖则的声音紧迫而来。
『……愚蠢之人,以为能够一直逃下去吗?以为过去被三郎所杀的诹访部之中没有人以山神为其眷族吗?』
嘲笑的语调让日奈起了反应,她跨在我背上撑起上半身,回头准备开骂——抓住我背上毛皮的手瞬间变得僵硬。
似乎是因为大蜈蚣对崖壁的撞击引起山崩,大大小小的落石在她眼前直冲而下。
我短短吼叫一声要求日奈抓紧,不知道是心有灵犀或是偶然,日奈跟着紧紧抱住了我的扣目。
我一口气提升冲刺速度。
我踩着闪电形的不规则步伐越过落石,同时避开完全不理会落石一路爬冲过来的大蜈蚣‖赖则的追击。
锐利的下颚瞬间出现在我的尾巴后面。
我甩尾闪过,冲向岩塔林立的山谷内侧……然而,视野里却捕捉到山崖上滚动即将落下的巨大岩石。
——照这个速度冲过去的话,那岩石会直接命中我和日奈吧?可是只要速度稍慢半分就有可能被大蜈蚣紧咬不放。
「勇太,冲进去!」
日奈兴奋大叫,我也放弃思考,只管往前冲。
山崖上青色的磷光一闪,对准我和日奈滚落的巨岩一分为二。
「凛,虎之助,谢谢你们!」
我也吠了一声配合日奈表达谢意。
站在斜切面上的青色武士对我们深深一鞠躬。
凛在一斗的怀里无力地对我们挥手。
被斩成两半的岩石碎片——不知是那武士故意的还是纯属偶然——直接打在从后面紧追过来的大蜈蚣=赖则的头上。
大蜈蚣=赖则发出愤怒的咆哮声。
铿锵一声张开血盆大口。
吐出的苦无如倾盆大雨般洒落。
此时,一道金色的火焰喷往天际。
苦无也在落往地面之前被卷进火焰之中。
本来应该将人们千刀万剐的凶器,失去威力掉落地面。
「……那是什么?」
日奈呆呆地说着。
我虽然注意到了,那只手指尖上还残留着狐火的妖狐一手搀扶着深祈一手悠闲地对着我们摆动,但是我没告诉日奈,因为看起来很不爽。
——不过,我没指望妖狐做出更多协助。
在这状况下光是要保护那些人就很吃力了吧!
「……我们也不能够拖太久呢!」
带有决心的清响,我喜欢这种声音。
「而且——也不能因为失手就让深祈姊进行祈愿。」
日奈是为了毁灭三郎而来到此地的。
而我是为了实现日奈的愿望现身于此的。
——是故,由我打烂那只大蜈蚣也是必然。
「古代故事里出现的大蜈蚣,是因为眼睛的弱点被弓箭射穿而死的喔!」
日奈的手抱在我的脖子上。
心跳距离我很近,比平常快,但是不凌乱。
「勇太,你踹那家伙的脸时我看见了,三郎的眼睛是石头。」
石头?我转过头,对跨坐在背上的日奈脸颊舔了一下。
日奈满足地笑着一把抱住我的脖子。
「既然教来石曾经协助固定三郎灵魂的工程,那么只要破坏那颗用在眼睛上的石头——就能破坏三郎。」
只要瞄准眼睛就行了吗?
「嗯,给我打烂他的眼睛。」
我将日奈放进岩石的阴影处。
就这么顺势放低身子跑了出去。
从一个岩石空隙到下一个,逐步逼近大蜈蚣。
顺着露出黄褐色光辉的百节躯体,我一口气冲了上去。
大蜈蚣正在谷底一边爬行一边大肆破坏。
将大蜈蚣曲曲折折的巨大身躯当成楼梯往上冲,终于在爬到一半的时候,大蜈蚣的眼睛迅速一动。
透明澄澈的红色宝珠上映出了我的身影。
我撞掉洒落的苦无,扯断缠过来的钢丝。
毒针在我厚厚的毛皮阻隔下没能刺进我的身体,触角在我的啃咬之下撕碎在牙间。
看见我冲上头顶,大蜈蚣整颗头往山崖上撞去。
它打算将我撞烂在岩壁上面。
我在大蜈蚣一头撞上山崖的瞬间轻轻往上一跳,在空中一个转折。
落在刚从山崖里拔出头的大蜈蚣上面,盯着红色的眼珠子。
在大蜈蚣发出吼叫之前,我的爪子已经挥动。
挥向大蜈蚣的眼珠,牙齿也跟着深深刺入。
下颚使力,一口气咬碎。
非人的绝望惨叫声响彻山谷。
为了安全起见,我挥出前脚抓开另外一边眼珠子,眼珠子从大蜈蚣头部掉下来。
我在空中减缓力道受身着地。
回头一看,背后的黄褐色巨体当场静止。
失去双眼,丧尽魂魄的大蜈蚣,留下死前最后的样子,如雕像一般耸立。
我的胸腔吸满空气,发出胜利的咆哮。
数百年来潜藏在宵见里的诹访部杀手大蜈蚣,在我一声吼叫下仿佛玻璃般碎成一片。
「勇太……!」
日奈跑了过来,由于大蜈蚣的破坏,谷底一片杂乱,路面颠簸难行,以两只脚前进实在是——啊,跌倒了。
我累了,全身疼痛难耐,已经一步也不想动了。然而日奈倒在地上没有过来抚摸我,没办法,我只好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闻闻她头发的味道,日奈翻动了一下身体,仰面朝上。
「……有点累了,实在不想再动了。」
这点我同意。
日奈很痒似地伸出手按住我的头,将我的头抱在胸前。
她的心脏的跳动很快,敌人已经被我粉碎了,日奈还在不安什么呢?
「……勇太,深祈姊有好好活着吗?」
把脸埋在我的毛皮里,日奈问道。
看见深祈姊没有靠妖狐搀扶站在一旁,我低声一吼告诉她深祈姊还活着。
「凛和一斗哥也在?柠檬后来没有再受伤?」
我看见日奈举出的三个人不在乎地上的石砾和自身的疲劳跑了过来。
于是我再次低声吼叫,让她明白大家都在。
日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太好了,可以大家一起去了呢,海边……」
忽然挂在我头上的重量增加了。
一看,日奈抱在我身上安稳地坠入梦乡,我也将头靠在日奈的胸脯上,慢慢闭上眼睛。
我的记忆到此中断。
***
——隔天,设置在谷底深处的祭坛里,发现了甲贺赖则的尸体。
看来恐怕是从美术社办公室逃走之后就在此失去了性命吧,真是个添麻烦的家伙。
「凛觉得,凛可以稍微明白甲贺赖则的心情。」
正在夜晚的校舍中执行任务时,凛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日奈和一斗哥陷入轻微混乱。
等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仔细一间,凛才慎选词汇回答道:
「能够自傲的只有力量和法术,却被人家告知他从明天开始就会失去力量和法术的话,凛猜想他会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
「也不是只能这样想而已吧?」
我的话让凛沉思了好一阵子。
接着,她忽然望向我,望向日奈,然后抬头看看一斗哥。
「…………」
凛重重一个点头,日奈和一斗哥完全忘记我们正在巡逻,两人开始拚命担心起凛来。
事件过后,甲贺一族在联合会议上受到处罚。然而,对于协助赖则入侵的甲贺家之人——听说是赖则的亲生母亲——却只将包含她在内的几名原赖则信奉者短暂驱离宵见里,并没有彻底追究责任。
在赖则的协力者之中,也包括了教他凝魂咒文,使得赖则的魂魄得以依附到三郎身上的教来石一族术者。然而各家应当受处分者却完全没有受到惩罚。
我听说提出陈情的人是和臣。
赖则已经在诹访部下任当主及其守护者的手下灰飞烟灭。
对同样守护宵见里的其他诹访部眷族施以重罚已不具任何意义,这似乎是和臣的主张。
——简要的说,就是和臣巧妙地利用这次的事件,送给诹访部反对势力的甲贺家一个大人情,完美地强化了诹访部今后的发言权。
怀抱对诹访部有害的思想,有可能在未来成为威胁的赖则已死,而甲贺家的新任继承者,似乎是个比较好接近的人物。
——我个人觉得和臣在为下一个世代进行大规模的人员整顿,不过这是我想得太多了吗?
「……感觉好像随随便便就混过去了嘛——」
日奈对于这个决定十分不满。
「这不就是所谓的政治性解决吗?」
我的回答让日奈一边的眉头猛然一扬。
「所以˙啦!这种可以做出很多解释的裁定是不好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得说清楚讲明白才行!」
日奈愤恨地挥舞拳头,可是我觉得这种作法其实不算是错的。
人类这种生物并没有单纯到只要分出黑白就会往好的方向前进。
甲贺赖则是个令人困扰的家伙,如果问我能不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我是绝对不可能原谅他的。
但是,如果赖则在大家眼前所描绘的世界,并没有只分为正确的自己和自己以外两类,而是更加宽松的主张的话……或许就不会面临这种结局了。
如果……如果深祈姊在六年前没有救我的话,如果当时她没有选择在任务之外使用力量的话,我就不能够以日奈守护者的身分回到宵见里。
也不会在三个月前的事件中拯救日奈,更不会在这次的事件守护着她。
——唉,我觉得就算没有我在,现任当主或和臣也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守护者啦,不过这种假设会让我感到寂寞,所以放下了。
那么废除现在的守则好不好呢?应该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
「……勇太?」
我不禁叹了口气,日奈则是担心地呼唤我。
我紧紧盯着日奈的脸。
纵使在夜晚只能依赖紧急照明灯的走廊上,日奈的脸庞在我眼里依然清晰可见。
「……OK绷已经拿下来了啊?」
日奈讶异地眨眨眼睛,啊啊一声,笑着以手按住自己的脸。
「早就治好了,这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啦!」
和三郎战斗时脸上被划出来的伤痕,已经连痕迹都找不到了。
「愈合得很漂亮吧?」
「嗯。」
「所以我就说不要紧的嘛!」
日奈一笑,我也觉得的确如此,回以笑容。
我们身边发生了许多事情,充满许多困难。
或许会伤害他人,但相反地我的力量也能够守护他人。
这股力量,我曾经觉得疏远它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现在即使感觉辛苦,我也明白得和它好好相处才行。
这是因为我活着,身在此地,而我想要守护的人是诹访部日奈。
「……日奈。」
「什么?」
「我对你——」
「……不不不,我不是说了学校的泳装根本不可行吗!?」
不适合在夜晚的校舍响起的单字,将我表明决心的动作粉碎个一干二净。
去近处教室巡逻的凛冲出教室之后躲到日奈身后,而追在后面,看起来很兴奋的一斗哥则出现在我们眼前。
「…………发生什么事了?」
「哎呀,难得要去海边,可是凛居然说要穿学校指定的泳装去……」
「凛觉得学校的泳装已经充分具备游泳的机能。」
「这是不对的,凛!在海边游泳和在学校的泳池游泳根本不一样,泳装也不是只重视机能就行的东西!」
「一斗哥你去过海边吗?」
「也不是没去过。」
「凛判断一斗哥的发言是在性骚扰。」
「为什么啊!?喂喂,勇太,你这总干事也说句话嘛!不不,你干脆用总干事的权限,添加一条禁止穿学校指定泳装的规定……」
我狠狠地瞪着一斗哥。
「现在正在执行重要的任务,不是我们这些年长者应该兴高采烈谈论泳装的场合吧!!」
「说是这么说啦,可是难得要去海边玩,要是日奈穿着学校指定的泳装,你也会很失望吧?」
我逼近一斗哥身边。
「很遗憾地,我不会因此失望。」
「……是啊,勇太不管我穿什么都无所谓嘛?」
日奈带着寒意的冷硬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我注意到自己在这根本无关紧要的事上又踩中了地雷。
「凛,我们走吧!再跟那些男人扯下去的话天就要亮了。」
「凛跟着日奈姊姊走,我希望在天亮之前回家。」
「是啊,睡到中午再一起去买泳装吧?别理那些男人。」
「嗯,凛会丢下那些男人不管。」
看见我向着两人往走廊前方哒哒快步前进的背影伸出手,一斗哥满脸『糟糕了』的表情拍拍我的肩膀。
「抱、抱歉啦勇太!我居然说了无可挽回的话……!」
「……拜托你不要说什么无可挽回这几个字,会让我的心情万分绝望。」
我在一斗哥的安慰下,追在日奈和凛身后而去。
预定在几天后前往海边的旅行,在日奈单方面命令下,我被指定为负责的总干事。
照这情形还有可能弄成三天两夜的大旅行吗?不,更重要的是,如果因为刚刚的事情让日奈钻牛角尖说出不想去海边了……
「不,应该不会这样吧?」
被这么干脆地打断,我对一斗哥产生了敌意。
「为什么你那么有自信……」
「哎呀,因为她对凛说了要一起去买泳装嘛!」
「…………」
「所以她还是很期待不是吗?从各种方面来说啦。」
「……是吗?」
「当然,喂……你为什么脸红啊?」
被一斗哥这么一提醒,我摇着头往日奈她们的身后追去。
——被硬是安上总干事这个职位时,我虽然抗议,表示自己不适合做这种工作,可是日奈却没有听进我的话。
『一开始提议的是勇太,所以勇太得负责任吧?』
『所以非得由勇太来带我去海边不可。』
被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最开始说想去海边的明明是日奈……然而说出纵使她不愿意也要拉着她去的是我……唉,该怎么说呢,算了。
我是为了日奈,但是要让日奈高兴却很困难。
许多事都有它不同的难处,虽然我总是失败,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有在慢慢地向前迈进,这纯粹是我的错觉吗?
还有许多无法解决的事情,只要能够花时间思考的话,相信总有一天,我能够迎接不会伤害到人,而能守护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