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宛如替众人洗净伤口的漫长梅雨季结束后,宵见里不知不觉已笼罩着初夏的氛围。
因炮击而化为废墟的学园在数日内就被重新长出的青翠嫩叶给覆盖。
就好像在包容、遮掩人类长年来不断重复的愚蠢行为一般。
「——喔喔,简直就像是以前的宵森嘛。」
喃喃说出感想的人,是学园尚未建立以前就住在这块土地上的唯一一个活化石——狐狩田学长。
他站在损毁的正门与围墙外,很怀念地眺望突然冒出来的绿荫。
我则一边以设结界用的注连绳代替坏掉的围墙,一边吐槽:
「现在不是沉浸在乡愁中的时候了。当主大人不是说要在九月前重建所有学年的新校舍吗?学长也说好要帮大家的忙吧?」
听了我的指责,学长有苦难言似的点点头。
「……唔嗯,袖子对我真是太没礼貌了。早就猜到会有这种后果,我应该抢先防范才对。」
「例如呢?」
「降下神罚,让她说话时语尾非加上『喵』不可。」
「……,如果我是当主大人,在因此对你产生畏惧或敬意前,应该会先一步宰掉你——即使因此战死也不足惜。我说得一点也没错吧?』
狐狩田学长以很遗憾的表情望着我,接着又突然露出略显忧伤的寂寞微笑。
「——原来如此,神死后的世界会变得忧郁,指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现在只是讨论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单纯劝世故事,与哲学方面的话题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毫不思索便冒出的反驳让学长露出了不满的目光,随后他便压低音量说:
「勇太啊,你的回答方式怎么愈来愈像和臣了?」
「耶耶耶耶耶!?」
这句话实在是太残酷了。我不禁大声惨叫的反应似乎让学长很满意,只见他转身背对我,轻轻伸了个懒腰。
「——反正速人也会来这里视察重建情况,和臣又说这是他对我最后的请求,我多少帮点忙应该不过分……」
「……耶?等、等一下!和臣最后的请求——是什么意思!?」
「哎,你都没听说吗?和臣本人表示,他十之八九会被宵见里放逐。有很多人都主张这次
的大惨剧主因即为和臣引发的叛乱,所以必须做出合理的惩处。」
狐狩田学长依旧背对着我,轻松而事不关己地对我转违好友的近况。
***
那天,宵见里虽然因战火而大半化为焦土,但诹访部家前的石阶与正门却幸运地度过危机。
高层与和臣握手言和的速度远超过木曾预想。再度团结一致的里民迅速将防御地点移往宵森学园。不知是托了这项战略的福,抑或是传说中守护诹访部的神秘力量再度发挥功用,总之诹访部家的部分建筑是保住了。
「……我怎么觉得单纯只是运气好呢?」
当天我们去拜访诹访部家时,出来接待众人的速人伯父,对诹访部本家的大门与石阶安然无恙做出了如上的看法。
「就算把这种现象当作神迹,问题也没有解决吧。」
「那句『只要与诹访部有关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谣言搞不好会让人信以为真。」
「如果真有那种乱来的守护之力,首先应该防止建筑物的主屋被烧毁才对。」
速人伯父听了一斗哥的见解后叹了口气并摇摇头。
穿越正门的我们,发现眼前尽是大火肆虐过的痕迹。
因战车炮击而倒塌、烧毁的主屋如今已成了这副凄惨模样。
以前它的确具备与君临宵见里的领导者相应的威严感,我们这些家臣每每被其庄严的气氛所震慑,但现在也已彻底毁于祝融了。
「凛听说速人伯父的藏书也被烧光了。」
不知为何她心痛地如此关切道。
每天生活在咒术相关古籍之间的凛,以及被俳句相关书籍包围的速人伯父,这两位爱书人对望着,就好像在为那些化为灰烬的书默哀般。熏子姐见状忍不住插嘴:
「我听祖父说过,速人大人的藏书应该都已经用扫描仪另外存成档案了。如果有需要,不妨把档案找出来……?」
「唉,熏子小姐,档案这种东西只是单纯撷取信息而已,并不能代表书籍本身啊。纸的触感以及油墨的香味,还有那种长年磨损的页面所发出的特殊翻动声。书这种东西可是一种能同时享受上违体验的媒介——」
啊,他好像打开话匣子了。
熏子姐连忙点头,似乎被倘若放着不管就会连续数小时诉说对书之爱的速人伯父所震慑柠檬看了急忙出面解围。
「速人伯父,我们可以先走吗?」
原来不是解围,是抛下同伴不管。
速人伯父听了柠檬的问题后突然很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话匣子也关上了。他指向庭院树木间那条通往别馆的小径。
「……只要心爱的家人平安无恙,或许这点建筑物的损失也不算什么了。」
***
目前诹访部本家的当主全家人暂住在侥幸躲过火灾的别馆中。
即使被称为别馆,宽阔的程度以一介平民来看也够吓人了,但还是跟大到夸张的主屋有段差距。
之前住在诹访部家中负责服侍的佣人现在都只能暂时搬到市内的旅馆。
「其实,自己煮饭、扫地、洗衣服也没什么不好嘛。之前得随时对那些佣人展现威严,搞不好还更麻烦哩。」
站在我前头的日奈迅速走过面对庭院的走廊,这么表示着。
自从搬到别馆后,日奈就爱上了做家事。
昨天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亲手按下洗衣机的开关。光是晒各种颜色、花纹的衬衫也够让她满脸兴奋地对我报告。
至于令天在我们造访之前,她则是热衷于拿着扫把扫地。
生来就是诹访部公主的日奈,对这种不需要被佣人包围的生活似乎很中意。
「日奈还真怪。要是我一想到得亲自处理三餐问题,我就宁愿让别人服侍。」
一斗哥感慨地说着,日奈听了却皱起眉头。
「以前只要我一走进厨房,马上就会冒出十几甚至二十个『助手』耶。就连菜刀也不肯让我拿,炸东西时说什么会溅出油更是不让我靠近,最后顶多只能洗洗芋头之类的。」
日奈摇摇头,很不耐烦地描述着过去的场面。
「以前帮勇太做便当时,光是要走进厨房就快累死我了!我可是半夜偷偷从床上爬起来,还随身带着手电筒哩。因为光线太暗,只要一不留神东西就会烧焦,甚至还得骗那些佣人自己是为了吃宵夜——」
……这家伙,难道忘了当初把便当递给我时还说『这是我家里多煮的』。不过,早知道她这么辛苦,那时就该更细心品尝。
之前每次想起这件事,我都老实地相信『哼——其实这种事也没什么』或『啊,那不就是日奈随手帮我带来的』,如今不免要为自己的迟钝感到懊悔。
在缘廊的终点转个弯并走到底,就可以抵达和臣的房间。
拉开纸门,里头立刻传来崭新榻榻米的香气。正靠在日式无脚椅上看书的和臣抬起头。
「哎,你们来看我吗?真是不好意思。」
在这种挥汗如雨的炎热夏季,房间里竟连台电风扇也没有,大概是怕伤员着凉吧。
和臣装模作样地慰勉过我们的辛劳后,我不知该如何接话比较好,于是便不好意思地随口问了一句:
「目前的情况如何?」
「嗯,其实也没多严重啦。」
和臣轻松地表示,但头上缠着的绷带还是令人怵目惊心。
或许以他本人的立场看,这是为了心爱的妹妹才光荣负伤,但由于伤处非同小可,众长老还因此掀起一阵骚动。
「虽然流了不少血,但也没到需要大惊小怪的程度。狐狩田还对我说了句『为了服务观众你干脆再加演一场丧失记忆的戏』,真是受不了那家伙。」
「……那只可恶的臭狐狸。」
日奈忿忿地咒骂道。我则搔搔头,很怀疑这种事怎么可能还不到让人「大惊小怪」的程度。
「听狐狩田学长说……你丧失了诹访部的力量,是真的吗?」
我毫不客套地直截了当地问了。
不知是不是头部受伤的缘故,从那次事件后,和臣好像再也无法使用诹访部的能力了。
以前我也曾暂时因精神上的问题而无法变身为黑狼,所以和臣就算出现类似情况应该也不是不可能。
只不过,我还是很难相信真的出现了这种后果。毕竟我以前被对方高超的说谎技巧骗过太多次。
关于这点,一斗哥、凛,以及熏子姐都跟我有相同的看法。
一斗哥甚至表示『因为同情而主动接近他,搞不好又会丢来什么烫手山芋』,所以非常不想来探病。
因此,事实上比起探病,我们今天主动过来探望的理由还不如说是为了确认和臣伤势的真伪。
——至于对有恋兄情结的日奈当然不能老实说。
「啊,是真的、真的啦!」
和臣爽快地回答。
「不过,依据医生的说明,这比较接近能力暂时睡着了。」
「所以也不算完全丧失咯?」
和臣点头同意柠檬的话。
「只要耐心治疗,应该有很高的机率可以恢复正常。」
原来如此,难怪和臣对自己的伤势可以如此轻松写意。
既然是迟早有一天拿得回来的东西,就不需过度焦急——
「只不过对医生很抱歉的是,我并不想取回那种力量。」
「为什么!?」
「一斗,所谓力量这种东西,并不见得能为拥有它的主人带来幸福。」
「和臣哥哥之前觉得不幸福吗?」
凛这个纯真的问题让和臣啪嗒一声盖上手中的精装书,接着才若有所思地回答:
「嗯——我想我之前已经够幸福了。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感觉过任何不自由或寂寞人生算是相当平顺吧。」
「那为什么……」
「因为我想过得比之前更幸福啊——这种回答你满意吗?」
和臣说了一个绕圈子的答案后,自己也开朗地笑了。
之前一直默默听我们交谈的熏子姐突然开口问:
「关于这件事,当主大人有表示什么吗?」
「嗯——只能说老天爷的安排极端巧妙。本来我犯了对宵见里而言难以饶恕的大罪,母亲就算被逼着要处死我,我也不能怪任何人。但现在有了这个伤,反而使我捡回一条命——」
和臣说到这儿时突然转向日奈一笑。
「——当时我是想舍身救日奈的命,结果却巧妙地因此捡回自己的一条命,这不是很有趣吗?」
「我听不懂啦——太复杂了——」
望着用力摇头、自暴自弃的一斗哥,和臣再度发出声音笑道:
「抱歉,一斗,我用了太复杂的说法。总之,对宵见里来说,我是否拥有诹访部的『力量』才是决定惩罚的关键。」
「那是当然的咯,拥有诹访部之力才能成为里的支配者……」
「没错,只要是生为诹访部本家的一员,从诞生就会被赋予控制他人心灵的能力。本来就是诹访部家臣的人自不待言,就连那些普通的里的居民都会将诹访部本家视为里的名流而另眼相看。」
诹访部本家成员的命运就是如此高人一等。
日奈与和臣只要有那个意思,大可过着完全不必对他人道歉、低头的生活。
「但是,话说回来,我挂上诹访部这个姓氏的证据——也就是最重要的力量既然没了,那些家臣自然不必再服从我,更不可能被我随意使唤,就连完全没有力量的普通人都能无视于我——」
和臣说到这儿突然停顿一下。
他面露些许苦笑,稍稍压低音量。
「——因此,从众长老以及其他家当主的眼光看来,我这种下场就是『极残酷的惩罚』了。诹访部本家的成员倘若失去这种力量,对那些人来说简直比切腹或自刎还严重。」
里的高层就是因此才停止对和臣的进一步惩罚。
「我之后的人生就不能再依靠诹访部的力量了。比起任何一种惩罚,这才是最难耐的煎熬——他们大概是这么想吧。」
「原来如此,背后的理由是这个。」
失去力量可说是一件大事,就负责这个观点来说应该已经很够了。
和臣确实聚众掀起对里高层的叛乱没错。
但是,里会化为大片焦土并不是和臣直接造成的。
木曾一族已经连续好几代都在计划对宵见里与诹访部一族的复仇了。
因此,他们才会处心积虑将魔掌伸入日本政府的权力中枢,以累积所需的力量。
不过,这次和臣的行动还是可视为木曾发难的导火线,所以那些反诹访部的家伙依旧不肯
轻言放过对和臣的惩处。
但是,假设那些人的主张被高层接受了,结果也不尽然为反诹访部一派所乐见。
如果和臣行动的目的是为了破坏宵见里,那饭纲与甲贺的责任问题也该被抓出来一并讨论。
负责里内外谍报活动的甲贺家,以及担纲与政界、财经界人士折冲管道的饭纲家,竟然都无法事先察觉和臣的计划以及木曾的叛意。
「——不过,以执行面的角度来说,要掌握从很久以前就离开里的『流族』支系根本就不可能吧。」
至于拥有诹访部之力的和臣想做什么,也不是底下的家臣们有能力阻止的。
话说回来——和臣微皱着眉并摇摇头。
「关于木曾的动向,『流族』建立的情报网已经掌握了一定的程度。之所以会被对方抢先一步,完全是由于另一个不确定因素。」
「……席普兰特吗?」
从和臣的观点看,席普兰特是一个他自始就无法预测的外部变量,所以他才会对事态的变化产生误判。
加上席普兰特那些能力者后,原先和臣算计的『木曾让一派=政府的总战力』这个假设完全失灵,所以破坏程度才会变得如此严重。
「呃……可是最后还是如哥哥所预期呀?我们又多了一个牵制政府的筹码,里的高层也因为『流族』的并肩作战而重新检讨对『流族』的待遇问题……!」
日奈拼命安慰明显陷入郁闷情绪的哥哥。
听了妹妹的激励,和臣轻叹一口气,缓缓地摇着头。
「——并不完全如我所想,只是结果偶然近似罢了。话说回来,以前老爱走钢索的我,这次总算得到教训了。」
和臣很难得会如此自嘲。
因判读失误而无法将损害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这点对他而舌似乎相当震撼,也使他丧失了不少自信。
在这种沉闷的气氛中,我小声问柠檬: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席普兰特那些人后来呢?」
「谁知道?辛西亚被瑞穗吓呆后,好像趁直升拨乱射飞弹时开溜了,接下来我就不晓得了。」
「根据甲贺掌握的情报,她是循正式通关管道进入日本。等木曾对宵见里的攻击失败后她又在不到一天内出境了。」
熏子姐同样压低音量补充说明。
至于白狼辛西亚的随从黑魔女与灰狼就不是以正常管道进入日本的,所以很难追踪那两人的去向。
「——不过,音讯全无这点反而更让人不快吧?」
「讨厌,我真不想管那些人的事……要是他们能直接从地球上消失就好了……」
柠檬以软弱的口吻说出惊悚的想法。
呃,我不是无法体会她的心情。那几个人真的有够烦——不管以任何一种角度来看。
***
没多久,一斗哥与凛就为了重建里而先一步告辞。
熏子姐为了追查席普兰特不速之客的事被速人伯父叫去,至于柠檬则因为好奇事态发展所以也跟了过去。
仔细一瞧,榻榻米上只剩下和臣、我及日奈三人。我一边在脑中搜索借口,一边寻找合适的时机开溜。
结果这时日奈却冷不防站起身,对我投以微笑。
「我去帮大家准备麦茶吧!」
「等等,不必这么麻烦,我很快也要回……!」
我努力对日奈使眼色,但她却径自以小跑步离开房间。
我朝空中伸出的手很尴尬地僵住了。
——喂,日奈,你怎么比我还先离开你哥哥的房间啊!?
干脆面对面跟和臣一起等日奈回来?那太恶心了吧!我才不要咧!
和臣先前读的书依旧搁在矮桌上。他只是以手撑住脸颊、打量着我,不知在乐个什么劲?
我实在很讨厌他这种表情。
结果因为无法忍耐这气氛而先开口的人是我。
「……呃,我听狐狩田学长说,和臣要被逐出里?」
问题还没问完我就后悔了。
干嘛提这种尴尬的问题,自己真是蠢透了!
我拼命在思路上驰骋,希望能在脑内字典里翻出一句合适的台词。
「狐狩田学长的惊人之语害我吓了一跳。如果和臣不在里内,很多事都会变得更难处理。要说不幸中的大幸嘛,应该是你由于受伤所以不被追究这点吧。这让我……稍微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啊啊,太拙劣了,我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啊?这根本不是高三男生该有的表现吧!
听完我的胡说八道后,和臣眨了好几下眼,接着才放声笑道:
「……勇太,如果你因此而安心恐怕得让你失望了,我的确想从里内消失。」
「耶?」
瞬间我的脑内一片空白。
「等、等一下,为什么这么急……!」
「啊啊,当然,并不是明天马上就走,我还有许多后续的事情要处理。此外,也得考虑各方的亲戚与面子问题。包含上述那些不得不进行的琐碎事,真正付诸行动大概得等我大学毕业以后吧。届时我应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和臣娓娓道出自己所面临的课题。
「因为这次事件所衍生的『流族』地位认定问题,我希望能在毕业之前解决。」
确实,只要发现新生儿的能力非该家族所固有,小孩就会立刻被烙上『流族』的印记——
过去的判定方式就是这么粗暴,也难怪会引发诸多纷争。
「『鼠寄』应该只是冰山一角吧。其他被认定为『流族』而赶走的臣民,或因为是里民与『流族』所生的孩子就被判定为毫无能力而放逐的人当中,很可能还有其他新的特殊能力。」
「……如果是这个问题就复杂了。」
「我已经得到土岐家首肯,胡桃会来协助调查这件事。」
看来迟早还是得动员全里之力进行大规模的追踪与调查吧!
「不过,听起来好像会花很长的时间?你大学毕业前真的来得及吗……」
「等里的重建告一段落后,正式的调查团应该就会出动了。这么一来,我就算人在里外也能参与。其实,我个人也很想置身事外、悠闲地欣赏里的转变。」
和臣以觉悟之人惯有的平稳表情笑着。
除了和臣所豢养的手下与『流族』外,部分长老及高层也有心要改革这方面的制度。
其实这也很正常,甚至早该这么做了。
里外的世界每分每秒都在变化,我们却得死守不知是几百年前、由谁决定的陈旧规则。
与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我们相比,这个世界已经离我们愈来愈远。
出现变革是不得不的举动,相信众长老也不会再坚守之前的立场。
至于我老妈则很能体谅那些老人。
(当主的权势会在大事件发生后瞬间膨胀,但如果因此恣意妄为反而很危险,之后很可能会产生难以闪躲的反作用力。)
(年轻人激进,老年人保守,这本来就是一种平衡机制。)
和臣说出「果然很像山神伯母」的看法后苦笑几声,接着又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我颔首回应后,这才恍然大悟似的用力一拍榻榻米。
「……不对!为什么和臣离开里已经变成既定事实了!?你又没做什么坏事……呃,我前面那句话说得还真心虚啊。总之,失去力量不就已经扯平了吗?」
「……我还真没料到。」
「怎么了?」
「你竟然不会因为我想从里消失而欣喜若狂。」
「——这种时候别再开玩笑了!」
我忍不住高声怒斥,和臣则再度正色看着我。
我咳了一声企图化解尴尬,随后才压低音量继续问:
「呃,你该不会是因为失去力量才不敢待在里内吧?不过,不是可以透过治疗解决吗?既然如此……」
「我不会接受治疗的。我刚才已经说过,我不想再拿回那种力量。」
「……我实在不懂你的用意。」
和臣听完我半放弃地吐出这句感想,微微露齿一笑,将双手指头交叉于膝盖上。
「——虽然你恐怕很难明白我这种心情,不过我还是老实招认好了。其实,我小时候就很想从诹访部家消失。」
「……没想到你从小就是个问题儿童。」
「啊哈哈,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在背负诹访部家相关的重责大任下,我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自己,只是诹访部的附属零件罢了。」
和臣以怀念的表情瞇起眼睛。
「诹访部的力量据说很难控制。即使经历长期的修行,最后能运用自如的人也不多。」
「难道也有生来就无法使用能力的诹访部本家成员?」
「刚好相反。不是不能使用,而是因为与情感直接连结,反而变得太容易失控。」
尤其是诹访部家的男性,几乎生来都有这种缺陷。
基本上,诹访部本家是女性后代的能力强过男性,但偶尔也会诞生能力特别强的男性后代。
「那种突变的男孩就被称为『诹访部的鬼子』,大抵上都会在成年之前死亡,我因为运气好才一直活到现在。只不过,我没本事控制这种能力。」
「之所以被叫『鬼子』不是个性上的因素吗?」
「——勇太,你的观念完全错了。」
和臣自称,打从小时候起他就从没被其他人讨厌过。
在我这种不知不觉间就会树敌的人耳里听来,「你是在自夸吗!?」——找实在很想这么吐槽一句。但以和臣的角度而言,这只是一种缺乏信赖感的结果罢了。
「因为我根本搞不懂,喜欢跟我在一起的朋友或女孩到底是真心想这么做,或者只是被我的特殊能力所支配,而误以为自己喜欢我。就我而言,我确实很难分辨这两者。」
即便自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也不敢保证在场所有人是真心表示赞同,或者只是被自己的恐怖力量逼迫才不得不点头。
在实际遭遇前敌视自己的家伙,也在面对面沟通后变成了好友。这到底是自己的口才与人格魅力所致,还是诹访部之力的又一次展现?
和臣过去还曾拼命翻阅诹访部家的藏书,希望能找出消除这种能力的方法,可惜一无所获。
「……就是因为你的青春期充满烦恼,所以最后称得上好友的家伙只剩下狐狩田学长,而女朋友则选择了伊吹小姐?」
「是啊,勇太说得一点也没错,那两个人都可以抗拒我的能力。」
以前问过和臣,他所定义的『理想女性』为何?他曾这么回答我:
——不会对我言听计从的女孩吧?
当时我以为他又在开玩笑,但这搞不好才是他的真心话。
选择完全不会受自己特殊能力影响的『奈落』之伊吹为伴侣,也是因为和臣想确认自己在他人眼中的真正评价。
「跟伊吹在一起我就能拌嘴了。那女孩乍看之下好像很成熟稳重,其实私底下相当倔强哩。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吵嘴,不过这样才幸福嘛。」
如今和臣脸上的表情不再是故意装出的善良与优雅,而是发自内心的真实幸福。他接着对我说:
「这么一来我才能变成真正的自己,好不容易啊!」
我找不出任何适合接话的台词,只能默默低着头、清点榻杨米的数量。当我心中终于浮现想法时,这才下定决心抬起头、率直地表示:
「……老实说,打从我回里后就很不擅长与你相处,要说是讨厌也不为过。」
「思,这点我知道。」
「不过,我并不希望你离开宵见里。此外,真的要离开的人也应该是我才对。还有……要我暂时摆脱讨厌你的心情,笑着目送你与伊吹小姐离去,还得说出祝福的话,实在是一想到就让人火大。」
这种时候开这个玩笑会不会太过头了?
我再度将视线落回榻榻米,和臣则以意味深长的笑容对我道:
「我也知道你会有那种感想。勇太,其实这就是我中意你的原因啊!」
——这家伙真是让人既好气又好笑。
总之,直接挑明结论吧。综合各方面的理由,我并不赞成和臣离开。
为什么?答案很简单,他离开后我的负担将会比现在更重。
假使和臣不在里内,制止日奈情绪失控的任务就全落在我头上了。只要一想到这点我就提不起半点冲劲。
诹访部当主柚子大人至少还有『守护者』我老妈以及『牵手』速人伯父,但日奈假使运气不好——这句话好像怪怪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不过,倘若问我既然不想负这个责任,是不是拱手让人比较好?那我铁定会回答别开玩笑了。
恐怕至死为止,我都不能放弃自己的「力量」——也就是在体内蠢蠢欲动的那只黑狼吧。
因为有这种「力量」伴身,我才具备能力去负那个甜蜜而重大的责任。
和臣是为了找回原本的自己,才主动放弃与生俱来的这种「能力」,以及大家看到诹访部就必须毕恭毕敬的厌烦处境。
而且,他在放弃这种力量后,也同时从各种责任与束缚中重获自由。
日奈一定会阻止和臣这么做吧。
——她虽然自己不承认,却拥有严重的恋兄情结,听到这件事搞不好会大哭一场。
然而,和臣的决心想必已无法轻言动摇。
「勇太,你的表情干嘛那么难看?」
「以逻辑思考这是必然的结果。只要一想到我日后的处境,我就无法露出轻松自得的笑容。」
「喔,一想到未来的自己就心情沉重吗?」
「一点也没错。」
我刻意以更为不快的表情再度强调。
没想到和臣竟一脸严肃地望着我,还深深地鞠了个躬。
「……真抱歉,宵见里与日奈就交给你了。」
他如此表示。
我到现在才再度确认一点。
和臣这家伙绝对是标准的坏胚子。
——就这样被他轻易转移重责大任,我竟然连一句话也无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