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上学看看。
一切始自穗实不经意吐露的自言自语。
经过了那个未免发生太多事的寒假,穗实成了风峰家的养女。
风峰穗实——这个姓名是穗实与我们成为一家人的证据,也是在都市中生活不可或缺的确切身分。这个身分究竟如何取得,实际方法我无从得知,但从打工处上司那伴随着一声「呵呵」的诡异笑容推测,八成是出自研究所的施压——更正,研究所的善意吧。
就在这个节骨眼,穗实说出了她的愿望。
想上学。这个愿望藉由我的姐姐——风峰春之手轻易地实现了。
姐姐哼着歌轻快地宣言:「我来想点办法~。」我想这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不知姐姐施展了什么神通,寒假才刚结束不到一个星期,穗实的转学手续已经在学校通过申请,实在令人敬畏。
话说回来,姐姐脸上的柔和笑容与打工处上司的贼笑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总而言之,经过诸多准备与各方交涉。
努力的成果,现在就展现在我们的学校「南鹡鸰第二学园」。
「我有问题我有问题,风峰是从哪个都市转来的?」
转学生——风峰穗实的自我介绍,自从打招呼的第一声起便受到热烈掌声欢迎,气氛持续升温,结果穗实自我介绍结束后仍站在讲台上,回答同学们接连不止的问题。
台上回答问题不时吃螺丝的少女,正是目前全班注目的主角。
「我来自纯白——啊不对,只是从之前住的家搬到现在住的家而已,一直都住在鹡鸰!」
「平常在家里都在做什么?」
「店里……啊,我家是花店,我在店里帮忙!」
「还有我!可以请问你喜欢哪一类的男生吗?」
「喜、喜欢的……嗯,我觉得认真努力的人特别帅!」
「讲白一点,该不会现在已经有交往对象了吧!?」
「呃——?我每天都在想,要是有的话该有多好!」
……有必要像这样一五一十回答吗?我不由得有点担心。
「没问题啦,阿橙。我看穗实表现得很象样啊。」
阿升从我前方的座位转过头来。我反驳道:
「我只是在想,像这样被问题轰炸,她会不会累。」
「……阿橙你会不会太宠穗实了?」
「咦?应该没有吧?……应该。」
这不是连你自己都不确定吗。阿升说,神情担忧地摇头。那表情摆明写着「真受不了你」。太过分了吧。我只是有点担心,真的就只是一点点而已。
……真的没问题吗,穗实。
「——好了,没时间了。问题时间就先告一段落吧。」
年过中年的教师沉稳地说完,失望的抗议声打从教室各处传出。我不禁松了口气:心情不知为何像在参加女儿或妹妹的课程参观似的——
「啊,那最后再让我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好不容易松的一口气又被我咽回喉咙。其中一位班上同学举起了手,讲台上的穗实兴高采烈地同意。顺便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风峰同学你——那名女同学说到一半,不知为何偷瞄我一眼。
「你和我们班上的『风峰』该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咕呃——宛若打嗝的声音,包含我和穗实一共两人份。
只见穗实的双颊一口气泛红。手脚僵硬,姿势如一根柱子般矗立不动——我明白那是情绪动摇时的反应,因为我也正陷入同样的状态。
不知道发问的女学生如何解释穗实的反应,她开玩笑似地笑道:
「果然没关系吧。虽然风峰这姓氏满少见的,再怎么说也不会和那个风峰——」
「……我们——」
——我们?包含我在内的全班同学,一同反刍自穗实口中传出的低语。
紧接着,穗实深吸一口气。目光焦点的转学生不知为何满脸通红。
「我们——我们住在一起!」
教室内鸦雀无声。
仿佛不容任何人开口出声的寂静降临。教室内各式各样的情绪迅速膨胀——外加后方座位的女性友人似乎正对我抛出尖锐的视线。
最后,全班同学膨胀至极点的情绪爆发为喧哗的声音。
「——同居!?」
「结论不应该是这样吧!?」
我不由得反射性地大叫。糟了。全班同学的视线直直刺向我的额头和心窝——净是些人体的要害,这又是为什么?
先等一下!再怎么说也有其他解释吧?兄妹或养女之类的。
「等一下,先等一下!」
穗实手足无措,而且她一定没发现自己的耳根子已经一片通红。
「我……我们不是同居啦!电视上也讲说,恋人住在一起才算同居……我们现在只是住在一起而已啦!对吧,橙矢?」
「『现在只是』 !?『橙矢』 !?」
「喂!你们反应也太快了吧!」
这个班级何时这么有向心力了!?
我才感觉到一阵轻微的虚脱感,下一刻便察觉教室突然间静如止水。而且同学们的视线全一直线汇聚在我身上……这反应是什么意思?
突然有人拉了我的袖口。抽回视线一看,阿升在我耳边说道:
「大家是吓到了吧?平常一贯维持话少冷漠风格的『那个橙矢』居然还会配合演出负责吐槽。」
「……什么叫话少冷漠风格啦……」
我才没有给人这种印象——话还没出口,就被我吞回腹中。
话说回来,我曾经在乎过我在学校给人的印象吗?
——和同学从来没有过象样的交流,只是埋头专注于自己想做的事。
「……………还真的没有。」
一察觉到这件事,整颗心的温度似乎急速降低。
那些打从教室各处传来的视线、兴趣、感情——我突然觉得这些玩意根本无关紧要。放眼望去,视野中映着教室的地板、桌子、白板、制服还有学生们。
对这些事物,我在一瞬之间感觉到某种怀念的兴奋之情。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一个眨眼,一切仿佛都随之褪色。
我差点都忘了。事到如今有什么好惊讶。这些都是我早在过去就舍弃的事物——
「……橙矢?」
我的视线停驻在绯红的长发上。
穗实不可思议似地注视着我。脸上潮红尚未消褪的少女微微歪过头——不知为何,对着茫然自失的我,她展露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
回过种来,我仿佛感觉到周围的景色恢复了原状。教室理所当然有它应有的色彩。在同学们的注视之下,我重新整理心情面对大家。
我差点忘了。不能放弃享受生活。是穗实教会我这件事。
「……那个,穗实是我们家的养女啦。」
才一开口就有点结巴。
「那个,细节就先省略不谈,总之我们是从今年冬天开始一起生活的。在这之前是分开……不对,是没办法住在一起,但是状况改变了……」
我自己也明白这段话说得很没重点。同学们个个一脸讶异。
「这个嘛,我家还有姐姐在,所以和一般说的同居不一样……」
不一样。这好像不太重要——不对,重点应该就在这?
我不懂。学生们的价值观重心在哪?对了,重点在于我们是否同居……等等,本来话题的重点就是这个?话说回来,即使真相难以公诸于世,但和该不该说谎又是两码子事……
我很明白。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只投注心力在武装研究员这方面——从未正眼看待学校生活的下场。现在只是该为此付出代价罢了。
我不由得为之心焦。只不过是想将心中的想法传达给他人,没想到如此困难。
「……嘛,说穿了。」
突然间,一句话再自然不过地从我身旁冒出——阿升?
「就只是阿橙找穗实搭讪而已嘛!」
气氛再度升温而躁动。搭讪……咦?真的是这样吗?……那个风峰他?……诸如此类的私语声纷纷在同学之间流窜。喂喂喂!
我注视着死党褐色的后脑勺,不知为何阿升的脸并未对着我。
「……花花公子。」
背后传来细语声。我回头一看,翼脸上正挂着与那句话完全不相符的温柔微笑。这样有什么不好吗?——她的双唇不出声地告诉我。
……这样真的好吗?置身于这场骚动,我有感受到快乐的资格——
「穗实同学!穗实同学!」
压过周遭的嘈杂声,教室的某处再度传出问题。穗实仿佛正在发楞,双肩受了惊吓似地一震后,她连忙回应。女学生的声音继续往下说。
「那个风峰真的找你搭讪?」
那个风峰。姓氏前面附加的指示词,体现了我和班上同学问的距离。
这距离从未让我感受到分毫寂寞。直到最近。
「明明他那个人还满——满难懂的。」
听了女学生的问题,穗实疑惑地微微歪着头。
「很难懂?……橙矢?」
班上同学不约而同地深深点头。……原来这就是我在班上给大家的印象。不,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虽然心知肚明……但正眼面对这事实,老实说让人很沮丧。
「才不会呢!」
就在此时,响亮的否定声传进耳中。教室内一瞬间陷入寂静。
「橙矢他——人很温柔的喔。」
……不由得为之叹息的似乎不只我一个。她死会了……她落入风峰手中了……诸如此类的声音自救室各处纷纷传出。教室再度被喧哗声淹没。
骚动一波接一波。大骚动支配了整个教室——朝会陷入无秩序状态。
「这就是……学校生活?」
即使在心中问我自己,当然也不会有任何答案。
两年前我自己背弃日常生活,也舍弃了学园生活,一心只想要成为更强的武装研究员——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至今我也从未后悔。
但是,一旦与转学生少女——与穗实视线相接。
「橙矢,我可以坐你旁边的位子吗?」
我想这一定就是所谓的——学园生活吧。
仰赖穗实的笑魇,即使步调缓慢,我想,从今以后我一定能向前迈步。
「当然好啊。」
我的嘴角,自然形成微笑的角度。
就在这一天的午休时间,一通电话打到我的手机。
「嗯?橙矢,有电话?」
「嗯。我出去接个电话。」
正与大家一起用餐的我停下手边筷子,移动到走廊的尽头,按下通话钮。特地走出教室是因为,这位联络人一般不会挑上学时间打电话给我。
通话中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天之河,史坦恩·埃尔·美阳。
「喂喂?我是风峰。」
「嗨,橘子箭。不好意思在上午打扰你,你现在有时间吗?」
「没问题。现在刚好午休。」
「那真是万幸。虽然我事先算过现在应该是午休时间才拨电话,不过我不太有自信。……还是先进入正题吧。你今天有预定要来特查吗?」
「今天?嗯,我想应该很快就能露脸。怎么了吗?」
「有些要紧的事想尽早让你知道。」
「……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你反应很快,省了我不少功夫。话虽如此,我怕在电话中说明会带给你不必要的混乱。等你抵达特查室,我再当面向你解释。」
「这样也是可以啦……对了,我也有事想问美阳小姐。」
「嗯?尽管问。难得你有事想拜托我,我必不遗余力回应你的期待。」
「也不是这么重大的事啦……嗯?也有可能很严重?……呃,总而言之,只要一放学我就到特查室一趟。」
「你愿意合作真是万幸。不好意思打扰了——祝午休愉快。」
哔的一声电子音效响起,通话结束。室长挂电话前的台词有种莫名的潇洒。
虽然她说有要紧的事——反正我本来就打算放学后到特查露个脸。
「……算是不打正着吧。」
我回想起今天早上的对话。翼口中的那个词汇——身为一位研究所的职员,得知这太过唐突的消息,再怎么样也不能听过就算了。
思考升华适性测验——要确认这件事的真伪,直接问研究所是最好的选择。
「总而言之……」
为了赶在出乎意料短暂的午休结束之前填饱肚子,我回头走向教室。
特设研究机构——这名称太长而有其别称:研究所。
我的打工地点「研究所」,是潜水都市「鹡鸰」中最尖端且唯一的研究机构。虽然「鹡鸰」的历史尚浅,仍不满一百五十年,但都市内的研究机构在经历无数次的合并与吸收后,最后的生存者就是目前的特设研究机构——我记得打工处的上司曾经对我如此解释。
最后造就了现在这占地过剩的设施规模——上司如是说。
标示着特别派遣调查室的大门自动敞开,迎接我们入室。
「阳阳小姐好!」
穗实朝气十足的招呼声响彻室内。我和阿升也跟着进入特查室,完全隔音的大门自动关上。也许是因为关门时的气流,观叶植物的叶片微微摇晃。
「——今天问好的声音还是一样有精神。」
纸张彼此摩娑的沙沙声响起。
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房间内,摆着一张整洁的办公桌以及与桌子为一组的低反弹扶手椅。一名女性背靠着椅背,似乎正在阅读一份文书数据。
「俗话说一天之初始自道早,不过看来这句话不只适用于早上。」
特别派遣调查室的室长——美阳小姐将视线自手边往上抬,展露华美的微笑。
「小穗穗,日安。你的问好令我精神一振,谢谢。」
美阳小姐稍稍瞇起眼睛,视线抛向我和阿升。
「对了,旁边两位也日安。」
「……那个,我们受到的对待好像比较冷漠?」
旁边两位算什么意思啦。……怎么和电话交谈时的态度有点差距。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难道说我昨天搞砸了什么事?说到昨天,在学校花的时间比预期中更长,结果几乎没有时间能到特查室来露个脸,所以——
「——阳阳小姐会不会是……」
我的思考还在漫无目标地打转,身旁的穗实歪着头开口说道:
「因为最近都没机会和大家讲话,所以不太高兴?」
室长的肩膀微微一震。……紧接着陷入沉默。我试着悄悄窥看美阳小姐甩向一旁的脸颊。只见她正微嘟着嘴,脸颊也稍稍鼓起。
的确如穗实所说,不太开心。
「……所以说,美阳小姐是在闹别扭?」
身旁的穗实吓着了似地低声说—太直接了啦。不过这次的确有反应了。
美阳小姐偷偷瞄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像极了没玩尽兴就到了回家时间而被迫解散回家的孩子,说得更明白一点……
「……真的是在闹别扭?」
「我可没有在闹别扭。」
零时间差的回答。比想象中还更嘴硬一些。美阳小姐再度撇过脸。
「只是能和橘子箭你们交谈的时间变少,有点寂寞罢了。」
这……这不就是在闹别扭吗?我和阿升跟穗实三人把脸凑在一块。
「……话说回来,我们上学的时候,美阳小姐都是一个人待在特查室吧?」
「是啊……而且,最近刚开学我们也特别忙。先别提这个,现在的大姊头和平常的她之间的反差,正在我脑海里引发小型化学反应。」
「不过,阳阳小姐本来就怕寂寞呀。」
阿升惊声说道:真的还假的。我也曾经隐约察觉这一点,既然现在连穗实都这么认为,应该是错不了。当我们三个一同烦恼地沉吟时,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刺在脸颊上。
「……各位好像很开心嘛?」
我们的室长——平日处理工作时迅速又利落的美阳小姐,现在露出了十二分孩子气的表情,吊起双眼瞪着我们。
「……我和你们不算同一国了?」
「呃……不是啦,不是这个意思!」
糟了。在美阳小姐这视线的注视下——不知道为什么,背上有某种搔不着的痒。那幽怨的眼神仍旧刺在我脸上——突然间,呵呵的轻笑声传来。
「呵……呵呵。」
美阳小姐忍俊不住。嘻笑的模样带着出乎意料的稚气。……我察觉了她的把戏,肩膀不由得无力下垂,而一旁的阿升也同样哑口无言。
「呵呵……不好意思。」
美阳小姐又笑了好一阵子,以指尖拭去眼角的水滴。
「你们的反应未免也太老实了,我一开心就忘了克制。」
「……我就知道美阳小姐是在耍我们。」
事情演变到一半我就在怀疑了。不过,刚才我的确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好意思,是我太胡闹了。」
我们的室长端正坐姿,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成熟微笑。
「学生的本分在于接受教育。特查的工作只不过是打工——只是副业。你们只要按照自己的步调前来特查室,光是这样,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表现出胡闹的态度后补上这番话,让我再度确认,这个人真的是特别派遣调查室的室长。我在心中点头表示赞同,嘴巴补上了一句「可是」。
因为我认为,阳阳小姐本来就怕寂寞呀——穗实的这个见解一定也没有错。
「……可是,其实美阳小姐真的有点在闹别扭吧?」
美阳小姐稍稍睁大了双眼。嘴角两端浅浅地向上弯。
「呵呵,你说呢?」
「别逞强了啦,大姐头。」
阿升恶作剧般嘻嘻怪笑,坐在特价时买回来的椅子上。穗实欣喜地坐在观叶植物盆栽旁的沙发上。我则坐在她旁边。
特别派遣调查室——一共四名的成员已就定位。
「全员到齐的模样真不错。……那么,就让我们着手处理今天的职务吧。」
美阳小姐满足地颔首,开始操作手中的通讯器材。投影屏幕在我们室长背后随着嗡嗡声
缓缓下降。黑色的画面上秀出三个大字:待机中。
职务——与调查相关的简报就此开始。
「小八,可以请你先做好涅斯提的准备吗?」
听美阳小姐这么一问,阿升洋洋得意地弹响手指。
「了解啦!——来吧,涅斯提。」
某个物体回应了阿升的呼唤.原本如摆设般坐镇在办公桌上的球状机械发出了嗡嗡的起动声。线条状的光在球体表面上纵向流动之后,它以机械般的动作站起身,轻盈一跳移动到阿升的大腿上。
阿升的工作伙伴——调律机械涅斯提有礼地打招呼。
「嗯!小涅,你好!」
象是抚摸宠物似地,穗实伸手轻抚它的身躯,小涅——涅斯提的中心部位闪烁起红光。好了好了,阿升一面说,一面轻快地敲起涅斯提背后的键盘。
涅斯提负责的工作相当多,其中一项就是担任特查的信息终端机。
「今天的指令是——啥?这什么意思?」
阿升讶异地说完,不知为何将视线转向美阳小姐。我们的室长对这反应仿佛早有预料,对着包含阿升在内的我们点了点头。
「今天早上,研究所的上层发出了调查指令。书面文件我已经过目——这次的状况有些特殊。」
美阳小姐对着我送出一股别有深意的视线。啊,她在电话中提到的就是这件事。
「小八,可以启动投影机吗?」
阿升立刻回了一声好,与涅斯提连接的投影机随之投射光芒。数张类似文件的影像跃入空中。我的视线驻足于最后浮现的影像上头——
那是黑色文字写成的标题——我开口念出日常中鲜少目睹的词句。
「……失踪事件?」
美阳小姐轻哼一声作为回答。她操作终端机切换投影机的画面。
「近来,失踪案件似乎在都市各处接连发生。」
画面上显示出某处的平面图。看起来很眼熟——是「鹡鸰」全局的缩小地图。定睛一看,在地图的数个地点上,红光宛若标记似地一明一灭。
「目前失踪事件光是接到报告的数量就有五件。——简单计算起来,在这段不到两星期的时间内,平均每三天就有一个人失踪。」
三天就有一人,这也太夸张了。
「……蛮多的耶。」
阿升轻声低吟,舞动指尖敲打键盘。
「仔细一看,这些报告中的失踪者好像全都是学生嘛。」
「咦?是这样吗?」
象是回应我的疑问,投影机投射出新的影像。大概是失踪者的信息吧,文字列与数张大头照接连浮现。光是视线实时捕捉到的就有——
「北鹡鸰第一学园……第二学园、第三学园……南第一学园也有。」
「嗯。这些行踪不明的人似乎全都是目前于都市的学园设施就学的学生——而且都是高中。」
再加上这份数据。美阳小姐如此说道,视线落向她手中那份文件。
「失踪案件接连发生是在今年年初,换言之,就集中在这两个星期内。」
「……所以说,开学后没过多久,大家就消失了?」
听见穗实语带不安的疑问,美阳小姐以点头代替回答。身旁的少女突然紧抓住我的袖子。大概是无意识的动作吧。我默默握住穗实的手。
对于今天第一次体验学校生活的穗实而言——这事件也许特别使她感到不安。
美阳小姐看向投影机,添上一句:问题在于事件发生得太连续了。
「在短短两星期之间已经有五人失踪。失踪者的共通身分是学生,行踪至今依旧不明。我们应该视这五桩失踪案件之间具有某种相关性,并进行调查。」
调查。从这字眼我已经猜想到我们特查室的下一步行动,但我仍不禁开口问道:
「美阳小姐。这些失踪案件是我们研究所调查的范畴吗?」
我不太有自信地举手。不过我特地举手发问也是有理由的。
「这种事一般不是部属于警察的管辖范围吗?」
话说到一半,既视感涌上脑海。奇怪,之前是不是也发生过这种事?而且阿升和穗实似乎有相同感受,我身旁的少女甚至满脸不可思议地指着她自己。
「你说的没错。不过,这件事也算在我们的管辖范畴内。」
对了——差点都忘了,那时美阳小姐也曾像这样告诉我。
「目前我们已经得知,所有失踪者在失踪之前都曾接受过『某项测验』,也有人在测验之后立刻失踪。而测验的内容和我们的专业范围有所相关。」
那就是——美阳小姐紧接着说,她的瞳中闪烁着活力充沛的光采。
「思考升华适性测验——这个以学生为对象的测验,正是失踪者们的共通点。」
思考升华——使想象升华为现实中的物质,千真万确的奇迹。
「……适性,测验?」
胸口的脉动猛然一颤。心跳随之加速。也许是察觉到我不自然的反应,美阳小姐脸上浮现几分疑惑。
「橘子箭,怎么了吗?」
「美阳小姐,我之前在电话中说过有事情想要问你,对吧?」
我自己也明白我的语气紧绷了起来。虽然阿升和穗实似乎还不明白状况,但我们的室长似乎已经察觉。我接着说下去。
「适性测验——美阳小姐刚才说的,思考升华的遖性测验,该不会之后要在我们学校举办吧?」
「……我很惊讶。」
如美阳小姐口中所说,她惊讶地睁圆了双眼。美阳小姐平常虽然胡闹但总是沉着冷静——目睹她的反应,我直觉地明白了。
「这是……真的吧?」
「嗯。事实的确就是如此。不,应该说……之后将会成为事实。橘子箭,你从哪里得知这消息的?」
听她一问,我摸索记忆的底层。话虽如此,不过就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没两下就找到了。
「……今天早上翼说的。她还说,没过多久应该会以全都市的学生为对象,举办思考升华的适性测验。」
「你说小翼翼?我还以为消息是从研究所内部走漏的……」
美阳小姐的声音中蕴含的讶异为今日之最。对她来说似乎完全出乎意料——但在我眼中,不对劲的其实是美阳小姐的反应。我的疑问似乎溢于言表,被室长看在眼中。
没什么。美阳小姐如此说着,伸出指尖轻拂下巴。这是室长沉思时的习惯。
「我惊讶是因为,像小翼翼这类普通学生居然也知道。官方尚未公布消息——南第二学园的学生应该还一无所知才对。」
南第二学园——我们的学校「南鹊鸰第二学园」一般大多简称为南第二学园。命名的理由在于「鹡鸰」的教育机构分为南北两处,各学园则按照设立顺序以数字做为区分。
我们的学校序列上是第二。如果美阳小姐口中的「消息」正是指思考升华适性测验,而且我们学校序列排第二,再加上「还没有」这个字眼的意义——
「测验是从北学园开始,按照顺序举行?」
阿升脱口说出我的推测。我们突然四目相对,死党竖起一只手掌表示歉意。看来我们似乎心有灵犀。没有什么好道歉的啦,先说无妨——
「正确答案,小八。」
在我们忙着彼此礼让时,美阳小姐已公布答案。
「思考升华适性测验是以各个教学机构为对象,由北至南依序举行。至于南第二学园,你们大概在明后天才会收到学校发下来的测验通知。」
「嗯?感觉好像突袭小考一样。」
穗实的语调悠哉。突袭……这说的也没错。若有人间我,参加思考升华适性测验时,一般的应考策略是否有效,我只能以摇头当作回答。况且,测验学生们是否拥有思考升华的才华这种事,我连听都没听过。
不过,就算把这些要素都先放到一旁不管——测验本身终究难以令人同意。
「……思考升华的适性测验是这么简单的事吗?」
「你想说失控的问题?」
美阳小姐看穿了我的担忧。对于这状况,我无法保持一脸平静。
失控——潜藏于思考升华中无可避免的危险性。思考升华将思考升华为物质的同时,会产生庞大的热量——所谓的失控,就是指那份暴力的能量朝着四周散发的特性。而且毫无分别。
有时甚至可能夺人性命。
美阳小姐应该也明白这件事。看她的表情,室长似乎也无法心服。
「嗯,我也曾经直接向对方指出这一点——但是当我质问测验的主办单位,对方只是淡淡地陈游样板答复——『本测验的安全对策万无一失』。」
「对策……有什么对策吗?」
「我也猜不透。不过直到目前为止,适性测验并未发生显眼的缺失或事故,这也是事实。」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就是了。美阳小姐这么说,同时不甚满意似地稍稍嘟起嘴唇。
阳阳小姐。穗实守规矩地举手后发问。
「那个,思考升华的适性测验到底是什么呢?」
话说回来——穗实过去好像曾经问过我,她能不能施展思考升华。不过,那时候我好像只用危险为由敷衍她。
「唔。测验如何进行这点暂且不论——测验的意图我还能理解。」
语毕,美阳小姐正在似乎思考如何回答穗实,指尖再次滑过下颚。
「思考升华需要与生俱来的才能——换句话说,能使用的人和无法使用的人,双方有某种根本上的区别,这说法你听过吗?」
「嗯!以前橙矢有教过我!」
对吧?寻求同意般的笑容转向我,我因紧张而僵硬的肩膀稍稍放松了。
思考升华的特性在于对想象赋予质量,因此需要精致的想象力。绘画时所需的空间掌握能力、足以计算复杂方程式的推演能力——虽然各家说法不一,但思考升华需要某种先天性的才华,这一点是无可颠覆的事实。
「据说这次的适性测验,用意似乎在确实地界定其区别何在。」
要说是一种拣选也无妨。说着,美阳小姐撩起她亚麻色的长发。
「无论在任何领域、任何事物上,累积经验与技术提升有直接的相关。若能早期拣选出具有才能的人,他或她便有机会能累积更多的经验。指引具有才能者走向发挥其才能的道路——适性测验,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有必要把对象锁定在学生身上吗?」
阿升的语气中充满了怀疑。在涅斯提背后操作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找出谁有思考升华的才能,说穿了不就是在选拔武装研究员?」
……啊,阿升说的对,还有这层涵义在。
与某种强大生命体作战的研究员统称为武装研究员,使用的武器正是思考升华。
思考升华被认为是一度拯救了世界的奇迹。在经过了一百五十年的当下,包含我在内的武装研究员们施展思考升华则是为了取得歼灭敌人的破坏性力量。
负责整备武装研究员的武器,身为调律师的阿升表情十分复杂。
「武装研究员这工作连命都可能丢掉。适性测验,讲白一点就是推荐人家说『你有战斗的天分,要不要来试试看』,不是吗?这种事要是以都市规模在举办,不就跟征兵没什么两样?研究所做这种事想干嘛,我不懂啊……」
「小八,你的怀疑很有道理。」
突然间,美阳小姐的微笑中透出疲倦。
就好像是——紧接着要说的话,与她个人的意见全然不符。
「都市内第一次以学生为目标举办思考升华适性测验。主办单位并非熟知思考升华的研究所——出乎意料地,举办者是『鹡鸰』的政府。」
「……什么?」
听见美阳小姐口中的名词,我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
「政府是指……就是那个政府?」
「没错。长年以来与研究所之间建立起一道鸿沟的——这个都市的中枢。」
政府——执掌潜水都市「鹡鸰」的行政方针的中心组织。一般来说,政府一词的意义就仅止于此,不过在这个研究所内则否。
只因为,政府和研究所——长年以来关系一直很恶劣。
「……不过,政府也对思考升华知之甚详吗?」
「我想不是。无论是以前或现在,政府都和思考升华扯不上关系。不过,这次测验一事似乎和双方组织上层之间的勾心斗角有关。多问也没有意义。」
话虽如此,美阳小姐的苦笑中蕴含着几分感情。这大概是她身为室长才有办法得知的消息吧,我也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毕竟这是美阳小姐的判断。
「好了——无论上头的意思如何,我们该做的事不会改变。」
美阳小姐两次拍响手掌。
这是我们室长时常用来切换思考方向的讯息。
「无论思考升华适性测验出自于谁的主导,内容毕竟是我们研究所的专业范畴。失踪学生的共通点在于,他们都在失踪前一段时间接受过测验,或者在接受测验后随即失踪。由于此案件很可能与人身安全有关,研究所这次打算接受外来的协助。」
「……外来的协助?」
虽然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但铃声般的电子音效响了起来。安装在天花板发出些许杂音的物体,是设置于特别派遣调查室的对讲机。
说曹操曹操到——美阳小姐自言自语的语气似乎带着几分不自然。
「小八,解除门锁。」
阿升应了一声了解,下一秒钟特查室的大门便横向笔直滑动。靴底敲在硬质地面上的声音响遍房内。我挪动视线——大概阿升的视线也和我一样固定在来客身上。只有穗实仍旧悠悠哉哉地歪着头。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门口站着一位男性。就目测来说,年纪大概是刚过青年的大人。至于那套以深红色为底色的服装,功用或许在于让人一眼看出那是「制服」吧。
红色制服——身穿政府公务员之证的男人,彬彬有礼地低下了头。
「我叫尤瑞安努斯·希尔贝斯塔。我是『鹡鸰』政府直属特例调查局(LIA)的调查官。」
自称尤瑞安努斯的男人流畅地说:
「为处理本次的案件,由我代表特例调查局协同特设研究机构进行调查。」
我先是惊讶于他讲出这一长串台词居然不会吃螺丝,理解了话中内容之后又吃了一惊。当我还愣在一旁,美阳小姐已不疾不徐站起身。
「我是特别派遣调查室室长,天之河·史坦恩·埃尔·美阳——今天还请多多指教,希尔贝斯塔调查官。」
说完,美阳小姐与具有调查官头衔的政府官员彼此握手……这走错房间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我有种突然被抛进上流社交场所的错觉。阿升轻哼一声,漫不在乎地挑起半边眉毛,穗实则率直地说出她的感想「好像大人喔」。
……该不会,为了眼前事态而心神不宁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此时,美阳小姐与尤瑞安努斯调查官之间和平但暗藏莫名紧张感的对话仍持续进行。
「本次我们『鹡鸰』政府举办的思考升华适性测验——与测验有关的学生已有五人连续失踪。希望您能不吝于协助。」
「这是当然的。只要与思考升华相关,就是研究所——我们的专业领域。」
原来……如此。我大致了解状况了。换句话说,政府为了解决在测验期间发生的事件,向研究所提出合作要求——这应该八九不离十吧?
协同调查——外来的协助。我思考到一半,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停在脸颊。
「调查官,容我为您介绍。这几位是隶属于特别派遣调查室的三名成员。」
美阳小姐的视线转向我们。突然间必须做出应对——我身旁冒出两句话,分别是「呦!」和「你好」。咦?你们为什么这么轻松?我连忙深呼吸一次。
尤瑞安努斯调查官充满好奇心的视线正聚焦在我身上。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我叫风峰橙矢。」
「我是尤瑞安努斯·希尔贝斯塔——就外表来看,风峰研究员似乎还很年轻?」
话题突然转向我。话虽如此,话中的内容在我于研究所工作的这两年来,早已经遭遇过不知几回。我反射性地挺直了背脊。
「今年十七。但是我会负起责任执行调查任务。」
「啊,不好意思,我并不是由于您年纪尚轻而感到不信任。」
至此,尤瑞安努斯调查官第一次放松了表情。
「我的部下中也有人与您年龄相仿,让我突然间有种亲切感。若让您感到不愉快,我愿意向您道歉。」
「呃,没有啦……」
一个大人对着我低头道歉令我有些手足无措,特别是当对方甚至送上了亲切的温和笑容。
虽然政府公务员的头衔令我有所戒备。但他似乎——不象是个坏人?
「……对了,我记得事前接到的通知中,您今天会带一名部下前来。」
多亏了美阳小姐从旁插话,尤瑞安努斯调查官这才抬起了头。
他露出一脸似乎碰上了一些难处的苦笑。
「是的。不过非常不好意思……其实我和部下走散了。我原以为部下已经先抵达目的地而动身前来此处,但似乎并非如此——」
「……嗯?迷路了吗?」
这话出自穗实口中,格外有说服力。调查官苦笑两声。
「的确就如您所说。她是个很有自我主张的年轻女生,常常我一个不注意,她人就消失无踪。也许现在她还没察觉到自己其实已经迷路了吧。」
特查室全员同时发出一声无力的短叹。那不就是俗称的路痴吗?
迷路就算了,偏偏这研究所大得吓人。要是再加上路痴——
「……您不介意的话,我去把人找回来吧?」
提案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尤瑞安努斯调查官喜出望外地微笑。
「这好像我催您去找人似的,实在很不好意思,但如果您愿意帮忙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请别在意。这个嘛……关于协寻失踪人士我自认有经验。」
话说完我才注意到。当我不经意地看向穗实,发现她那柔软的脸颊正微微鼓起。我仿佛听见「年轻女生」一词自她的唇间飘出。怎么了吗?
我向尤瑞安努斯调查官问过部下的特征,似乎是位和我同年纪的少女。
「美阳小姐,那我就赶紧出发了。」
「嗯,拜托你了。」
我们的室长并未特别表示反对。不知怎地,她那眼神就好像正看着某种温暖的事物似的,令我有点害羞。转头一看,阿升的目光也相去不远。
……有什么办法,有人迷路总不能放着不管吧。
「快去快回喔,橙矢。哼!」
不知为何穗实仍旧鼓着脸颊,在她的目送之下,我离开了特查的房间。
「会在哪里呢……」
我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走在研究所的走道上。没目标地四处乱找也不是办法,我将自入
口到特查室之间可能经过的路径走了一遍。
不过,如果对方真是个路痴,这方法真的有效吗?
「——到地下楼层看看好了。」
其实只是一个单纯的想法。既然当初在屋顶上找到穗实,那就往反方向找吧——遵循这个随便至极的搜索方针,我决定了方向。
研究所的地下楼层,我一路来到毫无人迹的仓库附近后,停下了脚步哑然无语。
「……不会吧。」
找到了。这一声自言自语并未传至对方耳中。
我原本只是顺路经过这无人的楼层。与我下楼入口处的相反方向有一条楼梯,楼梯旁设有三口自动贩卖机。从我这远远望去也能看见它的灯光。
在那自动贩卖机的前方——站着一位少女,特征与调查官口中那位迷路部下相符。
「……她在做什么?」
自远方窥看没过多久,我便了解到原因。身穿政府公务员之证的红制服少女自口袋里掏出了数枚硬币,投入自动贩卖机。
随着匡当声响掉出的罐子——从远方判断,应该是……年糕红豆汤?
等等,现在不是只顾着看的时候。
我迈步走向迷路的部下。连踩出脚步声都令人感到有所忌讳的寂静之中,硬币落下的叮当声再度响起。紧接着是金属与某物碰撞的匡当声。又是一声叮当、匡当。叮当、匡当、叮当匡当叮当匡当叮当匡当——
「你也买太多了吧!」
当我走进能与少女交谈的距离,我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声音。
少女的脚边不知何时搭起了一座以红豆色的空罐堆栈而成——耸立如同纯白花瞳——的高塔。一、二、三………喂喂喂!
「——有事吗?」
在我快要数完年糕红豆汤的空罐数量时,迷路的部下向我发问。
红色的制服与纤细的身材。淡紫色的浏海下,她的双眸笔直地注视着我。那眼神虽并非迷茫无神,但也没有称得上威风凛凛的神采。
那眼神,就只是澄澈已极。
「……那个,嘴角沾到了喔。」
话虽如此,嘴角挂着一道红豆汤的痕迹,整个人的气氛就全毁了。我一面提醒她,一面递出面纸。少女一语不发地接过面纸,轻拭唇边。
不知怎地,好像有种熟练的感觉。擦完,迷路属下的双瞳再度映出我的脸。
「谢谢。」
「……不客气。」
我抓不着与这个人之间的距离感。很有自我主张——刚才尤瑞安努斯调查官似乎是这么描述的?
调查官口中的迷路属下——少女仍旧一动也不动。如雕像一般笔直站在原处,不知为何那澄澈的眼神正紧抓着我不放。
……怎么了吗?难道她还想要一张面纸——
「——你是……」
突然间。宛若水面漾起涟漪一般,声音在这楼层中响起。
声源就在眼前。一直死守着沉默的少女,宛若呼吸般轻声说道:
「武装研究员……风峰橙矢?」
「咦?啊,是我没错。」
回答得有点随便。我正为了这回答会不会有失礼数而忐忑不安——少女宛若滑动般踏出了步伐。速度绝对算不上快——但也不算慢。
突然,她就踏进了足以让我和她一眼望进对方双眸深处的距离。
「——考你一下好了。」
宛若自言自语的一句话,但语气中带着莫名的笃定。当这句话抵达我的耳畔的瞬间。
少女脸上浮现了澄澈的美丽微笑。
「……我不用枪。」
——我会察觉到她的意图,恐怕只是偶然。
少女稍稍挪动了脚尖。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征兆,但直觉式的思考已经以最高速度奔驰过脑海。在我理解之前,命令已经自脑出发抵达四肢。
她的指尖已经划出白色的轨迹——就在触及我的喉头之前。
啪!我自己的手推开了那只手。
「——你」
后半句「想干嘛」没有时间说出口。
少女展开行动。右手流畅地向上拉。雪白的手腕轻盈跃入半空,一瞬停留,随即冲向我的心窝——在抵达前,我吐出一口无声的气,侧身躲过。
千钧一发——没错,已经连呼出一口安心的大气的闲工夫也没有了。
呼。吐出下一口无声的呼吸,我踩响鞋跟,身体向后飘移——但疾风仍然攫走额前数根头发。我与才刚结束出拳的少女四目相接。
——为什么?
少女的眼神依然澄澈透明。即使在这莫名其妙的状况下——在那瞳中我依旧看不见一丝感情。
错纵的思考使四肢的动作迟滞。仅仅一次疏忽于维持身形流动——少女逃出我的视野范围,这一瞬间形成了决定性的破绽。
在视野的外侧。正下方——少女压低身形,脚尖伏地横扫而来。
行云流水般的扫腿。
「——咕!」
冲击力同时袭击手肘、肩膀、脚。一部分意识理解到我正失去平衡。基于反射动作与理性思考,我试图以最快速度撑起身子——但以单膝下跪的姿势僵住。
「——不及格。」
小尺寸的手枪正抵在我的眼前。
淡紫色短发的少女以她不带任何感情的双眸俯视着我。不及格。不同于这名词的意义——我感觉不到任何失落或失望等的神情。
——我渐渐理解了现在的状况。
「枪……」
我一面重整区区数秒就被打乱的呼吸,同时自己将鼻头对准枪口。
少女持枪的姿势轻松随意。我凝视她的双眼。
「你不是说,不用枪?」
「我是指不扣扳机。」
少女倏地将枪口往上抬。她的视线仍然固定在我身上。那眼神并非杀气腾腾——却带着某种令我无法随意动弹的压迫感。少女轻声说:
「——风峰春。」
「……!」
她口中的名字,让我的心脏猛跳了一拍。我知道。
那正是当年以天才武装研究员之称而闻名的,我的姐姐的名字。
「听说你是那个『舞姬』的继承人,原本以为你能派上用场……」
舞姬。我回想起,这名词也是姐姐的名号。在我回想时——
「『再生』——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
少女的一句话,激起我的脉搏。
心跳毫无疑问地加速了。脉搏强到我仿佛听得见自己的心音。我努力掩饰精神上的动摇,但我没有自信能够不显露在表情上。我尽力使呼吸恢复平静。
「…………你好像很清楚?」
再生。这个日常生活上不常用的名词是我在研究所内的别名。我自己也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周遭的人有时会用这名词称呼我。
我想,那正是用来称呼我身为武装研究员的那一部分所用的名字吧。
「……我们以前在哪见过面吗?」
我没见过少女。应该是初次见面没错。
「……哼。」
格外不含感情的声响自少女口中流出。
少女并未将视线自我身上移开,但平淡的眼神似乎在一瞬间注入了力量——但也许只是错觉吧。也许认识我的少女干脆地转身打算离去。咦?
「啊、等等!」
我连忙站起身。该不会我讲了什么不该讲的话?等等,这些年糕红豆汤的空罐也还没收舍啊——双脚才准备想追上她,却马上又停住了脚步。因为摔倒时全身上下的关节现在还在痛——并非如此。
少女停下了脚步。稍稍对着我转过那细致的五官。
「——别插手调查。」
「……咦?」
我也知道,她口中的「调查」恐怕就是指调查失踪事件。
「学生的失踪会继续发生。事态不会仅止于单纯的失踪事件——今后,接受思考升华适性测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可能失踪。不,目前已经有这种可能性了。」
什么?她在说什么——而且她的口吻如此淡然。
简直——就象是在念诵眼前的剧本。
「没时间了。再增加多余的变量有害无益。」
研究所别插手——听见她口中这句话,我不由得向前一步。
「你的意思是,我们派不上用场——」
——唰。
少女手中的枪再度瞄准我。
「咕……」
「我的意思是,不能交给只依赖思考升华作战的武装研究员。」
没办法行动。我唯一的抵抗就只有瞪着枪口的前方——啪叽,思考在脑海一角溅出火花。一瞬间的灵光一闪,唤醒了异样熟悉的感受。
少女手中的小型手枪。我察觉到那并非单纯的火药武器。
「……驱动枪( Language)? 」
我不可能看错。因为我背后——也插着一把同样的武器。
驱动枪。将思考当作弹药装填,将思考化为物质射出——其莫大的威力远超越一般的枪枝,具有决定性的破坏力。驱动枪的原理正是思考升华。
也因此,研究所——武装研究员能将驱动枪作为武器使用。
「……你为什么有驱动枪?」
「特例调查局拥有携行驱动枪的权限。」
少女的回答简洁而明确。无论是以前或现在,政府都和思考升华没有什么关系——虽然美阳小姐不久前才这么说,不过事实似乎并非如此。美阳小姐,你的情报过时了啦。
就算这样——我深呼吸一次。
「听你这样说,那我更没有理由退出调查行动了。」
终于,少女的视线有所动静。我已经习惯承受她的凝视。
「驱动枪是属于研究所的专业领域。调查失踪案件之类的,我想的确是政府比较擅长没错……但我已经正式接受研究所委托调查赖思考升华适性测验的任务了。」
我与少女那双看不穿感情的双眸彼此对峙。
在什么都还没做之前就被说派不上用场,这我可无法同意。
「所以,我一定会尽全力协助调查。」
我仿佛听见一声宛若叹气的吐息。
「……我明白了。」
又是一句简短明确的回答传到耳中。老实说,我没想过她会就此同意——从未显露表情的少女已将驱动枪收回腰间的枪套中。
接着,对我伸出了刚才持枪的手。
「特例调查局成员之一——莉诺·克里斯贝儿。」
果然没错。虽然察觉得也太晚了些。迷路的属下。路痴。红豆汤爱好者。突如其来的交锋。懂得使用驱动枪。诸多要素集中在眼前的少女身上。
莉诺·克里斯贝儿——无论在哪方面来说,都是个奇异的女生。
「请多指教。我是风峰橙矢。武装研究员。」
请多指教。少女——莉诺说着。我静静地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比想象中更温暖。
在这之后,我领着莉诺回到了特别派遣调查室。
迷路属下的归还兼报到毫无迟滞地完成。谈话途中阿升试图向莉诺搭讪,但遭到一句「我拒绝」而当场阵亡,穗实的视线则在我与莉诺之间游移不定,一切看来似乎都一如往常,外加少许的不可思议。
总而言之,研究所与政府的协同调查平安开始之后——正好过了三天。
并未跨过周末假日,只经过三天平日。
「——据报,南鹡鸰第二学园有一名学生失踪了。」
这条情报传至特查室。