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月台后,充满尘埃的冬季气息顿时袭上鼻尖。
接近岁末的这个星期五傍晚,乘着吹过首都中心车站的寒风,路上行人散发出的诸多不同气味也充斥于空气中。
化妆品的味道、定型液的味道、香菸的味道、肥皂的味道、柏油路的味道、报纸发出的油墨味道,此外还有被喝干的空咖啡罐味道。
「——柠檬,我在这里唷。」
我无意间发起愣来,差点就忽略了深祈姊的存在。
凭藉人墙另一头传来的声音与气味,我赶紧从右手边绕了过去。
对跟同年龄女孩相比身高略矮的我来说,只要进入这种人潮汹涌的地方,视野就会被人墙给挡住。
自童年起就被我视为地盘的宵见里和邻近村镇还没有太大问题,但因为我很少造访这种大都会,所以在这里几乎是寸步难行。
我慌慌张张地穿过人潮后,终于发现双双伫立于前方等我的深祈姊与教来石家的凛小妹。
事前说好要在月台碰头的胡桃也现身了。
胡桃在宵森学园国中部时曾跟我同班,属于教来石一族的支系——土岐家。现在她已经离开里前往各地调查怪异现象了。
胡桃透过厚重的眼镜、以担忧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好担心你耶——听和臣公子说柠檬也会一起来,结果却一直没看到你出现!」
「不好意思,我不习惯这种人多的地方,所以经常被挤散……」
「我原本还以为是某国的疯狂研究机构已经趁我不注意时绑架柠檬,还关起来进行解剖呢!」
——什么嘛!就算她是真的担心我好了,听起来反而更不舒服。
情绪亢奋的胡桃似乎想继续大喊『第一个解剖柠檬的应该是我才对!』趁她还没有做出傻事、吸引路人目光前,大伙还是赶紧上车吧。
我们一行人鱼贯步入刚到站的特急列车。
真正到了年关前几天势必会挤满归乡客的列车内,这阵子还能勉强找到座位。
乘客大多都是西装笔挺的中年人,四名年轻女孩的组合好像就只有我们而已。
当我们发现这节车厢中央刚好有两组并排的位子时,我与胡桃立刻动手将两组座椅转成面对面,凛见状则以黯淡的表情喃喃说道:
「……凛担心柠檬姊姊与胡桃姊姊会忘记大家正在执行『轮值』工作。」
唔!
「怎、怎么可能嘛!你说对吧,胡桃?」
「当然!你们看,我这次还是有把验血器材带来了!」
她骄傲地挺起胸膛,将装有针筒等奇怪医疗器材的手提袋在通道上打开,还兴奋地将原本是她国中同学的我挤向靠窗的位子。
列车车厢「锵当」地摇了一下,再度启动。
我坐在胡桃身边,窥视凛的表情。
凛默默无语地端坐在胡桃的正对面,就连双膝也用力夹紧。
——啊,她眉心的皱纹好像比刚才更深了。
我们是在和臣的派遣下才会特地向学校请了假,千里迢迢来到东京,护卫久未返回里的深祈姊。
刚好胡桃也完成了在东京的调查工作,正要回里进行定期报告,于是便加入我们的行列,充当第三名护卫。
对于宵见里幕后守护者穗高一族而言,这种阵仗似乎有点薄弱,但和臣向来喜欢以小部队进行任务,或许是为了保守秘密吧。
刚才虽然引起凛的疑虑,但我毕竟也是诹访部一族的子民,对于身为飨庭家的女儿有着充分的自觉。
即便和臣以轻松的笑容嘱咐『偶尔出远门放松一下也不错』,且接近圣诞节的东京街道又是那么花花绿绿,但我依然不可能将重要的「轮值」任务等闲视之。
——然而,稍微享受到短程旅行的乐趣也是事实啦。
这回的经费完全由和臣提供,所以利用护卫深祈姊的名义,我们可以放心光顾以前只有在电视或杂志上看过的名牌商店。
购买杂七杂八的可爱饰品、品尝美味的点心……这一趟出游还真是愉快呀。
由于机会非常难得,所以我们甚至将涉谷至六本木间所有有趣的商店都逛过一圈。
「凛难道一点也不开心吗?」
「凛觉得……」
「当你看到华丽的霓虹灯装饰以及有趣的广告橱窗时,好像也频频拿出手机拍照呢。」
「凛、凛只是想拍下任务报告时必要的照片资料而已。」
「然后在半路上某间店享用巧克力时,你还因为爱上那种滋味而买了一大堆。」
「呃——唔……凛只是想买一些礼物回去给日奈姊姊。」
「在百货公司看到迷幻图案(psychedelic patter)造型的泰迪熊时,你还整整发愣了五分钟左右。店员劝你体积这么庞大的商品可以用托运送回里,你还坚持要自己抱回去……」
凛瞬间将差点从膝盖上滑落的超大包裹重新以双手抱好。
店员虽然想尽办法帮她严密包装,但泰迪熊那只颜色五彩缤纷的后脚还是从包装纸底下跑了出来。凛低头看了看这只玩偶,表情寂寞地闭上眼睛。
「……因为用托运的话要等过完新年才会送来。」
我怎么觉得她这趟的收获比我还要丰富呢?
深祈姊对我们露出娴静温婉的目光。
「偶尔像这样轻松一下也是必要的。柠檬跟凛毕竟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呀!」
她安慰凛时的侧脸,看起来比夏天碰面的时候要来得红润、健康多了。
——深祈姊的身体应该有比之前改善了吧?
尽管陪我们逛街逛了大半天,但看起来精神状况依旧不错。
夏天时我们去游乐场玩的那次,深祈姊在勇太没注意的时候还突然贫血,不过今天的步伐看起来就稳健多了。
我们脚边——也就是两张列车座椅中央的地板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纸袋,几乎全都是深祈姊今天跟我们四处血拼所获得的战利品。
大概是因为我打量太久的缘故,深祈姊突然察觉到我的视线。
她微微偏着头,掀动线条柔和的嘴唇:
「怎么了?表情那么严肃。火车上坐了味道奇怪的人吗?」
「啊,不、不是啦……我只是觉得深祈姊这件大衣好可爱,早知道刚才应该问你是在哪儿买的。」
「这件大衣?是去年冬天买的,还满别致的吧?」
「是呀,我因为要负责『轮值』工作,穿太名贵的大衣根本就是浪费。」
「啊……对唷,如果因为变身而撑破的话,一定会觉得很惋惜。」
「就是说嘛。就算找到可爱的衣服或外套,只要一想到脱下前必须解开一大堆钮扣就只好放弃了,真没意思——」
不管半夜的校舍有多寒冷,或是我多想穿喜欢的可爱大衣,那群宵见里的怪异现象才不会管我那么多呢。
「更过分的是,冬天巡逻时我还得准备一大堆更换用的制服以及学校指定的运动外套,一点也不可爱时髦的黑色或藏青色长大衣也变成我的标准打扮了!」
「啊,还是穿白衣、白衣比较好啦!除了防寒性优异,要变身时也很容易脱下……」
「白衣……什么白衣?该不会是胡桃最喜欢的白色实验室外衣吧?」
「没错。那不但是医师们的战斗服,也是所有科学家的正式穿着。」
胡桃用力地点着头,拳头还因为过度紧握而缺血发白。
「就算不小心把底下的衣服撑破、变成全裸状态,只要一披上白衣便能瞬间从暴露狂摇身一变为充满知性的科学研究者!」
——我怎么觉得那跟春天经常出现的『军用大衣暴露狂』或『雨衣暴露狂』大叔很像?要是照她的话去做就会堕入相同的悲惨景况了。
我故意忽视胡桃的提议并将话题拉回正轨。
「干脆统一规定好了,在这种冷天执行任务,可以事先变身,或是不论发生任何状况都不可以变身,这么一来就方便多了。」
「像飨庭或山神这种奇异的家系『轮值』时确实比较辛苦……」
深祈姊垂下双层表示同情。
我用力点头以示赞同,然后又突然灵机一动地问她:
「话说回来,深祈姊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返回里呢?」
就算是秋天那些「流族」及在里外活动的诹访部家臣必须返回的时节,深祈姊也不用遵守同样的命令,所以根本不可能看到她在里内出现。
「……和臣都没有告诉你们吗?」
我跟凛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深祈姊略略露出苦笑,指着搁在腿边的几个纸袋。
「其实,我今天担任的是货运员。将这些行李以最快的速度送回里以及和臣手上就是我现在最要紧的任务。」
「——可是,深祈姊?那些不是你今天在站前采买的圣诞节礼物以及派对用品吗?有必要这么急吗?」
「嗯。因为圣诞节很快就要到啦,所以当然要赶在期限内送达。」
深祈姊开心地对我们微微笑道。
我歪着脑袋注视那些塞满纸袋的圣诞花环、装饰灯泡和气球等物品。
唔,以日程而言离圣诞节真的没几天了,但有必要请深祈姊做这种跑腿的工作吗?
利用邮寄或快递应该也行吧。
——总觉得很难释怀。
深祈姊跟和臣该不会是在联手隐瞒我们什么吧——
「对了,日奈跟勇太近来可好?和臣虽然偶尔会跟我联络,但我几乎没收过那两个孩子寄来的讯息。」
我暂时先将刚才的怀疑搁在脑后,把深祈姊上次返回东京后里内发生的事转述给她听。
日奈的相亲骚动、穿越数十年的悲恋结局、日奈被戏剧部拔擢为校庆演出的重要配角,还有勇太被迫跟她对戏被整得七荤八素以及化妆樱的传说等——
不过,我很难不在叙述时加入自己的感想与意见,所以解说得不是很清楚。
应该有许多前后顺序颠倒,或是重点被遗漏的部分吧——我这种个性其实并不适合担任发表意见的工作。
「——不过最后,日奈跟勇太还是让事件有个很好的收场,应该吧?」
好不容易转述完毕,深祈姊歪着头,以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我。
「哎,柠檬也觉得这样很好吗?」
咦?什么意思?
我很想这么反问,但却一时语塞。
日奈是我无可取代的好友,对勇太来说也是最重要的女孩。
勇太则是立场跟我相近的同类,也是最希望日奈能陪伴在身旁的男孩。
为了让我最要好的两位伙伴能早日结成连理、相互察觉对方的真正心意,我之前总是在旁默默祈祷,还鸡婆地主动充当月老。
结果深祈姊竟问我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如果那两个人都觉得好的话。」
我虽然有些苦恼,但还是率直地将想法脱口而出。
「——不过,勇太跟日奈的身分还是有些差距。当他们都正式继承家业后应该会出现更多阻碍吧。至于私奔——以他们的个性来说大概不太可能。」
「是呀,那两个孩子都很守本分,要他们放弃自己的『轮值』任务,可能性应该等于零。」
「只可惜,诹访部不可能变成山神,山神也不可能变成诹访部。所以,日奈跟勇太才会遭遇那么多麻烦。」
「柠檬认为日奈不够了解勇太吗?」
「当然啰,能完全了解狼的只有——」
狼而已——我在即将说出最后三个字之前又死命咽了回去。
因为那样听起来,就好像我比日奈更适合勇太一样,简直快吓死我了。
注意到我的反应后,深祈姊再度面露苦笑。
「……柠檬这阵子也过得很辛苦吧。」
「跟这两个麻烦人物变成朋友是我的宿命,所以我还是得好好努力。」
总觉得自己的真心话已经被深祈姊看穿了,我只能尽量装出灿烂的笑容蒙混过去。
不知何时,列车窗外的景致已从向晚的高楼大厦群逐渐变为入夜的郊区。
* * *
钟声在放学后的教室响起,我——诹访部日奈——以手撑着脸颊,坐在教室的窗边对着底下的中庭发呆。关于『该如何让圣诞节从这个世界消失』如此困难的问题,我已经严肃地思考了好久。
——为了小心起见必须事先说明,我个人对圣诞老人并没有私怨。
只不过,那些经常在电视或杂志上看到、跟圣诞节或岁末新年相关的各种活动,在我们诹访部家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每年到了十二月,怪异现象的出现数量就会节节上升,直到圣诞夜抵达最高峰后,才会开始急速下滑。
因此,决战时刻就是从圣诞夜的晚上十点一直到翌日早晨六点。被选为当天轮值的家臣们根本无权享受圣诞夜的欢乐。
此外,在岁末新年时,统治宵见里的诹访部一族,也不知为了什么无聊的原因,必须进行一大堆烦人的仪式,身为下任当主的我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那些期末考结束后心情因圣诞节与寒假即将到来而浮躁的家伙数量愈多,宵见里的怪异现象也会随之更为活跃,简直就是恶性循环嘛。
突然袭来的强风吹动了中庭并排的树木。
树叶早已落尽的裸木在强风吹拂下一闪一闪地发出亮光。
原来是挂在树木上的圣诞节装饰品反射着夕阳余晖之故。
在期末考最后一天,有部分终于脱离苦海又爱起哄学生们把装饰放上去,从教室的窗边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在金色的夕照下,枝头反射着一串串亮晶晶的装饰,这种光景其实并不难看。
——然而只要一想到那些学生正好整以暇地等待圣诞节的到来,我就一肚子火;都是因为你们,那几天的「轮值」工作才会异常辛苦。
对于首度将圣诞节这个观念引进日本的人,我真想亲自找出来灭口。
冷风从敞开的教室窗口袭来,吹散了我的头发。
我拨了拨凌乱的刘海,回头环顾教室内。
勇太正将教室日志送回教职员室,到现在还没回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但看看手表才过了不到三分钟。
柠檬跟凛都为了某个任务请假到东京去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
只要是诹访部一族的女儿,在就读宵森学园期间就有出席圣诞夜「轮值」的义务。
如果我没看错历史纪录的话,这个规定是在我母亲念宵森学园时颁布的,至于详细经过,不管是我的双亲或当时的相关人员口风都很紧,所以我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总之,圣诞夜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只能羡慕他人正在跟朋友愉快聚会的日子。除此之外,我还得整夜在校舍中东奔西跑,天亮后才能精疲力竭地回家,简直就是充满苦痛的一天。
话说回来,哥哥好像计划在二十四号这个放假日的中午举行圣诞派对。所以,我本来在白天的时候还能跟勇太度过愉快的时光。
——没想到,母亲却另外吩咐我,从中央来的政府高官将造访诹访部家,所以我必须以下任当主的身分出席。
真是烦死人了。
那些讨厌的政客或官员肯定是因为自己也没办法过快乐的圣诞节,所以才要把我们一起拖下水,绝对是这样没错……!
「——怎么?我感觉好像有一股跟诹访部公主完全不相称的邪恶黑色思念充斥在教室里?」
有人冷不防以带着促狭意味的甜蜜口吻说道,我连回头都懒了。
宵见里的妖狐,又号瘟神的狐狸学长——狐狩田源之丞就站在那儿。
今年虽然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帮了好几次,但就整体而言,因为他出现而把事情搞砸的次数还是远远胜过前者,所以我完全不想感谢他。
忍不住跟他扯上关系只会让人更火大而已,因此我决定漠视他的存在。
但即便我打定主意不予理睬,狐狸学长依然刻意发出重重的脚步声走向窗边,对我露出笑容。
「你……!」
我反射性地抬起头,这才首度察觉对方身边还有另一名女性。
——真稀奇,狐狸学长竟然带着女孩子。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女性。
那是一位我不认识的美女。对方应该不是学园的人吧?跟我周遭的「轮值」工作也扯不上关系。
不过,我却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这是为什么呢?
或许我虽然从未实际与她相处过,却在照片之类的地方下见过对方——
「怎么啦?勇太不找你去圣诞派对所以心情不好?」
狐狸学长不知在高兴什么地咧嘴笑道,我则用力撇过头。
「很遗慨,我没有那个美国时间。今年的圣诞节已经改变预定计划,必须去招待一群奇怪的老头!」
「呼,那还真可惜。」
「总之,我没空参加派对啦。」
「是吗?我之前可没听说。」
狐狸学长的回答让我愈来愈火大。
那只妖狐明明知道诹访部家在这个时期非常忙碌,还故意跑来问我有没有被邀请参加派对这种无聊的问题?
等我转向正面狠狠地瞪着他时,他才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将注意力放在一旁那名女性身上。
「喔喔,我都忘了还没介绍呢。日奈,她叫伊吹——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女性。」
重要——该不会是狐狸学长的女朋友吧!?
被我仔细打量了好几遍后,名为伊吹的那名女性忍不住面露苦笑。
「你是故意用那种容易让人误会的方式介绍吧。」
「哪有?我只是单纯叙述事实罢了。」
伊吹小姐随口指责若无其事的狐狸学长后,便重新转向我露出微笑。
「初次见面,日奈。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关于你的事了,但以这种方式见面应该是第一次吧?」
她展现出令我感到很怀念的笑容。难道我小时候见过这个人?只是不管我怎么回想,清楚的记忆就是不肯浮现。
伊吹小姐察觉我的困惑后便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再度露出开朗的笑容。
「以后可能还要受你照顾,请多指教。」
——这个人难道是宵森学园新聘的老师?
除了第一眼就给人落落大方的印象外,也完全不畏惧狐狸学长的存在——直觉告诉我应该可以信任这个人——不过,某种奇妙而无法匆略的不快感却一直让我感到芒刺在背,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矛盾呢?
我虽然完全察觉不出她身上有任何敌意或恶意的气息,但我的本能却警告我对她千万不可大意——我胸中兴起一股奇怪的预感,总觉得这个人会从我身边夺走什么重要的事物。
「——那么,我们也该告辞了,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狐狸学长的这番话将我拉回现实。
伊吹小姐离开教室时又笑容亲切地对我挥着手,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奇特预感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目送那两人离去后,我再度叹了口气。
不论行程有多忙,只要努力,总能提前将工作赶完。
但这次的接待或露脸活动,却必须耗掉整整圣诞假期的一天,就好像在蹲苦牢一样。
因为必须持续待在现场,所以就算我想把工作快点完成并挤出参加圣诞派对的时间,看来机会也是很渺茫。
——这种无计可施的悲惨遭遇,只要每想一次就会多受一次精神打击。
我不由得趴在窗边,脑中恍惚地浮现勇太的脸。
当初先邀我一同过圣诞节的人是他没错。
『只要在怪异现象发生的晚上十点前赶到学园集合就可以了吧?这么一来,我们就能上街逛逛,或是参加和臣的派对了。』
勇太那胸有成竹的笑容让我觉得非常有安全感。
不知不觉间,我再次感受到自己对勇太的心意。
——当时虽然非常开心,但也因为如此,之后在母亲一声令下被强制取消的反作用力也异常强烈。
一想起我告知勇太计划被取消时他那种失落的表情我就好想哭。
像这种时候,我就希望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诹访部。但只要我一天不敢抛下「轮值」工作不管,就得时时刻刻被这种身分束缚。
铜管乐队的吹奏练习声随风传人耳中。
演奏曲目则是圣诞节绝对少不了的『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圣诞老人进城来)』。
圣诞老人将在那夜造访每一个城镇,以及每一个家庭的孩子。
在努力了一年后,笑着摸摸那些孩子们的头并给予鼓励、送出礼物。
——不过,对于诹访部的下任当主诹访部日奈而言,不论怎么努力或表现得多么乖巧,圣诞老人都没有机会来拜访。
我第三次吐出充满沉重、阴郁意味的气息后,默默地待在原地期盼勇太归来。
* * *
从私立宵森学园高中部男生宿舍往山坡上走五分钟,就可以看见一间小小的便利商店。
那间店的确挂着『便利商店』的招牌,但营业时间却只有从早上六点至晚上八点,所以有点名实不符。
真空包装的饭团与三明治旁边摆着明显是手工烹煮的食物与一包包的烤鱼,这种光景看起来十分奇特。
这家伪便利商店之所以不会倒闭,据说是因为距离宿舍最近的缘故。加上还有谣言指出幕后的经营者就是诹访部一族的高层,似乎是为了个人兴趣而开设这间店——只是事实真相如何没人知道。
我也经常光顾这间『便利商店』,因为从诹访部的『宅邸』返回男生宿舍一定会经过这条路。
当天我与一斗哥从诹访部家返回宿舍时,一如往常地走进那间便利商店的大门。
柜台前放着各式各样长靴造型的红色与银色包装糖果,八卦杂志的封面也清楚印着『圣诞节特集』等文字。
在即将迎接每年最后一个重大节日的此刻,世间总是被一股欢娱的气氛所笼罩。
——而让我们得头痛好几天也是因为圣诞节。
一斗哥忍不住拿起杂志啪啦啪啦地随便翻阅,接着突然以莫名严肃的表情压低音量问我:
「勇太,你今年圣诞节有什么计划?」
「二十四号晚上到第二天黎明前往校舍巡逻。」
「巡逻从十点才开始吧。我记得你也有被邀请参加派对啊?」
「啊——你是说和臣举办的圣诞派对?他确实是有邀请我没错——」
但我就算去了也见不到日奈。
当天她得接待从中央来的高官,根本不可能从诹访部的大宅中溜出来。
就是因为如此,我这几天才会一直为同一个问题而苦恼,亦即——
『到底有什么方法可以跟日奈共度圣诞夜?』
——说起来还真丢脸,不管是上课到一半,或是「轮值」途中,当我惊觉时,总是发现自己又开始认真思考起同一个问题。这种难堪的事绝不能泄漏出去。
虽然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冷静、毫无欲望或聪明绝顶的人,但也没料到自己在恋爱时会这么蠢。
「——啊,对喔对喔,我都忘了日奈好像不能出门?」
一斗哥在恍然大悟后对我露出同情之色,我内心不禁感到愕然。
就连完全不懂得察言观色、而且还迟钝到极点的一斗哥都能在当下看穿了我的心声,这究竟是——!
「如果日奈知道自己在陪中央来的那些高官老头时,勇太竟然在派对跟其他女孩同乐的话,那她铁定会把你宰了。」
——太好了,一斗哥又恢复正常了!
对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那一喜一忧的反应,只是继续拿起隔壁的另一本杂志。
「——话说回来,你跟日奈也太多灾多难了吧,简直就像是上天故意捉弄你们的……该不会你们根本就不适合在一起吧?」
「那点我早就有体认了,如果你可以不要在伤口上洒盐的话,我会更感激你。」
「啊,失礼失礼。不过,明明好不容易正式开始交往,第一个碰到的圣诞夜就变成这样,以女孩子的立场应该会很难过吧?」
「嗯——或许?」
「一定是那样没错。女人这种生物每到例行性的节日就会变得特别期待,对吧?圣诞夜当晚预约哪家餐厅共进晚餐,或是挑选什么礼物,这些小事就足以决定你跟她的关系会进入天堂还是地狱!」
「——话说回来,你手边那本杂志是不是有在介绍相关内容?」
「有啊。这个月的特集好像就是『避免被女友抛弃的十诫』。为了当作参考,你要不要买一本?」
「我才不要咧!」
最后,我只带了一罐热咖啡去结帐。
刺骨的晚风从我耳边掠过,我缩着脖子眺望阴郁的天空。
——连圣诞夜都无暇休假了,更不必烦恼送礼或晚餐之类的问题。
那种流行杂志作家或编辑所想出来的建议或守则根本不适合我,想必也不适合日奈吧。
「——要不要把她绑出来?比起陪不认识的老头傻笑,说不定日奈听到能跟你逃出去还比较开心咧。」
「你想太多了。」
「怎么会?饭纲骚动时你们不就努力逃了好久?」
「那次是情况特殊吧!这回的理由又不能跟当时比。况且只要是跟『轮值』工作有关的事,日奈就绝对不会逃避。」
一斗哥喃喃表示同意后,便将两手插入口袋,缩着背对我打量道:
「那你有什么打算?既然没办法偷溜出来,也没办法逃出去,不如透过正式管道向『上面』反应,请求免除这次的『轮值』如何?」
跟中央官员相关的政治活动并不在众长老与三婆的管辖范围内,所以我要发表意见确实是可行的——如果单纯只是请示的话。
也就是说,圣诞夜要光明正大地将日奈从那些老头手中夺回,就必须取得日奈的母亲——也就是诹访部现任当主大人的许可。
「——我直接找当主大人说说看好了。」
「喂喂,你是认真的吗?」
一斗哥讶异地重重吐了一口气。
「现在这个时机不太好吧?就像凛跟胡桃才刚从东京回来,就在和臣的指示下立刻开始对思念体进行强化训练。」
「既然政府高官要来,诹访部的『宅邸』周围一定得加强警戒。」
「如果弄巧成拙、惹毛当主大人,搞不好你还会被禁止出入诹访部家哩。就算这样你也要去吗?」
惹毛现任当主大人——这句话带有一种能完全剥夺我精神抵抗力的强烈压迫感,我只能像狼一样以颤抖甩去心中的恐惧,并努力挺直背脊。
「——嗯,如果轻易错过这次机会,我以后一定会后悔的,所以我还是要奋力一搏。」
一斗哥以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看我,接着又莫可奈何地露出苦笑。他用力拍打我的背。
「算了,总之你就试试看吧,不然怎么知道奇迹会不会发生呢?」
后,他又轻松地补上一句「等你壮烈牺牲后我会帮你收尸」,终于让我的心情略微恢复。
过了一夜后,翌日的早晨。
我为了直接请求现任当主大人而前往诹访部的『宅邸』,结果却在正门前的石阶下撞见狐狩田学长。
——抱着必死的觉悟来找现任当主大人,结果还没见着面就先碰上了瘟神。
搞不好还没走进那间房子就得回去了。
狐狩田学长兴高采烈地主动向我走来,还愉快地敲打我的肩膀。
「为了弥补圣诞节无法放假所以来安慰主人啊,真是令人感动的忠犬!」
「早啊。学长还是一样,不分日夜总是开怀过了头。」
他完全无视我在「过了头」三个字上加重的语气并继续说道:
「只可惜很遗憾,日奈一大清早就外出啰!我看你是白跑一趟了。」
「不,我并不是来找日奈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尽量省略跟他的纠缠,于是便迳自登上石阶。等到我穿过学长站立的那阶后,才发现他身边还带了另外一个人。
——为什么我会这么紧张呢?
学长所带的那位女性发现我停下脚步,似乎误以为自己妨碍到我前进,所以马上灵巧地向下跳了一阶,让路给我走。
——真是位美女啊。差不多是大学生的年纪吧?
这张脸孔我在里的闹区或学园中都毫无印象。
虽然对方的穿着非常清爽朴素,但还是充分让我意识到她的「女性」身分。或许是因为那些不知不觉中展现的姿势或小动作造成的吧——尽管毫不矫饰,但却很不可思议地散发出一种娇艳的气息。
她那对透过眼镜凝视我的明亮双眸无意间露出了令人怀念的笑意。
我察觉到自己太过专心观察对方,甚至已经到失礼的程度后,立刻慌张地低下头,加紧脚步从女性面前快速通过。
「勇太。」
「什么事!?」
原本以为狐狩田学长又要糗我了,结果回头一看,他却以严肃的表情仰望我。
「如果我猜错你就当我没说吧。假使你等一下想找柚子直接谈判,我劝你最好不要去。」
「柚子?」
那是谁啊——当我不解地歪着脑袋时,尚不知芳名的那位女性则笑着为我说明:
「就是和臣与日奈的母亲。」
「啊,原来是日奈的——咦?你这妖狐竟敢直呼现任当主大人的名讳!?」
「……为什么勇太要骂我哩?」
学长压低音量悄悄对那位女性问道。
我努力压抑不悦的情绪并走下石阶,来到学长面前改口问道:
「对了,学长怎么知道我要求见当主大人?」
「如果你要找的人是和臣,就算你再怎么不爽,也不至于紧张到同手同脚走路。」
可恶!
「那,学长又为什么劝我不要直接去找当主大人谈判……」
「因为柚子现在的心情非常烦躁。十二月是每年诹访部当主最忙碌的时期,除了原本的麻烦工作外,今年又多了中央的老家伙来访——」
当主大人的挫败感或许已来到了最高水平。
「没错,就连学生时代就认识她的我进入她们家,柚子也不端杯茶招待,还夸张地把装饰在壁龛中的壶直接朝我扔过来。」
——不用想也知道当主大人的情绪即将面临决堤的危机。
「应该是狐狩田学长故意找当主大人麻烦的缘故吧?」
「哪有啊。柚子那家伙的体质非常特殊,只要一看到我的脸就会瞬间不爽甚至开始动粗。我可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惹她生气的事……」
「学长的存在本身就能让人很火大了,何必还要刻意去惹别人咧!?」
「勇太,这种愚蠢的问题下次就不要再问了。当然是为了找乐子啰!」
「我受不了啦啊啊啊啊!我想找个正常人对话!我不要再跟神经有问题的家伙聊天了啊啊啊啊啊!」
我倒在石阶上像是吐血般大吼着。学长则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抬头望了望天空后,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蹲在我身旁。
「——勇太,如果你真的想让柚子点头,我劝你不要从正面进攻,要使点手段才行。」
「……例如?」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去找柚子,我会从速人那里下手。」
学长所提的那位速人就是当主大人的先生——也就是日奈与和臣的老爸。
我这才从石阶上抬起头。
——这个提议确实颇有道理。
唯一让我戒慎恐惧的理由就是这个提议出自于狐狩田学长之口,这种正经的建议根本不像他的作风。但话说回来,活了五百岁的家伙应该也不是白混的,至少有姑且一试的价值。
我与学长等人道别后,迅速来到诹访部『宅邸』的正门。
对里面通报我想见速人先生后,没多久就被带到一间西洋式的书房。
这个房间的四面墙壁都被高度跟我个子差不多的书架给围住,上头塞满了大量书籍。
从下方可以稍微窥见房间挑高的夹层中也放了书架,利用移动式的梯子可以自由地在上下两层间移动。
那些数量可观的书本大多都是各出版社的过期俳句专门杂志,还有从近代到现代的俳句研究书籍、俳句诗集等——统统都与俳句有关。
速人原来是创作俳句的诗人(俳人)。
——啊,可不是个废人喔。就跟汝芭蕉或一茶一样都是俳句的创作者,所以他的职业是俳人。
(译注:日文的「俳人」与「废人」同音;芭蕉或一茶是指松尾芭蕉与小林一茶,两人皆为日本着名俳句诗人。)
据他女儿表示,『老爸在俳句业界(有这种业界吗?)算是二流的水准』,不过偶尔还是可以在专门杂志上看到他的名字,应该或多或少算是有些名气吧!
「哎,难得你会过来。」
速人从挑高的夹层中倏地探出身子。
只见他手抱厚重的书籍,对我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加上那身老旧的服装以及古板的银框眼镜,与其说他是诗人,更不如说像是身体不太健康的学者。
基本上,速人的五官跟儿子和臣很相似。不过,和臣散发的那种微妙硝烟味以及棉里藏针的紧绷气息在他老爸身上就找不到了。
——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个性渐渐变得圆融吧,也有可能是年纪大了反而更会隐藏自己的狐狸尾巴。总之我是分辨不太出来啦。
「你等我一下,我刚才在找一本失踪的诗集……」
速人手上捧着大量书籍,似乎不知该如何从梯子上爬下来,结果竟然想出了先把书扔下来的暴力解决方式。
最后,他本人则是两手空空地爬下楼梯。
——这些看起来像古董的诗集封面都被他摔伤了,应该没问题吧?
只见对方若无其事地拾起地上的书本,最后才站到我面前。
从我小时候每天来诹访部家玩的那个年代起,速人的外表就是这样了。
少年白的他虽然乍看之下比我那年纪相仿的老爸还老,不过艺术家老化的方式果然还是跟普通人不太一样。
速人打量我的脸半晌后才突然咧嘴笑道:
「你长大不少呢,跟小栞愈来愈像了。」
——这个时代应该没有哪个高中男生会对自己长得像老妈感到高兴吧?
尤其以我家的情况而言,我妈就是现任当主大人的『守护者』,所以听了这番话后我的心情更加复杂。
既然特地登门造访,就该想一些正式的开场白或合乎时节的问候语,但为了避免无谓的闲聊拖太久,我决定直接切入正题。
「速人伯父,我今年圣诞节想跟日奈一起过。您能设法帮她空出时间吗?」
速人讶异的目光在银框眼镜后方眨了好几下。
「为什么不去找柚子,反而来找我谈呢?」
「比起直接请求现任当主大人,我觉得拜托日奈的父亲会比较妥——」
速人举起一只手打断我末说完的话。
那张原本温和的脸孔也因失望之情而略显紧绷。
「——我不记得你会动这种歪脑筋,该不会是狐狩田那家伙教你的吧?」
被对方视破的我只觉得浑身僵硬,速人立刻露出苦笑并缓缓摇着头。
「不过,你要我帮日奈空出时间是因为有什么安排吗?」
「呃,这么一来,我就可以让日奈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
对方突来的责备顿时让我狼狈不堪。
老实说,我只想到要跟日奈一起过圣诞节,至于具体或明确的计划目前还是一片空白。
——虽然运气很好我们已经进展到接吻的关系,但老实说男生一定会有更往前推进垒包的企图——只不过这种话在女朋友的老爸面前实在不能半开玩笑地说出口。
速人发现我一副尴尬的模样,又改以温和的语气说道:
「不过,说实话,你的勇气值得赞许。」
「所以意思是!?」
「只可惜,这次的活动对诹访部家有政治上的重大意义,我根本无从插手——所以必须对你说声抱歉了。」
「原来如此……」
「不过,尽管如此,你也不能冲动地直接去找柚子喔!那种想法我劝你还是打消比较好,因为这只会让问题变得更复杂。」
「——真的不行吗?」
「柚子虽然喜欢有勇气、胆子大的人,但却不会把个人喜好带进需要以诹访部当主身分判断的问题。因为那样只会让她做出错误的决定。」
结果,我却在找当主大人谈判前先迂回到速人这里求情。
光是这件事就足以让我在当主大人心中被扣了好几分吧。
当狐狩田学长提出这种乍听之下合理的提议时,我就该怀疑才对。
——这是陷阱?故意为了让我交涉失败的陷阱吗!?
速人拍了拍我的背,就好像在安慰垂头丧气的我一样。
「你也不必太难过。我听说和臣好像计划在当天办什么活动,或许你可以利用那个机会也说不一定?」
速人所说的应该就是和臣想举办的派对吧!可是日奈又无缘参加……如果她可以去的话,我今天就不必来这里了。
不过,现在对速人抱怨这些也没用。
我向对方道歉并致谢后,意志消沉地离开了这间书房。
不过,我依旧没有放弃最后一丝希望。面对面请求现任当主大人的构想还是在我脑内徘徊不去,只可惜当主大人目前也不在,我只好默默离开诹访部家。
久违数日的冬季阳光将我那失落的影子投射在石阶上。
拖着沉重的脚步跨下石阶,我以忧郁的口气喃喃自语着:
「——这么一来,只能把目标放在岁末新年该如何找出跟日奈同乐的空档了吧?」
到了这时候,我终于完全放弃圣诞夜与日奈一同欢度的期盼。
* * *
根据早晨的天气预报,午后应该会下雨才对。但是当我抬头仰望天空时,却找不一片云朵,只有冬季的和煦阳光在我脚边描绘着影子。
和臣对我——甲贺薰子下令「不能让任何不相干者接近高中部的正门」,所以我才会留守在这儿。
结果,放假日的下午也只有附近的野猫会穿越这条马路而已。
他到底是要我留意什么呢?
野猫?……不,就算它们是不相千者也不会造成什么问题吧!
我确定附近没有其他人类的气息后便悄悄转过身。
除了和臣本人外,高中部的正门附近已经聚集了许多跟我一样被和臣找来的帮手。
包括与和臣要好的宵森妖狐、教来石家的凛、土岐家的胡桃、『姿见』瑞穗等。
再加上本来应该不会在里现身的穗高家深祈姊,还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既然我对那个陌生人没印象,或许她是跟胡桃与深祈姊一样,都是在里外工作的族人吧,要不然就是跟瑞穗那种「流族」——
包括和臣在内一共七人。他们经过一番热烈讨论后,便步向种植于正门道路旁的那棵化妆樱。
凛以双手捧着从怀中取出的石子,念念有词地开始咏唱。只见一道光芒向空中弹去,一名全身被青色磷光缠绕的少年便出现了。
根据我的记忆,那应该是与凛交换契约的思念体之一,生前曾为「流族」的『谺』之柊吾。
瑞穗发现柊吾现身后,立刻露出打从心底厌恶的扭曲表情。
一如往常,她又对身边的和臣开始抱怨起来。和臣则只是默默地露出笑容挥挥手,也许是要她不必再说。接着,瑞穗便不太甘愿地靠向深祈姊,双方睁大眼睛将手掌相互叠合起来。
我察觉瑞穗的身体轮廓好像有一点晃动,下一秒钟,站在那里的就已经不是那个眼神倔强、骨感过头的女孩了。瑞穗已摇身变为皮肤白嫩柔滑、上头还浮现黑色图纹的『穗高』。这的确是『姿见』的专长,不过和臣为什么要她这么做呢?
我突然开始紧张起来,并将注意力集中在伫立于化妆樱根部附近的和臣身上。
这位计划的主谋者如今正开怀地层露微笑,欣赏事情的发展。
——诹访部和臣这个人喜欢无风起浪,这点就是他最让人受不了的地方。
确实他对甲贺家来说算是恩人,以直属上司而言工作能力也好得没话说,但这项缺点我还是希望他能尽快改掉。
当我忽然察觉到有一股力量发出的波动正吹向脸颊时,我立刻将思绪拉回现实。
柊吾站到了深祈姊与瑞穗之间,闭着眼睛集中意识。
同时,三人头顶上那株树叶落尽仅存枝哑的化妆樱也开始起了变化。
金银双色的穗带、闪闪发亮五颜六色的彩球,以及模仿天使与星星外型的挂饰纷纷在化妆樱上现身,瞬间就使它变为一棵豪华、巨大的圣诞树。
以闭上眼睛、手掌相互叠合在一起的『穗高们』为中心,雪景顿时向四面八方扩散,刚才还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也突然降下了白雪。
——对了,今晚不就是圣诞夜吗?
我比那一行人慢了好几拍才想起这件事。
不过,那也不代表我可以毫无疑问地接受方才发生在眼前的异变。
还是得确认一下和臣这么做的目的才行。
我下定决心后向校园踏出一步,结果就在我刚步入正门的同时,就觉得身体有股奇怪的瘙痒感,于是赶紧低头查看。
原本我身上应该是黑色牛仔裤加夹克才对,但现在却一下子换成了红底白毛边的超短连身裙。
而重视实用性的丛林战斗靴也变成缀有白色蓬松毛里的鲜红色长靴。
「……这、这是圣诞老人装?」
耳边还响起不知来自何方的圣诞名曲「铃儿响叮当(Jingle Bells)」。
(对于大腿突然露出来见人感到困惑的)我愣愣地望着眼前迳自发展的景色。原先只局限于化妆樱根部附近的雪地已突破宵森学园向各处蔓延,最后终于吞噬了整个宵见里。
* * *
放在宅邸玄关的古老大型座钟发出了下午两点的讯息。
——哥哥主办的派对应该正热闹滚滚吧。
我压抑着依旧不甘的情绪,将意识拉回这间狭窄又无聊的待客室。
访问宵见里的政府高官一共有三人。
除了傲慢的态度与无谓的自尊心外,三个老头就没有其他任何相似之处了。碰面还不到五分钟,我就对这群家伙厌恶到了极点。
除了开口闭口都是无聊的黄色笑话外,色色的目光还直黏着我不放,恶心透顶。
我的母亲应该比我还讨厌这群人吧,不过她依然认真聆听这群无聊老头的发言。
——自己之所以会感到呼吸困难,身上这袭过紧的。振袖也脱不了关系。
(译注:日本未成年女性穿的和服。)
自从那次事件以来,众长老就不再对我发动相亲攻势,我还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这套衣服了呢,真是够了。
无聊的老头加上难受的和服,干脆直接晕倒还比较轻松。
我拼命忍着不断涌起的打哈欠欲望,结果不小心与其中一个老头眼神交会了。
「真抱歉,日奈小姐觉得这种场合很无聊吧?」
「虽说是诹访部家的下任当主,但毕竟也是位年轻的少女。比起跟我们这种老先生交谈,还是找男朋友约会比较愉快?」
——唉,我已经懒得生气了。
没想到他们竟然可以无聊到让人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真是匪夷所思。
不过,我只是稍微眯起眼睛瞥了他们一眼,老头们就露出了明显的惧色。
我这种小女孩有什么好怕的嘛?
我又不会故意使用诹访部的能力,你们根本不必担心。
平常当主要是发现我故意瞪重要的客人,一定会当场踹我一脚。但现在我母亲只是假装没发现我的举动,若无其事地为客人斟酒。
其中一个老头为了缓和气氛便环顾待客室一圈。
「不过,这里的摆设真是惊人啊!例如天花板下通风口的木刻以及壁龛的山水画,不论哪一样拿去监定应该都值好几百万吧!」
「这间待客室是前前代的当主所建,所以我对里面的摆设也不太清楚。」
母亲装出不知世事的家庭主妇的纯真笑容。
「喔喔,前前代当主就是您的外婆吧?」
「听说是战时为了招待从中央来的贵客,才特别命令工匠特别打造了这个房间。」
老头们感动地再度环顾室内。
——当主并没有说谎。
这间待客室是战时诹访部与国家关系最紧张时,为了接待中央来的使者才由相当于我曾外婆的彼时当主特地建立。
不过,据我从相当于待客室设计者的曾孙女胡桃那儿听说,为了预先对谈判破裂做好准备,避免使者活着逃出去,所以集结了当时宵见里的工艺技术与智慧,打造出这个充满各式机关与死亡陷阱的房间。
当然,现在已经把隐藏在天花板跟地板下的长枪阵给撤掉了。然而为了迎接来自中央的高官,现任当主竟然以这个房间作为招待所也满恐怖的。
至于将这种想法与本性隐藏得密不透风,脸上还对老头们那些无聊笑话展现出高雅笑容的当主,其模样更是令我畏惧。
在我对母亲产生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感时,政府高官的话题不知为何突然转向自己的后代。
「听说诹访部家有位十八岁的公子,我的孙女也刚好是这个年纪。下次请务必来东京赏光,听我孙女演奏钢琴……」
「小犬知道日奈小姐的事以后,希望我能替他引见一下。如果愿意赏光的话,下次可以一起吃个饭。」
「你的儿子明年不就满四十了吗?」
「不不,像日奈小姐这种倔……我是说独立自主的女性,最适合跟心胸开阔的年长男性在一起了!」
听了这些令人作思的老头竟相比较自己的子孙,当主也只能以衣袖掩着嘴角偷偷叹了口气,接着又恢复那种家庭主妇式的微笑并摇摇头。
「真感谢各位的抬爱,不过和臣跟日奈年纪都还很轻……」
「不不不,婚约这种事是绝对不嫌早的。」
头发稀疏如帘子般只剩下一条条的老头态度最为积极,甚至上半身都已经靠在桌子上了。
「时代已经变了,诹访部家也不能一直封闭在宵见里啊!」
当主对这种口沫横飞的劝说丝毫不为所动,继续笑着打哈哈。
「我因为忙于当主的工作所以疏于管教,犬子与小女都不懂得礼仪,上不了诸位中央高级官员府上的大场面。」
「您太客气了。我也明白下任当主不可能离开里,所以不妨请您考虑一下让我的孙子入赘,如何?」
「哎!您要让疼惜的孙儿住进我们宵见里吗?」
「这里虽然超能力者辈出,但又不是什么不能住人的可怕地方。会出现异常现象也只限于那所学校四周吧?」
我母亲瞪大眼睛装出一副诧异的模样,帘子头则刻意以豪迈的声音哈哈大笑。
「我对宵见里完全没有偏见,拥有那些奇怪力量的家伙也是人嘛。如果能跟诹访部结为亲家,真可说是了结我一桩心愿!」
我气得想把眼前这张桌子踹飞。
偏见?
住在宵见里的人确实具备其他地方居民没有的奇特力量,但这也不是给你这种嚣张的家伙拿来说嘴的!
我愈来愈敬佩饭纲一族那种忍耐力超强的家系了。
竟然能跟这种无可救药的家伙持续交涉数百年。
「——还真是口无遮拦呀。」
如此压低音量的喃喃说话声传人我耳中,瞬间将我的怒火浇熄。
我慌张地转向一旁,只见隔壁当主的脸上已完全没有笑意了。
刚才那句暗藏杀气的低语一出口,我便察觉现场的空气与先前大不相同。帘子头也以紧张的表情咳了一声。
「当主大人,您刚才说了什么?」
当主立刻将快要掀掉的假面具重新戴好,对着纸门另一头喊道:
「外面在吵什么?里头可是有中央来的贵客。」
「请您原谅,有紧急事态发生了。」
——这是勇太的声音!
当主以单手制止忍不住想站起身的我。
「是山神黑狼吧?辛苦了,速速向我报告。」
「遵命,方才在宵森学园的方向发现了失控的怪异现象。」
「怪异现象?胡说八道!现在才下午,晚上十点的钟又还没敲响。」
「原因尚未调查清楚,但现象已经超越宵森学园的结界,目前还在扩散中,规模相当可观。如果不恭请下任当主,不,当主大人前往解决的话——」
我与母亲还来不及听完勇太的报告……
对面那几位高官就已陷入恐慌,纷纷发出难听的惨叫声。
勇太所报告的「怪异现象」甚至波及到诹访部家的宅邸。
纸门上的图案从红梅与莺变成了被雪覆盖的针叶树林以及飞翔在满月下的雪橇,墙壁上甚至还冒出了一闪一闪的装饰灯泡。
圣诞树突破榻榻米并冲向屋顶,上头还吊挂着各种不同颜色的袜子。
就在我们瞠目结舌时,从位于中间的那个老头开始,身上突然从看似昂贵的西服换上附有白色毛皮的红上衣与长裤。
那顶貌似睡觉时戴的红帽子前端还连着一颗软绵绵的蓬松白球。
两名腿软的圣诞老人一下子现身于众人面前。
「——两名?」
好像还少一个……刚才说话声音最大的帘子头上哪儿去了?
我环顾逐渐被圣诞节气氛占据的待客室,一只头上生有大角的野兽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那两个圣诞老人后面吗?
——是驯鹿耶!红鼻头闪闪发亮的驯鹿。
圣诞老人们再度发出丧胆的惨叫声,那头驯鹿则只能嘶鸣。
当主这时突然站起身。
不知何时,母亲身上已不是那袭正式的白装束,同样也换上了圣诞老人的衣服。
跟那两个继续发出惨叫的老头不同,母亲的下半身并不是红裤子,而是下摆附有白色蓬松滚边的鲜红色裙子。
——比起我穿的圣诞老人装裙子要长一点,看来这个怪异现象还会挑女性的年纪呢!
只见当主气势惊人地推开纸门。
她冲向面对庭院的走廊,将目光焦点集中于学园的方向。
宅邸的庭院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就连松树都变成圣诞树。石灯笼与庭园石也换成了雪人与白色的天使像。
不知何处传来了愉悦的「铃儿响叮当」旋律。
「这一定是和臣搞的把戏……」
当主来到面向庭院的走廊后,对着学园方向喃喃说道。
不过,她仰望空中的侧脸却好像满开心的。
至于原本以恭敬态度平伏于走廊上的勇太——果然也是一身圣诞老人打扮——则悄悄上前对我咬耳朵:
「……和臣要你现在赶快去参加派对!」
听完这句话的我张大了嘴、一动也不动,当主则以严苛的语气下令道:
「——下任当主,日奈!我命令你立刻代替我尽速前往宵森学园平息怪异现象。」
「咦?可是……」
「圣诞老人跟驯鹿就不必接待了。」
当主掩饰不住笑意地咧嘴轻声补充,然后又恢复刚才那响亮隆重的口吻。
「如此严重的事态花一晚也不足为惜,彻底解决后再回报!」
我忍不住开心地笑着点头。
仰望已经伫立于身边的勇太,我伸出了手。
「勇太,出发吧!」
「是啊,得加紧脚步了!」
他也毫不迟疑地牵起我的手。
就在勇太的带领下,我冲出了正被圣诞气氛逐一占据的诹访部大宅。
怪异现象不局限于宵森学园,整个里都已经受影响了。
路旁的电线杆变成圣诞树,横跨树与树之间的电线则变成发出五彩光芒的霓虹灯管。
我紧紧抓着勇太的手,迅速踏过路面上那柔软如棉花的积雪。
* * *
灯火就像在引导我们似的整齐排列在走廊上,沿着光线指引我跟日奈抵达目的地——宵森学园高中部学生会办公室。
伫立于门口的雪人抱着一块写着『会场入口』的小黑板。
当我拉开办公室大门的同时,拉炮声瞬间大作。大量的鲜艳纸片与纸带洒在我跟日奈的头上。
「喂,勇太!你动作太慢了吧——」
「派对早就开始了哟——!」
即使穿上圣诞老人装依旧魁梧的一斗哥,还有穿上圣诞老人装后魅力更为惊人的柠檬,两人一左一右从背后推着我们,将我与日奈带入派对会场。
「请用。」
满满装着香槟酒的玻璃杯也一下子递了过来。
谢谢——正当我想转头向对方致谢时,那位身着迷你裙圣诞老人装的女服务生已如疾风般消失于我的视野内。
……任务中就算半裸也不在乎的薰子姊,竟会对在这种场合的变装感到如此害臊。她的羞耻心判断界线还真是令我难以理解啊!
「辛苦你了,勇太。你们终于顺利跑出来了。」
深祈姊也轻轻对我举杯微笑道。
跟其他女孩子不同,她穿的是一袭长袖且下摆宽松的长裙洋装,此外头上还戴着面纱。
这不是圣诞老人,好像是圣母玛利亚的装扮吧?
「外面的情况如何呢?」
「雪势惊人。如果只穿着变装用的衣服一定会觉得很冷——」
「哎,幸好勇太的装备看起来满保暖的。」
深祈姊呵呵呵地笑着,还意味深长地指着我脖子上的围巾。
这条花纹歪七扭八、到处都有破洞的围巾可是日奈亲手帮我打的礼物——由于被别人看见铁定会遭讪笑,所以我还特地藏在上衣底下,结果还是被眼力特别好的深祈姊发现了。
「真好,是亲手打的呢。就算花纹不整齐、样子也不够美观,只要一想到这是女朋友帮自己制作的,就会打从心底暖和起来。」
「……深祈姊,你该不会是喝多了吧?」
「不要想蒙混过去唷。来,乖乖告诉我吧,关于勇太与日奈的爱情轨迹,我一定要听本人亲口说一遍才能放心回东京!」
「耶耶!?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啊……」
「一点也不奇怪。我可是勇太的姊姊,对于勇太最重视的人事物都有彻底理解的义务。」
深祈姊以认真的表情竖起食指,紧盯着我的脸不放。
——真没想到深祈姊喝醉了之后会变成这样。
夏天重逢的时候深祈姊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所以根本不可能喝酒。
但如今的她却能因香槟而微醺,脸色也好了很多,完全超乎我上次与她分别时的想像,甚至还有余力寻我开心。
——如果深祈姊的健康尚未好转,就算她想勉强回里和臣也不会同意吧。
话说回来,这次「圣诞派对一个都不放过作战计划(暂称)」完全是由和臣主导的。
他除了将身体复原、很想回里看看大家的深祈姊找回来外,还派瑞穗复制深祈姊的穗高一族之力——能驱使整个宵见里完成自己心愿的祈愿之力。
综合两人的双倍能力后,又派柊吾加以增幅,还巧妙地倒过来利用受圣诞夜影响而怪异程度增强的化妆樱,这么一来,就能让包括学园在内的宵见里全部「圣诞节化」。不过——
「这应该要耗费很强大的力量吧,深祈姊的身体真的没问题吗?」
「嗯,其实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费力。穗高之力只要负责类似引爆剂的作用,况且这次还有瑞穗跟柊吾帮忙。」
深祈姊对着轻飘飘浮在半空中的柊吾微笑。
那小鬼志得意满地挺起胸膛,背上的白色羽翼与头顶的金环也更为显眼。他跟交换契约的凛应该是双双打扮成天使的模样吧。
据深祈姊说,好像『柊吾是米迦勒(Michael),凛则是加百利(Cabriel)』,但我对与宗教相关的天使名称不甚了解,只能分出那两人的衣服颜色不同而已。
凛将圣诞蛋糕分给我并感动地喃喃道:
「凛最尊敬和臣哥哥了。为了让日奈姊姊跟深祈姊姊也能享受圣诞节的欢乐,和臣哥哥还牺牲睡眠时间进行准备。」
和臣在要求我们协助时的说法似乎被凛全盘接受了,只见她动容地湿了眼眶。
——不过,依照过去与和臣交手的惨痛经验,我可不会像凛那样百分之百相信他所说的话。
那家伙对妹妹的过度疼爱以及对深祈姊的另眼相看是可以确定没错,所以才会为了她们而催生出如今的成果——虽说这种派对规模好像太夸张了点?
「话说回来——那家伙会为了这种充满温情的动机而义无反顾做出如此的安排吗?一定有什么幕后的阴谋……」
「你疑心病也太重了吧?这种圣洁的夜晚就不要想那些自己被欺骗、背叛、受伤的经验,表现出乐观的态度如何?」
「那不叫乐观,应该叫看破红尘或自暴自弃吧?」
「身为圣诞老人还这么嚣张。」
对于我的反驳,狐狩田学长不满地摇摇头。不知为何他的装扮倒很像沙漠游牧民族——胡桃跟瑞穗也很类似。
「这跟圣诞节有关吗?」
「你在说什么啊?勇太!这可是※东方三贤士耶。为了祝福神之子的诞生才会前来造访,当然跟圣诞节有关啰。你说对吧,瑞穗小姐?」
(译注:据圣经记载,在耶稣出生后第一个来朝拜的三位贤者。)
胡桃满面笑容地挽着瑞穗的胳臂。
瑞穗露出很不想被纠缠的表情撇过头。她顺势瞥了我一眼,以嘲讽的表情侧着头。
「……呵,原来是肌肉长到脑子里的山神啊,就算知识也要有常识吧?」
这个女人的劣根性在接受过诹访部的教育后还是矫正不过来。
正当我在苦思有什么话可以反驳她的时候,日奈以小跑步向我接近。
她在发现狐狩田学长的存在后瞬间露出非常厌恶的表情,接着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以不可思议的模样环顾四周。
「伊吹小姐呢?没有一起来吗?」
我没听过那个名字。
对于日奈的质问,学长先是微微偏着头,随后才恍然大悟地颔首。
「伊吹应该快准备好了吧。」
狐狩田学长开心地指着我与日奈的后方。
刚好,学生会办公室的门也打开了,最后的与会者潇洒地自门外现身。
「很好,终于全部到齐了。」
今晚的派对主办人和臣环顾会场内每位伙伴的脸,露出满意的笑容。只有他还是穿着平日那套制服以及学校指定的外套。
「啊,你怎么没变装!」
「只有和臣偷懒,太诈了!」
「这是主办人的特权,你们有意见吗?」
面对一斗圣诞老人跟柠檬圣诞老人的抗议,和臣只是爽朗地一笑置之。
圣诞老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会打扮成背着十字架的神出来。」
「耶稣基督是神的儿子啦,跟神不一样喔?况且——」
「知道了知道了,你等一下再发表高见吧。」
我打断胡桃铁定会很冗长的说明,将视线转回和臣身上。
和臣则牵起某位站在门外的女性,邀请对方进入房间。
「……咦?伊吹小姐怎么会跟哥哥在一起……」
日奈讶异地喃喃问着。
那位「伊吹小姐」在和臣的引领下以一袭晚礼服优雅地现身,然后对在场所有人致意——因为她现在化了妆所以我不敢打包票,不过应该就是昨天跟狐狩田学长在一起的那位女性吧?
和臣搂着伊吹小姐的肩膀并拉向自己,重新站好面对我们后,以满心的笑容宣布:
「我向诸位介绍一下,这一位就是我的女朋友,也是以结婚为前提而交往的安昙野伊吹小姐——又通称『奈落』之伊吹。」
霎时,从刚才起就没中断过的「铃儿响叮当」乐声突然消失了。
「各位好,请大家多多指教!」
伊吹小姐精神抖擞地向大家低头打招呼,还露出让人觉得非常怀念的笑容。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从和臣刻意制造的惊奇中恢复,背景音乐也再度响起。
看来这回就连日奈都被蒙在鼓里。
她面无血色地瞪大双眸、凝视哥哥与哥哥的女友,就连眨眼都忘了。
——果然有严重的恋兄情节。
我努力压抑不爽的情绪并将手搁在日奈的肩头上。
「……不行、不行,我绝对不答应。」
日奈依旧没将目光转开,还像梦呓一样继续咕哝着,这么一来我也按捺不住了。
「拜托,日奈,我也知道你不希望看到自己最重要的兄长交女友,但你还有我这个——」
「不是那个问题啦!」
她以高亢的声音及锐利的眼神打断我,如此严肃的态度让我不由得又缩了回去。
「——我在之前的事件发生后也对『流族』研究过。」
「我知道啊,但那跟现在这件事有何关联?」
「哥哥说那位小姐叫『奈落』之伊吹,对吧?『奈落』是『流族』中的一种能力,所以那位小姐也是『流族』!」
我终于隐约理解日奈刚才为何会如此失态了。
以前胡桃也说过,『流族』不论与谁结婚,后代一定是没有特殊能力的普通人。
「当主大人跟众长老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吧。」
「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唷。」
日奈以沉重的表情挽起我的手臂,压低声音对我悄悄说道:
「对诹访部来说,『奈落』就等于鬼门关。『奈落』是一种生来就具有抵挡诹访部之力的特殊体质。所以,除了禁止在里定居外,就连与其他『流族』一起在外执行『轮值』任务都不被允许。」
日奈望着脑袋歪一边的我,焦躁地啃起指甲。
「假使『奈落』带领其他『流族』掀起对诹访部的叛乱——」
原来如此,对众长老来说,这的确是拼了老命也必须阻止的情况。
总之,刚才我们所见识的场面,正是「诹访部家的捣蛋公子」将一位足以把诹访部对宵见里统治权连根拔除的女性、以未来伴侣之姿介绍给大家。
——那家伙还真是喜欢自找麻烦啊!
和臣的性格就是这么语不惊人死不休。
只见他此刻正与伊吹小姐感情融洽地并肩靠着,还对他人露出和善的笑容。
「也许我们将来还会遭遇许多磨难,就拜托大家帮我们打气吧。」
一斗哥似乎也嗅出隐藏在那种纯真笑容下的可怕气息,忍不住以惊惶的表情对我咬耳朵:
「……勇太,这次的圣诞派对骚动,该不会是他想要把我们卷入这件事的陷阱吧?」
我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方。
一斗哥抓着我的肩膀用力摇晃。
「喂,被我猜中了吗?今后只要是跟他马子或流族有关的事我们都必须帮忙,否则就要把派对引发的骚动算在我们头上,是不是这样?啊?」
「没想到一斗的脑袋愈来愈灵光了。」
狐狩田学长以爽朗的口气赞许道。
这家伙想必是一开始就知道和臣计划的共犯,不然他为何能满心欢喜地拍着一斗哥的背?
「你能努力发掘真相确实值得夸奖。倘若以后拒绝当和臣的帮手,今晚这场骚动毫无疑问地会算在你们帐上。」
一斗哥以惊恐的表情单膝跪倒于地。我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转向看着正与伊吹小姐并肩对柠檬与凛谈笑的和臣本人。
——我还以为他已经想好压制这场骚动的方法咧。如果没有的话,那事情就真的大条了。
在缺乏和臣替大家缓颊的情况下,我们一定会被众长老与高层疯狂责难。
——不不,就算我们可以顺利逃过这次的责任,佯装成一概不知的模样,只要站在与和臣为敌的立场,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他啰织罪名、沦为阴谋的主使犯。
那家伙确实拥有无风起浪的惊人才华——真是阴险到了极点。
想必他在出生的时候,就把本来该分配给妹妹的心机与腹黑成分都一口气吸光了。
话说回来,我们这些人如此轻易地上了他的当也真没意思。
难道就没有逃离他魔掌的方法吗?像是设法把他的阴谋诡计一举揭穿,让他也有下跪求饶的一天。
那家伙将来也许会变成我的大舅子——不不不,这只是我的暂时假设。
日奈这时突然放开我的手臂。
只见她铁青的侧脸上涌现出悲壮的决心。
「……我一定要确认一下那个人有什么企图……」
她紧握双拳,朝着和臣的方向迈开步伐。就在同一瞬间,我们的脚底下突然发出轰然巨响,力道甚至让墙壁与地板都剧烈摇晃。
日奈的双脚腾空,纤细的身躯也浮了起来。
我在她朝下摔落地面前抢先揪起她的后衣领,并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同时,学生会办公室的窗户也被群起飞入的驯鹿们给撞破。
大量的雪花与冷风从破损的窗子灌入室内。
会场陷入一片混乱,就连躺在盘子上的烤火鸡都自动站了起来,发出尖锐的叫声逃出室外。
被驯鹿群撞翻的圣诞树纷纷倒在餐桌上,装着香槟酒的玻璃杯碎了一地,在变成七彩的玻璃后迅速消失于空气中。
——这已经超过混乱的程度了,根本就是支离破碎!
「走吧!」
我的首先之务就是确保日奈的安全。
唤了倒在胳臂中的日奈一声后,她也对我点头示意并紧紧抱住我的手臂。
虽然只有一眨眼,但我方才的确察觉瑞穗在头巾下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那个死性难改的女人,该不会是在祈愿时故意混入杂念吧?
我真想当场敲她几拳,但眼前最优先的还是保护日奈。
我一手抱着日奈,一手努力推开在房间里乱逛的驯鹿,同时还喊着这场派对的主办人,也是一切事件元凶的和臣。
原来和臣很快便驯服了几只驯鹿,正在替它们套上拉雪橇用的挽具。他察觉我正在找他后,立刻若无其事地挥挥手。
「哎,幸好你们平安无事。」
「等等,和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很无奈啊。这完全出乎我预料之外,真麻烦。」
和臣满脸笑容地回答我,完全看不出有半点困扰的样子。
——这家伙该不会早就预测到这种情况了吧?
这么一来,为何派对会场会有雪橇、为何他女友伊吹小姐能顺理成章地参加派对,以及为何他身上会预藏绑驯鹿用的挽具,都能完美地得到解答了。
和臣搭上已经系好驯鹿的雪橇,手中紧握缰绳并回头望着我。
「正面挑战这种失控的怪异现象未免太无谋了,还是快走吧。」
「你打算丢下不管吗!?」
「我有义务保护我最爱的人嘛。」
和臣一点也不害羞或犹豫,以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
听了他的话之后,伊吹小姐也几度抬头看着自己的男友并眨眨眼,轻声地嫣然一笑。
「勇太,你也要尽责保护好日奈。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离开日奈身旁,要牢牢记住哦!」
和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诚恳态度,一字一句地如此嘱咐我。
我虽然感到很诡异,但还是对他点头示意。
「不用你多说,我也会善尽自己的『轮值』任务。」
和臣听了我的回答后以单手捂着脸,摆出仰天长叹的姿势。
一旁的伊吹小姐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
「——那你好好加油吧,祝你圣诞快乐!」
两人所乘的雪橇在驯鹿拖行下快速地消失于暴风雪的彼端。
这种场面该以童话般的梦幻气息来形容,或者是超现实呢?依我看,认真的人就输了吧?
「总之,先设法从走廊离开,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变成雪人。」
我们被和臣留在风雪肆虐的学生会办公室内,只好自行寻找出路躲避这恶劣的天候。
原本充当路标的灯火也完全被雪掩盖了。
看来真的只能碰运气了。
我一边朝距离出口最近的方向探索,一边穿越满是积雪的走廊。当我跨出一步后,立刻觉得脚底的触感不大对劲,于是便迅速跳了开来。
一只从雪中窜出的手在空荡荡的上方紧握着。
伴随着一声天摇地动般的怒吼,隐藏在雪下的巨大躯体也同时翻身而起。至此我终于嗅出对手那熟悉的气味,也察觉到敌人的真正身分。
以雪为掩蔽、在此伏击我与日奈的家伙,就是在宵森学园高中部曾现身过的怪异现象之一——『阿修罗总督』。
蠢蠢欲动的六只手臂,以及有一半内脏跑出来的上半身,终于以怪异的姿态完全出现在我的视野内。我的脚还因此不小心滑了一下,只好连忙调整战斗态势。
「勇太!?」
「我、我没事!」
我赶紧安抚日奈并重新审视眼前的敌人,为的是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产生错觉或误认。
这妖魔的巨大身躯之前都是以半裸的姿态出现,但不知为何今天却多了一件红底附有白色蓬松滚边的圣诞老人上衣。
三对手臂也分别握着充当武器的红白条纹手杖。那应该是糖果吧?不小心敲到墙壁搞不好还会断掉?不过,我依然不想被那玩意儿命中。
「勇太!日奈!」
在这出乎众人意料的伏击下,就连距离稍远的柠檬都紧张得大叫。
雪地的反光照亮了柠檬那张噙着泪水的脸。
「等我解决这家伙再去跟你们会合!你们先走吧!」
我一边注意那六只手臂的动向,一边紧抱着日奈并用力蹬着雪地、飞身而出。
* * *
——与柠檬说好要会合后约一个小时,我与勇太已经被困在某间直线距离与学生会办公室大概有一百五十公尺的教室里。
不仅在途中遇到列队前进的雪人,还有出现在走廊中央的避难小雪屋,以及在雪屋里挤得满满且不停抖动的『绿色史莱姆大人』——看来这次的「圣诞节化」已经彻底深入每个层面。
我们穿越体积异于正常的巨大圣诞红森林。由于校舍的楼梯已经崩塌了,只好透过刺穿墙壁的圣诞树移动到更高的楼层。
好不容易甩开阿修罗总督(圣诞节特别版)后,我们才发现敌人不光只有一名。
有会自己弹着圣诞组曲并于走廊来回冲刺的『滑行的平台钢琴』。
还有一个类似死神的家伙,会站在那架钢琴上一边发出「咻噜噜噜」的叫声一边挥舞巨大的镰刀。
另外就是一边喀喀大笑,一边扔出鲜奶油派的『追踪人体模型』。
我们熟悉与陌生的怪异现象轮番出现,而且都是以圣诞节特别版的方式进行攻击,这种经验真是让我们俩累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尤其是所谓的『心碎女妖』,会一边发出惨叫一边把圣诞老人的帽子抢来戴在头上,乍看之下还以为对方在开玩笑呢。
勇太与我勉强躲过那些怪物的追击,最后终于冲入邻近的教室。
很幸运地,这里头并没有积雪。
我们将入口紧闭后躲在窗帘的后方,直到勇太闻不出敌人的气味前都屏气凝神地安静等待。但直到我们想离开教室时,进来时感觉很正常的大门却怎么也打不开,只能束手无策地被关在里头。
「这里咧,好像也行不通……」
接下来的一小时,勇太不断寻找教室墙壁是否有比较脆弱的部分,甚至拿起椅子用力砸向门窗,但我却没有协助他的打算。
——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但我总觉得这是哥哥刻意为我跟勇太制造的机会——应该没错吧。
当然,我不可能放弃质问哥哥为何会突然带女友或定情对象来圣诞派对这件事。
况且,我也没忘记那位女友就是所谓的『奈落』。
就算他想拿与勇太单独相处的时间来跟我交换也没用。
嗯,这种不公平的交易我是不可能同意的,我一定要保持公私分明才行。
——不知不觉中,勇太敲打墙壁的声音停止了。
他一屁股坐在那张因撞击墙壁而变得歪七扭八的椅子上,对我叹了口气。
「我们可能要在这里被关一整晚了……」
随着时间愈来愈接近破晓,圣诞节的怪异现象也会跟着戏剧性地沉寂下来。
化妆樱最能发挥力量的时段就是晚上十点钟响后至隔日天亮。
「太阳出来后我们应该就能脱身了吧。」
「在那之前搞不好和臣就会来救你。」
勇太笑道。
跟今年春天、他久违里六年后刚回来的样子相比,如今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
当时的他如果遭遇现在这种状况,一定只会露出百般不愿意的厌烦表情吧。
「是呀,安静地在这间教室里等着也没什么不好。」
「我已经学到教训了,在圣诞夜的奇迹下千万不要跟那些能力提升的妖魔鬼怪纠缠,那样只会累死自己。」
「嗯。搞不好还会冒出『小小快乐假期系列』的最强刺客或是『别再让我听铃儿响叮当战士』之类那种乱七八糟的家伙呢……」
「……听你这么说,更让我觉得在天亮之前都固守在这间教室里会比较安稳。」
勇太以胆寒的表情再度叹了口气。
我对着如此的勇太微微一笑,接着又突然觉得冷了起来,身体不由得直打哆嗦。
我抱起瘫在地板上的膝盖,希望这样能让身子暖和一点。
正当我弓着背默默设法维持身体的温度时,勇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并蹲在我面前。
他毫不迟疑地伸出手,碰触我抱住膝盖的指尖。
「勇太的手好温暖呀。」
「那是因为你的手太冷了吧。」
他面无表情地继续搓热我的手。
接着,他又突然站起身,笨手笨脚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纸袋。
「……那是什么?」
「圣诞礼物。本来想在会场交给你的,结果却被突发的骚动给打断。」
他从已经变形的纸袋中取出一双手套。
「手套?」
「……啊,呃,是啊?一开始我也觉得饰品之类的比较好,但我对那方面不太熟悉,而且你又很怕冷。」
勇太送我的手套以实用性为主。外观虽然不怎么可爱,但的确非常保暖。
这种毫不矫饰的作风的确很像勇太,一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抽起鼻子。
——啊,糟糕,我快哭了。
我以尽量避开勇太视线的姿势站起身,慌忙跑向窗边。
「等、等一下,你讨厌这个礼物到想哭的程度吗!?」
「不是啦,笨蛋!」
「那干嘛掉眼泪!」
「我怎么知道!因为觉得很开心,眼泪就自动跑出来了嘛!」
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半晌。
都是勇太这不解风情的大傻瓜,害我的血液一下子逆流回到脑袋。
不过也托了这种激动情绪的福,让我脱口而出平常根本不可能挂在嘴边的真实想法,现在想咽回肚子里也来不及了。
……为什么我就不能率直地感谢勇太呢?
谢谢你,我真高兴。勇太帮我选这个礼物真是太好了。希望你能永远像这样为我着想——即便我想得出类似的话,但一到口中又变成了闹别扭的言词。难道说我是个天生就无法装可爱的女孩吗?
持续黯淡的心情无法遏止,让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然而就在此时,勇太却突然从背后抱住我。
勇太的强韧臂力、勇太的体温、勇太的气味——庞大的资讯如雪崩般灌入我脑内,让我的思考能力瞬间停止运作。
好不容易自己恢复过来后,我鼓起所有的勇气转头窥探勇太的表情。
室外的光线微微地从紧闭的窗帘缝隙射人教室。
微光下的勇太脸孔似乎因血液上升的缘故而略显潮红。
他继续调整双臂的位置,将我安稳地拥人怀里。
直到这时我才察觉,勇太这么做是为了帮我保暖。
「勇太,你都不会冷吗?」
「嗯?是啊——像这样抱在一起就够暖了……日奈你呢?」
「很暖和,只有腿部附近好像还有点冷。」
谁叫这套圣诞老人装得穿迷你裙露出光溜溜的腿。
这也莫可奈何吧。
勇太略微想了想,突然伸出手将紧闭的窗帘扯开。
就好似舞台开幕一样,梦幻般的美丽光景顿时映人我眼帘。
生长于校园中庭的高大冷杉,正迎接着从夜空不断坠落的大量流星。
那些流星轨迹被冷杉的枝哑拦截后,有些便直接停留在树梢眨起眼睛。
至于没有被树枝羁绊住的流星则笔直坠人地面,化为碎片后被白雪吞没,并扬起一道道相同色彩的美丽光芒。这种光芒就如同花朵般持续在雪地的各处绽放。
刚才用椅子怎么砸都砸不破的窗玻璃外,竟然存在着这种只能在梦中目睹的不可思议光景。
尽管完全忽略现实世界的法则与常识,还是让我不禁赞叹它的美妙。
勇太趁我对窗外风景看傻眼时,将刚才扯下的窗帘自头顶紧紧裹住我俩。
……好温暖呀。
我试着深呼吸一次,并将全身的重量交给勇太。
微微偏过头,便可发现勇太的脸近在咫尺。
双方四目交会的瞬间,可以自背部感受到勇太的心脏用力跳了一下,连我自己的胸口也不禁小鹿乱撞了起来。
很自然地,嘴唇与嘴唇叠合在一起了。
在勇太温暖的身躯包裹下,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以前我们在冬天上山玩的时候迷了路,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现在回想起来,那几乎已经是比迷路更严重的山难了。」
「有什么办法,谁会料到山上突然降下暴风雪。」
被雪打到竟会如此刺骨疼痛,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
在视野茫茫的大雪中,我与勇太双双躲入半路上发现的一间小神社。就像现在一样,我们紧紧抱在一起,等待屋外的降雪止息。
「那时候勇太还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我穿。」
「有吗?我记不清楚了。」
「所以我后来没有感冒,但勇太却从第二天起就开始发高烧、陷入昏睡。」
「这种无聊的小事你还记得真仔细啊!」
勇太有点无奈地抱怨着。
「大体上来说,从四月回到里以后,我就救了你好多次。这当中应该有一两项还算表现优异吧?如果你要回想不如回想那个!」
——这不是无奈,应该是害羞的一种表现吧。
尽管勇太很不喜欢提自己生病的事,但我还是觉得当时的勇太非常英勇。
他为了我打肿脸充胖子,强调自己一点也不冷。其实,面对暴风雪的恐惧,童年的勇太又何尝比我有经验?直到现在我才发觉,我当年就已经喜欢上那个在神社里一边抚摸我的背,一边安慰我的勇太了。
「那次的事真的很有意思呢。」
「无聊透了。」
「也许勇太觉得很无聊啦,但对我来说却不一样。那天的事对我而言意义非凡!」
我口气异常激烈地强调道。勇太似乎被我吓了一跳,随即又将那对略微通红的眼睛从我身上别开。
难以言喻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结果率先开口的人还是勇太。
「——不知道和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说哥哥吗?」
「宵见里跟诹访部目前也没什么重大危机,他却擅自决定召回深祈姊,这样似乎不太妥当吧?如果被众长老或反对他的其余家臣们知道就不妙了。」
「……是呀。不过,从夏天以后,『流族』们的行动次数好像也愈来愈频繁了。」
「总觉得明年我们会过得更辛苦。」
还没过完圣诞节,勇太就提早吐露对明年的忧虑,我听了忍不住正面转向勇太。
「怎、怎么了?」
「搞不好实际上到了明年,才会发现根本没什么好紧张的吧?」
「你太乐观了吧。」
「是勇太过度悲观吧。反正只要我跟勇太携手,就不必担心会找不到解决之策。」
勇太仔细端详我一阵子后,才突然大笑出声。
「什么嘛,嘲笑主人的脸,一点礼貌也没有。」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在你身边杞人忧天就像个大傻瓜一样。」
「你是在讽刺我吗?」
「不不不,是我该向主人学习才对。」
勇太简短地回答完毕,再度将我抱紧。
在这种令人几乎喘不过气的强力双臂下,我不由得回过头轻轻咬了勇太的鼻尖一口。
勇太瞪大眼睛,似乎被我吓了一跳。我则露出笑容,将嘴唇凑上他的眼睑。
就好像想反咬我一口似的,勇太也再度凑上嘴唇与我接吻。
日奈——他同时以声音呼唤我的名字,我则神情恍惚地紧紧揪着他的胸口。
因为我是个不够坦率的女孩,所以无法以言语清楚表达自己的心情。
为了展现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谢」,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回报勇太。
谢谢你每次都赶来帮我、待在我身边保护我,还要感谢你愿意接受我的情意。
勇太再度加强双臂搂抱住我的力道。
被他这种蛮力给压倒,我感到既紧张又开心,虽然呼吸困难但又身心舒畅。勇太的嘴唇这时换了个角度,再度彻底塞住我的唇。
我则以双手环住勇太的脖子,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 * *
「我是黑狼——山神栞,请允许求见。」
我报上姓名后迳自拉开起居室的纸门,里头的主人刚好在换衣服。
诹访部柚子身上除了※中衣外就只披着一件外套。这位当主以衣衫不整的姿态转过身。
(译注:位于和服外衣与内衣间的服饰。)
「辛苦你了,这次回来得很早。」
「承蒙夸奖,这都是为了快点回来守护当主大人的千金之躯。」
我的这种答复方式让诹访部家当主噗嗤一笑。
「三婆知道你的忠心耿耿想必会落下感动的眼泪。」
「哪里——啊,这里交给我就好,你们退下吧。」
我暂且遗退原先在旁伺候柚子更衣的婢女们。
当我离开宅邸时,那群下人们不是打扮成圣诞老人,就是天使恶魔,或是头戴荆棘头冠的山羊胡大叔,简直不忍卒睹,幸好现在全都换回正式的白装束了。
我慎重确认婢女们的脚步声已经远离后才抬起头来。
柚子已经褪去刚才那种充满威严的诹访部家当主姿态,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在我面前弯下腰。
「……你未免回来得太快了吧?虽然机率不大,但我还是怀疑你半路就把那些中央来的客人推入山谷或悬崖当垃圾处理了,是吗?」
「他们已经平安回去了。话说回来——那些疯狂的圣诞老人服装呢?」
「嗯?你想穿啊?如果你早点告诉我的话……」
「谁想穿啊!只是下次如果你在我面前出现那副打扮,我才不管附近是不是有小孩、家臣或下人,一定会直接从你身上扒下来。」
「那是『怪异现象』造成的,我也没办法啊。虽说我不是很喜欢那种衣服,但下次有机会的话不妨再挑战一次。」
「我看你是爱得要死吧!?请稍微考量一下自己的年纪!」
我将双手叠起来敲了柚子一下,她则有点难过地垂下长睫毛。
「……圣子小姐年过四十还不是穿着印有草莓图案的可爱衣服。」
「那是因为她会松田圣子魔法,其他人怎么跟她比啊!」
我原本以为这种说服方式不会有什么效果,但看起来对柚子而言还满受用的。
——事实上,柚子也能使用所谓的诹访部魔法。只要她一声令下,几乎所有人看见自己的父母也照杀不误。
我轻轻摇了摇头,重新端正坐姿。
「中央来的客人都已经顺利送回街上的旅馆了。」
「那驯鹿呢?」
「在国道附近就恢复成人类了。怪异现象似乎没有扩散到宵见里之外。」
那些中央来的政府高官一回到旅馆就急着返回自己的房间。
「他们应该充分感受到宵见里的可怕之处了吧?」
「谁叫他们这阵子愈来愈啰嗦,就当作略施薄惩啰。」
柚子喃喃自语般地回答道,脸上忧郁的神色还是没有消散。身为当主大人的经验让她得以充分了解那些人对权力沉迷的程度。
感受到她心情之差,让我不禁犹豫了一下,但在判断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产生问题后,我便继续说下去:
「——所以,这真的是和臣安排的计划吗?」
「大概吧,速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关于『流族』的问题向来是我老公的专门领域。」
「大概?」
「我又没问过本人,当然无法断定啰。」
柚子不满地嘟着嘴。
这种闹别扭的可爱模样真是让我愕然。如果不是很熟识柚子的人,绝对不会相信她是两个高中生的妈。
「对于自己儿子平日的言行应该要多注意一下才是。」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之前竟敢伤害我的宝贝女儿。」
对方狠狠地往我的痛脚踩了一下。
想起我那迟早得继承家业的儿子,我就忍不住要按按太阳穴。
「……那孩子都没办法体会母亲日夜辛劳的目的啊。」
以肉身充当失控的诹访部家臣缓冲、主动担下繁重的杂务,为了不让其他家系与众长老产生敌意,每天都得秉公处理工作。
然而那些喜欢说闲话的人,还是经常又羡又妒地讽刺我家上下两代都承受当主与下任当主的专宠。比起钻研自己的能力,还是生出一个帅气的儿子比较有好处——这种话听了真是令人厌恶。
「从他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就将『跟诹访部有关的绝对没好事』这句话当摇篮曲唱给他听呢!」
「你不觉得这是遗传吗?」
「呃?」
「因为栞喜欢我这个主子了,所以就连勇太也中了日奈的招。」
「臭美到这种程度就显得太滑稽了。」
「……你很喜欢我这个主子吧?」
柚子对我投以充满自信的无瑕微笑。
——不论我跟我儿子的能力如何、长相如何,以及众长老与其他人怎么想,恐怕对诹访部当主这对母女都无关紧要吧。
她们所追求的『守护者』条件,就是即使不利用诹访部之『力』也愿发自内心喜爱主人、永远站在与主人同一边,并无条件地爱着主人。
我以苦笑回答我的主子,随后又叹了口气说道:
「……看来我家那臭小子也招惹上一个难以应付的女孩了。」
* * *
当东方的天空逐渐变白之际,我终于返回了自家宅邸。
这栋长年统治宵见里的诹访部家大本营,如今已完全看不到半点与圣诞夜怪异现象有关的痕迹——真遗憾,我原本以为在清晨六点前应该还能目睹装饰灯泡在我家闪闪发亮的模样。
我穿过侧门来到中庭,突然察觉到有其他人的气息。
定睛细看,原来老爸正伫立在依旧留有残雪的中庭。
他在代替睡衣的单薄上衣外罩了一件棉质外套,就以这副邋遢模样眺望着庭院。等察觉我回家后,才露出柔和的笑容问道:
「和臣,你成功了吧?」
这句话让我明白再隐瞒也是徒劳,于是我便以苦笑的表情走近老爸。
「哎,果然被你发现了。」
「再怎么说我也是你老爸耶。怎么样,好玩吗?」
「算是有始有终吧,结果比我预期的更好一点。上头那些家伙没有大吵大闹,应该都是托了老爸的福吧?」
能控制在宵森学园内的怪异现象倒也还好,不过一旦越过结界,里的高层们就不可能视若无睹。
我判断那些人之所以毫无反应,一定是老爸在幕后运作的结果。老爸听了我的话,脸上的柔和笑容依旧没变。
「这个嘛,谁知道呢?不过,那小子想让日奈过个愉快圣诞节的企图可是非常强烈,比某位薄情寡义的老哥要好多了。」
「所以,老爸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啰?」
「我跟柚子的努力目标就是完成诹访部的期望。柚子她们也因为这次能反将政府高官一军而感到非常欢喜。对我来说,这就算是善尽诹访部一族的职责了。」
「嗯——总之就是大家互相利用,大家都有好处?」
「假使事先猜到这点心里就会出现疙瘩了。」
老爸说得没错。
关于这件事的善后工作,我不必考虑需要弥补谁真是省下不少功夫。
正当我想要返回卧室时,老爸又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在我背后提醒。
「啊,对了。听说你在老爸老妈没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决定了结婚对象,要不要先跟你说声恭喜啊?」
——终于来了。我暗地做好心理准备才转过身。
「事先请示你们也不可能获得许可吧?就当作是我想追求心灵自由的一小步好了。」
「就算我同意,三婆她们也不会通过的。」
「……那老妈呢?」
「十之八九会反对吧——虽然柚子也是在类似的情况下嫁给我,所以根本没资格反对,不过我想她还是会阻止你。」
「哈哈,老妈就是那样。」
老爸将棉质外套的衣襟拉称后爬上屋子的沿廊,接着又以关切的眼神望着我。
「总之,做事的时候自己小心一点,老爸就算想站在你这边也不能每次都如愿。」
「我会努力不造成你的困扰。」
「那我就姑且相信你吧——去去去,快回房睡觉,熬夜对身体最不好了。」
他那种教训小孩子的口吻逗得我忍不住笑出声。
「知道啦,老爸,我就当个好孩子乖乖上床吧。」
当我返回卧室并拉上纸门前,宵森学园早上六点的钟声刚好响起。
同时,方才还留在庭院中的残雪,以及若有似无的「铃儿响叮当」旋律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宵见里又重回那我熟得不能再熟的日常景致。
我对庭院风貌投以最后的一瞥,接着才静静拉上纸门。
* * *
十二月二十五日,天气晴。
过了昨晚那个疯狂的圣诞夜,随着翌日早晨六点的校内钟声响起,席卷宵见里的「圣诞节化」现象也半点痕迹不留地消失了。
本来因昨夜骚动而被严重破坏的校舍墙壁如今亦完好如初,玻璃窗破裂的证据更是连半间教室也找不着。
原本大量降下的雪以及在里内到处乱跑的妖魔鬼怪都不见了。被幻境抛下的人们只能以香槟喝太多为藉口解释给自己听,并试图忘了这件事以便返回日常生活。
至于里的高层则认为今年的失控现象稍稍比往年严重,但也没有到必须深入检讨的地步,因此调查小组的规模也逐渐缩小了。
——或许正如之前所猜测,和臣又像以前一样为了达成自己的某种目的而引发骚动,最后再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手段收场。但以结果而论,这种程度的事件竟然没有造成任何伤亡,想必也是他能顺利蒙混过去的重要原因吧。
只要有被害者出现,那不管是开玩笑或善意的举动,都不会被现任当主大人所原谅。
但话说回来,里的高层也不是毫无动作。
至少伊吹小姐从那晚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即便向和臣追问此事,他也仅以「已经离开里了」这种简洁的方式答复。
「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啊。」
「——为了小心起见我问一下,跟伊吹小姐交往……那就算了,你真的要跟她结婚吗?」
面对这种单刀直入的问法,和臣很难得地以严肃的表情回答:
「你觉得我像开玩笑吗?」
——看来那应该不是圣诞夜的恶质把戏。
不知是我提出刚才那个严肃问题的时机太差,还是和臣单纯只是在等待我露出破绽,只见他没多久就恢复惯有的笑容反击我。
「对了,日奈的情况如何?」
「她好像一直抱怨哥哥背叛她之类的,老实说我也听不太懂。」
「哎——原来如此,真没办法啊。」
这种老实的回答竟也能让和臣面露苦笑地摇头。
据说不管是吃早饭还是一起离开家门,日奈对和臣的主动交谈都一概相应不理。
那对兄妹的冷战可能还会持续一阵子吧。
「——对了,勇太,日奈的事想必会经常麻烦你。」
「这种事不用每天照三餐提醒我吧?我对自己的『轮值』工作向来不敢掉以轻心。」
「我不是指公事喔。」
和臣以意味深长的表情喃喃说道,接着便迅速返回自己的班级。
我目送着对方的背影,思索他刚才留下的最后那句话。
或许是针对这次事件日奈产生的怒气及心灵创伤,必须让我扮演收拾善后的工作或角色云云……他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如果真是那样,又何必拐弯抹角的。
「和臣的真正用意我一直猜不透耶。」
「就跟天灾或诅咒之类的玩意儿一样,想抵抗也是没用的。」
柠檬与一斗哥虽然也对他突然发表的订婚对象感到诧异,但基本上还是无奈地接受了。
——感觉就好像已经放弃与他对抗似的,其实还满悲哀的。
「啊,可是,勇太,我听说伊吹小姐也是『流族』耶?」
「嗯,日奈也对我提过。」
柠檬垂下柳眉,以哀怨的表情叹了口气。
「是哟,那我看他们很难有结果了……」
对主子家长公子做出这样的评论,似乎稍欠谨慎。
但是,我既非当事人,也不是对方的家人,应该不必将这种话题看得过于严肃。
「不过,」
凛将包有石子的袱纱巾放在膝头上,自言自语似的发表意见。
「——凛认为在恋情完全底定之前,谁也无法确定结果会如何。」
因为她是以非常轻的音量说出这番话,感觉更像是专程说给我听的。
当上课钟响起后,我也返回自己的教室。
这时,我突然察觉到他人的目光,于是抬起头来,果然是出自位于我斜前方的日奈。
双方四目交会后,日奈的脸就急速地一路红到耳垂,最后落荒而逃般地转回正前方。
我也很清楚自己的脸热得发烫。
之后,里应该会出现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吧——我突然有这种预感。
但这种想法也只是没有根据的直觉罢了。
可是,我确实嗅出在周遭引发的各种小事件,正发出总有一天将汇集成一股洪流的气息。
——总之,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尽全力保护好日奈。
我想起昨夜两人单独被困在教室时,日奈随口说出的毫无根据的乐观发言:
『只要我跟勇太携手,就不必担心会找不到解决之策。』
其实我也有相同的看法。
只要有这句话作保证,不论面临什么挑战我都能坚守保护日奈的岗位。
宵见里终于迎向了新的一年。
至于之后等待我们迈入的未来,包括我与日奈在内的大部分宵见里居民此刻都无法预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